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吳品廠見秦士林挨近身坐了下來，連忙將身子一讓。

　　吳品廠原靠桌子坐著，這一讓，腰子恰好抵住了桌角。秦士林的手已從腰間抱了過來。吳品廠哪里肯依呢？極力的撐道：“你再不放手，我就嚷了?！鼻厥苛忠娝暽銋?，知道是不肯將就，登時將欲火變成了一團無名火，隨手將吳品廠一推，跳了起來罵道：“賤婆娘，趕快還我錢來。老子有了錢，怕沒有女人睡嗎？定要你這種臭貨！”吳品廠聽了氣得打抖，戰(zhàn)兢兢指著秦士林的臉道：“你這個絕無天良的人，我真瞎了眼，上了你的當。想敲我的錢是沒有的，一條命你拿了去罷！”秦士林哼著鼻子道：“沒有錢咧，看誰的本事大。”秦士林口里雖是這般說，心中卻仍是有些不忍，也不往下再說。靠著坐了，翻著一雙白眼，看吳品廠哭。吳品廠哭了一會，揩干眼淚，叫下女不用開飯進來。秦士林到底臉皮薄，不能再和下女強要，挨著肚皮餓了一會。實在忍不住，自己掏出錢叫下女買了些點心吃了。竟到夜間十點多鐘，汪祖經(jīng)才輕腳輕手的走了回來。

　　先在門縫里一望，見秦士林未去，便不敢推門，悄悄的回到自己房內(nèi)坐著。吳品廠早已聽得他的腳響，心中正恨他臨難茍勉，見他竟不進房，更是嘔氣。心中罵道：你平日一絲不肯放松，抵死的將我勾引。我今日為你出了亂子，你就匿跡銷聲的不顧人死活。原來你們男子，都是些沒有天良的。你既這般怕事情上身，我此刻是走投無路的人，恐怕你不得干凈。心中越想越氣，便起身開門到汪祖經(jīng)房里。汪祖經(jīng)此時正貼著耳朵在壁上聽吳品廠房里的動靜，見吳品廠進來，疾忙低聲問道：“怎么樣？”吳品廠等他湊近身，一把扭著他的耳朵道：“我房里有老虎咬人嗎？你昨日為什么不躲？”汪祖經(jīng)連忙分辯道：“不是躲！我想換了衣服就過來?！眳瞧窂S道：“你早躲倒好了，此刻想躲，只怕來不及了。你一個男子漢，虧你也這般怕事?！蓖糇娼?jīng)奮勇說道：“誰怕事？你且說他要怎樣？”吳品廠道：“他不過想敲幾十塊錢，那帳單你不是看見的嗎？”汪祖經(jīng)皺著眉道：“你想給他嗎？”吳品廠道：“不給他，他死守在這里，成什么樣兒？我還有三十多塊錢，你再湊幾十塊錢給他去罷?！蓖糇娼?jīng)本待不允，因怕事情鬧翻了，反掉了自己的官費，只得答應(yīng)。秦士林原只想敲幾十塊錢的竹杠，錢既到手，立即無事。

　　后來到民國三年的冬天，吳品廠的官費，畢竟因這事弄裁了，還連累了他兄弟吳源復也裁撤了宮費。兩姊兄便伴著汪祖經(jīng)吃飯。汪祖經(jīng)因為是五校的官費生，所以沒事。他們沒有錢，倒沒有笑話，這件事就算是了了。

　　不肖生寫到這里，一枝筆實在污穢不堪了，極想尋一樁清雅的事來洗洗他。卻苦留學界中，清雅可寫的事委實有限。在腦筋中尋來尋去，僅尋了件香艷的事。卻喜這事，是看《留東外史》諸君欲急于知道的。諸君看了前幾回書中，不是有張全驚艷的一段事嗎？當時諸君必以為是張全信口開河說出來的，后來見張全在四谷和羅福同走，居然又遇了這美人，并且改變了裝束。諸君此時，必想打聽這奇怪美人的歷史。這奇怪美人的歷史，在下卻知道得十分詳細，于今且從這美人的對面慢慢寫來。

　　前清光緒三十二年，浙江有一個小孩子，姓張名思方，隨著他哥子張正方到日本留學。那時張思方還只有九歲，生得神侔秋水，品奪寒梅。任是什么無情人見了，都要生憐愛他的心。

　　他到日本不久，便同他哥子進了宏文學院。宣統(tǒng)二年畢了業(yè)，他父親死于歸國，直到民國元年十月，張正方運動了一名西洋官費出西洋去了，張思方也得了一名東洋官費，仍到日本來。

　　這時候張思方已有十七歲了，更出落得風流蘊藉，神采驚人。

　　他在宏文學院的時候，原有個日本人姓真野的和他認識。真野是慶應(yīng)義塾的學生，家中很是富有，因慕張思方的人品結(jié)交。

　　張思方歸國后，兩人都時常有書信往來。張思方這次來日本，動身的時候就寫了封信給真野。真野自是非常歡喜，親到橫濱迎接。到東京錦町錦楓館住了，幾日，張思方嫌不清潔，和真野商量，托真野代覽清凈地方。真野知道他也是想進慶應(yīng)義塾，因笑說道：“清凈地方不難找，只是要合你的脾氣的恐怕不容易?！睆埶挤降溃骸盀槭裁茨?？”真野道：“一則你太好潔了，敝國人好潔的雖多，也沒有像你的；二則你選擇伏侍的人太苛，人家用的下女，怎得合你的意？你還有許多古怪脾氣，我和你來往得久，才得知道，要是不相干的人見了，還要笑話呢?！?br />
　　張思方笑道：“還有什么古怪脾氣，你說給我聽，看我可能改了？”真野搖頭笑道：“我說出來，你能改嗎？你且同我去洗個澡再說?！睆埶挤杰P躇了一會道：“你為什么要在這里洗澡？這時分的水已經(jīng)洗臟了?！闭嬉靶Φ溃骸八K了便沒人洗嗎？你不肯和人同洗也罷了。你這脾氣可能改？”張思方笑著不做聲。

　　原來張思方有好潔之癖，最不肯和人共浴。他進浴堂，總是趕浴堂開張的時候進去。若已有人，他便不進去了。真野知道他這脾氣，所以故意邀他去洗澡。停了一會，張思方道：“倘尋不出好貸間，我就住貸家也好，不過一個人勞神些。”真野道：“且不用著忙。我有個親戚住在四谷檜町，他家里人口少，又愛潔凈，等我去問問。要是肯租給人，搬到那里寄居，倒很相宜?！睆埶挤降溃骸傲钣H家里有些什么人？都干些什么？”真野道：“神保町不是有個山口吳服店嗎？那吳服店就是他家開的。他家本是靜岡縣人，山口河夫便是我的姑丈。他在店內(nèi)照顧生意，我姑母因嫌店內(nèi)嘈雜，在檜町租了所房子住著。我的表妹和他祖母住在靜岡，一年只來東京一次。檜町的房間是好的，只怕我姑母不肯租給人?！睆埶挤降溃骸澳憔腿枂柡稳?？”真野點頭道好，立刻乘電車去問了。過了一會，真野已問了回來，對張思方道：“你的運氣好，我一說她便肯了。此刻同你去看看房間，若合意，明日便可搬去?！睆埶挤綋Q了衣服，同真野往檜町來。頃刻之間到了，真野引到一所在生垣（解見前）的房子門首，向張思方道：“這就是了。”張思方見門楣上有“山口”兩字，點點頭道：“這地方倒僻靜。庭園寬廣，房子也像是新的，只不知道內(nèi)容何如?！闭嬉暗溃骸靶聟s不是新的，但是里面很精致。這一帶的房子本來便宜，而這房子差不多要八十塊錢一個月，自然是好房子呢?！闭嬉罢f著推開了門，讓張思方先走。張思方進門，見院落收拾得修潔異常。用鵝卵石鋪著一條通行的道，道旁青草上連排擺著許多的盆景，彎彎曲曲徑到里門的階基上。兩株鳳尾松，分左右栽著，仿佛是兩排盆景的督隊官似的。張思方且不上階基，掉轉(zhuǎn)身向外面看了一會，對真野道：“里面的房了不用看也罷了。

　　有這樣的庭園，便是極舊極壞的房間，我也愿意。“真野笑道：”既來了，豈有不進去看之理。并且紹介你見見我姑母也好?！皬埶挤近c頭。真野隔著門揚聲。一個小下女開門，見了真野，便鞠躬讓進。真野等張思方脫了靴子，才拖木屐，引張思方到一間八疊席的客房內(nèi)。下女已跟著進來，捧著兩個蒲團讓坐，一雙眼睛不住的向張思方臉上瞟。張思方紅著瞼，望著真野。

　　真野忙對下女道：“快去請?zhí)珌?，說有客來了?！毕屡β暣饝?yīng)，從容緩步走出，回身關(guān)門，還兀自望著不舍就走。真野恐張思方不好意思，忙站了起來，叱道：“還不給我快去，我就自己去請。”下女才去了。張思方不樂道：“這下女討厭。

　　我來住，一定要退了她?！罢嬉暗溃骸辈幌喔桑肆司褪?。我姑母也說不歡喜她，她年紀才十三四歲，就時常會和男人吊膀子?！岸苏f話時，聽得有兩人的腳聲響，即住了嘴。門開處，下女跟著一個四十來歲的老佳人進來。下女即送上一個蒲團。

　　真野便指著張思方向他姑母道：“這位便是我的朋友張思方君。”回頭對張思方也紹介了。張思方從小時到日本，很知道日本的禮節(jié)。應(yīng)對一切，日本話也說得十分圓熟。山口夫人見了，異常歡喜。對真野說道：“你說張先生好幾年沒到日本來，怎的還記得說日本話？中國話和日本話差不多嗎？”真野笑著搖頭道：“完全不同。學外國語言，從小時候?qū)W起，容易多著，并且不會忘記。他從小時來日本，所以還能說得這樣圓熟。”山口夫人道：“怪道說得這般好。不知道他是中國人的，還聽不出呢。你帶他去看看房子，可能中他的意？”接著望張思方道：“先生不要笑話，租人家的房子住，總沒有自己造的房子合意。這房子別的好處一些也沒有，只圖他個清靜罷了。八疊席的房有三間，先生若肯來，隨便住哪間都可以的。”張思方連忙應(yīng)是。真野起身對張思方道：“去看么？”張思方道：“不必看，我明日搬來就是，這家的房子，我想沒有不好的。

　　夫人尚可住得，我難道不能住嗎？“山口夫人笑道：”這倒不然，各人歡喜的不同。這房子我就不十分中意，他的姑爹偏說好，我也懶得再搬，就住下來了。先生既來了，去看看何妨？“張思方心中原想看看，不過存著些客氣，不好太直率了。山口夫人既是這般說，便告罪和真野走到廊檐下。山口夫人也跟了出來，搶先引張思方穿房入戶的，連廚房都到了。張思方心中十分滿足，當下不便問價錢，只說明日定搬來。山口夫人拉著真野到一邊問張思方吃日本菜能否吃得來。真野知道張思方能吃，便代答了。

　　二人興辭，山口夫人直送到門口。張思方問真野道：“你姑母一個人住這大的房間干什么？”真野道：“怎說是一個人??？我姑爹每日回家，還有一個聽差的，一個車夫。他的母親及他的女兒，每年到東京來，約住兩三個月，此刻已差不多要來了。你將來見于我那表妹，必定歡喜。她年紀今年才十六歲，說起來也奇怪，她的相貌和你竟像是嫡親的兄妹，性格也差不多?！睆埶挤讲恍诺溃骸澳睦镉羞@么巧！”真野道：“你不信罷了，日后見面自然知道?！倍苏f著話，已到了停車場。張思方道：“你明日早起到我館子里來，幫我檢行李好么？”真野道：“好?！睆埶挤降溃骸斑€托你樁事。你回去走三田花屋門口過，請你順便替我定一份花，叫他每早送上好的鮮花到檜町來。從前我在本鄉(xiāng)一家花屋里定花，是四塊錢一個月，此刻就再貴點也不要緊，只要花好?！闭嬉按饝?yīng)了。電車已來，張思方乘著回錦町，一宿無話。

　　次日六點鐘真野就來了，手中擎著一把鮮花。見張思方還沒醒，便輕輕將花放在一旁，拿花瓶到外面換了水，將鮮花插上，擱在張思方枕邊。自己坐下，打開書包，拿出講義來看。

　　不一刻張思方醒了，開眼吃了一驚，連忙爬起來道：“笑話，笑話，你來了多久？”真野笑道：“才來不久?！睆埶挤降溃骸安坏R你的課嗎？請你按鈴叫下女來。”真野仍將講義包好，按了按電鈴。下女來了，張思方吩咐算帳來。真野催張思方去洗臉，替張思方打好了被包。零星東西，昨晚張思方已檢點清楚。喚了三乘東洋車，一乘拉著行李，真野捧著花瓶坐了一乘，一乘張思方坐了，徑投四谷檜町來。須臾到了，真野先下車進里面通知，領(lǐng)著一個下女一個下男出來搬行李。張思方開發(fā)了車錢，同真野到昨日坐的客廳內(nèi)。便有個五十來歲的男子，笑容滿面的迎了出來。張思方看他的舉動，知道是山口河夫，恭恭敬敬的行了個禮。真野兩邊都紹介了，山口夫人也走了出來，笑說道：“怎的這么早？我們剛起來呢?！鄙娇诤臃虼蛑溃骸八麄儗W生時代，怎能和我們比？張先生此刻在什么學堂？”真野代答道：“他想也進慶應(yīng)義塾。”河夫笑道：“慶應(yīng)很好。慶應(yīng)的學生，一個個走出來還像個人。什么明治大學、日本大學的學生，都是打著窮幌子。好好的一頂四方帽兒，他們偏要揉得方不方圓不圓的，擱在頭上。還有故意將帽兒揉破稱老學生的，我望了他們實在討厭。當學生的日才候，省儉的固然好，只是也得有個分際。難道有了一學堂的叫化子，這學堂就算有精神嗎？”真野知道山口河夫的脾氣，開了話箱，便不容易收場的，恐怕貪著聽他說話，誤了自己上課的時間。拿出表看，已到了八點二十分。忙走到外面，招呼下女安置行李。山口夫人跟了出來道：“太郎，你去請張先生看是住哪間房好?！闭嬉按饝?yīng)著回頭問張思方。張思方因自己膽小，僻靜的房間不敢住，揀了靠內(nèi)室的一間。真野幫著清理了一會，復取表看了看道：“八點五十分了。我今日九點鐘開課，不能再延了?！睆埶挤絾柕溃骸澳憬袢諑c鐘課，下了課還來么？”真野道：“今日只有三點鐘，下了課就來?！睆埶挤近c頭，望著真野提著書包去了，便如小兒去了保母一般，不知怎么才好。呆呆的望著下女七手八腳的，拿著這樣看看，拿著那樣嗅嗅。山口夫人也幫著擺桌子移椅子，忙個不了。

　　山口河夫走近張思方的身邊，在張思方肩上輕輕拍了兩下道：“我要進店去了，夜間回來陪你談話。”張思方連忙點頭道：“請便?！鄙娇诤臃驌u搖擺擺的去了。張思方才想起自己的行李，為什么教夫人來檢，并且下女搬這樣翻那樣，毫無條理，也怕弄壞了自己的東西，便笑著道謝道：“夫人不用勞神，沒有多少行李，我自己檢檢便了。”接著用手揮下女出去。河口夫人拿著張思方的一張小照，見上面寫了許多字。日本女人認不了幾個漢字，只知道寫得好看，便問上面寫了些什么，是誰寫得這樣好字。張思方道：“是我自己寫了幾句詩在上面，不成字的，見笑夫人?！狈蛉藢⑾衿瑪R在桌上道：“這小照須得配個夾子才好?！睆埶挤揭贿吳鍠|西，一邊點頭應(yīng)是。夫人站在一旁看張思方慢條斯理的，一咳兒工夫，檢得齊齊整整，拿出一個蒲團讓夫人坐。夫人道：“我不坐了，我要去指點他們弄菜。太郎差不多要下課了?！闭f時冬的一聲午炮響，夫人便別了張思方進廚房去。張思方對準桌上的鐘，拿著臉盆手巾，走到洗臉的地方去洗臉。見洗臉架旁邊一個圓池，池的兩邊都有吐口，從廚房里自來水管內(nèi)引出水來，通川流過。池里養(yǎng)著幾尾暴睛巨尾的金魚。流連了一會才洗臉。剛洗完回房，真野已提著書包走了進來，笑道：“已經(jīng)清理好了嗎？這房子經(jīng)你布置出來，比前更雅相了。這地方你不必客氣，和一家人樣才好。我姑母待人很親切的，你一客氣，倒生出許多隔膜來。我姑爺為人也很和平，只是有種脾氣不好，太歡喜說話。你將來還是不和他多談的好。”張思方笑道：“歡喜說話為什么不好？我也是歡喜說話的。”真野小聲說道：“你歡喜說話和他不同，他最歡喜評論人家的長短。好在你來往的朋友少，不然，他最容易得罪人。他還有一種脾氣，歡喜這人的時候，他便無所不可。若不喜歡的人，連這人的朋友親戚都是不好的。他客氣的時候，客氣到萬分。若不客氣起來，就當面叫他，他也不一定答應(yīng)。我說給你聽，對于有這種脾氣的人，總是敬鬼神而遠之的好，你不要忘記了我的話。我和他至親，來往了十多年，也不知見他得罪了多少人。對我雖算是無以復好，只是我總兢兢業(yè)業(yè)的防備他一句話不投機，傷了親戚的面子。我那表妹的脾氣也怪得很，從來不肯和人多說話。每年到東京的時候，常和我姑母到我家來，就坐一天也不能聽見她說三句話。要說她是害羞，卻又不是。她也一般的和人應(yīng)酬，從沒見她紅過臉，露出點羞澀樣子。她那愛潔靜的脾氣。也就和你差不多。”張思方聽了，沉吟了一會問道：“她不歡喜說話，難道問她也不答應(yīng)嗎？”真野道：“問她自然答應(yīng)，不過問一句答一句罷了?！睆埶挤近c點頭不做聲。真野道：“我到廚房里看看?？次夜媚附趟麄兣裁唇o你吃?！睆埶挤降溃骸拔彝タ春妹矗俊闭嬉耙贿呑咭贿呅Φ溃骸坝惺裁床缓??！睆埶挤秸?zhèn)€跟著真野走到廚房里。只見夫人彎著腰在那刨鰹節(jié)魚，下女正在地下切浸菜。夫人聽得腳聲，回過頭來，見是張思方來了，忙伸著腰子笑道：“張先生不要笑話，這里臟得很，仔細挨壞了你的衣。

　　太郎你也太失禮了，領(lǐng)著他跑到這里來?！罢嬉暗溃骸狈蛉诉@句話可就是完全的客氣話了。昨日張思方看房子的時候，恨不得連廁屋都領(lǐng)著他看。這時候卻偏怕污了人家的衣服。好在張思方是一副純潔無瑕的腦筋，并不理會?！皬埶挤揭残Φ溃骸狈蛉伺挛遗獕牧艘?，我自己還會弄菜呢。“夫人笑道：”你會弄日本菜嗎？“張思方搖頭道：”我知道弄一樣中國菜。“真野大笑道：”你會弄一樣什么中國菜？“張思方道：”你想吃么？你想吃，我就弄給你吃?！胺蛉说溃骸笔裁床?？日本可有買？“張思方用眼四處張了一會，見了幾個雞蛋，指著笑道：”就是這東西我會弄。“真野道：”你將雞蛋怎么弄法？“張思方走上去拿了兩個在手里道：”弄的法子極簡單，只先將油傾在鍋里，等燒紅了，將這東西整的打在里面，燒黃了，翻過來再燒，加點醬油在上面，就是中國菜?！胺蛉寺犃诵Φ溃骸边@法子不容易嗎？“張思方道：”容易是很容易，只是不知道的，要他發(fā)明這種弄法，也很費研究呢。“真野道：”你就照你的法子，弄一個給我吃，看是什么味?！皬埶挤近c頭。夫人道：”太郎你也真太放肆了。我照他說的弄給你吃就是。他在旁邊看著，弄錯了，可以說的，何必教他親自動手？“張思方也真有些怕臟，見夫人這般說，便連聲道好。夫人放了手中的鰹節(jié)魚，叫下女洗了鍋，張思方將手中兩個蛋遞給夫人。夫人真?zhèn)€如法炮制得一絲不錯，張思方心中很是納罕，他們女人家怎的一說就會。真野見已弄好了，便催著下女開飯。張思方回房，須臾下女端出兩份飯菜來。張思方問真野道：”夫人為什么不同吃？另開更勞神了。“真野道：”不錯。等我去問問?！罢f著又跑進去了。不一會，端了張小幾子出來，笑著說道：”我姑母本想做一塊兒吃，她說因怕你喜一個人吃，所以沒出來。你既說一塊兒好，她是很愿意的?！罢f時夫人已來了。下女將夫人的一份都放在小幾上，三人同用了飯。真野連說蛋是這般弄法很好吃。張思方笑道：”弄蛋的法子不知道有多少，只我不知道罷了。“決人道：”你吃過些什么日本菜？“張思方尋思道：”日本菜，我吃過的很多，但是不知道名目?！胺蛉说溃骸鄙~（日本名サシミ）你吃過沒有？“張思方道：”生魚我怕吃得?！罢嬉靶Φ溃骸背匀毡静耍怀陨~。就沒再好的東西了?！叭碎e談了一會，真野恐荒了今日的功課，便興辭回去了。張思方也拿出書來讀。

　　夜間，山口河夫歸家，在夫人房里換了衣服，即到張思方房里來。張思方忙起身讓座。山口河夫笑嘻嘻的問道：“張先生到敝國來幾年了？”張思方道：“三年前在日本住過四年?！鄙娇诤臃虻溃骸百F國人到過日本的，回到中國去，一個個都歡喜說日本人的壞話，是什么道理？我們?nèi)毡救舜F國人實在不錯。”張思方道：“先生怎么知道歡喜說貴國的壞話？”山口河夫道：“我見新聞上都是這般說?！睆埶挤降溃骸翱质切侣動浾吲e了，或者故意是這般說，想貴國人待中國人好的意思?！鄙娇诤臃蛐χc頭道：“日本人待貴國學生不好的，本也不少。我那吳服店的左右，貴國人住的很多，也有貸家的，也有貸間的。那些米店、醬油店，沒一家不存心欺他們。欺了人家，還拿著當笑話說，你看這些東西可惡不可惡？我聽見他們說，便罵他們不應(yīng)該。我看也難怪貴國人生惡感，他們這些做小生意的人，知道什么？我時常對他們說，中國是近來弱了。

　　我們做小孩子的時候，聽說有誰從中國來，便不知道這人有多大的學問，能到中國去。那時候，哪一樣不是學中國的？后來聽說要和中國開仗，我們都嚇得打抖，十有九怨政府不該闖這么大禍。貴國就吃了那一仗的虧，我日本的一般青年，都不信仰了。然而平心論起來，那時候日本哪里打得過中國？聽說那時開仗的戰(zhàn)艦，中國的比日本的大得多呢。我的心里，中國雖然打輸了，還是說中國比我們?nèi)毡竞?。不講旁的，一個人走出來都覺得大方些。日本人鄙吝不堪的，活討人厭?！?br />
　　不知山口河夫還說了什么，且俟下章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