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集書中說到周撰和陳蒿正在互調(diào)眼色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黎是韋先生，打了一個大坌，周撰便坐不住了，起身要走。
那周撰為何急急的要走呢？因為忽然記起何達武說的，鄭紹畋向陳蒿求婚的話來，想打聽個明白。又料道黎是韋是個涎皮涎臉、糾纏不清的，不愿意和他久坐一塊。當(dāng)下對何達武使了個眼色，教他同走的意思。即向李鏡泓、陳蒿告辭。陳蒿笑道：“天氣很早，忙什么？”黎是韋正在看報，聽說周撰要走，即忙放下說道：“我也要走了，周撰先走一步罷，遲日我再奉看。
此時我也在這里做客，恕不迭哪?！爸茏α艘恍Γ⑵鹕韥?。
陳蒿道：“請把現(xiàn)在的地名留在這里?！崩铉R泓連說不錯，今日的事，很費了心，將來免不了還是要借重的。周撰謙虛了幾句，撕了頁日記本，寫了富士見樓的番地，交給陳蒿，同何達武出來，陳毓也送到門外。
周撰拉了何達武的手，沿著江戶川河岸，緩緩的走。何達武道：“黎是韋這朽崽，朽的可惡，又不曉得看人的顏色。二姑娘簡直把他當(dāng)呆子，拿著他開心，他還自鳴得意，以為是歡喜他。”周撰道：“他這個倒沒要緊，纏一會纏不上，自然會知難而退。我問你，你白天說鄭紹畋向二姑娘求婚，是什么時候的事？”何達武道：“就是近來兩個星期以內(nèi)?！敝茏溃骸八麄冊跎娒娴?？”何達武道：“那日，我在江戶川停車場下車，遇了老鄭，他問我見著你么，我說不曾見。他說你和他解散貸家之后，回湖南運動，來這里進了聯(lián)隊。聽說近來又回湖南去了，不知道來沒有？我說自從牛達散伙之后，絕沒見過一面。老鄭說你還該他幾十塊錢，請你吃料理，你吃了就溜跑，他非得找著你，問你要錢不可。我當(dāng)時就邀他到家里坐坐，他見了二姑娘，便發(fā)狂似的，來不及的鞠躬行禮。二姑娘也不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和他攀談了幾句話。他第二日來，就不在我房里坐了，買了些水果鮮花，送給二姑娘，一連幾日，沒一日不來，夜間甚至坐到十一二點鐘才回去。前幾日他忽然向我作了幾個揖，求我做個紹介人，向二姑娘求婚。我明知道事情是決無希望的，因他是個鄙吝鬼，素來一毛不拔，樂得借這事騙他一頓料理吃，對他滿口承認。說這事有辦法，不過我此時想吃料理，你得請我先吃一頓，我才肯替你說。他躊躇了一會，只得請我到春日館，吃了個酒醉飯飽，約了第二日來聽回信。第二日我吃了早點，便出來在外面混了一天，他就在我房里等了一天。他因不知道我和二姑娘如何說的，不好意思見二姑娘的面，等到夜深，不見我回來，只得走了。留了張字在我桌上，約明日午后六點鐘再來。誰知剛天明不久，我還睡在床上，他就捶門打戶的來了。我披衣起來開門，一看是他，我就問道：”你留的字不是約了午后六點鐘嗎？怎么來這么早呢。
‘他說：“我是約午前六點鐘，那字寫錯了?！麊栁沂虑檎f好了沒有？我說：”事情是對二姑娘說了，但是我的面子太小，二姑娘素來不大信我的話，我連說幾遍，二姑娘只作沒聽見，我不好再說了。最好還是你自己去說，我從來不會說話，說得不好，反把事情弄壞了?！相嵚犃宋业脑挘]疑心是假的。
盤問我對二姑娘說的時候，二姑娘的臉色怎么樣？我隨口說道：“我對她說話的時候，她正低著頭寫字，沒看見她的臉色，不知道怎么?！相嵉溃骸蔽也幌嘈拍銓λ徇@話，她連頭都不抬一抬?！艺f：“確是不曾抬頭，你不信自己去問她就知道了?！相嵉溃骸蔽以趺春靡馑籍?dāng)面去問呢？我因見她對我很像表示好意，才托你做紹介人。你既說了一次，她沒答理，我當(dāng)面再去碰釘子，臉上如何下得來哩?！幻嬲f，一面抽聲嘆氣，忽問我道：“聽說二姑娘的英文很好，是真好么？‘我點頭道：”她能翻譯英國書，英文總有個相當(dāng)程度?！相嵪残Φ溃骸拔胰懛庥⑽男沤o她，由信中向她求婚，看她怎么回信。‘我說：”你幾時學(xué)的英文？會寫英文信？’他向我耳邊低聲說道：“我請朋友代寫，你卻不可說破。說破了，二姑娘就要疑心我是個沒有學(xué)問的人了?！疫B說：”好，好，決不說破?！叭展粡泥]局寄來了一封英文信，把個二姑娘笑的要死。我表兄不懂英文，教二姑娘解給他聽，我也在旁邊聽著。
信中不知說多少求二姑娘可憐發(fā)慈悲的話，只要二姑娘承諾求婚的事，無論怎么苛酷的條件，都可磋商。末后說如果不承諾，相思病就上了身，全世界沒有能治相思病的醫(yī)生，眼見得就要死在海夕卜?！?br />
周撰笑問道：“二姑娘回信給他沒有呢？”何達武道：“你說二姑娘肯回信么？她最是個愛漂亮的，老鄭那種面孔，連我望了都害怕，二姑娘如何看得上眼?！敝茏溃骸澳阒览相嵲诙媚锔罢f我什么話沒有？”何達武搖頭道：“二姑娘昨夜才遇著你，老鄭怎么會向她說到你身上去?！敝茏溃骸罢帐聞萃茰y，老鄭不見得因二姑娘不回信便絕望不到這里來，他那吊膀子的臉皮厚得厲害。若是明后日再來了，你向他提我的話不提呢？”何達武道：“萬不能提，一提他就得想方設(shè)計的破壞你了。”周撰道：“不錯呀，不特不能向他提，并且我還要托你，要阻攔他不許和二姑娘見面。我們不好無端的教二姑娘把遇見我的事情瞞著，不對老鄭說。又恐怕你表兄、表嫂于無意中漏出來，就有許多不便。我左思右想，總以不給他見面最妥?！?br />
何達武道：“老鄭來時，常是徑到我表兄房里。我怎生能阻攔他，不給他們見面？”周撰道：“不難，我教給你個辦法，你明日對你表兄說，鄭紹畋這人太無聊，下次來了不要理他才好。你表兄聽你這么說，必然問你是什么道理，你就裝出生氣的樣子說道：你還問什么道理，他簡直把你當(dāng)亡八蛋。他初次來的時候，見著二姑娘就問我，這位小姐已許了人家沒有，我說沒有。他過了幾日就求做紹介，要向二姑娘求婚，還請我在春日館吃料理。我心里雖覺得他太不自量，但因二姑娘本是沒許人的，人家來求婚，許可不許可，權(quán)操之二姑娘，不能說求婚是無聊的舉動。當(dāng)時也沒斥責(zé)他，也沒替他向二姑娘說。誰知我昨夜送周卜先走后，剛要轉(zhuǎn)身回來，他忽從后面‘鐵腳，鐵腳’的喊了幾句，我回頭見是他，問他來做什么？他把我拉到江戶川橋上，悄悄的問我道：”我寫了封英文信給二姑娘，你可曾聽說收到了沒有？‘我說收到了。他問收到了怎么不見回信？我說那我卻不知道。他說：“只怕是沒得希望了，鐵腳我和你系知己的朋友，你如何全不替我?guī)蛶兔δ兀俊艺f這種忙我?guī)筒涣?。他沉吟了半晌道：”二姑娘自然是天仙化人，就是他姐姐，也算得是個絕色女子，可惜嫁了李鏡泓這么一個笨貨。我看他很像帶著抑郁不樂的樣子，我弄二姑娘不到手也罷。
鐵腳，只要你肯替我?guī)兔?，在你表嫂跟前方便幾句，把我這一點愛慕之心，達到她腦筋里，我就好慢慢的著手了。你表嫂畢竟比二姑娘多幾歲年紀(jì)，比較的懂風(fēng)情些，料定決不至拒絕我?！?br />
何達武笑道：“主意是好，但是我表兄若當(dāng)面對起質(zhì)來，怎么辦呢？”周撰笑道：“這種事，你表兄如何肯對質(zhì)。并且對老鄭這方面也得捏造一番話對付他。你見他來，就對他使眼色，把他拉到?jīng)]人的地方，先對他跺腳搖頭嘆氣。他必然問你什么事。你就拿出埋怨他的聲調(diào)說道：”你那英文信，是請什么人替你寫的？也沒請第二個懂英文的人看一看嗎？‘你這么一說，看老鄭怎樣回答。他若答我已請會英文的人看過了，你就說：“哼，已請會英文的人看過了，二姑娘說盡是一篇卑鄙無恥的話，看了刺眼，等姓鄭的來了，倒要問問他，這些卑鄙話的出處，看他是不是從卑田院學(xué)的英文？’老鄭連英文字母都認不得，聽了這話必然害怕，不敢去見二姑娘。他若說沒請第二個懂英文的人看過，你就說：”怪道二姑娘接了那信，氣得說話不出，信中盡是些輕薄侮辱的話，幾次要拿那信到警察署告你，都被我攔住了。二姑娘說礙我的面子，饒了這輕薄鬼，下次如再敢跨進我的門，我自有懲處他的辦法。‘老鄭聽了，也要嚇得請他進去都不敢進去?！?br />
何達武大笑道：“你這離間的法子妙極了。”周撰道：“我不教你白給我?guī)兔?，我和二姑娘的事情成了功，多的不敢答?yīng)，謝你六十塊錢。早成功，早給你；遲成功，遲給你。”何達武喜道：“當(dāng)真么？”周撰正色道：“不當(dāng)真，我難道為幾十塊錢騙你？”何達武喜得搔耳爬腮，說道：“你的主意多，無論教我怎樣辦，我總竭力便了?！敝茏c頭道：“我就教給你明日行第一步的生意?！?br />
何達武連忙湊近身，問明日該怎么辦法？周撰笑道：“二姑娘的知識身分，都與平常的女學(xué)生高些，下手太急切了，顯露出個急色兒的樣子來，反使她瞧不起。我還只和她見面二十四個鐘頭，若也和鄭紹畋、黎是韋一般，涎皮涎臉的，她雖未必就厭惡我如厭惡鄭、黎兩人一樣，但是我覺得不存些身分，她素來是一雙瞧不起一般男子的眼睛，我又沒特別的能耐，如何能得她的真心傾向。我前后思量這件事，須得見面的日子多了，有了相當(dāng)?shù)母星?，才能漸漸用手段，使她的感情變成愛情，這件事方有希望。我此時的心理，與昨夜的心理不同，昨夜初次見面，覺得她很垂青于我，以為下手不難。今日見面，她卻也一般有相當(dāng)?shù)谋硎居H熱，不過我看了她作弄黎是韋的舉動，知道她是一個腦筋極活潑、性情最流動的女子。昨今兩日所有對我的表示，都是我神經(jīng)過敏，專從我自己一方面著想的。吊膀的人，每每有此種一廂情愿的念頭。其實對方腦筋里有沒有這人的影子，還是疑問。像昨夜在料理店，她初上樓的時候，那雙俊眼就不住的在我滿身打量，我當(dāng)時即認為是注意到我了，后來才想出來，她是因為見我和你坐一塊，先看見了你，不由得她自己的眼睛就來打量我了。我容貌雖不丑陋，然自知在中國青年內(nèi)，決算不了美男子。她不是個鄉(xiāng)村女子，沒見過世面的，如何會在大庭廣眾之下一見留情？大凡愛上了這個女子，想吊她的膀子，總不要先自著了迷。一著迷，便和鄭、黎兩個不差什么，在二姑娘眼睛里看了，就為醒眼看醉人一般，一舉一動都是好笑的，一輩子也不會有表同情的時候。”
何達武笑道：“我是問你教我明日怎么辦法，你把這些吊膀子的原則公式說出來做什么？你說不著迷，我看你早已著迷了?！敝茏Φ溃骸澳慵笔裁矗孔匀粫f給你聽，我剛才說的，要見面的日子多了，有相當(dāng)?shù)母星?，就是這件事下手的辦法。只是我不能學(xué)鄭、黎兩個，無原無故的每日跑到這里來，也不管人家的喜怒哀樂，一味厚臉的糾纏。非得你從中攛掇她，使她到富士見樓來回看我一次，我以后便不好意思再上這里來了?！焙芜_武道：“你才出來的時候，她問你要了住址，自然會來回看你，用不著我從中攛掇?！敝茏溃骸八覍懙孛臅r節(jié)，我也是這么想。但這又是著了迷的想法，你沒留神，她不是談到贖金鐲，才要我留地名嗎？是為恐質(zhì)店有通知來，沒地方找不著我，并不是要來回看我的意思。你只看他們?nèi)齻€人，絕沒提過這一類的話，就知道了?！?br />
何達武道：“二姑娘每次出外，總是和我表兄表嫂同走，上課也是兩姊妹同去，她一個人出門的時候少得很。你先得想個辦法，能使她單獨出來，就好下手了?！敝茏Φ溃骸奥膩?，自有使她單獨出來的辦法。你明天背著你表兄、表嫂，試探二姑娘的口氣，看是怎樣?！焙芜_武問道：“用什么話去試探呢？這種吊膀子的事，我絕對的不在行。話若說得不好，反把事情弄糟了?！敝茏溃骸拔医棠阏f，你只做閑談的樣子，說周卜先的眼睛，素常極瞧一般女留學(xué)生不起的，每逢人談到女留學(xué)生，他總是閉目搖頭，說你們不要再提女留學(xué)生幾個字罷，聽了教人不快活。人就問他這話怎么講？他說有什么講頭，無非替中國人丟臉罷了。不服的定要問出丟臉的憑據(jù)。他立時指出許多有些名氣的女留學(xué)生所行所為的丟臉證據(jù)來。誰知他一見二姑娘，聽了二姑娘的議論，卻欽佩的了不得。他說要有二姑娘這般知識，才夠得上來日本留學(xué)。你照我這么說，看她如何回答?！焙芜_武點頭道：“這話我可向她說。”周撰道：“攛掇她上我旅館來，只管當(dāng)著你表兄說。不妨直說周卜先既請了酒，又來拜了，又出力代替贖當(dāng)，以后并還得用著他，應(yīng)該去回回看才是。他們聽你是這么說，定要邀你來回看我的。”何達武道：“老李是定來的，只怕她們姊妹未必同來?！敝茏珦u頭道：“你將我教你試探的話說了，抵得了一道召將的靈符。你瞧著罷，我明日在旅館等你，他們?nèi)f一發(fā)生了旁的事，不能來，你也得來送個信給我，你轉(zhuǎn)回去罷，我趕這輛電車回去?！闭f著別了何達武，跳上電車走了。
何達武回到精廬，黎是韋還坐著沒走，李鏡泓陪著談話。
陳毓在陳蒿房里，何達武是常在陳蒿房里坐的，便推門進去。
陳蒿見了問道：“送客怎送了這么大的工夫？”何達武隨手將門帶關(guān)笑道：“哪里是送客送了這么大的工夫，我送卜先到江戶川電車終點，恰好有輛電車來了，望著卜先上了車。我正待轉(zhuǎn)身回來，猛不防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倒把我嚇了一跳。
回頭看是鄭紹畋，我氣得罵了他兩句?！瓣愝镄Φ溃骸绷R得好，那東西是該罵的?！昂芜_武道：”還有該打的在后頭呢，那東西實在可惡?！瓣愗沟溃骸蹦愕呐笥讯疾畈欢啵F(xiàn)在外面坐著的也就夠分兒了?！昂芜_武道：”黎是韋可惡的程度，比鄭紹畋差遠了。黎是韋是個極忠厚老實的人，他有個綽號，叫黎不犯法，因他老實，決不敢做犯法的事，時常跑到這里來纏擾，雖也可惡，但他心里無非對于二姑娘一點愛慕之心，不能自禁，老實人又不知道遮掩，卻仍能保持他那綽號的意義，沒有軼出法律范圍的行動。至于鄭紹畋，剛才對我說的那些話，簡直是目無王法了?！瓣愝锎笮Φ溃骸辫F腳，你什么時候知道有王法了？“陳毓笑道：”且聽他說鄭紹畋如何目無王法?！?br />
何達武聽得門響，回頭看是李鏡泓進來了。陳蒿問道：“去了嗎？”李鏡泓點了點頭，向陳毓笑道：“你說什么目無王法？”陳毓對何達武一指道：“我正要問他?！焙芜_武望著李鏡泓的頭頂笑道：“你要問什么叫目無王法么？有一個人說你模樣兒生得魁梧，想要你做關(guān)夫子。”三人聽了，都不懂得。
李鏡泓仰天打個哈哈，指著何達武的臉道：“你也自作聰明，要在我們跟前說俏皮話兒。你自己說，討厭不討厭？”何達武也哈哈笑道：“虧你還笑得出，我這俏皮話你不懂么？老實說給你聽罷，有一個人要制造一頂綠頭巾給你戴呢?！标愗沟溃骸昂脴O了，看擇個什么日子行加冕式罷！”李鏡泓知何達武話里有因，聽得陳毓是這么說，立時把臉沉下來，呸了陳毓一口道：“不要瞎說。鐵腳你這話從哪里來的？”陳毓見李鏡泓沉下臉，呸了自己一口，也把臉沉下來，冷笑聲道：“呸我做什么？就是我制一頂綠帽子給你戴，也要等戴了不合頭的時候再來呸我不遲。”
李鏡泓自從娶陳毓過門之后，因自己有些匹配不上，就時時存著怕戴綠帽子的心。到了日本，見社會的淫風(fēng)極盛，而陳蒿這個小姨子又是個招蜂惹蝶的風(fēng)流人物，那怕戴綠帽子的心，比在國內(nèi)更加厲害幾分。但是他這種沒有能力的男子，娶了陳毓這般才色兼全的女人，愛惜得每每過分。越是怕戴綠帽子，越忍不住時時提著這話，向陳毓說，只要陳毓不給綠帽子他戴，無論要他做丈夫的如何盡情盡義，都是可行的。不是賢德的女子誰能真?zhèn)€受寵若驚，益加勉力的恪盡婦道？十有九是越見丈夫愛恤，越發(fā)對丈夫玩忽，久而久之，雙方都習(xí)慣成了自然。夫為妻綱的這句話便翻轉(zhuǎn)來了，妻子責(zé)罵丈夫，倒是常事。丈夫若對妻子稍有詞色不對，她立時就振起妻綱來了。李鏡泓待陳毓，歷來是恭順異常的。此時因發(fā)見了他平生最忌諱的戴綠帽子這句話，一萬個不留神，竟同陳毓呸了一口。陳毓發(fā)出話來，才知道是自己冒失了，心中后悔不迭，口里就不由得埋怨何達武道：“你要說不說的，搗什么鬼呢？定要弄得大家都不高興了，你多有趣哩?！?br />
何達武年齡比李鏡泓輕，又寄居在李鏡泓家里，李鏡泓每常受了陳毓的氣，就在何達武身上尋出路。何達武總不開口，知道不是真向自己生氣。當(dāng)下仍笑嘻嘻的說道：“你們兩位都不要生氣，是我的不是。我就把原因說給你聽罷！”陳毓把腳一蹤道：“不要說！動不動就把臉沉下來，誰該受你的臉嘴？
你等到綠帽子上了頭，再來向我板臉不遲。“李鏡泓連忙陪笑說道：”你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向你板臉。因為鐵腳說話是這么半吞半吐的討厭，氣他不過，不由得對他板起臉來。你跟著生氣，不是冤枉嗎？“陳毓下死勁在李鏡泓臉上啐了一口唾沫道：”你活見鬼，還拿這些話來遮掩。鐵腳在這里和我們姊妹說話，半吞半吐也好，一吞一吐也好，要你生什么氣，板什么臉？就依你說，是對他生氣，對他板臉。放屁一般的朝我呸那一口，難道也是呸他，我誤會了不成？你怕戴綠帽子，是這種對待我的方法？很好，包管你沒綠帽子戴！“李鏡泓只急得搔耳爬腮，無話解說。陳蒿笑道：”你們節(jié)外生枝的，鬧這些無味的脾氣，反把正經(jīng)話丟開不問，未免太笑話了。鐵腳爽利些說吧，這話很有關(guān)系的?！昂芜_武道：”當(dāng)然是很有關(guān)系，我才特意向你們來說?！半S將周撰刁唆的那一派話，添枝帶葉的，說了個活現(xiàn)。把個李鏡泓氣得說話不出，光開兩眼望著陳毓，以為陳毓必也十分動氣。誰知她卻絲毫氣忿的形色沒有，反笑嘻嘻對陳蒿說道：”果不出我所料么？“陳蒿微笑點頭。
李鏡泓不知頭腦，看了二人說話的神情，心里陡然犯起疑來。問陳毓道：“什么事不出你所料？”陳毓已看出李鏡泓極力忍住氣忿的神色，赦意做出行所無事的樣子說道：“沒什么事，我們姊妹閑談，不與你相干?！崩铉R泓疑心生暗鬼，登時覺得陳毓近來對自己的情形是仿佛冷淡了許多，平常雖則脾氣暴躁，也不像今日這般容易動氣，這其中必有緣故。滿心想根究一個明白，又怕觸怒了陳毓。心里越想越是何達武不好，不應(yīng)把鄭紹畋這種無賴的人引到家里來，就是黎是韋常來這里纏擾不休，也是何達武的朋友，于今又加上一個姓周的，也不像是個規(guī)矩人。何達武這東西專一引這些人上門，倒像是個拉皮條的。李鏡泓心里這么一想，望著何達武，眼睛里就冒出火來。
不知李鏡泓打算如何發(fā)作，下章再寫。
那周撰為何急急的要走呢？因為忽然記起何達武說的，鄭紹畋向陳蒿求婚的話來，想打聽個明白。又料道黎是韋是個涎皮涎臉、糾纏不清的，不愿意和他久坐一塊。當(dāng)下對何達武使了個眼色，教他同走的意思。即向李鏡泓、陳蒿告辭。陳蒿笑道：“天氣很早，忙什么？”黎是韋正在看報，聽說周撰要走，即忙放下說道：“我也要走了，周撰先走一步罷，遲日我再奉看。
此時我也在這里做客，恕不迭哪?！爸茏α艘恍Γ⑵鹕韥?。
陳蒿道：“請把現(xiàn)在的地名留在這里?！崩铉R泓連說不錯，今日的事，很費了心，將來免不了還是要借重的。周撰謙虛了幾句，撕了頁日記本，寫了富士見樓的番地，交給陳蒿，同何達武出來，陳毓也送到門外。
周撰拉了何達武的手，沿著江戶川河岸，緩緩的走。何達武道：“黎是韋這朽崽，朽的可惡，又不曉得看人的顏色。二姑娘簡直把他當(dāng)呆子，拿著他開心，他還自鳴得意，以為是歡喜他。”周撰道：“他這個倒沒要緊，纏一會纏不上，自然會知難而退。我問你，你白天說鄭紹畋向二姑娘求婚，是什么時候的事？”何達武道：“就是近來兩個星期以內(nèi)?！敝茏溃骸八麄冊跎娒娴?？”何達武道：“那日，我在江戶川停車場下車，遇了老鄭，他問我見著你么，我說不曾見。他說你和他解散貸家之后，回湖南運動，來這里進了聯(lián)隊。聽說近來又回湖南去了，不知道來沒有？我說自從牛達散伙之后，絕沒見過一面。老鄭說你還該他幾十塊錢，請你吃料理，你吃了就溜跑，他非得找著你，問你要錢不可。我當(dāng)時就邀他到家里坐坐，他見了二姑娘，便發(fā)狂似的，來不及的鞠躬行禮。二姑娘也不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和他攀談了幾句話。他第二日來，就不在我房里坐了，買了些水果鮮花，送給二姑娘，一連幾日，沒一日不來，夜間甚至坐到十一二點鐘才回去。前幾日他忽然向我作了幾個揖，求我做個紹介人，向二姑娘求婚。我明知道事情是決無希望的，因他是個鄙吝鬼，素來一毛不拔，樂得借這事騙他一頓料理吃，對他滿口承認。說這事有辦法，不過我此時想吃料理，你得請我先吃一頓，我才肯替你說。他躊躇了一會，只得請我到春日館，吃了個酒醉飯飽，約了第二日來聽回信。第二日我吃了早點，便出來在外面混了一天，他就在我房里等了一天。他因不知道我和二姑娘如何說的，不好意思見二姑娘的面，等到夜深，不見我回來，只得走了。留了張字在我桌上，約明日午后六點鐘再來。誰知剛天明不久，我還睡在床上，他就捶門打戶的來了。我披衣起來開門，一看是他，我就問道：”你留的字不是約了午后六點鐘嗎？怎么來這么早呢。
‘他說：“我是約午前六點鐘，那字寫錯了?！麊栁沂虑檎f好了沒有？我說：”事情是對二姑娘說了，但是我的面子太小，二姑娘素來不大信我的話，我連說幾遍，二姑娘只作沒聽見，我不好再說了。最好還是你自己去說，我從來不會說話，說得不好，反把事情弄壞了?！相嵚犃宋业脑挘]疑心是假的。
盤問我對二姑娘說的時候，二姑娘的臉色怎么樣？我隨口說道：“我對她說話的時候，她正低著頭寫字，沒看見她的臉色，不知道怎么?！相嵉溃骸蔽也幌嘈拍銓λ徇@話，她連頭都不抬一抬?！艺f：“確是不曾抬頭，你不信自己去問她就知道了?！相嵉溃骸蔽以趺春靡馑籍?dāng)面去問呢？我因見她對我很像表示好意，才托你做紹介人。你既說了一次，她沒答理，我當(dāng)面再去碰釘子，臉上如何下得來哩?！幻嬲f，一面抽聲嘆氣，忽問我道：“聽說二姑娘的英文很好，是真好么？‘我點頭道：”她能翻譯英國書，英文總有個相當(dāng)程度?！相嵪残Φ溃骸拔胰懛庥⑽男沤o她，由信中向她求婚，看她怎么回信。‘我說：”你幾時學(xué)的英文？會寫英文信？’他向我耳邊低聲說道：“我請朋友代寫，你卻不可說破。說破了，二姑娘就要疑心我是個沒有學(xué)問的人了?！疫B說：”好，好，決不說破?！叭展粡泥]局寄來了一封英文信，把個二姑娘笑的要死。我表兄不懂英文，教二姑娘解給他聽，我也在旁邊聽著。
信中不知說多少求二姑娘可憐發(fā)慈悲的話，只要二姑娘承諾求婚的事，無論怎么苛酷的條件，都可磋商。末后說如果不承諾，相思病就上了身，全世界沒有能治相思病的醫(yī)生，眼見得就要死在海夕卜?！?br />
周撰笑問道：“二姑娘回信給他沒有呢？”何達武道：“你說二姑娘肯回信么？她最是個愛漂亮的，老鄭那種面孔，連我望了都害怕，二姑娘如何看得上眼?！敝茏溃骸澳阒览相嵲诙媚锔罢f我什么話沒有？”何達武搖頭道：“二姑娘昨夜才遇著你，老鄭怎么會向她說到你身上去?！敝茏溃骸罢帐聞萃茰y，老鄭不見得因二姑娘不回信便絕望不到這里來，他那吊膀子的臉皮厚得厲害。若是明后日再來了，你向他提我的話不提呢？”何達武道：“萬不能提，一提他就得想方設(shè)計的破壞你了。”周撰道：“不錯呀，不特不能向他提，并且我還要托你，要阻攔他不許和二姑娘見面。我們不好無端的教二姑娘把遇見我的事情瞞著，不對老鄭說。又恐怕你表兄、表嫂于無意中漏出來，就有許多不便。我左思右想，總以不給他見面最妥?！?br />
何達武道：“老鄭來時，常是徑到我表兄房里。我怎生能阻攔他，不給他們見面？”周撰道：“不難，我教給你個辦法，你明日對你表兄說，鄭紹畋這人太無聊，下次來了不要理他才好。你表兄聽你這么說，必然問你是什么道理，你就裝出生氣的樣子說道：你還問什么道理，他簡直把你當(dāng)亡八蛋。他初次來的時候，見著二姑娘就問我，這位小姐已許了人家沒有，我說沒有。他過了幾日就求做紹介，要向二姑娘求婚，還請我在春日館吃料理。我心里雖覺得他太不自量，但因二姑娘本是沒許人的，人家來求婚，許可不許可，權(quán)操之二姑娘，不能說求婚是無聊的舉動。當(dāng)時也沒斥責(zé)他，也沒替他向二姑娘說。誰知我昨夜送周卜先走后，剛要轉(zhuǎn)身回來，他忽從后面‘鐵腳，鐵腳’的喊了幾句，我回頭見是他，問他來做什么？他把我拉到江戶川橋上，悄悄的問我道：”我寫了封英文信給二姑娘，你可曾聽說收到了沒有？‘我說收到了。他問收到了怎么不見回信？我說那我卻不知道。他說：“只怕是沒得希望了，鐵腳我和你系知己的朋友，你如何全不替我?guī)蛶兔δ兀俊艺f這種忙我?guī)筒涣?。他沉吟了半晌道：”二姑娘自然是天仙化人，就是他姐姐，也算得是個絕色女子，可惜嫁了李鏡泓這么一個笨貨。我看他很像帶著抑郁不樂的樣子，我弄二姑娘不到手也罷。
鐵腳，只要你肯替我?guī)兔?，在你表嫂跟前方便幾句，把我這一點愛慕之心，達到她腦筋里，我就好慢慢的著手了。你表嫂畢竟比二姑娘多幾歲年紀(jì)，比較的懂風(fēng)情些，料定決不至拒絕我?！?br />
何達武笑道：“主意是好，但是我表兄若當(dāng)面對起質(zhì)來，怎么辦呢？”周撰笑道：“這種事，你表兄如何肯對質(zhì)。并且對老鄭這方面也得捏造一番話對付他。你見他來，就對他使眼色，把他拉到?jīng)]人的地方，先對他跺腳搖頭嘆氣。他必然問你什么事。你就拿出埋怨他的聲調(diào)說道：”你那英文信，是請什么人替你寫的？也沒請第二個懂英文的人看一看嗎？‘你這么一說，看老鄭怎樣回答。他若答我已請會英文的人看過了，你就說：“哼，已請會英文的人看過了，二姑娘說盡是一篇卑鄙無恥的話，看了刺眼，等姓鄭的來了，倒要問問他，這些卑鄙話的出處，看他是不是從卑田院學(xué)的英文？’老鄭連英文字母都認不得，聽了這話必然害怕，不敢去見二姑娘。他若說沒請第二個懂英文的人看過，你就說：”怪道二姑娘接了那信，氣得說話不出，信中盡是些輕薄侮辱的話，幾次要拿那信到警察署告你，都被我攔住了。二姑娘說礙我的面子，饒了這輕薄鬼，下次如再敢跨進我的門，我自有懲處他的辦法。‘老鄭聽了，也要嚇得請他進去都不敢進去?！?br />
何達武大笑道：“你這離間的法子妙極了。”周撰道：“我不教你白給我?guī)兔?，我和二姑娘的事情成了功，多的不敢答?yīng)，謝你六十塊錢。早成功，早給你；遲成功，遲給你。”何達武喜道：“當(dāng)真么？”周撰正色道：“不當(dāng)真，我難道為幾十塊錢騙你？”何達武喜得搔耳爬腮，說道：“你的主意多，無論教我怎樣辦，我總竭力便了?！敝茏c頭道：“我就教給你明日行第一步的生意?！?br />
何達武連忙湊近身，問明日該怎么辦法？周撰笑道：“二姑娘的知識身分，都與平常的女學(xué)生高些，下手太急切了，顯露出個急色兒的樣子來，反使她瞧不起。我還只和她見面二十四個鐘頭，若也和鄭紹畋、黎是韋一般，涎皮涎臉的，她雖未必就厭惡我如厭惡鄭、黎兩人一樣，但是我覺得不存些身分，她素來是一雙瞧不起一般男子的眼睛，我又沒特別的能耐，如何能得她的真心傾向。我前后思量這件事，須得見面的日子多了，有了相當(dāng)?shù)母星?，才能漸漸用手段，使她的感情變成愛情，這件事方有希望。我此時的心理，與昨夜的心理不同，昨夜初次見面，覺得她很垂青于我，以為下手不難。今日見面，她卻也一般有相當(dāng)?shù)谋硎居H熱，不過我看了她作弄黎是韋的舉動，知道她是一個腦筋極活潑、性情最流動的女子。昨今兩日所有對我的表示，都是我神經(jīng)過敏，專從我自己一方面著想的。吊膀的人，每每有此種一廂情愿的念頭。其實對方腦筋里有沒有這人的影子，還是疑問。像昨夜在料理店，她初上樓的時候，那雙俊眼就不住的在我滿身打量，我當(dāng)時即認為是注意到我了，后來才想出來，她是因為見我和你坐一塊，先看見了你，不由得她自己的眼睛就來打量我了。我容貌雖不丑陋，然自知在中國青年內(nèi)，決算不了美男子。她不是個鄉(xiāng)村女子，沒見過世面的，如何會在大庭廣眾之下一見留情？大凡愛上了這個女子，想吊她的膀子，總不要先自著了迷。一著迷，便和鄭、黎兩個不差什么，在二姑娘眼睛里看了，就為醒眼看醉人一般，一舉一動都是好笑的，一輩子也不會有表同情的時候。”
何達武笑道：“我是問你教我明日怎么辦法，你把這些吊膀子的原則公式說出來做什么？你說不著迷，我看你早已著迷了?！敝茏Φ溃骸澳慵笔裁矗孔匀粫f給你聽，我剛才說的，要見面的日子多了，有相當(dāng)?shù)母星?，就是這件事下手的辦法。只是我不能學(xué)鄭、黎兩個，無原無故的每日跑到這里來，也不管人家的喜怒哀樂，一味厚臉的糾纏。非得你從中攛掇她，使她到富士見樓來回看我一次，我以后便不好意思再上這里來了?！焙芜_武道：“你才出來的時候，她問你要了住址，自然會來回看你，用不著我從中攛掇?！敝茏溃骸八覍懙孛臅r節(jié)，我也是這么想。但這又是著了迷的想法，你沒留神，她不是談到贖金鐲，才要我留地名嗎？是為恐質(zhì)店有通知來，沒地方找不著我，并不是要來回看我的意思。你只看他們?nèi)齻€人，絕沒提過這一類的話，就知道了?！?br />
何達武道：“二姑娘每次出外，總是和我表兄表嫂同走，上課也是兩姊妹同去，她一個人出門的時候少得很。你先得想個辦法，能使她單獨出來，就好下手了?！敝茏Φ溃骸奥膩?，自有使她單獨出來的辦法。你明天背著你表兄、表嫂，試探二姑娘的口氣，看是怎樣?！焙芜_武問道：“用什么話去試探呢？這種吊膀子的事，我絕對的不在行。話若說得不好，反把事情弄糟了?！敝茏溃骸拔医棠阏f，你只做閑談的樣子，說周卜先的眼睛，素常極瞧一般女留學(xué)生不起的，每逢人談到女留學(xué)生，他總是閉目搖頭，說你們不要再提女留學(xué)生幾個字罷，聽了教人不快活。人就問他這話怎么講？他說有什么講頭，無非替中國人丟臉罷了。不服的定要問出丟臉的憑據(jù)。他立時指出許多有些名氣的女留學(xué)生所行所為的丟臉證據(jù)來。誰知他一見二姑娘，聽了二姑娘的議論，卻欽佩的了不得。他說要有二姑娘這般知識，才夠得上來日本留學(xué)。你照我這么說，看她如何回答?！焙芜_武點頭道：“這話我可向她說。”周撰道：“攛掇她上我旅館來，只管當(dāng)著你表兄說。不妨直說周卜先既請了酒，又來拜了，又出力代替贖當(dāng)，以后并還得用著他，應(yīng)該去回回看才是。他們聽你是這么說，定要邀你來回看我的。”何達武道：“老李是定來的，只怕她們姊妹未必同來?！敝茏珦u頭道：“你將我教你試探的話說了，抵得了一道召將的靈符。你瞧著罷，我明日在旅館等你，他們?nèi)f一發(fā)生了旁的事，不能來，你也得來送個信給我，你轉(zhuǎn)回去罷，我趕這輛電車回去?！闭f著別了何達武，跳上電車走了。
何達武回到精廬，黎是韋還坐著沒走，李鏡泓陪著談話。
陳毓在陳蒿房里，何達武是常在陳蒿房里坐的，便推門進去。
陳蒿見了問道：“送客怎送了這么大的工夫？”何達武隨手將門帶關(guān)笑道：“哪里是送客送了這么大的工夫，我送卜先到江戶川電車終點，恰好有輛電車來了，望著卜先上了車。我正待轉(zhuǎn)身回來，猛不防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倒把我嚇了一跳。
回頭看是鄭紹畋，我氣得罵了他兩句?！瓣愝镄Φ溃骸绷R得好，那東西是該罵的?！昂芜_武道：”還有該打的在后頭呢，那東西實在可惡?！瓣愗沟溃骸蹦愕呐笥讯疾畈欢啵F(xiàn)在外面坐著的也就夠分兒了?！昂芜_武道：”黎是韋可惡的程度，比鄭紹畋差遠了。黎是韋是個極忠厚老實的人，他有個綽號，叫黎不犯法，因他老實，決不敢做犯法的事，時常跑到這里來纏擾，雖也可惡，但他心里無非對于二姑娘一點愛慕之心，不能自禁，老實人又不知道遮掩，卻仍能保持他那綽號的意義，沒有軼出法律范圍的行動。至于鄭紹畋，剛才對我說的那些話，簡直是目無王法了?！瓣愝锎笮Φ溃骸辫F腳，你什么時候知道有王法了？“陳毓笑道：”且聽他說鄭紹畋如何目無王法?！?br />
何達武聽得門響，回頭看是李鏡泓進來了。陳蒿問道：“去了嗎？”李鏡泓點了點頭，向陳毓笑道：“你說什么目無王法？”陳毓對何達武一指道：“我正要問他?！焙芜_武望著李鏡泓的頭頂笑道：“你要問什么叫目無王法么？有一個人說你模樣兒生得魁梧，想要你做關(guān)夫子。”三人聽了，都不懂得。
李鏡泓仰天打個哈哈，指著何達武的臉道：“你也自作聰明，要在我們跟前說俏皮話兒。你自己說，討厭不討厭？”何達武也哈哈笑道：“虧你還笑得出，我這俏皮話你不懂么？老實說給你聽罷，有一個人要制造一頂綠頭巾給你戴呢?！标愗沟溃骸昂脴O了，看擇個什么日子行加冕式罷！”李鏡泓知何達武話里有因，聽得陳毓是這么說，立時把臉沉下來，呸了陳毓一口道：“不要瞎說。鐵腳你這話從哪里來的？”陳毓見李鏡泓沉下臉，呸了自己一口，也把臉沉下來，冷笑聲道：“呸我做什么？就是我制一頂綠帽子給你戴，也要等戴了不合頭的時候再來呸我不遲。”
李鏡泓自從娶陳毓過門之后，因自己有些匹配不上，就時時存著怕戴綠帽子的心。到了日本，見社會的淫風(fēng)極盛，而陳蒿這個小姨子又是個招蜂惹蝶的風(fēng)流人物，那怕戴綠帽子的心，比在國內(nèi)更加厲害幾分。但是他這種沒有能力的男子，娶了陳毓這般才色兼全的女人，愛惜得每每過分。越是怕戴綠帽子，越忍不住時時提著這話，向陳毓說，只要陳毓不給綠帽子他戴，無論要他做丈夫的如何盡情盡義，都是可行的。不是賢德的女子誰能真?zhèn)€受寵若驚，益加勉力的恪盡婦道？十有九是越見丈夫愛恤，越發(fā)對丈夫玩忽，久而久之，雙方都習(xí)慣成了自然。夫為妻綱的這句話便翻轉(zhuǎn)來了，妻子責(zé)罵丈夫，倒是常事。丈夫若對妻子稍有詞色不對，她立時就振起妻綱來了。李鏡泓待陳毓，歷來是恭順異常的。此時因發(fā)見了他平生最忌諱的戴綠帽子這句話，一萬個不留神，竟同陳毓呸了一口。陳毓發(fā)出話來，才知道是自己冒失了，心中后悔不迭，口里就不由得埋怨何達武道：“你要說不說的，搗什么鬼呢？定要弄得大家都不高興了，你多有趣哩?！?br />
何達武年齡比李鏡泓輕，又寄居在李鏡泓家里，李鏡泓每常受了陳毓的氣，就在何達武身上尋出路。何達武總不開口，知道不是真向自己生氣。當(dāng)下仍笑嘻嘻的說道：“你們兩位都不要生氣，是我的不是。我就把原因說給你聽罷！”陳毓把腳一蹤道：“不要說！動不動就把臉沉下來，誰該受你的臉嘴？
你等到綠帽子上了頭，再來向我板臉不遲。“李鏡泓連忙陪笑說道：”你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向你板臉。因為鐵腳說話是這么半吞半吐的討厭，氣他不過，不由得對他板起臉來。你跟著生氣，不是冤枉嗎？“陳毓下死勁在李鏡泓臉上啐了一口唾沫道：”你活見鬼，還拿這些話來遮掩。鐵腳在這里和我們姊妹說話，半吞半吐也好，一吞一吐也好，要你生什么氣，板什么臉？就依你說，是對他生氣，對他板臉。放屁一般的朝我呸那一口，難道也是呸他，我誤會了不成？你怕戴綠帽子，是這種對待我的方法？很好，包管你沒綠帽子戴！“李鏡泓只急得搔耳爬腮，無話解說。陳蒿笑道：”你們節(jié)外生枝的，鬧這些無味的脾氣，反把正經(jīng)話丟開不問，未免太笑話了。鐵腳爽利些說吧，這話很有關(guān)系的?！昂芜_武道：”當(dāng)然是很有關(guān)系，我才特意向你們來說?！半S將周撰刁唆的那一派話，添枝帶葉的，說了個活現(xiàn)。把個李鏡泓氣得說話不出，光開兩眼望著陳毓，以為陳毓必也十分動氣。誰知她卻絲毫氣忿的形色沒有，反笑嘻嘻對陳蒿說道：”果不出我所料么？“陳蒿微笑點頭。
李鏡泓不知頭腦，看了二人說話的神情，心里陡然犯起疑來。問陳毓道：“什么事不出你所料？”陳毓已看出李鏡泓極力忍住氣忿的神色，赦意做出行所無事的樣子說道：“沒什么事，我們姊妹閑談，不與你相干?！崩铉R泓疑心生暗鬼，登時覺得陳毓近來對自己的情形是仿佛冷淡了許多，平常雖則脾氣暴躁，也不像今日這般容易動氣，這其中必有緣故。滿心想根究一個明白，又怕觸怒了陳毓。心里越想越是何達武不好，不應(yīng)把鄭紹畋這種無賴的人引到家里來，就是黎是韋常來這里纏擾不休，也是何達武的朋友，于今又加上一個姓周的，也不像是個規(guī)矩人。何達武這東西專一引這些人上門，倒像是個拉皮條的。李鏡泓心里這么一想，望著何達武，眼睛里就冒出火來。
不知李鏡泓打算如何發(fā)作，下章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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