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哲學(xué)史鐘泰
序
鐘子鐘山，為教授之江大學(xué)。三年纂《中國哲學(xué)史》竟，督余為之序。鐘山富于理性，純于學(xué)，其為書立例謹(jǐn)嚴(yán)，愾乎獨(dú)肩砥柱東流之責(zé)，可謂憂世之深矣！且夫古今能為學(xué)者，不出高明、沉潛之兩途。沉潛者務(wù)涵泳，高明者喜創(chuàng)辟。涵泳久而理積，理積而后體用備，內(nèi)之足以養(yǎng)吾心，外之足以理天下國家，充實(shí)光輝，儒術(shù)乃以見尊于世；創(chuàng)辟者之于學(xué)焉，不務(wù)蓄德而以求知，求知者必求勝于人，求勝于人之心不已，將溪刻以求古人之失?；蛳攘⒄轮疲怨湃酥孕芯臀?。夫以古人之跡之傳于今，窎遠(yuǎn)而莫見，鈕锫而不相合，固矣，其不可強(qiáng)同也，因而疑之，信與疑不相害也。以疑古為求學(xué)之方，師師相承，而其術(shù)益密，乃近于名法家之所為。是故今之學(xué)者，移治經(jīng)之心力以治子，往往自昵于名法而敝屣儒術(shù)。儒術(shù)之中有荀卿焉，陽儒而陰法，崇名而絀性，其書倍譎不同，往往出于其徒李斯輩之所竄易。學(xué)者顧軒之躋之于孔、曾、思、孟之左。最近學(xué)風(fēng)扇播，總其略，墨名而荀性為世大宗，賢圣微矣！抑不知夫圣之所以為圣，賢之所以為賢，首出群倫，包三才，育萬物，廓然性分之天者，其視諸子猶鯤鵬之于蠛蠓焉。嗚呼！章制密而儒道衰，考據(jù)精而名法勝，因不與果期，而卒與之相赴。一孔之士，南面撝呵，硁然獨(dú)訂賢圣之得失，而高下其名位。蓋三十年來，學(xué)術(shù)思想既不得保其統(tǒng)緒，雅頌政教且隨之以傾。然而倡此者，家自以為哲學(xué)，人自以為真理。理不必真，而橫流滋蔓，夫豈非高明者之過與？鐘山之擇術(shù)焉醇，其觀古焉涵泳反復(fù)，久而得其通儒者經(jīng)世之體也。世之為學(xué)者，大都握今之轡以馭古之跡，是以毀轅折筴而其道大窒。窒則愚，通則哲。嗚呼！鐘子其幾于哲矣！ 戊辰三月吳江金天翮
凡例
一、此書以史傳之體裁，述流略之旨趣，故上下則詳其源流，彼是亦辨其同異。
二、史家之例，或以事為題，或以人為目。此書述一家之言，則著其人；總一代之變，則標(biāo)其事。
三、史家紀(jì)傳，有合有分?；蛞愿綇模蛞赃B及。此書亦兼四體。蓋事有取其相貫，說亦便于互參。惟是人之重輕，文隨詳略。附從以上，著之章目，連及之者，但見本文。
四、一派之說，詳于魁率。至其徒眾，具在范圍，一一敘之，只增重復(fù)。故非于先說有發(fā)明，于師傳有改易，并從省汰，以節(jié)篇章。
五、中西學(xué)術(shù)，各有統(tǒng)系，強(qiáng)為比附，轉(zhuǎn)失本真。此書命名釋義，一用舊文。近人影響牽扯之談，多為葛藤，不敢妄和。
六、門戶之爭，自古不免。然言各有宜，理無相悖。此書于各家同異，時附平亭。既欲見學(xué)術(shù)之全，亦以為溝通之助。
七、人之編次，一準(zhǔn)時代。惟附從者以其類，連及者隨其宜。先后參差，并難例限。
八、書中人物，或稱子、或稱君、或稱生、或稱公、或稱名、或稱號、或稱謚、或稱封，一從常習(xí)，意無抑揚(yáng)。
九、此書上下兩卷，略分四期。一自有史以迄嬴秦，是為上古史；二自漢迄唐，是為中古史；三自宋迄明，是為近古史；四有清一代，是為近世史。惟光、宣以后，雜糅新說，雖辟蹊徑，未睹旨?xì)w。編錄之責(zé)，讓之來者。
十、各家著作，具有全書。此之所舉，僅其要略。以蠡測海，知獲譏于大雅；因指求月，還有望于學(xué)人。
鐘山鐘泰識
第一編 上古哲學(xué)史
第一章 上古之思想
第二章 王官六藝之學(xué)
第三章 老子 附管子
附《老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解
第四章 孔子
第五章 墨子 附宋钘
第六章 楊子
第七章 商君 尸子附見
附論管商同異
第八章 莊子 附列子
第九章 孟子 附曾子 子思 又告子附見
第十章 惠施 公孫龍 附尹文子
附名家不出于別墨論
第十一章 荀子
第十二章 韓非 申子 慎子附見
第十三章 秦滅古學(xué)
第二編 中古哲學(xué)史
第一章 兩漢儒學(xué)之盛
第二章 賈生
第三章 董仲舒
第四章 淮南王安 附劉向
第五章 揚(yáng)雄
第六章 王充 附王符 仲長統(tǒng)
第七章 鄭玄
第八章 魏伯陽
第九章 牟融
第十章 荀悅
第十一章 徐幹
第十二章 魏晉談玄之風(fēng)
第十三章 劉劭
第十四章 裴頠
第十五章 傅玄
第十六章 葛洪 附鮑生
第十七章 陶淵明
第十八章 南北朝儒釋道三教之爭
第十九章 范縝 附蕭琛
第二十章 王通
第二十一章 隋唐佛教之宗派
第二十二章 韓愈 李翱
第二十三章 柳宗元 劉禹錫
第三編 近古哲學(xué)史
第一章 宋儒之道學(xué)
第二章 周子
第三章 邵子 附司馬溫公
第四章 張子
第五章 明道程子
第六章 伊川程子
附論二程表章《大學(xué)》、《中庸》
第七章 王荊公 附蘇東坡 蘇潁濱
第八章 朱子 李延平附見
第九章 張南軒 胡五峰附見
第十章 呂東萊 附陳龍川
第十一章 薛艮齋 附陳止齋
第十二章 陸象山
附論朱陸異同
第十三章 葉水心 附唐說齋
第十四章 蔡西山 蔡九峰 附蔡節(jié)齋
第十五章 楊慈湖
第十六章 真西山 魏鶴山
第十七章 元明諸儒之繼起
第十八章 吳草廬 鄭師山
第十九章 劉伯溫
第二十章 方正學(xué) 附宋潛溪
第二十一章 曹月川 薛敬軒
第二十二章 吳康齋 胡敬齋
第二十三章 陳白沙
第二十四章 王陽明
第二十五章 羅整庵
第二十六章 湛甘泉
第二十七章 王龍溪 王心齋 附錢緒山
第二十八章 胡廬山 附羅念庵
第二十九章 呂心吾
第三十章 顧涇陽 高景逸
第三十一章 劉蕺山 黃石齋
第四編 近世哲學(xué)史
第一章 清儒之標(biāo)榜漢學(xué)
第二章 孫夏峰 附湯潛庵
第三章 陸桴亭 附陸稼書
第四章 黃梨洲
第五章 顧亭林 張蒿庵附見
第六章 張楊園
第七章 李二曲
第八章 王船山
第九章 唐鑄萬 附胡石莊
第十章 顏習(xí)齋 李恕谷
第十一章 戴東原
第十二章 彭允初 汪大紳 羅臺山
第十三章 洪北江
第十四章 龔定庵
第十五章 曾文正公
第一編 上古哲學(xué)史
第一章 上古之思想
中國哲學(xué)，至周代始有統(tǒng)系可言。然其淵源所自，則甚遙遠(yuǎn)。如孔子贊《易》，《易》固肇端于伏羲之八卦也；子思傳《中庸》，執(zhí)中之說，固堯之所以命舜也。今雜錄上古以來先民傳說見于載籍者，撮為此章。其不曰哲學(xué)而曰思想者，書闕有間，無可參驗(yàn)，過而予之，以誣古人，所不敢也。
一 本天
載籍之舊，無過《尚書》?！督裎纳袝肥肌秷虻洹罚^之以《皋陶謨》。或謂《典》、《謨》出夏時追述。顧其說則可據(jù)矣。舜之命九官十二牧也，曰：“欽哉，惟時亮天工?！?《堯典》)皋陶之陳謨也，曰：“無曠庶官。天工人其代之。天敘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禮，自我五禮有庸哉?！庇衷唬骸疤烀械拢宸逭略?。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并《皋陶謨》)工曰天工，而典禮命討，一推其源于天。此后世法天、畏天諸說之由來也。于是箕子陳《洪范》，則曰：“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周公作《無逸》，則曰：“昔在殷王中宗，嚴(yán)恭寅畏天命?！?舊以“天命”連下“自度”句絕，誤。)其在于《詩》，《皇矣》之篇曰：“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彼苑Q文王也?！稛A民》之篇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并《大雅》)所以美仲山甫也。蓋自唐虞逮于三代，《詩》、《書》之所稱說，若斯之類，不可勝引。竊原其故，則古初以來，嘗窮人物之本。以為非地不能養(yǎng)，非天不能生。人者托體于天，則當(dāng)以天為父。是以古之王者自稱天子。而郊祀上帝，著之《禮經(jīng)》，謂之報本之祭。觀其制名，知有深義，非同偶然者矣。
二 盡人
惟以人為本乎天，故視人亦與天等。盡人之性，則可以參天地而育萬物。古稱天皇、地皇、人皇，說雖荒渺，而天地人三統(tǒng)之所以立，不可誣也。皋陶稱天敘天秩，即曰：“天工人其代之。”武王稱天降下民，即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見《孟子》，今偽《古文尚書·泰誓》與此稍異。)人可代天助天，則豈不重乎。且《禮記·祭法》，載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夏后氏亦禘黃帝而郊鯀，祖顓頊而宗禹。殷人禘嚳而郊冥，祖契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缎⒔?jīng)》亦曰：“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于明堂以配上帝?！狈蚪级E之祭由來尚矣，而以祖考配之，是人鬼不必降于天神也。不獨(dú)是也，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zāi)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亦見《禮記·祭法》)是故祀棄以為稷，祀后土(共工氏之子)以為社，祀黎(顓頊?zhǔn)现?以為祝融，祀昧(少昊氏之子)以為玄冥。其為天神，即皆人鬼。吾觀祭祀之事，知古之不欲以天而蔑人也明矣。而或乃以吾國人之事天，與他民族迷信神權(quán)者相提并論，其得為通于國故者乎？
三 首孝
《孝經(jīng)》作于孔子。然其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民用和睦”，則孝之由來遠(yuǎn)矣。近人章太炎著《孝經(jīng)本夏法說》，以為《釋文》引鄭氏說“禹三王先者”，以先王屬禹，必有所據(jù)。而墨子用夏道，《漢書·藝文志》序墨家者流，即曰：“以孝視天下是以尚同?！?見《太炎文錄》)章氏之說自可信。顧吾觀《堯典》四岳舉舜，曰：“瞽子，父頑母囂象傲，克諧以孝。蒸蒸乂，不格奸?！钡墼唬骸拔移湓囋?。”孟子言孝，首推大舜，曰：“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此之謂大孝?！笔箞蛩粗聻椴煌⒅翁煜轮f，固有先乎夏世者矣。自是以后，契敷五教，則父子有親在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之前。《周官》六行，則孝居友睦姻任恤之首。(見《周官·大司徒》)《禮·郊特牲》曰：“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狈虮竞跆?，人與物之所共也；本乎祖，則人之所獨(dú)也。人不知孝，是謂忘祖；忘祖，則不得為人也。故古者宗廟之祭，自稱孝孫。(《詩·小雅·楚茨》、《魯頌·閟宮》)而《孝經(jīng)》曰：“宗廟致敬，不忘親也。修身慎行，恐辱先也?！比粍t孝之為教，與古人之重宗法、隆祭祀，蓋俱起者矣。抑古之所謂孝者，非僅孝于父母之謂也。《孝經(jīng)》曰：“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禮·祭義》曰：“居處不莊，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zhàn)陳無勇，非孝也?！庇衷唬骸靶⒂腥Ｐ⌒⒂昧?，中孝用勞，大孝不匱。思慈愛忘勞，可謂用力矣。尊仁安義，可謂用勞矣。博施備物，可謂不匱矣?！狈虼丝鬃?、曾子之言，其出在后。然而《書·甘誓》曰：“用命嘗于祖?！狈且詰?zhàn)陳之勇為孝乎？《大雅·既醉》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非以不匱為孝乎？若是，舉行己待人臨事為國之道，而一賅之于孝之中。故曰：“夫孝，德之本也?！痹唬骸叭酥心笥谛ⅰ！?并《孝經(jīng)》)由孔子以上稽《詩》、《書》之傳，知所謂先王有至德要道者，圣人之言固真實(shí)而無有假托也。
四 用中
自宋以來，儒者有所謂十六字之心傳者。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贝顺雒肥蟼喂盼摹洞笥碇儭罚刹蛔阈?。然《論語》既載之矣，曰：“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匆嘁悦怼！笨鬃右嘣唬骸八雌浯笾才c？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yáng)善。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中庸》)則堯、舜、禹執(zhí)中之傳，果不誣也。不獨(dú)是也，帝堯之命夔曰：“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堯典》)皋陶之贊禹曰：“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qiáng)而義。彰厥有常，吉哉。”(《皋陶謨》)其言德皆必舉兩端，而不欲有偏勝之過，是亦中而已矣。孟子曰：“湯執(zhí)中，立賢無方?！眲t湯之中也。《洪范》曰：“建用皇極?！弊⒅^皇極大中也。又其言曰：“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cè)，王道正直?！眲t箕子、武王之中也。由是而老曰守中(《老子》：“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孔曰中庸，蓋吾先民之訓(xùn)，無有或離于中道者。至若以模棱兩可為中，以多方遷就為中，此自后世之失，不得以為先民罪，更不得以為中道罪。
五 上民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夫民貴之義，非自孟子始發(fā)之也。盤庚之遷于殷也，所以告其民者，一則曰：“古我前后罔不惟民之承?！痹賱t曰：“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書·盤庚》)立君所以為民，古之人早知之矣。故周公稱殷王祖甲曰：“其在祖甲，不義惟王，舊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萦谑瘢桓椅牿姽??！?《無逸》)其稱文王曰：“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威威顯民?！?《康誥》)夫至于鰥寡而不敢侮，其尚猶有奴使其民者乎？且古人之所敬事者，天也。而皋陶曰：“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皋陶謨》)武王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孟子》引《泰誓》)以民為天意所寄托，故畏天者亦畏民?！墩僬a》曰“用顧畏于民碞”是也。斯義也，春秋士大夫猶或能道之。里革曰：“君也者，將牧民而正其邪者也。若君縱私回而棄民事，民旁有慝，無由省之，益邪多矣。若以邪臨民，陷而不振，用善不肯，專則不能，使至于殄滅而莫之恤也，將安用之?！?《國語·魯語》)師曠曰：“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天之愛民甚矣，豈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從其淫而棄天地之性，必不然矣?！?《左傳·襄十四年》，中有節(jié)文。)夫孤寡不谷，賤名也，而侯王以為稱，非自卑而上民之證乎？是以君貴民賤，特起于戰(zhàn)國以后暴君代作，一時之邪說。而近人好以后世之事，推論三代以前，遂疑《詩》、《書》所載不足盡信，而民本之義非上古所能曉。則何其厚誣先民之甚也！
六 大天下
公羊家有言曰：“大一統(tǒng)?！?《公羊·隱元年》)此意亦非始于公羊也。禹之稱舜也，曰：“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蒼生，萬邦黎獻(xiàn)共為帝臣?！?《皋陶謨》)夏人之稱禹也，曰：“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禹貢》)夫舜、禹之時，疆域之廣，不盡九州。然而其言若是者，非徒為夸辭也。蓋其函括寰宇之量，同以為一君之所治，莫有能外者矣。又非獨(dú)舜、禹為然也，《長發(fā)》之詩曰：“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圍?！?《商頌》)所以言湯也?！秷?zhí)競》之詩曰：“自彼成康，奄有四方?！?《周頌》)所以言武王也。而《周禮·職方氏》辨九服之邦國，自王畿以外，有侯甸男采衛(wèi)蠻夷鎮(zhèn)藩。其制或不免托之空言，然即規(guī)度而論，則何其恢廓也！是以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倍髮W(xué)之教，必極之于平天下；中庸之德，必極之于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duì)，凡有血?dú)?，莫不尊親。古之人以天下為量，不欲以一國自限，其來固已久矣。且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伊尹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納之溝中。(并見《孟子》)大之推于天下者，亦細(xì)之不遺于一夫。嗚呼！此視彼局于國家主義，或侈言民族平等，而不惜殺人以救人者，不亦遠(yuǎn)乎！
第二章 王官六藝之學(xué)
孔子曰：“天子失官，學(xué)在四夷。”(《左傳·昭十七年》)上世之學(xué)掌于王官，無可疑也。然王官之學(xué)孰為盛？曰周為盛?？鬃釉唬骸跋亩Y，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xiàn)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庇衷唬骸爸鼙O(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眲t文獻(xiàn)之盛，二代非周比也。雖然，周之盛，文、武開之，而周公實(shí)成之?？鬃釉唬骸拔耐跫葲]，文不在茲乎！”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xué)，而亦何嘗師之有?！贝酥^文、武也。孔子又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fù)夢見周公。”(以上并《論語》)孟子曰：“周公、仲尼之道。”(《孟子》)此則謂周公也。是以清章實(shí)齋(名學(xué)誠，會稽人，乾隆進(jìn)士)作《原道》，而謂周公集前王之大成。曰：“周公成文、武之德，適當(dāng)?shù)廴鮽洌笠蛳谋O(jiān)，至于無可復(fù)加之際，故得藉為制作典章，而以周道集古圣之成，斯乃所謂集大成也。”又曰：“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跡既多，而窮變通久之理亦大備。周公以天縱生知之圣，而適當(dāng)積古留傳道法大備之時，是以經(jīng)綸制作，集千古之大成，則亦時會使然，非周公之圣智能使之然也?！?《章氏遺書·文史通義》)夫隋唐以前，學(xué)校皆并祀周、孔，以周公為先圣、孔子為先師。其制蓋始于漢，漢人所見猶為近古。由是論之，章氏之說不得謂之鑿空也。是故言中國哲學(xué)，必當(dāng)斷自周公為始。
周公制作，莫著于《禮》。今傳《儀禮》十七篇，其為周公舊制已無異論。惟《周禮》一書，則疑之者多。然伏生《尚書大傳》稱“周公居攝三年，制禮作樂”，《禮記·明堂位》稱“周公朝諸侯于明堂，制禮作樂”，而《左傳》引太史克曰：“昔者先君周公制周禮。”(文十八年)此所謂周禮者，固不必即今之《周禮》一書，然即周公制禮推之，禮之大者無過政教，今之《周禮》，其經(jīng)綸大體，必出于周公，而非余子所能代為也。又不獨(dú)禮而已也。《周禮·春官》大卜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則《易》在禮之中矣。大師教六詩，曰風(fēng)、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則《詩》在禮之中矣。大司樂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磬》、《大夏》、《大濩》、《大武》，則《樂》在禮之中矣。小史掌邦國之志，外史掌四方之志，掌三皇五帝之書，則《書》與《春秋》在禮之中矣。是故言禮，而六藝即無不在。晉韓宣子之聘魯也，觀書于太史氏，得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左傳·昭二年》)是可證也。抑《禮·王制》曰：“樂正崇四術(shù)，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而《文王世子》曰：“凡學(xué)，世子及學(xué)士必時。春夏學(xué)干戈，秋冬學(xué)羽籥，皆于東序。小樂正學(xué)干，大胥贊之?；a師學(xué)戈，籥師丞贊之。胥鼓南，春誦夏弦，大師詔之瞽宗。秋學(xué)禮，執(zhí)禮者詔之。冬讀書，典書者詔之。禮在瞽宗，書在上庠。”則當(dāng)時六藝之教行于學(xué)校，其制固可考見。而春秋之世，流風(fēng)余韻，猶有存者。晉趙衰薦郤穀為帥，稱其說禮樂而敦詩書(《左傳·僖二十七年》)；楚莊王使士亹傅太子箴，問于申叔時，叔時曰：“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為之導(dǎo)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zhèn)其浮。教之令，使訪物官。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wù)用明德于民焉。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教之訓(xùn)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國語·楚語》)夫向使周之學(xué)校未嘗以《詩》、《書》、《禮》、《樂》為教，則晉楚之士，如趙衰、申叔時，安得有是言乎？是故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而亦即曰“述而不作”，曰“好古敏求”(并《論語》)。章實(shí)齋曰：“六藝，周公之典章。”(《文史通義·經(jīng)解》)豈不然哉！
班固因劉歆《七略》為《漢書·藝文志》，而謂儒、道、陰陽、名、法、墨、縱橫、雜、農(nóng)，九流之學(xué)，皆出于古之某官。又謂“合其要?dú)w，亦六經(jīng)之支與流裔”。(并《漢書·藝文志》)近人詆之，以為附會揣測，全無憑據(jù)。然《莊子·天下》篇言：“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于本數(shù)，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大小精粗，其運(yùn)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shù)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对姟芬缘乐荆稌芬缘朗?，《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shù)散于天下而設(shè)于中國者，百家之學(xué)時或稱而道之?！眲t百家淵源于王官六藝之學(xué)，戰(zhàn)國時人多知之者。不得謂《七略》、《藝文志》無所憑據(jù)也。且《淮南·要略》，以為諸子皆起于救世之弊，而論儒者之學(xué)，則曰：“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訓(xùn)?！闭撃又畬W(xué)，則曰：“學(xué)儒者之業(yè)，受孔子之術(shù)，背周道而用夏政?！闭摴茏又畬W(xué)，則曰：“崇天子之位，廣文、武之業(yè)?！狈蛉寮覠o論矣，老子為周守藏室之史，《莊子》有孔子西藏書于周室，翻十二經(jīng)以說老聃之文。(見《莊子·天道篇》)而曾子問禮，孔子所以告之者，每曰“吾聞諸老聃”。(見《禮記·曾子問》)是老子之有得于六藝也。墨子之書，多引《詩》《書》，又言“吾見百家《春秋》”(唐劉知幾《史通·六家篇》引《墨子》佚文，又《墨子·明鬼》篇亦稱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齊之《春秋》、周之《春秋》云云)。而《呂覽》稱“魯惠公使宰讓請郊廟之禮于天子，桓王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于魯，墨子學(xué)焉”。(《當(dāng)染篇》)是墨子之有得于六藝也。管子以禮義廉恥為國之四維(《管子·牧民》)，而所為作內(nèi)政以寄軍令者，實(shí)本之周禮鄉(xiāng)遂之制。(《小匡》)且其書言法，而曰：“法出于禮?！?《樞言》)曰：“所謂仁義禮樂者，皆出于法?！?《任法》)又《弟子職》者，《禮》之《曲禮》《少儀》之類也，而今在《管子》之書。是管子之有得于六藝也。其詆毀《詩》、《書》以為國之淫蠹者，惟商鞅與韓非耳。然商君師尸佼，韓非師荀況。佼、況皆尊先王，稱孔氏(《尸子·貴言篇》有曰：“修先王之術(shù)，除禍難之本?！薄睹魈闷酚性唬骸岸扔谕牛^于先王?！逼浞Q引孔子之言尤眾)。則鞅與非，即亦不能無聞于六藝之教。故茍使取諸子之書而研窮之，明其異同，詳其得失之所在，其與六藝分合之跡，蓋可得而復(fù)案也。夫此非謂諸之子之學(xué)，皆六藝之所已備也。又非謂諸之子學(xué)，其義無有能出六藝之外也。譬之江水，諸子者，其下流之播為九江三江；而六藝者，則其濫觴之始也。今言中國哲學(xué)，而不本之于六藝，是無卵而有時夜，無父祖而有曾彌也。惡乎可哉！
第三章 老子 附管子
老子姓李，名耳，字聃。其曰老子者，則古稱壽考者之號。(《禮記·曾子問》鄭注)生于楚之苦縣厲鄉(xiāng)曲仁里。苦縣當(dāng)老子時屬陳，司馬遷《史記·老子列傳》以其后追述之，故以屬于楚，實(shí)非楚人也。嘗為周守藏室之史。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guān)，關(guān)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qiáng)為我著書。”于是乃著書上下篇五千余言而去。今所傳《道德經(jīng)》是也。老子既以自隱無名為務(wù)，故其行跡多不可考。而世或言其百有六十余歲，或言二百余歲，皆誕妄不足信。然孔子適周問禮于老子，見于《史記》，見于《莊子》之書，而《論語》記孔子自言，亦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我于老彭?！?老彭即老子，近人廉江江瑔著《讀子卮言》，有論老子之姓氏名字，甚為可據(jù))則其事為必有。而后人或以《禮·曾子問》孔子所言聞諸老聃者，窮極禮之節(jié)文，今《老子》書乃謂“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其言不類，疑《道德經(jīng)》出于后人之手，非其舊矣。不知禮有本末，天下之衰也，逐末而忘本，于是節(jié)文益繁，而禮之本意轉(zhuǎn)失?！爸倚胖《鴣y之首”云云，老子亦為彼非禮之禮言之耳。不然，孔子執(zhí)禮者，而亦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此豈有悖乎？又近人以《史記》言老子多游移之辭，并疑老子其人為不必有，而謂《莊子》所載老聃事，皆出于周之寓言。夫《論語》一書，如長沮、桀溺、晨門、荷蕢之流，其跡皆不顯，然即不得謂無其人，且《老子列傳》詳敘老子之子孫，而八世孫假仕漢孝文帝，假之子解為膠西王太傅，皆當(dāng)史公時，此豈可誣者！至云老子莫知所終，則隱者往往如此，尤不足異也。(莊子《養(yǎng)生主》篇言老聃死，秦佚吊之。則莫知所終云云，亦出之一時之傳說)
一 道
老子以道為天地萬物之本，故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dú)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庇衷唬骸暗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fù)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比坏啦豢梢姡梢娬叻堑?；道不可名，可名者非道。故曰：“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庇衷唬骸暗揽傻溃浅５?。名可名，非常名。”惟其不可見不可名也，故又名之曰無。曰：“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庇衷唬骸叭椆惨惠灒?dāng)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dāng)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dāng)其無，有室之用。”無即道也。然曰無而實(shí)有，故曰：“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二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庇衷唬骸坝袩o相生?！庇衷唬骸坝兄詾槔?，無之以為用?！庇信c無并言，明無之即有，有之即無也。故其所以為道之形容者，曰：“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痹换秀?、曰窈冥，非無耶？曰有象、曰有物、曰有精有信，非有耶？而合而言之，則曰：“無狀之狀，無物之象?！鄙w道者，變動不居，無有方所，故不得不多方以喻之。而又恐人之執(zhí)實(shí)以求也，故又不得不閃爍其詞。而胡適之以為哲學(xué)初起，名不完備，故說理不能周密。(見胡氏《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亦可謂不善讀《老子》者矣。雖然，所謂道者何耶？道者，宇宙之本體也。何以知宇宙之本體？宇宙之本體，即吾心之本體，非有二也。故曰：“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庇钪嬷倔w，須先明吾心之本體。故曰：“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fù)。夫物蕓蕓，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fù)命，復(fù)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痹谌诵脑幻谟钪嬖坏溃灰?。然人之不明夫心之本體何也？曰：以其有身，以其有知。何言乎以其有身？其言曰：“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此身之患也。身之為患何也？曰：以其私欲。私欲所以生生也，而不知其所以害生也，故曰：“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者，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庇衷唬骸拔迳钊四棵?，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笔枪视庥谏碇?，必自少私寡欲始矣。少私寡欲，是之謂虛。何言乎以其有知？其言曰：“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也?！贝酥家?。知之為患何也？曰：以其偽。知不必偽，而偽則生于知也，故曰：“智慧出，有大偽?！笔枪视庥谥迹刈砸娝乇闶家?。見素抱樸，是之謂靜。(少私寡欲，見素抱樸，皆本《老子》語)由私欲而進(jìn)于虛，由偽而進(jìn)于靜，以學(xué)言之，則益矣，故曰：“為學(xué)日益。”由有身而無身，由有知而無知，以道言之，則損矣，故曰：“為道日損?！崩献又缘?，非空談宇宙之本體也。必以吾心之本體，合宇宙之本體，以宇宙之本體，證吾心之本體。故曰：“修之于身，其德乃真?！贝说赖轮钥少F也。
二 無為
道之何以言無為也？曰：有為者用也。而所以用夫有為者，則無為也。故無為者，有為之本也。能有為而不能無為者，蓋有之矣，未有能無為而不能有為者也。故曰：“為無為?！庇衷唬骸暗莱o為而無不為?！庇衷唬骸皳p之又損之，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矣?！弊苑驘o無為之本，而一以有為為事，于是天下多害事矣。故曰：“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zhí)者失之?！辈嬖唬骸耙云渖现袨橐玻且噪y治?！庇衷唬骸笆ト藷o為故無敗，無執(zhí)故無失?！比粍t老子之言無為，為夫逞其私智而一以生事為能者言之也，為夫執(zhí)滯于有為之跡而不能行其所無事者言之也，非曰以不事事為無為也。自夫世之不明老子之意，而以無為為不事事，于是遂強(qiáng)指老子為消極主義。老子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贝艘嗄苤欢艘?。
三 三寶
老子曰：“我有三寶，寶而持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蔽┐裙嗜?，其言曰：“堅(jiān)強(qiáng)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庇衷唬骸疤煜轮寥?，馳騁天下之至剛?！庇衷唬骸疤煜履崛跤谒?，而攻堅(jiān)強(qiáng)者莫之能先，以其無以易之也?！比酥热嶂疄榇热幔恢热嶂疄橛聫?qiáng)也，故曰：“夫慈故能勇?！彼蛊涞酪娪趹?zhàn)爭，其言曰：“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澹為上，勝而不美?！庇衷唬骸暗溎笥谳p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贝纫舱渌詾橛乱?。惟儉故嗇故愚，其言曰：“治人事天莫若嗇?！庇衷唬骸氨娙私杂?，而我獨(dú)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比酥拗疄橛?，而不知愚之為知也；知嗇之為嗇，而不知嗇之為積也；知儉之為儉，而不知儉之為廣也。故曰：“儉故能廣。”斯其道見于治國，其言曰：“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庇抟?，正其所以為智也，又曰：“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yuǎn)徙。雖有舟車，無所用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fù)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音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眴菀?，正其所以為積也，又曰：“圣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眱€也，正其所以為廣也。惟不敢為天下先，故后故下，其言曰：“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人，以其言下之；欲先人，以其身后之。是以處上而人不重，處前而人不能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比酥笙轮疄楹笙?，而不知后下之為先上也，故曰：“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彼蛊涞酪娪谌√煜?，其言曰：“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而下大國，則取大國。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國不過欲兼使人，小國不過欲人事人。夫兩者各得其所欲。故大者宜為下?！毕乱?，正其所以為先也。老子之道如是，豈果無為也哉！
四 嬰兒
老子言道，則尚無名樸；言治，則尚小國寡民；言為道，則尚守雌、尚嬰兒。其義一也。其言嬰兒者凡三。曰：“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曰：“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dú)怕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痹唬骸俺５虏浑x，復(fù)歸于嬰兒?！逼渌陨袐雰汉我?？曰：為其無心也。故曰：“圣人無常，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矣。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矣。圣人在天下，惵惵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睙o心故無知。然無知者，有知而不用，非不知之謂也，故曰：“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庇衷唬骸爸湫?，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又曰：“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fù)守其母?！庇秩眨弧懊鞯廊裘?。”又曰：“虛其心，實(shí)其腹?！庇兄挥煤我玻吭唬河脛t有不用矣，不用則無不用也。故曰：“明白四達(dá)，能無知乎？”曰：“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yuǎn)，其知彌少。”漢家用黃老，以清凈治，而班固以為道家君人南面之術(shù)，蓋皆有見于此。至后世神仙家托為嬰兒姹女之說以言養(yǎng)生，則得于老子而失老子之意者，未可以混同而論也。
《漢志》道家首伊尹、太公，而有《管子》八十六篇。伊尹、太公之書今不傳。《管子》八十六篇之目皆具，而其闕者十篇。清姚際恒(際恒字立方，仁和人，諸生。與閻若璩、毛奇齡同時)作《古今偽書考》，謂《管子》多偽，大抵戰(zhàn)國周末之人，如稷下游談輩及韓非、李斯輩，襲商君之法，借管氏以行其說者。而章實(shí)齋則謂《管子》之述其身死后事，出于習(xí)管氏法者所綴輯。古人著書，不必定成于一人之手，類多有其徒附益。不得執(zhí)此以為偽。(《文史通義·詩教》、《言公》等篇，撮其意如此)吾謂實(shí)齋之言，為得其實(shí)。今《管子》《樞言》、《心術(shù)》、《白心》、《內(nèi)業(yè)》諸篇，言“日益之而患少者惟忠，日損之而患多者惟欲”(《樞言》)，言“恬愉無為，去智與故。其應(yīng)也，非所設(shè)也。其動也，非所取也”(《心術(shù)》)，言“功成者隳，名成者虧”(《白心》)，與老子絕圣棄智、少私寡欲、而功成不居之旨正同。孔子曰：“絜靜精微，《易》教也?！?《禮記·經(jīng)解》)《七略》以為道家合于《易》之嗛嗛，一謙而四益。然則管、老之同，亦其俱同于《易》也耳。而或者以《管子》之書，其言多無殊于老氏，遂謂必老氏以后之人所托為，亦不察之甚矣。然史公稱《管子》，獨(dú)謂讀其《牧民》、《山高》(今《形勢》)、《乘馬》、《輕重》、《九府》，詳哉其言之。(《史記·管晏列傳》)而今《管子》之書，論治必以法為主。曰：“法立令行?！?《法法》)曰：“圣君任法而不任智?！?《任法》)曰：“明法而固守之?！?同上)曰：“法者，天下之儀也。所以決疑而明是非也，百姓所縣命也?！?《禁藏》)則《管子》固有非道家所可盡者。老子曰：“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薄豆茏印芬嘣唬骸耙山裾卟熘?，不知來者視之往?！?《山高》)顧其所以有異者，老子多言治道之體，而管子則于用為詳。此觀其作軍令，制財(cái)用，大抵本之《周禮》可以見也。若其曰：“倉廩實(shí)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痹唬骸皣兴木S，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痹唬骸罢d，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并《牧民》)即百家所不能易，而亦三代以來之所恒言。自《隋志》列《管子》于法家，后人因之，莫原其本。而道術(shù)之裂，其跡乃益淆而莫辨矣。吾故附管子于老子后而論之。管子名夷吾，字仲，潁上人。相齊桓公?？鬃釉唬骸盎腹藕现T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弊渲芟逋跗吣?，蓋先老子云。(老子生卒不可考，胡適之謂當(dāng)生周靈王初年，亦僅憑臆測，此等處無寧闕疑)
附《老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解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焙m之作《中國哲學(xué)史》盛稱其言。而謂“天地不仁”者，言其不是人也。古者嘗視天為有意志、有智識、有喜怒之主宰，故以天為與人同類。是為天人同類說。而老子則謂天地不與人同性，打破古代天人同類之謬說，而立后來自然哲學(xué)之基礎(chǔ)。故擬老子之說為思想之革命。其后梁任公撰《先秦政治思想史》亦沿胡說。并謂與《詩》之言“昊天不惠”“昊天不平”正同。指為當(dāng)時神權(quán)觀念之動搖。然吾統(tǒng)觀《老子》全書，知其說之出于穿鑿，未足據(jù)為定論也。夫胡氏以仁為人，其所引以為據(jù)者則《中庸》“仁者人也”，《孟子》“仁也者人也”二言。不知此二人字，皆言人之所以為人，非便指人身而言。以今邏輯論之，則二人字乃抽象名詞，非具體名詞也。故以人為仁之訓(xùn)則可，而以人易仁則不可。然則老子曰“天地不仁”，豈得引此為說，而謂不仁即不是人乎？且果如胡氏之意，亦只得云非仁，不得云不仁。非字之與不字，其意固有殊矣。況下文云：“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币浴疤斓夭蝗省睘椴皇侨?，亦可謂“圣人不仁”為不是人乎？推胡氏之心，不過欲說老子不信天為有神，以見天道之果無知耳。然“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老子》之言也；“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亦《老子》之言也。老子果信天為無神無知者乎？抑信天為有神有知者乎？夫讀一家之言，當(dāng)合觀其前后，而后可論其主張如何。今但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而不顧“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不顧“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乃至不顧其下句“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斷章取義而為之說，又安得無誤乎！雖然，此不能以怪胡氏也。自王弼之注而已誤矣。王注曰：“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為。造立施化，則物失其真。有恩有為，則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則不足以備載矣。地不為獸生芻，而獸食芻。不為人生狗，而人食狗。無為于萬物，而萬物各適其所用。則莫不贍矣?！狈蛞圆蝗蕿闊o恩，則是矣。若其所以解芻狗者，則未為得實(shí)也。信如王氏之言，地不為獸生芻而獸食芻，不為人生狗而人食狗。則天地自天地，人獸自人獸，芻狗自芻狗。天地之于萬物，曾無與焉于其間，豈得言以言為乎？且獸食芻人食狗云云，似言芻狗者不啻言草芥言荼毒。天地且勿論，老子嘗疾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矣，而乃曰圣人以百姓為芻狗，謂草芥其民荼毒其民者為圣人，不幾于率獸食人之獎乎？是尚得為老子乎哉？夫古之能明老子之意者，莫過莊子?！肚f子》之書載師金之言曰：“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尸祝齋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將復(fù)取而盛以篋衍，巾以文繡，游居寢臥其下。彼不得夢，必且數(shù)瞇焉?！?《天運(yùn)》)然則芻狗者，芻靈之類耳。芻狗之為物，當(dāng)時則貴，過時則棄焉。是故言天地以萬物為芻狗者，猶言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而已。然其言不仁者何居？曰：老子不有言乎？曰：“正言若反。”夫虎狼非仁也，而莊子曰：“虎狼仁也。”(《天運(yùn)》)知虎狼之可以言仁，則知天地圣人之可以言不仁矣?！兑住吩唬骸吧^易?！鄙?，仁也。然故者不去，新者不生，故有生則有殺矣。自其殺而言之，非不仁而何？然而不仁即所以為仁。是則正言若反也。胡氏讀《老子》，不知正言若反之義，而又中于王氏芻狗之說，益之自不信天，硬牽老子以就己意。而梁氏不察，以為胡氏之創(chuàng)解，此其所以俱失也。至若《詩》人言“昊天不惠”“昊天不平”，正見呼天而語，詞意之迫，尤不得以為神權(quán)觀念動搖之證。當(dāng)另為文辨之，茲不復(fù)贅。
第四章 孔子
孔子名丘，字仲尼。魯人也。生于魯襄公二十一年，即周靈王二十年。卒于魯哀公十六年，即周敬王四十一年。年七十三?！妒酚洝た鬃邮兰摇份d孟僖子之言，曰：“孔丘，圣人之后。滅于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厲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茲益恭。故鼎銘云：‘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墻而走。亦莫敢余侮。饘于是，粥于是，以糊余口?！涔缡?。吾聞圣人之后雖不當(dāng)世，必有達(dá)者。今孔丘年少好禮，其達(dá)者歟！”歷敘孔子之先德甚詳。又載適周問禮老聃，及學(xué)琴于師襄事。而《仲尼弟子列傳》稱：“孔子之所嚴(yán)事：于周則老子。于衛(wèi)，蘧伯玉。于齊，晏平仲。于楚，老萊子。于鄭，子產(chǎn)。于魯，孟公綽。數(shù)稱臧文仲、柳下惠、銅鞮伯華、介山子然，孔子皆后之，不并世?！笨鬃又畬W(xué)之所自，蓋可見也。少嘗為委吏，為乘田。定公時，為司空，繼為司寇。相定公會齊侯于夾谷，齊人歸魯侵地。后攝行相事，魯國大治。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孔子知魯之終不能用也，去而之衛(wèi)。由是歷游各國。及歸魯，年六十八矣。乃敘《書》、傳《禮》、刪《詩》、正樂，因史記而作《春秋》，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弟子三千人，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蓋自來私門傳業(yè)之盛，未有過孔子者云。今其說可見者，自六經(jīng)外，有《論語》《孝經(jīng)》，爰并而論之。
一 仁
孔子言仁，猶老子之言道也。老子言：“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倍鬃右嘣唬骸叭蔬h(yuǎn)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庇衷唬骸坝心芤蝗沼闷淞τ谌室雍?，我未見力不足者。”(并《論語》)此其言甚相類。但以天言之，則曰道；以人言之，則曰仁。不言天而言人，其事尤切。故曰：“人之為道而遠(yuǎn)人，不可以為道。”(《中庸》)又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論語》)《論語》言仁之言甚多。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是仁之兼攝禮樂也。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痹唬骸叭收甙踩?，知者利仁?！笔侨手鏀z知也。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笔侨手鏀z勇也。子張問仁，曰：“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闭垎栔?，曰：“恭、寬、信、敏、惠?！笔侨手鏀z恭寬信敏惠諸德也。后之釋仁者，或曰：“仁者功施于人?！?何晏《論語集解》“依于仁”注)或曰：“博愛之謂仁?！?韓愈《原道》，然晉袁宏《后漢紀(jì)》卷三已先有此語)或曰：“愛曰仁?！?《周子通書》)皆只言其一偏，非仁之全也。至近人引鄭氏(玄)相人偶之言，謂通彼我斯謂仁(見清陳澧《東塾讀書記》。梁任公《先秦政治思想史》蓋又襲陳氏之說者)，而不知“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仁者不憂”(并見《論語》)，不必對人而始有仁，離人而即無仁也?；騿柸视诔套?伊川)，程子曰：“當(dāng)合孔孟言仁處研窮之，二三歲得之，未晚也?！?見《二程語錄》、《近思錄》)斯言得之矣。
二 忠恕
仁之全體難見，而其所從人之路，則惟忠與恕。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贝搜杂芍乙郧笕室病Ｖ俟瓎柸?，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并《論語》)此言由恕以求仁也。而其言之最詳且盡者，莫過于《大學(xué)》。《大學(xué)》言：“一家仁，一國興仁。堯舜帥天下以仁，而民從之。”而即續(xù)曰：“君子有諸己而后求諸人。無諸己，而后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又曰：“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所惡于上，毋以使下。所惡于下，毋以事上。所惡于前，毋以先后。所惡于后，毋以從前。所惡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惡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謂絜矩之道?！薄洞髮W(xué)》為孔氏之遺書，其所稱述，必出于孔子無疑。觀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亦可見也。抑忠則未有不恕，恕亦未有不忠者。忠者盡己，恕者推己。己之不盡，何有于推？茍不能推，又何所盡？故忠恕多并言，或單言恕，而忠即在其中，單言忠，而恕即在其中。不得歧而二之也。
三 孝弟
忠恕之施何始乎？曰：始于孝弟。孝弟者，人之性也，天之德也。由孝弟而充之忠恕，由忠恕而極之仁，一貫之道也。故《孝經(jīng)》曰：“愛親者不敢惡于人，敬親者不敢慢于人?！泵餍⒌苤朴谥宜∫?。又曰：“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禮?！泵髦宜≈从谛⒌芤?。又曰：“事親者，居上不驕，為下不亂，在丑不爭?！倍凶友苤唬骸捌錇槿艘残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論語》)明孝弟之極于仁，而仁之本于孝弟也?？鬃釉唬骸跋聦W(xué)而上達(dá)。”孝弟者，下學(xué)之事。故教弟子，即曰：“入則孝，出則弟。”仁者上達(dá)之事，故以由之可使治賦，求之可使為宰，赤之可使與賓客言，皆曰“不知其仁”。以令尹子文之忠，陳文子之清，皆曰“未知，焉得仁”，而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以上并見《論語》)，上達(dá)極高明，而下學(xué)道中庸，此孔子所以立人道之極。而凡有血?dú)?，莫不尊親也。
四 五倫
五倫之教，始于舜之命契。而儒者實(shí)出于司徒之官，故亦曰：“天下之達(dá)道五：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dá)道也?！?《中庸》)然契但立其品，至孔子則定其界。何者謂之界？君盡君之道，而不以責(zé)臣；臣盡臣之道，而不以責(zé)君；父盡父之道，而不以責(zé)子；子盡子之道，而不以責(zé)父；至夫婦昆弟朋友亦然。此所謂界也。故子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中庸》)其在《大學(xué)》曰：“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敝怪普?，即止于其界也。不特此也。知夫?yàn)樽又y，則父無不慈矣；知夫?yàn)楦钢y，則子無不孝矣；知夫?yàn)槌贾y，則君無不仁矣；知夫?yàn)榫y，則臣無不敬矣。故子曰：“君子有三恕。有君不能事，有臣而求其使，非恕也。有親不能報，有子而求其孝，非恕也。有兄不能敬，有弟而求其聽，亦非恕也?！?見《荀子·法行》篇)其在《文王世子》曰：“知為人子，然后可以為人父。知為人臣，然后可以為人君。知事人，然后能使人。”知己之界，故責(zé)躬不得不厚；知人之界，故望人不敢不薄。由前言之謂之忠，由后言之謂之恕。是故五倫之道，統(tǒng)之于忠恕，其始為孝弟，而其極則為仁。
五 成己成物
極仁之量，萬物皆吾懷抱之內(nèi)。故匹夫匹婦，有一不得其所，即于吾仁有所欠缺。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dá)而達(dá)人?！庇衷唬骸耙蝗湛思簭?fù)禮，天下歸仁焉?！毖匀时匾粤⑷诉_(dá)人，天下歸仁為究竟，非務(wù)為高遠(yuǎn)也。不如是，即不足盡于仁也。故子之言志，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而棲棲皇皇，席不暇暖，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以上并《論語》)圣人之情，殆見乎辭矣。而《中庸》言之尤為詳盡，曰：“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nèi)之道也。”成己曰仁，仁之體也；成物曰知，仁之用也。有體有用，故曰合外內(nèi)之道。此豈腐儒硁硁自守，或貌為大言者所可得而冒竊者哉！
六 富教
成物非托諸空言也。昔者子適衛(wèi)，冉有仆，子曰：“庶矣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备恢讨笾灾螄教煜抡?，蓋莫能外也。富之道奈何，道千乘之國一章盡之矣，曰：“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苯讨滥魏危乐哉徽卤M之矣，曰：“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冉有之言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弊勇分栽唬骸扒С酥畤?，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并見《論語》)觀于冉有、子路而能若是，孔子不益可知乎！
七 小康大同
富教之施，先于一國，而后及于天下?？鬃尤ヴ?，遲遲吾行，曰：“去父母國之道也?！?見《孟子》)而又曰：“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禮·檀弓》)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論語》)故其欲用魯者，非為魯而已也，將以為天下也。為天下者，大同之事也；為魯者，小康之事也。而為天下不得不有望于魯者，魯一變可以至道，大同必由小康而進(jìn)，未可一蹴幾也。斯其意見于《禮運(yùn)》，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舉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dú)親其親，不獨(dú)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dú)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諸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jì)，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shè)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是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jǐn)于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勢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而公羊家本之，乃有《春秋》張三世之說曰：“于所傳聞之世，見治起于衰亂之中，內(nèi)其國而外諸夏。于所聞見之世，見治升平，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至所見之世，著治太平，夷狄進(jìn)至于爵。天下遠(yuǎn)近大小若一?！?《公羊·隱元年》“公子益師卒”下何休《解詁》)嗚呼！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本《禮運(yùn)》語)，圣人懷抱之大如此，豈易及哉！
八 知命之學(xué)
孔子之志在天下，然天下用我與否，未可知也。豈惟未可知，固將莫我容矣。(子路曰：“夫子道大，故天下莫能容?！币姟都艺Z》)莫我容而有怨尤之心，則是其志益大，其心亦益苦。果仁義之為桁楊桎梏也，若是，豈得為圣人之學(xué)哉！且孔子嘗阨于公伯寮矣，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嘗畏于匡矣，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嘗絕糧于陳矣，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鄙w自五十而知天命之后，固無入而不自得者。是故九夷可居，疏食飲水可樂，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xué)而上達(dá)，知我者其天乎！”(以上并見《論語》)斯其意于《易》屢發(fā)之。《訟》之九四曰：“復(fù)即命渝，安貞不失也。”《否》之九四曰：“有命無咎，志行也?！薄秺ァ分盼逶唬骸坝须E自天，志不舍命也。”而《困》之象曰：“君子以致命遂志?！薄抖Α分笤唬骸熬右哉荒?。”《巽》曰：“君子以申命行事?！薄断缔o》總之曰：“樂天知命故不憂。”《說卦》申之曰：“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圣人之于命，蓋不啻反復(fù)言之。說者以“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之一言，遂以為命之義微，雖門人有不得聞?wù)?。不知“君子三畏，首畏天命”，“不知命，無以為君子”，皆載之《論語》。然則知命之學(xué)，固圣人造道之極功，而亦君子修身之樞要。茍命之理有所未明，欲以臆測圣學(xué)之精微，奚以異于不由其戶，而冀升其堂入其室哉！其不能至，固有不待言者矣。
第五章 墨子 附宋钘
墨子名翟。一曰宋人，一曰魯人。其生略后于孔子。《呂覽》謂墨子學(xué)于史角之后，而《淮南·要略》則曰：“墨子學(xué)儒者之業(yè)，受孔子之術(shù)。以為其禮煩而不說，厚葬糜財(cái)而貧民，久服傷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蹦呔拮佑星莼崳婪Q其受業(yè)于子夏。則儒之于墨，其學(xué)時有出入，蓋可推而知也?！稘h志》《墨子》七十一篇，今存者僅五十三篇。
一 兼愛
墨家之言兼愛，猶儒家之言仁也。然仁者由親以及疏，其間自有差等，故孟子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墨者不然，曰：“愛無差等，施由親始。”(見《孟子》墨者夷之之言)故儒者多非之。然其說亦自有故，墨子曰：“圣人以治天下為事者也，必知亂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亂之所自起，則不能治。譬之如醫(yī)之攻人之疾者然，必知疾之所自起焉，能攻之；不知疾之所自起，則弗能攻。治亂者何獨(dú)不然。必知亂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亂之所自起，則弗能治。圣人以治天下為事者也，不可不察亂之所自起。當(dāng)(同嘗)察亂何自起，起不相愛。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謂亂也。子自愛，不愛父，故虧父而自利。弟自愛，不愛兄，故虧兄而自利。臣自愛，不愛君，故虧君而自利。此所謂亂也。雖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謂亂也。父自愛而不愛子，故虧子而自利。兄自愛而不愛弟，故虧弟而自利。君自愛而不愛臣，故虧臣而自利。是何也？皆起不相愛。雖至天下之為盜賊者亦然。盜愛其室，不愛異室，故竊異室以利其室。賊愛其身，不愛人身，故賊人身以利其身。此何也？皆起不相愛。雖至大夫之相亂家，諸侯之相攻國者，亦然。大夫各愛其家，不愛異家，故亂異家以利其家。諸侯各愛其國，不愛異國，故攻異國以利其國。天下之亂物，具此而已矣。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愛。若使天下兼相愛，愛人若愛其身，猶有不孝者乎？視父兄與君若其身，惡施不孝，猶有不慈者乎？視弟子與臣若其身，惡施不慈。故不孝不慈亡有，猶有盜賊乎？視人之室若其室，誰竊？視人之身若其身，誰賊？故盜賊亡有，猶有大夫之相亂家，諸侯之相攻國者乎？視人家若其家，誰亂？視人國若其國，誰攻？故大夫之相亂家，諸侯之相攻國者，亡有。若使天下兼相愛，國與國不相攻，家與家不相亂，盜賊無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則天下治。故圣人以治天下為事者，惡得不禁惡而勸愛。故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故子墨子曰：不可以不勸愛人者，此也?！?《兼愛上》)蓋深原當(dāng)時禍亂之本，思惟兼愛可以治之。莊子所謂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者也。(語見《莊子·天下》篇)夫雞癕豕零，時相為帝。儒墨之道，各有其宜。故昌黎欲兼用孔、墨以為治，(《昌黎集·讀墨子》)正不得因孟子之距之而廢其說也。
二 非攻
兼愛見墨家之仁，非攻見墨家之義。墨子以救亂而言兼愛，即以兼愛而唱非攻，道固然也。其言曰：“今有一人，人入園圃，竊其桃李。眾聞則非之，上為政者得則罰之，此何也？以虧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雞豚者，其不義又甚人人園圃竊桃李，是何故也？以虧人愈多，其不仁滋甚，罪益厚。至人入欄廄取人馬牛者，其不義又甚攘人犬豕雞豚，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茍?zhí)澣擞?，其不仁滋甚，罪益厚。至殺不辜人也，扡其衣裘，取戈劍者，其不義又甚入人欄廄取人馬牛，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茍?zhí)澣擞?，其不仁滋甚矣，罪益厚。?dāng)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yù)之，謂之義。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之別乎？殺一人，謂之不義，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說往，殺十人，十重不義，必有十死罪矣。殺百人，百重不義，必有百死罪矣。當(dāng)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不義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yù)之，謂之義。情不知其不義也！故書其言以遺后世。若知其不義也，夫奚說書其不義以遺后世哉！今有人于此，少見黑曰黑，多見黑曰白，則以此人不知白黑之辨矣。少嘗苦曰苦，多嘗苦曰甘，則必以此人為不知甘苦之辨矣。今小為非，則知而非之，大為非攻國，則不知非，從而譽(yù)之，謂之義。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之辨乎？是以知天下之君子也，辨義與不義之亂也?！?《非攻上》)且孔子曰：“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泵献釉唬骸盃幊且詰?zhàn)，殺人盈城；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又曰：“善戰(zhàn)者服上刑?！鄙w自春秋以至戰(zhàn)國，攻戰(zhàn)之禍亟矣。然則墨子之言，又惡得而已乎！
墨子非攻，而未嘗不主嚴(yán)守備。其言曰：“凡大國之所以不攻小國者，積委多、城郭修，上下調(diào)和，是故大國不耆攻之。無積委，城郭不修，上下不調(diào)和，是故大國耆攻之?！?《節(jié)葬下》)故公輸盤為楚造云梯之械成，將以攻宋。墨子聞之，自魯往，裂裳裹足，日夜不休，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見公輸盤而解之。墨子解帶為城，以牒為械。公輸盤九設(shè)攻城之機(jī)變，墨子九拒之，公輸盤之攻械盡，而墨子之守圉有余。楚于是乃不敢攻宋。(見《公輸》篇)今觀其《備城門》、《備高臨》諸篇，雖多不可曉，然亦以見墨子之非攻不專恃口舌，必其有不可攻之具，足以待人之攻，而后攻戰(zhàn)之事可免。以視空言和平者，固有間矣。
三 節(jié)用
攻戰(zhàn)何自起乎？起于爭。爭起于不足。故無術(shù)以弭不足之患，攻戰(zhàn)即未可止也。此墨子所以言節(jié)用也。其言曰：“古者圣王制為節(jié)用之法。曰凡天下群百工，車輪鞼匏(同鞄)，陶冶梓匠，使各從事其所能。曰凡足以奉給民用則止，諸加費(fèi)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為。”(《節(jié)用中》)曰：“其為衣裘何以為？冬以圉寒，夏以圉暑。凡為衣裳之道，冬加溫夏加清者則止，不加者去之。其為宮室何以為？冬以圉風(fēng)寒，夏以圉暑雨。有盜賊加固者則止，不加者去之。其為甲盾五兵何以為？以圉寇亂盜賊。若有寇亂盜賊，有甲盾五兵者勝，無者不勝。是故圣人作為甲盾五兵。凡為甲盾五兵，加輕以利堅(jiān)而難折者則止，不加者去之。其為舟車何以為？車以行陵陸，舟以行川谷，以通四方之利。凡為舟車之道，加輕以利者則止，不加者去之。凡其為此物也，無不加用而為者。是故用財(cái)不費(fèi)，民德不勞，其興利多矣?！?《節(jié)用上》)以節(jié)用，故不得不非樂，不得不薄葬。而其自處也，則以裘褐為衣，以跂躋為服，日夜不休，務(wù)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不足為墨?！?見《莊子·天下》篇)荀子曰：“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荀子·解蔽》)知用而不知文，墨子之所以異于儒也。(又《荀子·富國》篇言“墨子之言昭昭然為天下憂不足，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憂過計(jì)也”一節(jié)，宜參看)
四 天志
莊子之論墨子也，曰：“其道大觳，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天下》篇)夫人之不能不有親疏厚薄也，性也。今墨子曰：“視人之室，若己之室；視人之國，若己之國。”則親疏厚薄之倫失矣。人之不能不有哀樂也，亦性也。今墨子曰：“生不歌，死不服?！?見《莊子·天下》篇，即非樂節(jié)葬)則哀樂之情失矣。故以人之性言之，則墨子之道未可必行也。墨子非不知之也，故推之于天志，申之以鬼神之賞罰，曰：“天欲人之相愛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惡相賊也。順天意者，兼相愛，交相利，必得賞。反天意者，別相惡，交相賊，必得罰?！?《兼愛上》)曰：“今天下之君子之欲為仁義者，則不可不察義之所從出。然則義何從出？義不從愚且賤者出，必自貴且智者出。然則孰為貴，孰為知？曰：天為貴，天為知而已矣。然則義果自天出矣。”(《兼愛中》，有節(jié)文)曰：“順天之意者，兼也。反天之意者，別也。兼之為道也，義正。別之為道也，力正?！倍傊唬骸白幽又昧⑻熘?，以為儀法。若輪人之有規(guī)，匠人之有矩也。今輪人以規(guī)，匠人以矩，以此知方圓之別矣。是故子墨子置立天志以為儀法?！?以上《兼愛下》)此可見墨子之意也。以言天志，則不得不尚同，不非命。蓋命之說行，即鬼神無以為賞罰。同之義不立，即天無以范群倫。是故墨子之道，兼愛其本也。下欲以必兼愛之行，則非攻、節(jié)用、節(jié)葬、非樂。上欲以堅(jiān)兼愛之信，則尚賢、尚同、明鬼、非命。近人不察，以為墨子尊天鬼，有宗教之意。然吾觀《天志》、《明鬼》諸篇，所陳蓋甚膚淺。其于天人之故，曾不如儒、道兩家之言為能盡其精微。以此為宗教，取其貌而不原其實(shí)，未為真知墨子者也。
五 墨經(jīng)
《莊子·天下》篇謂：“墨子之后，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己齒、鄧陵子之屬(南方之墨者與相里勤之弟子對文，故以屬下為是，舊連上讀誤)，俱誦墨經(jīng)。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jiān)白同異之辨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yīng)。以巨子為圣人，皆愿為之尸，冀得為其后世。至今不決?！倍鴷x魯勝《墨辨注序》曰：“墨子著書，作辯經(jīng)以立名本。惠施、公孫龍，祖述其學(xué)，以正刑(同形)名顯于世?！苯艘虼?，遂謂惠施、公孫龍皆墨學(xué)之支流。然觀《莊子·天下》篇言：“桓團(tuán)、公孫龍，辨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毖裕骸盎菔┤找云渲c人之辨?！苯耘c墨者分別言之。莊子與惠子游，惠子之死，莊子曰：“自夫子之死，吾無以為質(zhì)矣?！?見《莊子·徐無鬼》)使惠子之學(xué)果出于墨子，莊子必有言及之者。今莊子不言，則魯勝所謂惠施、公孫龍祖述其學(xué)者，特以二子之說與《墨經(jīng)》多相似，遂為揣測之詞，未足為信也?！赌?jīng)》有上下篇，各有《說》，共四篇。近世勘?！赌?jīng)》者有多家，要仍多錯脫不可考。且以非墨家宗旨所在，故不復(fù)詳述焉。(別有《名家不出于別墨論》，見后)
荀子以墨子、宋钘并言，曰：“不知壹天下建國家之權(quán)稱。上功用，大儉約，而僈差等(僈，無也)，曾不足以容辨異，縣(同懸，殊也，別也)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墨翟、宋钘也?！?《非十二子》篇)今宋钘之書已佚(《漢志》小說家，有《宋子》十八篇，而隋、唐《志》皆不著目，則其佚已久)，其散見各家者，但曰：“見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寢兵，救世之戰(zhàn)?！痹唬骸耙郧橛褱\為內(nèi)，以禁攻寢兵為外。”(《莊子·天下》篇?！盾髯印ふ摗芬嗤耍亩q之，宜參看)其所謂“僈差等，不足以容辨異，縣君臣”者，更不可詳考。然《莊子·逍遙游》稱：“宋榮子舉世而譽(yù)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睒s子即钘。(《韓非·顯學(xué)》言宋榮子之議，設(shè)不斗爭，取不隨仇，不羞囹圄，見侮不辱。故知榮子即钘也)意其人必有等視貴賤，非名與分所得而羈縶者。故荀子言然歟？抑宋钘言禁攻寢兵，雖與墨子同，而其所以為禁攻寢兵之說者，則與墨子異。墨子非攻，本之天志。宋钘禁攻寢兵，本之人心。故莊子道宋钘之術(shù)，首稱：“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胹(從郭校。胹，軟也)合驩，以調(diào)海內(nèi)。請欲置之以為主。”(《天下》篇)“置之以為主”者，置心以為主也。(舊注謂請得若此之人立以為物主，誤)是故使人不斗，先之以見侮之不辱；救世之戰(zhàn)，先之以人之情欲寡。見侮不辱，以心言也；人情欲寡，亦以心言也。惟心不以侮為辱，故無所用斗矣；惟心欲寡而不欲多，故無所用爭矣。是則宋钘之說也。而世或以墨翟、宋钘并主寢兵，遂據(jù)《荀子》之言，歸之一派。則亦未原其立說之異也。
第六章 楊子
與墨子同時者有楊朱。孟子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庇衷唬骸疤煜轮?，不歸楊則歸墨。”莊子亦言儒、墨、楊、秉四。(注：秉，公孫龍字，見《徐無鬼》)一時其說之盛可見也。朱之事跡不可考。莊子有陽子居學(xué)于老子(見《應(yīng)帝王》、《寓言》)?；蛟痪又焱?，陽子居即楊朱也。今觀其弟子孟孫陽與禽滑釐問答之言，禽子曰：“以子之言問老聃、關(guān)尹，則子言當(dāng)矣。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dāng)矣?！?《列子·楊朱》篇)是則朱之學(xué)出于老子為無疑也。其說散見各書，而《列子》有《楊朱》一篇，最詳備。
一 為我
楊朱之說，與墨子正相反。孟子曰：“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比粭钭訛槲?，非夫人之為我也。其言曰：“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庇衷唬骸爸侵F，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眹?yán)人己之界，絕侵奪之萌。故曰：“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并《列子》)墨子曰：“國家務(wù)奪侵凌，即語之兼愛、非攻?！?《墨子·魯問》)楊子之為我，蓋亦欲正務(wù)奪侵凌之失。特所言之方有異耳。觀其見梁王言治天下如運(yùn)諸掌，曰：“百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隨之，欲東而東，欲西而西。使堯牽一羊，舜荷箠而隨之，則不能前矣?！?《劉向·說苑》?！读凶印钪臁菲志渖援?其所操以為治天下者，要必有其具，固不僅區(qū)區(qū)為我而已也。而惜乎其書之不盡傳也。
二 養(yǎng)生
為我非不利天下而已也，而必有以自得于己，此楊子之學(xué)之本也。是故托為管晏問答之言曰：“晏平仲問養(yǎng)生于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閼?！唐街僭唬骸淠磕魏?？’夷吾曰：‘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聞?wù)咭袈?，而不得聽，謂之閼聰。目之所欲見者美色，而不得視，謂之閼明。鼻之所欲向者椒蘭，而不得嗅，謂之閼顫。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謂之閼智。體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從，謂之閼適。意之所欲為者放逸，而不得行，謂之閼性。凡此諸閼，廢虐之主。去廢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謂養(yǎng)。拘此廢虐之主，錄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萬年，非吾所謂養(yǎng)?！睏钭由w惜世人之沉淫于名利，為所束縛，而不得一日自適其性，故言之吊詭若此，非果以縱欲為養(yǎng)生也。故其言又曰：“生民之不得休息，為四事故。一為壽，二為名，三為位，四為貨。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謂之遁人也?？蓺⒖苫睿泼谕?。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羨名；不要勢，何羨位；不貪富，何羨貨。此之謂順民也。天下無對，制命在內(nèi)。”夫曰不逆命，曰制命在內(nèi)，此豈縱欲者之言哉！唯其有得于此，故不以天下之奉為樂；不以天下之奉為樂，故能人我各守其分而不相侵害，而為我之說立。后人只知楊子為我，而豈知為我亦不易哉！
三 論生死
夫人之所以不能自適其性者，蓋有多端，而惟生死之見為尤甚。故不通生死，即不足以養(yǎng)生。故孟孫陽問于楊子曰：“有人于此，貴生愛身，以蘄不死。可乎？”曰：“理無不死?！薄耙蕴I久生，可乎？”曰：“理無久生。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且久生奚為？五情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既聞之矣，既見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猶厭其多，況久生之苦也乎？”孟孫陽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則踐鋒刃、入湯火，得所志矣?！睏钭釉唬骸安蝗弧＜壬鷦t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將死則廢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盡。無不廢，無不任，何遽遲速于其間乎？”楊子又曰：“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dāng)身之娛，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游，不逆萬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名譽(yù)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在莊子一死生、齊彭殤之先而能為此言，宜其與墨子相抗衡，而從游者之中分天下也。
四 論名實(shí)
欲知生死之不殊，須知名實(shí)之有判。楊子之言曰：“實(shí)無名，名無實(shí)。名者，偽而已矣?！庇衷唬骸懊撸谭菍?shí)之所取也?！狈蛏?，名也。生為暫來，死為暫往。論生死之實(shí)，則生死固無異矣。然又豈徒生死而已哉！一切賢愚貴賤，固皆如是矣。故楊子曰：“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所同也。雖然，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賢非所賢，愚非所愚，貴非所貴，賤非所賤。然而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以上并《列子·楊朱》篇)其言如此。夫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則生死賢愚貴賤之名，安所立哉！是故名之所立，非其實(shí)也。實(shí)之所在，名之所不得加也。名與實(shí)離，而后知名者實(shí)之賓也。知名者實(shí)之賓也，而后不守名而累實(shí)。執(zhí)此以往，夫何之而不適哉！此養(yǎng)生之極致也。
第七章 商君 尸子附見
商君者，衛(wèi)之庶公子也。名鞅，姓公孫氏。以相秦孝公封于商，故曰商君。商君少好刑名之學(xué)。既相秦，定變法之令，行告奸之律。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僇力本業(yè)，耕織致粟帛多者，復(fù)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貧者，舉以為收孥。卒以此強(qiáng)秦國，霸諸侯。及孝公死，貴戚怨望者告商君反，秦乃殺商君。太史公作《商君傳》，稱其天資刻薄，而受惡名于秦為有以。然國家當(dāng)百度廢弛之時，若商君之術(shù)者，亦其起弊之良藥也?！稘h書·藝文志》雜家，有《尸子》二十篇，謂商君實(shí)師之。尸子名佼，其書今猶有存者。其言：“臣天下，一天下也。一天下者，令于天下則行，禁焉則止。桀紂令天下而不行，禁焉而不止，故不得臣也。”又言：“益天下以財(cái)為仁，勞天下以力為義，分天下以生為神。修先王之術(shù)，除禍難之本，使天下丈夫耕而食，婦女織而衣，皆得戴其首，父子相保。此其分萬物以生，益天下以財(cái)，不可勝計(jì)也?！迸c商君之崇法令，重農(nóng)戰(zhàn)，頗多合者。然則商君之說，固亦有所師承歟！《漢志》《商君》二十九篇，今存二十四篇，實(shí)亡五篇。
一 農(nóng)戰(zhàn)
商君之所以強(qiáng)秦者，首為農(nóng)戰(zhàn)。其言農(nóng)戰(zhàn)奈何？曰：“有土者不可以言貧，有民者不可以言弱。地誠任，不患無財(cái)。民誠用，不畏強(qiáng)暴?！?《錯法》)又曰：“地大而不墾者，與無地同。民眾而不用者，與無民同。”(《算地》)此其所以言農(nóng)戰(zhàn)也。然意猶不僅此。夫國之所患者，民之散而不可摶也，民之詐而不可用也。而農(nóng)者著于土，則不易散；少于知慮，則不能詐。不散則壹，不詐則樸。民壹且樸，斯一任上之所用，而無有不從矣。是處強(qiáng)國兵爭之世，而欲自存以得志于天下者，不可不由之道也。故其言曰：“圣人知治國之要，故令民歸心于農(nóng)。歸心于農(nóng)，則民樸而可正也?！?《農(nóng)戰(zhàn)》)又曰：“明君修政作壹。去無用，止浮學(xué)事淫之民壹之農(nóng)。然后國家可富，而民力可摶也?！?《農(nóng)戰(zhàn)》)又曰：“夫民之親上死制也，以其旦暮從事于農(nóng)。夫民之不可用也，見言談游士事君之可以尊身也，商賈之可以富家也，技藝之足以糊口也。民見此三者之便且利也，則必避農(nóng)。避農(nóng)，則必輕其居。輕其居，則必不為上守戰(zhàn)也。”(《農(nóng)戰(zhàn)》)觀此，則農(nóng)之用見矣。然其必兼言戰(zhàn)者，何也？人知戰(zhàn)之所以定外也，而不知戰(zhàn)之所以安內(nèi)也。其言曰：“強(qiáng)國而不戰(zhàn)，毒輸于內(nèi)，禮樂虱官生，必削；國遂戰(zhàn)，毒輸于敵，國無禮樂虱官，必強(qiáng)?！?《去強(qiáng)》)又曰：“能生不能殺，曰自攻之國，必削；能生能殺，曰攻敵之國，必強(qiáng)。”(《去強(qiáng)》)又曰：“夫圣人之治國也，能摶力，能殺力。”(《壹言》)其摶力也，以富國強(qiáng)兵也；其殺力也，以事敵勸民也。是故國欲其強(qiáng)，而民欲其弱。曰：“民弱，國強(qiáng)。國強(qiáng)，民弱。故有道之國，務(wù)在弱民?！?《弱民》)曰：“民之所樂民強(qiáng)，民強(qiáng)而強(qiáng)之，兵重弱。民之所樂民強(qiáng)，民強(qiáng)而弱之，兵重強(qiáng)?！?《弱民》)國欲其富，而民欲其貧。曰：“治國能令貧者富，富者貧，則國多力，多力者王。”(《去強(qiáng)》)曰：“貧者益之以刑，則富。富者損之以賞，則貧。治國之舉，貴令貧者富，富者貧。貧者富，富者貧，國強(qiáng)?！?《說民》)蓋民辱則貴爵，弱則尊官，貧則重賞。是以以刑治民則樂用，以賞戰(zhàn)民則輕死，故戰(zhàn)事兵用而國強(qiáng)。民有私榮則賤列，強(qiáng)則卑官，富則輕賞。是以以刑治民則羞辱，以賞戰(zhàn)民則畏死，故兵農(nóng)怠而國弱(用《弱民》原文)。觀此，則戰(zhàn)之用見矣。老子曰：“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比羯叹?，真可謂芻狗其民者也。然其招三晉之民，農(nóng)耕于內(nèi)，而出秦民，攻戰(zhàn)于外，卒以區(qū)區(qū)之秦，雄于天下，強(qiáng)國請服，弱國入朝，則民之失，正國之得也已。
二 開塞
夫農(nóng)，民之所苦。而戰(zhàn)，民之所危也。然犯其所苦，行其所危，而民群趨之而恐后者，則有開塞之道也。且人情生則計(jì)利，死則計(jì)名。名利之所出，不可不審也。今使利一出于地，則民莫不盡力矣。名一出于戰(zhàn)，則民莫不致死矣。此所以開之也。民之所以不樂于農(nóng)者，為學(xué)問、技藝、商賈可以富也。民之所以不樂于戰(zhàn)者，為游宦、談?wù)f、私門可以貴也。今不貴學(xué)問，重商賈之征，而技藝之民不用，則求富者，必出于農(nóng)矣。令國之大臣、諸大夫，不得進(jìn)談?wù)f之士，絕游宦之途，屏私門之請，則求貴者，必出于戰(zhàn)矣。此所以塞之也。(以上撮取《算地》、《農(nóng)戰(zhàn)》二篇文意)開塞之道，在于賞罰。賞罰之行，在于重法。故其言曰：“民之外事，莫難于戰(zhàn)。輕法不可以使之。奚謂輕法？其賞少而威薄，淫道不塞之謂也。奚謂淫道？為辨智者貴，游宦者任，文學(xué)私名顯之謂也。三者不塞，則民不戰(zhàn)，而事失矣。故其賞少，則聽者無利也；威薄，則犯者無害也。故開淫道以誘之，而以輕法戰(zhàn)之，是謂設(shè)鼠而餌以貍也。不亦幾乎！(幾，殆也)故欲戰(zhàn)其民者，必以重法。賞則必多，威則必嚴(yán)，淫道必塞。為辯知者不貴，游宦者不任，文學(xué)私名不顯。賞多威嚴(yán)，民見戰(zhàn)賞之多，則忘死。見不戰(zhàn)之辱，則苦生。賞使之忘死，而威使之苦生，而淫道又塞，以此遇敵，是以百石之弩射飄葉也。何不陷之有哉！民之內(nèi)事，莫苦于農(nóng)。輕法不可以使之。奚謂輕法(舊作治，以意校正)？其農(nóng)貧而商富，故其食賤者錢重，食賤則農(nóng)貧，錢重則商富。末事不禁，則技巧之人利，而游食者眾之謂也。故農(nóng)之用力最苦，而贏利少，不如商賈技巧之人。茍能令商賈技巧之人無繁，則欲國之無富，不可得也。故曰：欲農(nóng)富其國者，境內(nèi)之食必貴，而不農(nóng)之征必多，市利之租必重，則民不得無田，無田不得不易其食。食貴則田者利，田者利則事者眾。食貴糴貴不利，而又加重征，則民不得無去其商賈技巧而事地利矣。故民之力盡在于地利矣?！?《外內(nèi)》)夫國之所與立，不僅在農(nóng)與戰(zhàn)也。商君必欲驅(qū)其民于農(nóng)戰(zhàn)之一途，于是以禮樂、詩書、善修、孝弟、廉辯，為國之虱，而盡屏詩書文學(xué)之士不取。莊生有言：“知有用之用，而不知無用之用?！?《莊子·人間世》)故其功至于富強(qiáng)，而其禍至于終秦之世，以嚴(yán)酷慘毒為厲于天下。吾觀其《賞刑》篇言：“壹賞，壹刑，壹教?！倍⒌溃骸皽浼绕畦睢⒓q，海內(nèi)無害，天下大定，筑五庫，藏五兵，偃武事，行文教，倒載干戈，搢笏作樂，以申其德?！币嗳羯钪Y樂之事者。豈其專言農(nóng)戰(zhàn)者，特以急一時之利，而待至功成治定，固將有以易之歟？而惜乎其死于惠文之黯，而未盡所施設(shè)也。
三 更法
夫治國之有法也，猶醫(yī)人疾者之有方也。醫(yī)之用方，必中其疾。國之用法，必當(dāng)其宜。故醫(yī)無定方，而國亦無不易之法。此其意，商君知之矣。其言曰：“天地設(shè)而民生之。當(dāng)此之時，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其道親親而愛私。親親則別，愛私則險。民眾而以別險為務(wù)，則民亂。當(dāng)此時也，民務(wù)勝而力征。務(wù)勝則爭，力征則訟。訟而無正，則莫得其性也。故賢者立中正，設(shè)無私，而民說仁。當(dāng)此時也，親親廢，上賢立矣。凡仁者以愛為務(wù)，而賢者以相出為道。民眾而無制，久而相出為道，則有(同又)亂。故圣人承之，作為土地貨財(cái)男女之分。分定而無制，不可，故立禁。禁立而莫之司，不可，故立官。官設(shè)而莫之一，不可，故立君。既立君，則上賢廢，而貴貴立矣。然則上世親親而愛私，中世上賢而說仁，下世貴貴而尊官。上賢者，以道相出也。而立君者，使賢無用也。親親者，以私為道也。而中正者，使私無行也。此三者，非事相反也。民道弊，而所重易也；世事變，而行道異也?！?《開塞》)又曰：“古之民樸以厚，今之民巧以偽。故效于古者，先德而治。效于今者，先刑而法。此俗之所惑也。”(同前)惟其深明于古今之宜，德刑之用，故毅然為孝公變法而不顧，而雖有甘龍、杜摯之爭，而曾不之稍移也。(見《史記·商君列傳》)又其言曰：“今世之所謂義者，將立民之所好，而廢其所惡也。其所謂不義者，將立民之所惡，而廢其所樂也。二者名貿(mào)實(shí)易，不可不察也。立民之所樂，則民傷其所惡。立民之所惡，則民安其所樂。何以知其然也？夫民憂則思，思則出度。樂則淫，淫則生佚。故以刑治則民威(同畏)，民威則無奸，無奸則民安其所樂。以義教則民縱，民縱則亂，亂則民傷其所惡。吾所謂利者，義之本也。而世所謂義者，暴之道也。夫正民者，以其所惡，必終其所好；以其所好，必?cái)∑渌鶒骸！?同前)此其言，與儒者民之所欲與聚、所惡勿施(《孟子》之言)若大有徑庭。然而民之好惡，正自難言。有一時之好惡，有本心之好惡。其好治而惡亂者，本心之好惡也；而貪于目前之安，苦于守法之不便，則一時之好惡也。故仲尼有麝裘之謗(見《呂氏春秋·樂成》篇)，子產(chǎn)有孰殺之歌(見《左傳》)。使必徇一時之好惡，則有相與姑息而已矣。是故商君之刻深，商君之過也。若其法必令行，而不搖于一國之謗議，則非有高人之行，獨(dú)知之慮者，亦不足以幾之矣。
附 論管商同異
世多以管、商并稱。然管仲相齊桓公，作內(nèi)政以寄軍令。制五家以為軌，軌有長。十軌為里，里有有司。四里為連，連為之長。十連為鄉(xiāng)，鄉(xiāng)有良人。以為軍令。五家為軌，故五人為伍，軌長率之。十軌為里，故五十人為小戎，里有司率之。四里為連，故二百人為卒，連長率之。十連為鄉(xiāng)，故二千人為旅，鄉(xiāng)良人率之。五鄉(xiāng)一帥，故萬人一軍，五鄉(xiāng)之帥率之。(《管子·小匡》)其法蓋本《周官》鄉(xiāng)遂之舊，而使人與人相保，家與家相受，祭祀相福，死喪相恤，居處相樂，行作相和；與商君令民為什伍，而相收司(同伺)連坐(即前告奸之律，見《史記》本傳)，不侔也?！赌撩瘛芬远Y、義、廉、恥，謂之四維。而曰：“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復(fù)，四維絕則滅。傾可正也，危可安也，復(fù)可起也，滅不可復(fù)安也?！?《牧民》)與商君以禮樂、詩書、修善、孝弟誠信、貞廉仁義、非兵羞戰(zhàn)之十二者為六虱(見《靳令》)，又不侔也。使士之子恒為士，農(nóng)之子恒為農(nóng)，工之子恒為工，商之子恒為商，而制國以為二十一鄉(xiāng)，商工之鄉(xiāng)六，士農(nóng)之鄉(xiāng)十五(《小匡》)，與商君之百縣之治一形，民不貴學(xué)問(并《墾令》篇語)，重關(guān)市之賦，而驅(qū)商工一歸于農(nóng)，又不侔也。不背曹沫之約，而反魯侵地(見《左傳》)，與商君之欺魏公子卬(見本傳)，又不侔也。蓋春秋之世，周之禮未盡廢。當(dāng)時諸侯聘使往來，揖讓折沖，猶不必恃兵力。故召陵之師，楚以空言而屈(見《左傳》)。孔子稱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亦時為之也。及夫戰(zhàn)國，兵禍日烈。各國惟以兼并是務(wù)，茍可以強(qiáng)國益地，無不可為。其視忠信仁義，曾不足當(dāng)尺地寸兵之用。商君所謂：“民愚則知可以王，世知則力可以王?！?《開塞》)若戰(zhàn)國，固以力王之時也。是故退道德，而并刑力；廢詩書，而言農(nóng)戰(zhàn)。然力者，世主之所重；而戰(zhàn)者，忠臣孝子之所難。素?zé)o仁義忠信以結(jié)民心，而責(zé)之以忠臣孝子難能之事，則勢有所不行。故其言曰：“國皆有法，而無使法必行之法?！?《畫策》)使法必行之法，即舍嚴(yán)刑重誅，無他道。其以農(nóng)戰(zhàn)強(qiáng)國，而以刑法弱民者，此也。由是言之，商君之與管仲，治有不同，蓋皆因時而然。今觀仲書，若《法禁》篇云：“昔者圣王之治人也，不貴其傳學(xué)也，欲其人之和同以聽令也?！薄斗ǚā菲疲骸盎菡撸嗌庹咭?，先易而后難，久而不勝其禍。法者，先難而后易，久而不勝其福。故惠者，民之仇讎也；法者，民之父母也。”其言實(shí)與商君合。蓋以法治者，必革姑息之政。故子產(chǎn)猛以濟(jì)寬，而孔子嘆為古之遺愛(見《左傳》)。諸葛武侯亦言“威之以法，法行則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則知榮”。(《答法正書》，見《三國志注》)此則為治之體要，又非隨時代而易者也。夫管、商皆遭時得用，與孔、老空言無施者不同。雖其急一時之效，不必悉軌于王道，而齊民以法，使國之弱者強(qiáng)，貧者富，圣人復(fù)起，即亦有不可盡廢者。商君曰：“凡世莫不以其所以亂者治，故小治而小亂，大治而大亂?！?《慎法》)今言法者紛紛藉藉于天下，而致治無分毫，長亂如丘山，不又為管、商之罪人也乎！
第八章 莊子 附列子
莊子者，宋國蒙人也。名周。嘗為蒙之漆園吏。惠施相梁惠王，而莊子與惠施友。計(jì)其時當(dāng)與孟子相先后，而兩人始終不相聞，可異也。《列御寇》篇謂：“或聘于莊子，莊子應(yīng)其使曰：‘子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叔(同菽)，及其牽而入于大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史記》以楚威王當(dāng)之，未知信否。然即此，莊子之為人可知矣。其學(xué)貫孔、老二家，而又益之以恣肆。《天下》篇曰：“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惫势湟忸H難知。《史記》謂周掊擊儒、墨，而如《人間世》《德充符》諸篇，其所以推崇孔子者甚至，所為掊擊者，豈其然乎？魏晉以來，佛教入中國，于是援莊老而入佛，謂其有出世之思。然七篇終之以《應(yīng)帝王》，而《天下》篇明明謂內(nèi)圣外王之道，則與佛之出世固迥殊矣。至近人摭拾其“萬物以不同形相禪”之一言(見《寓言》篇)，又取與達(dá)爾文之《天演論》相比附，去莊子之真意益遠(yuǎn)。則甚矣讀書之難也。(胡適之《哲學(xué)史大綱》創(chuàng)為此說，然“萬物以不同形相禪”句下，即繼之以“始卒若環(huán)，莫得其倫”，夫言天演，言進(jìn)化，有始卒若環(huán)者乎？即此，胡氏之說不攻自破)《漢志》《莊子》有五十二篇，今存者三十三篇。而內(nèi)七篇，前后連貫，當(dāng)出周手。若外篇、雜篇，或多其門下附益，要亦七篇之羽翼也。
一 大宗師
莊子之真實(shí)學(xué)問，在《大宗師》一篇。所謂“大宗師”者何也？曰：道也。故于本篇明揭之曰：“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此與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元以名之，強(qiáng)名之曰道”，蓋同一意。然其曰“大宗師”者何也？蓋道者，虛名也，惟實(shí)證者得而有之，故曰：“有真人而后有真知?！闭嫒思创笞趲熞??！短煜隆菲唬骸肮胖^道術(shù)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痹唬骸安浑x于宗，謂之天人。不離于真，謂之圣人?！倍酒谝徽Z即曰：“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而終又引許由之言曰：“吾師乎！吾師乎！齏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泵鞯酪?，真人也，大宗師也，名雖有三，而所指則一也。特以其本體言之，則謂之道；以其在人言之，則謂之真人，謂之大宗師耳。莊子惟得乎此，故能齊生死，一壽夭，而萬物無足以攖其心者。觀其所稱道，如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之倫，類皆當(dāng)生死之際、而安時處順，哀樂不入，此豈無所得而能致然耶！(并見本篇)今人談莊子，不于此等處求之，而樂其洸洋之辯，散于萬物而不厭。抑所謂棄照乘之珠，而寶空櫝者，非歟？
二 齊物論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dú)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用《齊物論》原文)顧愚者有之，而終身役役，不知其所歸者，一則執(zhí)于物我之分，一則亂于是非之論。故物我之見不祛，是非之論不泯，而以言夫大宗師，譬之埳井之蛙而論四海之大也。此莊子《齊物論》之所以作也。然物我是非果可泯乎？夫囿于物我是非，則物我是非道之賊也。通于物我是非，則物我是非道之用也。故“齊物論”者，始于破物我是非之爭，終于順物我是非之應(yīng)。其破也，謂之以明；其順也，謂之因是。知夫以明因是之說，而物論無不齊矣，而道無不明矣。請嘗得而論之。其言曰：“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物方生方死，本惠子之說，見《天下》篇。此莊子用惠子以明己意也)此言彼是之無定也。又曰：“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贝艘员耸侵疅o定，而知彼是之非實(shí)有也。夫彼是既非實(shí)有，則天下之實(shí)有者何物哉？是則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猶旦暮遇之者也。(《齊物論》語)是故破彼是之妄，即以顯道樞之真。其曰以明者，以真明妄，即以妄顯真也。然真既明矣，則妄亦非妄。何也？妄無定，妄無實(shí)，離真則妄，合真即真。故其言又曰：“因是因非，因非因是?！贝搜允欠侵嘁蛞?。又曰：“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贝藙t以是非之相因，而知是非然可之本然也。而總之曰：“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痹唬骸拔ㄟ_(dá)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痹唬骸笆ト撕椭允欠牵莺跆炀?。”蓋因其是非而是非之，我無容心焉；因其然可而然可之，我無容心焉。則有是非，而是非未嘗有也；有然可，而然可未嘗有也。其有是非然可者，庸也，以應(yīng)無窮也；而未嘗有是非然可者，不用也，樞之得其環(huán)中也。有而不有，用而不用，是則和也，天均之休也。今觀《齊物論》一篇，其言有無之序者，有二。一曰：“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贝艘宰詿o而之有言也。自無而之有，而真發(fā)妄矣。其一曰：“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贝艘宰杂卸疅o言也。自有而之無，而妄歸真矣。真發(fā)妄，則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未為得也；妄歸真，則是者非之，非者是之，未為亂也。是故其言曰：“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為?。荒獕酆鯕懽?，然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以上并本篇)知秋毫可以大，而泰山可以小，殤子可以壽，而彭祖可以夭，則于是非無留滯。此不齊之齊，“齊物論”之極軌也。
三 養(yǎng)生主
養(yǎng)生主者，主于養(yǎng)生也。養(yǎng)生奈何？欲知養(yǎng)生之說，當(dāng)先知生之為何物。生者，大宗師之謂也。何以知生之為大宗師也？《大宗師》篇曰：“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又曰：“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而《養(yǎng)生主》篇曰：“緣督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此其合者一也?！洞笞趲煛菲唬骸爸熘鶠檎?，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yǎng)其知之所不知?！倍娥B(yǎng)生主》篇亦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dú)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與”，與“獨(dú)”對文，外篇《田子方》孔子見老聃，老聃慹然似非人，孔子稱其“遺物離人而立于獨(dú)”，與此獨(dú)字正同。舊注以獨(dú)指足言，全誤)皆于天人分合之故，言之甚詳。此其合者二也。是故生者，以其本來言之；大宗師者，以其宗主言之。其實(shí)一也。然生何以須養(yǎng)？夫族庖月更刀，折也；良庖歲更刀，割也；而庖丁之刀，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其刀同，而巧拙之異若此者，養(yǎng)與不養(yǎng)之別也。今觀其言曰：“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其心之專也為何如？“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逼淅碇饕矠楹稳?？“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dǎo)大窾，因其固然。”其工夫之熟也為何如？“雖然，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逼湟庵饕矠楹稳?？臨之以專心，持之以慎意，理明而工夫熟，豈必解牛哉，固無往而不善矣。(以上須參看本文全篇)《大宗師》曰：“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笔侵^也。夫楊朱言養(yǎng)生，而莊周亦言養(yǎng)生。然楊子之言疏，而莊生之言實(shí)。若莊生者，可謂體明而用備者也。
四 應(yīng)帝王
《莊子·天下》篇言內(nèi)圣外王之道，此莊子之真實(shí)語也。故其養(yǎng)生也，所以為己也，即以為天下也，以《人間世》入養(yǎng)生之樊，以《應(yīng)帝王》既養(yǎng)生之實(shí)。其言曰：“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蔽┮灾瓮鉃槟?，故以經(jīng)式義度為欺德(并見本篇)。此其意于《天道》篇實(shí)發(fā)之。曰：“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仁義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賞罰次之?！痹唬骸皶唬骸行斡忻！蚊撸湃擞兄?，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語大道者，五變而形名可舉，九變而賞罰可言也。驟而語形名，不知其本也。驟而語賞罰，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說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驟而語形名賞罰，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蔽┮哉笮写_乎能其事為內(nèi)，故以治天下為不足感于其心。此其意于《天地》篇實(shí)發(fā)之。曰：“玄古之君天下，無為也。天德而已矣。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觀，而萬物之應(yīng)備?！痹唬骸肮胖筇煜抡?，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鼻曳虻弁跽?，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不可以物物，不可以為物所物也。能物物，能物夫物也。語見《在宥》篇)故貴以身于為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于為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本《老子》語，而《莊子·在宥》篇亦稱之今曰應(yīng)帝王，則其視帝王曾不若蚊虻之過目，其不物于帝王明矣。若是，獨(dú)往獨(dú)來，出入無旁，處乎無響(同向)，行乎無方。其于治天下，獨(dú)一映也。(一映，語見《則陽》篇)《讓王》篇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緒余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若莊子者，其土苴治天下者哉！嗚呼，遠(yuǎn)矣！
先乎莊子者有列子。列子者，鄭人，名御寇?！肚f子》之書多稱之，謂其學(xué)于壺子(見《應(yīng)帝王》)，又載其為伯昏無人射事，而稱無人為先生(見《田子方》)。今所傳《列子》即言其師壺丘子林，而友伯昏無人(《仲尼》篇)。又其《黃帝》一篇，謂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其言信否，皆未可知。然觀其載列子所自言，謂：“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庚(同更)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后，從(同縱)心之所念，庚無是非，從口之所言，庚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與，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與，亦不知夫子之為我?guī)煟羧酥疄槲矣?，?nèi)外進(jìn)(同盡)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也。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fēng)東西，猶木葉干殼，竟不知風(fēng)之乘我邪，我乘風(fēng)乎？”道其學(xué)之進(jìn)，親切若此，疑非后人所能托為。則其書之或真或偽，難臆定矣。要其所言，概與莊子合。其言：“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列子·天瑞》)即莊子所謂“生生者不生”，“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上句《大宗師》，已見前。下句《知北游》)其言：“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天瑞》)即莊子所謂“知大一，知大陰，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也。(《徐無鬼》)是故附列子于莊子后，以見華胥氏之國，藐姑射之山(華胥氏之國，見《列子·黃帝》篇，藐姑射之山，見《莊子·逍遙游》，蓋莊、列以自托者)，蓋有相視而笑，而莫逆于心者。豈獨(dú)南郭子連墻二十年而得意無言，目若不相見哉。(事見《列子·仲尼》篇)
第九章 孟子 附曾子子思 又告子附見
孟子名軻，字子輿。鄒人也。生于周烈王四年，卒于赧王二十六年，年八十四(據(jù)清狄子奇《孟子編年》)。史稱受業(yè)于子思之門人，然其自謂：“乃所愿則學(xué)孔子?！庇衷唬骸坝栉吹脼榭鬃油揭?，予私淑諸人也?！眲t其學(xué)實(shí)上接孔子。其言：“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迸c子思之《中庸》合，而亦未明言出于子思，即不得必其為子思之徒。史言有據(jù)無據(jù)，未可知矣。歷游梁、齊、宋、魯、滕諸國。今七篇所載，與梁惠王、齊宣王、滕文公之言，多稱述堯、舜、湯、武，而論《書》，則曰：“盡信《書》，不如無《書》。”論《詩》，則曰：“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毙殴哦軘啵鬃右院?，蓋一人而已。當(dāng)孟子時，楊、墨之道與縱橫、長短之說并盛，曰：“楊、墨之道不息，圣人之道不著?！庇谑蔷鄺?、墨，放淫辭。景春(春，孟子弟子)稱公孫衍、張儀為大丈夫，而孟子則曰：“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痹唬骸敖裰^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雖不見用于齊、梁之君，而其言性言仁義，唐宋以來儒家，蓋不能出其范圍。韓昌黎且謂求觀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昌黎集·送王塤秀才序》)非所謂豪杰之士耶！茲撮其犖犖大者如左。
一 性善
孔子言性相近，而子思曰“天命之謂性”，至孟子則言性善。然《烝民》之詩：“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作于尹吉甫，實(shí)在宣王之世。則天命性善之說，其由來蓋久矣。今觀《告子》(告子事跡不可考，或曰孟子弟子，然以與孟子問答之言觀之，知決非弟子也，要是當(dāng)時一大家。至以后《盡心》篇浩生不害與告子認(rèn)為一人，而謂告子名不害，疑亦非是)一篇，當(dāng)時言性者，蓋有三說。曰：“性無善無不善?！贝艘徽f也。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贝硕f也。曰：“有性善，有性不善?！贝巳f也。而告子始言：“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奔葱杂胁簧?。既又言：“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奔葱钥梢詾樯疲梢詾椴簧?。又曰：“生之謂性。食色，性也?！眲t又似性無善無不善。蓋反復(fù)其說，總歸于善非性有，可以其義外一言推知也。故孟子駁之曰：“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庇衷唬骸澳巳羝淝?，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庇献又f與告子之說之所以異，當(dāng)知孟子所指之性與告子所指之性，實(shí)非同物。蓋告子之言性，乃“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之性。孟子之言性，乃“人生而靜天之性也”之性。(用《禮·樂記》語)以感于物而動者為性，故曰：“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惫试涣x外。故認(rèn)生之為性，食色為性。以人生而靜為性，故曰：“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故曰：“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故曰義內(nèi)，曰本心。(以上并《告子》)是故告子之言性也，其辭難曉，而性易見。孟子之言性也，其辭易知，而性難明?！侗M心》篇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眲t不盡其心，性有不可得而知者矣。曰：“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則非君子，有不能盡其性者矣。至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智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笔潜娙怂詾樾哉撸硬恢^之性，眾人所以為非性之所得而為者，君子則謂之性，尤其彰明較著者矣。夫性之難如此，故其與恒人言，不曰“性”而曰“良知良能”，曰“天之降才”，曰“不忍人之心”，曰“心之所同然”，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皆從性之本源流露處，隨方指點(diǎn)。而及道性善，必以堯舜為言，蓋惟堯舜性之。(孟子曰：“堯舜，性之也?！庇衷唬骸皥蛩?，性者也?！辈⒁姟侗M心》篇)不原之于堯舜，即無以見性之善，亦即無以見性之為性。此孟子之微意也。今人只知孟子言性善，而于其所謂性，所謂善，不能深察而明辨之?；蚯乙善洳蝗绺孀又詾榻?，則甚矣有貴于己而弗思者之眾也。(孟子曰：“人人有貴于己者，弗思耳。”見《告子》篇)
二 擴(kuò)充
序
鐘子鐘山，為教授之江大學(xué)。三年纂《中國哲學(xué)史》竟，督余為之序。鐘山富于理性，純于學(xué)，其為書立例謹(jǐn)嚴(yán)，愾乎獨(dú)肩砥柱東流之責(zé)，可謂憂世之深矣！且夫古今能為學(xué)者，不出高明、沉潛之兩途。沉潛者務(wù)涵泳，高明者喜創(chuàng)辟。涵泳久而理積，理積而后體用備，內(nèi)之足以養(yǎng)吾心，外之足以理天下國家，充實(shí)光輝，儒術(shù)乃以見尊于世；創(chuàng)辟者之于學(xué)焉，不務(wù)蓄德而以求知，求知者必求勝于人，求勝于人之心不已，將溪刻以求古人之失?；蛳攘⒄轮疲怨湃酥孕芯臀?。夫以古人之跡之傳于今，窎遠(yuǎn)而莫見，鈕锫而不相合，固矣，其不可強(qiáng)同也，因而疑之，信與疑不相害也。以疑古為求學(xué)之方，師師相承，而其術(shù)益密，乃近于名法家之所為。是故今之學(xué)者，移治經(jīng)之心力以治子，往往自昵于名法而敝屣儒術(shù)。儒術(shù)之中有荀卿焉，陽儒而陰法，崇名而絀性，其書倍譎不同，往往出于其徒李斯輩之所竄易。學(xué)者顧軒之躋之于孔、曾、思、孟之左。最近學(xué)風(fēng)扇播，總其略，墨名而荀性為世大宗，賢圣微矣！抑不知夫圣之所以為圣，賢之所以為賢，首出群倫，包三才，育萬物，廓然性分之天者，其視諸子猶鯤鵬之于蠛蠓焉。嗚呼！章制密而儒道衰，考據(jù)精而名法勝，因不與果期，而卒與之相赴。一孔之士，南面撝呵，硁然獨(dú)訂賢圣之得失，而高下其名位。蓋三十年來，學(xué)術(shù)思想既不得保其統(tǒng)緒，雅頌政教且隨之以傾。然而倡此者，家自以為哲學(xué)，人自以為真理。理不必真，而橫流滋蔓，夫豈非高明者之過與？鐘山之擇術(shù)焉醇，其觀古焉涵泳反復(fù)，久而得其通儒者經(jīng)世之體也。世之為學(xué)者，大都握今之轡以馭古之跡，是以毀轅折筴而其道大窒。窒則愚，通則哲。嗚呼！鐘子其幾于哲矣！ 戊辰三月吳江金天翮
凡例
一、此書以史傳之體裁，述流略之旨趣，故上下則詳其源流，彼是亦辨其同異。
二、史家之例，或以事為題，或以人為目。此書述一家之言，則著其人；總一代之變，則標(biāo)其事。
三、史家紀(jì)傳，有合有分?；蛞愿綇模蛞赃B及。此書亦兼四體。蓋事有取其相貫，說亦便于互參。惟是人之重輕，文隨詳略。附從以上，著之章目，連及之者，但見本文。
四、一派之說，詳于魁率。至其徒眾，具在范圍，一一敘之，只增重復(fù)。故非于先說有發(fā)明，于師傳有改易，并從省汰，以節(jié)篇章。
五、中西學(xué)術(shù)，各有統(tǒng)系，強(qiáng)為比附，轉(zhuǎn)失本真。此書命名釋義，一用舊文。近人影響牽扯之談，多為葛藤，不敢妄和。
六、門戶之爭，自古不免。然言各有宜，理無相悖。此書于各家同異，時附平亭。既欲見學(xué)術(shù)之全，亦以為溝通之助。
七、人之編次，一準(zhǔn)時代。惟附從者以其類，連及者隨其宜。先后參差，并難例限。
八、書中人物，或稱子、或稱君、或稱生、或稱公、或稱名、或稱號、或稱謚、或稱封，一從常習(xí)，意無抑揚(yáng)。
九、此書上下兩卷，略分四期。一自有史以迄嬴秦，是為上古史；二自漢迄唐，是為中古史；三自宋迄明，是為近古史；四有清一代，是為近世史。惟光、宣以后，雜糅新說，雖辟蹊徑，未睹旨?xì)w。編錄之責(zé)，讓之來者。
十、各家著作，具有全書。此之所舉，僅其要略。以蠡測海，知獲譏于大雅；因指求月，還有望于學(xué)人。
鐘山鐘泰識
第一編 上古哲學(xué)史
第一章 上古之思想
第二章 王官六藝之學(xué)
第三章 老子 附管子
附《老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解
第四章 孔子
第五章 墨子 附宋钘
第六章 楊子
第七章 商君 尸子附見
附論管商同異
第八章 莊子 附列子
第九章 孟子 附曾子 子思 又告子附見
第十章 惠施 公孫龍 附尹文子
附名家不出于別墨論
第十一章 荀子
第十二章 韓非 申子 慎子附見
第十三章 秦滅古學(xué)
第二編 中古哲學(xué)史
第一章 兩漢儒學(xué)之盛
第二章 賈生
第三章 董仲舒
第四章 淮南王安 附劉向
第五章 揚(yáng)雄
第六章 王充 附王符 仲長統(tǒng)
第七章 鄭玄
第八章 魏伯陽
第九章 牟融
第十章 荀悅
第十一章 徐幹
第十二章 魏晉談玄之風(fēng)
第十三章 劉劭
第十四章 裴頠
第十五章 傅玄
第十六章 葛洪 附鮑生
第十七章 陶淵明
第十八章 南北朝儒釋道三教之爭
第十九章 范縝 附蕭琛
第二十章 王通
第二十一章 隋唐佛教之宗派
第二十二章 韓愈 李翱
第二十三章 柳宗元 劉禹錫
第三編 近古哲學(xué)史
第一章 宋儒之道學(xué)
第二章 周子
第三章 邵子 附司馬溫公
第四章 張子
第五章 明道程子
第六章 伊川程子
附論二程表章《大學(xué)》、《中庸》
第七章 王荊公 附蘇東坡 蘇潁濱
第八章 朱子 李延平附見
第九章 張南軒 胡五峰附見
第十章 呂東萊 附陳龍川
第十一章 薛艮齋 附陳止齋
第十二章 陸象山
附論朱陸異同
第十三章 葉水心 附唐說齋
第十四章 蔡西山 蔡九峰 附蔡節(jié)齋
第十五章 楊慈湖
第十六章 真西山 魏鶴山
第十七章 元明諸儒之繼起
第十八章 吳草廬 鄭師山
第十九章 劉伯溫
第二十章 方正學(xué) 附宋潛溪
第二十一章 曹月川 薛敬軒
第二十二章 吳康齋 胡敬齋
第二十三章 陳白沙
第二十四章 王陽明
第二十五章 羅整庵
第二十六章 湛甘泉
第二十七章 王龍溪 王心齋 附錢緒山
第二十八章 胡廬山 附羅念庵
第二十九章 呂心吾
第三十章 顧涇陽 高景逸
第三十一章 劉蕺山 黃石齋
第四編 近世哲學(xué)史
第一章 清儒之標(biāo)榜漢學(xué)
第二章 孫夏峰 附湯潛庵
第三章 陸桴亭 附陸稼書
第四章 黃梨洲
第五章 顧亭林 張蒿庵附見
第六章 張楊園
第七章 李二曲
第八章 王船山
第九章 唐鑄萬 附胡石莊
第十章 顏習(xí)齋 李恕谷
第十一章 戴東原
第十二章 彭允初 汪大紳 羅臺山
第十三章 洪北江
第十四章 龔定庵
第十五章 曾文正公
第一編 上古哲學(xué)史
第一章 上古之思想
中國哲學(xué)，至周代始有統(tǒng)系可言。然其淵源所自，則甚遙遠(yuǎn)。如孔子贊《易》，《易》固肇端于伏羲之八卦也；子思傳《中庸》，執(zhí)中之說，固堯之所以命舜也。今雜錄上古以來先民傳說見于載籍者，撮為此章。其不曰哲學(xué)而曰思想者，書闕有間，無可參驗(yàn)，過而予之，以誣古人，所不敢也。
一 本天
載籍之舊，無過《尚書》?！督裎纳袝肥肌秷虻洹罚^之以《皋陶謨》。或謂《典》、《謨》出夏時追述。顧其說則可據(jù)矣。舜之命九官十二牧也，曰：“欽哉，惟時亮天工?！?《堯典》)皋陶之陳謨也，曰：“無曠庶官。天工人其代之。天敘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天秩有禮，自我五禮有庸哉?！庇衷唬骸疤烀械拢宸逭略?。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并《皋陶謨》)工曰天工，而典禮命討，一推其源于天。此后世法天、畏天諸說之由來也。于是箕子陳《洪范》，則曰：“天乃錫禹洪范九疇。”周公作《無逸》，則曰：“昔在殷王中宗，嚴(yán)恭寅畏天命?！?舊以“天命”連下“自度”句絕，誤。)其在于《詩》，《皇矣》之篇曰：“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彼苑Q文王也?！稛A民》之篇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并《大雅》)所以美仲山甫也。蓋自唐虞逮于三代，《詩》、《書》之所稱說，若斯之類，不可勝引。竊原其故，則古初以來，嘗窮人物之本。以為非地不能養(yǎng)，非天不能生。人者托體于天，則當(dāng)以天為父。是以古之王者自稱天子。而郊祀上帝，著之《禮經(jīng)》，謂之報本之祭。觀其制名，知有深義，非同偶然者矣。
二 盡人
惟以人為本乎天，故視人亦與天等。盡人之性，則可以參天地而育萬物。古稱天皇、地皇、人皇，說雖荒渺，而天地人三統(tǒng)之所以立，不可誣也。皋陶稱天敘天秩，即曰：“天工人其代之。”武王稱天降下民，即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見《孟子》，今偽《古文尚書·泰誓》與此稍異。)人可代天助天，則豈不重乎。且《禮記·祭法》，載有虞氏禘黃帝而郊嚳，祖顓頊而宗堯。夏后氏亦禘黃帝而郊鯀，祖顓頊而宗禹。殷人禘嚳而郊冥，祖契而宗湯。周人禘嚳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缎⒔?jīng)》亦曰：“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于明堂以配上帝?！狈蚪级E之祭由來尚矣，而以祖考配之，是人鬼不必降于天神也。不獨(dú)是也，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zāi)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亦見《禮記·祭法》)是故祀棄以為稷，祀后土(共工氏之子)以為社，祀黎(顓頊?zhǔn)现?以為祝融，祀昧(少昊氏之子)以為玄冥。其為天神，即皆人鬼。吾觀祭祀之事，知古之不欲以天而蔑人也明矣。而或乃以吾國人之事天，與他民族迷信神權(quán)者相提并論，其得為通于國故者乎？
三 首孝
《孝經(jīng)》作于孔子。然其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順天下，民用和睦”，則孝之由來遠(yuǎn)矣。近人章太炎著《孝經(jīng)本夏法說》，以為《釋文》引鄭氏說“禹三王先者”，以先王屬禹，必有所據(jù)。而墨子用夏道，《漢書·藝文志》序墨家者流，即曰：“以孝視天下是以尚同?！?見《太炎文錄》)章氏之說自可信。顧吾觀《堯典》四岳舉舜，曰：“瞽子，父頑母囂象傲，克諧以孝。蒸蒸乂，不格奸?！钡墼唬骸拔移湓囋?。”孟子言孝，首推大舜，曰：“舜盡事親之道而瞽瞍底豫，瞽瞍底豫而天下化，瞽瞍底豫而天下之為父子者定，此之謂大孝?！笔箞蛩粗聻椴煌⒅翁煜轮f，固有先乎夏世者矣。自是以后，契敷五教，則父子有親在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之前。《周官》六行，則孝居友睦姻任恤之首。(見《周官·大司徒》)《禮·郊特牲》曰：“萬物本乎天，人本乎祖?！狈虮竞跆?，人與物之所共也；本乎祖，則人之所獨(dú)也。人不知孝，是謂忘祖；忘祖，則不得為人也。故古者宗廟之祭，自稱孝孫。(《詩·小雅·楚茨》、《魯頌·閟宮》)而《孝經(jīng)》曰：“宗廟致敬，不忘親也。修身慎行，恐辱先也?！比粍t孝之為教，與古人之重宗法、隆祭祀，蓋俱起者矣。抑古之所謂孝者，非僅孝于父母之謂也。《孝經(jīng)》曰：“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禮·祭義》曰：“居處不莊，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蒞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zhàn)陳無勇，非孝也?！庇衷唬骸靶⒂腥Ｐ⌒⒂昧?，中孝用勞，大孝不匱。思慈愛忘勞，可謂用力矣。尊仁安義，可謂用勞矣。博施備物，可謂不匱矣?！狈虼丝鬃?、曾子之言，其出在后。然而《書·甘誓》曰：“用命嘗于祖?！狈且詰?zhàn)陳之勇為孝乎？《大雅·既醉》曰：“孝子不匱，永錫爾類。”非以不匱為孝乎？若是，舉行己待人臨事為國之道，而一賅之于孝之中。故曰：“夫孝，德之本也?！痹唬骸叭酥心笥谛ⅰ！?并《孝經(jīng)》)由孔子以上稽《詩》、《書》之傳，知所謂先王有至德要道者，圣人之言固真實(shí)而無有假托也。
四 用中
自宋以來，儒者有所謂十六字之心傳者。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贝顺雒肥蟼喂盼摹洞笥碇儭罚刹蛔阈?。然《論語》既載之矣，曰：“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shù)在爾躬。允執(zhí)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匆嘁悦怼！笨鬃右嘣唬骸八雌浯笾才c？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yáng)善。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中庸》)則堯、舜、禹執(zhí)中之傳，果不誣也。不獨(dú)是也，帝堯之命夔曰：“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堯典》)皋陶之贊禹曰：“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qiáng)而義。彰厥有常，吉哉。”(《皋陶謨》)其言德皆必舉兩端，而不欲有偏勝之過，是亦中而已矣。孟子曰：“湯執(zhí)中，立賢無方?！眲t湯之中也。《洪范》曰：“建用皇極?！弊⒅^皇極大中也。又其言曰：“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無反無側(cè)，王道正直?！眲t箕子、武王之中也。由是而老曰守中(《老子》：“多言數(shù)窮，不如守中?！?，孔曰中庸，蓋吾先民之訓(xùn)，無有或離于中道者。至若以模棱兩可為中，以多方遷就為中，此自后世之失，不得以為先民罪，更不得以為中道罪。
五 上民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夫民貴之義，非自孟子始發(fā)之也。盤庚之遷于殷也，所以告其民者，一則曰：“古我前后罔不惟民之承?！痹賱t曰：“恭承民命，用永地于新邑。”(《書·盤庚》)立君所以為民，古之人早知之矣。故周公稱殷王祖甲曰：“其在祖甲，不義惟王，舊為小人。作其即位，爰知小人之依。能?；萦谑瘢桓椅牿姽??！?《無逸》)其稱文王曰：“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威威顯民?！?《康誥》)夫至于鰥寡而不敢侮，其尚猶有奴使其民者乎？且古人之所敬事者，天也。而皋陶曰：“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皋陶謨》)武王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孟子》引《泰誓》)以民為天意所寄托，故畏天者亦畏民?！墩僬a》曰“用顧畏于民碞”是也。斯義也，春秋士大夫猶或能道之。里革曰：“君也者，將牧民而正其邪者也。若君縱私回而棄民事，民旁有慝，無由省之，益邪多矣。若以邪臨民，陷而不振，用善不肯，專則不能，使至于殄滅而莫之恤也，將安用之?！?《國語·魯語》)師曠曰：“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天之愛民甚矣，豈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以從其淫而棄天地之性，必不然矣?！?《左傳·襄十四年》，中有節(jié)文。)夫孤寡不谷，賤名也，而侯王以為稱，非自卑而上民之證乎？是以君貴民賤，特起于戰(zhàn)國以后暴君代作，一時之邪說。而近人好以后世之事，推論三代以前，遂疑《詩》、《書》所載不足盡信，而民本之義非上古所能曉。則何其厚誣先民之甚也！
六 大天下
公羊家有言曰：“大一統(tǒng)?！?《公羊·隱元年》)此意亦非始于公羊也。禹之稱舜也，曰：“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蒼生，萬邦黎獻(xiàn)共為帝臣?！?《皋陶謨》)夏人之稱禹也，曰：“東漸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聲教訖于四海。”(《禹貢》)夫舜、禹之時，疆域之廣，不盡九州。然而其言若是者，非徒為夸辭也。蓋其函括寰宇之量，同以為一君之所治，莫有能外者矣。又非獨(dú)舜、禹為然也，《長發(fā)》之詩曰：“上帝是祗，帝命式于九圍?！?《商頌》)所以言湯也?！秷?zhí)競》之詩曰：“自彼成康，奄有四方?！?《周頌》)所以言武王也。而《周禮·職方氏》辨九服之邦國，自王畿以外，有侯甸男采衛(wèi)蠻夷鎮(zhèn)藩。其制或不免托之空言，然即規(guī)度而論，則何其恢廓也！是以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倍髮W(xué)之教，必極之于平天下；中庸之德，必極之于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duì)，凡有血?dú)?，莫不尊親。古之人以天下為量，不欲以一國自限，其來固已久矣。且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伊尹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婦有不與被堯、舜之澤者，若己推而納之溝中。(并見《孟子》)大之推于天下者，亦細(xì)之不遺于一夫。嗚呼！此視彼局于國家主義，或侈言民族平等，而不惜殺人以救人者，不亦遠(yuǎn)乎！
第二章 王官六藝之學(xué)
孔子曰：“天子失官，學(xué)在四夷。”(《左傳·昭十七年》)上世之學(xué)掌于王官，無可疑也。然王官之學(xué)孰為盛？曰周為盛?？鬃釉唬骸跋亩Y，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獻(xiàn)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征之矣?！庇衷唬骸爸鼙O(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眲t文獻(xiàn)之盛，二代非周比也。雖然，周之盛，文、武開之，而周公實(shí)成之?？鬃釉唬骸拔耐跫葲]，文不在茲乎！”子貢曰：“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xué)，而亦何嘗師之有?！贝酥^文、武也。孔子又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fù)夢見周公。”(以上并《論語》)孟子曰：“周公、仲尼之道。”(《孟子》)此則謂周公也。是以清章實(shí)齋(名學(xué)誠，會稽人，乾隆進(jìn)士)作《原道》，而謂周公集前王之大成。曰：“周公成文、武之德，適當(dāng)?shù)廴鮽洌笠蛳谋O(jiān)，至于無可復(fù)加之際，故得藉為制作典章，而以周道集古圣之成，斯乃所謂集大成也。”又曰：“自有天地而至唐虞夏商，跡既多，而窮變通久之理亦大備。周公以天縱生知之圣，而適當(dāng)積古留傳道法大備之時，是以經(jīng)綸制作，集千古之大成，則亦時會使然，非周公之圣智能使之然也?！?《章氏遺書·文史通義》)夫隋唐以前，學(xué)校皆并祀周、孔，以周公為先圣、孔子為先師。其制蓋始于漢，漢人所見猶為近古。由是論之，章氏之說不得謂之鑿空也。是故言中國哲學(xué)，必當(dāng)斷自周公為始。
周公制作，莫著于《禮》。今傳《儀禮》十七篇，其為周公舊制已無異論。惟《周禮》一書，則疑之者多。然伏生《尚書大傳》稱“周公居攝三年，制禮作樂”，《禮記·明堂位》稱“周公朝諸侯于明堂，制禮作樂”，而《左傳》引太史克曰：“昔者先君周公制周禮。”(文十八年)此所謂周禮者，固不必即今之《周禮》一書，然即周公制禮推之，禮之大者無過政教，今之《周禮》，其經(jīng)綸大體，必出于周公，而非余子所能代為也。又不獨(dú)禮而已也。《周禮·春官》大卜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則《易》在禮之中矣。大師教六詩，曰風(fēng)、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則《詩》在禮之中矣。大司樂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磬》、《大夏》、《大濩》、《大武》，則《樂》在禮之中矣。小史掌邦國之志，外史掌四方之志，掌三皇五帝之書，則《書》與《春秋》在禮之中矣。是故言禮，而六藝即無不在。晉韓宣子之聘魯也，觀書于太史氏，得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左傳·昭二年》)是可證也。抑《禮·王制》曰：“樂正崇四術(shù)，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而《文王世子》曰：“凡學(xué)，世子及學(xué)士必時。春夏學(xué)干戈，秋冬學(xué)羽籥，皆于東序。小樂正學(xué)干，大胥贊之?；a師學(xué)戈，籥師丞贊之。胥鼓南，春誦夏弦，大師詔之瞽宗。秋學(xué)禮，執(zhí)禮者詔之。冬讀書，典書者詔之。禮在瞽宗，書在上庠。”則當(dāng)時六藝之教行于學(xué)校，其制固可考見。而春秋之世，流風(fēng)余韻，猶有存者。晉趙衰薦郤穀為帥，稱其說禮樂而敦詩書(《左傳·僖二十七年》)；楚莊王使士亹傅太子箴，問于申叔時，叔時曰：“教之《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教之世而為之昭明德而廢幽昏焉，以休懼其動。教之《詩》而為之導(dǎo)廣顯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禮》使知上下之則。教之樂，以疏其穢而鎮(zhèn)其浮。教之令，使訪物官。教之語，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務(wù)用明德于民焉。教之故志，使知廢興者而戒懼焉。教之訓(xùn)典，使知族類行比義焉?！?《國語·楚語》)夫向使周之學(xué)校未嘗以《詩》、《書》、《禮》、《樂》為教，則晉楚之士，如趙衰、申叔時，安得有是言乎？是故子所雅言，詩書執(zhí)禮，而亦即曰“述而不作”，曰“好古敏求”(并《論語》)。章實(shí)齋曰：“六藝，周公之典章。”(《文史通義·經(jīng)解》)豈不然哉！
班固因劉歆《七略》為《漢書·藝文志》，而謂儒、道、陰陽、名、法、墨、縱橫、雜、農(nóng)，九流之學(xué)，皆出于古之某官。又謂“合其要?dú)w，亦六經(jīng)之支與流裔”。(并《漢書·藝文志》)近人詆之，以為附會揣測，全無憑據(jù)。然《莊子·天下》篇言：“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于本數(shù)，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大小精粗，其運(yùn)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shù)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縉紳先生多能明之?！对姟芬缘乐荆稌芬缘朗?，《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shù)散于天下而設(shè)于中國者，百家之學(xué)時或稱而道之?！眲t百家淵源于王官六藝之學(xué)，戰(zhàn)國時人多知之者。不得謂《七略》、《藝文志》無所憑據(jù)也。且《淮南·要略》，以為諸子皆起于救世之弊，而論儒者之學(xué)，則曰：“修成、康之道，述周公之訓(xùn)?！闭撃又畬W(xué)，則曰：“學(xué)儒者之業(yè)，受孔子之術(shù)，背周道而用夏政?！闭摴茏又畬W(xué)，則曰：“崇天子之位，廣文、武之業(yè)?！狈蛉寮覠o論矣，老子為周守藏室之史，《莊子》有孔子西藏書于周室，翻十二經(jīng)以說老聃之文。(見《莊子·天道篇》)而曾子問禮，孔子所以告之者，每曰“吾聞諸老聃”。(見《禮記·曾子問》)是老子之有得于六藝也。墨子之書，多引《詩》《書》，又言“吾見百家《春秋》”(唐劉知幾《史通·六家篇》引《墨子》佚文，又《墨子·明鬼》篇亦稱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齊之《春秋》、周之《春秋》云云)。而《呂覽》稱“魯惠公使宰讓請郊廟之禮于天子，桓王使史角往，惠公止之。其后在于魯，墨子學(xué)焉”。(《當(dāng)染篇》)是墨子之有得于六藝也。管子以禮義廉恥為國之四維(《管子·牧民》)，而所為作內(nèi)政以寄軍令者，實(shí)本之周禮鄉(xiāng)遂之制。(《小匡》)且其書言法，而曰：“法出于禮?！?《樞言》)曰：“所謂仁義禮樂者，皆出于法?！?《任法》)又《弟子職》者，《禮》之《曲禮》《少儀》之類也，而今在《管子》之書。是管子之有得于六藝也。其詆毀《詩》、《書》以為國之淫蠹者，惟商鞅與韓非耳。然商君師尸佼，韓非師荀況。佼、況皆尊先王，稱孔氏(《尸子·貴言篇》有曰：“修先王之術(shù)，除禍難之本?！薄睹魈闷酚性唬骸岸扔谕牛^于先王?！逼浞Q引孔子之言尤眾)。則鞅與非，即亦不能無聞于六藝之教。故茍使取諸子之書而研窮之，明其異同，詳其得失之所在，其與六藝分合之跡，蓋可得而復(fù)案也。夫此非謂諸之子之學(xué)，皆六藝之所已備也。又非謂諸之子學(xué)，其義無有能出六藝之外也。譬之江水，諸子者，其下流之播為九江三江；而六藝者，則其濫觴之始也。今言中國哲學(xué)，而不本之于六藝，是無卵而有時夜，無父祖而有曾彌也。惡乎可哉！
第三章 老子 附管子
老子姓李，名耳，字聃。其曰老子者，則古稱壽考者之號。(《禮記·曾子問》鄭注)生于楚之苦縣厲鄉(xiāng)曲仁里。苦縣當(dāng)老子時屬陳，司馬遷《史記·老子列傳》以其后追述之，故以屬于楚，實(shí)非楚人也。嘗為周守藏室之史。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guān)，關(guān)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qiáng)為我著書。”于是乃著書上下篇五千余言而去。今所傳《道德經(jīng)》是也。老子既以自隱無名為務(wù)，故其行跡多不可考。而世或言其百有六十余歲，或言二百余歲，皆誕妄不足信。然孔子適周問禮于老子，見于《史記》，見于《莊子》之書，而《論語》記孔子自言，亦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我于老彭?！?老彭即老子，近人廉江江瑔著《讀子卮言》，有論老子之姓氏名字，甚為可據(jù))則其事為必有。而后人或以《禮·曾子問》孔子所言聞諸老聃者，窮極禮之節(jié)文，今《老子》書乃謂“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其言不類，疑《道德經(jīng)》出于后人之手，非其舊矣。不知禮有本末，天下之衰也，逐末而忘本，于是節(jié)文益繁，而禮之本意轉(zhuǎn)失?！爸倚胖《鴣y之首”云云，老子亦為彼非禮之禮言之耳。不然，孔子執(zhí)禮者，而亦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此豈有悖乎？又近人以《史記》言老子多游移之辭，并疑老子其人為不必有，而謂《莊子》所載老聃事，皆出于周之寓言。夫《論語》一書，如長沮、桀溺、晨門、荷蕢之流，其跡皆不顯，然即不得謂無其人，且《老子列傳》詳敘老子之子孫，而八世孫假仕漢孝文帝，假之子解為膠西王太傅，皆當(dāng)史公時，此豈可誣者！至云老子莫知所終，則隱者往往如此，尤不足異也。(莊子《養(yǎng)生主》篇言老聃死，秦佚吊之。則莫知所終云云，亦出之一時之傳說)
一 道
老子以道為天地萬物之本，故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dú)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庇衷唬骸暗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fù)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比坏啦豢梢姡梢娬叻堑?；道不可名，可名者非道。故曰：“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庇衷唬骸暗揽傻溃浅５?。名可名，非常名。”惟其不可見不可名也，故又名之曰無。曰：“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庇衷唬骸叭椆惨惠灒?dāng)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dāng)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dāng)其無，有室之用。”無即道也。然曰無而實(shí)有，故曰：“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二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庇衷唬骸坝袩o相生?！庇衷唬骸坝兄詾槔?，無之以為用?！庇信c無并言，明無之即有，有之即無也。故其所以為道之形容者，曰：“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痹换秀?、曰窈冥，非無耶？曰有象、曰有物、曰有精有信，非有耶？而合而言之，則曰：“無狀之狀，無物之象?！鄙w道者，變動不居，無有方所，故不得不多方以喻之。而又恐人之執(zhí)實(shí)以求也，故又不得不閃爍其詞。而胡適之以為哲學(xué)初起，名不完備，故說理不能周密。(見胡氏《中國哲學(xué)史大綱》)亦可謂不善讀《老子》者矣。雖然，所謂道者何耶？道者，宇宙之本體也。何以知宇宙之本體？宇宙之本體，即吾心之本體，非有二也。故曰：“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庇钪嬷倔w，須先明吾心之本體。故曰：“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fù)。夫物蕓蕓，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fù)命，復(fù)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痹谌诵脑幻谟钪嬖坏溃灰?。然人之不明夫心之本體何也？曰：以其有身，以其有知。何言乎以其有身？其言曰：“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此身之患也。身之為患何也？曰：以其私欲。私欲所以生生也，而不知其所以害生也，故曰：“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者，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庇衷唬骸拔迳钊四棵?，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笔枪视庥谏碇?，必自少私寡欲始矣。少私寡欲，是之謂虛。何言乎以其有知？其言曰：“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也?！贝酥家?。知之為患何也？曰：以其偽。知不必偽，而偽則生于知也，故曰：“智慧出，有大偽?！笔枪视庥谥迹刈砸娝乇闶家?。見素抱樸，是之謂靜。(少私寡欲，見素抱樸，皆本《老子》語)由私欲而進(jìn)于虛，由偽而進(jìn)于靜，以學(xué)言之，則益矣，故曰：“為學(xué)日益。”由有身而無身，由有知而無知，以道言之，則損矣，故曰：“為道日損?！崩献又缘?，非空談宇宙之本體也。必以吾心之本體，合宇宙之本體，以宇宙之本體，證吾心之本體。故曰：“修之于身，其德乃真?！贝说赖轮钥少F也。
二 無為
道之何以言無為也？曰：有為者用也。而所以用夫有為者，則無為也。故無為者，有為之本也。能有為而不能無為者，蓋有之矣，未有能無為而不能有為者也。故曰：“為無為?！庇衷唬骸暗莱o為而無不為?！庇衷唬骸皳p之又損之，以至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矣?！弊苑驘o無為之本，而一以有為為事，于是天下多害事矣。故曰：“天下神器不可為也，為者敗之，執(zhí)者失之?！辈嬖唬骸耙云渖现袨橐玻且噪y治?！庇衷唬骸笆ト藷o為故無敗，無執(zhí)故無失?！比粍t老子之言無為，為夫逞其私智而一以生事為能者言之也，為夫執(zhí)滯于有為之跡而不能行其所無事者言之也，非曰以不事事為無為也。自夫世之不明老子之意，而以無為為不事事，于是遂強(qiáng)指老子為消極主義。老子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贝艘嗄苤欢艘?。
三 三寶
老子曰：“我有三寶，寶而持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蔽┐裙嗜?，其言曰：“堅(jiān)強(qiáng)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庇衷唬骸疤煜轮寥?，馳騁天下之至剛?！庇衷唬骸疤煜履崛跤谒?，而攻堅(jiān)強(qiáng)者莫之能先，以其無以易之也?！比酥热嶂疄榇热幔恢热嶂疄橛聫?qiáng)也，故曰：“夫慈故能勇?！彼蛊涞酪娪趹?zhàn)爭，其言曰：“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澹為上，勝而不美?！庇衷唬骸暗溎笥谳p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贝纫舱渌詾橛乱?。惟儉故嗇故愚，其言曰：“治人事天莫若嗇?！庇衷唬骸氨娙私杂?，而我獨(dú)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比酥拗疄橛?，而不知愚之為知也；知嗇之為嗇，而不知嗇之為積也；知儉之為儉，而不知儉之為廣也。故曰：“儉故能廣。”斯其道見于治國，其言曰：“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庇抟?，正其所以為智也，又曰：“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yuǎn)徙。雖有舟車，無所用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fù)結(jié)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音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眴菀?，正其所以為積也，又曰：“圣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眱€也，正其所以為廣也。惟不敢為天下先，故后故下，其言曰：“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人，以其言下之；欲先人，以其身后之。是以處上而人不重，處前而人不能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比酥笙轮疄楹笙?，而不知后下之為先上也，故曰：“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彼蛊涞酪娪谌√煜?，其言曰：“大國者下流。天下之交，天下之牝。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故大國以下小國，則取小國；小國而下大國，則取大國。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國不過欲兼使人，小國不過欲人事人。夫兩者各得其所欲。故大者宜為下?！毕乱?，正其所以為先也。老子之道如是，豈果無為也哉！
四 嬰兒
老子言道，則尚無名樸；言治，則尚小國寡民；言為道，則尚守雌、尚嬰兒。其義一也。其言嬰兒者凡三。曰：“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曰：“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dú)怕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痹唬骸俺５虏浑x，復(fù)歸于嬰兒?！逼渌陨袐雰汉我?？曰：為其無心也。故曰：“圣人無常，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矣。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矣。圣人在天下，惵惵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睙o心故無知。然無知者，有知而不用，非不知之謂也，故曰：“知不知，上。不知知，病?！庇衷唬骸爸湫?，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又曰：“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fù)守其母?！庇秩眨弧懊鞯廊裘?。”又曰：“虛其心，實(shí)其腹?！庇兄挥煤我玻吭唬河脛t有不用矣，不用則無不用也。故曰：“明白四達(dá)，能無知乎？”曰：“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其出彌遠(yuǎn)，其知彌少。”漢家用黃老，以清凈治，而班固以為道家君人南面之術(shù)，蓋皆有見于此。至后世神仙家托為嬰兒姹女之說以言養(yǎng)生，則得于老子而失老子之意者，未可以混同而論也。
《漢志》道家首伊尹、太公，而有《管子》八十六篇。伊尹、太公之書今不傳。《管子》八十六篇之目皆具，而其闕者十篇。清姚際恒(際恒字立方，仁和人，諸生。與閻若璩、毛奇齡同時)作《古今偽書考》，謂《管子》多偽，大抵戰(zhàn)國周末之人，如稷下游談輩及韓非、李斯輩，襲商君之法，借管氏以行其說者。而章實(shí)齋則謂《管子》之述其身死后事，出于習(xí)管氏法者所綴輯。古人著書，不必定成于一人之手，類多有其徒附益。不得執(zhí)此以為偽。(《文史通義·詩教》、《言公》等篇，撮其意如此)吾謂實(shí)齋之言，為得其實(shí)。今《管子》《樞言》、《心術(shù)》、《白心》、《內(nèi)業(yè)》諸篇，言“日益之而患少者惟忠，日損之而患多者惟欲”(《樞言》)，言“恬愉無為，去智與故。其應(yīng)也，非所設(shè)也。其動也，非所取也”(《心術(shù)》)，言“功成者隳，名成者虧”(《白心》)，與老子絕圣棄智、少私寡欲、而功成不居之旨正同。孔子曰：“絜靜精微，《易》教也?！?《禮記·經(jīng)解》)《七略》以為道家合于《易》之嗛嗛，一謙而四益。然則管、老之同，亦其俱同于《易》也耳。而或者以《管子》之書，其言多無殊于老氏，遂謂必老氏以后之人所托為，亦不察之甚矣。然史公稱《管子》，獨(dú)謂讀其《牧民》、《山高》(今《形勢》)、《乘馬》、《輕重》、《九府》，詳哉其言之。(《史記·管晏列傳》)而今《管子》之書，論治必以法為主。曰：“法立令行?！?《法法》)曰：“圣君任法而不任智?！?《任法》)曰：“明法而固守之?！?同上)曰：“法者，天下之儀也。所以決疑而明是非也，百姓所縣命也?！?《禁藏》)則《管子》固有非道家所可盡者。老子曰：“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薄豆茏印芬嘣唬骸耙山裾卟熘?，不知來者視之往?！?《山高》)顧其所以有異者，老子多言治道之體，而管子則于用為詳。此觀其作軍令，制財(cái)用，大抵本之《周禮》可以見也。若其曰：“倉廩實(shí)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痹唬骸皣兴木S，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痹唬骸罢d，在順民心；政之所廢，在逆民心。”(并《牧民》)即百家所不能易，而亦三代以來之所恒言。自《隋志》列《管子》于法家，后人因之，莫原其本。而道術(shù)之裂，其跡乃益淆而莫辨矣。吾故附管子于老子后而論之。管子名夷吾，字仲，潁上人。相齊桓公?？鬃釉唬骸盎腹藕现T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弊渲芟逋跗吣?，蓋先老子云。(老子生卒不可考，胡適之謂當(dāng)生周靈王初年，亦僅憑臆測，此等處無寧闕疑)
附《老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解
《老子》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焙m之作《中國哲學(xué)史》盛稱其言。而謂“天地不仁”者，言其不是人也。古者嘗視天為有意志、有智識、有喜怒之主宰，故以天為與人同類。是為天人同類說。而老子則謂天地不與人同性，打破古代天人同類之謬說，而立后來自然哲學(xué)之基礎(chǔ)。故擬老子之說為思想之革命。其后梁任公撰《先秦政治思想史》亦沿胡說。并謂與《詩》之言“昊天不惠”“昊天不平”正同。指為當(dāng)時神權(quán)觀念之動搖。然吾統(tǒng)觀《老子》全書，知其說之出于穿鑿，未足據(jù)為定論也。夫胡氏以仁為人，其所引以為據(jù)者則《中庸》“仁者人也”，《孟子》“仁也者人也”二言。不知此二人字，皆言人之所以為人，非便指人身而言。以今邏輯論之，則二人字乃抽象名詞，非具體名詞也。故以人為仁之訓(xùn)則可，而以人易仁則不可。然則老子曰“天地不仁”，豈得引此為說，而謂不仁即不是人乎？且果如胡氏之意，亦只得云非仁，不得云不仁。非字之與不字，其意固有殊矣。況下文云：“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币浴疤斓夭蝗省睘椴皇侨?，亦可謂“圣人不仁”為不是人乎？推胡氏之心，不過欲說老子不信天為有神，以見天道之果無知耳。然“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老子》之言也；“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亦《老子》之言也。老子果信天為無神無知者乎？抑信天為有神有知者乎？夫讀一家之言，當(dāng)合觀其前后，而后可論其主張如何。今但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而不顧“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失”，不顧“天道無親，常與善人”，乃至不顧其下句“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斷章取義而為之說，又安得無誤乎！雖然，此不能以怪胡氏也。自王弼之注而已誤矣。王注曰：“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為。造立施化，則物失其真。有恩有為，則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則不足以備載矣。地不為獸生芻，而獸食芻。不為人生狗，而人食狗。無為于萬物，而萬物各適其所用。則莫不贍矣?！狈蛞圆蝗蕿闊o恩，則是矣。若其所以解芻狗者，則未為得實(shí)也。信如王氏之言，地不為獸生芻而獸食芻，不為人生狗而人食狗。則天地自天地，人獸自人獸，芻狗自芻狗。天地之于萬物，曾無與焉于其間，豈得言以言為乎？且獸食芻人食狗云云，似言芻狗者不啻言草芥言荼毒。天地且勿論，老子嘗疾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矣，而乃曰圣人以百姓為芻狗，謂草芥其民荼毒其民者為圣人，不幾于率獸食人之獎乎？是尚得為老子乎哉？夫古之能明老子之意者，莫過莊子?！肚f子》之書載師金之言曰：“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尸祝齋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將復(fù)取而盛以篋衍，巾以文繡，游居寢臥其下。彼不得夢，必且數(shù)瞇焉?！?《天運(yùn)》)然則芻狗者，芻靈之類耳。芻狗之為物，當(dāng)時則貴，過時則棄焉。是故言天地以萬物為芻狗者，猶言功遂身退天之道也而已。然其言不仁者何居？曰：老子不有言乎？曰：“正言若反。”夫虎狼非仁也，而莊子曰：“虎狼仁也。”(《天運(yùn)》)知虎狼之可以言仁，則知天地圣人之可以言不仁矣?！兑住吩唬骸吧^易?！鄙?，仁也。然故者不去，新者不生，故有生則有殺矣。自其殺而言之，非不仁而何？然而不仁即所以為仁。是則正言若反也。胡氏讀《老子》，不知正言若反之義，而又中于王氏芻狗之說，益之自不信天，硬牽老子以就己意。而梁氏不察，以為胡氏之創(chuàng)解，此其所以俱失也。至若《詩》人言“昊天不惠”“昊天不平”，正見呼天而語，詞意之迫，尤不得以為神權(quán)觀念動搖之證。當(dāng)另為文辨之，茲不復(fù)贅。
第四章 孔子
孔子名丘，字仲尼。魯人也。生于魯襄公二十一年，即周靈王二十年。卒于魯哀公十六年，即周敬王四十一年。年七十三?！妒酚洝た鬃邮兰摇份d孟僖子之言，曰：“孔丘，圣人之后。滅于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厲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茲益恭。故鼎銘云：‘一命而僂，再命而傴，三命而俯，循墻而走。亦莫敢余侮。饘于是，粥于是，以糊余口?！涔缡?。吾聞圣人之后雖不當(dāng)世，必有達(dá)者。今孔丘年少好禮，其達(dá)者歟！”歷敘孔子之先德甚詳。又載適周問禮老聃，及學(xué)琴于師襄事。而《仲尼弟子列傳》稱：“孔子之所嚴(yán)事：于周則老子。于衛(wèi)，蘧伯玉。于齊，晏平仲。于楚，老萊子。于鄭，子產(chǎn)。于魯，孟公綽。數(shù)稱臧文仲、柳下惠、銅鞮伯華、介山子然，孔子皆后之，不并世?！笨鬃又畬W(xué)之所自，蓋可見也。少嘗為委吏，為乘田。定公時，為司空，繼為司寇。相定公會齊侯于夾谷，齊人歸魯侵地。后攝行相事，魯國大治。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孔子知魯之終不能用也，去而之衛(wèi)。由是歷游各國。及歸魯，年六十八矣。乃敘《書》、傳《禮》、刪《詩》、正樂，因史記而作《春秋》，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說卦、文言。弟子三千人，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蓋自來私門傳業(yè)之盛，未有過孔子者云。今其說可見者，自六經(jīng)外，有《論語》《孝經(jīng)》，爰并而論之。
一 仁
孔子言仁，猶老子之言道也。老子言：“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倍鬃右嘣唬骸叭蔬h(yuǎn)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庇衷唬骸坝心芤蝗沼闷淞τ谌室雍?，我未見力不足者。”(并《論語》)此其言甚相類。但以天言之，則曰道；以人言之，則曰仁。不言天而言人，其事尤切。故曰：“人之為道而遠(yuǎn)人，不可以為道。”(《中庸》)又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論語》)《論語》言仁之言甚多。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是仁之兼攝禮樂也。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痹唬骸叭收甙踩?，知者利仁?！笔侨手鏀z知也。曰：“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笔侨手鏀z勇也。子張問仁，曰：“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闭垎栔?，曰：“恭、寬、信、敏、惠?！笔侨手鏀z恭寬信敏惠諸德也。后之釋仁者，或曰：“仁者功施于人?！?何晏《論語集解》“依于仁”注)或曰：“博愛之謂仁?！?韓愈《原道》，然晉袁宏《后漢紀(jì)》卷三已先有此語)或曰：“愛曰仁?！?《周子通書》)皆只言其一偏，非仁之全也。至近人引鄭氏(玄)相人偶之言，謂通彼我斯謂仁(見清陳澧《東塾讀書記》。梁任公《先秦政治思想史》蓋又襲陳氏之說者)，而不知“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仁者不憂”(并見《論語》)，不必對人而始有仁，離人而即無仁也?；騿柸视诔套?伊川)，程子曰：“當(dāng)合孔孟言仁處研窮之，二三歲得之，未晚也?！?見《二程語錄》、《近思錄》)斯言得之矣。
二 忠恕
仁之全體難見，而其所從人之路，則惟忠與恕。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贝搜杂芍乙郧笕室病Ｖ俟瓎柸?，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并《論語》)此言由恕以求仁也。而其言之最詳且盡者，莫過于《大學(xué)》。《大學(xué)》言：“一家仁，一國興仁。堯舜帥天下以仁，而民從之。”而即續(xù)曰：“君子有諸己而后求諸人。無諸己，而后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又曰：“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所惡于上，毋以使下。所惡于下，毋以事上。所惡于前，毋以先后。所惡于后，毋以從前。所惡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惡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謂絜矩之道?！薄洞髮W(xué)》為孔氏之遺書，其所稱述，必出于孔子無疑。觀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亦可見也。抑忠則未有不恕，恕亦未有不忠者。忠者盡己，恕者推己。己之不盡，何有于推？茍不能推，又何所盡？故忠恕多并言，或單言恕，而忠即在其中，單言忠，而恕即在其中。不得歧而二之也。
三 孝弟
忠恕之施何始乎？曰：始于孝弟。孝弟者，人之性也，天之德也。由孝弟而充之忠恕，由忠恕而極之仁，一貫之道也。故《孝經(jīng)》曰：“愛親者不敢惡于人，敬親者不敢慢于人?！泵餍⒌苤朴谥宜∫?。又曰：“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禮?！泵髦宜≈从谛⒌芤?。又曰：“事親者，居上不驕，為下不亂，在丑不爭?！倍凶友苤唬骸捌錇槿艘残⒌?，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論語》)明孝弟之極于仁，而仁之本于孝弟也?？鬃釉唬骸跋聦W(xué)而上達(dá)。”孝弟者，下學(xué)之事。故教弟子，即曰：“入則孝，出則弟。”仁者上達(dá)之事，故以由之可使治賦，求之可使為宰，赤之可使與賓客言，皆曰“不知其仁”。以令尹子文之忠，陳文子之清，皆曰“未知，焉得仁”，而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矣”(以上并見《論語》)，上達(dá)極高明，而下學(xué)道中庸，此孔子所以立人道之極。而凡有血?dú)?，莫不尊親也。
四 五倫
五倫之教，始于舜之命契。而儒者實(shí)出于司徒之官，故亦曰：“天下之達(dá)道五：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dá)道也?！?《中庸》)然契但立其品，至孔子則定其界。何者謂之界？君盡君之道，而不以責(zé)臣；臣盡臣之道，而不以責(zé)君；父盡父之道，而不以責(zé)子；子盡子之道，而不以責(zé)父；至夫婦昆弟朋友亦然。此所謂界也。故子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中庸》)其在《大學(xué)》曰：“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敝怪普?，即止于其界也。不特此也。知夫?yàn)樽又y，則父無不慈矣；知夫?yàn)楦钢y，則子無不孝矣；知夫?yàn)槌贾y，則君無不仁矣；知夫?yàn)榫y，則臣無不敬矣。故子曰：“君子有三恕。有君不能事，有臣而求其使，非恕也。有親不能報，有子而求其孝，非恕也。有兄不能敬，有弟而求其聽，亦非恕也?！?見《荀子·法行》篇)其在《文王世子》曰：“知為人子，然后可以為人父。知為人臣，然后可以為人君。知事人，然后能使人。”知己之界，故責(zé)躬不得不厚；知人之界，故望人不敢不薄。由前言之謂之忠，由后言之謂之恕。是故五倫之道，統(tǒng)之于忠恕，其始為孝弟，而其極則為仁。
五 成己成物
極仁之量，萬物皆吾懷抱之內(nèi)。故匹夫匹婦，有一不得其所，即于吾仁有所欠缺。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dá)而達(dá)人?！庇衷唬骸耙蝗湛思簭?fù)禮，天下歸仁焉?！毖匀时匾粤⑷诉_(dá)人，天下歸仁為究竟，非務(wù)為高遠(yuǎn)也。不如是，即不足盡于仁也。故子之言志，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而棲棲皇皇，席不暇暖，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以上并《論語》)圣人之情，殆見乎辭矣。而《中庸》言之尤為詳盡，曰：“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nèi)之道也。”成己曰仁，仁之體也；成物曰知，仁之用也。有體有用，故曰合外內(nèi)之道。此豈腐儒硁硁自守，或貌為大言者所可得而冒竊者哉！
六 富教
成物非托諸空言也。昔者子適衛(wèi)，冉有仆，子曰：“庶矣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备恢讨笾灾螄教煜抡?，蓋莫能外也。富之道奈何，道千乘之國一章盡之矣，曰：“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苯讨滥魏危乐哉徽卤M之矣，曰：“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冉有之言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弊勇分栽唬骸扒С酥畤?，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并見《論語》)觀于冉有、子路而能若是，孔子不益可知乎！
七 小康大同
富教之施，先于一國，而后及于天下?？鬃尤ヴ?，遲遲吾行，曰：“去父母國之道也?！?見《孟子》)而又曰：“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禮·檀弓》)曰：“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論語》)故其欲用魯者，非為魯而已也，將以為天下也。為天下者，大同之事也；為魯者，小康之事也。而為天下不得不有望于魯者，魯一變可以至道，大同必由小康而進(jìn)，未可一蹴幾也。斯其意見于《禮運(yùn)》，曰：“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舉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dú)親其親，不獨(dú)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dú)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諸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今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貨力為己。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jì)，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設(shè)制度，以立田里，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是起。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選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謹(jǐn)于禮者也。以著其義，以考其信。著有過，刑仁，講讓，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勢者去，眾以為殃。是謂‘小康’。”而公羊家本之，乃有《春秋》張三世之說曰：“于所傳聞之世，見治起于衰亂之中，內(nèi)其國而外諸夏。于所聞見之世，見治升平，內(nèi)諸夏而外夷狄。至所見之世，著治太平，夷狄進(jìn)至于爵。天下遠(yuǎn)近大小若一?！?《公羊·隱元年》“公子益師卒”下何休《解詁》)嗚呼！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本《禮運(yùn)》語)，圣人懷抱之大如此，豈易及哉！
八 知命之學(xué)
孔子之志在天下，然天下用我與否，未可知也。豈惟未可知，固將莫我容矣。(子路曰：“夫子道大，故天下莫能容?！币姟都艺Z》)莫我容而有怨尤之心，則是其志益大，其心亦益苦。果仁義之為桁楊桎梏也，若是，豈得為圣人之學(xué)哉！且孔子嘗阨于公伯寮矣，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嘗畏于匡矣，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嘗絕糧于陳矣，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鄙w自五十而知天命之后，固無入而不自得者。是故九夷可居，疏食飲水可樂，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xué)而上達(dá)，知我者其天乎！”(以上并見《論語》)斯其意于《易》屢發(fā)之。《訟》之九四曰：“復(fù)即命渝，安貞不失也。”《否》之九四曰：“有命無咎，志行也?！薄秺ァ分盼逶唬骸坝须E自天，志不舍命也。”而《困》之象曰：“君子以致命遂志?！薄抖Α分笤唬骸熬右哉荒?。”《巽》曰：“君子以申命行事?！薄断缔o》總之曰：“樂天知命故不憂。”《說卦》申之曰：“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圣人之于命，蓋不啻反復(fù)言之。說者以“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之一言，遂以為命之義微，雖門人有不得聞?wù)?。不知“君子三畏，首畏天命”，“不知命，無以為君子”，皆載之《論語》。然則知命之學(xué)，固圣人造道之極功，而亦君子修身之樞要。茍命之理有所未明，欲以臆測圣學(xué)之精微，奚以異于不由其戶，而冀升其堂入其室哉！其不能至，固有不待言者矣。
第五章 墨子 附宋钘
墨子名翟。一曰宋人，一曰魯人。其生略后于孔子。《呂覽》謂墨子學(xué)于史角之后，而《淮南·要略》則曰：“墨子學(xué)儒者之業(yè)，受孔子之術(shù)。以為其禮煩而不說，厚葬糜財(cái)而貧民，久服傷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蹦呔拮佑星莼崳婪Q其受業(yè)于子夏。則儒之于墨，其學(xué)時有出入，蓋可推而知也?！稘h志》《墨子》七十一篇，今存者僅五十三篇。
一 兼愛
墨家之言兼愛，猶儒家之言仁也。然仁者由親以及疏，其間自有差等，故孟子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墨者不然，曰：“愛無差等，施由親始。”(見《孟子》墨者夷之之言)故儒者多非之。然其說亦自有故，墨子曰：“圣人以治天下為事者也，必知亂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亂之所自起，則不能治。譬之如醫(yī)之攻人之疾者然，必知疾之所自起焉，能攻之；不知疾之所自起，則弗能攻。治亂者何獨(dú)不然。必知亂之所自起焉，能治之，不知亂之所自起，則弗能治。圣人以治天下為事者也，不可不察亂之所自起。當(dāng)(同嘗)察亂何自起，起不相愛。臣子之不孝君父，所謂亂也。子自愛，不愛父，故虧父而自利。弟自愛，不愛兄，故虧兄而自利。臣自愛，不愛君，故虧君而自利。此所謂亂也。雖父之不慈子，兄之不慈弟，君之不慈臣，此亦天下之所謂亂也。父自愛而不愛子，故虧子而自利。兄自愛而不愛弟，故虧弟而自利。君自愛而不愛臣，故虧臣而自利。是何也？皆起不相愛。雖至天下之為盜賊者亦然。盜愛其室，不愛異室，故竊異室以利其室。賊愛其身，不愛人身，故賊人身以利其身。此何也？皆起不相愛。雖至大夫之相亂家，諸侯之相攻國者，亦然。大夫各愛其家，不愛異家，故亂異家以利其家。諸侯各愛其國，不愛異國，故攻異國以利其國。天下之亂物，具此而已矣。察此何自起？皆起不相愛。若使天下兼相愛，愛人若愛其身，猶有不孝者乎？視父兄與君若其身，惡施不孝，猶有不慈者乎？視弟子與臣若其身，惡施不慈。故不孝不慈亡有，猶有盜賊乎？視人之室若其室，誰竊？視人之身若其身，誰賊？故盜賊亡有，猶有大夫之相亂家，諸侯之相攻國者乎？視人家若其家，誰亂？視人國若其國，誰攻？故大夫之相亂家，諸侯之相攻國者，亡有。若使天下兼相愛，國與國不相攻，家與家不相亂，盜賊無有，君臣父子皆能孝慈，若此，則天下治。故圣人以治天下為事者，惡得不禁惡而勸愛。故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故子墨子曰：不可以不勸愛人者，此也?！?《兼愛上》)蓋深原當(dāng)時禍亂之本，思惟兼愛可以治之。莊子所謂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者也。(語見《莊子·天下》篇)夫雞癕豕零，時相為帝。儒墨之道，各有其宜。故昌黎欲兼用孔、墨以為治，(《昌黎集·讀墨子》)正不得因孟子之距之而廢其說也。
二 非攻
兼愛見墨家之仁，非攻見墨家之義。墨子以救亂而言兼愛，即以兼愛而唱非攻，道固然也。其言曰：“今有一人，人入園圃，竊其桃李。眾聞則非之，上為政者得則罰之，此何也？以虧人自利也。至攘人犬豕雞豚者，其不義又甚人人園圃竊桃李，是何故也？以虧人愈多，其不仁滋甚，罪益厚。至人入欄廄取人馬牛者，其不義又甚攘人犬豕雞豚，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茍?zhí)澣擞?，其不仁滋甚，罪益厚。至殺不辜人也，扡其衣裘，取戈劍者，其不義又甚入人欄廄取人馬牛，此何故也？以其虧人愈多，茍?zhí)澣擞?，其不仁滋甚矣，罪益厚。?dāng)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yù)之，謂之義。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之別乎？殺一人，謂之不義，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說往，殺十人，十重不義，必有十死罪矣。殺百人，百重不義，必有百死罪矣。當(dāng)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謂之不義。今至大為不義攻國，則弗知非，從而譽(yù)之，謂之義。情不知其不義也！故書其言以遺后世。若知其不義也，夫奚說書其不義以遺后世哉！今有人于此，少見黑曰黑，多見黑曰白，則以此人不知白黑之辨矣。少嘗苦曰苦，多嘗苦曰甘，則必以此人為不知甘苦之辨矣。今小為非，則知而非之，大為非攻國，則不知非，從而譽(yù)之，謂之義。此可謂知義與不義之辨乎？是以知天下之君子也，辨義與不義之亂也?！?《非攻上》)且孔子曰：“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泵献釉唬骸盃幊且詰?zhàn)，殺人盈城；爭地以戰(zhàn)，殺人盈野。”又曰：“善戰(zhàn)者服上刑?！鄙w自春秋以至戰(zhàn)國，攻戰(zhàn)之禍亟矣。然則墨子之言，又惡得而已乎！
墨子非攻，而未嘗不主嚴(yán)守備。其言曰：“凡大國之所以不攻小國者，積委多、城郭修，上下調(diào)和，是故大國不耆攻之。無積委，城郭不修，上下不調(diào)和，是故大國耆攻之?！?《節(jié)葬下》)故公輸盤為楚造云梯之械成，將以攻宋。墨子聞之，自魯往，裂裳裹足，日夜不休，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見公輸盤而解之。墨子解帶為城，以牒為械。公輸盤九設(shè)攻城之機(jī)變，墨子九拒之，公輸盤之攻械盡，而墨子之守圉有余。楚于是乃不敢攻宋。(見《公輸》篇)今觀其《備城門》、《備高臨》諸篇，雖多不可曉，然亦以見墨子之非攻不專恃口舌，必其有不可攻之具，足以待人之攻，而后攻戰(zhàn)之事可免。以視空言和平者，固有間矣。
三 節(jié)用
攻戰(zhàn)何自起乎？起于爭。爭起于不足。故無術(shù)以弭不足之患，攻戰(zhàn)即未可止也。此墨子所以言節(jié)用也。其言曰：“古者圣王制為節(jié)用之法。曰凡天下群百工，車輪鞼匏(同鞄)，陶冶梓匠，使各從事其所能。曰凡足以奉給民用則止，諸加費(fèi)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為。”(《節(jié)用中》)曰：“其為衣裘何以為？冬以圉寒，夏以圉暑。凡為衣裳之道，冬加溫夏加清者則止，不加者去之。其為宮室何以為？冬以圉風(fēng)寒，夏以圉暑雨。有盜賊加固者則止，不加者去之。其為甲盾五兵何以為？以圉寇亂盜賊。若有寇亂盜賊，有甲盾五兵者勝，無者不勝。是故圣人作為甲盾五兵。凡為甲盾五兵，加輕以利堅(jiān)而難折者則止，不加者去之。其為舟車何以為？車以行陵陸，舟以行川谷，以通四方之利。凡為舟車之道，加輕以利者則止，不加者去之。凡其為此物也，無不加用而為者。是故用財(cái)不費(fèi)，民德不勞，其興利多矣?！?《節(jié)用上》)以節(jié)用，故不得不非樂，不得不薄葬。而其自處也，則以裘褐為衣，以跂躋為服，日夜不休，務(wù)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不足為墨?！?見《莊子·天下》篇)荀子曰：“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荀子·解蔽》)知用而不知文，墨子之所以異于儒也。(又《荀子·富國》篇言“墨子之言昭昭然為天下憂不足，夫不足非天下之公患也，特墨子之私憂過計(jì)也”一節(jié)，宜參看)
四 天志
莊子之論墨子也，曰：“其道大觳，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天下》篇)夫人之不能不有親疏厚薄也，性也。今墨子曰：“視人之室，若己之室；視人之國，若己之國。”則親疏厚薄之倫失矣。人之不能不有哀樂也，亦性也。今墨子曰：“生不歌，死不服?！?見《莊子·天下》篇，即非樂節(jié)葬)則哀樂之情失矣。故以人之性言之，則墨子之道未可必行也。墨子非不知之也，故推之于天志，申之以鬼神之賞罰，曰：“天欲人之相愛相利，而不欲人之相惡相賊也。順天意者，兼相愛，交相利，必得賞。反天意者，別相惡，交相賊，必得罰?！?《兼愛上》)曰：“今天下之君子之欲為仁義者，則不可不察義之所從出。然則義何從出？義不從愚且賤者出，必自貴且智者出。然則孰為貴，孰為知？曰：天為貴，天為知而已矣。然則義果自天出矣。”(《兼愛中》，有節(jié)文)曰：“順天之意者，兼也。反天之意者，別也。兼之為道也，義正。別之為道也，力正?！倍傊唬骸白幽又昧⑻熘?，以為儀法。若輪人之有規(guī)，匠人之有矩也。今輪人以規(guī)，匠人以矩，以此知方圓之別矣。是故子墨子置立天志以為儀法?！?以上《兼愛下》)此可見墨子之意也。以言天志，則不得不尚同，不非命。蓋命之說行，即鬼神無以為賞罰。同之義不立，即天無以范群倫。是故墨子之道，兼愛其本也。下欲以必兼愛之行，則非攻、節(jié)用、節(jié)葬、非樂。上欲以堅(jiān)兼愛之信，則尚賢、尚同、明鬼、非命。近人不察，以為墨子尊天鬼，有宗教之意。然吾觀《天志》、《明鬼》諸篇，所陳蓋甚膚淺。其于天人之故，曾不如儒、道兩家之言為能盡其精微。以此為宗教，取其貌而不原其實(shí)，未為真知墨子者也。
五 墨經(jīng)
《莊子·天下》篇謂：“墨子之后，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己齒、鄧陵子之屬(南方之墨者與相里勤之弟子對文，故以屬下為是，舊連上讀誤)，俱誦墨經(jīng)。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jiān)白同異之辨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yīng)。以巨子為圣人，皆愿為之尸，冀得為其后世。至今不決?！倍鴷x魯勝《墨辨注序》曰：“墨子著書，作辯經(jīng)以立名本。惠施、公孫龍，祖述其學(xué)，以正刑(同形)名顯于世?！苯艘虼?，遂謂惠施、公孫龍皆墨學(xué)之支流。然觀《莊子·天下》篇言：“桓團(tuán)、公孫龍，辨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毖裕骸盎菔┤找云渲c人之辨?！苯耘c墨者分別言之。莊子與惠子游，惠子之死，莊子曰：“自夫子之死，吾無以為質(zhì)矣?！?見《莊子·徐無鬼》)使惠子之學(xué)果出于墨子，莊子必有言及之者。今莊子不言，則魯勝所謂惠施、公孫龍祖述其學(xué)者，特以二子之說與《墨經(jīng)》多相似，遂為揣測之詞，未足為信也?！赌?jīng)》有上下篇，各有《說》，共四篇。近世勘?！赌?jīng)》者有多家，要仍多錯脫不可考。且以非墨家宗旨所在，故不復(fù)詳述焉。(別有《名家不出于別墨論》，見后)
荀子以墨子、宋钘并言，曰：“不知壹天下建國家之權(quán)稱。上功用，大儉約，而僈差等(僈，無也)，曾不足以容辨異，縣(同懸，殊也，別也)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眾。是墨翟、宋钘也?！?《非十二子》篇)今宋钘之書已佚(《漢志》小說家，有《宋子》十八篇，而隋、唐《志》皆不著目，則其佚已久)，其散見各家者，但曰：“見侮不辱，救民之斗。禁攻寢兵，救世之戰(zhàn)?！痹唬骸耙郧橛褱\為內(nèi)，以禁攻寢兵為外。”(《莊子·天下》篇?！盾髯印ふ摗芬嗤耍亩q之，宜參看)其所謂“僈差等，不足以容辨異，縣君臣”者，更不可詳考。然《莊子·逍遙游》稱：“宋榮子舉世而譽(yù)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睒s子即钘。(《韓非·顯學(xué)》言宋榮子之議，設(shè)不斗爭，取不隨仇，不羞囹圄，見侮不辱。故知榮子即钘也)意其人必有等視貴賤，非名與分所得而羈縶者。故荀子言然歟？抑宋钘言禁攻寢兵，雖與墨子同，而其所以為禁攻寢兵之說者，則與墨子異。墨子非攻，本之天志。宋钘禁攻寢兵，本之人心。故莊子道宋钘之術(shù)，首稱：“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胹(從郭校。胹，軟也)合驩，以調(diào)海內(nèi)。請欲置之以為主。”(《天下》篇)“置之以為主”者，置心以為主也。(舊注謂請得若此之人立以為物主，誤)是故使人不斗，先之以見侮之不辱；救世之戰(zhàn)，先之以人之情欲寡。見侮不辱，以心言也；人情欲寡，亦以心言也。惟心不以侮為辱，故無所用斗矣；惟心欲寡而不欲多，故無所用爭矣。是則宋钘之說也。而世或以墨翟、宋钘并主寢兵，遂據(jù)《荀子》之言，歸之一派。則亦未原其立說之異也。
第六章 楊子
與墨子同時者有楊朱。孟子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庇衷唬骸疤煜轮?，不歸楊則歸墨。”莊子亦言儒、墨、楊、秉四。(注：秉，公孫龍字，見《徐無鬼》)一時其說之盛可見也。朱之事跡不可考。莊子有陽子居學(xué)于老子(見《應(yīng)帝王》、《寓言》)?；蛟痪又焱?，陽子居即楊朱也。今觀其弟子孟孫陽與禽滑釐問答之言，禽子曰：“以子之言問老聃、關(guān)尹，則子言當(dāng)矣。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dāng)矣?！?《列子·楊朱》篇)是則朱之學(xué)出于老子為無疑也。其說散見各書，而《列子》有《楊朱》一篇，最詳備。
一 為我
楊朱之說，與墨子正相反。孟子曰：“楊子取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比粭钭訛槲?，非夫人之為我也。其言曰：“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庇衷唬骸爸侵F，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眹?yán)人己之界，絕侵奪之萌。故曰：“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并《列子》)墨子曰：“國家務(wù)奪侵凌，即語之兼愛、非攻?！?《墨子·魯問》)楊子之為我，蓋亦欲正務(wù)奪侵凌之失。特所言之方有異耳。觀其見梁王言治天下如運(yùn)諸掌，曰：“百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隨之，欲東而東，欲西而西。使堯牽一羊，舜荷箠而隨之，則不能前矣?！?《劉向·說苑》?！读凶印钪臁菲志渖援?其所操以為治天下者，要必有其具，固不僅區(qū)區(qū)為我而已也。而惜乎其書之不盡傳也。
二 養(yǎng)生
為我非不利天下而已也，而必有以自得于己，此楊子之學(xué)之本也。是故托為管晏問答之言曰：“晏平仲問養(yǎng)生于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閼?！唐街僭唬骸淠磕魏?？’夷吾曰：‘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聞?wù)咭袈?，而不得聽，謂之閼聰。目之所欲見者美色，而不得視，謂之閼明。鼻之所欲向者椒蘭，而不得嗅，謂之閼顫。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謂之閼智。體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從，謂之閼適。意之所欲為者放逸，而不得行，謂之閼性。凡此諸閼，廢虐之主。去廢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謂養(yǎng)。拘此廢虐之主，錄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萬年，非吾所謂養(yǎng)?！睏钭由w惜世人之沉淫于名利，為所束縛，而不得一日自適其性，故言之吊詭若此，非果以縱欲為養(yǎng)生也。故其言又曰：“生民之不得休息，為四事故。一為壽，二為名，三為位，四為貨。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謂之遁人也?？蓺⒖苫睿泼谕?。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羨名；不要勢，何羨位；不貪富，何羨貨。此之謂順民也。天下無對，制命在內(nèi)。”夫曰不逆命，曰制命在內(nèi)，此豈縱欲者之言哉！唯其有得于此，故不以天下之奉為樂；不以天下之奉為樂，故能人我各守其分而不相侵害，而為我之說立。后人只知楊子為我，而豈知為我亦不易哉！
三 論生死
夫人之所以不能自適其性者，蓋有多端，而惟生死之見為尤甚。故不通生死，即不足以養(yǎng)生。故孟孫陽問于楊子曰：“有人于此，貴生愛身，以蘄不死。可乎？”曰：“理無不死?！薄耙蕴I久生，可乎？”曰：“理無久生。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且久生奚為？五情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既聞之矣，既見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猶厭其多，況久生之苦也乎？”孟孫陽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則踐鋒刃、入湯火，得所志矣?！睏钭釉唬骸安蝗弧＜壬鷦t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將死則廢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盡。無不廢，無不任，何遽遲速于其間乎？”楊子又曰：“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dāng)身之娛，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游，不逆萬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名譽(yù)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在莊子一死生、齊彭殤之先而能為此言，宜其與墨子相抗衡，而從游者之中分天下也。
四 論名實(shí)
欲知生死之不殊，須知名實(shí)之有判。楊子之言曰：“實(shí)無名，名無實(shí)。名者，偽而已矣?！庇衷唬骸懊撸谭菍?shí)之所取也?！狈蛏?，名也。生為暫來，死為暫往。論生死之實(shí)，則生死固無異矣。然又豈徒生死而已哉！一切賢愚貴賤，固皆如是矣。故楊子曰：“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所同也。雖然，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賢非所賢，愚非所愚，貴非所貴，賤非所賤。然而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以上并《列子·楊朱》篇)其言如此。夫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則生死賢愚貴賤之名，安所立哉！是故名之所立，非其實(shí)也。實(shí)之所在，名之所不得加也。名與實(shí)離，而后知名者實(shí)之賓也。知名者實(shí)之賓也，而后不守名而累實(shí)。執(zhí)此以往，夫何之而不適哉！此養(yǎng)生之極致也。
第七章 商君 尸子附見
商君者，衛(wèi)之庶公子也。名鞅，姓公孫氏。以相秦孝公封于商，故曰商君。商君少好刑名之學(xué)。既相秦，定變法之令，行告奸之律。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有軍功者，各以率受上爵；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僇力本業(yè)，耕織致粟帛多者，復(fù)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貧者，舉以為收孥。卒以此強(qiáng)秦國，霸諸侯。及孝公死，貴戚怨望者告商君反，秦乃殺商君。太史公作《商君傳》，稱其天資刻薄，而受惡名于秦為有以。然國家當(dāng)百度廢弛之時，若商君之術(shù)者，亦其起弊之良藥也?！稘h書·藝文志》雜家，有《尸子》二十篇，謂商君實(shí)師之。尸子名佼，其書今猶有存者。其言：“臣天下，一天下也。一天下者，令于天下則行，禁焉則止。桀紂令天下而不行，禁焉而不止，故不得臣也。”又言：“益天下以財(cái)為仁，勞天下以力為義，分天下以生為神。修先王之術(shù)，除禍難之本，使天下丈夫耕而食，婦女織而衣，皆得戴其首，父子相保。此其分萬物以生，益天下以財(cái)，不可勝計(jì)也?！迸c商君之崇法令，重農(nóng)戰(zhàn)，頗多合者。然則商君之說，固亦有所師承歟！《漢志》《商君》二十九篇，今存二十四篇，實(shí)亡五篇。
一 農(nóng)戰(zhàn)
商君之所以強(qiáng)秦者，首為農(nóng)戰(zhàn)。其言農(nóng)戰(zhàn)奈何？曰：“有土者不可以言貧，有民者不可以言弱。地誠任，不患無財(cái)。民誠用，不畏強(qiáng)暴?！?《錯法》)又曰：“地大而不墾者，與無地同。民眾而不用者，與無民同。”(《算地》)此其所以言農(nóng)戰(zhàn)也。然意猶不僅此。夫國之所患者，民之散而不可摶也，民之詐而不可用也。而農(nóng)者著于土，則不易散；少于知慮，則不能詐。不散則壹，不詐則樸。民壹且樸，斯一任上之所用，而無有不從矣。是處強(qiáng)國兵爭之世，而欲自存以得志于天下者，不可不由之道也。故其言曰：“圣人知治國之要，故令民歸心于農(nóng)。歸心于農(nóng)，則民樸而可正也?！?《農(nóng)戰(zhàn)》)又曰：“明君修政作壹。去無用，止浮學(xué)事淫之民壹之農(nóng)。然后國家可富，而民力可摶也?！?《農(nóng)戰(zhàn)》)又曰：“夫民之親上死制也，以其旦暮從事于農(nóng)。夫民之不可用也，見言談游士事君之可以尊身也，商賈之可以富家也，技藝之足以糊口也。民見此三者之便且利也，則必避農(nóng)。避農(nóng)，則必輕其居。輕其居，則必不為上守戰(zhàn)也。”(《農(nóng)戰(zhàn)》)觀此，則農(nóng)之用見矣。然其必兼言戰(zhàn)者，何也？人知戰(zhàn)之所以定外也，而不知戰(zhàn)之所以安內(nèi)也。其言曰：“強(qiáng)國而不戰(zhàn)，毒輸于內(nèi)，禮樂虱官生，必削；國遂戰(zhàn)，毒輸于敵，國無禮樂虱官，必強(qiáng)?！?《去強(qiáng)》)又曰：“能生不能殺，曰自攻之國，必削；能生能殺，曰攻敵之國，必強(qiáng)。”(《去強(qiáng)》)又曰：“夫圣人之治國也，能摶力，能殺力。”(《壹言》)其摶力也，以富國強(qiáng)兵也；其殺力也，以事敵勸民也。是故國欲其強(qiáng)，而民欲其弱。曰：“民弱，國強(qiáng)。國強(qiáng)，民弱。故有道之國，務(wù)在弱民?！?《弱民》)曰：“民之所樂民強(qiáng)，民強(qiáng)而強(qiáng)之，兵重弱。民之所樂民強(qiáng)，民強(qiáng)而弱之，兵重強(qiáng)?！?《弱民》)國欲其富，而民欲其貧。曰：“治國能令貧者富，富者貧，則國多力，多力者王。”(《去強(qiáng)》)曰：“貧者益之以刑，則富。富者損之以賞，則貧。治國之舉，貴令貧者富，富者貧。貧者富，富者貧，國強(qiáng)?！?《說民》)蓋民辱則貴爵，弱則尊官，貧則重賞。是以以刑治民則樂用，以賞戰(zhàn)民則輕死，故戰(zhàn)事兵用而國強(qiáng)。民有私榮則賤列，強(qiáng)則卑官，富則輕賞。是以以刑治民則羞辱，以賞戰(zhàn)民則畏死，故兵農(nóng)怠而國弱(用《弱民》原文)。觀此，則戰(zhàn)之用見矣。老子曰：“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比羯叹?，真可謂芻狗其民者也。然其招三晉之民，農(nóng)耕于內(nèi)，而出秦民，攻戰(zhàn)于外，卒以區(qū)區(qū)之秦，雄于天下，強(qiáng)國請服，弱國入朝，則民之失，正國之得也已。
二 開塞
夫農(nóng)，民之所苦。而戰(zhàn)，民之所危也。然犯其所苦，行其所危，而民群趨之而恐后者，則有開塞之道也。且人情生則計(jì)利，死則計(jì)名。名利之所出，不可不審也。今使利一出于地，則民莫不盡力矣。名一出于戰(zhàn)，則民莫不致死矣。此所以開之也。民之所以不樂于農(nóng)者，為學(xué)問、技藝、商賈可以富也。民之所以不樂于戰(zhàn)者，為游宦、談?wù)f、私門可以貴也。今不貴學(xué)問，重商賈之征，而技藝之民不用，則求富者，必出于農(nóng)矣。令國之大臣、諸大夫，不得進(jìn)談?wù)f之士，絕游宦之途，屏私門之請，則求貴者，必出于戰(zhàn)矣。此所以塞之也。(以上撮取《算地》、《農(nóng)戰(zhàn)》二篇文意)開塞之道，在于賞罰。賞罰之行，在于重法。故其言曰：“民之外事，莫難于戰(zhàn)。輕法不可以使之。奚謂輕法？其賞少而威薄，淫道不塞之謂也。奚謂淫道？為辨智者貴，游宦者任，文學(xué)私名顯之謂也。三者不塞，則民不戰(zhàn)，而事失矣。故其賞少，則聽者無利也；威薄，則犯者無害也。故開淫道以誘之，而以輕法戰(zhàn)之，是謂設(shè)鼠而餌以貍也。不亦幾乎！(幾，殆也)故欲戰(zhàn)其民者，必以重法。賞則必多，威則必嚴(yán)，淫道必塞。為辯知者不貴，游宦者不任，文學(xué)私名不顯。賞多威嚴(yán)，民見戰(zhàn)賞之多，則忘死。見不戰(zhàn)之辱，則苦生。賞使之忘死，而威使之苦生，而淫道又塞，以此遇敵，是以百石之弩射飄葉也。何不陷之有哉！民之內(nèi)事，莫苦于農(nóng)。輕法不可以使之。奚謂輕法(舊作治，以意校正)？其農(nóng)貧而商富，故其食賤者錢重，食賤則農(nóng)貧，錢重則商富。末事不禁，則技巧之人利，而游食者眾之謂也。故農(nóng)之用力最苦，而贏利少，不如商賈技巧之人。茍能令商賈技巧之人無繁，則欲國之無富，不可得也。故曰：欲農(nóng)富其國者，境內(nèi)之食必貴，而不農(nóng)之征必多，市利之租必重，則民不得無田，無田不得不易其食。食貴則田者利，田者利則事者眾。食貴糴貴不利，而又加重征，則民不得無去其商賈技巧而事地利矣。故民之力盡在于地利矣?！?《外內(nèi)》)夫國之所與立，不僅在農(nóng)與戰(zhàn)也。商君必欲驅(qū)其民于農(nóng)戰(zhàn)之一途，于是以禮樂、詩書、善修、孝弟、廉辯，為國之虱，而盡屏詩書文學(xué)之士不取。莊生有言：“知有用之用，而不知無用之用?！?《莊子·人間世》)故其功至于富強(qiáng)，而其禍至于終秦之世，以嚴(yán)酷慘毒為厲于天下。吾觀其《賞刑》篇言：“壹賞，壹刑，壹教?！倍⒌溃骸皽浼绕畦睢⒓q，海內(nèi)無害，天下大定，筑五庫，藏五兵，偃武事，行文教，倒載干戈，搢笏作樂，以申其德?！币嗳羯钪Y樂之事者。豈其專言農(nóng)戰(zhàn)者，特以急一時之利，而待至功成治定，固將有以易之歟？而惜乎其死于惠文之黯，而未盡所施設(shè)也。
三 更法
夫治國之有法也，猶醫(yī)人疾者之有方也。醫(yī)之用方，必中其疾。國之用法，必當(dāng)其宜。故醫(yī)無定方，而國亦無不易之法。此其意，商君知之矣。其言曰：“天地設(shè)而民生之。當(dāng)此之時，民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其道親親而愛私。親親則別，愛私則險。民眾而以別險為務(wù)，則民亂。當(dāng)此時也，民務(wù)勝而力征。務(wù)勝則爭，力征則訟。訟而無正，則莫得其性也。故賢者立中正，設(shè)無私，而民說仁。當(dāng)此時也，親親廢，上賢立矣。凡仁者以愛為務(wù)，而賢者以相出為道。民眾而無制，久而相出為道，則有(同又)亂。故圣人承之，作為土地貨財(cái)男女之分。分定而無制，不可，故立禁。禁立而莫之司，不可，故立官。官設(shè)而莫之一，不可，故立君。既立君，則上賢廢，而貴貴立矣。然則上世親親而愛私，中世上賢而說仁，下世貴貴而尊官。上賢者，以道相出也。而立君者，使賢無用也。親親者，以私為道也。而中正者，使私無行也。此三者，非事相反也。民道弊，而所重易也；世事變，而行道異也?！?《開塞》)又曰：“古之民樸以厚，今之民巧以偽。故效于古者，先德而治。效于今者，先刑而法。此俗之所惑也。”(同前)惟其深明于古今之宜，德刑之用，故毅然為孝公變法而不顧，而雖有甘龍、杜摯之爭，而曾不之稍移也。(見《史記·商君列傳》)又其言曰：“今世之所謂義者，將立民之所好，而廢其所惡也。其所謂不義者，將立民之所惡，而廢其所樂也。二者名貿(mào)實(shí)易，不可不察也。立民之所樂，則民傷其所惡。立民之所惡，則民安其所樂。何以知其然也？夫民憂則思，思則出度。樂則淫，淫則生佚。故以刑治則民威(同畏)，民威則無奸，無奸則民安其所樂。以義教則民縱，民縱則亂，亂則民傷其所惡。吾所謂利者，義之本也。而世所謂義者，暴之道也。夫正民者，以其所惡，必終其所好；以其所好，必?cái)∑渌鶒骸！?同前)此其言，與儒者民之所欲與聚、所惡勿施(《孟子》之言)若大有徑庭。然而民之好惡，正自難言。有一時之好惡，有本心之好惡。其好治而惡亂者，本心之好惡也；而貪于目前之安，苦于守法之不便，則一時之好惡也。故仲尼有麝裘之謗(見《呂氏春秋·樂成》篇)，子產(chǎn)有孰殺之歌(見《左傳》)。使必徇一時之好惡，則有相與姑息而已矣。是故商君之刻深，商君之過也。若其法必令行，而不搖于一國之謗議，則非有高人之行，獨(dú)知之慮者，亦不足以幾之矣。
附 論管商同異
世多以管、商并稱。然管仲相齊桓公，作內(nèi)政以寄軍令。制五家以為軌，軌有長。十軌為里，里有有司。四里為連，連為之長。十連為鄉(xiāng)，鄉(xiāng)有良人。以為軍令。五家為軌，故五人為伍，軌長率之。十軌為里，故五十人為小戎，里有司率之。四里為連，故二百人為卒，連長率之。十連為鄉(xiāng)，故二千人為旅，鄉(xiāng)良人率之。五鄉(xiāng)一帥，故萬人一軍，五鄉(xiāng)之帥率之。(《管子·小匡》)其法蓋本《周官》鄉(xiāng)遂之舊，而使人與人相保，家與家相受，祭祀相福，死喪相恤，居處相樂，行作相和；與商君令民為什伍，而相收司(同伺)連坐(即前告奸之律，見《史記》本傳)，不侔也?！赌撩瘛芬远Y、義、廉、恥，謂之四維。而曰：“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復(fù)，四維絕則滅。傾可正也，危可安也，復(fù)可起也，滅不可復(fù)安也?！?《牧民》)與商君以禮樂、詩書、修善、孝弟誠信、貞廉仁義、非兵羞戰(zhàn)之十二者為六虱(見《靳令》)，又不侔也。使士之子恒為士，農(nóng)之子恒為農(nóng)，工之子恒為工，商之子恒為商，而制國以為二十一鄉(xiāng)，商工之鄉(xiāng)六，士農(nóng)之鄉(xiāng)十五(《小匡》)，與商君之百縣之治一形，民不貴學(xué)問(并《墾令》篇語)，重關(guān)市之賦，而驅(qū)商工一歸于農(nóng)，又不侔也。不背曹沫之約，而反魯侵地(見《左傳》)，與商君之欺魏公子卬(見本傳)，又不侔也。蓋春秋之世，周之禮未盡廢。當(dāng)時諸侯聘使往來，揖讓折沖，猶不必恃兵力。故召陵之師，楚以空言而屈(見《左傳》)。孔子稱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亦時為之也。及夫戰(zhàn)國，兵禍日烈。各國惟以兼并是務(wù)，茍可以強(qiáng)國益地，無不可為。其視忠信仁義，曾不足當(dāng)尺地寸兵之用。商君所謂：“民愚則知可以王，世知則力可以王?！?《開塞》)若戰(zhàn)國，固以力王之時也。是故退道德，而并刑力；廢詩書，而言農(nóng)戰(zhàn)。然力者，世主之所重；而戰(zhàn)者，忠臣孝子之所難。素?zé)o仁義忠信以結(jié)民心，而責(zé)之以忠臣孝子難能之事，則勢有所不行。故其言曰：“國皆有法，而無使法必行之法?！?《畫策》)使法必行之法，即舍嚴(yán)刑重誅，無他道。其以農(nóng)戰(zhàn)強(qiáng)國，而以刑法弱民者，此也。由是言之，商君之與管仲，治有不同，蓋皆因時而然。今觀仲書，若《法禁》篇云：“昔者圣王之治人也，不貴其傳學(xué)也，欲其人之和同以聽令也?！薄斗ǚā菲疲骸盎菡撸嗌庹咭?，先易而后難，久而不勝其禍。法者，先難而后易，久而不勝其福。故惠者，民之仇讎也；法者，民之父母也。”其言實(shí)與商君合。蓋以法治者，必革姑息之政。故子產(chǎn)猛以濟(jì)寬，而孔子嘆為古之遺愛(見《左傳》)。諸葛武侯亦言“威之以法，法行則知恩；限之以爵，爵加則知榮”。(《答法正書》，見《三國志注》)此則為治之體要，又非隨時代而易者也。夫管、商皆遭時得用，與孔、老空言無施者不同。雖其急一時之效，不必悉軌于王道，而齊民以法，使國之弱者強(qiáng)，貧者富，圣人復(fù)起，即亦有不可盡廢者。商君曰：“凡世莫不以其所以亂者治，故小治而小亂，大治而大亂?！?《慎法》)今言法者紛紛藉藉于天下，而致治無分毫，長亂如丘山，不又為管、商之罪人也乎！
第八章 莊子 附列子
莊子者，宋國蒙人也。名周。嘗為蒙之漆園吏。惠施相梁惠王，而莊子與惠施友。計(jì)其時當(dāng)與孟子相先后，而兩人始終不相聞，可異也。《列御寇》篇謂：“或聘于莊子，莊子應(yīng)其使曰：‘子見夫犧牛乎？衣以文繡，食以芻叔(同菽)，及其牽而入于大廟，雖欲為孤犢，其可得乎？’”《史記》以楚威王當(dāng)之，未知信否。然即此，莊子之為人可知矣。其學(xué)貫孔、老二家，而又益之以恣肆。《天下》篇曰：“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惫势湟忸H難知。《史記》謂周掊擊儒、墨，而如《人間世》《德充符》諸篇，其所以推崇孔子者甚至，所為掊擊者，豈其然乎？魏晉以來，佛教入中國，于是援莊老而入佛，謂其有出世之思。然七篇終之以《應(yīng)帝王》，而《天下》篇明明謂內(nèi)圣外王之道，則與佛之出世固迥殊矣。至近人摭拾其“萬物以不同形相禪”之一言(見《寓言》篇)，又取與達(dá)爾文之《天演論》相比附，去莊子之真意益遠(yuǎn)。則甚矣讀書之難也。(胡適之《哲學(xué)史大綱》創(chuàng)為此說，然“萬物以不同形相禪”句下，即繼之以“始卒若環(huán)，莫得其倫”，夫言天演，言進(jìn)化，有始卒若環(huán)者乎？即此，胡氏之說不攻自破)《漢志》《莊子》有五十二篇，今存者三十三篇。而內(nèi)七篇，前后連貫，當(dāng)出周手。若外篇、雜篇，或多其門下附益，要亦七篇之羽翼也。
一 大宗師
莊子之真實(shí)學(xué)問，在《大宗師》一篇。所謂“大宗師”者何也？曰：道也。故于本篇明揭之曰：“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此與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元以名之，強(qiáng)名之曰道”，蓋同一意。然其曰“大宗師”者何也？蓋道者，虛名也，惟實(shí)證者得而有之，故曰：“有真人而后有真知?！闭嫒思创笞趲熞??！短煜隆菲唬骸肮胖^道術(shù)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痹唬骸安浑x于宗，謂之天人。不離于真，謂之圣人?！倍酒谝徽Z即曰：“知天之所為，知人之所為者，至矣。”而終又引許由之言曰：“吾師乎！吾師乎！齏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泵鞯酪?，真人也，大宗師也，名雖有三，而所指則一也。特以其本體言之，則謂之道；以其在人言之，則謂之真人，謂之大宗師耳。莊子惟得乎此，故能齊生死，一壽夭，而萬物無足以攖其心者。觀其所稱道，如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之倫，類皆當(dāng)生死之際、而安時處順，哀樂不入，此豈無所得而能致然耶！(并見本篇)今人談莊子，不于此等處求之，而樂其洸洋之辯，散于萬物而不厭。抑所謂棄照乘之珠，而寶空櫝者，非歟？
二 齊物論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dú)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用《齊物論》原文)顧愚者有之，而終身役役，不知其所歸者，一則執(zhí)于物我之分，一則亂于是非之論。故物我之見不祛，是非之論不泯，而以言夫大宗師，譬之埳井之蛙而論四海之大也。此莊子《齊物論》之所以作也。然物我是非果可泯乎？夫囿于物我是非，則物我是非道之賊也。通于物我是非，則物我是非道之用也。故“齊物論”者，始于破物我是非之爭，終于順物我是非之應(yīng)。其破也，謂之以明；其順也，謂之因是。知夫以明因是之說，而物論無不齊矣，而道無不明矣。請嘗得而論之。其言曰：“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物方生方死，本惠子之說，見《天下》篇。此莊子用惠子以明己意也)此言彼是之無定也。又曰：“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贝艘员耸侵疅o定，而知彼是之非實(shí)有也。夫彼是既非實(shí)有，則天下之實(shí)有者何物哉？是則萬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猶旦暮遇之者也。(《齊物論》語)是故破彼是之妄，即以顯道樞之真。其曰以明者，以真明妄，即以妄顯真也。然真既明矣，則妄亦非妄。何也？妄無定，妄無實(shí)，離真則妄，合真即真。故其言又曰：“因是因非，因非因是?！贝搜允欠侵嘁蛞?。又曰：“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贝藙t以是非之相因，而知是非然可之本然也。而總之曰：“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痹唬骸拔ㄟ_(dá)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痹唬骸笆ト撕椭允欠牵莺跆炀?。”蓋因其是非而是非之，我無容心焉；因其然可而然可之，我無容心焉。則有是非，而是非未嘗有也；有然可，而然可未嘗有也。其有是非然可者，庸也，以應(yīng)無窮也；而未嘗有是非然可者，不用也，樞之得其環(huán)中也。有而不有，用而不用，是則和也，天均之休也。今觀《齊物論》一篇，其言有無之序者，有二。一曰：“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贝艘宰詿o而之有言也。自無而之有，而真發(fā)妄矣。其一曰：“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贝艘宰杂卸疅o言也。自有而之無，而妄歸真矣。真發(fā)妄，則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未為得也；妄歸真，則是者非之，非者是之，未為亂也。是故其言曰：“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為?。荒獕酆鯕懽?，然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以上并本篇)知秋毫可以大，而泰山可以小，殤子可以壽，而彭祖可以夭，則于是非無留滯。此不齊之齊，“齊物論”之極軌也。
三 養(yǎng)生主
養(yǎng)生主者，主于養(yǎng)生也。養(yǎng)生奈何？欲知養(yǎng)生之說，當(dāng)先知生之為何物。生者，大宗師之謂也。何以知生之為大宗師也？《大宗師》篇曰：“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又曰：“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而《養(yǎng)生主》篇曰：“緣督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此其合者一也?！洞笞趲煛菲唬骸爸熘鶠檎?，天而生也。知人之所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養(yǎng)其知之所不知?！倍娥B(yǎng)生主》篇亦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dú)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與”，與“獨(dú)”對文，外篇《田子方》孔子見老聃，老聃慹然似非人，孔子稱其“遺物離人而立于獨(dú)”，與此獨(dú)字正同。舊注以獨(dú)指足言，全誤)皆于天人分合之故，言之甚詳。此其合者二也。是故生者，以其本來言之；大宗師者，以其宗主言之。其實(shí)一也。然生何以須養(yǎng)？夫族庖月更刀，折也；良庖歲更刀，割也；而庖丁之刀，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fā)于硎。其刀同，而巧拙之異若此者，養(yǎng)與不養(yǎng)之別也。今觀其言曰：“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其心之專也為何如？“三年之后，未嘗見全牛也?！逼淅碇饕矠楹稳?？“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導(dǎo)大窾，因其固然。”其工夫之熟也為何如？“雖然，每至于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逼湟庵饕矠楹稳?？臨之以專心，持之以慎意，理明而工夫熟，豈必解牛哉，固無往而不善矣。(以上須參看本文全篇)《大宗師》曰：“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后成者也?！笔侵^也。夫楊朱言養(yǎng)生，而莊周亦言養(yǎng)生。然楊子之言疏，而莊生之言實(shí)。若莊生者，可謂體明而用備者也。
四 應(yīng)帝王
《莊子·天下》篇言內(nèi)圣外王之道，此莊子之真實(shí)語也。故其養(yǎng)生也，所以為己也，即以為天下也，以《人間世》入養(yǎng)生之樊，以《應(yīng)帝王》既養(yǎng)生之實(shí)。其言曰：“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確乎能其事者而已矣?！蔽┮灾瓮鉃槟?，故以經(jīng)式義度為欺德(并見本篇)。此其意于《天道》篇實(shí)發(fā)之。曰：“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義次之。仁義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賞罰次之?！痹唬骸皶唬骸行斡忻！蚊撸湃擞兄?，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語大道者，五變而形名可舉，九變而賞罰可言也。驟而語形名，不知其本也。驟而語賞罰，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說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驟而語形名賞罰，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蔽┮哉笮写_乎能其事為內(nèi)，故以治天下為不足感于其心。此其意于《天地》篇實(shí)發(fā)之。曰：“玄古之君天下，無為也。天德而已矣。以道觀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觀分，而君臣之義明。以道觀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觀，而萬物之應(yīng)備?！痹唬骸肮胖筇煜抡?，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鼻曳虻弁跽?，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而不物故能物物。(不可以物物，不可以為物所物也。能物物，能物夫物也。語見《在宥》篇)故貴以身于為天下，則可以托天下。愛以身于為天下，則可以寄天下。(本《老子》語，而《莊子·在宥》篇亦稱之今曰應(yīng)帝王，則其視帝王曾不若蚊虻之過目，其不物于帝王明矣。若是，獨(dú)往獨(dú)來，出入無旁，處乎無響(同向)，行乎無方。其于治天下，獨(dú)一映也。(一映，語見《則陽》篇)《讓王》篇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緒余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若莊子者，其土苴治天下者哉！嗚呼，遠(yuǎn)矣！
先乎莊子者有列子。列子者，鄭人，名御寇?！肚f子》之書多稱之，謂其學(xué)于壺子(見《應(yīng)帝王》)，又載其為伯昏無人射事，而稱無人為先生(見《田子方》)。今所傳《列子》即言其師壺丘子林，而友伯昏無人(《仲尼》篇)。又其《黃帝》一篇，謂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其言信否，皆未可知。然觀其載列子所自言，謂：“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庚(同更)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后，從(同縱)心之所念，庚無是非，從口之所言，庚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與，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與，亦不知夫子之為我?guī)煟羧酥疄槲矣?，?nèi)外進(jìn)(同盡)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也。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fēng)東西，猶木葉干殼，竟不知風(fēng)之乘我邪，我乘風(fēng)乎？”道其學(xué)之進(jìn)，親切若此，疑非后人所能托為。則其書之或真或偽，難臆定矣。要其所言，概與莊子合。其言：“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列子·天瑞》)即莊子所謂“生生者不生”，“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上句《大宗師》，已見前。下句《知北游》)其言：“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天瑞》)即莊子所謂“知大一，知大陰，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也。(《徐無鬼》)是故附列子于莊子后，以見華胥氏之國，藐姑射之山(華胥氏之國，見《列子·黃帝》篇，藐姑射之山，見《莊子·逍遙游》，蓋莊、列以自托者)，蓋有相視而笑，而莫逆于心者。豈獨(dú)南郭子連墻二十年而得意無言，目若不相見哉。(事見《列子·仲尼》篇)
第九章 孟子 附曾子子思 又告子附見
孟子名軻，字子輿。鄒人也。生于周烈王四年，卒于赧王二十六年，年八十四(據(jù)清狄子奇《孟子編年》)。史稱受業(yè)于子思之門人，然其自謂：“乃所愿則學(xué)孔子?！庇衷唬骸坝栉吹脼榭鬃油揭?，予私淑諸人也?！眲t其學(xué)實(shí)上接孔子。其言：“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迸c子思之《中庸》合，而亦未明言出于子思，即不得必其為子思之徒。史言有據(jù)無據(jù)，未可知矣。歷游梁、齊、宋、魯、滕諸國。今七篇所載，與梁惠王、齊宣王、滕文公之言，多稱述堯、舜、湯、武，而論《書》，則曰：“盡信《書》，不如無《書》。”論《詩》，則曰：“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毙殴哦軘啵鬃右院?，蓋一人而已。當(dāng)孟子時，楊、墨之道與縱橫、長短之說并盛，曰：“楊、墨之道不息，圣人之道不著?！庇谑蔷鄺?、墨，放淫辭。景春(春，孟子弟子)稱公孫衍、張儀為大丈夫，而孟子則曰：“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痹唬骸敖裰^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雖不見用于齊、梁之君，而其言性言仁義，唐宋以來儒家，蓋不能出其范圍。韓昌黎且謂求觀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昌黎集·送王塤秀才序》)非所謂豪杰之士耶！茲撮其犖犖大者如左。
一 性善
孔子言性相近，而子思曰“天命之謂性”，至孟子則言性善。然《烝民》之詩：“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作于尹吉甫，實(shí)在宣王之世。則天命性善之說，其由來蓋久矣。今觀《告子》(告子事跡不可考，或曰孟子弟子，然以與孟子問答之言觀之，知決非弟子也，要是當(dāng)時一大家。至以后《盡心》篇浩生不害與告子認(rèn)為一人，而謂告子名不害，疑亦非是)一篇，當(dāng)時言性者，蓋有三說。曰：“性無善無不善?！贝艘徽f也。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贝硕f也。曰：“有性善，有性不善?！贝巳f也。而告子始言：“性，猶杞柳也。義，猶桮棬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桮棬?！奔葱杂胁簧?。既又言：“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奔葱钥梢詾樯疲梢詾椴簧?。又曰：“生之謂性。食色，性也?！眲t又似性無善無不善。蓋反復(fù)其說，總歸于善非性有，可以其義外一言推知也。故孟子駁之曰：“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庇衷唬骸澳巳羝淝?，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庇献又f與告子之說之所以異，當(dāng)知孟子所指之性與告子所指之性，實(shí)非同物。蓋告子之言性，乃“感于物而動性之欲也”之性。孟子之言性，乃“人生而靜天之性也”之性。(用《禮·樂記》語)以感于物而動者為性，故曰：“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惫试涣x外。故認(rèn)生之為性，食色為性。以人生而靜為性，故曰：“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故曰：“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故曰義內(nèi)，曰本心。(以上并《告子》)是故告子之言性也，其辭難曉，而性易見。孟子之言性也，其辭易知，而性難明?！侗M心》篇曰：“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眲t不盡其心，性有不可得而知者矣。曰：“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則非君子，有不能盡其性者矣。至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智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笔潜娙怂詾樾哉撸硬恢^之性，眾人所以為非性之所得而為者，君子則謂之性，尤其彰明較著者矣。夫性之難如此，故其與恒人言，不曰“性”而曰“良知良能”，曰“天之降才”，曰“不忍人之心”，曰“心之所同然”，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皆從性之本源流露處，隨方指點(diǎn)。而及道性善，必以堯舜為言，蓋惟堯舜性之。(孟子曰：“堯舜，性之也?！庇衷唬骸皥蛩?，性者也?！辈⒁姟侗M心》篇)不原之于堯舜，即無以見性之善，亦即無以見性之為性。此孟子之微意也。今人只知孟子言性善，而于其所謂性，所謂善，不能深察而明辨之?；蚯乙善洳蝗绺孀又詾榻?，則甚矣有貴于己而弗思者之眾也。(孟子曰：“人人有貴于己者，弗思耳。”見《告子》篇)
二 擴(kuò)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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