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此張登子救荒之十法也。吾不難其一施五百石，而難其五百石一粒一時俱到饑人之腹，博施濟眾，惟其濟而已矣。善濟者，實受其福，何取于東鄰殺牛?不善濟者，有孚失足，不止于小狐濡尾。故濟之義，又惟其實而已矣。有子曰：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登子從祖從母從兄起見鼎，有實矣，宜其濟也。陳平割肉，遂以宰天下為己任；司馬公破甕出兒，人即擬之為救時公輔。是濟之之道，一均一速，不但以德，又以才也，才固德之所出。登子此刻，凡以告夫同心濟世者，須善用其才，乃可以大行其德。若夫三年有賞，七日勿逐，登子知之久矣，王思任題。

吾鄉(xiāng)有救荒之議，人情頗在觀望間，即有好行其德者，亦沾沾耳。獨登子成其母若大父芝翁先生志，盡發(fā)其家廩，施及一城，不數(shù)日而遍。語詳?shù)亲幼孕蛑?。自此人人競勸，自鄉(xiāng)先生以及素封稍有余糧隔宿者，皆爭出其所有以從事，或平糶，或賑口，或設(shè)粥，分投互應(yīng)。又因而及四郊遠近，其為鄉(xiāng)先生以下相勸如是。一時恩膏所被，如法雨慈云，得之者無不歡忻鼓舞，頓忘其為兇歲之苦也。先是萬歷戊子告饑，相傳富家皆扃門自守，無一相顧者，至死瑾載道。今歲斗米數(shù)百錢，人情洶洶，不減戊子，實賴當(dāng)事預(yù)為徙薪，而我儕士大夫又有以仰承之，競無一人填溝壑。世每謂人心不迨古昔，日甚一日如江河。以今而觀，競何如耶？相距五十余年，昔何以人人秦越，令何以在在恫瘝，倘由此而進，雖我夫子所稱大道之行，當(dāng)亦只在目前，則士君子挽回風(fēng)尚之微權(quán)，洵有不可誣者。先生立朝，晚以遭讒，不究大用。姑以所未盡者施于鄉(xiāng)，其樂行善事往往類此，鄉(xiāng)人奉之如慈母。然吾不喜先生以一身活滿城百姓，而實喜先生以一人操挽回風(fēng)尚之權(quán)，不難返叔季而三五也。若登子可為，善繼乃翁，余又喜先生有孫矣。書以最登子。劉宗周書。

救荒事宜

古云救荒無奇策，非無奇策也，無庸奇策也。管子曰：湯七年旱，禹五年水，人之無情，有賣子者。湯以莊山之金鑄幣而贖人之無情賣子者，禹以歷山之金鑄幣以救人之困。后世如申叔儀之庚癸乞鄰，汲黯之矯制發(fā)粟，俱可以救一方一時之急，則是舍鑄幣發(fā)票之外，更無救荒奇策矣。故云救荒無奇策也。時至今日，無山可鑄，無?？芍?，天不雨粟，地不穴金，上無倉廩，外無鄰國，一旦水旱頻仍，饑饉洊至，有束手待斃而已。雖古人鑄幣、發(fā)粟極尋常極庸腐之策，亦不能行，而徒藉口于救荒之無奇策。果待奇策而后飽耶？抑一飽之外，更有何奇策耶？今歲庚辰，霪雨不止，水潦盛昌，菽麥瓜蔬，遍野漂沒。人情洶洶，朝不保暮，米價踴貴，斗米值錢四百文，居民日食一餐，踞高？望，突多無煙。諸上臺軫念黔黎，萬方賑救，而吾鄉(xiāng)薦紳先生聞風(fēng)起，議蠲、議助、議賑濟，奔走無虛日。念臺劉先生主煮粥議，楚畹金先生、武貞余先生、世培祁先生主平糶議，而金先生毅然首事，捐貲平糴七百余石，民食其惠已三十余日矣。陛與友人私議諸先生之論偉矣！第煮粥止可廈乞人，而不及寒士，平糴止可及中戶，而不及赤貧，則饑餓不能出門戶者，猶比閭是也。陛欲捐貲糴米，查什家版籍而櫛比之。凡有故家寒士、嫠婦、孤兒、耄耋、廢疾閉戶忍饑煢煢無告者，廉得其實，即發(fā)粟賑之，而不取其直。與諸先生說并行之，則救荒殆無遺策矣。陛請諸母氏，母氏奉佛長齋，生平布施如恒河沙等，而?？謨狠呌X，聞言愀然日：為之甚善。若輩其如后饑何？陛曰：令日之饑荒，兒饑也。饑不可忍，而儲粟以慮后日，何為者？昔有人計家有一歲糧而尚缺七日，于是先餓七日，謂歲得終飽，至六日而先為餓殍矣。兒饑莫甚于今日，遑恤其后乎？兒有薄田二頃，愿鬻之，以為母作福．母氏甚悅。乃謀諸友人，措金若干兩，準(zhǔn)其數(shù)，可致米五百余石，遍告當(dāng)?shù)兰八]紳先生，皆慫恿贊嘆，歡聲如雷。陛思所儲擔(dān)石，一郡計之，涓滴耳，然用之得當(dāng)，可使萬人有五日之糧。倘僅好虛名而不務(wù)實濟，則倉鼠耗之，饑鷹攫之，所余有兒？一勺與萬石，棄之等瓦礫耳。于是苦思熟慮，條例其宜，得十則焉。視之平平耳，無奇也，然十日之內(nèi)，能使兩縣饑民舉火而炊者，無一人不餐母氏之粟，而母氏之粟，無一粒不人饑者之口。自山陰饑人飽而米價減十分之二，則雖謂之救荒奇策，亦不能過也。

一、聚米法
京城尚多米，自昌言減價，則米皆擁閉不出。趙清獻治越州，遇早蝗增米價，而米商畢集，自是良法。而后黃公震救撫州饑，但大書八字“閉糴者籍，強糴者斬”，米價即平。米價之?dāng)嗖豢蓽p，是通商急著。陛輸金挽粟，有市儈言：某鋪戶藏米多多，許以官檄致之，必得賤價。陛謂：既行善事，復(fù)苦一鋪戶，于心何安，遂誓眾曰：但毋遏糴石米，愿羨市價五分。于是牙家輻輳，集米計千有余石，賑事遂辦。

一、踏勘法
初謂查沿門冊，則無遺屋；查十寡牌，則無遺民。孰知窮街僻巷，屋不入閑架，民不入保甲者，如蜂房蟻垤焉！故曲巷之中，雖二三破戶，必步履親到。三回九轉(zhuǎn)，櫛比而鱗次之，蚌灰湔發(fā)，從本至條，穎穎見頂。里總報冊，什不得二三焉，昔鄭公剛中親訪饑民，與一押字錢，詔毋拭去押字。次日持錢至，則悉賑之?？o遺貧。今攜一印扎，呼鄰里細(xì)訊之，不能舉火者，謂之赤貧；稍能自食而蓄積不多及生齒繁盛者，謂之次貧。赤貧者以斗計，次貧者以升計，面書米數(shù)，約期給米。貧人持票，有癡呆不信者，有攜童稚羅拜者，有含淚不能仰視者，鵠面鳩形，如看吳道子地獄變相，安得鄭俠圖之以獻當(dāng)寧？

一、優(yōu)恤法
嘑蹴之與，誠為乞人不屑；驕盈之氣，尤使貧憊難堪。踏勘之時，毋多攜仆從，毋乘坐輿馬，使鄉(xiāng)里睥睨，貧人引避。鮮衣怒馬，毋論迤迤之聲音、顏色，距人千里，即使身受其惠者，一飯之恩未見而睚眥之怒已深，終亦何益？故凡至一里，必邀其營宿，降心下氣，逐戶查訊，務(wù)得其情。有故家寒士，寧甘餓死不肯告人者，偵得之，不敢入冊，另以禮饋，使其可受。凡屬饑戶至門者，愉色和聲，分給確當(dāng)，毋許仆從呵叱，以避嗟來。蓋時至荒饉，仁人君子懈然哀憐，全以尤憫篤摯之念，使人人自飽。天道禍盈，以驕氣出之，反成罪業(yè)矣。戒之！戒之！

一、分別法
散米之日，勿雜僧道，辨緇索也；勿乞雜丐，明貴賤也。僧遭受十方供養(yǎng)，其齋糧易辦；乞丐有粥廠，足以糊口。俟饑民完日，另作方便布施。然有數(shù)項決不入冊者，娼優(yōu)、隸卒、牙門、胥役、駔儈、市囂、游惰、酒徒、不孝不弟之輩。有數(shù)項入冊加厚者，皆陛至情，不無私意，以祖年八十、老母孀居、胞兄雙瞽。厚耄耋，為老祖起見也；厚鰥寡，為孀母起見也；厚殘疾，為瞽兄起見也。言之慘然，泣數(shù)行下。

一、散米法
口惠而實不至者，君子恥之。凡米數(shù)升斗，寧逾其額，勿使短少。米必簸揚潔白，毋雜糠秕，使貧人得受實惠。凡散米之日午，上下分定坊數(shù)，人少地寬，既無蹂躪之患。貧戶一到，驗票查簿，照數(shù)給米，先發(fā)婦人童稚，次發(fā)老耄廢疾，壯者少佇立，以明長幼男女之禮。領(lǐng)米者隨給隨散，既無停留，自少喧雜。故陛家千人履閾，絕無蚊虻之聲達于戶外。

一、核實法
向來賑濟，止博虛名，蜂喧蠅攘，團簇不開。強有力者，奔走攫奪，去而復(fù)柬。老弱婦女，徒咽饞涎，恐遭蹂躪，門外望洋，赤手空去，極似觀風(fēng)。季考膳夫供給，所利全在一亂，持?jǐn)?shù)升酸？之飯，誘秀才攘臂一搶，則其米散不可復(fù)稽矣。陛既設(shè)法稽查給散，并井有條，復(fù)請縣給官簿，升斗、戶口，纖悉畢書。散完城市，則報城市總數(shù)；散完鄉(xiāng)村，則報鄉(xiāng)村總數(shù)。冊籍有名，既不敢指鹿為馬；多寡有數(shù)，斷不敢以羊易牛。陛自矢愿，天人鑒知。若以虛名博人厚譽，則積福不如免禍矣！

一、漸及法
恫瘝一體，非不愿灑雨空中，使遐邇立遍，力既有限，勢亦不能。諺云貪多嚼不碎。誠哉言也！今以次漸，暨由家及族，由族及鄰，由鄰及里，由里及城，由城及坰，由坰及鄉(xiāng)，由本縣及鄰縣，得尺則尺，得寸則寸，止求實濟，不貴遠成。蠶繭繅絲，吐盡則已，無問廣狹，不計遲速也。

一、激勸法
一手障天，所庇有幾？止以一念悲憫，破人慳貪，惟愿好義繼起，連衽成帷，揮汗成雨，泰山瓣云，亦為甘澍。今議賑者，以窮民搶擄為言，則意近于劫；又以司道獎賞為勸，則意近于邀。陛之末見，謂不若勸以溺由己溺、饑由已饑之念。蘇子瞻曰：病者得藥，吾為之體輕；飲者困于酒，我為之酣適。專以自為，未嘗為人，則茲者黎民菜色，一旦得飽，仁人君子有不為之捧腹大快乎？古人祭酒豆間，不忘所始。自有金先生之平糶、劉先生之煮粥，遂有諸薦紳先生之募賑，遂有好義諸友輸金挽粟之蠲助，遇事增革，變本加厲。倘嗣此以后，有布大地之黃金作恒河沙功德，后之君子追敘厥績，問誰作椎輪，乃為大輅之始？則余小于不敢多讓矣。

一、平糶法
平糶之議，所以舒民財也。使與市糶之價僅減毫耒，猶市糶也，烏在其謂舒民財也？故平糶之價，斷須以一錢二分為準(zhǔn)，市價平則遞減之，是為定議。今越中平糶之米，計千石有余矣。饑民不得沾口者， 一苦冒名，一苦定額。冒名者，為牙行、丐戶所欺騙，一人分身為數(shù)十人，日去幾擔(dān)，正是一家之米；定額者，許以斗糶，不許以升糶，則囊無一錢二分者，有僵臥而已，不敢過而問也。故陛謂平糶之米，總稽米數(shù)，分給各坊，每坊以一二義友主之，止許一坊貧民糶一坊公米。貧戶計其人口，給一印單，以五日為率，日需幾升，五日需幾斗。頓糶者頓發(fā)之，零糶者零發(fā)之，止許滿五日糧，毋得多逾口數(shù)。下戶有口數(shù)未滿者，許五日內(nèi)陸續(xù)補之。每坊設(shè)一總簿，明書某戶名下糶水幾次、去米幾斗，則米之出入纖悉可考，以杜侵漁。單中口數(shù)一足，則禁其重來，以防欺騙，則是一坊之米自足供一方之用矣。至若以一升二升到廠請糶者，尤是窮黎。銀水等頭，更須假借，是在任事義友臨時活變，勿輕視此升斗，一家之命系之矣。陛之涓滴有限，不能遍及中戶，故于平糶之說，愿佐芻蕘焉。

一、協(xié)力法
為人療饑，視為他人之饑，則勿急；為人施惠，視為他人之惠，則勿顓。陛之姻友五六人，皆實心任事，饑任為己饑，惠亦任為己惠，拯溺救焚，時不容緩，暴烈日如人清涼，見饑人如逢故舊，聞臭穢如對楠檀。陛所親歷者，猶恐有掛漏，抬遺補缺，至再至三，日夜奔馳，不知勞倦。陛體質(zhì)贏弱，稍露倦容，必動色相戒。昔人謂忠臣義士，須帶三分腐氣。政諸友之謂也。賑事始終，贊成勸勉及效奔走者，為王子孫荃、章子錦、胡子應(yīng)逵、應(yīng)進；沿門問訊不辭勞瘁者，為朱子紹祖；收掌簿書，填寫印票，手腕幾脫者，為姜子肇津、吳子英。敬志其名，以彰好義。

賑饑呈子
為仰體德意，捐貲賑饑，懇恩立法稽查，務(wù)求實濟事一切見商羊肆虐，石燕為災(zāi)，霪雨不止者半年，蠡城不浸者三版，桂薪玉粒，日不聊生，沈灶產(chǎn)蛙，民不堪命。蓋聞自萬歷十六歲，大荒僅見兩年，亦未有青蚨四百文，斛米僅盈一斗，人情洶洶，眾口嗷嗷。仰承上臺軫恤至情，竊聽鄉(xiāng)紳救荒碩論，煮糜之說，止為乞人設(shè)法，寒士不食嗟來；平糶之籌，僅使中戶沾恩，赤手來聞呼與。募賑者，剜肉補孔，畫餅難充；移粟者，止渴望梅，遠水莫救。陛母董孀居奉佛，立愿濟人。同為涸轍之魚，自知洵洙何濟，共此盈握之粟，猶思？啄必呼。甘鬻附郭田二頃，而盡因輸賑船米五百有奇，聊為鄉(xiāng)黨好義之倡，愿效鄰里周急之義。但大海細(xì)流，愚不敢自己出；長風(fēng)偃草，令必由于上行。誠恐雜則易囂，多必難遍，愚者怖黠，不滿鼴鼠侵漁，弱者畏強，難禁饑鷹攫奪，煢民未沾實惠，施主僅博虛名。茲者僉議，懇乞師臺選賢使能，賜示給簿，著各坊里總令逐戶埃查，若果墨突不黔，陶甕無貯，孤兒寡婦，門外但可張羅，寒畯窮儒，灶上僅留塵甑，汁其家口，人冊報名，驗其荒涼，書單給票。予必當(dāng)陒，使匹夫有數(shù)日之糧；施不望酬，俾一家無八口之累。家傳戶曉，既無喧闕雜沓之煩；灼見親知，更無遺漏冒支之弊。饑時一口，升合必到遺黎盤內(nèi)；三餐顆粒，皆成實濟；片時含鼓，均屬化天。一滴捐浚，盡歸惠海矣。不敢擅便，謹(jǐn)據(jù)實上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