話說黃文漢吃得大醉,睡到半晚兩點多鐘才醒來,喝了幾口冷茶,仍舊睡下。天一明,伏焱即進房推黃文漢道:“中山的船七八點鐘的時分便要泊岸,我們須早點去等。”黃文漢道:“我只在火車站等便了,你上船去,宮崎他們必是要上船的。
人太多,我跟著擠無味?!胺拖肓讼氩诲e,便不多說,自去料理。黃文漢也起來洗臉。下女見了他,便笑嘻嘻的跑。黃文漢也自覺昨晚的事好笑。吃了飯,這些人都紛紛往碼頭上去。
伏焱招呼了黃文漢一聲,也去了。熱哄哄的一個旅館,登時鴉雀無聲。黃文漢慢條斯理的穿好了衣出來,幾個下女都趕來送。
黃文漢笑著說了幾句騷擾的話,舉手為別。跳上一乘車,叫拉到火車站,就坐在車站里等。等得火車到,恰好一大群人擁著孫先生來了。日本政府早預備了特別車,這些人即擁孫先生上去。黃文漢見劉天猛并未穿禮服,也鉆進了特別車去,不覺好笑,自己便跳上一等車坐了,即刻開車。午后換船過了門司海峽,在門司的中國商人,都排班在碼頭上歡迎。日本人男女老少來歡迎的,來看熱鬧的,真是人山人海。孫先生上岸,舉著帽子,對大眾答了禮,跨上自動車。到長崎歡迎的中日人士,或坐馬車?;蜃詣榆嚕蜃鴸|洋車,都跟著孫先生的自動車往車站進發(fā)。黃文漢也坐了乘東洋車,在上面左顧右盼。見兩邊粉白黛綠的夫人、小姐、藝妓、下女,充街塞巷。有兩個藝妓在那里指手畫腳的說笑,恰好黃文漢的車子挨身走過,聽得說道:“前面坐自動車的便是孫逸仙,好體面人物?!秉S文漢暗恨車夫跑得太快,沒聽得下面還說了些什么。轉瞬到了車站,已有火車在站上等著。中日貴紳大賈,在那里候著的也不知有多少,齊擁著孫先生上了特別車。黃文漢就在相連的一乘一等車上坐了。看那些來看孫先生的,還是絡繹不絕,竟到開車,擠得車站滿滿的。每人用手舉著一頂帽子,那手便不得下去。
萬歲之聲,震山動岳。車子走了多遠,不看見人影,方不聽得聲響。
車行到五點鐘的時分,黃文漢有些倦意,正待打盹,忽見一個四十來歲的男子,穿著禮服,黑瘦臉兒,幾根疏疏的胡須,分著八字,手中拿一本袖珍日記,一張白紙,寫著幾個寸楷字,從特別車里走到一等車來。肩膊聳了兩聳,望著黃文漢對面坐的一人點了點頭,坐攏去,口中說道:“討厭,討厭。我忙極了的人,定要派我來歡迎什么孫逸仙。戴天仇那該打的東西可惡,做出那種驕傲樣子。孫逸仙也不像個人物,袁世凱到底好些?!秉S文漢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真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方才的瞌睡不知拋往哪兒去了。拔地立起身來,指著那人說道:“你才說什么?我雖是中國人,你的話,我卻全然懂得。孫先生到日本來,并沒有要求你來歡迎。既不愿意,何必來?戴天仇對你有什么失禮,何不當面責問,要出來對著大眾誹謗?就是誹謗人,也須有個分際,何得說出那種丑話來?你且說,你來歡迎,是團體資格,是個人資格?”
那人見黃文漢起身指實自己說話,知道自己失了檢點,嚇得翻著雙眼望了黃文漢。聽黃文漢說完了,忙抽了張名片出來,起身遞與黃文漢,用中國話說道:“先生請坐,先生誤會了我的話。我是大阪每日通信社的記者,叫中川和一。戴天仇因與我往日有隙……”黃文漢不接名片,止住道:“你用日本話說,我懂?!蹦侨巳杂弥袊捳f道:“先生請坐,等我慢慢說。我到過貴國多年……”黃文漢始終用日本話道:“誰問你的歷史?戴天仇與你往日有嫌隙,你是個男子,當日不能報復,背后誹謗人,算什么東西!這個我且不問你,戴天仇本也不算什么人物。但是同孫先生來,你也應得表相當的敬意。你知道孫先生是中華民國什么人,可能由你任意誹謗?你是個新聞記者,怎么有這種不懂禮節(jié)的行為?”那人還是用中國話說道:“先生請坐,不要動氣,有話好說。”同車坐了許多日本紳士,都望著他二人,不好攏來勸解。一個車掌走攏來,勸黃文漢坐。
黃文漢叱了聲道:“你無勸解的資格,站開些!”轉身逼近那日本人道:“你有什么理由可辯,就說。沒有理由,就當著大眾賠禮。不肯賠禮,就同到孫先生那里去,說明我和你決斗就是。怎么樣?”那人聽得要決斗,登時變了臉色,忙用中國話說道:“我賠禮就是,求先生恕我說話魯莽?!秉S文漢冷笑了一聲道:“你既知道賠禮,求我恕你魯莽,就饒了你罷?!被仡^指著自己的手皮包,對車掌道:“替我送到二等車去。這種卑劣東西。誰屑與他同坐!”說完,取了帽子,同車掌忿忿的走到二等車坐了。
次日午后九點多鐘,安抵新橋驛站。黃文漢從窗眼里往車站上一望,嚇了一跳。車站上的人哪里像是來歡迎的呢,竟是有意來湊熱鬧罷了。就是天上有數十條瀑布傾了下來,有這些身子擋住,大約也沒有一點落在地下。孫先生一出火車門,犬養(yǎng)毅、柴口侯爵等一班貴紳就圍裹攏來。站得遠的人,都爭先恐后。孫先生用手舉著帽子,被人浪幾推幾擁,轉瞬即卷入漩渦之中,哪里還能自主?戴天仇、馬君武等五個隨員,都被沖散。黃文漢下車,同卷了出來,隔著孫先生不遠。才出車站門,只見劉天猛同一個穿軍服佩刀的中國軍人,強捉著孫先生的手臂,從眾人中奮勇沖出,擁上了一乘馬車。那時來歡迎的幾千留日男女學生、商人,及日本人來歡迎的、來湊熱鬧的,從車站門口排起,十多層,徑接到電車路上。中間分出一條路,馬車即從路上跑去了。哪曉得那馬車并不是接孫先生的,接孫先生的是一乘自動車,上面插了五色旗子。歡迎的人,都注定了那乘車,一個個要等那乘車子過,才行禮,叫萬歲。馬車過去,故都沒有留意。及馬君武和戴天仇擠出來,孫先生早已不知去向,料得是先走了,便跨上那插旗的自動車。那車嗚嗚的叫了兩聲,開起便走。幸喜夜間看不真面目,歡迎的認作是千真萬確的孫先生,都行禮,霹靂般的叫萬歲。戴、馬二人居之不疑,便偷受了這般隆禮。黃文漢在背后看得清楚,心中暗恨劉天猛與那穿軍服的不是人。歡迎的人見自動車已去遠,才一隊隊的走散。
黃文漢不見伏焱出來,便站在僻靜處等。見許多的貴紳飆發(fā)潮涌的出來,馬車、自動車、東洋車,嘈嘈雜雜,紛紛擾擾,鬧個不清。知道伏焱必在內同去見孫先生,用不著自己,便不去找他。望著大家走了八成,正待要走,忽見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國人,穿著先生衣服,又胖又矮,滿頭油汗,慌手慌腳,口中操著英語,上跑到下,下跑到上的找人問話。恰好一個西洋人走來,那人如獲至寶,談了幾句,西洋人找著驛長,用日語說:“這人是孫先生的秘書官,初次到日本,擠失了伴,不知路徑,因在美國多年,本國的普通話也說得不好,所以用英語問路?!斌A長聽了,忙著人叫馬車,送到日比谷帝國旅館去會孫先生。黃文漢聽得,笑了一聲,離了車站,回代代木,到家已是十二點鐘。安歇無話。
次日午后伏焱來道謝,黃文漢問昨晚何以劉天猛同那軍人挾著孫先生走,秘書官何以那般慌手慌腳。伏焱道:“中山原不認識劉天猛,那軍官也不認得是誰,因被人擠得立腳不住,回頭看隨員不見一個,心中便有些不自在。劉天猛和那軍人知道日本小鬼素來無禮。那年俄國皇太子(即現在的俄皇)來日本,無緣無故的中了一手槍。李鴻章在馬關定條約,也冤枉受了兩槍??峙轮猩竭@回來,又有意外,故緊貼住中山左右。見中山回顧了兩次,一時神經過敏,便一邊一個挾著中山跳上馬車便跑。那秘書官卻是好笑,我也沒有問他姓什么。我正到帝國旅館不久,見他坐馬車來了,一見了中山,開口便道:”好危險、好危險。我以為你們中了炸彈?!猩矫枺骸澳氵@是什么話。’他指手舞腳的道:”那停車場上,白光一閃,轟的一聲炸彈響,你們沒有聽得嗎?‘中山笑道:“你該死。在美洲這么多年,連夜間攝影用鎂你都不曉得嗎?’他才明白了?!?br />
黃文漢聽了大笑起來,說道:“中華民國地大物博,就有這種怪人物。今日報上五個隨員都有名字,我記得是戴天仇、馬君武、袁華選、何天炯、宋耀如五個。戴、馬二人,我親眼見他坐自動車跑了。這三個,我不認識,矮胖子必是三人之一?!狈托Φ溃骸肮芩悄膫€,知道這笑話便罷了。這種無名之英雄,就調查出來,也不過如此?!秉S文漢點頭道是。伏焱道:“明日午后一時,留學生在日本青年會開歡迎會,你去么?”
黃文漢道:“去聽聽也使得。”伏焱道:“早點兒去才好,不然,恐怕沒有坐位?!秉S文漢應了,伏焱別了回去。
第二日,黃文漢吃了早飯,便到神田來,計算著到劉越石家吃午飯。他與姜清、胡莊、張裕川都認識,見了面也是無所不談,不過少共嫖睹罷了。這日四人都在家,黃文漢會著,笑
談了幾點鐘往長崎歡迎孫先生的事。吃了午飯,都同到美土代町青年會,就是姜清演戲的所在。那會場樓上樓下,也是一般的擠得沒有多少空隙。有些想出風頭的人,見孫先生未到,講臺空著,便借著這機會,上場去演說,圖人叫好。于是你說一篇,我爭一篇,他駁一篇,都好像有莫大的政見,只怕孫先生一來,說不出口,非趁這時機發(fā)表不可似的。如此犬吠驢鳴的,鬧了兩點多鐘。孫先生一到,才鴉雀無聲。主席的致了歡迎詞,孫先生上臺。那滿場的掌聲?也就不亞于去年除夕,不過少幾個發(fā)狂叫好的罷了。孫先生的演說詞,上海報紙有登得詳悉的,難得細寫。胡莊聽到“中華民國正在建設時代,處處須人。諸君在這邊無論學什么,將來回國,都有用處,決不要愁沒有好位置”的話,已不高興,心想:我們開歡迎會歡迎你,倒惹起你來教訓人。你知道我們都是將來回去爭位置的嗎?未免太看輕了人家的人格。更聽得掌聲大作,哪里還坐得住,賭氣走了出來。暗罵這些無人格、無腦筋、無常識、無耳朵的東西,只曉得拍手便是歡迎。一個人歸到家中,悶悶不樂。下女近前調笑,也不答白,只叫熱酒來,靠著火爐,自斟自飲,深悔不曾喊姜清同出來。
不一刻,姜清回了,說被掌聲掩住,并沒有聽得孫先生幾句話。胡莊道:“散會沒有?他們怎的不回?”姜清道:“孫先生已下臺,恐是去了。跳上了幾個不知姓名的人,在那里演說,我懶得聽,就回了。老劉說同黃文漢到代代木去,老張不知擠到什么地方去了,大約就會回的。你怎么跑回來就吃酒?”胡莊道:“我聽了不高興,天氣又冷,不如回來吃酒的快活。
你也來吃一杯。“姜清搖頭道:”不吃。“胡莊道:”我問你,昨日下午同你在神樂坂走的是哪個?“姜清吃驚道:”沒有,我不曉得?!昂f道:”不是你,就是我看錯了。那個女子,我仿佛前晚在新橋歡迎孫先生的時候,見她隔你不遠站著,時時拿眼睛瞟著你。“姜清道:”我不曾見?!昂f道:”可惜你那晚沒和我同回,我在電車上遇了個極美的女子,你見了,必然歡喜?!敖宓溃骸闭l教你走那么快,瞥眼就不見你了?!昂f道:”你這就冤枉死人。我們讓女學生先走了才走,那時候哪里有你的影子呢?你不用瞞我,你的舉動,我盡知道。“姜清低頭不做聲。胡莊拉了他的手,溫存說道:”你告訴我是誰,我決不妨害你。“姜清忽地改變了朱顏,摔手道:”你不要把朋友當娛樂品,知道也罷,不知道也罷,說是不說的?!昂f忙作揖賠笑道:”你就是這種公子脾氣不得了,動不動就惱人。我方才又沒有說錯話,你不歡喜聽,我不說了就是,動氣怎的?“姜清道:”你分明把我當小孩子,你既說盡知道,何必再問?爽爽直直的問也罷了,偏要繞著道兒,盤賊似的。
誰做事負了,要告訴人的責任么?“胡莊笑道:”你不要誤會了我的意,要依你的見解說去,我一片好心,都成了壞心了。
我平日對別人尚不如此。我是因他人在你眼前說話,每每惹你動氣,故過于留神。我何嘗不知道爽直的問好,只是問唐突了,你又怎么肯說?“
正說著,張裕川回了。胡莊忙換了幾句別的話。接續(xù)說下去。張裕川進房坐了,大家烤火,說老劉散了會同黃文漢去了,今晚不得回。胡莊起身,到廚房看下女弄飯。這時候的下女,與劉越石、張裕川都脫離了關系,一心一意的巴結胡莊,差不多明目張膽同睡。劉、張雖有醋心,奈不是胡莊的對手,更兼下女偏向胡莊,只得忍氣丟手。當晚吃了飯,三人閑談了一會,安歇。
次日,李錦雞來邀打牌,姜清不去。胡莊與張裕川三人同到東鄉(xiāng)館,加入一個錦雞的同鄉(xiāng)趙名庵,四人打了一天的麻雀,收場時約了次日邀劉越石再來。第二日真?zhèn)€又打了一天,至午后十一點鐘才散。胡、劉、張到家,已是十二點鐘。外面北風異常緊急。都各自睡了。胡莊擁著下女,正在不亦樂乎的時候,猛聽得警鐘鐺鐺鐺敲了四下,知道是本區(qū)有了火警,忙披衣起來。接連又聽得四處警鐘亂響,一個更夫敲著警鑼,抹門口跑了過去。下女嚇得慌了,拉了胡莊叫怎么得了。胡莊道:“不要緊,你快檢東西,我到曬臺上去看看遠近?!奔磁艿礁舯诜繉⒃绞菩?,說隔壁發(fā)了火,快起來。劉越石從夢中驚覺,聽得隔壁發(fā)了火,即扒起來,一手拖了件皮袍子,一手挾了個枕頭要跑。胡莊攔住道:“亂跑不得,同我到曬臺上去看看。
只要人醒了,是沒有危險的?!皠⒃绞欧帕苏眍^,穿了皮袍,同上樓。姜清已被驚醒,喊起了張裕川,四人同上曬臺。那北風吹得連氣都不能吐,只見紅光滿天,出火焰的所在,正在三崎町。胡莊道:”不相于,無論如何,燒不到這里來。小姜,你看那幾十條白光在那里一上一下的,是什么?“劉越石、張裕川都聚攏來看,姜清道:”是消防隊的噴水,“胡莊道:”啊呀,火燒過了街。老羅、老張那里只怕難保,等我快去替他搬行李。你們不要慌,西北風這里是不要緊的?!罢f罷匆匆下樓,只見下女打開柜子,七手八腳的在那里檢行李,鋪蓋都捆好了。胡莊忙止住道:”不要檢了,隔的很遠。你上曬臺去看,我要去招乎個朋友?!罢f著,披了件雨衣,開門到外面,叫下女將門關好,急急走到神保町。
那火光就在面前,沿街的鋪戶都搬出了家計。街上的男女老幼,提的提,擔的擔,挾的挾,一個個兩手不空,來來往往的混撞。那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吹得那烈焰騰空,只聽得劈劈拍拍一片聲響。任你有多少消防隊的噴水管,就如噴的是石油一般,哪里能殺它千萬分之一的威勢呢!胡莊見三崎町、猿樂町兩邊分著燒,哪敢怠慢?三步兩步竄到表猿樂町張全門首,見已圍著幾個中國人,每人背著一件行李,只叫快些出來。即聽得樓上羅福的聲音喊道:“我這口箱子太重了,搬不動呢。”胡莊分開人,鉆進去道:“呆子,我來替你搬。”張全挾了個很大的包袱,迎面走出來,幾乎被胡莊撞倒,忙退一步道:“老胡嗎?來得好。我還有東西,請?zhí)嫖医恿诉@包袱,我再進去搬?!绷_福又在樓上叫道:“老胡,老胡,你快來幫我?!?br />
胡莊連靴子跳了進去,幾步竄上樓,只見羅福一身臃腫不堪,提腳都提不動似的,站在那里望著口皮箱。胡莊一手提著放在肩上,問道:“還有什么沒有?快走,隔壁家已著了火?!绷_福道:“你先走,這掛衣的釘子我搖去?!焙f聽了,也不做聲,迎面就是一個巴掌道:“還不給我快滾下去!”羅福才一步一步的扭下樓。胡莊跳到外面,一看張全他們都跑了,隔壁的屋角上已烘烘的燃了起來,照耀得四處通紅,只不見羅福出來。胡莊著急,翻身進屋,只見他還坐在那里穿靴子,左穿穿不進去,右穿也穿不進去,拿著雙靴子,正在那兒出神呢。胡莊氣急了,劈手奪了靴子,往外面一丟,拖了他的手就跑。才出巷口,回頭看那房子,已燃了。胡莊道:“快跑!對面的火又要燒來了,暫且同到我家里去?!闭f完,馱著箱子先走,叫羅福快跟來。羅福答應曉得,胡莊跑了幾丈遠,回頭看羅福又退了后,胡莊罵道:“你怎的空手也跑不動呢?”羅福忙跑了幾步道:“來了,來了。”胡莊見他跑得十分吃力,身上又這般臃腫,疑心他這幾日病了,便用左手掖住他的右手,拖著跑,累得一身大汗。到了家,放了箱子,進房脫衣,用手巾抹汗,坐著喘氣,羅福才慢慢的走進房來。胡莊見他并沒有病容,正要問,樓梯響,劉越石、張裕川走下來道:“好看,好看?!?br />
羅福掉轉身,道:“還燒嗎?”劉越石走近前,打量羅福道:“你身子怎的這么大哩?”羅福道:“多穿了幾件衣,待我脫了。”說著解開腰帶,脫了外面的棉和服,三人看他里面,穿的是一身冬洋服。脫了,又現出身秋洋服來,脫了,還是很大。
接連脫了三身衛(wèi)生衣,才是里衣褲。三人都納罕,問他怎么穿這么多,他說箱子里放不下,穿在身上免得跑落。胡莊氣得笑道:“你這種人,真蠢得不可救藥?!北愠_上一看道:“你沒有穿靴子,怎的襪子還干凈哩?”羅福道:“已脫了雙丟在門口。我這里還有幾雙?!闭f著,坐在席上,一雙一雙的脫了下來,足足的十只。胡莊笑了一聲,懶得理他,一個人上樓。
到曬臺上。見下女呆呆的站著看火,遠近的屋頂上都站滿了人。
消防隊用噴水管?只在近火的人家屋上亂噴。那火越延越遠,滿天都是火星飛舞。大火星落到一處,即見一處上黑煙一冒,隨著噴出火焰,連風又卷出許多火星來,在半空中打幾個盤旋,疾如飛隼。撲到別家,別家又是一樣的,先冒煙后噴火。最壞事的就是神保町幾十家書鋪,那著火的書,被風卷了出來,才是厲害,飛到幾百步遠,還能引火。一家書鋪著火。半空中即多千百個火星,沖上撲下。時而一個大火星沖上來,風一吹,散作幾十百個。時而幾十百個小火星,待撲下去,風一卷,又聚作一團。平時東京發(fā)火,有幾區(qū)的消防隊湊攏來,都是立時撲滅。這回東京所有的消防隊到齊了,滅了這處,燃了那處。
有些當風的地方的消防夫不是跑得快,連自己性命都不能救,莫說救人家的房屋。警察也嚇慌了,還講什么秩序,昏了頭,跟著避火的人亂跑。起初那些近火之家,一個個望消防隊努力救熄,愁眉苦臉的搬東西。后來見消防夫都幾乎燒死了,倒索性快活起來,部忘了形,不記得搬東西。只張開口望著火笑,燒近身,又走退幾步。哪一處火大,便哪一處笑的人多。
胡莊忽想起怎么不見了姜清,即問下女姜先生到哪去了。
下女道:“你出去不久,他就出去了,說看個朋友?!焙f料道是幫陳女士去了,便留心看棉町南神保町一帶的火,正在烘烘烈烈,心中也有些替陳女士著急。只恨自己不知她的番地,不能幫姜清去救。心想:我何不到那一帶去看看,若碰見了,豈不可以替小姜分點勞嗎?于是復下樓,見三人都不在房里,羅福的衣丟了一地,詫異道:“羅呆子沒有靴子怎樣出去得呢?”走到門口一看,自己的靴子不見了,即叫下女下來,另拿雙靴子穿了。也不披外套,走至外面,見火勢絲毫未息。由東明館(勸業(yè)場)穿出錦町,看那火如潑了油,正在得勢的時候。
頃刻之間,錦町三丁目一帶,已是寸草不留。幸風勢稍息,沒有吹過第二條街。胡莊在未著火的地方穿了一會,因往來的人太多,找不著姜清,只得仍回家。見羅福三人已回了,即問他們去哪里來。羅福跳起來道:“我一個被包燒了?!焙f道:“燒了就燒了,要什么緊!你們方才想去搶嗎?”劉越石道:“方才你到曬臺上去了,我和老張正笑他穿衣,他忽然跳起來說,還有個被包放在柜里,沒有拿,定要我們大家去搶。我們還沒有走到神保町,看那一塊的房子,都已燒塌了,只得回來?!焙f笑道:“事也太奇怪了,一點鐘的時候起火,你的被包還在柜里,難道你夜間蠢得不睡嗎?”羅福急道:“不是沒有睡,聽說發(fā)了火,才起來捆好的。捆了后,因放在房中礙手礙腳,將柜里的箱子拖出來,被包就擱在柜里,才打開箱子穿衣服。穿好了,把桌上的書籍,抽屜里的零碎東西,撿到箱里,鎖了。老張的朋友不肯上來,恰好你來了,提了箱子,就催我走,故忘記了被包。”胡莊笑道:“虧你虧你,還可惜了個好掛衣釘子。不是我說句沒良心的話,連你這種蠢東西,燒死了更好?!闭f話時,天已要亮了。四人又到曬臺上去看,火勢已息了一半,消防隊這時候都奮勇救火了。那一線一線的白光,在空中如瀉瀑布,煞是好看?;馃o風,便失了勢,哪里是水的對手??蓱z它看看沒有抵抗的能力,消防隊打跛腳老虎似的,怎肯放松一步呢。不到兩個鐘頭,眼見得死灰無復燃之望。四人下樓洗洗,姜清已回。劉越石問他哪里來,姜清說替朋友搬行李。胡莊知道,便不問。
是役也,日本總損失上二千萬,中國總損失近二十萬,湖南省斷送了一個求學青年。不肖生寫到這里,筆也禿了,眼也花了,暫借此做個天然的結束,憩息片時,再寫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