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上一章書，寫到何達武遇見鄭紹畋，鄭紹畋盡量損罵了何達武一頓之后，兩人又說合了，打算一同搗周撰的蛋。本章就從此處開場。
當下鄭紹畋問道：“你剛從他那里出來么？”何達武點頭道：“卜先此時正不得了，老二急得痛哭，卜先因我在那里，不好求情，使眼色教我出來?！编嵔B畋道：“你知道為什么事么？”何達武道：“原因不知道。只見老二拿著一張櫻井松子的名片，對卜先說：”你東京既有正式老婆，有婚約，有艷書，就不應(yīng)多方騙我到你家來。‘“
鄭紹畋不等何達武說完，即拍手笑道：“妙極了，一定是那松子打聽了卜先的住址，找卜先來了。可憐那松子被卜先害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到處打聽卜先的下落。皇天不負苦心人，也居然被她打聽著了。她就是周卜先的生死對頭。鐵腳，只要真是松子找來了，你的氣就有出路了?！焙芜_武道：“周卜先不是個老實好欺的人，只怕松子不是他的對手。這事除非松子去法院里告卜先，卜先就沒法子抵賴了。”鄭紹畋連連搖手道：“不行，去法院里告卜先，卜先不怕。因為松子本身是個淫賣婦，在早稻田犯過案，被驅(qū)逐到神田方面來的，并且告卜先的證據(jù)也不充分。”何達武道：“證據(jù)怎么不充分？有婚約，是卜先親筆寫的，還有一封求婚的艷書，都不是實憑實據(jù)嗎？”鄭紹畋道：“那種婚約，在法律上如何算得證據(jù)。這是卜先欺松子不懂得法律，騙松子的一種手術(shù)。世界上哪有一沒主婚人，二沒紹介人的婚約？那婚約我見過，是寫的漢文。那算得什么婚約，一到法庭，松子準得敗訴?！焙芜_武道：“婚約上寫了些什么？”鄭紹畋道：“卜先曾給氏稿我看，語句我忘了。大意是中華民國湖南省人周撰，今得日本某某縣人櫻井松子的同意，在神田大方館結(jié)婚。聘金六十元，交松子母親具領(lǐng)收訖，恐口無憑，立此婚約為證。下面注了幾行小句道：”但此約有效期間，以任何一方不同意為止?！憧催@種婚約，能到法庭么？“何達武笑道：”卜先這東西，真滑的比泥鰍還厲害。從沒聽人說過，婚約上可寫小注子，還注得這么活脫的。
松子當時怎么依遵的呢？“鄭紹畋道：”松子母女都不懂漢文。卜先用日本話譯給他們聽的時候，那里是照著這意思譯的哩。“何達武道：”求婚的艷書，你見著沒有呢？“鄭紹畋道：”怎的沒見著，那封信卻寫的實在，只是不像求婚的信，就算一封吊膀子的信罷了。絕對的不能拿著當起訴的證據(jù)?！昂芜_武尋思了一會說道：”證據(jù)雖不算充分，但告到法庭，卜先的欺騙罪，是免不了的。并且卜先臨走的時候，聽說還騙了松子許多衣服首飾，法庭未必完全不依情理推測?！班嵔B畋道：”情理是未嘗全不講，但證據(jù)是最要緊。在我們知道這事內(nèi)容的，自然說卜先欺騙。法庭本來是全憑據(jù)證說話，婚約上既寫了有效期間，以任何一方不同意為止，誰教你松子母女當時承認的呢？法律上對于不識字的人，并沒有要特別優(yōu)待的一條，法官何得替松子于法律之外，來打這抱不平哩。當衣服首飾，也是沒有憑據(jù)的?？傊袼勺舆@般身分，這般證據(jù)，便再多受些冤抑，也打不起官司來?！昂芜_武道：”然則這事情，將怎么樣辦呢？“鄭紹畋道：”只有每天到這里來，找著卜先，也不吵，也不鬧，專要錢去贖當。再婚約上雖注明了一方不同意就可脫離。但卜先應(yīng)得將脫離的話通知松子，使松子好自尋生路，不應(yīng)哄著松子，留住身子等候。這許多日子的生活費，可提出來，要求卜先補償。是這么要求，就告到法庭，卜先也賴不了，可惜我不知道松子此時住在哪里，不能將這辦法提醒她?！昂芜_武道：”我倆人站在這里談了這大半天，過路的人和警察，都覺得詫異，很注意望著我們。你去找卜先罷，你夜間在家里等我好么？我還有事和你商量?！班嵔B畋答應(yīng)了，二人分手。何達武自回關(guān)木家。
話說鄭紹畋別了何達武，走到富士見樓，問下女道：“周先生在家么？”下女在鄭紹畋身上打量了幾眼說道：“周先生不在家，帶著太太出去了?！编嵔B畋道：“出去多久了？”下女道：“有好一會了。”鄭紹畋心想：哪有這么湊巧，難道他通來嗎？就知道我會來？必是卜先見松子來過了一次，怕他再來，故意教下女這么說。不是如此這般，決見不著。隨即對下女做出驚訝的樣子說道：“周先生和太太都出去了嗎？這就奇怪得很，我是東興洋服店的，周先生剛才打電話到我店里，教我到這里來，有緊要的話說。我接了電話，連忙趕來，怎的他到出去好一會了，這不是奇怪的很嗎？”下女聽鄭紹畋這么說，便笑道：“請在這里等歇，我上樓去看看，或者已回來了也不可知?！编嵔B畋點頭道：“你只對周先生說，東興洋服店有人來了，有要緊的話說?！毕屡畱?yīng)著是，跑上樓去了。不一會，在樓梯口喊道：“洋服店先生，請上來罷！”
鄭紹畋聽了，暗自好笑。脫了木屐，下女引到周撰房門口，鄭紹畋將門一推，只見周撰立在陳蒿背后，看陳蒿用針線縫襪帶。即喊了聲：“卜先久違了?！敝茏仡^見是鄭紹畋，不由得心里又是一驚。只得點頭應(yīng)道：“久違了?！币娤屡€立在門口，便問道：“你說東興洋服店的人來了，怎么不進來？”
下女指著鄭紹畋道：“這位先生，不就是東興洋服店的嗎？”
周撰望著鄭紹畋，鄭紹畋笑道：“我不托名東興洋服店，你就肯請我到這房里來嗎？”說著，彎腰向陳蒿行禮。陳蒿連忙答禮，那臉早已紅了。
周撰問道：“怎么這許久全不見你影子，你一晌都在哪里？”鄭紹畋笑道：“怪不得你沒見我的影子，你一見我的影子，就要飛跑。我正沒有辦法，剛才到東興洋服店打算做一套洋服，因爭論價錢，店伙拿出簿來，把別人做衣服的價目給我看，見上面有一百四十元一套的禮服，我問店伙，才知道是你定做的。便向店伙打聽了你這地名，我若說出真姓名，料定你是不肯賞見的。隨口假充東興洋服店的店伙，任憑你再精明，也猜不到是我。你見是我進來，不嚇了一大跳嗎？”
周撰笑道：“你一不是夜叉，二不是無常，我為什么見是你進來要嚇一大跳。你搬的地方，又不通知我，害的我四下打聽。那次承你的情，請我到維新料理店吃料理，我下樓小解，恰好遇著一個好幾年不曾見面的好朋友。他一把拉著我，到外面僻靜地方談話。我不好推卻，又不便請他上樓來，因為那人和你沒有交情。只得陪著他，立談一會。我心里記掛著你們，怕你們難等，好容易撇開了那朋友，急忙回到樓上一看，誰知你們連等都不等，一個也沒了。你們走了沒要緊，我一頂帽子，一個小提包，不知去向。帽子不值什么，只六塊半錢買的，已戴了大半年。那個小提包丟了，卻是損失不小，包內(nèi)有八十多塊錢，一本帳簿，是預(yù)備和你算清帳，應(yīng)找給你多少錢，當時好找給你。里面還有些零碎東西，在你們拿了，一文不值，在我的關(guān)系就很大。如日記本子，有關(guān)系的信札都在里面。我當時急得什么似的，問下女，下女搖頭說不知道；問帳房，帳房說他不曾上樓。我只得科著頭，空著手，跑出來追你。因不知道你的住所，不好從哪一頭追起。然而我心想：同在東京，又是多年朋友，哪有遇不著的。你如果將我的提包、帽子帶回去了，遲兩日必然找著我送還。過了一晌，竟沒有些兒影響。湖南的朋友，又正在那時候打來一個電報，要我即日回湖南有要事。我因為想進聯(lián)隊，也不能不回湖南，去向政府辦一辦交涉。
既找不著你，就只得動身走了。我回東京，進了聯(lián)隊，平日和我往來的朋友，我都時常會見。只你這一對野貓腳，也不知在些什么地方，跑來跑去，總見不著面。聯(lián)隊又不比學(xué)校，不能任意出來。在外面的朋友，也不能隨意來會。因此我這次從湖南回來，便不愿再進去了。幸虧我住在這里，才能遇得著你。
若仍進了聯(lián)隊，就滿心想見著你，也是枉然。我那小提包，你不曾替我?guī)韱?？?br />
鄭紹畋聽周撰忽然說出這樣一派話來，不特將匿不見面的罪，輕輕移到鄭紹畋身上，反賴鄭紹畋拿了他的小提包。把個鄭紹畋氣得幾乎說話不出，呆呆的望著周撰，半晌才說道：“卜先，你說話全不要一些兒天良嗎？我當日和你同住貸家的時候，跑腿出力的事，哪一件不是我老鄭一力承當，然無論大小的收入，哪一文不是你獨斷獨行的支用？”周撰忙接著說道：“那是當日雙方議妥，分劃了權(quán)限的事，各人盡各人的職責，此刻沒有重行研究的價值。假若當日你肯擔任經(jīng)濟方面，外面交際的事自然是我承擔。職務(wù)有勞逸，責任既有輕重，你當日擔任的雖比較的勞苦，但責任比我輕松幾倍，萬一收入短少，我不能不設(shè)法維持生活。我當日因為擔任的是經(jīng)濟方面，暗中受的損失，報不出帳，說不出口的數(shù)目至少也有數(shù)十元。你看我曾向你提過一句么？不是朋友要好，便不會組織合居。既要好在先，就犯不著因小事失和于后。所以我一不表功，二不抱怨，你我以后相處的日子還長遠的不可限量?！?br />
鄭紹畋道：“你且讓我說完了，你再發(fā)空議論好么？那日我請你到維新吃料理，你逃席之后，我一個人坐在帳房里，足等了一點多鐘，不見你回頭，我才嘔氣走了。你有什么帽子、提包丟在哪里？周撰笑道：”你這話就說得自露馬腳，所謂欲蓋彌彰。你既知道我是逃席，卻為什么不下樓追趕，反死坐在帳房里，等至一點多鐘呢？難道我逃席，逃一會子又回來嗎？
我在外面和朋友談話，不過十多分鐘，回頭你們就散得一點兒影子沒有了。我的提包并沒上鎖，又放在離你不遠的小桌上，你若不是發(fā)見了里面有一大卷鈔票，恐怕未必走的那么快?！?br />
鄭紹畋發(fā)急道：“你這話說得太豈有此理！你硬指定我偷了你的提包嗎？你丟了提包有什么憑據(jù)？”周撰笑道：“誰說你是偷我的提包，那日是你的東道主，來賓遺落了物件，東道主自人代為收管的義務(wù)，法律人情都不能指為偷盜。至于憑據(jù)兩個字，不是可向遺失物件的人提問的，譬如你在電車上，或道路上被扒手偷去了皮夾，你去報告警察，警察能問你要遺失皮夾的憑據(jù)么？你既不能教扒手寫一張收條給你，又不能趁扒手在動手偷竊的時候，請第三者作證人，法律上的憑據(jù)就只兩種：一種人證，一種物證。兩種憑據(jù)你都沒有，若依你問我要憑據(jù)的話說，警察署將不許你告訴，并不能承認你有被竊的事了。
你這話才真是太豈有此理呢?！?br />
鄭紹畋的口舌本不便給，被周撰滔滔不絕的一發(fā)揮，心里越是嘔氣，口里越是辯駁不出來，只有連連向周撰擺手說道：“好，我說你不贏，就算你是丟了提包，但是你走的時候，不曾將提包交給我收管，我也不能負責任。你不能因推說丟了提包，便可不還我的帳。我們解散貸家的時候，結(jié)算明白，你該我七十二元三角。你當日還曾說，酌量算些利息給我，于今利息我也不向你要，你只將原本算還給我罷！”周撰故作驚異的樣子說道：“哪有這么多？我仿佛記得差是要差你一點，只是差的很有限。當日結(jié)算的時候，因在檢點行李，匆匆忙忙，還有些付數(shù)不曾通盤扣算。我搬出來之后，略為計算了一下，差你的不過十來塊錢。其中有幾筆撥數(shù)，三塊五塊的，你間接收用了，當時你又不向我報個數(shù)目。我問出來，你才承認有那么一回事。因此簿上支付兩抵的數(shù)，間接撥的，都不在內(nèi)。結(jié)算的時候，只照簿據(jù)，憑你自己說，你既零零碎碎的間接收用了許多，結(jié)算的時候概不作數(shù)。要我一個人暗貼一份，明貼一份，這理由如何說得過去?！?br />
鄭紹畋冷笑道：“卜先，你說話怎的全不要一些兒根據(jù)。
我間接撥款，是什么時候的事？撥的也不過一元幾角，有兩次忘記向你說，你就拿來做口實嗎？“周撰笑道：”不算帳則已，算帳就不在款項的多少，那怕三文五文，都是要作數(shù)的。就據(jù)你說也有一元幾角，也有兩次忘記向我說。我是當日經(jīng)手帳目的人，記憶力比你強些，我知道的，及調(diào)查出來的，確不止兩次，也確不止一元幾角。撥錢的人，并還有一大半在東京，不妨請來作一作證。“鄭紹畋道：”撥錢的都是誰，你且說出來。“周撰笑道：”你倒來問我么，你且把我那提包內(nèi)的帳簿交出來，上面都寫明了姓名日月，并撥款的地方數(shù)目。那些款子，全是解散貸家后，我照著簿據(jù)，向人索取，人家才說老鄭早已撥用干凈了。我問什么時候撥去的，也有說住在牛噫區(qū)時候撥的，也有說才撥去不幾日的。我待責備他們不應(yīng)該撥給你罷，這話又不好說得，顯得我和你不夠交情，銀錢上的界限分得太嚴了。并且算起來，我是還應(yīng)找點錢給你，因此一不好說人家不該撥。二不好怪你撥借了。然心里總不免覺得你太不放我的心了。既是我一人經(jīng)手的帳項，何妨等我收集攏來，二一添作五的照算，應(yīng)扣的扣，應(yīng)找的找。難道我就一人，能將款項完全吞吃么？“鄭紹畋道：”你不要拿這些似是而非的話來搪塞。我只撥了兩處款子，合計不到三元。于今姑且算作三元，你也應(yīng)找我六十九元七角。誰見你什么提包內(nèi)有什么帳簿?！?br />
周撰道：“提包內(nèi)沒有帳簿嗎？老實說給你聽，我那提包內(nèi)的東西關(guān)系重大，你做東道主請客，客只去外面說幾句話轉(zhuǎn)來，你就跑得無影無蹤了。這時候由得你不承認嗎？恐怕我姓周的沒這么好欺負?！编嵔B畋不由得發(fā)怒道：“你這種無賴的舉動，倒說我來欺負你！那日我請到維新店來的朋友，此刻都還在東京，我可以再把他們請來，如果他們能證明你是丟了個小提包在維新樓上，并能證明我是帶回去了，我不但帳不向你要了，并照你所說遺落的賠償你。若是聽憑你一個人信口開河，那你說提包內(nèi)有十萬八萬，我不也要替你負責任嗎？”周撰道：“你既能請人作證很好，你就去趕快請來，我也有替我作證的人，我也去請了來，大家對質(zhì)一個明白倒好，免得我費工夫四處打聽你，還打聽不著。只是你要趕快，我不能像你沒事，為幾個錢，可以整日整夜的跑腿?！编嵔B畋這時的氣，簡直能把周撰吞下。無奈口里既說周撰不過，手上也不是周撰的對手。周撰學(xué)陸軍的人，氣力畢竟比鄭紹畋大些。鄭紹畋如何敢動武呢？
只氣得圓睜二目，尋思不出一個擺布周撰的方法來。陳蒿這時候已聽得忍耐不住了，呼了聲鄭先生說道：“你二人爭論的話，頭尾我卻不明白，但就所爭執(zhí)的評判，鄭先生也用不著氣苦，好好的朋友，因銀錢糾葛失了和氣，給外人聽了笑話。兩方都不是做生意的人，何必緇銖較量。如鄭先生定要見個明白，就只好依卜先剛才說的，你將你的見證請來，卜先也將他的見證請來，自有個水落石出的時候。不過為幾個錢的小中，是這么鬧的通國皆知，無論曲直屬誰，講起來都不好聽?！?br />
鄭紹畋心想：周撰既安心騙賴，無論如何對質(zhì)，也掏不出他一個錢來，沒得再討氣受。不如去跟何達武商量，設(shè)法破壞他和陳蒿結(jié)婚的事，倒是正經(jīng)出氣的辦法。想罷，也不和陳蒿答話，也不作辭，拔地立起身，抓著帽子就走。周撰跟在后面喊道：“你就是這么走嗎？話如何不說個明白呢？我好容易遇著你，提包還不曾得著下落，你又要溜開么？”氣得鄭紹畋在房門口頓腳罵道：“無賴的痞子，自己騙帳，倒賴我拿了你的提包。要你有這么厲害，看我可能饒你?！毙R旋提腳走了，雖聽得周撰當在后面喊嚷，也不答白。鼓著一肚皮的氣，出了富士的見樓，將近走到停車場，只見前面一個身材高大的人，穿著學(xué)校的制服，也是向停車場的路上走。鄭紹畋看那人的后影，仿佛是個熟人，緊走了幾步，趕上去一看，原來果是認識的。
這人和鄭紹畋是同鄉(xiāng)。姓林，名簡青。年齡在三十左右，是東京高等工業(yè)的學(xué)生，為人很是精明正直。兄弟二人，同在日本留學(xué)，他老兄叫林蔚青，在早稻田大學(xué)肄業(yè)，性情卻比簡青隨和些。湖南同鄉(xiāng)因林簡青辦事能干，舉止端方，公推他當湖南同鄉(xiāng)會的會長。這日因是禮拜，他到四谷會朋友回來，遇著了鄭紹畋。鄭紹畋本是資格很老的留學(xué)生，林簡青又在同鄉(xiāng)會當會長，彼此自然熟識。當下鄭紹畋見是林簡青，心中歡喜，思量要出我今日的氣，非得這人出來不可。笑著開口問道：“林會長從哪里來？長遠不見你老，想是學(xué)校的功課很忙?！绷趾喦嘈Υ鸬溃骸肮φn卻不忙，只因我住在淺草那邊，到神田方面來的時候少，所以我們難得會面。我有個同學(xué)，住在四谷檜町，聽說他病了，因此特來看看。你從哪里來？”鄭紹畋道：“我來這里打聽一樁駭人聽問的事，已偵查明白了，正要報告會長，研究挽救的辦法。不料有這般湊巧，在這里就遇著了會長。這事會長若不出來設(shè)法糾正，將來影響所及，不特留學(xué)界受其波累，中國教育前途亦將因此事無形中發(fā)生多少障礙?！?br />
林簡青驚訝道：“是什么事，有這么大的關(guān)系？我出外的時間太少，全沒得著一些兒風聲?！?br />
鄭紹畋道：“周撰這個人，會長是認識的了。事情就是他干出來的?！绷趾喦嗟溃骸爸懿废任胰绾尾徽J識，我第一次到日本來，就是和他同船。他不是已進了聯(lián)隊嗎？他干了什么事情呢？”鄭紹畋道：“他此刻哪里還在聯(lián)隊，就住在這富士見樓旅館里。有個我們同鄉(xiāng)的女學(xué)生陳蒿，人才學(xué)問，都夠十分。
會長聽說過這人么？“林簡青笑道：”豈但聽人說過，陳女士姊妹兩個，都和敝內(nèi)同學(xué)。數(shù)月前我們常見面的，只近來我搬到淺草那邊去了，相隔太遠，有兩個月不曾會著?！班嵔B畋跺了跺腳道：”可惜會長搬遠了，令夫人不能常見著陳女士，所以才被周撰騙了。周撰是湘譚人，家中原有老婆。民國元年，在岳州又討一個。到日本見著一個渡邊女學(xué)校的學(xué)生，姓櫻井名松子，生得可愛，又想方設(shè)計，討作第三房。近來不知因何，認識了陳女士，用種種欺騙手段，居然騙成了功。此時陳女士跟他同住在富士見樓，儼然夫婦。正所謂先生交易，擇吉開張。
打聽得遲幾日，就要正式結(jié)婚了。會長看周撰這種敗類，對于神圣不可侵神的女留學(xué)生，公然敢明目張膽的，肆行其騙詐手術(shù)。這種敗類，我同鄉(xiāng)會若不加以重懲，將何以維學(xué)業(yè)，而儆邪頑？深望會長挺身出來，挽救這事，民國教育前途，實受福不淺?！傲趾喦嗦犃?，自然不贊成周撰這種行為。但是鄭紹畋平日為人，林簡青知道，并不是一個言行不茍的。他說的話，不見得實在可信。況且維持學(xué)業(yè)的話，在鄭紹畋口里說出來，尤像是有為而發(fā)，不可盡信。當下略事躊躇，才回答鄭紹畋的話。
不知說些什么，下章再寫。
當下鄭紹畋問道：“你剛從他那里出來么？”何達武點頭道：“卜先此時正不得了，老二急得痛哭，卜先因我在那里，不好求情，使眼色教我出來?！编嵔B畋道：“你知道為什么事么？”何達武道：“原因不知道。只見老二拿著一張櫻井松子的名片，對卜先說：”你東京既有正式老婆，有婚約，有艷書，就不應(yīng)多方騙我到你家來。‘“
鄭紹畋不等何達武說完，即拍手笑道：“妙極了，一定是那松子打聽了卜先的住址，找卜先來了。可憐那松子被卜先害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到處打聽卜先的下落。皇天不負苦心人，也居然被她打聽著了。她就是周卜先的生死對頭。鐵腳，只要真是松子找來了，你的氣就有出路了?！焙芜_武道：“周卜先不是個老實好欺的人，只怕松子不是他的對手。這事除非松子去法院里告卜先，卜先就沒法子抵賴了。”鄭紹畋連連搖手道：“不行，去法院里告卜先，卜先不怕。因為松子本身是個淫賣婦，在早稻田犯過案，被驅(qū)逐到神田方面來的，并且告卜先的證據(jù)也不充分。”何達武道：“證據(jù)怎么不充分？有婚約，是卜先親筆寫的，還有一封求婚的艷書，都不是實憑實據(jù)嗎？”鄭紹畋道：“那種婚約，在法律上如何算得證據(jù)。這是卜先欺松子不懂得法律，騙松子的一種手術(shù)。世界上哪有一沒主婚人，二沒紹介人的婚約？那婚約我見過，是寫的漢文。那算得什么婚約，一到法庭，松子準得敗訴?！焙芜_武道：“婚約上寫了些什么？”鄭紹畋道：“卜先曾給氏稿我看，語句我忘了。大意是中華民國湖南省人周撰，今得日本某某縣人櫻井松子的同意，在神田大方館結(jié)婚。聘金六十元，交松子母親具領(lǐng)收訖，恐口無憑，立此婚約為證。下面注了幾行小句道：”但此約有效期間，以任何一方不同意為止?！憧催@種婚約，能到法庭么？“何達武笑道：”卜先這東西，真滑的比泥鰍還厲害。從沒聽人說過，婚約上可寫小注子，還注得這么活脫的。
松子當時怎么依遵的呢？“鄭紹畋道：”松子母女都不懂漢文。卜先用日本話譯給他們聽的時候，那里是照著這意思譯的哩。“何達武道：”求婚的艷書，你見著沒有呢？“鄭紹畋道：”怎的沒見著，那封信卻寫的實在，只是不像求婚的信，就算一封吊膀子的信罷了。絕對的不能拿著當起訴的證據(jù)?！昂芜_武尋思了一會說道：”證據(jù)雖不算充分，但告到法庭，卜先的欺騙罪，是免不了的。并且卜先臨走的時候，聽說還騙了松子許多衣服首飾，法庭未必完全不依情理推測?！班嵔B畋道：”情理是未嘗全不講，但證據(jù)是最要緊。在我們知道這事內(nèi)容的，自然說卜先欺騙。法庭本來是全憑據(jù)證說話，婚約上既寫了有效期間，以任何一方不同意為止，誰教你松子母女當時承認的呢？法律上對于不識字的人，并沒有要特別優(yōu)待的一條，法官何得替松子于法律之外，來打這抱不平哩。當衣服首飾，也是沒有憑據(jù)的?？傊袼勺舆@般身分，這般證據(jù)，便再多受些冤抑，也打不起官司來?！昂芜_武道：”然則這事情，將怎么樣辦呢？“鄭紹畋道：”只有每天到這里來，找著卜先，也不吵，也不鬧，專要錢去贖當。再婚約上雖注明了一方不同意就可脫離。但卜先應(yīng)得將脫離的話通知松子，使松子好自尋生路，不應(yīng)哄著松子，留住身子等候。這許多日子的生活費，可提出來，要求卜先補償。是這么要求，就告到法庭，卜先也賴不了，可惜我不知道松子此時住在哪里，不能將這辦法提醒她?！昂芜_武道：”我倆人站在這里談了這大半天，過路的人和警察，都覺得詫異，很注意望著我們。你去找卜先罷，你夜間在家里等我好么？我還有事和你商量?！班嵔B畋答應(yīng)了，二人分手。何達武自回關(guān)木家。
話說鄭紹畋別了何達武，走到富士見樓，問下女道：“周先生在家么？”下女在鄭紹畋身上打量了幾眼說道：“周先生不在家，帶著太太出去了?！编嵔B畋道：“出去多久了？”下女道：“有好一會了。”鄭紹畋心想：哪有這么湊巧，難道他通來嗎？就知道我會來？必是卜先見松子來過了一次，怕他再來，故意教下女這么說。不是如此這般，決見不著。隨即對下女做出驚訝的樣子說道：“周先生和太太都出去了嗎？這就奇怪得很，我是東興洋服店的，周先生剛才打電話到我店里，教我到這里來，有緊要的話說。我接了電話，連忙趕來，怎的他到出去好一會了，這不是奇怪的很嗎？”下女聽鄭紹畋這么說，便笑道：“請在這里等歇，我上樓去看看，或者已回來了也不可知?！编嵔B畋點頭道：“你只對周先生說，東興洋服店有人來了，有要緊的話說?！毕屡畱?yīng)著是，跑上樓去了。不一會，在樓梯口喊道：“洋服店先生，請上來罷！”
鄭紹畋聽了，暗自好笑。脫了木屐，下女引到周撰房門口，鄭紹畋將門一推，只見周撰立在陳蒿背后，看陳蒿用針線縫襪帶。即喊了聲：“卜先久違了?！敝茏仡^見是鄭紹畋，不由得心里又是一驚。只得點頭應(yīng)道：“久違了?！币娤屡€立在門口，便問道：“你說東興洋服店的人來了，怎么不進來？”
下女指著鄭紹畋道：“這位先生，不就是東興洋服店的嗎？”
周撰望著鄭紹畋，鄭紹畋笑道：“我不托名東興洋服店，你就肯請我到這房里來嗎？”說著，彎腰向陳蒿行禮。陳蒿連忙答禮，那臉早已紅了。
周撰問道：“怎么這許久全不見你影子，你一晌都在哪里？”鄭紹畋笑道：“怪不得你沒見我的影子，你一見我的影子，就要飛跑。我正沒有辦法，剛才到東興洋服店打算做一套洋服，因爭論價錢，店伙拿出簿來，把別人做衣服的價目給我看，見上面有一百四十元一套的禮服，我問店伙，才知道是你定做的。便向店伙打聽了你這地名，我若說出真姓名，料定你是不肯賞見的。隨口假充東興洋服店的店伙，任憑你再精明，也猜不到是我。你見是我進來，不嚇了一大跳嗎？”
周撰笑道：“你一不是夜叉，二不是無常，我為什么見是你進來要嚇一大跳。你搬的地方，又不通知我，害的我四下打聽。那次承你的情，請我到維新料理店吃料理，我下樓小解，恰好遇著一個好幾年不曾見面的好朋友。他一把拉著我，到外面僻靜地方談話。我不好推卻，又不便請他上樓來，因為那人和你沒有交情。只得陪著他，立談一會。我心里記掛著你們，怕你們難等，好容易撇開了那朋友，急忙回到樓上一看，誰知你們連等都不等，一個也沒了。你們走了沒要緊，我一頂帽子，一個小提包，不知去向。帽子不值什么，只六塊半錢買的，已戴了大半年。那個小提包丟了，卻是損失不小，包內(nèi)有八十多塊錢，一本帳簿，是預(yù)備和你算清帳，應(yīng)找給你多少錢，當時好找給你。里面還有些零碎東西，在你們拿了，一文不值，在我的關(guān)系就很大。如日記本子，有關(guān)系的信札都在里面。我當時急得什么似的，問下女，下女搖頭說不知道；問帳房，帳房說他不曾上樓。我只得科著頭，空著手，跑出來追你。因不知道你的住所，不好從哪一頭追起。然而我心想：同在東京，又是多年朋友，哪有遇不著的。你如果將我的提包、帽子帶回去了，遲兩日必然找著我送還。過了一晌，竟沒有些兒影響。湖南的朋友，又正在那時候打來一個電報，要我即日回湖南有要事。我因為想進聯(lián)隊，也不能不回湖南，去向政府辦一辦交涉。
既找不著你，就只得動身走了。我回東京，進了聯(lián)隊，平日和我往來的朋友，我都時常會見。只你這一對野貓腳，也不知在些什么地方，跑來跑去，總見不著面。聯(lián)隊又不比學(xué)校，不能任意出來。在外面的朋友，也不能隨意來會。因此我這次從湖南回來，便不愿再進去了。幸虧我住在這里，才能遇得著你。
若仍進了聯(lián)隊，就滿心想見著你，也是枉然。我那小提包，你不曾替我?guī)韱?？?br />
鄭紹畋聽周撰忽然說出這樣一派話來，不特將匿不見面的罪，輕輕移到鄭紹畋身上，反賴鄭紹畋拿了他的小提包。把個鄭紹畋氣得幾乎說話不出，呆呆的望著周撰，半晌才說道：“卜先，你說話全不要一些兒天良嗎？我當日和你同住貸家的時候，跑腿出力的事，哪一件不是我老鄭一力承當，然無論大小的收入，哪一文不是你獨斷獨行的支用？”周撰忙接著說道：“那是當日雙方議妥，分劃了權(quán)限的事，各人盡各人的職責，此刻沒有重行研究的價值。假若當日你肯擔任經(jīng)濟方面，外面交際的事自然是我承擔。職務(wù)有勞逸，責任既有輕重，你當日擔任的雖比較的勞苦，但責任比我輕松幾倍，萬一收入短少，我不能不設(shè)法維持生活。我當日因為擔任的是經(jīng)濟方面，暗中受的損失，報不出帳，說不出口的數(shù)目至少也有數(shù)十元。你看我曾向你提過一句么？不是朋友要好，便不會組織合居。既要好在先，就犯不著因小事失和于后。所以我一不表功，二不抱怨，你我以后相處的日子還長遠的不可限量?！?br />
鄭紹畋道：“你且讓我說完了，你再發(fā)空議論好么？那日我請你到維新吃料理，你逃席之后，我一個人坐在帳房里，足等了一點多鐘，不見你回頭，我才嘔氣走了。你有什么帽子、提包丟在哪里？周撰笑道：”你這話就說得自露馬腳，所謂欲蓋彌彰。你既知道我是逃席，卻為什么不下樓追趕，反死坐在帳房里，等至一點多鐘呢？難道我逃席，逃一會子又回來嗎？
我在外面和朋友談話，不過十多分鐘，回頭你們就散得一點兒影子沒有了。我的提包并沒上鎖，又放在離你不遠的小桌上，你若不是發(fā)見了里面有一大卷鈔票，恐怕未必走的那么快?！?br />
鄭紹畋發(fā)急道：“你這話說得太豈有此理！你硬指定我偷了你的提包嗎？你丟了提包有什么憑據(jù)？”周撰笑道：“誰說你是偷我的提包，那日是你的東道主，來賓遺落了物件，東道主自人代為收管的義務(wù)，法律人情都不能指為偷盜。至于憑據(jù)兩個字，不是可向遺失物件的人提問的，譬如你在電車上，或道路上被扒手偷去了皮夾，你去報告警察，警察能問你要遺失皮夾的憑據(jù)么？你既不能教扒手寫一張收條給你，又不能趁扒手在動手偷竊的時候，請第三者作證人，法律上的憑據(jù)就只兩種：一種人證，一種物證。兩種憑據(jù)你都沒有，若依你問我要憑據(jù)的話說，警察署將不許你告訴，并不能承認你有被竊的事了。
你這話才真是太豈有此理呢?！?br />
鄭紹畋的口舌本不便給，被周撰滔滔不絕的一發(fā)揮，心里越是嘔氣，口里越是辯駁不出來，只有連連向周撰擺手說道：“好，我說你不贏，就算你是丟了提包，但是你走的時候，不曾將提包交給我收管，我也不能負責任。你不能因推說丟了提包，便可不還我的帳。我們解散貸家的時候，結(jié)算明白，你該我七十二元三角。你當日還曾說，酌量算些利息給我，于今利息我也不向你要，你只將原本算還給我罷！”周撰故作驚異的樣子說道：“哪有這么多？我仿佛記得差是要差你一點，只是差的很有限。當日結(jié)算的時候，因在檢點行李，匆匆忙忙，還有些付數(shù)不曾通盤扣算。我搬出來之后，略為計算了一下，差你的不過十來塊錢。其中有幾筆撥數(shù)，三塊五塊的，你間接收用了，當時你又不向我報個數(shù)目。我問出來，你才承認有那么一回事。因此簿上支付兩抵的數(shù)，間接撥的，都不在內(nèi)。結(jié)算的時候，只照簿據(jù)，憑你自己說，你既零零碎碎的間接收用了許多，結(jié)算的時候概不作數(shù)。要我一個人暗貼一份，明貼一份，這理由如何說得過去?！?br />
鄭紹畋冷笑道：“卜先，你說話怎的全不要一些兒根據(jù)。
我間接撥款，是什么時候的事？撥的也不過一元幾角，有兩次忘記向你說，你就拿來做口實嗎？“周撰笑道：”不算帳則已，算帳就不在款項的多少，那怕三文五文，都是要作數(shù)的。就據(jù)你說也有一元幾角，也有兩次忘記向我說。我是當日經(jīng)手帳目的人，記憶力比你強些，我知道的，及調(diào)查出來的，確不止兩次，也確不止一元幾角。撥錢的人，并還有一大半在東京，不妨請來作一作證。“鄭紹畋道：”撥錢的都是誰，你且說出來。“周撰笑道：”你倒來問我么，你且把我那提包內(nèi)的帳簿交出來，上面都寫明了姓名日月，并撥款的地方數(shù)目。那些款子，全是解散貸家后，我照著簿據(jù)，向人索取，人家才說老鄭早已撥用干凈了。我問什么時候撥去的，也有說住在牛噫區(qū)時候撥的，也有說才撥去不幾日的。我待責備他們不應(yīng)該撥給你罷，這話又不好說得，顯得我和你不夠交情，銀錢上的界限分得太嚴了。并且算起來，我是還應(yīng)找點錢給你，因此一不好說人家不該撥。二不好怪你撥借了。然心里總不免覺得你太不放我的心了。既是我一人經(jīng)手的帳項，何妨等我收集攏來，二一添作五的照算，應(yīng)扣的扣，應(yīng)找的找。難道我就一人，能將款項完全吞吃么？“鄭紹畋道：”你不要拿這些似是而非的話來搪塞。我只撥了兩處款子，合計不到三元。于今姑且算作三元，你也應(yīng)找我六十九元七角。誰見你什么提包內(nèi)有什么帳簿?！?br />
周撰道：“提包內(nèi)沒有帳簿嗎？老實說給你聽，我那提包內(nèi)的東西關(guān)系重大，你做東道主請客，客只去外面說幾句話轉(zhuǎn)來，你就跑得無影無蹤了。這時候由得你不承認嗎？恐怕我姓周的沒這么好欺負?！编嵔B畋不由得發(fā)怒道：“你這種無賴的舉動，倒說我來欺負你！那日我請到維新店來的朋友，此刻都還在東京，我可以再把他們請來，如果他們能證明你是丟了個小提包在維新樓上，并能證明我是帶回去了，我不但帳不向你要了，并照你所說遺落的賠償你。若是聽憑你一個人信口開河，那你說提包內(nèi)有十萬八萬，我不也要替你負責任嗎？”周撰道：“你既能請人作證很好，你就去趕快請來，我也有替我作證的人，我也去請了來，大家對質(zhì)一個明白倒好，免得我費工夫四處打聽你，還打聽不著。只是你要趕快，我不能像你沒事，為幾個錢，可以整日整夜的跑腿?！编嵔B畋這時的氣，簡直能把周撰吞下。無奈口里既說周撰不過，手上也不是周撰的對手。周撰學(xué)陸軍的人，氣力畢竟比鄭紹畋大些。鄭紹畋如何敢動武呢？
只氣得圓睜二目，尋思不出一個擺布周撰的方法來。陳蒿這時候已聽得忍耐不住了，呼了聲鄭先生說道：“你二人爭論的話，頭尾我卻不明白，但就所爭執(zhí)的評判，鄭先生也用不著氣苦，好好的朋友，因銀錢糾葛失了和氣，給外人聽了笑話。兩方都不是做生意的人，何必緇銖較量。如鄭先生定要見個明白，就只好依卜先剛才說的，你將你的見證請來，卜先也將他的見證請來，自有個水落石出的時候。不過為幾個錢的小中，是這么鬧的通國皆知，無論曲直屬誰，講起來都不好聽?！?br />
鄭紹畋心想：周撰既安心騙賴，無論如何對質(zhì)，也掏不出他一個錢來，沒得再討氣受。不如去跟何達武商量，設(shè)法破壞他和陳蒿結(jié)婚的事，倒是正經(jīng)出氣的辦法。想罷，也不和陳蒿答話，也不作辭，拔地立起身，抓著帽子就走。周撰跟在后面喊道：“你就是這么走嗎？話如何不說個明白呢？我好容易遇著你，提包還不曾得著下落，你又要溜開么？”氣得鄭紹畋在房門口頓腳罵道：“無賴的痞子，自己騙帳，倒賴我拿了你的提包。要你有這么厲害，看我可能饒你?！毙R旋提腳走了，雖聽得周撰當在后面喊嚷，也不答白。鼓著一肚皮的氣，出了富士的見樓，將近走到停車場，只見前面一個身材高大的人，穿著學(xué)校的制服，也是向停車場的路上走。鄭紹畋看那人的后影，仿佛是個熟人，緊走了幾步，趕上去一看，原來果是認識的。
這人和鄭紹畋是同鄉(xiāng)。姓林，名簡青。年齡在三十左右，是東京高等工業(yè)的學(xué)生，為人很是精明正直。兄弟二人，同在日本留學(xué)，他老兄叫林蔚青，在早稻田大學(xué)肄業(yè)，性情卻比簡青隨和些。湖南同鄉(xiāng)因林簡青辦事能干，舉止端方，公推他當湖南同鄉(xiāng)會的會長。這日因是禮拜，他到四谷會朋友回來，遇著了鄭紹畋。鄭紹畋本是資格很老的留學(xué)生，林簡青又在同鄉(xiāng)會當會長，彼此自然熟識。當下鄭紹畋見是林簡青，心中歡喜，思量要出我今日的氣，非得這人出來不可。笑著開口問道：“林會長從哪里來？長遠不見你老，想是學(xué)校的功課很忙?！绷趾喦嘈Υ鸬溃骸肮φn卻不忙，只因我住在淺草那邊，到神田方面來的時候少，所以我們難得會面。我有個同學(xué)，住在四谷檜町，聽說他病了，因此特來看看。你從哪里來？”鄭紹畋道：“我來這里打聽一樁駭人聽問的事，已偵查明白了，正要報告會長，研究挽救的辦法。不料有這般湊巧，在這里就遇著了會長。這事會長若不出來設(shè)法糾正，將來影響所及，不特留學(xué)界受其波累，中國教育前途亦將因此事無形中發(fā)生多少障礙?！?br />
林簡青驚訝道：“是什么事，有這么大的關(guān)系？我出外的時間太少，全沒得著一些兒風聲?！?br />
鄭紹畋道：“周撰這個人，會長是認識的了。事情就是他干出來的?！绷趾喦嗟溃骸爸懿废任胰绾尾徽J識，我第一次到日本來，就是和他同船。他不是已進了聯(lián)隊嗎？他干了什么事情呢？”鄭紹畋道：“他此刻哪里還在聯(lián)隊，就住在這富士見樓旅館里。有個我們同鄉(xiāng)的女學(xué)生陳蒿，人才學(xué)問，都夠十分。
會長聽說過這人么？“林簡青笑道：”豈但聽人說過，陳女士姊妹兩個，都和敝內(nèi)同學(xué)。數(shù)月前我們常見面的，只近來我搬到淺草那邊去了，相隔太遠，有兩個月不曾會著?！班嵔B畋跺了跺腳道：”可惜會長搬遠了，令夫人不能常見著陳女士，所以才被周撰騙了。周撰是湘譚人，家中原有老婆。民國元年，在岳州又討一個。到日本見著一個渡邊女學(xué)校的學(xué)生，姓櫻井名松子，生得可愛，又想方設(shè)計，討作第三房。近來不知因何，認識了陳女士，用種種欺騙手段，居然騙成了功。此時陳女士跟他同住在富士見樓，儼然夫婦。正所謂先生交易，擇吉開張。
打聽得遲幾日，就要正式結(jié)婚了。會長看周撰這種敗類，對于神圣不可侵神的女留學(xué)生，公然敢明目張膽的，肆行其騙詐手術(shù)。這種敗類，我同鄉(xiāng)會若不加以重懲，將何以維學(xué)業(yè)，而儆邪頑？深望會長挺身出來，挽救這事，民國教育前途，實受福不淺?！傲趾喦嗦犃?，自然不贊成周撰這種行為。但是鄭紹畋平日為人，林簡青知道，并不是一個言行不茍的。他說的話，不見得實在可信。況且維持學(xué)業(yè)的話，在鄭紹畋口里說出來，尤像是有為而發(fā)，不可盡信。當下略事躊躇，才回答鄭紹畋的話。
不知說些什么，下章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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