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熊義聽二姨太說了一番話，才知道是有意試探，也笑答道：“實(shí)在怪不得我們男子躲在綠帽子底下稱英雄，只能怪你們女子太不給男人留面子了。我們男子不能丟了正事不干，專一監(jiān)守你們女子。即如你，教胡子有什么辦法？”二姨太笑道：“我們當(dāng)姨太太的人，算得什么？貞節(jié)兩個字，輪不到我們姨太太身上來。生了兒子還好一點(diǎn)，沒有兒子時，死了便和死了一只狗一樣。人家既都不把姨太太當(dāng)人，我們當(dāng)姨太太的，犯不著講什么貞節(jié)?！毙芰x笑道：“照你的話說起來，討姨太太的，簡直是花錢買綠頭巾了。”二姨太道：“正太太偷人才是戴綠帽子，姨太太偷人是照例的事?！毙芰x不等說完，一手端了茶盤就走，道：“罷了，我已領(lǐng)教過了?！倍烫珟撞节s上來，搶了茶盤在手道：“讓我端去。你不知道胡子的脾氣，你走了，他又要說我不愿意伺候他了?！?br />
二人到秦珍房里，秦珍已移到床上，躺著等候。他們因在內(nèi)地睡高床慣了，不愿睡席子，雖在日本，也是寬床大被。秦珍躺在床上，見二姨太端著茶盤進(jìn)來，伸著脖子笑問道：“都辦好了嗎？”二姨太將茶盤放在床上，笑答道：“辦是辦好了，還不知道行不行呢？”說著，向大姨太道：“你那編物的針，揀一口又尖又小的拿來，當(dāng)煙簽子用?！贝笠烫珡拇驳紫履贸鰝€針線盤，選了一口三四寸長的，遞與秦珍，秦珍一面教熊義就床沿坐下，一面擦上洋火，將燈點(diǎn)著，罩上蛋殼，蘸著煙膏，燒起來。奈戒斷已久，又在病中，手拿著簽子，只管發(fā)顫，急得問熊義道：“你會燒么？請你燒幾口給我抽罷！”
熊義笑道：“我從沒燒過這東西，且試看看，只怕燒不來。”說時躺下來，接過煙簽。正待往火上去燒，只見一個小下女走進(jìn)來，說道：“小姐教我來請熊先生去。有話說。”熊義只做沒聽得，秦珍忙問說什么。二姨太略能懂得幾句日本話，故意問熊義道：“我家三小姐請姑少爺去有話說，聽著了沒有？”秦珍聽了，連忙伸手接煙簽，發(fā)出那又蒼老、又可憐的聲音說道：“次珠請你去，你就去和她談?wù)劻T。她是個沒心眼兒的小孩子，便有什么不對的地方，望你看我的老面子，擔(dān)待她一點(diǎn)?！毙芰x也不答話，，也不遞煙簽給秦珍，向小下女說道：“你去對小姐這么說，熊先生教小姐在房里安心等著，一會兒就來和小姐說話?！毙∠屡畱?yīng)著是去了。熊義仍蘸著煙燒。秦珍問道：“怎么呢，你和下女說些什么，你就去么？”二姨太在旁說道：“姑少爺就去罷，煙等我來燒，我從前的泡子，還燒得很不錯呢。”熊義道：“怎這么急，這東西燒起來倒很好耍子，休要催我?！闭f完，仍不住的燒。熊義雖不吸鴉片煙，在內(nèi)地時，卻常在朋友處見人吸過，因此燒的時候，還勉強(qiáng)燒得上簽。連燒了兩個，給秦珍抽了。秦珍的氣喘，便平復(fù)了許多。
熊義正待再燒，忽聽得有很急促、很重的腳步聲，走到房門口，拍的一聲，房門開了，連床邊都震得搖動。大家驚得回頭向房門口張望，只見秦次珠披散著頭發(fā)，臉色青紅不定，披著一件長絨寢衣，赤著雙足，失心瘋的模樣，沖了進(jìn)來。大家見了這情形，都不免有些驚慌失措。秦次珠一眼看見熊義躺在床上燒鴉片煙，也不開口，伸手就奪了那茶盤，拿起來往席子上一摜，只摜得油杯、蛋殼，并那明牛角的煙盒，都是圓體的物事，在席子上亂滾。二姨太見煙膏盒摜在席子上打滾，惟恐傾失了煙膏，連忙彎腰拾著，往隔壁房里便跑。秦次珠正在雙手揪住熊義，也沒看見。熊義被秦次珠揪了衣襟，按在床上，他本來氣力微小，便掙不起來，只口中喊道：“你要怎么樣？
你說！“秦珍氣得發(fā)抖道：”三丫頭你真瘋了，快放手，這還成什么體統(tǒng)！“秦次珠用力在熊義胸脯上揉擦道：”你問我要怎么嗎？我要你的命呢！你只當(dāng)不來我家就完事么？溜跑了，便不再找你么？你轉(zhuǎn)差了念頭！“口里罵著，手里只管揉擦。
揉得熊義又痛又恨，也顧不得流血了，手中正拿著一枝煙簽，在秦次珠身上戳了幾下。秦次珠雖覺得刺的很痛，但是越痛越橫了心，一頭撞在熊義懷里，口里哭著說道：“你只管戳，不戳死我，不算人養(yǎng)的?！?br />
這一鬧，就比上次更兇了。大姨太和小下女拼命想把秦次珠拉開，衣都撕破了，哪里拉得開呢？大姨太恐秦珍又被撞傷，丟了秦次珠，將秦珍扶起，仍移到睡椅上躺著。秦珍的氣又喘了上來，喊秦次珠不聽，便問老二上哪里去了，怎的也不來攔扯。二姨太在隔壁房里聽了，跑了出來。秦次珠因秦珍走開了，空出了地位，一腳跨上床緣。趁這當(dāng)兒，身子略偏了一點(diǎn)，二姨太見了，乘勢往旁邊推了一下，按住熊義的那兩只手，便不得勁兒。
熊義就這時候，一蹶劣翻了起來。他雖然力小，畢竟是個男子，躺在床上，失了勢，不好用力，才被按住不能起來。此時雙足著了地，秦次珠雖尚揪住衣襟不放，但已是強(qiáng)弩之末了。
熊義丟了煙簽，心想：不毒打她幾下，她只道我還是和從前一般愛她，每次鬧起來，總是向她敷衍。須給點(diǎn)厲害她看，使她知道我已變了心，才肯先向我提出廢婚約的話來。當(dāng)時主意打定，在秦次珠揪衣襟的手上，撥了兩下?lián)懿婚_，便雙手捧著，往嘴邊一送，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不了這一口用力過猛，秦次珠的皮膚本來極嫩，連皮帶肉，已咬落一塊，有寸多長，鮮血冒出來，如放開了自來水管。熊義也不怕，以為秦次珠必然痛得把手松了，只要她一松手，就好脫身跑開。誰知秦次珠被咬了這一口，更捏得緊了，也不顧痛苦，借著熊義往外扯的力，也翻了起來。
秦珍看見到處都是鮮血，還以為是秦次珠弄破了熊義什么地方，推著大姨太道：“你看三丫頭真是瘋了，不知道又將姑少爺什么地方弄破了，出這么多血。你還不去幫著老二把三丫頭扯到她自己房里去！”大姨太道：“這不是姑少爺?shù)难枪蒙贍敯讶〗愕氖忠屏肆鞒鰜淼难?。”秦珍大驚失色道：“哎呀！這還了得，這么狠毒嗎？我的女兒決不給他了！”登時立起身來，病魔都嚇退了三十里，兩手也將熊義的衣扭住，望著秦次珠說道：“好女兒，快松手，去裹好了傷處，休息休息，凡事有你老子做主，決不饒了這畜牲！”秦次珠到此時，實(shí)在是精疲力竭了，受傷的手，更痛得十分難忍，聽了秦珍的話，即松了手。雙膝往席子上一跪，向秦珍叩頭哭道：“你老人家不能替你女兒出這口氣，你女兒死不瞑目?！闭f畢，身子向后便倒，直挺挺的在席子上，和死了一般。秦珍愈覺傷心，扭住熊義，也和秦次珠一樣，用頭去撞，口中只喊：“我這條老命不要了，請你這狠毒的東西一并收了去罷！”
熊義想不到弄得這一步，也不免有些慌張起來。心想：這老糊涂六七十歲了，又正在病得去死不遠(yuǎn)的時候，若在我身上幾頭撞死了，我如何能脫得了干系？一時不得主意，只將身子往旁邊退讓，不給秦珍撞著。虧得兩個姨太太，一邊一個把秦珍抱住。熊義扶著秦珍的頭，慢慢擁到床邊。見他兩眼不住的往上翻，咽喉里痰聲響動，大姨太就要哭了出來，二姨太連忙止住。大姨太悲聲說道：“眼見得要去世了，大少爺又不回來，三小姐更成了這個模樣，我和你兩個人擔(dān)得住嗎？”二姨太道：“且將這里躺下來，你快去弄些姜湯來灌救。他老人家常是這樣的，大概還不妨事。”大姨太便將枕頭墊得高高的，七手八腳的把秦珍躺下。大姨太望著熊義流淚道：“姑少爺可憐我兩個不是擔(dān)當(dāng)?shù)蔑L(fēng)波的人，不要只圖你個人脫身，提腳就跑。
今日的亂子，完全是為姑少爺鬧了?！靶芰x此時急得心無主宰，聽了這的話，沒有回答。倒是二姨太向大姨太說道：”你真是多慮，他跑到哪里去？又不是他害死的，一跑倒顯得情虧了。
你快去弄姜湯來，救人要緊?！按笠烫攀醚蹨I，往廚房里去了。
熊義見大姨太去了，真想脫身逃走。二姨太連連搖手，湊近耳根說道：“須得再等一會，看灌救的怎樣。救轉(zhuǎn)來了，再走不遲。如灌不轉(zhuǎn)，便用不著走了。有我在這里，你怕什么？”熊義點(diǎn)了點(diǎn)頭，仍坐下來，用手在秦珍背上輕輕的捶，想把他喉中壅塞的痰捶下去。二姨太奪住熊義的臂膊搖頭，又湊攏來說道：“還怕他痰壅死了嗎？”熊義只得收了手，看秦珍的兩眼向上翻著，絲毫不動，神光都散了，已露出了死像。二姨太撕了點(diǎn)極薄的紙條兒，兩個指頭捻著，送到秦珍鼻孔底下，細(xì)看了一會，回頭望著熊義笑。熊義問怎么？二姨太道：“一絲也不動，只怕不中用了?！?br />
剛說著，大姨太端著一碗姜湯進(jìn)來，問轉(zhuǎn)來了沒有？二姨太嘆氣答道：“且把姜湯灌下去，看是怎樣，此刻是說不定能轉(zhuǎn)來?！贝笠烫卣涞哪樋薜溃骸鞍∴。催@臉色，不是已死過去了嗎？”隨手把姜湯放下，雙手捧著秦珍的頭，叫了兩聲老太爺，就放聲哭起來。二姨太在她肩上攀了一下道：“你能哭得轉(zhuǎn)來嗎？還不快把姜湯灌下去！”大姨太停了哭說道：“你來看，牙關(guān)都緊了，姜湯如何灌得下去？”二姨太就桌上拿了個牙刷道：“牙關(guān)緊了，用這躕子撬開，就灌下去了。”大姨太真?zhèn)€接了牙刷，將秦珍的牙撬開，灌了姜湯下去。隨即到秦次珠身邊，也照樣灌了。不一會，只聽得秦珍喉管里的痰聲，如車水一般的響起來，兩眼也漸漸活動了。
熊義看了情形，料已是無性命之憂了，立起身來想走，又恐怕大姨太不依，二姨太早猜透熊義的心事，開口說道：“依我的意思，老太爺既救轉(zhuǎn)來了，姑少爺宜暫時請退，免得老太爺清醒了，見著又生氣。年老的人，像這般的氣，能受得了幾遭？”大姨太不做聲，熊義此時心中實(shí)在感激二姨太，真能體貼，便故意躊躇道：“話是不錯。不過，我不等他老人家完全清醒，就是這么走了，心里如何過得去？明日見面，他老人家不又要責(zé)備我嗎？”二姨太道：“這是用不著說客氣話，有什么過得去過不去？事后受兩句責(zé)備，也沒要緊。況且不是說不明白的?？熳吡T，等待清醒了，又有許多麻煩。”說時，向大姨太身上推了下，問道：“你說我這話錯不錯？”大姨太只得點(diǎn)點(diǎn)頭。熊義如遇了赦旨，抱頭鼠竄的跑回家中，急忙更換了衣服，重訪鳩山安子去了。
這里秦珍父女都是受氣過甚，一時痰厥過去了。有熱姜湯把痰一沖散，不消半刻，都清醒轉(zhuǎn)來。大姨太早已用繃帶將秦次珠的傷處裹好。秦次珠醒來，就在席子上伏身痛哭。秦珍不見了熊義，咬牙切齒的問道：“你們?nèi)撬廊藛幔瑸楹畏拍切笊恿?？”二姨太忙湊近床緣答道：“姑少爺并不是逃了。他因你老人家醒來，見了他又要生氣，暫時走開一步，明日再來請罪。他灌救了你老人家和三小姐，見已不妨事了才走的?！?br />
秦珍恨道：“還在這里叫什么姑少爺！我金枝玉葉的女兒，若肯給他這般狠心的賊，也不等到今日了。你就去，教他趕緊把婚約退給我罷！”
秦次珠正伏在席子上哭，聽秦珍這般說，一蹶劣爬起來坐著道：“沒這么容易！他那狼心狗肺的東西，巴不得把婚約退了，這樣去說正遂了他的心愿?！鼻卣溥B在枕上點(diǎn)頭道：“是，是，我兒的見識不錯。那東西實(shí)在是太可惡了。我兒的手，此刻痛得怎樣了？老大，你扶小姐過來，給我瞧瞧?！贝笠烫鹕韥矸銮卮沃?，秦次珠已立起身來道：“要扶什么，是誰替我裹上這布條兒的？”大姨太道：“我見血流個不止，幸好家中有現(xiàn)成的繃帶藥棉，就替小姐胡亂裹上了?！鼻卮沃橄虢忾_給秦珍看，才解了兩層，里面都被血浸透了，膠結(jié)得痛不可忍，又哭起來，口中不住的把熊義咒罵。秦珍便說道：“不要再解了。我兒且回房養(yǎng)息，我慢慢想法子處置那畜牲?！?br />
秦次珠生氣道：“什么法子，要慢慢的想？他既這么毒心，我也說不得要下毒手。我不過拼著償命，自己去他家里一刀子砍死他。他難道有三頭六臂不成，怕砍他不死？”秦珍素知道自己女兒的性子不好，憤恨起來，什么事都敢做。聽了這話，嚇得一疊連聲說：“使不得，他是個男子漢，氣力到底比你大些，做他不到時，自己反得受苦?！鼻卮沃椴坏惹卣湔f下去，即搶著說道：“顧不了這么些。他力大，能把我砍死更好了。
你管著女兒這條命，天天給氣你受，倒不如送把人家砍死了，你還可望多活幾年?！罢f畢，哭著往外走，秦珍忙喊：”我兒轉(zhuǎn)來，我有話和你商量！“秦次珠也不答白，徑走回她自己房里去了。秦珍恐怕她真拿刀子去砍熊義，向兩個姨太太說道：”你二人快去守著三丫頭。她的性情，你二人是知道的。在此地若真弄出殺人的事來，還了得嗎？你二人說不得辛苦辛苦，每人帶個下女，日夜輪流看守她。只須幾日，她的手一好，氣就漸漸的平了。也不用拿話去勸她。她的脾氣，是越勸越厲害的。老二你先去罷，她若不聽你攔阻，你就教下女快來告訴我，你卻一步也不能離開她。“
二姨太心里雖不愿意秦次珠，但也怕她乘熊義不防備，一刀砍著了，不是當(dāng)耍的。因此，立刻起身趕到秦次珠房里，見秦次珠坐在梳妝臺旁邊，小下女立在她背后，正拿著梳子要替秦次珠梳頭。二姨太走近身，接了小下女的梳子說道：“我來替小姐梳理，你這小東西，知道梳什么頭呢？”秦次珠將頭避過一邊說道：“不敢勞駕。我又不圖好看，教她胡亂扎起來就行。老太爺跟前沒人，去伺候老太爺，倒是你的職務(wù)，我這里用不著。”二姨太聽了，雖然生氣，但是不敢發(fā)作，只得極力忍受，勉強(qiáng)笑答道：“我是老太爺特意教來伺候小姐的，老太爺跟前有大姨太?！鼻卮沃橐膊淮鹪挘瑢⑸碜优み^一邊，向小下女說道：“你到這邊來替我扎罷！”
二姨太只好將梳子交還小下女，退到門口坐了，望著秦次珠連催下女快扎，一會兒纏扎好了，起身打開衣櫥，拿衣服把寢衣?lián)Q了，提起來看了看上面的血跡。下女問要送洗濯屋去洗么？秦次珠搖了搖頭道：“這是永遠(yuǎn)的憑據(jù)，永遠(yuǎn)的紀(jì)念，如何能洗！”旋說旋折疊起來，用包袱包子，納入衣櫥里，回身從壁上取下暖帽，往頭上一戴，提了那個銀絲小提包，待往外走。二姨太早已立在門口，攔住問道：“小姐要上哪里去？”
秦次珠冷笑了聲道：“稀奇得很！我上哪里去，要你來問？你若怕我砍死了姓熊的，你去放他偷走就是。有你在這里，還怕什么呢？”二姨太不覺吃了一驚，臉上卻不敢露出形式，故作不理會的說道：“老太爺因恐小姐不肯將息，又跑出去吹風(fēng)，特教我來坐在這里，攔阻小姐。如小姐定要出外，我就只好去報(bào)告老太爺了。”秦次珠氣得朝二姨太臉上連呸了幾呸道：“報(bào)告老太爺把我怎樣，老太爺能禁止我行動自由嗎？你們不要做夢！今日誰攔阻我出外，我和誰拼命！”二姨太見風(fēng)色不對，不敢再說，叫著小下女說道：“你快去對老太爺說，小姐定要出外，攔阻不住。”小下女聽了，就往里跑。秦次珠跺腳叫轉(zhuǎn)來，見下女不聽，便懶得再喊了，舉步向外就走。
二姨太怕她真?zhèn)€拼命，不肯伸手去攔，只跟在后面說道：“小姐何必作踐自己的身體？外面這么寒冷，剛受了氣，又著了傷，再加上些寒，準(zhǔn)得病倒下來?！鼻卮沃閺酵T外走，口里說道：“我病倒了，正是你開心的時候，怕什么？”二姨太不好回答，猛聽得后面腳步聲響，掉轉(zhuǎn)頭一看，大姨太追了出來，秦次珠已至大門口，也同時聽得腳聲，回頭見是大姨太，停步問道：“追出來有什么事？今日想我不出外，無論誰來，是不行的?！贝笠烫掩s到跟前，扯了秦次珠的衣袖道：“老太爺已答應(yīng)極力替小姐出氣，自有妥當(dāng)?shù)霓k法。便是老太爺?shù)霓k法不能如小姐的意，小姐盡可自己做主，要老太爺怎么辦才好，老太爺也不能說不依小姐的。熊家里又不會飛到哪里去，小姐不看此時已是上燈時分了?！?br />
才說到這里，秦珍已從里面“珠兒，珠兒”的喊了出來。
大姨太趁著秦珍在里面喊，拉著秦次珠的衣袖，往里面就走。
急得秦次珠雙足在地下只頓，說道：“你們這不是要把我活活的坑死嗎？我犯了什么罪，禁止我的行動。你們?nèi)羰桥挛业叫芗胰?，不妨跟我同走。要把我關(guān)在家里，行動就來干涉，我受了外人的氣，還要受自己家里的氣，真沒得倒霉了?！鼻卣浯藭r已扶著下女，拐一拐的挨到大門口，兩，眼流著眼淚說道：“我的好孩子，要聽我的話，凡事有我做主，留得我一口氣在，總不能望著我的孩子白白的給人家欺負(fù)。等你哥哥回了，教他去告警察署?，F(xiàn)放著你手上這么重的傷痕。警察署準(zhǔn)得把那畜牲痛痛快快的辦一下子。來，來，這門口風(fēng)大的很，跟我回房里去。可惜我手顫，不能寫字，不然，就把呈報(bào)的書寫好，只等你哥哥回來，馬上就去?！闭f時，也用手去拉秦次珠。
秦次珠本打算上街去買匕首，真想把熊義刺死。這時被拉不過，又見天色已晚，只得跟著轉(zhuǎn)到秦珍房里。秦珍說道：“這事不能依你一時的氣忿。那畜牲是個男子，你莫說做他不到，便乘他不防備，一下子將他做死了，你獨(dú)不想想，自己脫得了干系么？為那畜牲償命，固不值當(dāng)，就受幾年監(jiān)禁，也犯不著呢。要是你還沒下手，他已發(fā)覺了，那時拿著你行兇的證據(jù)，使你有口難分，那才更是自討苦吃呢?！鼻卮沃榈溃骸拔仪樵赋钥?，不能白送給人這么咬一口。等哥哥回來，去報(bào)警察署，這是做夢的話，只求他不幫著人來欺負(fù)我，便是萬幸了。并且他一句日本話不懂，那沒天良的賊，倒會說幾句。日本鬼聽了一面之詞，如何還肯辦那沒天良的賊？”秦珍聽了一想，也是不錯。但警察署雖然辦不了熊義，終不能任憑自己女兒去干殺人的勾當(dāng)。當(dāng)時只好搬出許多安慰秦次珠的話，暫時把她那殺人的念頭打落下去。
到夜間，秦東陽回來，秦珍將鬧架的情形說給他聽了，教他明日一早，就去警察署呈報(bào)。秦東陽道：“這種事情，教日本警察署怎生判斷？沒得又給日本鬼笑話?！鼻卣渖鷼獾溃骸澳忝米咏o人家咬了，你就不心痛？難道就這么給人家白咬了嗎？怪不得你妹子說你是個不中用的東西?！鼻貣|陽道：“妹子又不是給外人咬了，是她自己丈夫咬了。夫妻吵嘴鬧架，便在西洋、日本都是極尋常的事。警察署如何能判斷？并且也從沒聽說有鬧到警察署去的。”秦珍越發(fā)大怒，拍著桌子罵道：“你這糊涂蛋！誰是你妹子的丈夫，你此刻還承認(rèn)那狠心的是你妹婿嗎？你老子是絕對的不將你妹子給他了。當(dāng)著我都有這么狠毒，還了得！我兩只眼睛一閉，怕不把我的女兒活吃了？”秦東陽道：“鬧架以后不承認(rèn)是女婿，這權(quán)操自你老人家。
但鬧架以前，你老人家并沒不承認(rèn)姓熊的是女婿；當(dāng)鬧架的時候，自然還是夫妻的資格。“秦珍哪等得兒子說完，氣得下死勁連呸幾口道：”你這孽畜，敢忤逆你老子！給我快滾出去！“秦東陽不敢再辯，只得退了出去。
秦珍余怒未息，教大姨太拿紙筆來，在電燈下寫了會呈報(bào)的書，手震顫得不成筆畫，連自己都看不出寫了些什么。估料著日本鬼少有懂漢文的，登時又把寫的撕了。勉強(qiáng)寫了封責(zé)備熊義并退還婚約的信，次日教二姨太送去?！芰x在鳩山安子家，又會合了一夜。新歡始洽，愉快自不待言，但心中總不免有些惦記秦家父女的死活。和鳩山安子用了早點(diǎn)，即托故跑回家中。料知秦家必有什么動作，坐在家中等候。不多一會，果見二姨太走了進(jìn)來。忙起身迎著問道：“事情怎么了？有什么舉動嗎？”二姨太拿著那信，向熊義懷中一擲笑道：“你的老婆靠不住了，你自己去看罷！”熊義從地下拾走來，拆開看了半晌。
不知看得懂看不懂，且待下章再說。
二人到秦珍房里，秦珍已移到床上，躺著等候。他們因在內(nèi)地睡高床慣了，不愿睡席子，雖在日本，也是寬床大被。秦珍躺在床上，見二姨太端著茶盤進(jìn)來，伸著脖子笑問道：“都辦好了嗎？”二姨太將茶盤放在床上，笑答道：“辦是辦好了，還不知道行不行呢？”說著，向大姨太道：“你那編物的針，揀一口又尖又小的拿來，當(dāng)煙簽子用?！贝笠烫珡拇驳紫履贸鰝€針線盤，選了一口三四寸長的，遞與秦珍，秦珍一面教熊義就床沿坐下，一面擦上洋火，將燈點(diǎn)著，罩上蛋殼，蘸著煙膏，燒起來。奈戒斷已久，又在病中，手拿著簽子，只管發(fā)顫，急得問熊義道：“你會燒么？請你燒幾口給我抽罷！”
熊義笑道：“我從沒燒過這東西，且試看看，只怕燒不來。”說時躺下來，接過煙簽。正待往火上去燒，只見一個小下女走進(jìn)來，說道：“小姐教我來請熊先生去。有話說。”熊義只做沒聽得，秦珍忙問說什么。二姨太略能懂得幾句日本話，故意問熊義道：“我家三小姐請姑少爺去有話說，聽著了沒有？”秦珍聽了，連忙伸手接煙簽，發(fā)出那又蒼老、又可憐的聲音說道：“次珠請你去，你就去和她談?wù)劻T。她是個沒心眼兒的小孩子，便有什么不對的地方，望你看我的老面子，擔(dān)待她一點(diǎn)?！毙芰x也不答話，，也不遞煙簽給秦珍，向小下女說道：“你去對小姐這么說，熊先生教小姐在房里安心等著，一會兒就來和小姐說話?！毙∠屡畱?yīng)著是去了。熊義仍蘸著煙燒。秦珍問道：“怎么呢，你和下女說些什么，你就去么？”二姨太在旁說道：“姑少爺就去罷，煙等我來燒，我從前的泡子，還燒得很不錯呢。”熊義道：“怎這么急，這東西燒起來倒很好耍子，休要催我?！闭f完，仍不住的燒。熊義雖不吸鴉片煙，在內(nèi)地時，卻常在朋友處見人吸過，因此燒的時候，還勉強(qiáng)燒得上簽。連燒了兩個，給秦珍抽了。秦珍的氣喘，便平復(fù)了許多。
熊義正待再燒，忽聽得有很急促、很重的腳步聲，走到房門口，拍的一聲，房門開了，連床邊都震得搖動。大家驚得回頭向房門口張望，只見秦次珠披散著頭發(fā)，臉色青紅不定，披著一件長絨寢衣，赤著雙足，失心瘋的模樣，沖了進(jìn)來。大家見了這情形，都不免有些驚慌失措。秦次珠一眼看見熊義躺在床上燒鴉片煙，也不開口，伸手就奪了那茶盤，拿起來往席子上一摜，只摜得油杯、蛋殼，并那明牛角的煙盒，都是圓體的物事，在席子上亂滾。二姨太見煙膏盒摜在席子上打滾，惟恐傾失了煙膏，連忙彎腰拾著，往隔壁房里便跑。秦次珠正在雙手揪住熊義，也沒看見。熊義被秦次珠揪了衣襟，按在床上，他本來氣力微小，便掙不起來，只口中喊道：“你要怎么樣？
你說！“秦珍氣得發(fā)抖道：”三丫頭你真瘋了，快放手，這還成什么體統(tǒng)！“秦次珠用力在熊義胸脯上揉擦道：”你問我要怎么嗎？我要你的命呢！你只當(dāng)不來我家就完事么？溜跑了，便不再找你么？你轉(zhuǎn)差了念頭！“口里罵著，手里只管揉擦。
揉得熊義又痛又恨，也顧不得流血了，手中正拿著一枝煙簽，在秦次珠身上戳了幾下。秦次珠雖覺得刺的很痛，但是越痛越橫了心，一頭撞在熊義懷里，口里哭著說道：“你只管戳，不戳死我，不算人養(yǎng)的?！?br />
這一鬧，就比上次更兇了。大姨太和小下女拼命想把秦次珠拉開，衣都撕破了，哪里拉得開呢？大姨太恐秦珍又被撞傷，丟了秦次珠，將秦珍扶起，仍移到睡椅上躺著。秦珍的氣又喘了上來，喊秦次珠不聽，便問老二上哪里去了，怎的也不來攔扯。二姨太在隔壁房里聽了，跑了出來。秦次珠因秦珍走開了，空出了地位，一腳跨上床緣。趁這當(dāng)兒，身子略偏了一點(diǎn)，二姨太見了，乘勢往旁邊推了一下，按住熊義的那兩只手，便不得勁兒。
熊義就這時候，一蹶劣翻了起來。他雖然力小，畢竟是個男子，躺在床上，失了勢，不好用力，才被按住不能起來。此時雙足著了地，秦次珠雖尚揪住衣襟不放，但已是強(qiáng)弩之末了。
熊義丟了煙簽，心想：不毒打她幾下，她只道我還是和從前一般愛她，每次鬧起來，總是向她敷衍。須給點(diǎn)厲害她看，使她知道我已變了心，才肯先向我提出廢婚約的話來。當(dāng)時主意打定，在秦次珠揪衣襟的手上，撥了兩下?lián)懿婚_，便雙手捧著，往嘴邊一送，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不了這一口用力過猛，秦次珠的皮膚本來極嫩，連皮帶肉，已咬落一塊，有寸多長，鮮血冒出來，如放開了自來水管。熊義也不怕，以為秦次珠必然痛得把手松了，只要她一松手，就好脫身跑開。誰知秦次珠被咬了這一口，更捏得緊了，也不顧痛苦，借著熊義往外扯的力，也翻了起來。
秦珍看見到處都是鮮血，還以為是秦次珠弄破了熊義什么地方，推著大姨太道：“你看三丫頭真是瘋了，不知道又將姑少爺什么地方弄破了，出這么多血。你還不去幫著老二把三丫頭扯到她自己房里去！”大姨太道：“這不是姑少爺?shù)难枪蒙贍敯讶〗愕氖忠屏肆鞒鰜淼难?。”秦珍大驚失色道：“哎呀！這還了得，這么狠毒嗎？我的女兒決不給他了！”登時立起身來，病魔都嚇退了三十里，兩手也將熊義的衣扭住，望著秦次珠說道：“好女兒，快松手，去裹好了傷處，休息休息，凡事有你老子做主，決不饒了這畜牲！”秦次珠到此時，實(shí)在是精疲力竭了，受傷的手，更痛得十分難忍，聽了秦珍的話，即松了手。雙膝往席子上一跪，向秦珍叩頭哭道：“你老人家不能替你女兒出這口氣，你女兒死不瞑目?！闭f畢，身子向后便倒，直挺挺的在席子上，和死了一般。秦珍愈覺傷心，扭住熊義，也和秦次珠一樣，用頭去撞，口中只喊：“我這條老命不要了，請你這狠毒的東西一并收了去罷！”
熊義想不到弄得這一步，也不免有些慌張起來。心想：這老糊涂六七十歲了，又正在病得去死不遠(yuǎn)的時候，若在我身上幾頭撞死了，我如何能脫得了干系？一時不得主意，只將身子往旁邊退讓，不給秦珍撞著。虧得兩個姨太太，一邊一個把秦珍抱住。熊義扶著秦珍的頭，慢慢擁到床邊。見他兩眼不住的往上翻，咽喉里痰聲響動，大姨太就要哭了出來，二姨太連忙止住。大姨太悲聲說道：“眼見得要去世了，大少爺又不回來，三小姐更成了這個模樣，我和你兩個人擔(dān)得住嗎？”二姨太道：“且將這里躺下來，你快去弄些姜湯來灌救。他老人家常是這樣的，大概還不妨事。”大姨太便將枕頭墊得高高的，七手八腳的把秦珍躺下。大姨太望著熊義流淚道：“姑少爺可憐我兩個不是擔(dān)當(dāng)?shù)蔑L(fēng)波的人，不要只圖你個人脫身，提腳就跑。
今日的亂子，完全是為姑少爺鬧了?！靶芰x此時急得心無主宰，聽了這的話，沒有回答。倒是二姨太向大姨太說道：”你真是多慮，他跑到哪里去？又不是他害死的，一跑倒顯得情虧了。
你快去弄姜湯來，救人要緊?！按笠烫攀醚蹨I，往廚房里去了。
熊義見大姨太去了，真想脫身逃走。二姨太連連搖手，湊近耳根說道：“須得再等一會，看灌救的怎樣。救轉(zhuǎn)來了，再走不遲。如灌不轉(zhuǎn)，便用不著走了。有我在這里，你怕什么？”熊義點(diǎn)了點(diǎn)頭，仍坐下來，用手在秦珍背上輕輕的捶，想把他喉中壅塞的痰捶下去。二姨太奪住熊義的臂膊搖頭，又湊攏來說道：“還怕他痰壅死了嗎？”熊義只得收了手，看秦珍的兩眼向上翻著，絲毫不動，神光都散了，已露出了死像。二姨太撕了點(diǎn)極薄的紙條兒，兩個指頭捻著，送到秦珍鼻孔底下，細(xì)看了一會，回頭望著熊義笑。熊義問怎么？二姨太道：“一絲也不動，只怕不中用了?！?br />
剛說著，大姨太端著一碗姜湯進(jìn)來，問轉(zhuǎn)來了沒有？二姨太嘆氣答道：“且把姜湯灌下去，看是怎樣，此刻是說不定能轉(zhuǎn)來?！贝笠烫卣涞哪樋薜溃骸鞍∴。催@臉色，不是已死過去了嗎？”隨手把姜湯放下，雙手捧著秦珍的頭，叫了兩聲老太爺，就放聲哭起來。二姨太在她肩上攀了一下道：“你能哭得轉(zhuǎn)來嗎？還不快把姜湯灌下去！”大姨太停了哭說道：“你來看，牙關(guān)都緊了，姜湯如何灌得下去？”二姨太就桌上拿了個牙刷道：“牙關(guān)緊了，用這躕子撬開，就灌下去了。”大姨太真?zhèn)€接了牙刷，將秦珍的牙撬開，灌了姜湯下去。隨即到秦次珠身邊，也照樣灌了。不一會，只聽得秦珍喉管里的痰聲，如車水一般的響起來，兩眼也漸漸活動了。
熊義看了情形，料已是無性命之憂了，立起身來想走，又恐怕大姨太不依，二姨太早猜透熊義的心事，開口說道：“依我的意思，老太爺既救轉(zhuǎn)來了，姑少爺宜暫時請退，免得老太爺清醒了，見著又生氣。年老的人，像這般的氣，能受得了幾遭？”大姨太不做聲，熊義此時心中實(shí)在感激二姨太，真能體貼，便故意躊躇道：“話是不錯。不過，我不等他老人家完全清醒，就是這么走了，心里如何過得去？明日見面，他老人家不又要責(zé)備我嗎？”二姨太道：“這是用不著說客氣話，有什么過得去過不去？事后受兩句責(zé)備，也沒要緊。況且不是說不明白的?？熳吡T，等待清醒了，又有許多麻煩。”說時，向大姨太身上推了下，問道：“你說我這話錯不錯？”大姨太只得點(diǎn)點(diǎn)頭。熊義如遇了赦旨，抱頭鼠竄的跑回家中，急忙更換了衣服，重訪鳩山安子去了。
這里秦珍父女都是受氣過甚，一時痰厥過去了。有熱姜湯把痰一沖散，不消半刻，都清醒轉(zhuǎn)來。大姨太早已用繃帶將秦次珠的傷處裹好。秦次珠醒來，就在席子上伏身痛哭。秦珍不見了熊義，咬牙切齒的問道：“你們?nèi)撬廊藛幔瑸楹畏拍切笊恿?？”二姨太忙湊近床緣答道：“姑少爺并不是逃了。他因你老人家醒來，見了他又要生氣，暫時走開一步，明日再來請罪。他灌救了你老人家和三小姐，見已不妨事了才走的?！?br />
秦珍恨道：“還在這里叫什么姑少爺！我金枝玉葉的女兒，若肯給他這般狠心的賊，也不等到今日了。你就去，教他趕緊把婚約退給我罷！”
秦次珠正伏在席子上哭，聽秦珍這般說，一蹶劣爬起來坐著道：“沒這么容易！他那狼心狗肺的東西，巴不得把婚約退了，這樣去說正遂了他的心愿?！鼻卣溥B在枕上點(diǎn)頭道：“是，是，我兒的見識不錯。那東西實(shí)在是太可惡了。我兒的手，此刻痛得怎樣了？老大，你扶小姐過來，給我瞧瞧?！贝笠烫鹕韥矸銮卮沃?，秦次珠已立起身來道：“要扶什么，是誰替我裹上這布條兒的？”大姨太道：“我見血流個不止，幸好家中有現(xiàn)成的繃帶藥棉，就替小姐胡亂裹上了?！鼻卮沃橄虢忾_給秦珍看，才解了兩層，里面都被血浸透了，膠結(jié)得痛不可忍，又哭起來，口中不住的把熊義咒罵。秦珍便說道：“不要再解了。我兒且回房養(yǎng)息，我慢慢想法子處置那畜牲?！?br />
秦次珠生氣道：“什么法子，要慢慢的想？他既這么毒心，我也說不得要下毒手。我不過拼著償命，自己去他家里一刀子砍死他。他難道有三頭六臂不成，怕砍他不死？”秦珍素知道自己女兒的性子不好，憤恨起來，什么事都敢做。聽了這話，嚇得一疊連聲說：“使不得，他是個男子漢，氣力到底比你大些，做他不到時，自己反得受苦?！鼻卮沃椴坏惹卣湔f下去，即搶著說道：“顧不了這么些。他力大，能把我砍死更好了。
你管著女兒這條命，天天給氣你受，倒不如送把人家砍死了，你還可望多活幾年?！罢f畢，哭著往外走，秦珍忙喊：”我兒轉(zhuǎn)來，我有話和你商量！“秦次珠也不答白，徑走回她自己房里去了。秦珍恐怕她真拿刀子去砍熊義，向兩個姨太太說道：”你二人快去守著三丫頭。她的性情，你二人是知道的。在此地若真弄出殺人的事來，還了得嗎？你二人說不得辛苦辛苦，每人帶個下女，日夜輪流看守她。只須幾日，她的手一好，氣就漸漸的平了。也不用拿話去勸她。她的脾氣，是越勸越厲害的。老二你先去罷，她若不聽你攔阻，你就教下女快來告訴我，你卻一步也不能離開她。“
二姨太心里雖不愿意秦次珠，但也怕她乘熊義不防備，一刀砍著了，不是當(dāng)耍的。因此，立刻起身趕到秦次珠房里，見秦次珠坐在梳妝臺旁邊，小下女立在她背后，正拿著梳子要替秦次珠梳頭。二姨太走近身，接了小下女的梳子說道：“我來替小姐梳理，你這小東西，知道梳什么頭呢？”秦次珠將頭避過一邊說道：“不敢勞駕。我又不圖好看，教她胡亂扎起來就行。老太爺跟前沒人，去伺候老太爺，倒是你的職務(wù)，我這里用不著。”二姨太聽了，雖然生氣，但是不敢發(fā)作，只得極力忍受，勉強(qiáng)笑答道：“我是老太爺特意教來伺候小姐的，老太爺跟前有大姨太?！鼻卮沃橐膊淮鹪挘瑢⑸碜优み^一邊，向小下女說道：“你到這邊來替我扎罷！”
二姨太只好將梳子交還小下女，退到門口坐了，望著秦次珠連催下女快扎，一會兒纏扎好了，起身打開衣櫥，拿衣服把寢衣?lián)Q了，提起來看了看上面的血跡。下女問要送洗濯屋去洗么？秦次珠搖了搖頭道：“這是永遠(yuǎn)的憑據(jù)，永遠(yuǎn)的紀(jì)念，如何能洗！”旋說旋折疊起來，用包袱包子，納入衣櫥里，回身從壁上取下暖帽，往頭上一戴，提了那個銀絲小提包，待往外走。二姨太早已立在門口，攔住問道：“小姐要上哪里去？”
秦次珠冷笑了聲道：“稀奇得很！我上哪里去，要你來問？你若怕我砍死了姓熊的，你去放他偷走就是。有你在這里，還怕什么呢？”二姨太不覺吃了一驚，臉上卻不敢露出形式，故作不理會的說道：“老太爺因恐小姐不肯將息，又跑出去吹風(fēng)，特教我來坐在這里，攔阻小姐。如小姐定要出外，我就只好去報(bào)告老太爺了。”秦次珠氣得朝二姨太臉上連呸了幾呸道：“報(bào)告老太爺把我怎樣，老太爺能禁止我行動自由嗎？你們不要做夢！今日誰攔阻我出外，我和誰拼命！”二姨太見風(fēng)色不對，不敢再說，叫著小下女說道：“你快去對老太爺說，小姐定要出外，攔阻不住。”小下女聽了，就往里跑。秦次珠跺腳叫轉(zhuǎn)來，見下女不聽，便懶得再喊了，舉步向外就走。
二姨太怕她真?zhèn)€拼命，不肯伸手去攔，只跟在后面說道：“小姐何必作踐自己的身體？外面這么寒冷，剛受了氣，又著了傷，再加上些寒，準(zhǔn)得病倒下來?！鼻卮沃閺酵T外走，口里說道：“我病倒了，正是你開心的時候，怕什么？”二姨太不好回答，猛聽得后面腳步聲響，掉轉(zhuǎn)頭一看，大姨太追了出來，秦次珠已至大門口，也同時聽得腳聲，回頭見是大姨太，停步問道：“追出來有什么事？今日想我不出外，無論誰來，是不行的?！贝笠烫掩s到跟前，扯了秦次珠的衣袖道：“老太爺已答應(yīng)極力替小姐出氣，自有妥當(dāng)?shù)霓k法。便是老太爺?shù)霓k法不能如小姐的意，小姐盡可自己做主，要老太爺怎么辦才好，老太爺也不能說不依小姐的。熊家里又不會飛到哪里去，小姐不看此時已是上燈時分了?！?br />
才說到這里，秦珍已從里面“珠兒，珠兒”的喊了出來。
大姨太趁著秦珍在里面喊，拉著秦次珠的衣袖，往里面就走。
急得秦次珠雙足在地下只頓，說道：“你們這不是要把我活活的坑死嗎？我犯了什么罪，禁止我的行動。你們?nèi)羰桥挛业叫芗胰?，不妨跟我同走。要把我關(guān)在家里，行動就來干涉，我受了外人的氣，還要受自己家里的氣，真沒得倒霉了?！鼻卣浯藭r已扶著下女，拐一拐的挨到大門口，兩，眼流著眼淚說道：“我的好孩子，要聽我的話，凡事有我做主，留得我一口氣在，總不能望著我的孩子白白的給人家欺負(fù)。等你哥哥回了，教他去告警察署?，F(xiàn)放著你手上這么重的傷痕。警察署準(zhǔn)得把那畜牲痛痛快快的辦一下子。來，來，這門口風(fēng)大的很，跟我回房里去。可惜我手顫，不能寫字，不然，就把呈報(bào)的書寫好，只等你哥哥回來，馬上就去?！闭f時，也用手去拉秦次珠。
秦次珠本打算上街去買匕首，真想把熊義刺死。這時被拉不過，又見天色已晚，只得跟著轉(zhuǎn)到秦珍房里。秦珍說道：“這事不能依你一時的氣忿。那畜牲是個男子，你莫說做他不到，便乘他不防備，一下子將他做死了，你獨(dú)不想想，自己脫得了干系么？為那畜牲償命，固不值當(dāng)，就受幾年監(jiān)禁，也犯不著呢。要是你還沒下手，他已發(fā)覺了，那時拿著你行兇的證據(jù)，使你有口難分，那才更是自討苦吃呢?！鼻卮沃榈溃骸拔仪樵赋钥?，不能白送給人這么咬一口。等哥哥回來，去報(bào)警察署，這是做夢的話，只求他不幫著人來欺負(fù)我，便是萬幸了。并且他一句日本話不懂，那沒天良的賊，倒會說幾句。日本鬼聽了一面之詞，如何還肯辦那沒天良的賊？”秦珍聽了一想，也是不錯。但警察署雖然辦不了熊義，終不能任憑自己女兒去干殺人的勾當(dāng)。當(dāng)時只好搬出許多安慰秦次珠的話，暫時把她那殺人的念頭打落下去。
到夜間，秦東陽回來，秦珍將鬧架的情形說給他聽了，教他明日一早，就去警察署呈報(bào)。秦東陽道：“這種事情，教日本警察署怎生判斷？沒得又給日本鬼笑話?！鼻卣渖鷼獾溃骸澳忝米咏o人家咬了，你就不心痛？難道就這么給人家白咬了嗎？怪不得你妹子說你是個不中用的東西?！鼻貣|陽道：“妹子又不是給外人咬了，是她自己丈夫咬了。夫妻吵嘴鬧架，便在西洋、日本都是極尋常的事。警察署如何能判斷？并且也從沒聽說有鬧到警察署去的。”秦珍越發(fā)大怒，拍著桌子罵道：“你這糊涂蛋！誰是你妹子的丈夫，你此刻還承認(rèn)那狠心的是你妹婿嗎？你老子是絕對的不將你妹子給他了。當(dāng)著我都有這么狠毒，還了得！我兩只眼睛一閉，怕不把我的女兒活吃了？”秦東陽道：“鬧架以后不承認(rèn)是女婿，這權(quán)操自你老人家。
但鬧架以前，你老人家并沒不承認(rèn)姓熊的是女婿；當(dāng)鬧架的時候，自然還是夫妻的資格。“秦珍哪等得兒子說完，氣得下死勁連呸幾口道：”你這孽畜，敢忤逆你老子！給我快滾出去！“秦東陽不敢再辯，只得退了出去。
秦珍余怒未息，教大姨太拿紙筆來，在電燈下寫了會呈報(bào)的書，手震顫得不成筆畫，連自己都看不出寫了些什么。估料著日本鬼少有懂漢文的，登時又把寫的撕了。勉強(qiáng)寫了封責(zé)備熊義并退還婚約的信，次日教二姨太送去?！芰x在鳩山安子家，又會合了一夜。新歡始洽，愉快自不待言，但心中總不免有些惦記秦家父女的死活。和鳩山安子用了早點(diǎn)，即托故跑回家中。料知秦家必有什么動作，坐在家中等候。不多一會，果見二姨太走了進(jìn)來。忙起身迎著問道：“事情怎么了？有什么舉動嗎？”二姨太拿著那信，向熊義懷中一擲笑道：“你的老婆靠不住了，你自己去看罷！”熊義從地下拾走來，拆開看了半晌。
不知看得懂看不懂，且待下章再說。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