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郭子蘭見吉川、黃文漢都望著自己，不覺笑道：“中國劍術(shù)與日本劍術(shù)不同的理由，說出來甚是好笑。其不同乃是從根本上解決，不特運用的方法不同。日本所謂劍，乃中國之刀。劍兩面有刃，刀丫面有刃。吉川君，日本有兩刃的劍沒有？”吉川點頭道：“有。但是日本不叫作劍，叫作匕首，每把尺來長?！惫犹m笑道：“錯了，匕首是匕首。中國的劍，一般的二尺多長，間有三尺四尺的，那是看各人的力量說話。既是兩面有刃，使法自然不同。你日本的劍術(shù)完全是陸軍用的，所以純用對劈，有上盤沒有下盤；能對習，不能獨習。運用的方法也極為簡單，練得久的還略有把握，若只兩三年的程度，遇了中國的劍術(shù)家，只須一頓亂劈，便眼花繚亂了。中國的劍術(shù)五花八門，縱橫如意。那變化之神奇，實在是世界各國所沒有的。不過中國人近年來以為武器發(fā)達到了極點，學了這劍術(shù)無用。不知道這劍術(shù)，在平時可發(fā)舒筋骨，鍛煉身體，戰(zhàn)時亦可補武器之不及。即如你日本遼陽之戰(zhàn)，不是得力于柔術(shù)劍術(shù)很多嗎？”吉川道：“中國的劍術(shù)既這般奇妙，何以世界上都知道有日本劍術(shù)，而我日本反沒聽說有中國劍術(shù)的名詞哩？恐怕未必如你說得這般神妙?！闭f完搖搖頭，望著郭子蘭嗤嗤的笑。
郭子蘭見黃文漢聽了這話，有些裝形作色，恐怕他發(fā)作，從容笑道：“你自不聽見，不能怪中國的劍術(shù)不好?！秉S文漢搶著說道：“不是這般說法。日本人學了人家的東西，素來是忘本的。吉川君，你于今使的劍術(shù)，是日本劍術(shù)嗎？”吉川道：“不是日本的，難道是中國的？”黃文漢笑道：“我說你日本人忘本，你還不服。你們現(xiàn)在使的劍術(shù)，是西洋來的？”吉川生氣道：“日本的也好，西洋的也好，總拉不到你中國去。中國的雖好，用不著也是枉然。許多人嘴里說得天花亂墜，一對陣便慌了手腳。我這里中國人來學的也不少，說起來，人人都像很有研究似的。只要他把衣服一穿上，搭上手，吼一聲，劈進去，他便將照應(yīng)的手法都忘記了。手慌腳亂的敗下來不打緊，還累得一身大汗，喘個不了。這也不特你中國人學劍術(shù)的是這樣，便是日本人初學的，也一般的手不應(yīng)心。”黃文漢見吉川任意鄙薄中國人，禁不住心頭火直冒上來，連連揚手道：“吉川君，不用再說了。我始終不信日本這樣劍術(shù)有用。我于這一道，絕對沒有研究，然我敢一雙空手；和你較量。你不信，就請試試?！奔ㄐΦ溃骸翱帐謫幔啃υ捫υ?。一些兒不謹慎，我還犯了傷害罪呢?！秉S文漢道：“放心，你若怕傷害了我，有個安全的法子，你用竹劍就是。我身上隨便什么所在，只要輕輕的著了一下便算是我輸了。請郭君在一旁作證?！惫犹m望了黃文漢一眼，點點頭道：“吉川君只管放心，包不妨事便了?！奔犃耍^尋思道：空手也能和劍術(shù)家斗嗎？我倒不信。我手中有一把劍，無論如何，也不會輸?shù)侥睦锶ァＳ植皇浅跖R敵的人，心中不慌，覷定他近身，就是一劍，怕不把他的頭劈腫起來？答應(yīng)他便了。想完，便望著郭子蘭道：“你能保著不妨事嗎？”郭子蘭點頭道：“你放心砍就是，砍壞了有我包診?！奔ǜ吲d，起身披掛起來，問黃文漢換衣服不換。
黃文漢搖頭道：“我就是這樣，只略動兩手，便分了高下，何必換衣服！”說著，也立起身來，問在什么地方比較。郭子蘭笑道：“這樣寬廣的草場，怕沒地方比較？只是你須留神點兒，我不知道他的功夫怎樣。”黃文漢笑道：“什么功夫，我見過他多次，有幾斤死力罷了。你看我打他個落花流水?！?br />
吉川披掛停當，提著一把竹劍，聳肩挺脊，一步一步的走下草場。黃文漢、郭子蘭跟著出來。吉川右手持著劍把，用劍尖指著黃文漢，左手離劍把兩寸來遠。日本擊劍的規(guī)矩，兩手沒有合并，敵人不能動手。這規(guī)矩黃文漢是知道的，便向吉川道：“我不知道日本的劍術(shù)，若動手犯了條例，你得喊明?！?br />
吉川道：“條例是多著，不過對于徒手的不適用。你隨便來罷！”說著兩手已并了攏來，踩著丁八步，一步一步向黃文漢逼來。
黃文漢故意用手做格劍的樣勢，吉川劍一舉，正待劈頭砍下，黃文漢身腰一伏，一梭步已踏進吉川的襠，劈胸一掌。日本劍術(shù)家從不講究下部功夫的，哪里擋得住一下，連退步都來不及，一屁股就坐在草地上。幸而胸前有竹甲護住，不曾透傷，然而已跌得發(fā)昏章第二。黃文漢連忙扯了起來，說了幾聲失敬。吉川滿面羞慚的，連說不妨事。黃文漢替他解甲，問他受了傷沒有。黃文漢這種問法，在中國很像揶揄人家，有自鳴得意的意思。日本不然，無論柔術(shù)、劍術(shù)、相撲，得了勝的人都得這般慰問，才顯親切，敗了的人，方不記仇恨。吉川跌下的時候，本不好意思，有黃文漢這般一問，他倒沒事了，對黃文漢笑道：“中國的拳術(shù)，我沒見過，所以不知道招架。并且見你空著手，光著頭，我心中總怕砍下來，你沒東西擋，傷了皮肉。手法略松了些兒，你就乘虛打進來了，并不是使劍還打你空手不過。
你若同樣的使劍，那么我打過于多少劍師，從沒弱似過人?！?br />
郭子蘭見黃文漢打得這般痛快，實在有些技癢，不過不好趕跛腳老虎打。聽他還是這般吹牛皮，哪里忍得住，便用中國話對
黃文漢說道：“你教他和我比劍，我輸了，便拜他為師。”黃文漢因吉川是日本人，侮弄他一會子，樂得開心，登時接著吉川的話說道：“不錯，我還見你勝過了多少次。你的劍術(shù)，有幾手特別的地方，是一般劍術(shù)家做不到的。郭君很想和你演幾手，不知你的意思何如？”
正說話時，從外面進來了幾個日本人，吉川如見了救命恩人，對黃文漢笑道：“不湊巧來了，下次再請過來演罷！”黃文漢見來的三個日本人，都提著射箭的手套，知道也是邀吉川去較射的。走近身來，一個二十來歲雄赳赳的青年，望著吉川笑道：“你和誰擊劍嗎？”吉川點頭替大家紹介。那青年姓今井，是大成中學的學生。他生性喜歡打球擊劍，凡關(guān)于體育上的事，他無不臨場，所以身體十分強壯。見吉川穿著擊劍的衣服，手中提著竹劍，他偏要問吉川和誰比試。吉川不好意思，勉強笑道：“沒有和誰比試?！币蛑钢S文漢道：“這位是中國的拳斗家，很有本領(lǐng)，像你這樣的人，十個也打他不過?！?br />
今井一邊聽吉川說話，一邊打量黃文漢，心中有些不信似的，問黃文漢道：“你知道日本的柔術(shù)么！”黃文漢本不曾學日本柔術(shù)，但是和郭子蘭同住了幾個月，耳濡目染的，懂了許多，知道日本柔術(shù)，不和中國拳術(shù)一樣。中國拳術(shù)，有十幾歲小孩就練得可觀的。日本的柔術(shù)，非到二三十歲，不能有兩三段的功夫。是什么原故呢？說起來，卻是日本柔術(shù)的好處。因為提倡柔術(shù)的嘉納冶五郎，是個文學士出身。提倡這柔術(shù)的意思，原不求單獨勝人，但求他普及，使國民都有尚武的精神。他見中國人知道幾手拳腳的，多半好逞兇，一言不合，就兩下打起來，決斗傷生的事，也不知出過了多少。所以他提倡柔術(shù)，絕不用那些傷人的手法。并將交手時的規(guī)矩禮節(jié)定得很嚴，階級也分得很清楚。任這人如何肯用功，不到紅白選勝的時候，連打翻了五個同級的，不能升級。因有這時間經(jīng)過之必要，所以非到二三十歲不能有兩三段的功夫。黃文漢見今井不過二十來歲，知道他的功夫有限，并仗著郭子蘭得了講道館的三段文憑（講道館系嘉納冶五郎所辦，專習柔術(shù)。每年暑假，學者恒至千余人），自己便打輸了，有郭子蘭出來報仇，因連連點頭道：“大概都知道，不過不精罷了。你上了幾段？”今井本來才上初段，因嫌初段的階級太小，說出來不響亮，隨便說已得了四段的文憑。黃文漢笑道：“了不得，要算是很強的了?！奔ㄒ蚪窬炙辣P詰和誰比劍，無意中犯了忌諱，心中大不舒服，恨不得借黃文漢的手，毒打他一頓，慫恿黃文漢道：“今井君最喜和人比較的，你何不同他試試？”黃文漢笑道：“他已得了四段文憑，我比初段還差得遠，哪里是他的對手？不要弄出笑話來難為情?！奔ㄐΦ溃骸安槐剡^謙，大家鬧著玩玩，勝負原沒什么關(guān)系?！闭f著回頭對今井道：“我那柜里有兩套柔術(shù)衣服，你們同去換了來比比?！秉S文漢道：“就要比也不必換衣服。”今井道：“不換衣服，不大便利，還是換了的好?！秉S文漢道：“我懶得換?！苯窬婞S文漢不換，只得一個人去換了，赤著雙腳，跑到草場上來。搓搓手，一連用背心在草地上跌了幾下，這是練柔術(shù)的獨習法。郭子蘭見了，向黃文漢道：“仔細些兒，這小鬼很用過苦功的?！秉S文漢笑道：“只要他不限我的條件，怕什么?！蓖瑏淼膬蓚€日本人，拖了吉川悄悄在一邊說話。今井跑過去問道：“你們鬼鬼祟祟說些什么？”三人都笑著不說了。吉川道：“動手罷，還要去射箭呢?！苯窬峙芰嘶貋?，對黃文漢道：“你不換衣，怎么好？打這洋服，不一會兒就扭壞了嗎？”黃文漢笑道：“誰始終扭著打？你過來，我先給你扭住?！苯窬按钌鲜郑笥覕[了兩步，正待踏進襠將黃文漢掀倒，不提防黃文漢肩腰一側(cè)，身子往下一頓，連頭帶肩撞入今井懷中。今井見黃文漢使的不是柔道手法，連忙將身子退了一步。黃文漢見他沒有跌倒，哪敢放松，趁他退步?jīng)]穩(wěn)，換了個連打的手法，兩條臂膊穿梭似的逼過去。今井連退了幾步，一雙眼睛如鷂子一般，尋黃文漢的破綻。黃文漢取的攻勢，周身骨節(jié)都是沒動的，最容易露出破綻。郭子蘭見了，替黃文漢著急。喝彩聲中，叫黃文漢仔細下部。黃文漢明白了，立刻將身一縮，變了個坐馬，等今井進攻。
今井的功夫雖不佳，卻甚有經(jīng)驗，只想引動黃文漢的馬，好尋瑕蹈隙，在黃文漢左右亂跳。黃文漢忍不住笑道：“好漢難打跑教師，下次再來罷！這樣跑法，我實在無力取勝?！闭f著站起來。
今井見黃文漢奚落他，又聽得吉川在旁邊拍著手笑，氣得紅了臉，要和黃文漢復斗。黃文漢指著郭子蘭道：“你和他斗罷！你四段，他三段，比較起來差不多?！惫犹m搖頭道：“還斗什么，射箭去罷！”今井不依道：“我巴巴的換了衣服，為什么一次也不斗完，便叫我脫掉？隨是誰來都不管，總得斗斗?！奔ū銘Z恿郭子蘭動手。世界上人的心理都是一樣，沒有不歡喜看人家決斗的。這樣沒關(guān)系的決斗，尤其可借著消遣。
因人人都有這心理，所以那同來的兩個日本人，也大家?guī)椭鴣韯窆犹m。郭子蘭不能推托，也換套柔術(shù)衣服。為什么黃文漢并不知道柔術(shù)，可以不換衣服，郭子蘭的柔術(shù)到了三段，倒要換衣服呢？有個原故。因為黃文漢不能用柔術(shù)和今井斗，穿洋服不妨事。郭子蘭不仗中國拳術(shù)討巧，不換衣服，恐怕撕破了失體面。郭子蘭換好了衣服，來到草場上，和今井對行了禮。
兩人照著柔術(shù)的斗法，各扭住各人的衣，游動了幾步。郭子蘭的氣勁最足，在國內(nèi)久練把式，身子非常，靈活。又是和初段的人比，不待說是所行無事，任今井揉擦掀擺了一會，他只是不動。今井起先聽黃文漢說他是三段，心中有些不肯信，到這時候才知道黃文漢不是吹牛皮。掀擺了一會，掀擺不動。見郭子蘭并不回手，便扭住郭子蘭的衣，自己將身子用力往后一跌，想將郭子蘭拖下身來，再用腳底將郭子蘭的小腹一抵，使郭子蘭跌個筋斗。這種手法，在柔術(shù)里面是一種極橫蠻極粗淺的手法。郭子蘭如何得上當，只手一緊，早將今井提住躺不下去。
郭子蘭故意扭著他久斗，將他放翻了又提起來，只是不松手。
今井年少氣盛，又當著大眾吹牛皮說是四段，連跌了幾交，羞得無地縫可入，恨不得請出有馬純臣來（有馬純臣，有名四段），立刻將郭子蘭翻倒。又恨不得乘郭子蘭不提防，一把按在地下，隨自己侮弄著泄忿，然而都做不到。還是郭子蘭因鬧得時間太久了，松松手來摩挲慰勞。今井累得滿頭是汗，喘不過氣來，坐在草場上歇息了二十來分鐘，才一步一跌的進房換衣服。郭子蘭、吉川的衣服早換好了，催著他同去射箭。他哪里能走得動，連搖頭道不去。吉川也不強他，等他換好了衣服，六人一同出來。今井獨自提著手套回去，不提。
黃文漢道：“十二點多鐘了，我們且去牛乳店吃點面包?！彼娜硕纪暤篮茫驮诖髮W對門一家牛乳店里坐下來。黃文漢叫了五份面包牛乳，各人吃了，郭子蘭回了四角五分錢的帳，五人步行到大久保。吉川近來時常在見尾弓場射箭，黃文漢同吉川射過兩次，同來的兩個日本人與郭子蘭是初次。進了弓場，郭子蘭看房屋都是新造的，箭道異常軒敞。箭道兩邊新栽著四排檜樹，夾成兩條來往拾箭的道兒。箭廳上一個白須老頭兒，正在那里彎弓引滿的調(diào)鼻息。黃文漢指給郭子蘭道：“那就是館主見尾入農(nóng)。你看他的姿勢，何等閑雅！”郭子蘭點頭稱嘆。
五人走近箭廳，館主從容發(fā)了手中的箭：“朋登”一聲。各人回頭看，正中在靶子中間，不約而同的齊叫了聲好。館主收了弓，與大眾見禮。吉川給郭子蘭及兩個日本人紹介了，館主一一說了幾句仰慕的話，大家就坐。不一會，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太婆端著一盤茶出來，吉川慌忙起身說道：“不敢當。怎好勞動老太太！”黃文漢等都起身行禮，館主也連忙起身笑道：“請坐，請坐，不必客氣。寒舍沒有用人，炊灶之事都是拙荊主持。只是她于今也老了，有些婆娑?！贝蠹医恿瞬铓w座。吉川喝了一口茶便起身說道：“我們五人，連見尾先生六人，拈鬮分曹射好么？”各人不待說都道好。見尾即從桌上筆筒內(nèi)選出六根簽來，分送給各人抽了。郭子蘭見簽當上刻著一個花字，看黃文漢的是一個月字，吉川的也是月字，見尾是花字，那兩個日本人，一花一月，郭子蘭笑道：“不必射，我這曹一定勝。”吉川道：“怎么講？”郭子蘭指著見尾道：“老將在這里，怕不勝嗎？”吉川笑道：“不必老將在你那曹，你那曹就勝。
一次射四箭，老將便全中了，若你們二人一箭不中，不仍是平均不及半數(shù)嗎？“見尾捻須笑道：”我是個老不成用的，哪是你們的對手？你們都在壯年，眼明手穩(wěn)，又能耐久。還有一層弄你們不過，我歷來習射不求中的，成了一種習慣，拿起弓就覺得不中不要緊，只要姿勢一絲不錯?！凹ǖ溃骸弊藙菀唤z不錯，哪有不中的呢？“見尾搖頭道：”不然，中的別是一問題。中的有偶然，姿勢沒有偶然。你射箭多年了，還不覺得嗎？“吉川道：”我以為這一箭射中了，姿勢便沒有錯，幾年來都是這樣?！耙娢残Φ溃骸笔沁@般習射的很多，還有許多這樣的名手呢?！耙娢舱f著話，用杌子墊著腳，從天棚上取出幾把弓下來。去了花套，一一抵住壁上好了弦，望著黃文漢等笑吟吟的道：”我這里沒有好弓，請各位將就著用罷。“黃文漢起身謝了，各人袒出左膀，量自己的力量分弓。惟郭子蘭都嫌太輕，揀了把最重的才六分半（弓之輕重在厚薄，六分半約中國六力）。見尾道：”郭君自己的弓幾分？“郭子蘭笑道：”我喜略硬的，平日所用七分三厘。“見尾道：”太重了。日本全國射七分弓的不過三人，然皆射得不好。射箭不必求增長氣力，越軟弓能射遠箭，越是真力量。一枝箭原沒多重，只要力不旁漏，順著勢子吐出去，哪有射不到靶的？弓硬了，縱有力量能和開軟弓一樣，一般的箭，怎能受得??？若再加以勢力旁漏，便永遠沒有走直道的日于了，不是弄巧反拙嗎？“郭子蘭聽了，思量平日射箭的成績，才恍然大悟。那佩服見尾的心思，立時增到十二分，連忙謝了教。見尾進房拿出五個箭筒來，各人打開取了四枝。見尾對吉川道：”請你拿三個五寸靶去安好?！凹ù饝?yīng)著從壁上挑了三個靶子來，跑去安放了。見尾拿了他自己用的弓道：”我們花字曹先射。“說著取出四枝白翎箭，橫擺在地上，先在第一行跪下。郭子蘭接著跪在第二行，也將箭依式擺了。那日本人跪在郭子蘭后面。都用左手伸直，拿著弓豎在腰下。黃文漢等凝神息氣望著。見尾慢條斯理的取了枝箭在手，立了起來，輕輕扣好，高高舉起，順過頭，望著靶，緩緩的拽開。拽滿了，停了兩三分鐘，那箭才直奔靶子中心去了。郭子蘭目不轉(zhuǎn)睛的望著，驚嘆不已。見尾射完，復跪下。
郭子蘭取了箭起來，學著見尾的姿勢，拽滿弓也想停幾分鐘再發(fā)箭，哪里停得住呢？不到一分鐘，左手已晃動起來，急想對準便發(fā)，已是來不及，箭脫弦打了個翻身，斜插在第三個靶子上。日本射箭的禮節(jié)，中了別人的靶，不特笑話，還算是失禮。
郭子蘭連忙謝過，說不盡心中慚愧。幸后面的日本人射法不高，那箭滴溜溜的跑到檜樹上去了。三人各射了四箭，見尾四箭都著了，郭子蘭中了兩箭，日本人一箭沒中。大家起來讓吉川等射。吉川等也一般的射了。吉川中了三箭，黃文漢也中了三箭，日本人中了兩箭，平均月字勝一箭。郭子蘭去拾了箭回來。這次拾箭，照例須見尾拾。第一行拾了，退到第末行，第二行的進到第一行，這樣的周而復始。見尾本在第一行，郭子蘭因為很敬仰他，又見他年紀老，所以搶先拾了。見尾甚是高興，要郭子蘭入會，每禮拜二、禮拜五會射一次，郭子蘭欣然答應(yīng)。
黃文漢也愿入，二人納了會金?？茨敲麅陨隙际切┟?，文學博士、法學博士、陸軍少將、中將都有。黃文漢問道：“若會射時入會的都來了，這箭廳小了怎樣？”見尾笑道：“全來是很難得的。若來了三十人以上，便到野外去射。好在市外寬敞地方多，覓射場容易?！贝蠹矣终劻藭浞ǎ咽撬狞c多鐘了，都辭了見尾出來。吉川和那兩個日本人步行往早稻田去。
黃、郭二人坐電車回代代木，在電車中遇了黃文漢的同鄉(xiāng)姓蘇的。黃文漢打了個招呼，姓蘇的過來問黃文漢道：“聽說明日午后二時有幾個人發(fā)起開大會，定了神田教育會的房子做會場，你知道了沒有？”黃文漢搖頭道：“不知道。為著什么事？”姓蘇的道：“還不是為著宋教仁的案子?！秉S文漢道：“我明日橫豎有事要去神田，順便也去看看，你來么？”姓蘇的道：“隔我家沒幾步路，鈴響我都聽見，為什么不來？你要來先到我家來，我在家里等你?！秉S文漢點頭答應(yīng)，大久保到代代木只三個停車場，頃刻就到了。黃、郭二人和姓蘇的分手下車，無事歸家。
次日吃了午飯，黃文漢便到神田姓蘇的家里來。這姓蘇的名仲武，年紀二十二歲，到日本來了四年，在高等商業(yè)學校上課。他本是個世家子弟，家中放著許多萬的不動產(chǎn)，就只他一個人，并無兄弟。領(lǐng)了一名官費，家中一年還得寄多少錢給他。
少年人有了錢，又在外國，自然有使的方法。只是蘇仲武卻有層好處，賭是絕對不來的，嫖也得嫖中等以上的女人。至于好穿好吃，這是世家子的常性，不能責備的。他未到日本的時候，在上海中國公學讀書，英文雖平常，英語卻說得很好。高工商業(yè)學校，英語是主要的科學。他在里面并不十分用功，即能及第。所以他雖在高工學校，能和這些不進學堂的一樣，優(yōu)游自在。黃文漢因他年紀小，恐他在外面嫖，沒有經(jīng)驗，上人家的當，時常帶著他走些新鮮門路兒。蘇仲武也樂得有個識途老馬，使錢是不要緊的，真是兩賢相得益彰，情場勝事，一月總有幾次。
這日，黃文漢因開會到他家來，他已約好了在家中坐等，見面都不勝之喜。蘇仲武道：“開會還早得很，我們坐著聽得那邊催開會的掌聲響，過去不遲?！秉S文漢坐下點頭道：“這種會也是應(yīng)發(fā)起的，不然，袁世凱還以為留學生都是死人。不過開過了幾次，也開不出個什么道理來，徒然好了幾個發(fā)愛國熱的志士，趁著這機會，演幾篇慷慨激昂的說，出出風頭。”
蘇仲武笑道：“那些事都不用管他，我們不過去看看熱鬧。前幾日來了個女英雄，你知道么？”黃文漢笑道：“誰呢？”蘇仲武道：“這位女英雄的名字，說出來你要站穩(wěn)些，提防嚇倒了?！秉S文漢不待他說完，拍手笑道：“不用說，我已知道了，
不是由頂頂有名的女學士吳芝瑛特電保出來的那位胡女士嗎？“蘇仲武笑著點頭道：”你怎么知道？“黃文漢打著哈哈道：”我只道又來了什么女英雄，原來就是她。我早知道了，并知道她住在四谷一個什么教育會里?！疤K仲武道：”那我卻不知道，今日說不定會來?！包S文漢道：”定來。這樣女英雄，遇了這種大會，有不到的嗎？連這種大會都不到，還當?shù)贸墒裁磁⑿郏〗袢账粌H到會，一定還得演說。她那一副嬌滴滴的嗓子，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一身新簇簇的西服，不在這時候賣弄賣弄，更待何時？“蘇仲武道：”今日有她上臺演說，什么東西都占便宜。只有一樣東西吃虧，你猜是什么？“黃文漢道：”猜不著，你說是什么？“
不知蘇仲武說什么來，且俟下章再寫。
郭子蘭見黃文漢聽了這話，有些裝形作色，恐怕他發(fā)作，從容笑道：“你自不聽見，不能怪中國的劍術(shù)不好?！秉S文漢搶著說道：“不是這般說法。日本人學了人家的東西，素來是忘本的。吉川君，你于今使的劍術(shù)，是日本劍術(shù)嗎？”吉川道：“不是日本的，難道是中國的？”黃文漢笑道：“我說你日本人忘本，你還不服。你們現(xiàn)在使的劍術(shù)，是西洋來的？”吉川生氣道：“日本的也好，西洋的也好，總拉不到你中國去。中國的雖好，用不著也是枉然。許多人嘴里說得天花亂墜，一對陣便慌了手腳。我這里中國人來學的也不少，說起來，人人都像很有研究似的。只要他把衣服一穿上，搭上手，吼一聲，劈進去，他便將照應(yīng)的手法都忘記了。手慌腳亂的敗下來不打緊，還累得一身大汗，喘個不了。這也不特你中國人學劍術(shù)的是這樣，便是日本人初學的，也一般的手不應(yīng)心。”黃文漢見吉川任意鄙薄中國人，禁不住心頭火直冒上來，連連揚手道：“吉川君，不用再說了。我始終不信日本這樣劍術(shù)有用。我于這一道，絕對沒有研究，然我敢一雙空手；和你較量。你不信，就請試試?！奔ㄐΦ溃骸翱帐謫幔啃υ捫υ?。一些兒不謹慎，我還犯了傷害罪呢?！秉S文漢道：“放心，你若怕傷害了我，有個安全的法子，你用竹劍就是。我身上隨便什么所在，只要輕輕的著了一下便算是我輸了。請郭君在一旁作證?！惫犹m望了黃文漢一眼，點點頭道：“吉川君只管放心，包不妨事便了?！奔犃耍^尋思道：空手也能和劍術(shù)家斗嗎？我倒不信。我手中有一把劍，無論如何，也不會輸?shù)侥睦锶ァＳ植皇浅跖R敵的人，心中不慌，覷定他近身，就是一劍，怕不把他的頭劈腫起來？答應(yīng)他便了。想完，便望著郭子蘭道：“你能保著不妨事嗎？”郭子蘭點頭道：“你放心砍就是，砍壞了有我包診?！奔ǜ吲d，起身披掛起來，問黃文漢換衣服不換。
黃文漢搖頭道：“我就是這樣，只略動兩手，便分了高下，何必換衣服！”說著，也立起身來，問在什么地方比較。郭子蘭笑道：“這樣寬廣的草場，怕沒地方比較？只是你須留神點兒，我不知道他的功夫怎樣。”黃文漢笑道：“什么功夫，我見過他多次，有幾斤死力罷了。你看我打他個落花流水?！?br />
吉川披掛停當，提著一把竹劍，聳肩挺脊，一步一步的走下草場。黃文漢、郭子蘭跟著出來。吉川右手持著劍把，用劍尖指著黃文漢，左手離劍把兩寸來遠。日本擊劍的規(guī)矩，兩手沒有合并，敵人不能動手。這規(guī)矩黃文漢是知道的，便向吉川道：“我不知道日本的劍術(shù)，若動手犯了條例，你得喊明?！?br />
吉川道：“條例是多著，不過對于徒手的不適用。你隨便來罷！”說著兩手已并了攏來，踩著丁八步，一步一步向黃文漢逼來。
黃文漢故意用手做格劍的樣勢，吉川劍一舉，正待劈頭砍下，黃文漢身腰一伏，一梭步已踏進吉川的襠，劈胸一掌。日本劍術(shù)家從不講究下部功夫的，哪里擋得住一下，連退步都來不及，一屁股就坐在草地上。幸而胸前有竹甲護住，不曾透傷，然而已跌得發(fā)昏章第二。黃文漢連忙扯了起來，說了幾聲失敬。吉川滿面羞慚的，連說不妨事。黃文漢替他解甲，問他受了傷沒有。黃文漢這種問法，在中國很像揶揄人家，有自鳴得意的意思。日本不然，無論柔術(shù)、劍術(shù)、相撲，得了勝的人都得這般慰問，才顯親切，敗了的人，方不記仇恨。吉川跌下的時候，本不好意思，有黃文漢這般一問，他倒沒事了，對黃文漢笑道：“中國的拳術(shù)，我沒見過，所以不知道招架。并且見你空著手，光著頭，我心中總怕砍下來，你沒東西擋，傷了皮肉。手法略松了些兒，你就乘虛打進來了，并不是使劍還打你空手不過。
你若同樣的使劍，那么我打過于多少劍師，從沒弱似過人?！?br />
郭子蘭見黃文漢打得這般痛快，實在有些技癢，不過不好趕跛腳老虎打。聽他還是這般吹牛皮，哪里忍得住，便用中國話對
黃文漢說道：“你教他和我比劍，我輸了，便拜他為師。”黃文漢因吉川是日本人，侮弄他一會子，樂得開心，登時接著吉川的話說道：“不錯，我還見你勝過了多少次。你的劍術(shù)，有幾手特別的地方，是一般劍術(shù)家做不到的。郭君很想和你演幾手，不知你的意思何如？”
正說話時，從外面進來了幾個日本人，吉川如見了救命恩人，對黃文漢笑道：“不湊巧來了，下次再請過來演罷！”黃文漢見來的三個日本人，都提著射箭的手套，知道也是邀吉川去較射的。走近身來，一個二十來歲雄赳赳的青年，望著吉川笑道：“你和誰擊劍嗎？”吉川點頭替大家紹介。那青年姓今井，是大成中學的學生。他生性喜歡打球擊劍，凡關(guān)于體育上的事，他無不臨場，所以身體十分強壯。見吉川穿著擊劍的衣服，手中提著竹劍，他偏要問吉川和誰比試。吉川不好意思，勉強笑道：“沒有和誰比試?！币蛑钢S文漢道：“這位是中國的拳斗家，很有本領(lǐng)，像你這樣的人，十個也打他不過?！?br />
今井一邊聽吉川說話，一邊打量黃文漢，心中有些不信似的，問黃文漢道：“你知道日本的柔術(shù)么！”黃文漢本不曾學日本柔術(shù)，但是和郭子蘭同住了幾個月，耳濡目染的，懂了許多，知道日本柔術(shù)，不和中國拳術(shù)一樣。中國拳術(shù)，有十幾歲小孩就練得可觀的。日本的柔術(shù)，非到二三十歲，不能有兩三段的功夫。是什么原故呢？說起來，卻是日本柔術(shù)的好處。因為提倡柔術(shù)的嘉納冶五郎，是個文學士出身。提倡這柔術(shù)的意思，原不求單獨勝人，但求他普及，使國民都有尚武的精神。他見中國人知道幾手拳腳的，多半好逞兇，一言不合，就兩下打起來，決斗傷生的事，也不知出過了多少。所以他提倡柔術(shù)，絕不用那些傷人的手法。并將交手時的規(guī)矩禮節(jié)定得很嚴，階級也分得很清楚。任這人如何肯用功，不到紅白選勝的時候，連打翻了五個同級的，不能升級。因有這時間經(jīng)過之必要，所以非到二三十歲不能有兩三段的功夫。黃文漢見今井不過二十來歲，知道他的功夫有限，并仗著郭子蘭得了講道館的三段文憑（講道館系嘉納冶五郎所辦，專習柔術(shù)。每年暑假，學者恒至千余人），自己便打輸了，有郭子蘭出來報仇，因連連點頭道：“大概都知道，不過不精罷了。你上了幾段？”今井本來才上初段，因嫌初段的階級太小，說出來不響亮，隨便說已得了四段的文憑。黃文漢笑道：“了不得，要算是很強的了?！奔ㄒ蚪窬炙辣P詰和誰比劍，無意中犯了忌諱，心中大不舒服，恨不得借黃文漢的手，毒打他一頓，慫恿黃文漢道：“今井君最喜和人比較的，你何不同他試試？”黃文漢笑道：“他已得了四段文憑，我比初段還差得遠，哪里是他的對手？不要弄出笑話來難為情?！奔ㄐΦ溃骸安槐剡^謙，大家鬧著玩玩，勝負原沒什么關(guān)系?！闭f著回頭對今井道：“我那柜里有兩套柔術(shù)衣服，你們同去換了來比比?！秉S文漢道：“就要比也不必換衣服。”今井道：“不換衣服，不大便利，還是換了的好?！秉S文漢道：“我懶得換?！苯窬婞S文漢不換，只得一個人去換了，赤著雙腳，跑到草場上來。搓搓手，一連用背心在草地上跌了幾下，這是練柔術(shù)的獨習法。郭子蘭見了，向黃文漢道：“仔細些兒，這小鬼很用過苦功的?！秉S文漢笑道：“只要他不限我的條件，怕什么?！蓖瑏淼膬蓚€日本人，拖了吉川悄悄在一邊說話。今井跑過去問道：“你們鬼鬼祟祟說些什么？”三人都笑著不說了。吉川道：“動手罷，還要去射箭呢?！苯窬峙芰嘶貋?，對黃文漢道：“你不換衣，怎么好？打這洋服，不一會兒就扭壞了嗎？”黃文漢笑道：“誰始終扭著打？你過來，我先給你扭住?！苯窬按钌鲜郑笥覕[了兩步，正待踏進襠將黃文漢掀倒，不提防黃文漢肩腰一側(cè)，身子往下一頓，連頭帶肩撞入今井懷中。今井見黃文漢使的不是柔道手法，連忙將身子退了一步。黃文漢見他沒有跌倒，哪敢放松，趁他退步?jīng)]穩(wěn)，換了個連打的手法，兩條臂膊穿梭似的逼過去。今井連退了幾步，一雙眼睛如鷂子一般，尋黃文漢的破綻。黃文漢取的攻勢，周身骨節(jié)都是沒動的，最容易露出破綻。郭子蘭見了，替黃文漢著急。喝彩聲中，叫黃文漢仔細下部。黃文漢明白了，立刻將身一縮，變了個坐馬，等今井進攻。
今井的功夫雖不佳，卻甚有經(jīng)驗，只想引動黃文漢的馬，好尋瑕蹈隙，在黃文漢左右亂跳。黃文漢忍不住笑道：“好漢難打跑教師，下次再來罷！這樣跑法，我實在無力取勝?！闭f著站起來。
今井見黃文漢奚落他，又聽得吉川在旁邊拍著手笑，氣得紅了臉，要和黃文漢復斗。黃文漢指著郭子蘭道：“你和他斗罷！你四段，他三段，比較起來差不多?！惫犹m搖頭道：“還斗什么，射箭去罷！”今井不依道：“我巴巴的換了衣服，為什么一次也不斗完，便叫我脫掉？隨是誰來都不管，總得斗斗?！奔ū銘Z恿郭子蘭動手。世界上人的心理都是一樣，沒有不歡喜看人家決斗的。這樣沒關(guān)系的決斗，尤其可借著消遣。
因人人都有這心理，所以那同來的兩個日本人，也大家?guī)椭鴣韯窆犹m。郭子蘭不能推托，也換套柔術(shù)衣服。為什么黃文漢并不知道柔術(shù)，可以不換衣服，郭子蘭的柔術(shù)到了三段，倒要換衣服呢？有個原故。因為黃文漢不能用柔術(shù)和今井斗，穿洋服不妨事。郭子蘭不仗中國拳術(shù)討巧，不換衣服，恐怕撕破了失體面。郭子蘭換好了衣服，來到草場上，和今井對行了禮。
兩人照著柔術(shù)的斗法，各扭住各人的衣，游動了幾步。郭子蘭的氣勁最足，在國內(nèi)久練把式，身子非常，靈活。又是和初段的人比，不待說是所行無事，任今井揉擦掀擺了一會，他只是不動。今井起先聽黃文漢說他是三段，心中有些不肯信，到這時候才知道黃文漢不是吹牛皮。掀擺了一會，掀擺不動。見郭子蘭并不回手，便扭住郭子蘭的衣，自己將身子用力往后一跌，想將郭子蘭拖下身來，再用腳底將郭子蘭的小腹一抵，使郭子蘭跌個筋斗。這種手法，在柔術(shù)里面是一種極橫蠻極粗淺的手法。郭子蘭如何得上當，只手一緊，早將今井提住躺不下去。
郭子蘭故意扭著他久斗，將他放翻了又提起來，只是不松手。
今井年少氣盛，又當著大眾吹牛皮說是四段，連跌了幾交，羞得無地縫可入，恨不得請出有馬純臣來（有馬純臣，有名四段），立刻將郭子蘭翻倒。又恨不得乘郭子蘭不提防，一把按在地下，隨自己侮弄著泄忿，然而都做不到。還是郭子蘭因鬧得時間太久了，松松手來摩挲慰勞。今井累得滿頭是汗，喘不過氣來，坐在草場上歇息了二十來分鐘，才一步一跌的進房換衣服。郭子蘭、吉川的衣服早換好了，催著他同去射箭。他哪里能走得動，連搖頭道不去。吉川也不強他，等他換好了衣服，六人一同出來。今井獨自提著手套回去，不提。
黃文漢道：“十二點多鐘了，我們且去牛乳店吃點面包?！彼娜硕纪暤篮茫驮诖髮W對門一家牛乳店里坐下來。黃文漢叫了五份面包牛乳，各人吃了，郭子蘭回了四角五分錢的帳，五人步行到大久保。吉川近來時常在見尾弓場射箭，黃文漢同吉川射過兩次，同來的兩個日本人與郭子蘭是初次。進了弓場，郭子蘭看房屋都是新造的，箭道異常軒敞。箭道兩邊新栽著四排檜樹，夾成兩條來往拾箭的道兒。箭廳上一個白須老頭兒，正在那里彎弓引滿的調(diào)鼻息。黃文漢指給郭子蘭道：“那就是館主見尾入農(nóng)。你看他的姿勢，何等閑雅！”郭子蘭點頭稱嘆。
五人走近箭廳，館主從容發(fā)了手中的箭：“朋登”一聲。各人回頭看，正中在靶子中間，不約而同的齊叫了聲好。館主收了弓，與大眾見禮。吉川給郭子蘭及兩個日本人紹介了，館主一一說了幾句仰慕的話，大家就坐。不一會，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太婆端著一盤茶出來，吉川慌忙起身說道：“不敢當。怎好勞動老太太！”黃文漢等都起身行禮，館主也連忙起身笑道：“請坐，請坐，不必客氣。寒舍沒有用人，炊灶之事都是拙荊主持。只是她于今也老了，有些婆娑?！贝蠹医恿瞬铓w座。吉川喝了一口茶便起身說道：“我們五人，連見尾先生六人，拈鬮分曹射好么？”各人不待說都道好。見尾即從桌上筆筒內(nèi)選出六根簽來，分送給各人抽了。郭子蘭見簽當上刻著一個花字，看黃文漢的是一個月字，吉川的也是月字，見尾是花字，那兩個日本人，一花一月，郭子蘭笑道：“不必射，我這曹一定勝。”吉川道：“怎么講？”郭子蘭指著見尾道：“老將在這里，怕不勝嗎？”吉川笑道：“不必老將在你那曹，你那曹就勝。
一次射四箭，老將便全中了，若你們二人一箭不中，不仍是平均不及半數(shù)嗎？“見尾捻須笑道：”我是個老不成用的，哪是你們的對手？你們都在壯年，眼明手穩(wěn)，又能耐久。還有一層弄你們不過，我歷來習射不求中的，成了一種習慣，拿起弓就覺得不中不要緊，只要姿勢一絲不錯?！凹ǖ溃骸弊藙菀唤z不錯，哪有不中的呢？“見尾搖頭道：”不然，中的別是一問題。中的有偶然，姿勢沒有偶然。你射箭多年了，還不覺得嗎？“吉川道：”我以為這一箭射中了，姿勢便沒有錯，幾年來都是這樣?！耙娢残Φ溃骸笔沁@般習射的很多，還有許多這樣的名手呢?！耙娢舱f著話，用杌子墊著腳，從天棚上取出幾把弓下來。去了花套，一一抵住壁上好了弦，望著黃文漢等笑吟吟的道：”我這里沒有好弓，請各位將就著用罷。“黃文漢起身謝了，各人袒出左膀，量自己的力量分弓。惟郭子蘭都嫌太輕，揀了把最重的才六分半（弓之輕重在厚薄，六分半約中國六力）。見尾道：”郭君自己的弓幾分？“郭子蘭笑道：”我喜略硬的，平日所用七分三厘。“見尾道：”太重了。日本全國射七分弓的不過三人，然皆射得不好。射箭不必求增長氣力，越軟弓能射遠箭，越是真力量。一枝箭原沒多重，只要力不旁漏，順著勢子吐出去，哪有射不到靶的？弓硬了，縱有力量能和開軟弓一樣，一般的箭，怎能受得??？若再加以勢力旁漏，便永遠沒有走直道的日于了，不是弄巧反拙嗎？“郭子蘭聽了，思量平日射箭的成績，才恍然大悟。那佩服見尾的心思，立時增到十二分，連忙謝了教。見尾進房拿出五個箭筒來，各人打開取了四枝。見尾對吉川道：”請你拿三個五寸靶去安好?！凹ù饝?yīng)著從壁上挑了三個靶子來，跑去安放了。見尾拿了他自己用的弓道：”我們花字曹先射。“說著取出四枝白翎箭，橫擺在地上，先在第一行跪下。郭子蘭接著跪在第二行，也將箭依式擺了。那日本人跪在郭子蘭后面。都用左手伸直，拿著弓豎在腰下。黃文漢等凝神息氣望著。見尾慢條斯理的取了枝箭在手，立了起來，輕輕扣好，高高舉起，順過頭，望著靶，緩緩的拽開。拽滿了，停了兩三分鐘，那箭才直奔靶子中心去了。郭子蘭目不轉(zhuǎn)睛的望著，驚嘆不已。見尾射完，復跪下。
郭子蘭取了箭起來，學著見尾的姿勢，拽滿弓也想停幾分鐘再發(fā)箭，哪里停得住呢？不到一分鐘，左手已晃動起來，急想對準便發(fā)，已是來不及，箭脫弦打了個翻身，斜插在第三個靶子上。日本射箭的禮節(jié)，中了別人的靶，不特笑話，還算是失禮。
郭子蘭連忙謝過，說不盡心中慚愧。幸后面的日本人射法不高，那箭滴溜溜的跑到檜樹上去了。三人各射了四箭，見尾四箭都著了，郭子蘭中了兩箭，日本人一箭沒中。大家起來讓吉川等射。吉川等也一般的射了。吉川中了三箭，黃文漢也中了三箭，日本人中了兩箭，平均月字勝一箭。郭子蘭去拾了箭回來。這次拾箭，照例須見尾拾。第一行拾了，退到第末行，第二行的進到第一行，這樣的周而復始。見尾本在第一行，郭子蘭因為很敬仰他，又見他年紀老，所以搶先拾了。見尾甚是高興，要郭子蘭入會，每禮拜二、禮拜五會射一次，郭子蘭欣然答應(yīng)。
黃文漢也愿入，二人納了會金?？茨敲麅陨隙际切┟?，文學博士、法學博士、陸軍少將、中將都有。黃文漢問道：“若會射時入會的都來了，這箭廳小了怎樣？”見尾笑道：“全來是很難得的。若來了三十人以上，便到野外去射。好在市外寬敞地方多，覓射場容易?！贝蠹矣终劻藭浞ǎ咽撬狞c多鐘了，都辭了見尾出來。吉川和那兩個日本人步行往早稻田去。
黃、郭二人坐電車回代代木，在電車中遇了黃文漢的同鄉(xiāng)姓蘇的。黃文漢打了個招呼，姓蘇的過來問黃文漢道：“聽說明日午后二時有幾個人發(fā)起開大會，定了神田教育會的房子做會場，你知道了沒有？”黃文漢搖頭道：“不知道。為著什么事？”姓蘇的道：“還不是為著宋教仁的案子?！秉S文漢道：“我明日橫豎有事要去神田，順便也去看看，你來么？”姓蘇的道：“隔我家沒幾步路，鈴響我都聽見，為什么不來？你要來先到我家來，我在家里等你?！秉S文漢點頭答應(yīng)，大久保到代代木只三個停車場，頃刻就到了。黃、郭二人和姓蘇的分手下車，無事歸家。
次日吃了午飯，黃文漢便到神田姓蘇的家里來。這姓蘇的名仲武，年紀二十二歲，到日本來了四年，在高等商業(yè)學校上課。他本是個世家子弟，家中放著許多萬的不動產(chǎn)，就只他一個人，并無兄弟。領(lǐng)了一名官費，家中一年還得寄多少錢給他。
少年人有了錢，又在外國，自然有使的方法。只是蘇仲武卻有層好處，賭是絕對不來的，嫖也得嫖中等以上的女人。至于好穿好吃，這是世家子的常性，不能責備的。他未到日本的時候，在上海中國公學讀書，英文雖平常，英語卻說得很好。高工商業(yè)學校，英語是主要的科學。他在里面并不十分用功，即能及第。所以他雖在高工學校，能和這些不進學堂的一樣，優(yōu)游自在。黃文漢因他年紀小，恐他在外面嫖，沒有經(jīng)驗，上人家的當，時常帶著他走些新鮮門路兒。蘇仲武也樂得有個識途老馬，使錢是不要緊的，真是兩賢相得益彰，情場勝事，一月總有幾次。
這日，黃文漢因開會到他家來，他已約好了在家中坐等，見面都不勝之喜。蘇仲武道：“開會還早得很，我們坐著聽得那邊催開會的掌聲響，過去不遲?！秉S文漢坐下點頭道：“這種會也是應(yīng)發(fā)起的，不然，袁世凱還以為留學生都是死人。不過開過了幾次，也開不出個什么道理來，徒然好了幾個發(fā)愛國熱的志士，趁著這機會，演幾篇慷慨激昂的說，出出風頭。”
蘇仲武笑道：“那些事都不用管他，我們不過去看看熱鬧。前幾日來了個女英雄，你知道么？”黃文漢笑道：“誰呢？”蘇仲武道：“這位女英雄的名字，說出來你要站穩(wěn)些，提防嚇倒了?！秉S文漢不待他說完，拍手笑道：“不用說，我已知道了，
不是由頂頂有名的女學士吳芝瑛特電保出來的那位胡女士嗎？“蘇仲武笑著點頭道：”你怎么知道？“黃文漢打著哈哈道：”我只道又來了什么女英雄，原來就是她。我早知道了，并知道她住在四谷一個什么教育會里?！疤K仲武道：”那我卻不知道，今日說不定會來?！包S文漢道：”定來。這樣女英雄，遇了這種大會，有不到的嗎？連這種大會都不到，還當?shù)贸墒裁磁⑿郏〗袢账粌H到會，一定還得演說。她那一副嬌滴滴的嗓子，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一身新簇簇的西服，不在這時候賣弄賣弄，更待何時？“蘇仲武道：”今日有她上臺演說，什么東西都占便宜。只有一樣東西吃虧，你猜是什么？“黃文漢道：”猜不著，你說是什么？“
不知蘇仲武說什么來，且俟下章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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