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晉武分諸王使典兵，晉不競矣。彼皆膏粱紈袴之子也，教練不親，束伍不禁，瓦合而徒炫其軍容，足以亂爾，而不足以競。又、穎、颙、越之交相殘殺，閧然而前，穨然而熸，未嘗有經(jīng)旬之戰(zhàn)守，而橫尸萬計，其以民命為戲久矣。不足以競而欲相競，于是乎不得不借夷狄以為彊。劉淵之起，司馬穎召之也；石勒之起，茍晞用之也；拓拔氏之起，劉琨資之也；皆不足以競，不獲已而藉之以競，而晉遂亡。中國之禍，遂千余年而不息。使競在中國而無待于彼，不示以弱而絕其相陵之萌，則七國之反，赤眉、黃巾之亂，袁、曹、公孫、韓、馬之爭，中國亦嘗鼎沸矣，既折既摧而還歸于定，亦惡至此哉！

　　武帝無百年之算，授兵于孺子，司馬穎之頑愚，延異類以逞，不足誅也。若夫劉琨者，懷忠憤以志匡中國，而亦何為爾邪？琨進(jìn)索虜，將以討劉淵也。拒一夷而進(jìn)一夷，事卒不成，徒延拓拔猗盧于陘北，不亦傎乎！夫琨不能驅(qū)市人以敵大寇也，誠難；然君子之自靖以忠于所事，亦為其所可為而已矣。智索力窮，則歸命朝廷，如魏勝、辛棄疾斯亦可矣，未有急一時而忘無窮之禍者也。蓋琨亦功名之士耳，志在功名而不聞君子之道，則功不遂、名不貞，而為后世僇，自貽之矣。前有不慮之君，后有不慮之臣，相仍以亂天下；國速亡，夷、夏之防永裂。嗚呼！將誰咎哉！

　　〖二〗

　　司馬越出屯于項，非無策也；其敗，則越非濟(jì)險之人，外為茍晞所乘，而內(nèi)任王衍以僨事耳。劉聰、石勒繞雒陽而南侵襄、鄧，使晉君臣兵庶食絕援孤，畫雒而困，其必蹙以待盡也無疑。重兵屯于外，則聰、勒進(jìn)而越擬其后，必不敢憑陵而遽通三川。故茍晞內(nèi)訌，越死，眾無主，王衍不敢任事，而后聰始決起以犯王都。越之出屯，不是以為越罪，明矣。雒陽之孤危，越不能辭其責(zé)；其失也，在秉國之日，不能推誠任賢、輯和東南、以互相夾輔，一出而無有可倚者。山簡縱酒自恣而忘君父，茍晞挾私爭權(quán)而內(nèi)相攻奪，張駿所遣北宮純之一旅，且屢戰(zhàn)而疲矣；懷帝又惡越，必欲滅越而不恤，自龁之，還以自斃；越之處勢如此，亦安得不郁郁以死而以潰哉！

　　夫越非無心者，而特昧于從違耳。一秉政而唯王衍、庾敳、謝鯤、郭象、胡毋輔之虛浮之徒進(jìn)，以是為可靖兵戎之氣乎？一旦而欲建非常之功，跳出孤危，反兵內(nèi)援，必不可得者。然其曰：“臣出，幸而破賊，國威可振，猶愈于坐待困窮?！币嗪五岱撬赖厍笊L算哉？向令劉弘不死，使任山簡之任，劉琨不北掣于王浚，張軌不遠(yuǎn)絕于涼州，東連瑯邪，視聰、勒所向而自外擊之，晉且可以不亡。其不能者，越非其人，非策之不善也。

　　若夫越之不奉懷帝以出而置之危地，則罪也。玄宗往蜀，太子在靈武，而安、史不能安于長安。誠使懷帝親將以御狄于外，茍晞雖驕，山簡雖慢，自不敢亢鈇鉞而坐視?，樞拜斀瓥|之粟，飽士馬以急攻，聰、勒其能入據(jù)空城以受四方之?dāng)澈?？越出而帝留，惴惴以居，藉藉以斃，越之罪大矣。雖然，或亦國君死社稷之說誤之也。若君臣同死孤城，而置天下于膜外，雖獵衛(wèi)主之名，亦將焉用此哉？

　　〖三〗

　　民愚無知，席安飽以為勢，陵蔑孤弱，士大夫弗能止焉，與之俱流而斁其仁恕之心，忘出反之報，自貽死亡以為國病，禍發(fā)不可御矣。

　　夷狄非我族類者也，蝥賊我而捕誅之，則多殺而不傷吾仁；如其困窮而依我，遠(yuǎn)之防之，猶必矜而全其生；非可乘約肆淫、役之殘之、而規(guī)為利也。漢縱兵吏殘蹂西羌，而羌禍不解，夷狄且然，況中國之流民乎？夫其闌入吾士，不耕而食，以病吾民，褊人視之，其忿忮也必深。上無能養(yǎng)也，無能安也；棄墳?zāi)?，離親戚，仰面于人以求免于凍餒，又豈其情之得已哉？役則役焉矣，敺則敺焉矣，不敵我十姓百家之相為朋比矣。愚民于是而以侮之為得計，士大夫于是而以制之為得勢，有司于是以箝束驅(qū)除之為保我士民之功。一王之天下無分士，天地之生非異類，而摧殘之若仇讎，傷和氣，乖人理，激怨怒，則害于而家、兇于而國，皆自取之焉耳。

　　西晉之末，蜀已覆于前矣。劉弘薨，山簡闇，荊湘之士民虐苦流民；而若馮素者，且持保固鄉(xiāng)里之邪說，惑狂愚殘忍之荀眺，欲盡誅之；四五萬家一時俱起，杜弢挾之以作亂，天道之必然，人情之必致也。鳴呼！眺欲盡誅之，獨非人乎，事即成而何忍？況其祗以自賊也！迨其已反，則又或咎之曰：殺之之不速也。不仁者不可與言，有如是夫！

　　〖四〗

　　劉聰陷雒陽，執(zhí)懷帝，百官無一死者。嗚呼！若此之流而可責(zé)以仗節(jié)死義之道乎？雒陽之困危也，周馥請幸壽春而不聽，茍晞?wù)埿覀}垣而不果，迨其后欲出而不能，悲哉！帝將遷而公卿止之，為之辭曰：效死以守社稷也。乃若其情，則有二焉：弗能固守，而依于所遷，則遷壽春而周馥為公輔矣，遷倉垣則茍晞為公輔矣，從遷之臣，弗能據(jù)尊榮也，此一情也。久宦于雒，而治室廬、置田園、具器服、聯(lián)姻戚，將欲往而徘徊四顧，弗能捐割，此又情也。故盤庚曰：“無總于貨寶，生生自庸。”總其心于田廬器服之中，仰不知有君，俯不知有軀命，故曰若此之流，惡可責(zé)以仗節(jié)死義乎？

　　十金之產(chǎn)，卒逢寇亂，不忍捐其雞豚罋缶，而肝腦涂地，妻子為俘，汴京士庶擁李綱以讙呼者，此情而已矣。玄宗將奔蜀，楊國忠列炬請焚府庫，帝曰：“留此以與賊，勿使掠奪百姓?！逼漭p視貨貝之情，度越尋常遠(yuǎn)矣。是以唐終不亡也。

　　〖五〗

　　劉琨送石勒之母以招勒，而勒不服；高齊送宇文護(hù)之母，而護(hù)旋攻之；不拘以為質(zhì)，而欲以仁義動狡悍之寇，不已愚乎！曰：此未足以誚琨也。執(zhí)人之父母，脅之以降，不降，則殺之以快意，此夷狄盜賊之行，有心者其忍效之乎？送之歸，雖不足以懷之，而彼亦無辭以決于致死。曹嵩死而徐州屠，陶謙愚矣。琨非愚也，琨所以不能制勒者，懷、愍弱，瑯邪孤，王浚撓之，其勢不振；琨雖忼慨，而舊為賈謐、司馬越所污染，威望不足以動人；抑且沈毅不如劉弘，精敏不如陶侃，勒是以睥睨之，知非已敵，而孰其聽之？使琨而能如郭子儀也，則香火之誓，動回紇而有余?；丶v豈果畏鬼神、恤信義哉？有以制之，而又持名義以臨之，蔑不勝焉。仁義有素，而聲靈無拂，則此一舉也，足以折勒之狡而制其死命，故曰：“仁者無敵。”琨未全乎仁也，非仁過而愚也。若拘人之父母以脅其子，非人之所為也，固琨之所不忍而不屑者也。

　　〖六〗

　　王導(dǎo)秉江東之政，陳頵勸其改西晉之制，明賞信罰，綜名責(zé)實，以舉大義，論者韙之，而惜導(dǎo)之不從。然使導(dǎo)亟從頵言，大反前軌，任名法以懲創(chuàng)久弛之人心，江東之存亡未可知也。語曰：“琴瑟之不調(diào)，必改而更張之?！狈侵沃砸?。絃之不調(diào)，因其故而為節(jié)其緩急耳，非責(zé)之絃而亟易其故也。不調(diào)之絃，失之緩矣，病其緩而急張之，大絃急，小絃絕，而況可調(diào)乎？

　　晉代吏民之相尚以虛浮而樂于弛也久矣，一旦操之已蹙，下將何以堪之？且當(dāng)其時，所可資以其理者，周顗、庾亮、顧榮、賀循之流，皆雒中舊用之士，習(xí)于通脫玄虛之風(fēng)，未嘗慣習(xí)羈絡(luò)者；驟使奔走于章程，不能祗承，而固皆引去。于是虔矯束溼之人，拔自寒流以各逞其競躁，吏不習(xí)，民不安，士心瓦解，亂生于內(nèi)而不可遏矣。夫卞壺、陶侃，固端嚴(yán)劼毖之士也，導(dǎo)固引壺于朝端，任侃于方岳矣，潛移默化，豈在一旦一夕哉？宋嘗病其紀(jì)綱之寬、政事之窳矣，王安石迫于改更而人心始怨；元祐、紹圣、建中靖國屢懲屢改，而宋乃亡。鍛鐵者，急于反則折。褊人憾前圖之不令，矯枉而又之于枉，不可以治無事之天下，而況國步方蹙、人心未固之時乎？

　　且不但此也，漢末尚聲譽，而曹操矯之以嚴(yán)；魏氏急名實，而司馬矯之以寬；彼皆樂翹前人之過，形君人之非，以快人心而使樂附于已。當(dāng)導(dǎo)之世，王敦嘗用此術(shù)矣；其后桓溫又用此術(shù)矣；所以進(jìn)趨利徼功之人而與為逆也。導(dǎo)唯無此不軌之志，故即因為革，從容調(diào)御而不自暴其能，夫?qū)жM無頵之心哉？桓彝品藻之曰管夷吾，則其不襲王衍諸人之蕩泆以靡天下，可知也。又惡知其不服膺陳頵之諫而特不露其鋒铓爾。有當(dāng)世之略者，好惡不激，張弛不迫；褊人不知，求快一時，而怪其弗能為也，愚者何足與深言邪！

　　〖七〗

　　王彌勸劉曜都雒，曜不從，彌以是輕曜而背之。彌，盜魁之智耳，惡足以測狡夷之長算哉？石勒視劉曜而尤狡，張賓之慧，非彌所能測也。勒在葛陂，孔萇請夜攻壽春，據(jù)之以困江東，勒笑之，而從張賓北歸據(jù)鄴。勒橫行天下，豈惴惴于紀(jì)瞻者，然而知瞻可勝，而江、淮之終不可據(jù)以為安，勒之智也。

　　江、淮之春有霖雨，常也；紀(jì)瞻與相持，不以雨為困而勒困，于此可以知地氣、可以知天情矣。三代以上，淑氣聚于北，而南為蠻夷。漢高帝起于豐、沛，因楚以定天下，而天氣移于南?？たh封建易于人，而南北移于天，天人合符之幾也。天氣南徙，而匈奴始彊，漸與幽、并、冀、雍之地氣相得。故三代以上，華、夷之分在燕山，三代以后在大河，非其地而闌入之，地之所不宜，天之所不佑，人之所不服也。是故拓拔氏遷于雒，而六鎮(zhèn)據(jù)其穴以殘之，延及于齊、周，而元氏之族赤。守緒遷于蔡，而完顏氏之族殲。耶律亡，而其支庶猶全于漠北。蒙古亡，而其苗裔種姓君長塞外者且數(shù)百年。舍其地之所可安，以犯天紀(jì)，則未有能延者。枳橘貉鵒之性，黠者自喻之，昧者弗知也。王彌、孔萇之所以愚而徒資曜、勒之笑也。

　　夫江、淮以南，米粟魚鹽金錫卉木蔬果絲枲之資，彼豈不知其利；而欲存余地以自全其類也，則去之若驚。然則天固珍惜此土以延衣冠禮樂之慧命，明矣。天固惜之，夷且知之，而人弗能自保也，悲夫！中華之?dāng)☆?，罪通于天矣。雖然，夷而有曜、勒之識也，則自知此非其土，而勿固貪之為利以自殄其世也。

　　〖八〗

　　劉聰之臣有劉殷者，論史者或稱以為賢。殷飾女以進(jìn)于聰而固其寵，不足比數(shù)于人類者也。故其言曰：“事君當(dāng)幾諫，凡人尚不可面斥其過，況萬乘乎？”論者以為賢，則且為諂佞者排摘忠直之口實，殷雖不足比數(shù)于人類，而不可以不辨。

　　事父母而幾諫者，既以不忍傷恩為重矣；且子日侍父母之側(cè)，諫雖不切，而娓娓以繼進(jìn)，父母雖愎，亦無如其旦夕不相舍者何，而終必從之；非君之進(jìn)見有時，言不伸而君且置之者也。父母之過，無安危存亡決于俄頃之大機(jī)，旦過而夕改，無過矣。君操宗社生民之大命，言出而天下震驚，行出而臣工披靡，一失而貽九州億萬姓百年死亡之禍，待之宛轉(zhuǎn)徐圖，雖他日聽之而悔無及矣。父母之過，即有導(dǎo)諛之者，淫朋而已矣，奴妾而已矣，其勢不張，其徒不盛，其飾非簧惑之智，不能凌我而出其上；微言而告父母以所未覺，彼未能結(jié)黨強(qiáng)辯以折我。君而不善，則聚天下之僻而辯、巧而悍者，稱天人、假理勢以抗我；而孤忠固憂其不勝，微言如吶，奪之者喧豗，而氣且為奪矣。凡此數(shù)者，諫父母易，而諫君難。處其難，而柔顏抑氣、操瓦全之心，以若吐若茹、而伺君之顏色，此懷祿固寵之便計，其為小人之道也無疑。況乎君臣義合，非有不可離之去就哉！

　　劉聰兇暴嗜殺，殷以是為保其富貴之計則得矣。以獻(xiàn)女媚夷之禽心，而姑取譽于天下，其術(shù)巧矣。本不足與深論，而邪說一倡，若蘇軾諫臣論之類，師其說以為詭遇之術(shù)，君臣之義廢，忠佞之防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