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戕官類記 同治庚午，予在揚州，聞丹徒嚴(yán)某官浙江嵊縣知縣，忽為署中剃發(fā)匠所戕，并殺其幼女及女之乳母，取縣印出，跳舞狂歌于市，似有神經(jīng)病者。旋獲之，按律治罪。是年，山東青州知府某亦被戕。青州有城守參將，一兵以技勇、資格皆應(yīng)拔補馬糧，忽為人以賄得，大怒，思得參將而甘心焉。乃于朔日之夜，伏于武廟神座下待之，以參將是日必來拈香也。及黎明，見有一三品頂戴者跪拜神前，突出刺之而斃。諦視，乃知府，非參將也。須臾參將至，乃執(zhí)而置諸法。至庚午秋，又有張文祥刺馬新貽事。
○刺馬詳情
馬新貽，字谷山，山東荷澤人，世為天方教，由進士分發(fā)安徽即用知縣。咸豐間，皖北一帶粵捻交訌，馬以署合肥縣失守革職，帶罪立功，唐中丞委辦廬州各鄉(xiāng)團練。一日與捻戰(zhàn)而敗，被擒，擒之者即張文祥也。文祥本有反正意，優(yōu)禮馬，且引其同類曹二虎、石錦標(biāo)與馬深相結(jié)納，四人結(jié)為兄弟。與馬約，縱之歸，請求大府招降其眾。馬歸為中丞言，允之，張、曹、石三人遂皆投誠。大府乃檄馬選降眾設(shè)山字二營，令馬統(tǒng)之，張、曹、石皆為營哨官矣。至同治四年，喬勤恪撫皖時，馬已瀳升至安徽布政，駐省城，兼營務(wù)處。抵任后，山字營遣散，張、曹、石皆隨之藩司任，各得差委，甚相得也。無何，曹二虎眷屬至，遂居藩置內(nèi)。時張已微窺馬意漸薄，大有不屑同群之意，勸曹勿接眷，曹不聽。曹妻既居署中，不能不謁見馬夫人。馬見曹妻，艷之，竟誘與通。又以曹在家，不能暢所欲為，遂使曹頻出短差，皆優(yōu)美。久之，丑聲四播。文祥知之以告，曹不信。繼聞人言嘖嘖，乃大怒，欲殺妻。文祥止之曰：“殺奸須雙，若止殺妻，須抵償，不如因而贈之，以全交情?！辈苁卓?，乘間言于馬。馬大怒，謂污蔑大僚，痛加申斥。曹出語張，張曰：“禍不遠矣，不如遠引為是?！辈懿荒軟Q。忽一日馬檄曹赴壽春鎮(zhèn)署請領(lǐng)軍火。時壽春鎮(zhèn)總兵為徐◆，字心泉，懷寧人也。喬勤恪大營駐壽州南關(guān)外，徐為總營務(wù)處。曹得檄甚喜，欣然就道。文祥謂錦標(biāo)曰：“曹某此去，途中恐有不測，我與若須送之。”蓋防其中途被刺也。于是三人同行，至壽州，無他變。石笑之，謂張多疑，張亦爽然若失。及投文鎮(zhèn)轅謁見，忽中軍官持令箭下，喝綁通匪賊曹二虎。曹大驚，方欲致辯，徐總兵亦戎裝出。曹大聲呼冤，徐曰：“馬大人委爾動身后，即有人告爾通捻，欲以軍火接濟捻匪，已有文來，令即以軍法從事，無多言?！彼煲潦胁軘刂?。張跌足大慟，謂石曰：“此仇必報，我與爾須任之?！笔烈?。張又曰：“爾非朋友，我一人任之可也。”曹既死，張、石收其尸藁葬訖，遂分道去，不知何往。至九年，李慶翱為山西臬司，統(tǒng)水陸各軍防河，駐軍河津縣。石錦標(biāo)為李之先鋒官，已保至參將矣，一日委石稽查沿河水師各營，凡十一營營官公宴石于河上，忽有大令至調(diào)石回，謂有江督關(guān)文逮石至兩江對案云云，蓋張文祥之難作矣。時馬新貽方督兩江，督署尚未重建，借首府署駐節(jié)。署旁有箭道，每月課將弁于此。馬被刺之日，正在閱課，甫下座，忽有一遞呈呼冤者，文祥乘此突出刺之，入馬左脅，刀未拔出，傷口亦無血。方喧嚷間，馬回首見張曰：“是爾耶！”復(fù)回顧左右曰：“不要難為他。”遂倒地，舁回臥室遂死。
張既刺馬，矗立不少動。時眾兵方執(zhí)呼冤者拷訊，文祥大呼曰：“毋冤他人，刺馬者我也。我愿已遂，我決不逃。”于是司道府縣聞風(fēng)皆至，藩司梅啟照命發(fā)交上元縣收禁。時道府為孫云錦，上元縣令張開祁、江寧令蕭某即于上元署中同訊。余等皆在屏后竊聽。文祥上堂，原原本本如數(shù)家珍。兩令相對眙咢，莫敢錄供通詳。次日，商于梅啟照，梅曰：“不便直敘。”
須令改供浙江海盜，挾仇報復(fù)，張不肯。其后種種酷刑，皆逼令改供，非無供也。張又云：“自曹被殺后，我暗中隨馬數(shù)年，以精鋼制匕首二，用毒藥淬之，每夜人靜，疊牛皮四五層以刃貫之，初不能入，二年，五層牛皮一刃而洞穿矣，蓋防其冬日著重裘也。馬為浙撫時，曾一遇于城隍山，護從甚眾，不能下手，至今乃遂志耳。”梅言于護督，以海盜入告。護督者，將軍魁玉也。奏入，朝命鄭敦謹(jǐn)為查辦大臣。鄭未來之先，朝命漕督張之萬就近查辦，張不敢問，托故回任，乃改命鄭也。相傳張奉命后，自淮來寧，一日舟泊瓜州，欲登岸如廁，以小隊二百持械圍護之，時人傳為笑談。鄭至江寧，張之供仍如在上元時，一字不改。鄭無如何，乃徇眾官之請，以海盜挾仇定案。司官有顏姓者，于讞定后棄官而歸，鄭亦引疾去。其年為同治九年庚午鄉(xiāng)試之年，馬死之日在七月下旬，正上下江學(xué)使者錄遺極忙時也。次日上江學(xué)使殷兆鏞考貢監(jiān)場，題為《若刺褐夫》，諸生嘩然，相率請示如何領(lǐng)題，殷沉吟曰：“不用領(lǐng)題，不用領(lǐng)題?！庇执稳昭a考，題為《傷人乎》，蓋皆謔而虐矣。
馬死后數(shù)日，署中一妾自縊，并未棺斂，密埋于后園中，即曹妻也。時上海戲園編出《刺馬傳》全本，皖撫英翰聞之，亟函請上海道涂宗瀛出示禁止，并為馬請祠請謚，鋪張馬之功幾與曾、胡埒，裕庚手筆也。英與馬同官安徽，有休戚相關(guān)之誼云。
厥后喬勤恪有七律詠其事，末二句云：“群公章奏分明在，不及歌場獨寫真?！卑讣榷?，決張文祥于金陵之小營，馬四親自監(jiān)斬。馬四者，新貽之弟，浙江候補知縣也。定制一刀一鉤，命劊子以鉤鉤肉而碎割之，自辰至未始割畢，剖腹挖心而致祭焉。文祥始終未一呼號也。子一，閹割發(fā)黑龍江為奴。石錦標(biāo)亦革職遣戍。案既結(jié)，馬四后至浙江，為眾指摘，上官亦不禮之，郁郁死。新貽既葬數(shù)年，河決荷澤，墓為水所沖塌。無子。
天之報施固不爽耶。
○妻控夫強奸
潘文勤公長刑部時，有婦人訴其夫強奸者。文勤曰：“是必有奸夫教之，欲以法死其夫也?！鄙w清律載，夫與婦為非法交者，兩相情愿以和奸論，若婦不肯而夫用強，則照強奸論。
然有律而無案。誠以閨闈之中，事屬曖味，孰知之而孰發(fā)之哉。
故文勤一見即知有唆使之人，嚴(yán)鞠果然，遂并唆者而治罪焉。
此吳江范瑞軒比部為予言，潘文勤門生也。因憶道光中葉，桐城方寶慶掌刑部秋審處，有告室女與表弟通奸者，驗之處女也，然形跡實可疑。堂上將釋之矣，方命承審官曰：“可驗其后庭。
”驗之非完璧，乃以非法淫定奸夫罪，而判女折贖罰鍰，合署稱神明焉。女歸自縊死，男聞亦自盡于獄。蓋此女極愛其表弟，而幼已字人，表弟亦訂婚，不得偕婚媾，遂于無可聯(lián)合之中，而相愛焉。又不忍以破甑貽夫羞，此亦可謂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矣。
若我為刑官，即明知而故昧可也，何必逞此精明而傷人命哉！
方后授福建漳州知府，以墨敗，三子皆流落以死，無后，妻于咸豐季年亦餓死，人以為谿刻之報。光稷甫侍御云。
○科場舞弊
咸豐戊午科順天鄉(xiāng)試大獄，伏法者正考官大學(xué)士柏葰、同考溥安、士子平齡等，又場外傳遞之程某，而遣戍革職者不知凡幾。原參御史孟傳金，初固不料如是之嚴(yán)懲也。蓋自道光以來，凡士子來京應(yīng)試，遇同鄉(xiāng)京官之考差者，必向之索關(guān)節(jié)，謂之條子。不必一定為利，亦有為收門生計者，亦有博延攬人才名者。若不向之索條子，則其人必見怪，以為此士瞧不起我，因而存芥蒂者有之。故熱中之士，亦樂得乞條子也。此風(fēng)已久，昌言無忌，恬不為怪。及戊午事起，而此風(fēng)遂絕。事后執(zhí)政諸大老皆覺殺人太多，追咎孟御史多事，遂摭他事發(fā)回原衙門。自是科場嚴(yán)肅者十年。己未會試，奉待旨加倍嚴(yán)搜，片紙只字皆不敢挾入。光稷甫侍御即此科中式者，為予言。至同治改元，慈禧秉政，博寬大之名，凡派搜檢之王大臣請訓(xùn)時，必諭之曰：“勤慎當(dāng)差，莫要多事?！奔措[示以勿搜也。而士子之懷挾，直可設(shè)一絕大書肆矣。至同治庚午科，江寧有劉汝霖者，時文高手也，為人代作而中。嗣是每科富貴子弟皆劉之生計矣，劉成進士始已。繼起者為陳光宇，為周鉞，皆江寧槍手之卓卓者，所代中不知凡幾。陳入翰林后，竟因此永不準(zhǔn)考差，周后亦分發(fā)河南知府。繼陳、周而起者無數(shù)矣，直至?？婆e之日止。蓋江南一闈，行賄于考官者尚無其人，惟代作者實繁有徒。北闈自光緒改元后，此風(fēng)亦盛，初猶鄉(xiāng)試為之，繼乃會試亦分然為之。戊戌會試，有寶應(yīng)劉某者以一人而中三進士，且得一會元，執(zhí)政知之，廷試時會元與劉皆抑至三甲，會元用中書，劉用主事。二人書法皆佳，皆可得翰林者也，當(dāng)?shù)啦桓遗d大獄，聊示薄懲而已。至湖南主考楊泰亨、陜西主考周錫恩、浙江主考費念慈大張旗鼓出賣舉人，更卑卑不足道矣。此科場氣運之所以終，而國之所以亡也。
○書楊乃武獄
浙之上虞縣有土娼葛畢氏者，葛品蓮之妻也，艷名噪一時。
縣令劉某之子昵焉，邑諸生楊乃武亦昵焉。楊固虎而冠者，邑人皆畏之，劉之子更嫉之。楊欲娶葛為妾，葛曰：“俟?fàn)柦窨浦惺絼t從爾?！卑癜l(fā)，楊果雋，謂葛曰：“今可如愿矣?！备鹪唬骸扒把詰蛑嵊蟹蛟?，不能自主也?！睏钤唬骸笆呛蝹俊闭蚤g，劉子至，聞楊語，返身去。楊聞有人來，亦去。次日而葛夫中毒死矣，報官請驗，縣令遣典史攜忤作往，草草驗訖。聞楊有納妾語，即逮楊，訊不承。令怒，詳革舉人，刑訊終不服。遂系楊、葛于獄，延至四年之久。每更一官，楊必具辯狀，皆不直楊，然又無左證，而劉令子又死福星輪船之難，浙之大吏將以楊定讞抵罪，而坐葛以謀死親夫矣。會有某國公使在總署宣言，貴國刑獄，不過如楊乃武案含糊了結(jié)耳。恭親王聞之，立命提全案至京，發(fā)刑部嚴(yán)訊。原審之劉令，葛品蓮之尸棺，皆提至京。及開棺檢驗，見尸有白須，且以絲棉包裹，兩手指甲皆修潔，既不類窶人子，又非少年，又無毒斃痕跡。訊劉，劉亦無從置對，蓋始終未見尸也。于是劉遣戍，楊、葛皆釋放，案遂結(jié)。此案到京之日，刑部署中觀者如堵墻，幾無插足地。陸確齋比部，江西司司員也，亦往觀。據(jù)云葛氏肥白，頗有風(fēng)致云。葛出后，削發(fā)為尼。楊則不知所之?；蛟飘?dāng)劉子聞楊語時，即潛以毒置葛品蓮茶甌中，品蓮飲之致死；或又曰劉子常攜毒，備覬便毒楊者，未知孰是。要之劉子之死于海，似有天道。楊雖非佳士，此案似非所為。又聞楊每于供詞畫押時，以“屈打成招”四字編為花押書之。吾以為楊必有隱匿，冥冥中特借此以懲之耳?！鹚郎忻?
光緒元年，上海招商局以福星輪船載海運糧米赴津，附舟者江浙海運委員三十余人，又搭客數(shù)十人。行至黑水洋，遇大霧，適迎面一船來，未及避，被撞而沉。時當(dāng)半夜，全船之人皆已寢，遂及于難。委員中有一滿人者，將自蘇起程時，夢有人持一文牘示之，大書“水府”二字于牘面，云有公事相邀會議。醒即言于人，以為不祥，將改由陸行，聞?wù)哙椭?。其人亦以為夢境無足憑，遂至滬附福星而死。此滿人予尚至其家為人致賻金焉，今忘其名矣。中國鬼神之說甚不可解。又有一林姓者，亦海運委員也，動身之日，已薄暮矣，一犬橫臥于大門外，林未之見，誤踹犬身，傾跌傷足，不能行，改期焉，竟免于難，莫謂此中無天道焉。
○海王村人物
今京師之琉璃廠乃前明官窯制琉璃瓦之地，基址尚存。在元為海王村。清初尚不繁盛，至乾隆間始成市肆。凡骨董、書籍、字畫、碑帖、南紙各肆，皆麇集于是，幾無他物焉。上至公卿，下至士子，莫不以此地為雅游而消遣歲月。加以每逢鄉(xiāng)會試放榜之前一日，又于此賣紅錄，應(yīng)試者欲先睹為快，倍形擁擠。至每年正月初六起至十六日止，謂之開廠甸，合九城之地攤皆聚于廠之隙地，而東頭之火神廟，則珍寶書畫骨董陳列如山阜，王公貴人命婦嬌娃車馬闐塞無插足地，十日乃止。此廠肆主人所以皆工應(yīng)對，講酬酢，甚者讀書考據(jù)，以便與名人往還者不知凡幾，不似外省肆傭之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也。予出入京師幾三十年，廠肆之人幾無不識予者，以予所知有數(shù)人焉。
有若琴師張春圃者，其志節(jié)高尚，已紀(jì)于前矣。有若劉振卿者，山西太平縣人，傭于德寶齋骨董肆，晝則應(yīng)酬交易，夜則手一編專攻金石之學(xué)，嘗著《化度寺碑圖考》，洋洋數(shù)千言，幾使翁北平無從置喙，皆信而有征，非武斷也。德寶齋主人李誠甫，亦山西太平人。肆始于咸豐季年，僅千金資本耳，李乃受友人之托而設(shè)者。其規(guī)矩之嚴(yán)肅，出納之不茍，三十年如一日，今則其肆已逾十萬金矣。誠甫能鑒別古彝器甚精，潘文勤、王文敏所蓄，大半皆出其手。誠甫卒，其猶子德宣繼之，亦如誠甫在日，猶蒸蒸日上也。有若李云從者，直隸故城人。幼習(xí)碑賈，長益肆力于考據(jù)。當(dāng)光緒初年，各衙門派員恭送玉牒至盛京，盛伯兮侍郎、王蓮生祭酒、端陶齋尚書，皆在其中。一日夜宿某站，盛與王縱談碑版，端詢之，王奮然曰：“爾但知挾優(yōu)飲酒耳，何足語此?！倍伺陌冈唬骸叭旰笤僖?！”及歸，遂訪廠肆之精于碑版者，得李云從，朝夕討論，購宋明拓本無數(shù)，又購碑碣亦無數(shù)。其第一次所購，即郛休碑也，以五百金得之，羅列滿庭院，果不三年而遂負(fù)精鑒之名矣。云從為潘文勤所賞識，有所售輒如數(shù)以償，故云從得以揮霍十余年，終以貧死。
至?xí)林魅?，于目錄之學(xué)，尤終身習(xí)之者也。光緒初，寶森堂之李雨亭，善成堂之饒某，其后又有李蘭甫、談篤生諸人，言及各朝書板、書式、著者、刻者，歷歷如數(shù)家珍，士大夫萬不能及焉。又有袁回子者，江寧人。亦精于鑒別碑帖，某拓本多字，某拓本少字，背誦如流。有若古泉劉者，父子皆以售古泉為業(yè)，其考據(jù)泉之種類，有出乎各家著錄之外者，惜文理不通，不能著述為可恨耳。至博古齋主人祝某，鑒賞為咸、同間第一，人皆推重之。炳半聾時為予言。予生也晚，不及見此人矣。及新學(xué)盛行，廠肆多雜售石印鉛板諸書，科學(xué)儀器之屬，而好古之士，日見寥寥。此種商業(yè)與此種人物，皆將成廣陵散矣。世運升降盛衰之故，不其然哉！不其然哉！予深惜闤阓中有如是之人，而無人傳之也，因拉雜書之。
○程堡殉難
丹徒吳封翁啟，軍機章京臺朗、監(jiān)察御史臺壽之父也。咸豐戊、己間，由京攜家僑居蘇州，翁時年七十余，形貌魁梧，白須渥丹，性復(fù)伉爽，能飲健談，座客常滿。日者有客自京來，翁觴之?？统绦?，名堡，字鎮(zhèn)伯。先世亦丹徒人，惟堡官京師已三世矣。時以京曹截取道員發(fā)浙江，道出蘇州。年五十余，無子女，僅攜老妻與一仆而已。居翁家數(shù)日，終日求寶刀名馬，翁笑之。程曰：“今粵寇未靖，浙與賊鄰，豈必?zé)o戰(zhàn)事，吾今往當(dāng)請纓自效，與長槍大戟相周旋，不愿以毛錐子露頭角也?！?br />
迨至浙，未三月，賊襲杭，陷之。會提督張玉良援師至，即克復(fù)，前后僅三日也。而堡死矣。先是，賊之來也，為徽寧之?dāng)≠\，僅三千余人。堡所居去賊尚遠，聞賊入，大怒，發(fā)沖冠，髯奮張，揮刀出門，擊殺數(shù)十百人，賊麇集交刃之，遂殞，妻亦自縊。其仆于賊去后，殮其夫婦，而至蘇述其狀于翁。翁大哭，設(shè)位祭之，且歸葬其櫬于祖籍焉。嗟乎！堡一候補官耳，無守土之責(zé)，何必死？即不出殺賊，亦無人責(zé)以不義者，更何必死？而堡也則深以未酬其志，必欲殺賊以死，死忠義也。杭城既復(fù)，未聞當(dāng)事有褒恤之者，是豈遺忘之耶？抑以死之無名，而不措意耶？予嘗聞先君子言之甚詳，故特表而出之。
○勝保事類記
勝保，字克齋，滿州鑲藍旗人，以乙榜任國子監(jiān)助教，轉(zhuǎn)翰林，開坊洊至侍郎，尚書銜太子少保而終。其居官事跡，載在國史，不必記。記其由皖豫入陜瑣事，皆聞之先君子者。先君子以咸豐十一年冬入勝保潁州戎幕，相從至河南至陜西，至同治二年春逮問而止。前后十六月中，所見甚夥，頗足記也。
豫有邢家寨者，附捻逆者也。寨主邢萬鈞，曾擄勝保弟恩保而污辱之。至是恩保為翼長，潁州圍解，乘勝攻克邢家寨，捕邢萬鈞并捕其妻妾子女，恩保令兵士于白晝污而斬之。又制一刀，銘曰“斬邢萬鈞之刀”，用以磔之而泄忿焉。及勝獲罪，恩亦遣戍黑龍江，久之無以為生，遂入馬賊黨，為將軍銘安捕斬之。有張龍者，宿州人，亦捻首也。其妻曰劉三姑娘，美而勇，嘗披紅錦袍，插雙雉尾，乘駿馬舞雙刀，人莫敢敵。張龍有外寵，劉銜之次骨。勝知之，使人誘劉以為義女，劉感勝，遂刺殺龍以眾降。勝又慮人之多言也，以劉配部將某。勝敗，劉復(fù)暗結(jié)苗沛霖圖舉事，為蒙城知縣尹春霖所殺，并其夫斬之。
苗沛霖者，鳳陽諸生，性陰鷙慓悍，有兵略。以團練保衛(wèi)功，洊至布政使銜四川川北道巴圖魯，又暗通粵寇洪秀全，封為秦王。夜郎自大，目無余子，獨服膺勝保，執(zhí)弟子禮甚恭。偽英王陳玉成自安慶為曾忠襄所敗，全軍皆沒，窮無所歸，走鳳陽投苗。苗匿而不見，使其侄天慶縛獻于勝。時勝駐軍于河陜之交，得陳大喜，克日親訊，盛設(shè)軍衛(wèi)。陳立而不跪，大笑曰：“爾乃我手中敗將，尚靦然高坐以訊我乎！”因歷舉與勝交綏事。勝大慚，命囚之，鋪張入奏，冀行獻俘大典以矜其功。批答反斥其妄，并命就地正法。大失所望，遂切齒于曾氏矣。陳之囚也，有精舍三椽，陳設(shè)皆備，環(huán)以木柵，兵守之。先君子與馮魯川、裕朗西皆往見。貌極秀美，長不逾中人，二目下皆有黑點，此“四眼狗”之稱所由來也。吐屬極風(fēng)雅，熟讀歷代兵史，侃侃而談，旁若無人。裕舉賊中悍將以繩之，則曰：“皆非將才，惟馮云山、石達開差可耳。我死，我朝不振矣?！?br />
無一語及私。迨伏誅，所上供詞皆裕手筆，非真也。陳妻絕美，勝納之，寵專房，隨軍次焉。勝性豪侈，聲色狗馬皆酷嗜。生平慕年羹堯之為人，故收局亦如之。勝每食必方丈，每肴必二器，食之甘，則曰以此賜文案某，蓋仿上方賜食之體也。然惟文案得與，他不得焉。一日者，先君子報謁某于他所，忽奉勝召，遂亟歸。勝曰：“大帥之文案，猶皇上之軍機，至尊貴至機密，不得與他員相往來者，爾何報謁之有？”勝豪于飲，每食必傳文案一人侍宴。初，先君子與馮、裕皆常侍宴者，繼以先君子不能飲，遂命馮、裕以為常。一日軍次同州境，忽謂文案諸員曰：“今午食韭黃甚佳，晚飧時與諸君共嘗之。”及就坐，詢韭黃，則棄其余于臨潼矣。大怒，立斬庖人于席前，期明早必得。諸庖人大駭，飛馬往回二百余里，取以進，其泰侈如此。馮魯川，山西進士，由刑部郎簡放廬州知府，出京赴任，道由河南，勝奏留軍中司章奏。馮端人也，高尚澹泊，不趨時習(xí)。一日與勝言論不翕，決然舍去，恐面辭不得，留書別之。
勝閱書大驚，亟命材官赍狐裘一襲、白金二百，飛騎追馮還，戒之曰：“如馮不歸，殺爾無赦。”并手書致馮，略曰：“計此書達左右時，公度韓侯嶺矣，此即‘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昔退之咨嗟太息之地也。公于軍事雖非所長，然品望學(xué)問當(dāng)代所重，所以拳拳于公者，以公之品學(xué)足以表率群倫也?！痹圃啤?br />
馮得書即返，勝大慰。先君子私詢于馮曰：“公何以去而復(fù)返？”馮曰：“勝雖跋扈恣睢，然能重斯文，言亦出于至誠，可感也?！眲僦伦嗤詫俨荩瑒虞m曰“先皇帝曾獎臣以忠勇性成赤心報國”，蓋指咸豐間與英人戰(zhàn)八里橋事也；又曰：“古語有云，閫以外將軍治之，非朝廷所能遙制”；又曰：“漢周亞夫壁細(xì)柳時，軍中但聞將軍令，不聞天子詔”。此三語時時用之。意以為太后婦人，同治幼稚，恐其牽掣耳。而不知致死之由，即伏于此矣。至西安日，入行臺，甫下輿，而冠上珊瑚珠忽不見，遍覓不得，識者已知為不祥矣。及事敗年余，有人于地肆上以錢四百購得之，可詫也。入陜后，各省督撫交章劾勝，有劾其貪財好色者，有劾其按兵不動者，有劾其軍中降眾雜出，漫無紀(jì)律者，惟河南巡撫嚴(yán)樹森一疏最刻毒，略曰：“回捻癬疥之患，粵寇亦不過支體之患，惟勝保為腹心大患。
觀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見。至其冒功侵餉、漁色害民，猶其余事?！痹圃?。相傳為桐城方宗誠手筆。是以慈禧震怒，立下逮問之旨，而獄成矣。初，勝之至陜也，軍機處有密書至，屬其日內(nèi)切勿上言觸怒，因廷議將以陜撫、甘督二者擇一簡任，俾專力于西北軍事。勝得書示文案諸員曰：姑妄聽之?！庇鈹?shù)日無耗，又曰：“是或有變，不得不上言利害以要之。”眾勸稍緩不聽，乃自屬稿，略曰：“凡治軍非本省大吏則呼應(yīng)不靈，即如官文、胡林翼、曾國藩、左宗棠等，皆以本省大吏治本省兵事，故事半而功倍。臣以客官辦西北軍務(wù)，協(xié)餉仰給于各省，又不能按數(shù)以濟，兵力不敷，又無從召募，以致事事竭蹶，難奏厥功。若欲使臣專顧西北，則非得一實缺封疆，不足集事?！?br />
奏上，大受申飭，至謂該大臣跋扈情形，已可概見，不匝月而逮問矣。勝之為欽差大臣也，與河、陜兩省巡撫皆朱筆札文，文案諸員嘗諫之，勝曰：“爾輩何知，欽差大臣者即昔之大將軍也。大將軍與督撫例用札，不以品級論也?！痹陉?nèi)?，有駐防副都統(tǒng)高福者，出言頂撞，勝大怒呼杖，高福曰：“等二品耳，何得杖我？”勝曰：“我欽差大臣也，以軍法且可斬，何止杖！”立命杖二百逐之出。后之劾疏，高福亦其一也。又有德楞額者，初幫辦陜西軍務(wù)，亦副都統(tǒng)也。勝至劾去，降參領(lǐng)，俾統(tǒng)一軍壁黃河岸，德亦銜之。逮問之旨密交多隆阿自赍，即代勝為欽差大臣者。至之日，勝方置酒高會，賓客滿座。有諜者報曰：“灞橋南忽增營壘三十余座，不知誰何。”蓋橋之北為回逆所據(jù)也。須臾又報曰：“來者聞為將軍多隆阿也。”勝綽髯沉吟曰：“豈朝廷命多來受節(jié)制乎？若然，則不待營壘成即當(dāng)入城進謁矣。姑飲酒，且聽之?！庇械浅且娡?，而連營十余里，刁斗森嚴(yán)，燈火相屬，寂無人聲。歸而相謂曰：“事不妙矣?！庇袧撔姓b待發(fā)者。甫黎明，忽報多將軍至。將軍下馬，昂然入中門，手舉黃封，高呼曰：“勝保接旨?！眲偈丛O(shè)香案跪聽宣讀。讀畢，并問曰：“勝保遵旨否？”勝對曰：“遵旨。”多即命取關(guān)防至，驗畢，交一弁捧之。謂從官曰：“奉旨查抄，除文武僚屬外，皆發(fā)封記簿。”勝再三懇，多曰：“與爾八駝行李，其余皆簿錄之?！碑?dāng)即摘去珊瑚頂孔雀翎，易素服待罪，遣兵百人守之。凡文武員弁兵卒役夫，皆遵旨投多軍矣。所不去者，幕中四人耳，一先君子，一馮魯川，一裕朗西，一丁友笙也。魯川尚作諧語曰：“諸君不觀降者乎？明日皆將傲我矣?！眲儆诖蓑溔荼M斂，凄然無色。平日庖人四十八人，僅存其二。紅旗小隊二百，并旗械皆不見，材官之便捷者皆亡去，所存者老仆三人，圉人二，皆勝官翰林時舊役也。是晚即聞炮聲隆隆，徹夜不息。次日黎明，人報灞橋克復(fù)，回壘皆掃平矣。即勝四十余日所不能攻克者也。逾數(shù)日，文案舊員楊某，頭銜一新，欣欣然謂先君子曰：“克復(fù)灞橋保案，已得知府銜直隸州矣。公等不入多軍，真愚也。”一笑置之。
不數(shù)日，勝就道，例以鐵索纏輿杠，示鎖拿意。甫至河，德楞額截其輜重侍妾而去，勝訴于多，始返其輜重，而留其侍妾，謂人曰：“此陳玉成賊婦也，不得隨行。”勝亦無如何。四人者，送至山西蒲州府，灑淚而別，勝猶人贈百金為舟車資也。
于是四人遂分道矣，馮魯川往安徽赴任，裕朗西往江北寶應(yīng)省親，丁友笙往河南，先君子由清江至泰州，攜予返上海。魯川名志沂，山西代州人。朗西名庚，漢軍正白旗人，原姓徐。父聯(lián)翰庭，曾為江蘇縣令。友笙名憲錚，懷寧人，后不知所終。
勝至京，系刑部獄，奉旨嚴(yán)訊，猶桀驁不馴，訊其河南奸淫案，答曰有之。河內(nèi)李棠階、商城周祖培兩家婦人無老幼皆淫之。
周大怒，其后賜帛之命，皆周成之也。是時周值樞府，李掌刑部，死之日，周監(jiān)刑。勝曰：“勝保臨刑呼冤，乞代奏。”周曰：“圣意難回?！彼焖乐?。勝有印章二，一曰“我戰(zhàn)則克”，一曰“十五入泮宮，二十入詞林，三十為大將”，皆生平得意事也。當(dāng)庚申年，文宗北狩，洋兵入京，和議成，議建總理衙門以治外交事。大宴各國洋使于禮部堂上，英使巴夏理首座。酒酣，勝笑謂巴曰：“今日和議已成，誓約已定，然兩軍究未分勝負(fù)也。今將與君會獵于郊外，勝負(fù)無與國事，第請與君之士戲耳，可乎？”巴大恐，乞恭親王和解之。勝大笑曰：“彼懼我矣?！鄙w是時勝奉命總統(tǒng)各省援兵，位諸將帥上，當(dāng)時援師至者十三萬，故巴恐也。八里橋之戰(zhàn)，勝一生最得意事也。洋兵麇集，僧忠親王戰(zhàn)不利，大沽失守，近逼北塘。八里橋者，距北通州八里。洋兵欺我無人，長驅(qū)而入，至橋，勝扼之，炮彈破馬腹，頷受微傷，易馬與戰(zhàn)，卒敗洋兵。厥后和議易成，未受大累，未始非勝一戰(zhàn)之力也。當(dāng)時勝裹創(chuàng)入見，故文宗獎之曰：“忠勇性成，赤心報國?！必M知此二語即長其傲，速其死哉。當(dāng)洋兵之焚圓明園也，珠玉珍寶皆掠去，獨書畫古玩棄而不顧。有土寇二百余，掠所余而遁。至中途，遇勝，聚而殲旃，盡得其所有。簿錄京宅時，并其第皆賜兆公焉。兆公者，慈禧姊子，于穆宗為中表行也。同治季年，兆公之母死，居喪不哀，慈禧大怒，命盡室所有為皇老老焚之?；世侠险撸雌滏⒅追Q也，焚三日夜始竟。焚之時，命護軍統(tǒng)領(lǐng)率千人監(jiān)視之，于是勝所得與歷年御賜物皆蕩然矣。聞勝所得者，有項墨林進呈之物數(shù)百種，他稱是，亦書畫之浩劫哉。此事炳半聾見之，為予言。勝一子海某為藍翎侍衛(wèi)，以事遭斥，同治壬、癸間，飄泊至皖，英果敏憐之，為集資納同知，分安徽。英去，亦不知所終。予隨侍先君子在皖南時，有揚州人馮繼昌者，曾在勝軍為文案小吏，后為皖北牧令，謂一日奉使至宿州，見旅舍有執(zhí)泛掃役者，貌酷類勝，面亦半青色，密訪之，知其母少時曾一度侍勝寢。蓋過境時，地方官所進之土妓也，而貴種淪為下賤矣。故世之疵勝者，皆謂勝有應(yīng)得之罪。惟曾文正有言，勝克齋有克復(fù)保衛(wèi)之功，無失地喪師之過，雖有私罪而無死罪，人皆服其公允云。考勝所部惟雷正綰一軍二千人為官兵，其余則苗沛霖萬人，宋景詩八百人，長槍會也，又山東大刀會千人，合之不滿五萬千人。苗軍之餓，沛霖自稱報效者；雷軍則就餉于陜者；其余則或有或無，不能按時按數(shù)也。即如先君子在戎幕時，文牘所載皆號稱月二百金，實則月僅得六七千金耳。蓋各路協(xié)餉皆積欠，間有來者，必先盡勝揮霍，揮霍所余，乃歸軍用耳。一日者方至同州，雷軍后至，猝遇賊伏，未及備，遂大敗，死傷枕藉。雷正綰痛哭入，求發(fā)恤賞，勝無以應(yīng)。須臾負(fù)傷者累累舁至轅門下，徹夜呻吟，無過而問者。先君子謂人曰：“實令人慘不忍睹也?！眴韬簦僦诬娙绱?，自奉又如此，焉得不敗。就逮之次日，苗沛霖率所部返皖北而叛。宋景詩驟馬挺槍而來，哭拜于勝前曰：“沐恩不能終事公矣，世事尚有公道哉！”擲冠帶于階下，率八百人呼嘯而去，一渡河即大掠，后為宋慶所滅。大刀會亦返山東作亂。故曾國荃劾勝疏云：“勝保軍營，降眾雜出。”誠哉是言，未之誣也。予嘗論勝之為人，瑕瑜互見，然瑕多而瑜少，是殆不學(xué)無術(shù)之故哉！然固一世之雄也?！鹪┕硭髅?
苗沛霖之叛歸皖北也，皖豫之交響應(yīng)者大小一千六百余寨，其中勝兵者不下四十萬人。有勸苗勾結(jié)張宗儒、任柱等大股捻逆直撲京津者，而苗逆必欲得蒙城為根據(jù)地，圍攻月余不下，蓋縣令尹某深得民心，竭力守御也。會僧忠親王援師至，內(nèi)外夾擊，苗大敗潰。沛霖乘肩輿夜遁，有步卒二尾之曠野，殺苗割其首，將以獻王。至中途，遇王萬青率兵巡緝至，驗其首信，遂受其降，匿二卒于營，至夜殺之，而以苗首級赴王師報功。
王大喜，立賞萬金，翌日即專折奏保提督黃馬褂、輕車都尉世職。萬青家清淮，既思富且貴矣，不可不夸耀鄉(xiāng)里，遂乞假，以巨舟載金而歸。將至家，忽瞪目變色，趨至鹢首，若與人撐拒狀，大呼曰：“莫捉莫捉，我即去即去。我不合殺爾冒爾功，我知罪矣?！毖援厙娧?。其從者知其事，言于人，謂實二卒索命也。異哉！豈中國真有鬼神哉！豈鬼真能為厲哉！西醫(yī)曰，肝經(jīng)熱血妄行，則生平惡跡皆現(xiàn)象。是說也，然乎？否乎？然予必主為厲之說，可以警世人之為惡者。
○裕庚出身始末
裕庚字朗西，本姓徐，為漢軍正白旗人。父聯(lián)某，字翰庭，道、咸間任江蘇縣令，君子人也。庚貌岐嶷，幼而聰穎，讀書十行并下，過目成誦。有譽庚于其父者，聯(lián)曰：“是兒聰穎自恃，不受范圍，愈貴顯愈不能保令名，吾料其必墮家聲，非福也?！碧⒍T。庚年十二即入國子監(jiān)肄業(yè)。時勝保為滿助教，亟愛之，遂由官學(xué)生入泮。十四食餼，十六選優(yōu)貢。累應(yīng)鄉(xiāng)舉不第，遂就職州同，從勝保軍，甫逾弱冠耳。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縱橫跌宕有奇氣。凡奏報軍事，極鋪張揚厲之致，令閱者動目，故所至倒屣。勝敗后，?；亟笔∮H，旋丁父艱。會馮魯川已由廬州知府權(quán)盧鳳道，隨巡撫喬勤恪駐壽州。馮與喬同年同鄉(xiāng)，又京師舊好，言聽計從。裕得馮汲引，入喬戎幕，司章奏，喬甚倚重之。同治五年，喬調(diào)撫陜西，裕亦相從，已洊升知府矣。喬乞休，英果敏撫皖，又入英幕，而權(quán)勢愈盛。
甲戌歲杪，果敏擢廣督，裕以道員留廣東，事無大小，一決于裕，英惟畫諾而已?；浻卸街Q，其信任如此。闈姓捐事起，英入奏，謂歲可益百萬，不待命下，即布告舉行。巡撫張兆棟、將軍長善、都統(tǒng)果勒敏交章劾之，英、裕皆革職，未半年也。
英舉家返京，裕亦隨之。光緒三年，起英為烏魯木齊都統(tǒng)，期年卒于任。裕侘傺無聊，有言于李文忠者，謂裕才可用，遂至津，文忠眾人遇之。適劉銘傳授臺灣巡撫，延裕往，得開復(fù)知府，發(fā)湖北。時鄂督為張文襄，一見驚為奇才，歷畀沙市、漢口厘稅事，皆鄂省美任也。復(fù)得道員，以明保送部，轉(zhuǎn)內(nèi)閣侍讀學(xué)士。奉使法國，六年歸，升三品卿，而雙目瞽矣，以至于死。裕妻前死，遺一子曰奎齡。妻婢鳳兒者，赤腳婢也，裕悅之，寵專房。繼又納京師妓，不容于鳳兒，服毒死。及罷官入都，邂逅一洋妓，實洋父華母所生也。洋妓者，家上海，有所歡入京，追蹤覓之不得，乃遇裕，納之。鳳兒不忿，而洋妓陰狠，能以術(shù)使裕絕鳳兒且凌虐之。鳳兒不堪其虐，亦自經(jīng)。于是洋妓以為莫予毒也已，與裕約，不得再納妾，不得再有外遇，氣日張，權(quán)日重，玩裕于股掌之上，而服從終身焉。久之立為繼室，逼奎齡夫婦母之?？g不從，逃之蕪湖，匿縣令鄒雋之署中。雋之即清末外務(wù)部尚書鄒嘉來之父也。無何病死，鄒為之殮?？g妻為覺羅續(xù)慶女，締姻時，續(xù)方為潁州守。續(xù)無子，僅一女，甚鐘愛，嫁后，續(xù)夫婦相繼亡。及奎齡逃，洋妓遂褫其婦之衣飾，斥為爨婢，婦不從，鞭之。裕偶緩頰，則誣以新臺之恥。久之，裕亦與之俱化，而朝夕鞭撻矣。裕之鄰為英教士居，常聞呼號之慘，得其情，甚怒，將與理論經(jīng)，始稍稍斂其鋒，然續(xù)女亦傷重死矣。當(dāng)洋妓之奔裕也，攜一子，小字羊哥，即上海所歡之種也。繼又為裕生一子二女，裕更視為天上人矣。洋妓固有才，凡英、法語言文字及外國音樂技藝皆能之。
二女既長，亦工語言文字之學(xué)，嘗夤緣入宮為通譯，西國命婦之覲慈禧者，皆二女為傳言，以故勢傾中外。會有外國女畫師者，慈禧命其繪油像甚肖，將酬以資。畫師以其為太后也，不索值。而二女竟中飽八萬金。未幾為慈禧所聞，逐之出宮，乃之津之滬，廣交游，開跳舞會，泰西之巨商皆與往來。二子名勛齡、馨齡，皆入資為道員，馨分湖北，勛分江南，皆為端忠敏所擯，不知所往。及裕庚死，洋妓率其二女流寓上海有年，今不知所終，或曰隨洋人至歐洲矣。語云，知子莫若父，觀裕庚之結(jié)局，而聯(lián)翰庭之言驗矣?！饎鳂E出身始末 皖撫喬勤恪公駐軍壽州時，上元宗湘文太守源瀚薦一人來，曰劉傳楨。宗之未仕浙也，曾從事江北糧臺，勤恪時為兩淮運使，管糧臺事，駐泰州，倚宗為左右手。劉之來即委內(nèi)署文案，劉不能文，不稱職，以宗薦故耳。劉時年二十余，美豐儀，衣幍蘊藉，風(fēng)流自賞。馮魯川嘲之云“顧影翩翩劉太守”，即指傳楨也。劉雖年少，已知府用直隸州矣。既入幕，見裕庚為喬所重，深相結(jié)納，師事之，率妻子與裕同居，裕亦不吝教誨，年余，居然能為公牘文字，即書法亦酷似，其小有才如此。繼知先君子與馮魯川皆裕舊侶，亦過從甚密，厚貌深情，人皆不以為忤?？计涔僦蓙?，則得之豫勝營。豫勝營者，李世忠歸誠后所統(tǒng)之軍，皆降眾也。劉入營后不一年，由白丁而至四品官孔雀翎?；蛟焕钇G其貌，將以官為餌而龍陽之。劉微窺其意不善，遂托故而逃，投勤恪也。迨勤恪入陜，繼之者為英果敏，劉大見信用，管捐輸厘金諸要職，亦三品銜記名道矣。同治庚、辛間，揚州捐輸分局亦劉所轄也，故時來揚，藉稽核公事為名為治游計。一日者遇李世忠于青樓，劉莊客對之，李笑曰：“爾勿作態(tài)，爾忘在營時為我提虎子邪？”劉大恨次骨，從此不敢與李相見。在揚州以八百金購一小家女，年華碧玉，楚楚動人，畏人多言，不敢以捐局為金屋，攜至炮艇中設(shè)陽臺焉。于是鬢影衣香掩映于長槍大戟間矣。劉時駐蕪湖管皖南厘政，歲必數(shù)游揚州以為常。無何，英果敏丁外艱。滿大員例持服百日即視事，惟果敏父沒于京，須奔喪回旗守制，遂陳請半歲假。當(dāng)是時，議所以護撫印者。故事，惟布政合格。時布政為張兆棟，按察為裕祿，兆棟孤介不與諸人洽，而裕祿則與劉傳楨、裕庚皆結(jié)為兄弟，情好甚密，劉乃與裕庚謀，慫恿果敏奏請裕祿護撫印。既舍布政而取按察，則疏中于張不能無微詞，兆棟深銜之，粵東惡感，蓋根于此矣。假滿英回皖，張亦擢廣撫去，裕祿則坐升布政。同治甲戌冬，果敏擢粵督，裕祿又坐升皖撫。傳楨、裕庚皆為果敏所奏調(diào)。裕庚隨果敏先行，傳楨有未了事，約后期。不意次年五月，因擅開闈姓捐，英、裕皆劾革矣。于是傳楨仍留皖，信用如故。繼而權(quán)安廬鳳潁等道，骎骎乎將膺簡命而大用焉。數(shù)年，裕祿擢鄂督，傳楨自以為皖中老吏，新?lián)岜匾兄?，忽為御史所糾，奉旨命江督查辦?？痹疲骸皠鳂E有奔走肆應(yīng)之才，無監(jiān)守臨民之器?！苯低ㄅ校x閑年余，夤緣李文忠，得管淮軍支應(yīng)，駐金陵，于是舊院笙歌，秦淮風(fēng)月，朝朝暮暮，老死于是間焉。李世忠之罷官閑居也，以演劇博簺為樂，蓄優(yōu)伶數(shù)十人，往來于長江商埠博纏頭資。又于安慶居宅設(shè)博局為囊家，賭甚豪，勝負(fù)常巨萬，貴游子弟趨之若鶩。
有吳通判弟某者，與博徒齟齬，為眾毆辱，傷其臂，數(shù)日死，吳固不敢與李敵，又不甘隱忍，姑控于巡撫取進止。裕祿受其詞，意不決。傳楨進曰：“李世忠怙惡不悛，屢奉亞懲之旨，猶不知斂跡，今又以賭博釀人命，當(dāng)據(jù)實上陳，勿回護?！痹＜疵鼈鳂E屬草。奏上，奉旨就地正法，以除后患，遂斬世忠于中軍參將署前。劉之疏稿蓋引用曾文正受降時語，有云：“該逆雖已投城，其心叵測。嗣后各督撫當(dāng)隨時察看，如果有不安分之處，一面奏聞，一面即行正法?！崩钪?，即死此數(shù)語也。
不然，以優(yōu)柔無識之裕祿，安敢死李世忠哉！非劉之銜恨，又誰憶二十年前之曾疏而引之哉！謂李之死，死于劉也可，死于文正也亦可。李世忠初名兆壽，亦賊中偽王也。投誠后改今名。
劉傳楨字文楠，江南上元人，家世微賤，至傳楨始以斜封貴。
子二，長名家怡，捐納湖北知州，為瑞澂劾罷。次某，夤緣入泮，發(fā)放時，以衣冠不整為學(xué)使者戒飭。傳楨死，家居蘇州，今式微矣。二十年優(yōu)孟衣冠，居然富貴，槐柯一夢，不堪回首當(dāng)年。吾猶為傳楨幸也。傳楨有母弟曰傳林，幼失教，長傲飾非，好昵群小，偽為神經(jīng)病，以抵觸正人。傳楨有客曰姚伯平者，桐城惜抱翁后也，好作諧語。傳林妻丑，見婦人有微姿者輒羨之，于是修容飾貌，冀有所媚。伯平戲謂曰：“爾欲為紅樓之寶玉乎？”傳林聞，初亦不覺，繼忽怒曰：“寶玉曾盜王熙鳳，豈隱刺我盜嫂耶！吾必?fù)錃⒋蒜病！奔娺尉谷?，闔局如沸，終使伯平謝過而后已。此在蕪湖事也。傳楨自以得官不正，必欲傳林博一第以光門閭，然傳林亦小有才，詩詞駢體皆可觀，獨八股不能就范。忽于光緒己卯捷南榜，人皆異之。后以通判官廣東，遇麻瘋女，幾死。補廣州通判，通省第一缺也。補十年始得蒞任，一年即被劾歸，然宦囊累巨萬矣。后不知所終?！鹧汩T馮先生紀(jì)略 馮志沂，字述仲，亦字魯川，山西代州人。中道光乙未舉人，丙申進士，分邢曹。篤行好學(xué)，手不釋卷，于刑律尤有心得。主秋審十余年，以京察一等授安徽廬州知府。生平于財帛不茍取，聲色無所好。古文私淑惜抱，以上元梅伯言為師，以仁和邵位西、洪洞董研樵、平定張石洲、滿州慶伯蒼為友，皆當(dāng)時攻經(jīng)學(xué)、肆力于詩古文詞者。及出都，為勝保奏留軍中司奏牘。勝之治軍也，所至無壁矣，兵士皆散處民間，從官皆購良馬留不虞，蓋賊蹤飚忽無定，一聞警，則騎而馳耳。公獨無馬，一帷車，老騾駕之，一牛車，載行李書笥而已。嘗謂人曰：“吾不善騎，設(shè)有警，墮馬而死，不如死賊之為愈也?！迸c人交無城府，性情相契，則肝膽共之。豪于飲，善詼諧。備兵廬鳳時，隨巡撫駐壽州，署中不攜眷屬，惟以座客常滿尊酒不空為樂。喬勤恪重其資望，凡捐輸營務(wù)報銷皆命公總之，此在他人歲入且巨萬，公但稽核公事而已，羨余皆涓滴歸庫。人曰：“公則清矣，其于后任何？”公曰：“吾不能預(yù)為后任作馬牛也?！蓖我页笙?，雉河告警，捻逆已渡渦，將逼壽州，大軍戒嚴(yán)，勤恪督師移駐南關(guān)外。剌史施照，良吏也，有應(yīng)變才，檄鄉(xiāng)兵運糧入城，為守御計，詣公請登陴聽號令，公曰：“吾于軍事未嘗學(xué)問，姑從君往，遠眺八公山色可也。一切布置君主之，勿以我為上官而奉命也?！庇谑菙y良醞一巨甕，墨汁一盂，紙筆稱是，書若干卷。人曰：“登城守御武事耳，焉用是為？”公曰：“我不嫻軍旅事，終日據(jù)城樓何所事，不如仍以讀書作字消遣也?！比嗽唬骸百\至奈何？”公曰：“賊果至即不飲酒、不讀書、不作字，又奈何！既為守土官，城亡與亡耳，我決不學(xué)晏端書守?fù)P州，矢遁也?！毖粤T大笑。既而大雨數(shù)晝夜，城不沒者三，渡舟抵雉堞上下。賊無舟不得至，又不能持久，遂退。公曰：“此所謂一水賢于十萬師也?！庇宣}城人孫某者，以鄉(xiāng)團功得縣丞，發(fā)安徽，挾吳清惠書投勤恪，留之軍中供奔走。孫自謂工詩，聞公有文名，挾一卷就正。予時居公署，受業(yè)于公。是日見公面客，捧一巨冊，作驚駭狀，大異之?？腿ィ忠粌灾猎唬骸爸T公盍觀奇文乎？”及揭視，皆轟堂，公亦忍俊不禁。蓋其詩有“札飭軍功加六品，借印申詳記宿州”
等句，如此甚夥。公曰：“彼欲我題，何以落筆？”既而曰：“有之矣?！彼鞎唬骸白x大著五體投地，佩服之至，反覆吟誦，不覺毛骨之中，悚出一然?！北娪执笮?。其風(fēng)趣如此。一日會食時，有勸之迎夫人者，公曰：“內(nèi)子來，諸公皆將走避矣?！北妴柟剩唬骸皟?nèi)子身長一丈，腰大十圍，拳如巨缽，赤發(fā)黑面，聲若驢鳴，那得不怕?！北姶笮ΑＩw公娶郝氏，同里武世家也，父武進士，兄武狀元，夫人亦有赳赳之風(fēng)。公通籍后，獨居京師，無姬侍，與夫人不相聞問者三十年矣。聞之公老仆云，蓋奇悍也。公事上接下，無諂無驕，人皆樂與相近，僚屬進見無拘束。遇文士則尤加禮。合肥徐毅甫、王謙齋皆博雅士也，二人至，必設(shè)酒食，酒酣，必爭論不休。一日者，謙齋誤引《西洲曲》“單衫杏子紅”為“黃”，又引上句為“海水搖空碧”，公大笑曰：“此二句不連屬，‘紅’不應(yīng)作‘黃’，罰無算爵?！鼻阢L羨曰：“公齋中乃常有文酒之宴，我則軍書旁午，俗不可耐矣?！表棾窃恼\過臨淮，遣人以卷子索勤恪題詠，乃明季李湘君桃花扇真跡也。扇作聚頭式，但余枝梗而已，血點桃花，久已澌滅，僅余鉤廊。后幅長二丈余，歷順治至同治八朝名人題詠迨遍。勤恪命公詠之，公曰：“言為前人所盡?！钡鹩^款以歸之。予時年尚幼，寶物在前不知玩覽，可惜也。侯與袁世為婚姻，故此卷藏袁氏，今不知存否。
公有客陳少塘者，故人楊見山所薦，斗筲也，能以小忠小信動人。公委司度支，大肆侵蝕，公知之?；騽窆痍悾唬骸耙娚蕉巳?，且不得意，吾不忍拂見山耳，且吾酒皆陳所掌，但能不竊吾酒足矣，財何足論?！惫珖L曰：“吾生平無他長，惟司文柄掌刑條或稱職，乃終身不得衡文，誠恨恨?！庇謾?quán)皖臬，平反冤獄無數(shù)，有頌其積陰功者，公笑曰：“吾無子，留陰功與誰？或天不靳吾年，俾吾多飲可耳?！蓖伪谕钅系?。丁卯四月，以酒病卒，年五十七。身后惟余俸錢數(shù)百金，藏書數(shù)十笥而已。曾文正為之理其喪焉。后之為皖南道者，無不滿載而歸也。公清廉出天性，非矯飾者比，尤恨錙銖必較之輩，以為精刻非國家之福。誠哉名言！公官京曹時，頗嗜碑版書畫，及分巡廬鳳，則絕口不談，一日有屬吏以宋拓某碑獻者，匣以文梓，裹以古錦，公亟命還之。先君子曰：“何不一啟視？”
公曰：“一見則不能還矣。此著名之物，不啟視，尚可以贗本自解，若果真而精者，我又安忍不受乎！受則為彼用矣。不見可欲，其心不亂，故不如不見為妙?！弊洳皇?。公衣履樸質(zhì)，除古書佳帖外，無值錢物。予時初學(xué)書，公顧而善之，教以用筆與臨摹之法，謂他日必成名家。迄今將五十年，言猶在耳，惜公不得見矣。公手書黃庭小楷一冊贈予，甚精妙，予居公署二年，得公書最多也。公雖膺甲榜官司道，而用非所學(xué)，常郁郁不得志，讀其詩，可知其大概矣。公貌清冷，長不滿五尺，口能容拳，酒酣輒引以為笑。每飯必飲，每飲必健談。公嘗曰：“吾幼失怙恃，不逮事親，君門萬里，不敢仰望，終鮮兄弟，夫婦失歡，平生所樂，惟友朋之聚耳?！庇袉柟我詿o子者，公曰：“吾十七歲時，坐書齋手淫，適一貓驟撲吾肩，一驚而縮，終身不愈。此不孝之罪，百身莫贖也?！惫小段⑸旋S詩》五卷，文一卷，皆已梓行，公牘若干卷未刻。身后書籍字畫衣物，皆為其族子馮焯號笠尉者將去。予自有知識以來，所見文人學(xué)士達官貴人商賈負(fù)版之徒，其中才能杰出，性情伉爽者，頗不乏人，而揮金如土、不屑較錙銖者亦有之，惟口不言錢，不義不取，出納不吝，五十年來僅見公一人而已。豈不難哉！同治間，有與公同姓名者，由大挑補安徽天長知縣。學(xué)使景其濬以供張不豐，齮龁之。馮以地瘠民貧對。景大怒。景門生路玉階河南人，安徽已革知縣也，與馮故有隙，又從而媒孽之。馮已受債累，又不堪其辱，投淮河死。有三言絕命詩云：“吾遭毀，驚嚇?biāo)?。路玉階，傷天理。七尺軀，亡淮水?！笔潞笥⒐魹榫皹O力彌縫，馮冤終不得白。公言晏端書矢遁事，乃晏為團練大臣時，守?fù)P州，賊氛已逼，晏在城上思遁，忽曰：“吾內(nèi)逼須如廁。”眾曰：“城隅即可。”晏曰：“吾非所習(xí)用者不適意?！贝掖蚁鲁浅鲩T去，不知所往。至今傳為笑談。
○道學(xué)貪詐
曾文正之東征也，以大學(xué)士兩江總督治軍于安慶，開幕府?dāng)埲瞬?，封疆將帥出其門者甚夥，一時稱盛，有所謂“三圣七賢”者，則皆口孔孟貌程朱，隱然以道學(xué)自命者。池州進士楊長年者，亦道學(xué)派也，著《不動心說》上文正，文正閱竟，置幕府案頭。時中江李鴻裔亦在幕中，李為文正門人。楊說有“置之二八佳人之側(cè)，鴻爐大鼎之旁，此心皆可不動”云，蓋有矜其詣力也。李閱竟大笑，即援筆批曰：“二八佳人側(cè)，鴻爐大鼎旁。此心皆不動，只要見中堂?！敝烈狗?，文正忽憶楊說，將裁答，命取至，閱李批即問李白：“爾知所謂名教乎？”李大懼，不敢答，惶恐見于面。文正曰：“爾毋然，爾須知我所謂名教者，彼以此為名，我即以此為教，奚抉其隱也?！比耸贾恼缘缹W(xué)箝若輩耳，非不知假道學(xué)者。于是有桐城方某者，亦儼然附庸于曾門圣賢中矣。方某聞為植之先生東樹之族弟。
先生得古文真?zhèn)鳎芬喔邼?，與城中桂林望非一族。方某竊先生未刻之稿，游揚于公卿間，坐是享大名。初客吳竹如方伯所，有逾墻窺室女事，方伯善遣之，不暴其罪也。嗣是橐筆為諸侯客者十余年。相傳客豫撫時，嚴(yán)樹森劾勝保一疏即出其手。及文正至皖，為所賞，延之幕府，執(zhí)弟子禮焉，故與李文忠稱同門也。及文忠督畿輔，方某以知縣分直隸，補冀州屬之棗強知縣。予累年奔走京師，與海王村書賈習(xí)。書賈多冀州人，能道方某德政甚詳晰。有富室某獲賊送方某，乞嚴(yán)懲，方某曰：“爾失物乎？”曰：“幸未失，甫聞穴壁聲即擒之矣?！狈侥吃唬骸氨艘嗳俗右?，迫饑寒，始為此。本縣不德，不能以教化感吾民，吾甚慚。人非木石，未有不能感化者。爾姑將此人去，善待之，曉以大義，養(yǎng)其廉恥，飲食之，教誨之，為本縣代勞也可，慎毋以為賊也苛虐之。本縣將五日或十日一驗其感格否。
”富室不得已，將賊去。賊聞方某語，至富室家，頓以賓客自居，稍不稱意，即曰官命爾何敢違。富室無如何，又不敢縱之去，懼其驗也，乃輾轉(zhuǎn)賄以重金，始不問。從此無敢以竊物告者。邑有少孀，無子女，有遺產(chǎn)千金，叔覬覦之，逼其嫁，不從，乃訟其不貞。方某逮孀至，謂之曰：“吾觀爾非不貞者，爾叔誠荒謬。然吾為爾計，日與惡叔居，亦防不勝防，設(shè)生他變，將奈何？”婦叩頭求保護。方某曰：“爾年少又無子女，按律應(yīng)再醮?！眿D曰：“醮則產(chǎn)為叔有矣?！狈皆唬骸安蝗?，產(chǎn)為爾所應(yīng)有，叔不得奪也?！眿D叩頭謝曰：“感公曉諭，愿醮矣?！狈椒Q善者再，回顧曰：“命縫工來?！敝笅D謂曰：“以此婦為爾妻，如何？”縫工睨婦微有姿，婦視縫工年相等，皆首肯。方曰：“佳哉！本縣為爾作冰上人?！奔戳町?dāng)堂成禮，攜婦去。命隸卒至婦家，盡取所有至署中。明日縫工叩頭謝，并言及婦產(chǎn)，方曰：“爾得人矣，猶冀得財耶？何不知足乃爾。
此金應(yīng)入公家矣。”斥之退。縫不不敢言，婦亦懊喪而已。一日有省員至，方宴之，命行沽，乃薄劣無酒氣。方曰：“是沽者盜飲益以水耳。”沽者曰：“此間酒無不益以水者，非關(guān)盜飲也?！绷⒑炋峋萍襾恚?zé)之曰：“凡人行事當(dāng)以誠，誠即不欺之謂。爾以水為酒，欺人甚矣，且以冷水飲人豈不??？是乃以詐取財也，律宜重懲?！泵鼘⑺罹票M入官。酒家叩頭無算，愿受罰。方曰：“罰爾若干為書院膏火，免爾罪?！蹦艘选？h月有集，來者麇聚。方于是日以少許酒食款鄉(xiāng)之耆老于堂上，畢，出所著語錄若干冊遍給之，且曰：“此本縣心得之學(xué)，足裨教化，所值無多，爾曹可將去。按都圖散之，大有益于人心風(fēng)俗也?！标壤弦詾橘浺玻Q謝而去。翌日檄諸里長等按戶收刊資，每冊若干，又獲金無算。族弟雅南自故鄉(xiāng)來省兄，意有所白而未言。方一見，作大喜狀曰：“弟來甚善，我薄俸所得惟書數(shù)十笥耳，將赍歸以遺子孫，無可托者，弟來甚善，其為我護此以歸可乎？”越日，集空篋數(shù)十于堂上，命仆隸具索綯以待。方躬自內(nèi)室取書出，皆函以木，或以布，往來蹀躞數(shù)十百次。堂上下侍者皆見之，有憐其勞欲代之者，方呵之曰：“止。昔陶侃朝暮運百甓以習(xí)勞也，我書視甓輕矣，亦藉此習(xí)勞耳，何用爾為?！毖b既竟，乃以繩嚴(yán)束之，即置之廓廡間，非特仆隸等不知中之所藏，即其弟亦茫然也。至夜分，方妻密語雅南曰：“爾途中須加意，是中有白金萬也。”雅南大詫曰：“吾所見書耳，非金也?！逼拊唬骸安蝗?，金即入書中，函穴書入二大錠百兩也?！毖拍洗篑?，恐途中有變，不欲行。妻曰：“爾仍偽不知可也，茍有失，罪不在爾。我之所以詔爾者，俾途中少加意耳?！笔履诵?。故事，帝謁陵，直隸總督治馳道成，須親驗。是日百官皆鵠立道旁，候文忠至。方亦列班中。
文忠一見即握手道故，同步馳道上。文忠好詼諧，忽謂方曰：“爾官棗強有年矣，攫得金錢幾何？”方肅然對曰：“不敢欺，節(jié)衣縮食，已積俸金千，將寄歸，尚未有托也。”文忠曰：“可將來，我為爾赍去，我日有急足往來鄉(xiāng)里也?！狈椒Q謝，即摸索靴中，以銀券進。文忠曰：“爾勿以贗鼎欺我，致我累也。
”言罷大笑。道旁觀者數(shù)萬人，皆指曰：“冠珊瑚者，中堂也，冠銅者，方大令也。”皆嘖嘖驚為異焉。久之以循良第一薦，例須入覲。去官之日，鄉(xiāng)民數(shù)萬聚城下，具糞穢以待，將辱之，為新令吳傳紱所聞，急以敝輿舁方由他道遁，始免。方懼入都為言官持其短長，乞病歸。置良田數(shù)百頃，起第宅于安慶城中，又設(shè)巨肆于通衢以權(quán)子母。三十年前之寒素，一變而為富豪矣。
迨方死，子孫猶坐享至今日也。予既聞書賈語，詢之曰：“何邑人甘受其虐，竟無上訴者？”賈曰：“彼與中堂有舊，訟亦不得直，且無巨室與朝貴通，何敢也？”相與太息而罷。棗強者，直隸第一美任也，有“銀南宮、金棗強”之謠。他人令此，歲可余四萬金。方與文忠昵，既無饋遺之繁，又善掊克之術(shù)，更以道學(xué)蒙其面，所入當(dāng)倍之，蒞棗五年，不下四十萬金矣。方仍布衣蔬食敝車羸馬以為常。軍興以來，縣令皆有升階或四品或五品，無以素金為冠頂者。方則始終七品服也。昔文正幕府人才輩出，軍旅吏治外，別為二派，一名士派，如獨山莫友芝郘亭、武昌張裕釗廉卿、中江李鴻裔梅生輩，皆風(fēng)流儒雅以詩文名者；一道學(xué)派，如徽州何慎修子永、程鴻誥伯?dāng)?，六安涂宗瀛朗軒，望江倪文蔚豹岑，桐城甘紹盤愚亭及方某輩，然何管蘇州厘政三十年，弊絕風(fēng)清，死無余財，鴻誥以校官終，不求仕進，皆卓卓可風(fēng)者。若涂者以大挑知縣受文正知，奏簡江寧知府，不數(shù)年而蘇松道，而江藩，而豫撫，而鄂督，解組歸田，百萬之富矣。又為子納道員，分江蘇。宣統(tǒng)改元，以侍妾盜其黃金忿而歸。倪以編修授荊州守，荊故鄂之美任，亦洊至豫撫，兼河督，富亦百萬，有巨宅在江寧城中，亦為子納道員，分江蘇。子不才，受鴉片毒，不能事上，上官亦以其富家子置之。有黃金置篋中，子常枕之，不知中有金也。一日者為仆挾之去，不知所往，覓枕不得，始悟中有金焉。涂、倪之相類，選物者有意揶揄之者。甘令江蘇，累權(quán)繁劇，沽名之事亦為之，后以推諉命案為沈文肅劾免，一孫病不能為人，竟絕嗣。
京師諺云：“黃金無假，道學(xué)無真?！贝酥^歟?！饾M員貪鄙
穆克登布者，字少若，荊州駐防滿州旗人，前江寧將軍魁玉之第七子?？耠S征粵寇有功，洊至專閫，死謚果肅，建專祠于鎮(zhèn)江，富為荊旗冠。湖北鄉(xiāng)試駐防中額二，什之八皆賄得，穆亦其一也。豐姿俊美，長身玉立，見者莫不以為善氣迎人，和藹可親，不知其陰險忌刻也。以久經(jīng)閱歷之歐陽霖，且墮其術(shù)中，況其他哉。初以道員至江南，劉忠誠蔑視之。穆與布政瑞璋善，瑞貪墨最著，為穆道地?zé)o效。歐之名曾文襄震之，劉忠誠亦器之，穆遂以媚瑞者媚歐，果一言重于九鼎，歐任善后事，不一年調(diào)管厘政。歐家揚州，母年九十余，歐性孝，不欲久虧溫清，乞解厘政而就揚州堤工，堤工遠遜厘政也，并舉穆可當(dāng)善后事，忠誠皆許之。未幾穆亦管厘政，而歐巳丁內(nèi)艱回籍矣。穆初以歐薦得露頭角，既見歐所造漸不如己，又加以嚴(yán)責(zé)其子，恨之，遂浸疏，然猶未肆其傾軋之技也。人有以穆之詞氣語歐者，輒斥之。及服闋回江南，見穆子所為加劣，復(fù)言于穆，迫使嚴(yán)束之，毋為大吏聞。穆于是大恨，同官或有言其子惡者，穆皆以為歐之播揚，然其時歐固未有職司，無所用其排擠也。會有謠傳通州張殿撰謇將條陳穆父子惡跡，屬言官糾之，穆大懼，遂乞退，忠誠許之，思厘政為歐舊任，仍委歐，穆又以為歐之陰謀。交替日，新舊令尹至不相見，歐亦未之覺也。未幾，剛毅來江南，搜括財賦，欲增厘稅，歐為民請命，拂剛意。穆遂密言歲可增緡錢三十萬，歐陽霖欲見好于民，而不顧國計，非忠也。剛于是罷歐而任穆，而宿憾復(fù)矣。及剛?cè)?，?fù)以民困苦狀白忠誠，以為剛逼之使然，其實萬無可增之理。
忠誠本惡剛，頗然穆言，而不知穆之密言于剛也。穆之再管厘政也，大肆貪婪，二子尤縱恣，奔走其門者，皆借風(fēng)月為關(guān)說地。譚嗣同時已知府候補，挾貴人書求大勝關(guān)厘稅，穆嚴(yán)詞拒之。有唐光照者，以五千金賄穆子得之，譚一怒入都，致蹈康梁之禍，慘矣。穆且言于忠誠曰：“唐某以徐中堂書來，不敢不奉教?！毙熘刑?，徐郙也，穆在京師，曾執(zhí)贄門下，人皆知之，托言于徐，使人不疑也，其狡如此。有祿德者，亦荊州駐防旗人，進士也。家甚寒，以穆故，由部曹改知縣來江南，穆委之芒稻河、立法橋兩稅關(guān)，皆江北最優(yōu)之地，更番六年，同僚莫不羨之。祿嘆曰：“我僅清宿逋耳，若計六年所獲，當(dāng)可贏十萬余金，皆為鄴生、蜀生擲之花間矣。于取于攜，猶之外府。我與穆本為親故，又受其培植，何敢與較，傷哉！我浪得虛名耳?！钡撐粗羶x征令之前，在江寧為人言者。鄴生文達，蜀生文錦，即穆之二子，皖人陳靜潭孝廉常以孽畜呼之者也。
朱寶森、張景祐皆昵于孽畜，凡孽畜冶游之地，如鎮(zhèn)江、如揚州、如金陵，所費皆二人任之，任情揮霍，一擲千金以為常。
此歐陽霖所以自恨無知人之明也?；窗捕愱P(guān)者，特簡內(nèi)務(wù)府司縣為監(jiān)督，已二百余年矣。新政行，為外人所詬病，廷議改歸江督委員監(jiān)收，比武昌、蕪湖例，部議以淮揚道淮安府按年輪直。穆夤緣總督，請加派監(jiān)司一員專司之。蓋言道府皆有專責(zé)，恐不能兼顧，反滋流弊。奉諭允，即以穆當(dāng)其任，于是者四年，皆相傳獲三十萬金也。乃起巨第于金陵，購物產(chǎn)土田于沿江繁盛之區(qū)，其他銀行鹽運皆有巨資，為江南監(jiān)司中首富矣。權(quán)徐州兵備年余，豐、碭之鴉片，亦存儲數(shù)千斤。革命軍起，金陵光復(fù)，穆所存鴉片擲道旁無數(shù)也。歲丁酉，文錦以捉刀捷京兆，納知府發(fā)浙江，不二年，為言官劾罷，永不敘用。至宣統(tǒng)二年，文錦又復(fù)職請覲矣。朝廷黜陟無權(quán)，親貴苞苴有價，可嘆哉！穆初司厘政時，有韓某者，庸妄人也，管鏢捐事，上書言“歲比不登，稅不足額，蒙允移善地感甚。茲上盈余千金，愿充公用”云云。穆批答嘉許之。未幾，又上言“千金想蒙察收，久不見調(diào)，不知何故”云云。皆印文，非私函也。第二次書至，時正歐陽霖再任受事之日，霖一見大詫之，觀前書更怒，曰：“安有苞苴橫行，居然形諸公牘者；安有正稅不足，而有盈余者?！彼旖覅⒏锫殹Ｄ掠种^霖揭其短，更恨之，及霖罷，遂與霖絕。辛亥八月，革命軍起，穆長兄札拉哈哩在鄂全家被劫，僅以身免。穆家江寧，亦率妻孥遁上海，城破之日，家盡毀，第宅為墟?；蛟聘缸咏远萑毡?，不知所終?！饾M洲老名士
炳成，字集之，五十后號半聾，以左耳重聽也。為清肇祖后，世貴顯。父桂昌，道光初為浙江糧道，擢寧紹臺道。以治戰(zhàn)艦不如期，為欽差賽尚阿所逼，自經(jīng)死。伯父桂清，以都御史訊獄湖北道卒，謚文清。家雖貴而貧。炳成幼好學(xué)，無貴介習(xí)，尤好金石書畫。童年見桐城吳康甫先生甚敬之。吳時年二十余，為杭州府知事，炳從其習(xí)篆隸，識鐘鼎字，學(xué)篆刻。年既冠，遭家難，浙之人士憫桂昌清貧，醵二萬為賻，炳成遂奉母攜妻子還京師。以八旗貴胄浮薄無文采，不愿與往還，而獨與漢人士相款洽。初居宣武門故第，極亭臺花木之勝，迨母沒，僅妻與子三人耳，又少仆從，遂貨其居，挾妻子賃居南城外龍樹院之東偏天倪閣。炳之返自浙也，菅葬畢，不事生人產(chǎn)，又座客常滿，尊酒不空，有古瓷酒杯三百器，號三百杯齋，不數(shù)年，裘敝金盡矣。以蔭為都察院筆帖式，四十年不遷，郁郁以終。故事，戶部銀庫司員三年一更替，司庫一缺選各署資深之筆帖式為之，歲可贏千金。其族子某為某部筆帖式，資與炳埒，少數(shù)月耳，極力營謀不能得，而炳成適當(dāng)選，炳不知其猶子之謀也。三年期滿始知之，盡舉所有以與猶子，弗顧也，人以是尤重炳。炳狂傲，嘗蔑視上官，以為不足與語。國初故事，設(shè)有司屬與堂上論事久，得自挾坐具席地坐而言，此猶未入關(guān)時氈幕中舊習(xí)，而《會典》既未刪除，亦未聲明。一日者，炳故擇一長言之事，挾坐具懷《會典》以往見都憲，立談良久，忽設(shè)坐具坐于地。都憲大詫，將斥之，炳以《會典》進，都憲瞠目以視，而無如何，同僚咸以為玩世不恭也。子年十五，晝夜課之讀，舉《十三經(jīng)》皆背誦如流，猶以為未足，更以《國語》、《國策》、《史記》督責(zé)之。子不堪其苦，嘔血死，妻痛子亦殞，炳乃大悔。獨居龍樹院，踽踽涼涼，凄然寡歡，時止于光稷甫先生家。予初至京，即于先生家見之者也。繪天倪閣圖冊以悼亡，遍征題詠。其為人也，一介不取，故舊資以金，皆不受，歲入俸四十條金，不足，則鬻書畫以益之，雖至交如光，亦不受其尺絲寸縷也。能飲健談，尤熟于國朝掌故。嘗言《品花寶鑒》小說，出于道光中葉，其時正隨父居杭州任所，著者挾貴人介紹，以稿本遍閱江浙諸大吏，所至以旬為限，獲金無算。其書中人有身見之者。華公子者，崇華巖，父名玉某，兩任戶部銀庫郎中，集資百余萬，有園林在平則門外。華公子死，貧無以殮。徐子云者，名錫某，六枝指，其園即在南下洼，名怡園也。田春航者，畢秋帆制府也。侯石翁者，袁子才太史也。史南湘，蔣苕生也。屈道翁，張船山也。孫亮功者，穆?lián)P阿、慈安后之父，嗣徽、嗣元，即其二子四山、五山也。魏聘才者，常州朱宣初，即江浙時文八名家中朱雪塍之父也。蕭靜宣者，或曰江慎修也。梅學(xué)士，或曰鐵保也。奚十一者，孫爾淮之子，爾準(zhǔn)時為兩廣總督也。潘其觀者，內(nèi)城內(nèi)興隆靴肆主人姓蘇也。梅子玉、杜琴言皆無其人，隱寓言二字之義。高品者，名陳森書，即著書之人也。伶人袁寶珠，則仍其姓名，云南甘太史為之自盡者也。其余諸伶皆原姓名，未改也。宏濟寺即興勝寺。金粟者，即桂竹蓀，曾權(quán)常州知府，遭吏議者也。
其余如王恂、顏仲清，皆隱當(dāng)時名人，不可縷紀(jì)也。又言《紅樓夢》一書，實隱國初宮闈事，非明珠納蘭成德之事也。其賅洽如此。光緒丁、戊間，京師有歌舞妓厭風(fēng)塵，欲擇人而事，一日于座上見炳，大悅，以為可偶，遂委身事之，生一子一女。
子名增篸，年十三，亦畢《五經(jīng)》并《爾雅》、《儀禮》皆成誦，為國子監(jiān)官學(xué)生，凡旗生無與匹者，及壯年時，選護軍。
乙未予出京，遂與炳長別矣。其子自炳沒后，奉母遷居內(nèi)城，遂不知所終。炳好讀書，手不釋卷，凡有心得者輒手錄之，名之曰《我愛鈔》，積十余年，得巨冊厚二尺許，沒時鬻藏書以殮，此手鈔者未知尚存否也。予時不在京，不能以重價易此，可惜也。炳有一可笑事，其妾言于光妾者。炳性僻，不能與人同衾臥，每晚飯時，必使其妾遞戒指，如宮中遞膳牌例，若留侍，則留其戒指，事畢，即遣去，或天癸期則免遞。其可笑如此。光侍御為予言，皆不禁大噱。予戲曰：“此龍子龍孫法乳也?！币蚋街局??！鹞恼聮吨茟褜幱袟畋撸Y南學(xué)士秉璋之九弟也。幼隨兄官京師，從瑞安黃漱蘭學(xué)士體芳攻舉業(yè)。學(xué)士時文名家也，門墻甚眾。
同時有廬江人章玕者，字蘊卿，富室子也，以資為戶部郎，亦負(fù)笈從黃游，與秉琦有戚誼，叔之，至相得。凡學(xué)士所改課作，彼此皆互相留稿，以資揣摩。同治庚午科，秉琦恐兄入闈須回避，乃出京就本省試。是科順天首題為“季氏使閔子騫為費宰”
全章，黃曾改秉琦課作極佳，章玕攜入闈錄之，得中第十名，刻入闈墨。玕父恐秉琦揚其事，手千金贈之。久之，學(xué)士死。
秉琦屢試不第。其為人乖謬成性，好惡與人殊，妻死無子，遂只身走金陵就章。先是章捷后，同鄉(xiāng)皆訕笑之，龔引生比部竟于宴會時面誚焉。章恐為言官上聞興大獄，遂改道員，分江蘇。
其時曾忠襄督兩江，章挾權(quán)貴書以往。未幾遂得管籌防局務(wù)，金陵城中道員第一美差也。當(dāng)秉琦之造章也，謂章曰：“我貧而病，又無子，將就養(yǎng)于爾，爾當(dāng)能奉我以終也?！闭挛ㄎ?，竊怪之，然不敢慢，辟精室處之，飲食起居，事事維謹(jǐn)，少不遂意，則必呼章面責(zé)之，如父之訓(xùn)子然。章有婢美，秉琦欲之，即遣事焉。日者章自上海返，攜廣東藤椅入，甚精美，秉琦見之，命留其半。章曰：“此我購以奉帥者，叔愛之，當(dāng)別購以進?！北唬骸盃栆曃也蝗鐜?，何也？”章曰：“非帥以一紙與我，安得此美任?！北唬骸拔邑M無一紙與爾耶！”章無言。如是將十年，秉琦死，章為營喪葬焉。仆婢皆尤之曰：“主人徒多此一策耳，而遂受挾制終身，何為哉！”有榜下知縣周某者，貴州人，以初抵省謁章，諛之曰：“職未第時，即熟讀觀察闈墨，誠名家也?！闭乱詾檎V己，大怒，變色而起，即傳呼送客。周惶懼不解，及出，詢之皖人，始知其故。自是僚屬無敢以文章頌章者?！鹈C順軼事
清咸豐十一年，各國聯(lián)軍入京，文宗挾后妃等走熱河，未幾崩。及梓宮還京，那拉后遂斬戶部尚書宗室肅順于菜市。清祖制，凡宗室有罪，皆于宗人府賜自盡，不刑于市。此次不遵祖制者，以叛逆論也。肅既伏法，京師人莫不以為大奸之除，非那拉后不能有此剛斷，頌聲徹上下。嗚呼！豈知肅順有大功于國，實隱成中興之業(yè)哉！咸豐間，左文襄會試入京，伏闕上書，痛陳時事，多觸忌諱，文宗大怒，革舉人，命順天府五城逮捕治罪。旨未下，肅陰命文襄逸，次晨旨下，而文襄已出國門矣。肅與文襄初未謀面也。曾文正皖南之?dāng)。耸仄铋T，劾者紛起，廷議將改簡，肅大言曰：“勝敗兵家之常，臨敵易帥，兵法大忌，不如使之帶罪立功可也?！蔽恼斓靡恍挠诒?，卒平大亂。當(dāng)欽差大臣向榮之沒于軍也，肅力舉張忠武國梁繼其后，文宗將許之。時長洲彭文勤蘊章在樞廷，文宗問彭曰：“爾以為如何？”彭曰：“張國梁究系反賊投誠，其心叵測?！?br />
乃簡和春繼向任，而江南軍事大壞。庚申大營潰敗，張忠武陣亡，和亦畏罪自盡，兩江總督何桂清亦逮問伏法。向使從肅言，則張忠武必能支持，待曾軍南下，合圍金陵，決無江浙兩省之糜爛矣。肅之才識，非有大過人哉！直至今日，天下無知左、曾二公隱為肅所用者。徙薪曲突，功人無功，千古傷心矣！世之罪肅者，以其盛氣凌人，驕恣不檢，遂并其功而沒之，不知盛氣驕恣，乃親貴之常態(tài)，但使有功于國，其他可未減也。肅極喜延攬人才，邸中客常滿，皆漢人也。湖口高碧湄大令，會試在京，肅聘為記室，欲以狀頭畀之。庚申高式式，迨殿試，適肅奉命為收卷大臣，慮有優(yōu)于高者，欲困之，遂下令曰：“下午四時不交者撤卷?！蹦宋搓?，即有交者，視其名，鐘駿聲也，通篇七葉半，無一補綴。肅不覺大慍，即受而置之靴中，既畢事，亦忘之矣。歸邸脫靴，始見之，大駭，即遣騎馳送閱卷處。閱卷大臣以為必肅所注意者，遂以一甲一名進呈御覽，而鐘竟得大魁矣。及遍覓高卷，乃知亦在撤卷中。蓋高作字甚緩，日將沒，猶未畢，遂一例被撤，而肅不知也。及朝考，又以出韻置未等，以知縣發(fā)江蘇，補吳縣知縣，有強項聲。肅之愛才多此類，如陳孚恩、匡源、焦佑瀛、黃宗漢等，皆肅所舉也。而獨不喜滿人，常謂滿人胡涂不通，不能為國家出力，惟知要錢耳。故其待滿人，不如其待漢人之厚，滿人深惡之。及文宗崩，穆宗幼，那拉后名位又卑，肅常藐視之。言者論其有窺竊大位之志，非無因也。肅隨文宗之幸熱河也，常戲坐寶位，謂人曰：“似否？”那拉后甚忌之。肅每晨未起，坐帳中，即飲人參汁一杯，有小內(nèi)侍專司其事。杯為和闐羊脂玉所制，文宗賜也。一日小內(nèi)侍誤碎之，大懼欲逃，有老監(jiān)某教之求陳尚書緩頰。陳尚書即孚恩，與肅最莫逆者也。孚恩授以計而去。
小內(nèi)侍歸，粘以膠，次晨仍貯參汁以進。甫揭?guī)?，即驚呼仆地而擲杯焉，肅怪之。對曰：“適見爺兩鼻孔中有黃氣二，如龍狀，長五六尺，故不覺駭而碎杯也?！币蛘埶馈ＣC曰：“速起，毋妄語，何懼為？”竟不問碎杯事。肅自是隱然以為有天命焉。
故文宗晏駕，肅命改元為祺祥。穆宗立，始定同治年號。其舉動之躁妄如此。肅之臨刑也，穢語詈那拉后，劊子以刀筑其口，齒舌皆糜，猶噴血有詈焉。自是朝中大治肅覺，凡為所賞者，皆禁錮終身，然皆有文武才者也。相傳肅之生也，有冤業(yè)焉。
肅為鄭親王烏爾棍布之孽子，母回女也。先是，王下朝，途見一女甚美，命心腹包衣趙姓者往探之，欲購為妾，乃知女幼已字人，家粗給，無與人為妾之理。王大懊喪，必欲致之，多金非所吝。趙請緩圖，王不許，予三月限。趙于是偽為革退者，卜居于女之鄰，與女父締交，時助其緩急，誼若管鮑，女父母皆感之，然于女仍無術(shù)以致之也。期已迫，王忽奉旨管步軍統(tǒng)領(lǐng)事，受事三日，有以獲盜解署者。趙大喜，得計，賄盜使言回回為窩主，于是女父與諸盜駢斬于市。趙厚為之?dāng)?，且周恤其母女，又使人偽為女父貸券，登門追索，趙又為清償，于是母女感之次骨。趙又陰使惡少時登門調(diào)女，又陰使人誣其不貞于婿家。婿乃退婚，而母女益大困，商于趙，趙曰：“何不進女于王，不但母女得所，且可享富貴，計莫此之善也?！蹦孙椗赃M，王大喜，重賞趙。次年即生肅順。未幾，王患頸疽而死，如斬然，俗呼落頭疽也。使劊子縫其項，乃能殮。蓋京師惟劊子擅此技也?？僧愓撸w亦患頸疽而死，以至于肅順之?dāng)?，論者以為有天道焉。吁！異矣。保全左、曾及舉張忠武、聘高碧湄、碎玉杯等事皆炳半聾為予言。其父誘買回女事，聞之江寧鄭受之部郎，轉(zhuǎn)聞之肅邸中者。
○楊查孽緣
楊鼎來，字小匡，淮安山陽人。才子也，兼精拳勇，能百人敵。幼隨其父蘇州校官任，署鄰查姓者，浙江海鹽巨族，與校官至交，眷屬相往來。有女幼而有才，嘗來署與楊同嬉游，兩小固無猜也。楊能詩，女亦能詩，唱酬無虛日。楊固未聘婦，而女則已字吳縣潘祖同矣，雖彼此有情，格于禮法，不能通婚媾。祖同父侍郎曾瑩在籍時，楊曾受業(yè)門下，及弱冠，娶彭氏，時為京官，楊走京師就婚，遂館于潘氏。時女已出嫁，祖同亦入翰林。咸豐己未，楊中順天副榜，已與女通。至甲子，又中鄉(xiāng)舉。其年祖同因事革職遣戍，兄祖蔭又由侍郎降編修，驟失勢，楊遂無所顧忌。然其師曾瑩固在也，以侍郎退休，就養(yǎng)于京。一日見楊與女唱和詩，語多狎褻，逐楊出。次年，楊會試不第，竟夤夜逾墻入潘宅，負(fù)女遁。潘氏聘拳師五人，使于中途殺之。追至楊柳青，見楊與女疊騎而馳，五人皆敗而還，楊遂安然歸故鄉(xiāng)矣。于是潘氏父子遍告同鄉(xiāng)故舊，聞?wù)呓詯褐?br />
朝臣相戒，如會試得楊卷，即抽換，不使淫兇得志也。無何，楊竟于同治戊辰復(fù)入京就試，及拆彌封，楊名在第九，已進呈御覽，不能易。遂更相戒于殿試時抑之。楊素工書，師米襄陽，人皆識之，至是楊變作率更體，眾果不察，進呈前十本，楊之卷又在焉。朝考時始抑入三等，猶得用主事，分工部。楊自知不容于清議，不復(fù)作春明之夢，遂歸，筑精室于淮之河下，與女居，日相唱和，享閨房之樂二十余年，授徒以終?；粗撕襞疄闇蛉耍w合其二夫之姓之半而謔之也。楊自書楹帖榜其門曰：“文章有價，陰騭無憑?！迸葪顢?shù)月死，楊挽以聯(lián)云：“前世孽緣今世了，他生未卜此生休?！蹦苡跓o可著筆之中，曲曲傳出心事，可謂才人之筆?；粗耸雠洍顣囁托性娫疲骸盎此迩搴铀疁啠才判欣钏屯鯇O。明年三月桃花浪，君唱傳臚妾倚門?！憋L(fēng)致甚佳，然含蕩意，一望而知非貞婦也。
嗟乎！人禽之界，一念之間耳。楊具文武才，使其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則儒林也，名相也，大將也，楊皆優(yōu)為之；乃一念之差，縱欲敗度，遂入于衣冠禽獸之途，而不可救藥，吾甚為楊惜也。
聞女并不美，且面有痘瘢，惟多才耳。自楊中會試后，朝中大老主會試者，得淮安卷輒擯之，如是者幾二十年，以為淮之士人皆如楊也。有吉元者，亦山陽名下士，坐是困春明終其身，恨楊次骨。楊為山陽世家，五世皆進士，亦難得也，然至楊斬矣。楊妻彭氏，與所歡查氏各生一子，皆不能繼楊業(yè)。聞之泗州祁頌蕓云?！鹕窠?jīng)病能前知
揚州謝夢漁侍御，清道光三十年庚戌科一甲三名及第，書法甚劣，二甲且不能望，竟問鼎焉。蓋是年殿試之日，猶在宣宗大行百日內(nèi)也。士子皆素服入試，于策中照例抬寫處，多未留意。惟謝卷遇抬寫皇上陛下之上，必加“當(dāng)今”二字，通場所無。諸大臣以為得竅，擬置狀頭，以字太劣，置第三，京師人呼為兩字探花。惜仕途蹭蹬，終于御史而已。謝之為人無可議，惟似有神經(jīng)病，多作可解不可解語，往往能前知。嘗一日謁一宗室，其人并非顯者，坐甫定，閽人進言青麟傳到，宗室立命之入，謝意青乃侍郎，且翰林前輩，彼豈能傳之，或另一人耳。及入，則即侍郎而前輩也，皇悚避席。宗室曰：“彼在我處無坐位，爾不必謙?！奔椿仡櫱圜?，聲色俱厲，大加申斥而去。謝出謂人曰：“我觀青老前輩，將不得其死。”人曰：“青久蒙簡在，即將外任封圻矣?！敝x曰：“放出去，更不得其死，不如死于旗主之逼，猶不害人。”眾以謝囈語也，置之。未幾青果得湖北巡撫，以粵逆陷城失守，伏法。謝之言竟驗。
咸豐壬子科順天鄉(xiāng)試，四月考差，謝不赴，人勸之，謝曰：“我一生無差運，故不考。”至秋，同鄉(xiāng)京官宴士子于會館，甫入坐，空中有鴉飛鳴一聲而去，謝瞿然驚曰：“今科我揚只中一人，可惜可惜。”人又以為囈語也。及榜發(fā)，果中方鼎銳一人，謝言又驗。銀臺儀征胡隆洵之入都也，并行李而無之，投會館，長班以無行囊不納，使之謁值年者取進止。時值年為陳六舟中丞，胡往謁，陳細(xì)詢之，知為諸生，遂留宅中，司筆札，試以時藝，則不佳。陳曰：“既欲應(yīng)試，非用功不可?！庇谑嵌秸n甚嚴(yán)，親為改削。一日謝至，熟視胡，問陳曰：“此何人？”陳曰：“吾鄉(xiāng)應(yīng)試者，然不能望中也?！笔疽院?，謝曰：“此可中矣，在他人固無望，然在胡不必佳也，爾以為必佳文方中乎？”相與拊掌。及謝出，陳謂人曰：“謝老前輩戲言也，不可為后生法。”是年為同治改元壬戌恩科，秋闈胡報捷矣。胡于是意得志滿，終日應(yīng)酬奔走，無暇伏案，陳督責(zé)之，亦不聽。逮癸亥會試，首題為《大畏民志此謂知本》，懷寧楊禮南學(xué)士為同考官，已撤堂矣，同考中有孫觀者，與楊同鄉(xiāng)至好，得一佳卷，欲補薦，挽楊為伴。楊不得已，隨手取一落卷，加一游批陪孫上堂，孰知孫薦被擯，楊薦竟入彀，即胡卷也。
照例于放榜后，各房考先自磨勘一次，楊勘至胡卷，大駭，惶愧萬狀，隨呼奈何！人問之，閱其中二比起句，皆不覺大笑。
蓋出比起句曰：“蓋在夫子?！睂Ρ仍唬骸岸诿褚??！庇譄o法為之改削，惟不刻入同門錄而已。胡以為我亦送板價與老師，而不刻我文，是輕我也，從此師生無感情焉。胡用主事分吏部，后升至通政司參議而終，謝之言又驗。謝居京三十年，宴客之事寥寥焉，將歿之前一月，忽折簡遍邀同年同鄉(xiāng)至好者，大宴于松筠巷，即楊忠愍公祠堂也。眾異之，屆期往，則十余席珍饈羅列矣。皆請曰：“公今日何事盛設(shè)？”謝曰：“我將與諸君永別，不得不痛飲一回以當(dāng)離筵也?！北娦υ唬骸肮我灾俊敝x指忠愍神主曰：“此我故人也，昨夜入夢相告，故知我辭世不遠耳?！苯試先槐M歡而散，果不一月而訃至。謝歿后，囊橐蕭條，老妻以哭子早喪，侍御有子，于粵寇陷揚州時，乳母攜之逃，遂相失。謝屬纊時，謂所親曰：“他年吾子來京，望諸公善視之?！北娢ㄎ?，然皆知其無子也。及歿年余，忽有老媼攜童子來京，遍叩同鄉(xiāng)之門，謂是謝子，述避寇年月甚悉，以久不得主人消息，故未來，今聞人言主人在京，不料子來而主人死，并言謝家事甚悉，遂醵金教養(yǎng)之。及長，屢應(yīng)試不售，就館職，得知縣，歷任順天繁劇，有能聲，宦橐甚豐，以道員卒于京，即謝星庵也。吁，異哉！論謝之品學(xué)，皆為人所稱許，獨其有先見之明，而故作不倫不類語出之，豈悟道者耶？抑其人果如佛家所云有來歷者耶？予在京，歷聞?chuàng)P州人云，遂拉雜記之于此。
○貴女殺親夫
榕興，字吉孫，滿州人，江蘇候補知府也，年三十一。妻為前清兵部尚書鐵良之侄女，年二十九。榕需次蘇州時，納一妾，極寵之，因是不與妻共枕席者五年。光緒三十四年春，奉委荷花池厘差，局在北岸瀕江，屬鎮(zhèn)江境，乃攜家居差次。有薦司事與榕者曰周鳳魁，無錫人。少年美豐姿，善修飾。五月始至，未浹旬即與榕妻通。榕知之，懾于閫威，不敢言，忿而致疾，宿于外寢。榕有一子，妻出也，已六歲，將拜周為假父，擇期六月二十六日設(shè)宴稱賀。先期妻謂榕曰：“二十六日將大治具，汝能稍飲一杯否？”榕不答。至二十四日，榕覺疾甚，如瘧狀。次晨，妻忽造榻殷勤慰問，并勸之食。榕夫婦積不能已五年之久，至是人皆異之。是日慰問至八九次，至黃昏，又手粥一甌，力勸加餐。榕不忍卻，遂啜之。未三更死矣，七竅皆有血，舌紫黑。醫(yī)者以銀針探其喉，作黑綠色，皆知其中毒也。走告妻，妻若不經(jīng)意者，猶手風(fēng)琴而歌，周坐其旁，稚子倚周膝而嬉。妾聞之，奔至榕寢，撫尸大慟，為之洗滌血污，手自含殮。而二十六開筵拜假父之舉不成矣。合局之人大動公憤，誘周至江南岸而痛撻之，并勒其供狀，歷述通奸謀斃始末。
有高姓者，北人也，性愚直，將執(zhí)狀控于官，尼之者謂不合法律而止。當(dāng)?shù)烙值K于鐵良，不欲彰貴家之穢，僅遣人送其子與榕櫬回旗，即周鳳魁亦幸逃法網(wǎng)焉。噫！大員之妻謀斃親夫，若斃一犬然，誠世界罕見之事也。清律，凡捉奸者，必于奸所雙執(zhí)之，又必其本夫或其父母始可，即翁與伯叔兄弟皆不得而捉之也。又曰，指奸勿論，以其非親見于奸所也。若外人告奸者有禁，恐其妒奸或誣奸也，此高姓之控所以不合法律也。
○名士遇鬼
朱銘盤，字曼君，江蘇泰興人。記誦淵雅，文詞典贍。光緒癸巳舉孝廉。瑞安黃漱蘭學(xué)士督學(xué)江蘇時，拔高才生，肄業(yè)南青書院。廬江吳武壯長慶聞其名，聘為軍中記室，與今張季直殿撰同掌機要，武壯賓師之，不以屬吏待也。會武壯卒，所部有欠餉未放者，朱代領(lǐng)萬金舁至舟，待發(fā)矣。蓋朱又為駐旅順淮軍將領(lǐng)張某所聘，亦武壯舊部也。盜偵知之，亦附其所乘之輪舶而行，見其舁銀至家，遂往約他盜夜劫之，不知朱舁至家后，忽轉(zhuǎn)念不如舁往軍中為妥，盜不知也。至夜，盜十余人破扉入，覓銀無有，詢朱，朱曰：“此軍餉也，已舁至營矣?！币槐I將刃之，前隨之盜曰：“不可，我輩與朱某無仇，何必血刃?！彼旖倨湟挛锷僭S而去。次晨即報張緝之，獲七人，前隨之盜亦在其中，蓋亦武壯革退之兵也。盜直陳不諱，并云：“我輩忌空過，故劫其少許物，計不直百金，無死法也，且我尚有德于爾，爾亦當(dāng)以德報?！睆埢仡欀煸唬骸叭绾危俊敝煸唬骸盃柊窜姺ㄞk理可也，何必問?！睆埐坏靡眩墧刂?。未幾，朱妾生子，彌月之期，大開湯餅宴，賓眾雜沓，朱抱子出示眾賓，時朱年已逾四十始得子也。抱而入，甫至廳事后，忽聞朱狂呼曰：“勿傷吾兒?！毙剝阂嗫裉湟宦?，戛然而止。眾趨入視，朱僵于地，兩目直視，歷敘殺盜事，又云：“我錯我錯，乞恕我子?！表汈饨^。更視其子亦死矣。此甲午冬月事。予時客煙臺東海關(guān)道劉薌林觀察署中，有友人自旅順來言如此，皆以為盜索命云。觀此與王萬青二事，中國豈果有鬼神哉？所以近年西人之講哲學(xué)者亦皆主靈魂之說也。
○猴怪報怨
前清光緒季年，直隸鹽山縣令史某，杭之錢塘人，無錫王壯武公之孫婿也。署中庖人楊大者，有童養(yǎng)媳年十五矣，尚未成婚。忽一日，覺有人與同臥，始尚隱約，繼更近昵，詢其何氏，答曰：“我侯氏女銀針也。汝三世前邵姓，為錢塘令。我其時亦士人女，因見惡于賣花媼，彼遂誣予不貞。婿家聞之，遽退婚。父不服，訴之官。官受媼賄，誣予非貞體，予遂自盡。
此雍正間事。予死后，閻羅憫予屈死，命轉(zhuǎn)世為男子，富且貴。
予不愿，但思報仇。閻君謂‘邵令已墮畜生道。爾恨亦可泄矣，不如轉(zhuǎn)世為佳也?！送渡兄葙F人家為人。既長，迷失本性，無惡不作，及壯而夭。閻君怒，謂亦當(dāng)墮畜生道。予大哭，但求復(fù)仇，遂轉(zhuǎn)世為猴女，猴父母皆修煉成道去。予同胞尚有一弟一妹皆能修煉，先予得尸解，惟予以心懷復(fù)仇故，道念不及弟妹之堅，遲之?dāng)?shù)十年，亦得尸解。遍覓仇人，知爾今生為楊氏婦，故來覓爾。然吾母與妹皆常來防守，不令我索爾命，以為冤宜解不宜結(jié)也?！弊允歉綃D體不去，闔署之人皆昵之，令之女兒輩呼之為銀針姊，幼者姑之。與人接談，恭而有禮。母與妹亦時附婦而言，獨銀針有時作空中笑語聲也。令之諸女有欲見其面者，女曰：“我一猴耳，何足觀。”再三請，女曰：“無已，可于帷后觀予足可也?！眲t見一足弓鞋窄小如菱，履制亦精美，一足則大如蓮船盈尺，皆哄堂大笑。壯武之孫名恕字心如者，藎臣同守之第三子也，時在署，女亦常與款洽，一日恕問女曰：“爾母爾妹則常來，爾弟何不來？”女曰：“但聞其轉(zhuǎn)世為大貴人，今在湖廣大衙門。亦不知湖廣為何地也。”
問姓名，曰：“不知，但知其為湖廣最大之官耳?！焙鲆蝗諔蛑^恕曰：“三舅老爺，我為爾妾何如？”恕笑曰：“我不慣看猴子面目。”女曰：“我能變形也，然亦只能變一小時耳，不能久也?！睏畲蠓驄D敬之如神明，稱為仙姑。令有小奚奴謂楊曰：“一猴怪耳，何足畏，爾俟其空中發(fā)聲時，循其聲抵于壁，我以棍擊之，可使其現(xiàn)形也?！闭Z未畢，忽自批其頰無數(shù)，且自投曰：“爾以后再敢狂言否？”奚奴大懼，跪而哀告乃已。
如是者五年而去，并不為婦禍，惟婦體贏瘠耳。女作杭音，聲直而粗，其母妹皆然。此心如為人言，蓋于鹽山署中親見之者。據(jù)女言，則人云張文襄前身為猴，非虛言矣。文襄之貌似猴，飲食男女之性無不似猴者，亦奇人也。予所紀(jì)不載虛渺神怪之跡，惟此乃近年事，且王君兄弟所目擊，言之鑿鑿，當(dāng)非妄語，故記之，此吳騫《傳信錄》例也。
○前世冤鬼
葉伯庚，江寧廩生也，頗有文名。光緒二十三年丁酉，各省鄉(xiāng)試之年也。其秋葉忽病，旬日不醒，嘗喃喃自語，作湖北鄉(xiāng)音。人問之，答曰：“我周呂氏鬼魂也，嫁周鳳奎為妾。道光中，周以甲榜為福建閩縣令，因口舌細(xì)故，忿而縊于鳳凰山之銀杏樹下，山即在縣署后。周知之，不使斂，致尸飽虎狼。
周轉(zhuǎn)世為葉，今科將中江南第四名舉人，予得請于帝而索命焉。
”一家大恐，許度脫，鬼曰：“我亦不能遽斃之，緣渠曾辦振饑事有微勞，上帝亦許貸其死，惟不使之入場耳?！奔胰谁h(huán)求不已。鬼又曰：“祀我，并使某高僧誦《楞嚴(yán)經(jīng)》千遍，則我去矣?！比缙溲?，至八月八日貢院封門，而葉病愈。訪之閩人，果有閩縣令周鳳奎其人者。逾年為光緒二十四年，葉摒擋入閩，訪詢周呂氏事，竟無人知。至鳳凰山，果有銀杏樹，百年外物也，于其地招魂立冢而歸。其時余在金陵，葉親為人言。此事甚可怪，葉不致造言以自污也。
○鬼捉酷吏 時乃風(fēng)，字萼卿，浙江仁和人，江蘇候補知府也，管閔行鎮(zhèn)厘稅。會幫辦委員倪祖謙家被盜，鳴官捕數(shù)人，內(nèi)有護卡炮艇勇丁焉。艇有哨弁，素與時有隙，時遂誣以坐地分贓，言于撫院巡捕官申保齡，申白巡撫吳元炳，遂駢斬之。未幾，申權(quán)吳江知縣，甫匝月而病，病中喃喃辯殺盜事，遂死。死后數(shù)日，時又權(quán)松江知府，甫三日，一日送客出廳事，杭聲大言，若對客狀，仆以客去告，則大怒曰：“我正與申大令言，何相混也。
”俄頃面目慘變，自投無數(shù)而死。此同治戊辰、己巳間事也。
石埭徐子靜言。
○翰林不識字
自科舉廢倡言新學(xué)，凡留學(xué)日本三年畢業(yè)歸國者，送部應(yīng)廷試，或賞翰林，或進士，或舉人，皆出于一榜焉。此從來科名未有之變局也。光緒末年，有粵人某廷試得翰林，呼何秋輦中丞為“秋輩”，讀“奸宄”之“宄”為“究”。予初以為言者過甚耳，迨指其人而實之，始知不謬。吁！此亦國之妖異也，安得不亡哉！
○妖狐為祟
同治季年，蕪湖有厘卡委員俞某者，浙人而北籍也。婦為狐所憑，夫入房，輒有物擊之，遂不敢近。在蕪湖時，一日清晨，有仆婦入房灑掃，忽見一壯年男子，冠白氈冠，衣灰色繭綢袍，腰系大綠皮煙荷包，坐主婦床上。大駭，欲詢，轉(zhuǎn)眼即不見。俞自北南來，此狐即隨之而至，歷有年所矣。婦日漸枯瘠，遂死。俞亦無子。予其時亦在蕪湖，一時喧傳，以為怪事。
○方某遇狐仙
事道光間方某，皖人，寒士也，入都應(yīng)鄉(xiāng)試，館某旗員家。
書室在花園中，園故空曠，僅一館童作伴而已。一日月下，方仰天長嘆曰：“家無儋儲，功名未遂。昨有家信來告匱，奈何？”忽空中有答者曰：“公富貴中人也，何憂貧？公無患家計，我已為公備銀二十兩為家用，明日封寄可也?！狈酱篑?，不敢應(yīng)，遂歸寢。次晨，見案上封裹宛然。視之，銀也，權(quán)之，得二十兩，大喜，遂寄家焉。晚坐月下，望空稱謝。又聞人語曰：“公長者，愿與公為世外交，可乎？”方曰：“可。”叩其姓名，曰：“胡某，為大內(nèi)管庫職司也?！笔悄攴浇蓓樚?，胡又為摒擋一切，費不貲，方深感之。次年會試后，遂移居試館，不復(fù)館旗員家矣。及聯(lián)捷，又助之，且時來與方談?wù)摻窆?，頗淹洽。惟不見形耳，方頗以不得一面為恨。胡曰：“無見面緣也。”方固請，胡曰：“不得已，可于某日午后俟我?！睂闷?，戒閽者，凡有客來皆辭謝，以為今日可以見我良友矣。至午后，忽座師傳喚，命即至，方大恨，然座師命不敢違，怏怏行。甫出門，胡即來，投刺而去。至晚方歸，仆曰：“午后有一人白而頎，四品冠服來拜，素不相識也?！狈筋h之。至夜胡至，謂之曰：“如何？我固謂無見面緣也?！本弥?，胡忽語方曰：“我輩交誼可謂厚矣，欲附為婚姻可乎？家有弱妹，貌頗不惡，堪備箕帚?！狈皆唬骸拔矣袐D矣，胡可者？”胡曰：“不妨，我輩世外人，不爭名分，公即妾之可也?！狈皆唬骸叭菪熳h之。”次日，方出門后，有一李姓來拜，歸視名刺，不識也。至夜，聞空中有聲，非胡聲也。問為誰，答曰：“即日間奉拜之李某也。某亦狐而仙者，久欲奉教，未敢唐突。今聞胡某欲以妹許公，明知交淺言深，公未必信。然視公之危而不救，實不忍。
胡妹雖美，而淫蕩，已蠱死多人矣。公奈何墮其術(shù)中，不如設(shè)詞拒之為是?！狈酱篌@謝。翌日胡又至，申前說，方絕之，胡詰其故，方曰：“我雖貧，究人類也，豈可與君輩為偶。”胡大怒曰：“相交許久，猶以我為畜類耶？”作恨恨聲而去。自是遂日作祟無虛日，或食物中置糞穢，或衣服無故自焚，或朋友求書之件污以墨水，種種惡作劇，不堪其擾。方恨之而無如何。李又至，教之曰：“爾第焚疏于前門關(guān)帝廟，彼自懼而不敢祟矣?！狈饺缪浴Ｖ烈?，夢一三十許方面壯夫，鋃鐺被體，戟指向方曰：“爾受李某讒，控我于神。我待爾不薄，計我所毀爾之物，尚不敵贈爾十之一，爾何忍乃爾！爾知李某為何如人，大內(nèi)庫掌我為正，李為副，李久欲謀我缺，不得隙，今遇爾，亦天也。我不過發(fā)配陜西三年耳，三年后公亦須來京考散館矣。黃河岸邊相見可也?！狈叫讯髴?，請假歸，終身不復(fù)入京，此即方朝覲之父也。聞朝覲會試后，夢一人，自稱胡某，與爾父相善，因爾父信讒，致我得罪充徒三年，今歸仍復(fù)舊職。
聞爾能繼父志甚喜，然爾命中無進士也，何必跋涉哉！方夢中大哭，求轉(zhuǎn)圜。胡曰：“無已，以壽算準(zhǔn)折或可。爾具一疏焚于前門關(guān)帝廟，我再于冥冥中為爾謀之，惟中后即不永年，勿悔也。”朝覲允之，故殿試后未匝月即死也。朝覲為光稷甫侍御姊夫，于方父子事言之甚詳。予至京，主其家，茶余飯罷，輒以為談資也。此豈中國人迷信之故哉！然而其事甚確，非空中樓閣也。
○刺馬詳情
馬新貽，字谷山，山東荷澤人，世為天方教，由進士分發(fā)安徽即用知縣。咸豐間，皖北一帶粵捻交訌，馬以署合肥縣失守革職，帶罪立功，唐中丞委辦廬州各鄉(xiāng)團練。一日與捻戰(zhàn)而敗，被擒，擒之者即張文祥也。文祥本有反正意，優(yōu)禮馬，且引其同類曹二虎、石錦標(biāo)與馬深相結(jié)納，四人結(jié)為兄弟。與馬約，縱之歸，請求大府招降其眾。馬歸為中丞言，允之，張、曹、石三人遂皆投誠。大府乃檄馬選降眾設(shè)山字二營，令馬統(tǒng)之，張、曹、石皆為營哨官矣。至同治四年，喬勤恪撫皖時，馬已瀳升至安徽布政，駐省城，兼營務(wù)處。抵任后，山字營遣散，張、曹、石皆隨之藩司任，各得差委，甚相得也。無何，曹二虎眷屬至，遂居藩置內(nèi)。時張已微窺馬意漸薄，大有不屑同群之意，勸曹勿接眷，曹不聽。曹妻既居署中，不能不謁見馬夫人。馬見曹妻，艷之，竟誘與通。又以曹在家，不能暢所欲為，遂使曹頻出短差，皆優(yōu)美。久之，丑聲四播。文祥知之以告，曹不信。繼聞人言嘖嘖，乃大怒，欲殺妻。文祥止之曰：“殺奸須雙，若止殺妻，須抵償，不如因而贈之，以全交情?！辈苁卓?，乘間言于馬。馬大怒，謂污蔑大僚，痛加申斥。曹出語張，張曰：“禍不遠矣，不如遠引為是?！辈懿荒軟Q。忽一日馬檄曹赴壽春鎮(zhèn)署請領(lǐng)軍火。時壽春鎮(zhèn)總兵為徐◆，字心泉，懷寧人也。喬勤恪大營駐壽州南關(guān)外，徐為總營務(wù)處。曹得檄甚喜，欣然就道。文祥謂錦標(biāo)曰：“曹某此去，途中恐有不測，我與若須送之。”蓋防其中途被刺也。于是三人同行，至壽州，無他變。石笑之，謂張多疑，張亦爽然若失。及投文鎮(zhèn)轅謁見，忽中軍官持令箭下，喝綁通匪賊曹二虎。曹大驚，方欲致辯，徐總兵亦戎裝出。曹大聲呼冤，徐曰：“馬大人委爾動身后，即有人告爾通捻，欲以軍火接濟捻匪，已有文來，令即以軍法從事，無多言?！彼煲潦胁軘刂?。張跌足大慟，謂石曰：“此仇必報，我與爾須任之?！笔烈?。張又曰：“爾非朋友，我一人任之可也。”曹既死，張、石收其尸藁葬訖，遂分道去，不知何往。至九年，李慶翱為山西臬司，統(tǒng)水陸各軍防河，駐軍河津縣。石錦標(biāo)為李之先鋒官，已保至參將矣，一日委石稽查沿河水師各營，凡十一營營官公宴石于河上，忽有大令至調(diào)石回，謂有江督關(guān)文逮石至兩江對案云云，蓋張文祥之難作矣。時馬新貽方督兩江，督署尚未重建，借首府署駐節(jié)。署旁有箭道，每月課將弁于此。馬被刺之日，正在閱課，甫下座，忽有一遞呈呼冤者，文祥乘此突出刺之，入馬左脅，刀未拔出，傷口亦無血。方喧嚷間，馬回首見張曰：“是爾耶！”復(fù)回顧左右曰：“不要難為他。”遂倒地，舁回臥室遂死。
張既刺馬，矗立不少動。時眾兵方執(zhí)呼冤者拷訊，文祥大呼曰：“毋冤他人，刺馬者我也。我愿已遂，我決不逃。”于是司道府縣聞風(fēng)皆至，藩司梅啟照命發(fā)交上元縣收禁。時道府為孫云錦，上元縣令張開祁、江寧令蕭某即于上元署中同訊。余等皆在屏后竊聽。文祥上堂，原原本本如數(shù)家珍。兩令相對眙咢，莫敢錄供通詳。次日，商于梅啟照，梅曰：“不便直敘。”
須令改供浙江海盜，挾仇報復(fù)，張不肯。其后種種酷刑，皆逼令改供，非無供也。張又云：“自曹被殺后，我暗中隨馬數(shù)年，以精鋼制匕首二，用毒藥淬之，每夜人靜，疊牛皮四五層以刃貫之，初不能入，二年，五層牛皮一刃而洞穿矣，蓋防其冬日著重裘也。馬為浙撫時，曾一遇于城隍山，護從甚眾，不能下手，至今乃遂志耳。”梅言于護督，以海盜入告。護督者，將軍魁玉也。奏入，朝命鄭敦謹(jǐn)為查辦大臣。鄭未來之先，朝命漕督張之萬就近查辦，張不敢問，托故回任，乃改命鄭也。相傳張奉命后，自淮來寧，一日舟泊瓜州，欲登岸如廁，以小隊二百持械圍護之，時人傳為笑談。鄭至江寧，張之供仍如在上元時，一字不改。鄭無如何，乃徇眾官之請，以海盜挾仇定案。司官有顏姓者，于讞定后棄官而歸，鄭亦引疾去。其年為同治九年庚午鄉(xiāng)試之年，馬死之日在七月下旬，正上下江學(xué)使者錄遺極忙時也。次日上江學(xué)使殷兆鏞考貢監(jiān)場，題為《若刺褐夫》，諸生嘩然，相率請示如何領(lǐng)題，殷沉吟曰：“不用領(lǐng)題，不用領(lǐng)題?！庇执稳昭a考，題為《傷人乎》，蓋皆謔而虐矣。
馬死后數(shù)日，署中一妾自縊，并未棺斂，密埋于后園中，即曹妻也。時上海戲園編出《刺馬傳》全本，皖撫英翰聞之，亟函請上海道涂宗瀛出示禁止，并為馬請祠請謚，鋪張馬之功幾與曾、胡埒，裕庚手筆也。英與馬同官安徽，有休戚相關(guān)之誼云。
厥后喬勤恪有七律詠其事，末二句云：“群公章奏分明在，不及歌場獨寫真?！卑讣榷?，決張文祥于金陵之小營，馬四親自監(jiān)斬。馬四者，新貽之弟，浙江候補知縣也。定制一刀一鉤，命劊子以鉤鉤肉而碎割之，自辰至未始割畢，剖腹挖心而致祭焉。文祥始終未一呼號也。子一，閹割發(fā)黑龍江為奴。石錦標(biāo)亦革職遣戍。案既結(jié)，馬四后至浙江，為眾指摘，上官亦不禮之，郁郁死。新貽既葬數(shù)年，河決荷澤，墓為水所沖塌。無子。
天之報施固不爽耶。
○妻控夫強奸
潘文勤公長刑部時，有婦人訴其夫強奸者。文勤曰：“是必有奸夫教之，欲以法死其夫也?！鄙w清律載，夫與婦為非法交者，兩相情愿以和奸論，若婦不肯而夫用強，則照強奸論。
然有律而無案。誠以閨闈之中，事屬曖味，孰知之而孰發(fā)之哉。
故文勤一見即知有唆使之人，嚴(yán)鞠果然，遂并唆者而治罪焉。
此吳江范瑞軒比部為予言，潘文勤門生也。因憶道光中葉，桐城方寶慶掌刑部秋審處，有告室女與表弟通奸者，驗之處女也，然形跡實可疑。堂上將釋之矣，方命承審官曰：“可驗其后庭。
”驗之非完璧，乃以非法淫定奸夫罪，而判女折贖罰鍰，合署稱神明焉。女歸自縊死，男聞亦自盡于獄。蓋此女極愛其表弟，而幼已字人，表弟亦訂婚，不得偕婚媾，遂于無可聯(lián)合之中，而相愛焉。又不忍以破甑貽夫羞，此亦可謂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矣。
若我為刑官，即明知而故昧可也，何必逞此精明而傷人命哉！
方后授福建漳州知府，以墨敗，三子皆流落以死，無后，妻于咸豐季年亦餓死，人以為谿刻之報。光稷甫侍御云。
○科場舞弊
咸豐戊午科順天鄉(xiāng)試大獄，伏法者正考官大學(xué)士柏葰、同考溥安、士子平齡等，又場外傳遞之程某，而遣戍革職者不知凡幾。原參御史孟傳金，初固不料如是之嚴(yán)懲也。蓋自道光以來，凡士子來京應(yīng)試，遇同鄉(xiāng)京官之考差者，必向之索關(guān)節(jié)，謂之條子。不必一定為利，亦有為收門生計者，亦有博延攬人才名者。若不向之索條子，則其人必見怪，以為此士瞧不起我，因而存芥蒂者有之。故熱中之士，亦樂得乞條子也。此風(fēng)已久，昌言無忌，恬不為怪。及戊午事起，而此風(fēng)遂絕。事后執(zhí)政諸大老皆覺殺人太多，追咎孟御史多事，遂摭他事發(fā)回原衙門。自是科場嚴(yán)肅者十年。己未會試，奉待旨加倍嚴(yán)搜，片紙只字皆不敢挾入。光稷甫侍御即此科中式者，為予言。至同治改元，慈禧秉政，博寬大之名，凡派搜檢之王大臣請訓(xùn)時，必諭之曰：“勤慎當(dāng)差，莫要多事?！奔措[示以勿搜也。而士子之懷挾，直可設(shè)一絕大書肆矣。至同治庚午科，江寧有劉汝霖者，時文高手也，為人代作而中。嗣是每科富貴子弟皆劉之生計矣，劉成進士始已。繼起者為陳光宇，為周鉞，皆江寧槍手之卓卓者，所代中不知凡幾。陳入翰林后，竟因此永不準(zhǔn)考差，周后亦分發(fā)河南知府。繼陳、周而起者無數(shù)矣，直至?？婆e之日止。蓋江南一闈，行賄于考官者尚無其人，惟代作者實繁有徒。北闈自光緒改元后，此風(fēng)亦盛，初猶鄉(xiāng)試為之，繼乃會試亦分然為之。戊戌會試，有寶應(yīng)劉某者以一人而中三進士，且得一會元，執(zhí)政知之，廷試時會元與劉皆抑至三甲，會元用中書，劉用主事。二人書法皆佳，皆可得翰林者也，當(dāng)?shù)啦桓遗d大獄，聊示薄懲而已。至湖南主考楊泰亨、陜西主考周錫恩、浙江主考費念慈大張旗鼓出賣舉人，更卑卑不足道矣。此科場氣運之所以終，而國之所以亡也。
○書楊乃武獄
浙之上虞縣有土娼葛畢氏者，葛品蓮之妻也，艷名噪一時。
縣令劉某之子昵焉，邑諸生楊乃武亦昵焉。楊固虎而冠者，邑人皆畏之，劉之子更嫉之。楊欲娶葛為妾，葛曰：“俟?fàn)柦窨浦惺絼t從爾?！卑癜l(fā)，楊果雋，謂葛曰：“今可如愿矣?！备鹪唬骸扒把詰蛑嵊蟹蛟?，不能自主也?！睏钤唬骸笆呛蝹俊闭蚤g，劉子至，聞楊語，返身去。楊聞有人來，亦去。次日而葛夫中毒死矣，報官請驗，縣令遣典史攜忤作往，草草驗訖。聞楊有納妾語，即逮楊，訊不承。令怒，詳革舉人，刑訊終不服。遂系楊、葛于獄，延至四年之久。每更一官，楊必具辯狀，皆不直楊，然又無左證，而劉令子又死福星輪船之難，浙之大吏將以楊定讞抵罪，而坐葛以謀死親夫矣。會有某國公使在總署宣言，貴國刑獄，不過如楊乃武案含糊了結(jié)耳。恭親王聞之，立命提全案至京，發(fā)刑部嚴(yán)訊。原審之劉令，葛品蓮之尸棺，皆提至京。及開棺檢驗，見尸有白須，且以絲棉包裹，兩手指甲皆修潔，既不類窶人子，又非少年，又無毒斃痕跡。訊劉，劉亦無從置對，蓋始終未見尸也。于是劉遣戍，楊、葛皆釋放，案遂結(jié)。此案到京之日，刑部署中觀者如堵墻，幾無插足地。陸確齋比部，江西司司員也，亦往觀。據(jù)云葛氏肥白，頗有風(fēng)致云。葛出后，削發(fā)為尼。楊則不知所之?；蛟飘?dāng)劉子聞楊語時，即潛以毒置葛品蓮茶甌中，品蓮飲之致死；或又曰劉子常攜毒，備覬便毒楊者，未知孰是。要之劉子之死于海，似有天道。楊雖非佳士，此案似非所為。又聞楊每于供詞畫押時，以“屈打成招”四字編為花押書之。吾以為楊必有隱匿，冥冥中特借此以懲之耳?！鹚郎忻?
光緒元年，上海招商局以福星輪船載海運糧米赴津，附舟者江浙海運委員三十余人，又搭客數(shù)十人。行至黑水洋，遇大霧，適迎面一船來，未及避，被撞而沉。時當(dāng)半夜，全船之人皆已寢，遂及于難。委員中有一滿人者，將自蘇起程時，夢有人持一文牘示之，大書“水府”二字于牘面，云有公事相邀會議。醒即言于人，以為不祥，將改由陸行，聞?wù)哙椭?。其人亦以為夢境無足憑，遂至滬附福星而死。此滿人予尚至其家為人致賻金焉，今忘其名矣。中國鬼神之說甚不可解。又有一林姓者，亦海運委員也，動身之日，已薄暮矣，一犬橫臥于大門外，林未之見，誤踹犬身，傾跌傷足，不能行，改期焉，竟免于難，莫謂此中無天道焉。
○海王村人物
今京師之琉璃廠乃前明官窯制琉璃瓦之地，基址尚存。在元為海王村。清初尚不繁盛，至乾隆間始成市肆。凡骨董、書籍、字畫、碑帖、南紙各肆，皆麇集于是，幾無他物焉。上至公卿，下至士子，莫不以此地為雅游而消遣歲月。加以每逢鄉(xiāng)會試放榜之前一日，又于此賣紅錄，應(yīng)試者欲先睹為快，倍形擁擠。至每年正月初六起至十六日止，謂之開廠甸，合九城之地攤皆聚于廠之隙地，而東頭之火神廟，則珍寶書畫骨董陳列如山阜，王公貴人命婦嬌娃車馬闐塞無插足地，十日乃止。此廠肆主人所以皆工應(yīng)對，講酬酢，甚者讀書考據(jù)，以便與名人往還者不知凡幾，不似外省肆傭之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也。予出入京師幾三十年，廠肆之人幾無不識予者，以予所知有數(shù)人焉。
有若琴師張春圃者，其志節(jié)高尚，已紀(jì)于前矣。有若劉振卿者，山西太平縣人，傭于德寶齋骨董肆，晝則應(yīng)酬交易，夜則手一編專攻金石之學(xué)，嘗著《化度寺碑圖考》，洋洋數(shù)千言，幾使翁北平無從置喙，皆信而有征，非武斷也。德寶齋主人李誠甫，亦山西太平人。肆始于咸豐季年，僅千金資本耳，李乃受友人之托而設(shè)者。其規(guī)矩之嚴(yán)肅，出納之不茍，三十年如一日，今則其肆已逾十萬金矣。誠甫能鑒別古彝器甚精，潘文勤、王文敏所蓄，大半皆出其手。誠甫卒，其猶子德宣繼之，亦如誠甫在日，猶蒸蒸日上也。有若李云從者，直隸故城人。幼習(xí)碑賈，長益肆力于考據(jù)。當(dāng)光緒初年，各衙門派員恭送玉牒至盛京，盛伯兮侍郎、王蓮生祭酒、端陶齋尚書，皆在其中。一日夜宿某站，盛與王縱談碑版，端詢之，王奮然曰：“爾但知挾優(yōu)飲酒耳，何足語此?！倍伺陌冈唬骸叭旰笤僖?！”及歸，遂訪廠肆之精于碑版者，得李云從，朝夕討論，購宋明拓本無數(shù)，又購碑碣亦無數(shù)。其第一次所購，即郛休碑也，以五百金得之，羅列滿庭院，果不三年而遂負(fù)精鑒之名矣。云從為潘文勤所賞識，有所售輒如數(shù)以償，故云從得以揮霍十余年，終以貧死。
至?xí)林魅?，于目錄之學(xué)，尤終身習(xí)之者也。光緒初，寶森堂之李雨亭，善成堂之饒某，其后又有李蘭甫、談篤生諸人，言及各朝書板、書式、著者、刻者，歷歷如數(shù)家珍，士大夫萬不能及焉。又有袁回子者，江寧人。亦精于鑒別碑帖，某拓本多字，某拓本少字，背誦如流。有若古泉劉者，父子皆以售古泉為業(yè)，其考據(jù)泉之種類，有出乎各家著錄之外者，惜文理不通，不能著述為可恨耳。至博古齋主人祝某，鑒賞為咸、同間第一，人皆推重之。炳半聾時為予言。予生也晚，不及見此人矣。及新學(xué)盛行，廠肆多雜售石印鉛板諸書，科學(xué)儀器之屬，而好古之士，日見寥寥。此種商業(yè)與此種人物，皆將成廣陵散矣。世運升降盛衰之故，不其然哉！不其然哉！予深惜闤阓中有如是之人，而無人傳之也，因拉雜書之。
○程堡殉難
丹徒吳封翁啟，軍機章京臺朗、監(jiān)察御史臺壽之父也。咸豐戊、己間，由京攜家僑居蘇州，翁時年七十余，形貌魁梧，白須渥丹，性復(fù)伉爽，能飲健談，座客常滿。日者有客自京來，翁觴之?？统绦?，名堡，字鎮(zhèn)伯。先世亦丹徒人，惟堡官京師已三世矣。時以京曹截取道員發(fā)浙江，道出蘇州。年五十余，無子女，僅攜老妻與一仆而已。居翁家數(shù)日，終日求寶刀名馬，翁笑之。程曰：“今粵寇未靖，浙與賊鄰，豈必?zé)o戰(zhàn)事，吾今往當(dāng)請纓自效，與長槍大戟相周旋，不愿以毛錐子露頭角也?！?br />
迨至浙，未三月，賊襲杭，陷之。會提督張玉良援師至，即克復(fù)，前后僅三日也。而堡死矣。先是，賊之來也，為徽寧之?dāng)≠\，僅三千余人。堡所居去賊尚遠，聞賊入，大怒，發(fā)沖冠，髯奮張，揮刀出門，擊殺數(shù)十百人，賊麇集交刃之，遂殞，妻亦自縊。其仆于賊去后，殮其夫婦，而至蘇述其狀于翁。翁大哭，設(shè)位祭之，且歸葬其櫬于祖籍焉。嗟乎！堡一候補官耳，無守土之責(zé)，何必死？即不出殺賊，亦無人責(zé)以不義者，更何必死？而堡也則深以未酬其志，必欲殺賊以死，死忠義也。杭城既復(fù)，未聞當(dāng)事有褒恤之者，是豈遺忘之耶？抑以死之無名，而不措意耶？予嘗聞先君子言之甚詳，故特表而出之。
○勝保事類記
勝保，字克齋，滿州鑲藍旗人，以乙榜任國子監(jiān)助教，轉(zhuǎn)翰林，開坊洊至侍郎，尚書銜太子少保而終。其居官事跡，載在國史，不必記。記其由皖豫入陜瑣事，皆聞之先君子者。先君子以咸豐十一年冬入勝保潁州戎幕，相從至河南至陜西，至同治二年春逮問而止。前后十六月中，所見甚夥，頗足記也。
豫有邢家寨者，附捻逆者也。寨主邢萬鈞，曾擄勝保弟恩保而污辱之。至是恩保為翼長，潁州圍解，乘勝攻克邢家寨，捕邢萬鈞并捕其妻妾子女，恩保令兵士于白晝污而斬之。又制一刀，銘曰“斬邢萬鈞之刀”，用以磔之而泄忿焉。及勝獲罪，恩亦遣戍黑龍江，久之無以為生，遂入馬賊黨，為將軍銘安捕斬之。有張龍者，宿州人，亦捻首也。其妻曰劉三姑娘，美而勇，嘗披紅錦袍，插雙雉尾，乘駿馬舞雙刀，人莫敢敵。張龍有外寵，劉銜之次骨。勝知之，使人誘劉以為義女，劉感勝，遂刺殺龍以眾降。勝又慮人之多言也，以劉配部將某。勝敗，劉復(fù)暗結(jié)苗沛霖圖舉事，為蒙城知縣尹春霖所殺，并其夫斬之。
苗沛霖者，鳳陽諸生，性陰鷙慓悍，有兵略。以團練保衛(wèi)功，洊至布政使銜四川川北道巴圖魯，又暗通粵寇洪秀全，封為秦王。夜郎自大，目無余子，獨服膺勝保，執(zhí)弟子禮甚恭。偽英王陳玉成自安慶為曾忠襄所敗，全軍皆沒，窮無所歸，走鳳陽投苗。苗匿而不見，使其侄天慶縛獻于勝。時勝駐軍于河陜之交，得陳大喜，克日親訊，盛設(shè)軍衛(wèi)。陳立而不跪，大笑曰：“爾乃我手中敗將，尚靦然高坐以訊我乎！”因歷舉與勝交綏事。勝大慚，命囚之，鋪張入奏，冀行獻俘大典以矜其功。批答反斥其妄，并命就地正法。大失所望，遂切齒于曾氏矣。陳之囚也，有精舍三椽，陳設(shè)皆備，環(huán)以木柵，兵守之。先君子與馮魯川、裕朗西皆往見。貌極秀美，長不逾中人，二目下皆有黑點，此“四眼狗”之稱所由來也。吐屬極風(fēng)雅，熟讀歷代兵史，侃侃而談，旁若無人。裕舉賊中悍將以繩之，則曰：“皆非將才，惟馮云山、石達開差可耳。我死，我朝不振矣?！?br />
無一語及私。迨伏誅，所上供詞皆裕手筆，非真也。陳妻絕美，勝納之，寵專房，隨軍次焉。勝性豪侈，聲色狗馬皆酷嗜。生平慕年羹堯之為人，故收局亦如之。勝每食必方丈，每肴必二器，食之甘，則曰以此賜文案某，蓋仿上方賜食之體也。然惟文案得與，他不得焉。一日者，先君子報謁某于他所，忽奉勝召，遂亟歸。勝曰：“大帥之文案，猶皇上之軍機，至尊貴至機密，不得與他員相往來者，爾何報謁之有？”勝豪于飲，每食必傳文案一人侍宴。初，先君子與馮、裕皆常侍宴者，繼以先君子不能飲，遂命馮、裕以為常。一日軍次同州境，忽謂文案諸員曰：“今午食韭黃甚佳，晚飧時與諸君共嘗之。”及就坐，詢韭黃，則棄其余于臨潼矣。大怒，立斬庖人于席前，期明早必得。諸庖人大駭，飛馬往回二百余里，取以進，其泰侈如此。馮魯川，山西進士，由刑部郎簡放廬州知府，出京赴任，道由河南，勝奏留軍中司章奏。馮端人也，高尚澹泊，不趨時習(xí)。一日與勝言論不翕，決然舍去，恐面辭不得，留書別之。
勝閱書大驚，亟命材官赍狐裘一襲、白金二百，飛騎追馮還，戒之曰：“如馮不歸，殺爾無赦。”并手書致馮，略曰：“計此書達左右時，公度韓侯嶺矣，此即‘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昔退之咨嗟太息之地也。公于軍事雖非所長，然品望學(xué)問當(dāng)代所重，所以拳拳于公者，以公之品學(xué)足以表率群倫也?！痹圃啤?br />
馮得書即返，勝大慰。先君子私詢于馮曰：“公何以去而復(fù)返？”馮曰：“勝雖跋扈恣睢，然能重斯文，言亦出于至誠，可感也?！眲僦伦嗤詫俨荩瑒虞m曰“先皇帝曾獎臣以忠勇性成赤心報國”，蓋指咸豐間與英人戰(zhàn)八里橋事也；又曰：“古語有云，閫以外將軍治之，非朝廷所能遙制”；又曰：“漢周亞夫壁細(xì)柳時，軍中但聞將軍令，不聞天子詔”。此三語時時用之。意以為太后婦人，同治幼稚，恐其牽掣耳。而不知致死之由，即伏于此矣。至西安日，入行臺，甫下輿，而冠上珊瑚珠忽不見，遍覓不得，識者已知為不祥矣。及事敗年余，有人于地肆上以錢四百購得之，可詫也。入陜后，各省督撫交章劾勝，有劾其貪財好色者，有劾其按兵不動者，有劾其軍中降眾雜出，漫無紀(jì)律者，惟河南巡撫嚴(yán)樹森一疏最刻毒，略曰：“回捻癬疥之患，粵寇亦不過支體之患，惟勝保為腹心大患。
觀其平日奏章，不臣之心已可概見。至其冒功侵餉、漁色害民，猶其余事?！痹圃?。相傳為桐城方宗誠手筆。是以慈禧震怒，立下逮問之旨，而獄成矣。初，勝之至陜也，軍機處有密書至，屬其日內(nèi)切勿上言觸怒，因廷議將以陜撫、甘督二者擇一簡任，俾專力于西北軍事。勝得書示文案諸員曰：姑妄聽之?！庇鈹?shù)日無耗，又曰：“是或有變，不得不上言利害以要之。”眾勸稍緩不聽，乃自屬稿，略曰：“凡治軍非本省大吏則呼應(yīng)不靈，即如官文、胡林翼、曾國藩、左宗棠等，皆以本省大吏治本省兵事，故事半而功倍。臣以客官辦西北軍務(wù)，協(xié)餉仰給于各省，又不能按數(shù)以濟，兵力不敷，又無從召募，以致事事竭蹶，難奏厥功。若欲使臣專顧西北，則非得一實缺封疆，不足集事?！?br />
奏上，大受申飭，至謂該大臣跋扈情形，已可概見，不匝月而逮問矣。勝之為欽差大臣也，與河、陜兩省巡撫皆朱筆札文，文案諸員嘗諫之，勝曰：“爾輩何知，欽差大臣者即昔之大將軍也。大將軍與督撫例用札，不以品級論也?！痹陉?nèi)?，有駐防副都統(tǒng)高福者，出言頂撞，勝大怒呼杖，高福曰：“等二品耳，何得杖我？”勝曰：“我欽差大臣也，以軍法且可斬，何止杖！”立命杖二百逐之出。后之劾疏，高福亦其一也。又有德楞額者，初幫辦陜西軍務(wù)，亦副都統(tǒng)也。勝至劾去，降參領(lǐng)，俾統(tǒng)一軍壁黃河岸，德亦銜之。逮問之旨密交多隆阿自赍，即代勝為欽差大臣者。至之日，勝方置酒高會，賓客滿座。有諜者報曰：“灞橋南忽增營壘三十余座，不知誰何。”蓋橋之北為回逆所據(jù)也。須臾又報曰：“來者聞為將軍多隆阿也。”勝綽髯沉吟曰：“豈朝廷命多來受節(jié)制乎？若然，則不待營壘成即當(dāng)入城進謁矣。姑飲酒，且聽之?！庇械浅且娡?，而連營十余里，刁斗森嚴(yán)，燈火相屬，寂無人聲。歸而相謂曰：“事不妙矣?！庇袧撔姓b待發(fā)者。甫黎明，忽報多將軍至。將軍下馬，昂然入中門，手舉黃封，高呼曰：“勝保接旨?！眲偈丛O(shè)香案跪聽宣讀。讀畢，并問曰：“勝保遵旨否？”勝對曰：“遵旨。”多即命取關(guān)防至，驗畢，交一弁捧之。謂從官曰：“奉旨查抄，除文武僚屬外，皆發(fā)封記簿。”勝再三懇，多曰：“與爾八駝行李，其余皆簿錄之?！碑?dāng)即摘去珊瑚頂孔雀翎，易素服待罪，遣兵百人守之。凡文武員弁兵卒役夫，皆遵旨投多軍矣。所不去者，幕中四人耳，一先君子，一馮魯川，一裕朗西，一丁友笙也。魯川尚作諧語曰：“諸君不觀降者乎？明日皆將傲我矣?！眲儆诖蓑溔荼M斂，凄然無色。平日庖人四十八人，僅存其二。紅旗小隊二百，并旗械皆不見，材官之便捷者皆亡去，所存者老仆三人，圉人二，皆勝官翰林時舊役也。是晚即聞炮聲隆隆，徹夜不息。次日黎明，人報灞橋克復(fù)，回壘皆掃平矣。即勝四十余日所不能攻克者也。逾數(shù)日，文案舊員楊某，頭銜一新，欣欣然謂先君子曰：“克復(fù)灞橋保案，已得知府銜直隸州矣。公等不入多軍，真愚也。”一笑置之。
不數(shù)日，勝就道，例以鐵索纏輿杠，示鎖拿意。甫至河，德楞額截其輜重侍妾而去，勝訴于多，始返其輜重，而留其侍妾，謂人曰：“此陳玉成賊婦也，不得隨行。”勝亦無如何。四人者，送至山西蒲州府，灑淚而別，勝猶人贈百金為舟車資也。
于是四人遂分道矣，馮魯川往安徽赴任，裕朗西往江北寶應(yīng)省親，丁友笙往河南，先君子由清江至泰州，攜予返上海。魯川名志沂，山西代州人。朗西名庚，漢軍正白旗人，原姓徐。父聯(lián)翰庭，曾為江蘇縣令。友笙名憲錚，懷寧人，后不知所終。
勝至京，系刑部獄，奉旨嚴(yán)訊，猶桀驁不馴，訊其河南奸淫案，答曰有之。河內(nèi)李棠階、商城周祖培兩家婦人無老幼皆淫之。
周大怒，其后賜帛之命，皆周成之也。是時周值樞府，李掌刑部，死之日，周監(jiān)刑。勝曰：“勝保臨刑呼冤，乞代奏。”周曰：“圣意難回?！彼焖乐?。勝有印章二，一曰“我戰(zhàn)則克”，一曰“十五入泮宮，二十入詞林，三十為大將”，皆生平得意事也。當(dāng)庚申年，文宗北狩，洋兵入京，和議成，議建總理衙門以治外交事。大宴各國洋使于禮部堂上，英使巴夏理首座。酒酣，勝笑謂巴曰：“今日和議已成，誓約已定，然兩軍究未分勝負(fù)也。今將與君會獵于郊外，勝負(fù)無與國事，第請與君之士戲耳，可乎？”巴大恐，乞恭親王和解之。勝大笑曰：“彼懼我矣?！鄙w是時勝奉命總統(tǒng)各省援兵，位諸將帥上，當(dāng)時援師至者十三萬，故巴恐也。八里橋之戰(zhàn)，勝一生最得意事也。洋兵麇集，僧忠親王戰(zhàn)不利，大沽失守，近逼北塘。八里橋者，距北通州八里。洋兵欺我無人，長驅(qū)而入，至橋，勝扼之，炮彈破馬腹，頷受微傷，易馬與戰(zhàn)，卒敗洋兵。厥后和議易成，未受大累，未始非勝一戰(zhàn)之力也。當(dāng)時勝裹創(chuàng)入見，故文宗獎之曰：“忠勇性成，赤心報國?！必M知此二語即長其傲，速其死哉。當(dāng)洋兵之焚圓明園也，珠玉珍寶皆掠去，獨書畫古玩棄而不顧。有土寇二百余，掠所余而遁。至中途，遇勝，聚而殲旃，盡得其所有。簿錄京宅時，并其第皆賜兆公焉。兆公者，慈禧姊子，于穆宗為中表行也。同治季年，兆公之母死，居喪不哀，慈禧大怒，命盡室所有為皇老老焚之?；世侠险撸雌滏⒅追Q也，焚三日夜始竟。焚之時，命護軍統(tǒng)領(lǐng)率千人監(jiān)視之，于是勝所得與歷年御賜物皆蕩然矣。聞勝所得者，有項墨林進呈之物數(shù)百種，他稱是，亦書畫之浩劫哉。此事炳半聾見之，為予言。勝一子海某為藍翎侍衛(wèi)，以事遭斥，同治壬、癸間，飄泊至皖，英果敏憐之，為集資納同知，分安徽。英去，亦不知所終。予隨侍先君子在皖南時，有揚州人馮繼昌者，曾在勝軍為文案小吏，后為皖北牧令，謂一日奉使至宿州，見旅舍有執(zhí)泛掃役者，貌酷類勝，面亦半青色，密訪之，知其母少時曾一度侍勝寢。蓋過境時，地方官所進之土妓也，而貴種淪為下賤矣。故世之疵勝者，皆謂勝有應(yīng)得之罪。惟曾文正有言，勝克齋有克復(fù)保衛(wèi)之功，無失地喪師之過，雖有私罪而無死罪，人皆服其公允云。考勝所部惟雷正綰一軍二千人為官兵，其余則苗沛霖萬人，宋景詩八百人，長槍會也，又山東大刀會千人，合之不滿五萬千人。苗軍之餓，沛霖自稱報效者；雷軍則就餉于陜者；其余則或有或無，不能按時按數(shù)也。即如先君子在戎幕時，文牘所載皆號稱月二百金，實則月僅得六七千金耳。蓋各路協(xié)餉皆積欠，間有來者，必先盡勝揮霍，揮霍所余，乃歸軍用耳。一日者方至同州，雷軍后至，猝遇賊伏，未及備，遂大敗，死傷枕藉。雷正綰痛哭入，求發(fā)恤賞，勝無以應(yīng)。須臾負(fù)傷者累累舁至轅門下，徹夜呻吟，無過而問者。先君子謂人曰：“實令人慘不忍睹也?！眴韬簦僦诬娙绱?，自奉又如此，焉得不敗。就逮之次日，苗沛霖率所部返皖北而叛。宋景詩驟馬挺槍而來，哭拜于勝前曰：“沐恩不能終事公矣，世事尚有公道哉！”擲冠帶于階下，率八百人呼嘯而去，一渡河即大掠，后為宋慶所滅。大刀會亦返山東作亂。故曾國荃劾勝疏云：“勝保軍營，降眾雜出。”誠哉是言，未之誣也。予嘗論勝之為人，瑕瑜互見，然瑕多而瑜少，是殆不學(xué)無術(shù)之故哉！然固一世之雄也?！鹪┕硭髅?
苗沛霖之叛歸皖北也，皖豫之交響應(yīng)者大小一千六百余寨，其中勝兵者不下四十萬人。有勸苗勾結(jié)張宗儒、任柱等大股捻逆直撲京津者，而苗逆必欲得蒙城為根據(jù)地，圍攻月余不下，蓋縣令尹某深得民心，竭力守御也。會僧忠親王援師至，內(nèi)外夾擊，苗大敗潰。沛霖乘肩輿夜遁，有步卒二尾之曠野，殺苗割其首，將以獻王。至中途，遇王萬青率兵巡緝至，驗其首信，遂受其降，匿二卒于營，至夜殺之，而以苗首級赴王師報功。
王大喜，立賞萬金，翌日即專折奏保提督黃馬褂、輕車都尉世職。萬青家清淮，既思富且貴矣，不可不夸耀鄉(xiāng)里，遂乞假，以巨舟載金而歸。將至家，忽瞪目變色，趨至鹢首，若與人撐拒狀，大呼曰：“莫捉莫捉，我即去即去。我不合殺爾冒爾功，我知罪矣?！毖援厙娧?。其從者知其事，言于人，謂實二卒索命也。異哉！豈中國真有鬼神哉！豈鬼真能為厲哉！西醫(yī)曰，肝經(jīng)熱血妄行，則生平惡跡皆現(xiàn)象。是說也，然乎？否乎？然予必主為厲之說，可以警世人之為惡者。
○裕庚出身始末
裕庚字朗西，本姓徐，為漢軍正白旗人。父聯(lián)某，字翰庭，道、咸間任江蘇縣令，君子人也。庚貌岐嶷，幼而聰穎，讀書十行并下，過目成誦。有譽庚于其父者，聯(lián)曰：“是兒聰穎自恃，不受范圍，愈貴顯愈不能保令名，吾料其必墮家聲，非福也?！碧⒍T。庚年十二即入國子監(jiān)肄業(yè)。時勝保為滿助教，亟愛之，遂由官學(xué)生入泮。十四食餼，十六選優(yōu)貢。累應(yīng)鄉(xiāng)舉不第，遂就職州同，從勝保軍，甫逾弱冠耳。下筆千言，倚馬可待，縱橫跌宕有奇氣。凡奏報軍事，極鋪張揚厲之致，令閱者動目，故所至倒屣。勝敗后，?；亟笔∮H，旋丁父艱。會馮魯川已由廬州知府權(quán)盧鳳道，隨巡撫喬勤恪駐壽州。馮與喬同年同鄉(xiāng)，又京師舊好，言聽計從。裕得馮汲引，入喬戎幕，司章奏，喬甚倚重之。同治五年，喬調(diào)撫陜西，裕亦相從，已洊升知府矣。喬乞休，英果敏撫皖，又入英幕，而權(quán)勢愈盛。
甲戌歲杪，果敏擢廣督，裕以道員留廣東，事無大小，一決于裕，英惟畫諾而已?；浻卸街Q，其信任如此。闈姓捐事起，英入奏，謂歲可益百萬，不待命下，即布告舉行。巡撫張兆棟、將軍長善、都統(tǒng)果勒敏交章劾之，英、裕皆革職，未半年也。
英舉家返京，裕亦隨之。光緒三年，起英為烏魯木齊都統(tǒng)，期年卒于任。裕侘傺無聊，有言于李文忠者，謂裕才可用，遂至津，文忠眾人遇之。適劉銘傳授臺灣巡撫，延裕往，得開復(fù)知府，發(fā)湖北。時鄂督為張文襄，一見驚為奇才，歷畀沙市、漢口厘稅事，皆鄂省美任也。復(fù)得道員，以明保送部，轉(zhuǎn)內(nèi)閣侍讀學(xué)士。奉使法國，六年歸，升三品卿，而雙目瞽矣，以至于死。裕妻前死，遺一子曰奎齡。妻婢鳳兒者，赤腳婢也，裕悅之，寵專房。繼又納京師妓，不容于鳳兒，服毒死。及罷官入都，邂逅一洋妓，實洋父華母所生也。洋妓者，家上海，有所歡入京，追蹤覓之不得，乃遇裕，納之。鳳兒不忿，而洋妓陰狠，能以術(shù)使裕絕鳳兒且凌虐之。鳳兒不堪其虐，亦自經(jīng)。于是洋妓以為莫予毒也已，與裕約，不得再納妾，不得再有外遇，氣日張，權(quán)日重，玩裕于股掌之上，而服從終身焉。久之立為繼室，逼奎齡夫婦母之?？g不從，逃之蕪湖，匿縣令鄒雋之署中。雋之即清末外務(wù)部尚書鄒嘉來之父也。無何病死，鄒為之殮?？g妻為覺羅續(xù)慶女，締姻時，續(xù)方為潁州守。續(xù)無子，僅一女，甚鐘愛，嫁后，續(xù)夫婦相繼亡。及奎齡逃，洋妓遂褫其婦之衣飾，斥為爨婢，婦不從，鞭之。裕偶緩頰，則誣以新臺之恥。久之，裕亦與之俱化，而朝夕鞭撻矣。裕之鄰為英教士居，常聞呼號之慘，得其情，甚怒，將與理論經(jīng)，始稍稍斂其鋒，然續(xù)女亦傷重死矣。當(dāng)洋妓之奔裕也，攜一子，小字羊哥，即上海所歡之種也。繼又為裕生一子二女，裕更視為天上人矣。洋妓固有才，凡英、法語言文字及外國音樂技藝皆能之。
二女既長，亦工語言文字之學(xué)，嘗夤緣入宮為通譯，西國命婦之覲慈禧者，皆二女為傳言，以故勢傾中外。會有外國女畫師者，慈禧命其繪油像甚肖，將酬以資。畫師以其為太后也，不索值。而二女竟中飽八萬金。未幾為慈禧所聞，逐之出宮，乃之津之滬，廣交游，開跳舞會，泰西之巨商皆與往來。二子名勛齡、馨齡，皆入資為道員，馨分湖北，勛分江南，皆為端忠敏所擯，不知所往。及裕庚死，洋妓率其二女流寓上海有年，今不知所終，或曰隨洋人至歐洲矣。語云，知子莫若父，觀裕庚之結(jié)局，而聯(lián)翰庭之言驗矣?！饎鳂E出身始末 皖撫喬勤恪公駐軍壽州時，上元宗湘文太守源瀚薦一人來，曰劉傳楨。宗之未仕浙也，曾從事江北糧臺，勤恪時為兩淮運使，管糧臺事，駐泰州，倚宗為左右手。劉之來即委內(nèi)署文案，劉不能文，不稱職，以宗薦故耳。劉時年二十余，美豐儀，衣幍蘊藉，風(fēng)流自賞。馮魯川嘲之云“顧影翩翩劉太守”，即指傳楨也。劉雖年少，已知府用直隸州矣。既入幕，見裕庚為喬所重，深相結(jié)納，師事之，率妻子與裕同居，裕亦不吝教誨，年余，居然能為公牘文字，即書法亦酷似，其小有才如此。繼知先君子與馮魯川皆裕舊侶，亦過從甚密，厚貌深情，人皆不以為忤?？计涔僦蓙?，則得之豫勝營。豫勝營者，李世忠歸誠后所統(tǒng)之軍，皆降眾也。劉入營后不一年，由白丁而至四品官孔雀翎?；蛟焕钇G其貌，將以官為餌而龍陽之。劉微窺其意不善，遂托故而逃，投勤恪也。迨勤恪入陜，繼之者為英果敏，劉大見信用，管捐輸厘金諸要職，亦三品銜記名道矣。同治庚、辛間，揚州捐輸分局亦劉所轄也，故時來揚，藉稽核公事為名為治游計。一日者遇李世忠于青樓，劉莊客對之，李笑曰：“爾勿作態(tài)，爾忘在營時為我提虎子邪？”劉大恨次骨，從此不敢與李相見。在揚州以八百金購一小家女，年華碧玉，楚楚動人，畏人多言，不敢以捐局為金屋，攜至炮艇中設(shè)陽臺焉。于是鬢影衣香掩映于長槍大戟間矣。劉時駐蕪湖管皖南厘政，歲必數(shù)游揚州以為常。無何，英果敏丁外艱。滿大員例持服百日即視事，惟果敏父沒于京，須奔喪回旗守制，遂陳請半歲假。當(dāng)是時，議所以護撫印者。故事，惟布政合格。時布政為張兆棟，按察為裕祿，兆棟孤介不與諸人洽，而裕祿則與劉傳楨、裕庚皆結(jié)為兄弟，情好甚密，劉乃與裕庚謀，慫恿果敏奏請裕祿護撫印。既舍布政而取按察，則疏中于張不能無微詞，兆棟深銜之，粵東惡感，蓋根于此矣。假滿英回皖，張亦擢廣撫去，裕祿則坐升布政。同治甲戌冬，果敏擢粵督，裕祿又坐升皖撫。傳楨、裕庚皆為果敏所奏調(diào)。裕庚隨果敏先行，傳楨有未了事，約后期。不意次年五月，因擅開闈姓捐，英、裕皆劾革矣。于是傳楨仍留皖，信用如故。繼而權(quán)安廬鳳潁等道，骎骎乎將膺簡命而大用焉。數(shù)年，裕祿擢鄂督，傳楨自以為皖中老吏，新?lián)岜匾兄?，忽為御史所糾，奉旨命江督查辦?？痹疲骸皠鳂E有奔走肆應(yīng)之才，無監(jiān)守臨民之器?！苯低ㄅ校x閑年余，夤緣李文忠，得管淮軍支應(yīng)，駐金陵，于是舊院笙歌，秦淮風(fēng)月，朝朝暮暮，老死于是間焉。李世忠之罷官閑居也，以演劇博簺為樂，蓄優(yōu)伶數(shù)十人，往來于長江商埠博纏頭資。又于安慶居宅設(shè)博局為囊家，賭甚豪，勝負(fù)常巨萬，貴游子弟趨之若鶩。
有吳通判弟某者，與博徒齟齬，為眾毆辱，傷其臂，數(shù)日死，吳固不敢與李敵，又不甘隱忍，姑控于巡撫取進止。裕祿受其詞，意不決。傳楨進曰：“李世忠怙惡不悛，屢奉亞懲之旨，猶不知斂跡，今又以賭博釀人命，當(dāng)據(jù)實上陳，勿回護?！痹＜疵鼈鳂E屬草。奏上，奉旨就地正法，以除后患，遂斬世忠于中軍參將署前。劉之疏稿蓋引用曾文正受降時語，有云：“該逆雖已投城，其心叵測。嗣后各督撫當(dāng)隨時察看，如果有不安分之處，一面奏聞，一面即行正法?！崩钪?，即死此數(shù)語也。
不然，以優(yōu)柔無識之裕祿，安敢死李世忠哉！非劉之銜恨，又誰憶二十年前之曾疏而引之哉！謂李之死，死于劉也可，死于文正也亦可。李世忠初名兆壽，亦賊中偽王也。投誠后改今名。
劉傳楨字文楠，江南上元人，家世微賤，至傳楨始以斜封貴。
子二，長名家怡，捐納湖北知州，為瑞澂劾罷。次某，夤緣入泮，發(fā)放時，以衣冠不整為學(xué)使者戒飭。傳楨死，家居蘇州，今式微矣。二十年優(yōu)孟衣冠，居然富貴，槐柯一夢，不堪回首當(dāng)年。吾猶為傳楨幸也。傳楨有母弟曰傳林，幼失教，長傲飾非，好昵群小，偽為神經(jīng)病，以抵觸正人。傳楨有客曰姚伯平者，桐城惜抱翁后也，好作諧語。傳林妻丑，見婦人有微姿者輒羨之，于是修容飾貌，冀有所媚。伯平戲謂曰：“爾欲為紅樓之寶玉乎？”傳林聞，初亦不覺，繼忽怒曰：“寶玉曾盜王熙鳳，豈隱刺我盜嫂耶！吾必?fù)錃⒋蒜病！奔娺尉谷?，闔局如沸，終使伯平謝過而后已。此在蕪湖事也。傳楨自以得官不正，必欲傳林博一第以光門閭，然傳林亦小有才，詩詞駢體皆可觀，獨八股不能就范。忽于光緒己卯捷南榜，人皆異之。后以通判官廣東，遇麻瘋女，幾死。補廣州通判，通省第一缺也。補十年始得蒞任，一年即被劾歸，然宦囊累巨萬矣。后不知所終?！鹧汩T馮先生紀(jì)略 馮志沂，字述仲，亦字魯川，山西代州人。中道光乙未舉人，丙申進士，分邢曹。篤行好學(xué)，手不釋卷，于刑律尤有心得。主秋審十余年，以京察一等授安徽廬州知府。生平于財帛不茍取，聲色無所好。古文私淑惜抱，以上元梅伯言為師，以仁和邵位西、洪洞董研樵、平定張石洲、滿州慶伯蒼為友，皆當(dāng)時攻經(jīng)學(xué)、肆力于詩古文詞者。及出都，為勝保奏留軍中司奏牘。勝之治軍也，所至無壁矣，兵士皆散處民間，從官皆購良馬留不虞，蓋賊蹤飚忽無定，一聞警，則騎而馳耳。公獨無馬，一帷車，老騾駕之，一牛車，載行李書笥而已。嘗謂人曰：“吾不善騎，設(shè)有警，墮馬而死，不如死賊之為愈也?！迸c人交無城府，性情相契，則肝膽共之。豪于飲，善詼諧。備兵廬鳳時，隨巡撫駐壽州，署中不攜眷屬，惟以座客常滿尊酒不空為樂。喬勤恪重其資望，凡捐輸營務(wù)報銷皆命公總之，此在他人歲入且巨萬，公但稽核公事而已，羨余皆涓滴歸庫。人曰：“公則清矣，其于后任何？”公曰：“吾不能預(yù)為后任作馬牛也?！蓖我页笙?，雉河告警，捻逆已渡渦，將逼壽州，大軍戒嚴(yán)，勤恪督師移駐南關(guān)外。剌史施照，良吏也，有應(yīng)變才，檄鄉(xiāng)兵運糧入城，為守御計，詣公請登陴聽號令，公曰：“吾于軍事未嘗學(xué)問，姑從君往，遠眺八公山色可也。一切布置君主之，勿以我為上官而奉命也?！庇谑菙y良醞一巨甕，墨汁一盂，紙筆稱是，書若干卷。人曰：“登城守御武事耳，焉用是為？”公曰：“我不嫻軍旅事，終日據(jù)城樓何所事，不如仍以讀書作字消遣也?！比嗽唬骸百\至奈何？”公曰：“賊果至即不飲酒、不讀書、不作字，又奈何！既為守土官，城亡與亡耳，我決不學(xué)晏端書守?fù)P州，矢遁也?！毖粤T大笑。既而大雨數(shù)晝夜，城不沒者三，渡舟抵雉堞上下。賊無舟不得至，又不能持久，遂退。公曰：“此所謂一水賢于十萬師也?！庇宣}城人孫某者，以鄉(xiāng)團功得縣丞，發(fā)安徽，挾吳清惠書投勤恪，留之軍中供奔走。孫自謂工詩，聞公有文名，挾一卷就正。予時居公署，受業(yè)于公。是日見公面客，捧一巨冊，作驚駭狀，大異之?？腿ィ忠粌灾猎唬骸爸T公盍觀奇文乎？”及揭視，皆轟堂，公亦忍俊不禁。蓋其詩有“札飭軍功加六品，借印申詳記宿州”
等句，如此甚夥。公曰：“彼欲我題，何以落筆？”既而曰：“有之矣?！彼鞎唬骸白x大著五體投地，佩服之至，反覆吟誦，不覺毛骨之中，悚出一然?！北娪执笮?。其風(fēng)趣如此。一日會食時，有勸之迎夫人者，公曰：“內(nèi)子來，諸公皆將走避矣?！北妴柟剩唬骸皟?nèi)子身長一丈，腰大十圍，拳如巨缽，赤發(fā)黑面，聲若驢鳴，那得不怕?！北姶笮ΑＩw公娶郝氏，同里武世家也，父武進士，兄武狀元，夫人亦有赳赳之風(fēng)。公通籍后，獨居京師，無姬侍，與夫人不相聞問者三十年矣。聞之公老仆云，蓋奇悍也。公事上接下，無諂無驕，人皆樂與相近，僚屬進見無拘束。遇文士則尤加禮。合肥徐毅甫、王謙齋皆博雅士也，二人至，必設(shè)酒食，酒酣，必爭論不休。一日者，謙齋誤引《西洲曲》“單衫杏子紅”為“黃”，又引上句為“海水搖空碧”，公大笑曰：“此二句不連屬，‘紅’不應(yīng)作‘黃’，罰無算爵?！鼻阢L羨曰：“公齋中乃常有文酒之宴，我則軍書旁午，俗不可耐矣?！表棾窃恼\過臨淮，遣人以卷子索勤恪題詠，乃明季李湘君桃花扇真跡也。扇作聚頭式，但余枝梗而已，血點桃花，久已澌滅，僅余鉤廊。后幅長二丈余，歷順治至同治八朝名人題詠迨遍。勤恪命公詠之，公曰：“言為前人所盡?！钡鹩^款以歸之。予時年尚幼，寶物在前不知玩覽，可惜也。侯與袁世為婚姻，故此卷藏袁氏，今不知存否。
公有客陳少塘者，故人楊見山所薦，斗筲也，能以小忠小信動人。公委司度支，大肆侵蝕，公知之?；騽窆痍悾唬骸耙娚蕉巳?，且不得意，吾不忍拂見山耳，且吾酒皆陳所掌，但能不竊吾酒足矣，財何足論?！惫珖L曰：“吾生平無他長，惟司文柄掌刑條或稱職，乃終身不得衡文，誠恨恨?！庇謾?quán)皖臬，平反冤獄無數(shù)，有頌其積陰功者，公笑曰：“吾無子，留陰功與誰？或天不靳吾年，俾吾多飲可耳?！蓖伪谕钅系?。丁卯四月，以酒病卒，年五十七。身后惟余俸錢數(shù)百金，藏書數(shù)十笥而已。曾文正為之理其喪焉。后之為皖南道者，無不滿載而歸也。公清廉出天性，非矯飾者比，尤恨錙銖必較之輩，以為精刻非國家之福。誠哉名言！公官京曹時，頗嗜碑版書畫，及分巡廬鳳，則絕口不談，一日有屬吏以宋拓某碑獻者，匣以文梓，裹以古錦，公亟命還之。先君子曰：“何不一啟視？”
公曰：“一見則不能還矣。此著名之物，不啟視，尚可以贗本自解，若果真而精者，我又安忍不受乎！受則為彼用矣。不見可欲，其心不亂，故不如不見為妙?！弊洳皇?。公衣履樸質(zhì)，除古書佳帖外，無值錢物。予時初學(xué)書，公顧而善之，教以用筆與臨摹之法，謂他日必成名家。迄今將五十年，言猶在耳，惜公不得見矣。公手書黃庭小楷一冊贈予，甚精妙，予居公署二年，得公書最多也。公雖膺甲榜官司道，而用非所學(xué)，常郁郁不得志，讀其詩，可知其大概矣。公貌清冷，長不滿五尺，口能容拳，酒酣輒引以為笑。每飯必飲，每飲必健談。公嘗曰：“吾幼失怙恃，不逮事親，君門萬里，不敢仰望，終鮮兄弟，夫婦失歡，平生所樂，惟友朋之聚耳?！庇袉柟我詿o子者，公曰：“吾十七歲時，坐書齋手淫，適一貓驟撲吾肩，一驚而縮，終身不愈。此不孝之罪，百身莫贖也?！惫小段⑸旋S詩》五卷，文一卷，皆已梓行，公牘若干卷未刻。身后書籍字畫衣物，皆為其族子馮焯號笠尉者將去。予自有知識以來，所見文人學(xué)士達官貴人商賈負(fù)版之徒，其中才能杰出，性情伉爽者，頗不乏人，而揮金如土、不屑較錙銖者亦有之，惟口不言錢，不義不取，出納不吝，五十年來僅見公一人而已。豈不難哉！同治間，有與公同姓名者，由大挑補安徽天長知縣。學(xué)使景其濬以供張不豐，齮龁之。馮以地瘠民貧對。景大怒。景門生路玉階河南人，安徽已革知縣也，與馮故有隙，又從而媒孽之。馮已受債累，又不堪其辱，投淮河死。有三言絕命詩云：“吾遭毀，驚嚇?biāo)?。路玉階，傷天理。七尺軀，亡淮水?！笔潞笥⒐魹榫皹O力彌縫，馮冤終不得白。公言晏端書矢遁事，乃晏為團練大臣時，守?fù)P州，賊氛已逼，晏在城上思遁，忽曰：“吾內(nèi)逼須如廁。”眾曰：“城隅即可。”晏曰：“吾非所習(xí)用者不適意?！贝掖蚁鲁浅鲩T去，不知所往。至今傳為笑談。
○道學(xué)貪詐
曾文正之東征也，以大學(xué)士兩江總督治軍于安慶，開幕府?dāng)埲瞬?，封疆將帥出其門者甚夥，一時稱盛，有所謂“三圣七賢”者，則皆口孔孟貌程朱，隱然以道學(xué)自命者。池州進士楊長年者，亦道學(xué)派也，著《不動心說》上文正，文正閱竟，置幕府案頭。時中江李鴻裔亦在幕中，李為文正門人。楊說有“置之二八佳人之側(cè)，鴻爐大鼎之旁，此心皆可不動”云，蓋有矜其詣力也。李閱竟大笑，即援筆批曰：“二八佳人側(cè)，鴻爐大鼎旁。此心皆不動，只要見中堂?！敝烈狗?，文正忽憶楊說，將裁答，命取至，閱李批即問李白：“爾知所謂名教乎？”李大懼，不敢答，惶恐見于面。文正曰：“爾毋然，爾須知我所謂名教者，彼以此為名，我即以此為教，奚抉其隱也?！比耸贾恼缘缹W(xué)箝若輩耳，非不知假道學(xué)者。于是有桐城方某者，亦儼然附庸于曾門圣賢中矣。方某聞為植之先生東樹之族弟。
先生得古文真?zhèn)鳎芬喔邼?，與城中桂林望非一族。方某竊先生未刻之稿，游揚于公卿間，坐是享大名。初客吳竹如方伯所，有逾墻窺室女事，方伯善遣之，不暴其罪也。嗣是橐筆為諸侯客者十余年。相傳客豫撫時，嚴(yán)樹森劾勝保一疏即出其手。及文正至皖，為所賞，延之幕府，執(zhí)弟子禮焉，故與李文忠稱同門也。及文忠督畿輔，方某以知縣分直隸，補冀州屬之棗強知縣。予累年奔走京師，與海王村書賈習(xí)。書賈多冀州人，能道方某德政甚詳晰。有富室某獲賊送方某，乞嚴(yán)懲，方某曰：“爾失物乎？”曰：“幸未失，甫聞穴壁聲即擒之矣?！狈侥吃唬骸氨艘嗳俗右?，迫饑寒，始為此。本縣不德，不能以教化感吾民，吾甚慚。人非木石，未有不能感化者。爾姑將此人去，善待之，曉以大義，養(yǎng)其廉恥，飲食之，教誨之，為本縣代勞也可，慎毋以為賊也苛虐之。本縣將五日或十日一驗其感格否。
”富室不得已，將賊去。賊聞方某語，至富室家，頓以賓客自居，稍不稱意，即曰官命爾何敢違。富室無如何，又不敢縱之去，懼其驗也，乃輾轉(zhuǎn)賄以重金，始不問。從此無敢以竊物告者。邑有少孀，無子女，有遺產(chǎn)千金，叔覬覦之，逼其嫁，不從，乃訟其不貞。方某逮孀至，謂之曰：“吾觀爾非不貞者，爾叔誠荒謬。然吾為爾計，日與惡叔居，亦防不勝防，設(shè)生他變，將奈何？”婦叩頭求保護。方某曰：“爾年少又無子女，按律應(yīng)再醮?！眿D曰：“醮則產(chǎn)為叔有矣?！狈皆唬骸安蝗?，產(chǎn)為爾所應(yīng)有，叔不得奪也?！眿D叩頭謝曰：“感公曉諭，愿醮矣?！狈椒Q善者再，回顧曰：“命縫工來?！敝笅D謂曰：“以此婦為爾妻，如何？”縫工睨婦微有姿，婦視縫工年相等，皆首肯。方曰：“佳哉！本縣為爾作冰上人?！奔戳町?dāng)堂成禮，攜婦去。命隸卒至婦家，盡取所有至署中。明日縫工叩頭謝，并言及婦產(chǎn)，方曰：“爾得人矣，猶冀得財耶？何不知足乃爾。
此金應(yīng)入公家矣。”斥之退。縫不不敢言，婦亦懊喪而已。一日有省員至，方宴之，命行沽，乃薄劣無酒氣。方曰：“是沽者盜飲益以水耳。”沽者曰：“此間酒無不益以水者，非關(guān)盜飲也?！绷⒑炋峋萍襾恚?zé)之曰：“凡人行事當(dāng)以誠，誠即不欺之謂。爾以水為酒，欺人甚矣，且以冷水飲人豈不??？是乃以詐取財也，律宜重懲?！泵鼘⑺罹票M入官。酒家叩頭無算，愿受罰。方曰：“罰爾若干為書院膏火，免爾罪?！蹦艘选？h月有集，來者麇聚。方于是日以少許酒食款鄉(xiāng)之耆老于堂上，畢，出所著語錄若干冊遍給之，且曰：“此本縣心得之學(xué)，足裨教化，所值無多，爾曹可將去。按都圖散之，大有益于人心風(fēng)俗也?！标壤弦詾橘浺玻Q謝而去。翌日檄諸里長等按戶收刊資，每冊若干，又獲金無算。族弟雅南自故鄉(xiāng)來省兄，意有所白而未言。方一見，作大喜狀曰：“弟來甚善，我薄俸所得惟書數(shù)十笥耳，將赍歸以遺子孫，無可托者，弟來甚善，其為我護此以歸可乎？”越日，集空篋數(shù)十于堂上，命仆隸具索綯以待。方躬自內(nèi)室取書出，皆函以木，或以布，往來蹀躞數(shù)十百次。堂上下侍者皆見之，有憐其勞欲代之者，方呵之曰：“止。昔陶侃朝暮運百甓以習(xí)勞也，我書視甓輕矣，亦藉此習(xí)勞耳，何用爾為?！毖b既竟，乃以繩嚴(yán)束之，即置之廓廡間，非特仆隸等不知中之所藏，即其弟亦茫然也。至夜分，方妻密語雅南曰：“爾途中須加意，是中有白金萬也。”雅南大詫曰：“吾所見書耳，非金也?！逼拊唬骸安蝗?，金即入書中，函穴書入二大錠百兩也?！毖拍洗篑?，恐途中有變，不欲行。妻曰：“爾仍偽不知可也，茍有失，罪不在爾。我之所以詔爾者，俾途中少加意耳?！笔履诵?。故事，帝謁陵，直隸總督治馳道成，須親驗。是日百官皆鵠立道旁，候文忠至。方亦列班中。
文忠一見即握手道故，同步馳道上。文忠好詼諧，忽謂方曰：“爾官棗強有年矣，攫得金錢幾何？”方肅然對曰：“不敢欺，節(jié)衣縮食，已積俸金千，將寄歸，尚未有托也。”文忠曰：“可將來，我為爾赍去，我日有急足往來鄉(xiāng)里也?！狈椒Q謝，即摸索靴中，以銀券進。文忠曰：“爾勿以贗鼎欺我，致我累也。
”言罷大笑。道旁觀者數(shù)萬人，皆指曰：“冠珊瑚者，中堂也，冠銅者，方大令也。”皆嘖嘖驚為異焉。久之以循良第一薦，例須入覲。去官之日，鄉(xiāng)民數(shù)萬聚城下，具糞穢以待，將辱之，為新令吳傳紱所聞，急以敝輿舁方由他道遁，始免。方懼入都為言官持其短長，乞病歸。置良田數(shù)百頃，起第宅于安慶城中，又設(shè)巨肆于通衢以權(quán)子母。三十年前之寒素，一變而為富豪矣。
迨方死，子孫猶坐享至今日也。予既聞書賈語，詢之曰：“何邑人甘受其虐，竟無上訴者？”賈曰：“彼與中堂有舊，訟亦不得直，且無巨室與朝貴通，何敢也？”相與太息而罷。棗強者，直隸第一美任也，有“銀南宮、金棗強”之謠。他人令此，歲可余四萬金。方與文忠昵，既無饋遺之繁，又善掊克之術(shù)，更以道學(xué)蒙其面，所入當(dāng)倍之，蒞棗五年，不下四十萬金矣。方仍布衣蔬食敝車羸馬以為常。軍興以來，縣令皆有升階或四品或五品，無以素金為冠頂者。方則始終七品服也。昔文正幕府人才輩出，軍旅吏治外，別為二派，一名士派，如獨山莫友芝郘亭、武昌張裕釗廉卿、中江李鴻裔梅生輩，皆風(fēng)流儒雅以詩文名者；一道學(xué)派，如徽州何慎修子永、程鴻誥伯?dāng)?，六安涂宗瀛朗軒，望江倪文蔚豹岑，桐城甘紹盤愚亭及方某輩，然何管蘇州厘政三十年，弊絕風(fēng)清，死無余財，鴻誥以校官終，不求仕進，皆卓卓可風(fēng)者。若涂者以大挑知縣受文正知，奏簡江寧知府，不數(shù)年而蘇松道，而江藩，而豫撫，而鄂督，解組歸田，百萬之富矣。又為子納道員，分江蘇。宣統(tǒng)改元，以侍妾盜其黃金忿而歸。倪以編修授荊州守，荊故鄂之美任，亦洊至豫撫，兼河督，富亦百萬，有巨宅在江寧城中，亦為子納道員，分江蘇。子不才，受鴉片毒，不能事上，上官亦以其富家子置之。有黃金置篋中，子常枕之，不知中有金也。一日者為仆挾之去，不知所往，覓枕不得，始悟中有金焉。涂、倪之相類，選物者有意揶揄之者。甘令江蘇，累權(quán)繁劇，沽名之事亦為之，后以推諉命案為沈文肅劾免，一孫病不能為人，竟絕嗣。
京師諺云：“黃金無假，道學(xué)無真?！贝酥^歟?！饾M員貪鄙
穆克登布者，字少若，荊州駐防滿州旗人，前江寧將軍魁玉之第七子?？耠S征粵寇有功，洊至專閫，死謚果肅，建專祠于鎮(zhèn)江，富為荊旗冠。湖北鄉(xiāng)試駐防中額二，什之八皆賄得，穆亦其一也。豐姿俊美，長身玉立，見者莫不以為善氣迎人，和藹可親，不知其陰險忌刻也。以久經(jīng)閱歷之歐陽霖，且墮其術(shù)中，況其他哉。初以道員至江南，劉忠誠蔑視之。穆與布政瑞璋善，瑞貪墨最著，為穆道地?zé)o效。歐之名曾文襄震之，劉忠誠亦器之，穆遂以媚瑞者媚歐，果一言重于九鼎，歐任善后事，不一年調(diào)管厘政。歐家揚州，母年九十余，歐性孝，不欲久虧溫清，乞解厘政而就揚州堤工，堤工遠遜厘政也，并舉穆可當(dāng)善后事，忠誠皆許之。未幾穆亦管厘政，而歐巳丁內(nèi)艱回籍矣。穆初以歐薦得露頭角，既見歐所造漸不如己，又加以嚴(yán)責(zé)其子，恨之，遂浸疏，然猶未肆其傾軋之技也。人有以穆之詞氣語歐者，輒斥之。及服闋回江南，見穆子所為加劣，復(fù)言于穆，迫使嚴(yán)束之，毋為大吏聞。穆于是大恨，同官或有言其子惡者，穆皆以為歐之播揚，然其時歐固未有職司，無所用其排擠也。會有謠傳通州張殿撰謇將條陳穆父子惡跡，屬言官糾之，穆大懼，遂乞退，忠誠許之，思厘政為歐舊任，仍委歐，穆又以為歐之陰謀。交替日，新舊令尹至不相見，歐亦未之覺也。未幾，剛毅來江南，搜括財賦，欲增厘稅，歐為民請命，拂剛意。穆遂密言歲可增緡錢三十萬，歐陽霖欲見好于民，而不顧國計，非忠也。剛于是罷歐而任穆，而宿憾復(fù)矣。及剛?cè)?，?fù)以民困苦狀白忠誠，以為剛逼之使然，其實萬無可增之理。
忠誠本惡剛，頗然穆言，而不知穆之密言于剛也。穆之再管厘政也，大肆貪婪，二子尤縱恣，奔走其門者，皆借風(fēng)月為關(guān)說地。譚嗣同時已知府候補，挾貴人書求大勝關(guān)厘稅，穆嚴(yán)詞拒之。有唐光照者，以五千金賄穆子得之，譚一怒入都，致蹈康梁之禍，慘矣。穆且言于忠誠曰：“唐某以徐中堂書來，不敢不奉教?！毙熘刑?，徐郙也，穆在京師，曾執(zhí)贄門下，人皆知之，托言于徐，使人不疑也，其狡如此。有祿德者，亦荊州駐防旗人，進士也。家甚寒，以穆故，由部曹改知縣來江南，穆委之芒稻河、立法橋兩稅關(guān)，皆江北最優(yōu)之地，更番六年，同僚莫不羨之。祿嘆曰：“我僅清宿逋耳，若計六年所獲，當(dāng)可贏十萬余金，皆為鄴生、蜀生擲之花間矣。于取于攜，猶之外府。我與穆本為親故，又受其培植，何敢與較，傷哉！我浪得虛名耳?！钡撐粗羶x征令之前，在江寧為人言者。鄴生文達，蜀生文錦，即穆之二子，皖人陳靜潭孝廉常以孽畜呼之者也。
朱寶森、張景祐皆昵于孽畜，凡孽畜冶游之地，如鎮(zhèn)江、如揚州、如金陵，所費皆二人任之，任情揮霍，一擲千金以為常。
此歐陽霖所以自恨無知人之明也?；窗捕愱P(guān)者，特簡內(nèi)務(wù)府司縣為監(jiān)督，已二百余年矣。新政行，為外人所詬病，廷議改歸江督委員監(jiān)收，比武昌、蕪湖例，部議以淮揚道淮安府按年輪直。穆夤緣總督，請加派監(jiān)司一員專司之。蓋言道府皆有專責(zé)，恐不能兼顧，反滋流弊。奉諭允，即以穆當(dāng)其任，于是者四年，皆相傳獲三十萬金也。乃起巨第于金陵，購物產(chǎn)土田于沿江繁盛之區(qū)，其他銀行鹽運皆有巨資，為江南監(jiān)司中首富矣。權(quán)徐州兵備年余，豐、碭之鴉片，亦存儲數(shù)千斤。革命軍起，金陵光復(fù)，穆所存鴉片擲道旁無數(shù)也。歲丁酉，文錦以捉刀捷京兆，納知府發(fā)浙江，不二年，為言官劾罷，永不敘用。至宣統(tǒng)二年，文錦又復(fù)職請覲矣。朝廷黜陟無權(quán)，親貴苞苴有價，可嘆哉！穆初司厘政時，有韓某者，庸妄人也，管鏢捐事，上書言“歲比不登，稅不足額，蒙允移善地感甚。茲上盈余千金，愿充公用”云云。穆批答嘉許之。未幾，又上言“千金想蒙察收，久不見調(diào)，不知何故”云云。皆印文，非私函也。第二次書至，時正歐陽霖再任受事之日，霖一見大詫之，觀前書更怒，曰：“安有苞苴橫行，居然形諸公牘者；安有正稅不足，而有盈余者?！彼旖覅⒏锫殹Ｄ掠种^霖揭其短，更恨之，及霖罷，遂與霖絕。辛亥八月，革命軍起，穆長兄札拉哈哩在鄂全家被劫，僅以身免。穆家江寧，亦率妻孥遁上海，城破之日，家盡毀，第宅為墟?；蛟聘缸咏远萑毡?，不知所終?！饾M洲老名士
炳成，字集之，五十后號半聾，以左耳重聽也。為清肇祖后，世貴顯。父桂昌，道光初為浙江糧道，擢寧紹臺道。以治戰(zhàn)艦不如期，為欽差賽尚阿所逼，自經(jīng)死。伯父桂清，以都御史訊獄湖北道卒，謚文清。家雖貴而貧。炳成幼好學(xué)，無貴介習(xí)，尤好金石書畫。童年見桐城吳康甫先生甚敬之。吳時年二十余，為杭州府知事，炳從其習(xí)篆隸，識鐘鼎字，學(xué)篆刻。年既冠，遭家難，浙之人士憫桂昌清貧，醵二萬為賻，炳成遂奉母攜妻子還京師。以八旗貴胄浮薄無文采，不愿與往還，而獨與漢人士相款洽。初居宣武門故第，極亭臺花木之勝，迨母沒，僅妻與子三人耳，又少仆從，遂貨其居，挾妻子賃居南城外龍樹院之東偏天倪閣。炳之返自浙也，菅葬畢，不事生人產(chǎn)，又座客常滿，尊酒不空，有古瓷酒杯三百器，號三百杯齋，不數(shù)年，裘敝金盡矣。以蔭為都察院筆帖式，四十年不遷，郁郁以終。故事，戶部銀庫司員三年一更替，司庫一缺選各署資深之筆帖式為之，歲可贏千金。其族子某為某部筆帖式，資與炳埒，少數(shù)月耳，極力營謀不能得，而炳成適當(dāng)選，炳不知其猶子之謀也。三年期滿始知之，盡舉所有以與猶子，弗顧也，人以是尤重炳。炳狂傲，嘗蔑視上官，以為不足與語。國初故事，設(shè)有司屬與堂上論事久，得自挾坐具席地坐而言，此猶未入關(guān)時氈幕中舊習(xí)，而《會典》既未刪除，亦未聲明。一日者，炳故擇一長言之事，挾坐具懷《會典》以往見都憲，立談良久，忽設(shè)坐具坐于地。都憲大詫，將斥之，炳以《會典》進，都憲瞠目以視，而無如何，同僚咸以為玩世不恭也。子年十五，晝夜課之讀，舉《十三經(jīng)》皆背誦如流，猶以為未足，更以《國語》、《國策》、《史記》督責(zé)之。子不堪其苦，嘔血死，妻痛子亦殞，炳乃大悔。獨居龍樹院，踽踽涼涼，凄然寡歡，時止于光稷甫先生家。予初至京，即于先生家見之者也。繪天倪閣圖冊以悼亡，遍征題詠。其為人也，一介不取，故舊資以金，皆不受，歲入俸四十條金，不足，則鬻書畫以益之，雖至交如光，亦不受其尺絲寸縷也。能飲健談，尤熟于國朝掌故。嘗言《品花寶鑒》小說，出于道光中葉，其時正隨父居杭州任所，著者挾貴人介紹，以稿本遍閱江浙諸大吏，所至以旬為限，獲金無算。其書中人有身見之者。華公子者，崇華巖，父名玉某，兩任戶部銀庫郎中，集資百余萬，有園林在平則門外。華公子死，貧無以殮。徐子云者，名錫某，六枝指，其園即在南下洼，名怡園也。田春航者，畢秋帆制府也。侯石翁者，袁子才太史也。史南湘，蔣苕生也。屈道翁，張船山也。孫亮功者，穆?lián)P阿、慈安后之父，嗣徽、嗣元，即其二子四山、五山也。魏聘才者，常州朱宣初，即江浙時文八名家中朱雪塍之父也。蕭靜宣者，或曰江慎修也。梅學(xué)士，或曰鐵保也。奚十一者，孫爾淮之子，爾準(zhǔn)時為兩廣總督也。潘其觀者，內(nèi)城內(nèi)興隆靴肆主人姓蘇也。梅子玉、杜琴言皆無其人，隱寓言二字之義。高品者，名陳森書，即著書之人也。伶人袁寶珠，則仍其姓名，云南甘太史為之自盡者也。其余諸伶皆原姓名，未改也。宏濟寺即興勝寺。金粟者，即桂竹蓀，曾權(quán)常州知府，遭吏議者也。
其余如王恂、顏仲清，皆隱當(dāng)時名人，不可縷紀(jì)也。又言《紅樓夢》一書，實隱國初宮闈事，非明珠納蘭成德之事也。其賅洽如此。光緒丁、戊間，京師有歌舞妓厭風(fēng)塵，欲擇人而事，一日于座上見炳，大悅，以為可偶，遂委身事之，生一子一女。
子名增篸，年十三，亦畢《五經(jīng)》并《爾雅》、《儀禮》皆成誦，為國子監(jiān)官學(xué)生，凡旗生無與匹者，及壯年時，選護軍。
乙未予出京，遂與炳長別矣。其子自炳沒后，奉母遷居內(nèi)城，遂不知所終。炳好讀書，手不釋卷，凡有心得者輒手錄之，名之曰《我愛鈔》，積十余年，得巨冊厚二尺許，沒時鬻藏書以殮，此手鈔者未知尚存否也。予時不在京，不能以重價易此，可惜也。炳有一可笑事，其妾言于光妾者。炳性僻，不能與人同衾臥，每晚飯時，必使其妾遞戒指，如宮中遞膳牌例，若留侍，則留其戒指，事畢，即遣去，或天癸期則免遞。其可笑如此。光侍御為予言，皆不禁大噱。予戲曰：“此龍子龍孫法乳也?！币蚋街局??！鹞恼聮吨茟褜幱袟畋撸Y南學(xué)士秉璋之九弟也。幼隨兄官京師，從瑞安黃漱蘭學(xué)士體芳攻舉業(yè)。學(xué)士時文名家也，門墻甚眾。
同時有廬江人章玕者，字蘊卿，富室子也，以資為戶部郎，亦負(fù)笈從黃游，與秉琦有戚誼，叔之，至相得。凡學(xué)士所改課作，彼此皆互相留稿，以資揣摩。同治庚午科，秉琦恐兄入闈須回避，乃出京就本省試。是科順天首題為“季氏使閔子騫為費宰”
全章，黃曾改秉琦課作極佳，章玕攜入闈錄之，得中第十名，刻入闈墨。玕父恐秉琦揚其事，手千金贈之。久之，學(xué)士死。
秉琦屢試不第。其為人乖謬成性，好惡與人殊，妻死無子，遂只身走金陵就章。先是章捷后，同鄉(xiāng)皆訕笑之，龔引生比部竟于宴會時面誚焉。章恐為言官上聞興大獄，遂改道員，分江蘇。
其時曾忠襄督兩江，章挾權(quán)貴書以往。未幾遂得管籌防局務(wù)，金陵城中道員第一美差也。當(dāng)秉琦之造章也，謂章曰：“我貧而病，又無子，將就養(yǎng)于爾，爾當(dāng)能奉我以終也?！闭挛ㄎ?，竊怪之，然不敢慢，辟精室處之，飲食起居，事事維謹(jǐn)，少不遂意，則必呼章面責(zé)之，如父之訓(xùn)子然。章有婢美，秉琦欲之，即遣事焉。日者章自上海返，攜廣東藤椅入，甚精美，秉琦見之，命留其半。章曰：“此我購以奉帥者，叔愛之，當(dāng)別購以進?！北唬骸盃栆曃也蝗鐜?，何也？”章曰：“非帥以一紙與我，安得此美任?！北唬骸拔邑M無一紙與爾耶！”章無言。如是將十年，秉琦死，章為營喪葬焉。仆婢皆尤之曰：“主人徒多此一策耳，而遂受挾制終身，何為哉！”有榜下知縣周某者，貴州人，以初抵省謁章，諛之曰：“職未第時，即熟讀觀察闈墨，誠名家也?！闭乱詾檎V己，大怒，變色而起，即傳呼送客。周惶懼不解，及出，詢之皖人，始知其故。自是僚屬無敢以文章頌章者?！鹈C順軼事
清咸豐十一年，各國聯(lián)軍入京，文宗挾后妃等走熱河，未幾崩。及梓宮還京，那拉后遂斬戶部尚書宗室肅順于菜市。清祖制，凡宗室有罪，皆于宗人府賜自盡，不刑于市。此次不遵祖制者，以叛逆論也。肅既伏法，京師人莫不以為大奸之除，非那拉后不能有此剛斷，頌聲徹上下。嗚呼！豈知肅順有大功于國，實隱成中興之業(yè)哉！咸豐間，左文襄會試入京，伏闕上書，痛陳時事，多觸忌諱，文宗大怒，革舉人，命順天府五城逮捕治罪。旨未下，肅陰命文襄逸，次晨旨下，而文襄已出國門矣。肅與文襄初未謀面也。曾文正皖南之?dāng)。耸仄铋T，劾者紛起，廷議將改簡，肅大言曰：“勝敗兵家之常，臨敵易帥，兵法大忌，不如使之帶罪立功可也?！蔽恼斓靡恍挠诒?，卒平大亂。當(dāng)欽差大臣向榮之沒于軍也，肅力舉張忠武國梁繼其后，文宗將許之。時長洲彭文勤蘊章在樞廷，文宗問彭曰：“爾以為如何？”彭曰：“張國梁究系反賊投誠，其心叵測?！?br />
乃簡和春繼向任，而江南軍事大壞。庚申大營潰敗，張忠武陣亡，和亦畏罪自盡，兩江總督何桂清亦逮問伏法。向使從肅言，則張忠武必能支持，待曾軍南下，合圍金陵，決無江浙兩省之糜爛矣。肅之才識，非有大過人哉！直至今日，天下無知左、曾二公隱為肅所用者。徙薪曲突，功人無功，千古傷心矣！世之罪肅者，以其盛氣凌人，驕恣不檢，遂并其功而沒之，不知盛氣驕恣，乃親貴之常態(tài)，但使有功于國，其他可未減也。肅極喜延攬人才，邸中客常滿，皆漢人也。湖口高碧湄大令，會試在京，肅聘為記室，欲以狀頭畀之。庚申高式式，迨殿試，適肅奉命為收卷大臣，慮有優(yōu)于高者，欲困之，遂下令曰：“下午四時不交者撤卷?！蹦宋搓?，即有交者，視其名，鐘駿聲也，通篇七葉半，無一補綴。肅不覺大慍，即受而置之靴中，既畢事，亦忘之矣。歸邸脫靴，始見之，大駭，即遣騎馳送閱卷處。閱卷大臣以為必肅所注意者，遂以一甲一名進呈御覽，而鐘竟得大魁矣。及遍覓高卷，乃知亦在撤卷中。蓋高作字甚緩，日將沒，猶未畢，遂一例被撤，而肅不知也。及朝考，又以出韻置未等，以知縣發(fā)江蘇，補吳縣知縣，有強項聲。肅之愛才多此類，如陳孚恩、匡源、焦佑瀛、黃宗漢等，皆肅所舉也。而獨不喜滿人，常謂滿人胡涂不通，不能為國家出力，惟知要錢耳。故其待滿人，不如其待漢人之厚，滿人深惡之。及文宗崩，穆宗幼，那拉后名位又卑，肅常藐視之。言者論其有窺竊大位之志，非無因也。肅隨文宗之幸熱河也，常戲坐寶位，謂人曰：“似否？”那拉后甚忌之。肅每晨未起，坐帳中，即飲人參汁一杯，有小內(nèi)侍專司其事。杯為和闐羊脂玉所制，文宗賜也。一日小內(nèi)侍誤碎之，大懼欲逃，有老監(jiān)某教之求陳尚書緩頰。陳尚書即孚恩，與肅最莫逆者也。孚恩授以計而去。
小內(nèi)侍歸，粘以膠，次晨仍貯參汁以進。甫揭?guī)?，即驚呼仆地而擲杯焉，肅怪之。對曰：“適見爺兩鼻孔中有黃氣二，如龍狀，長五六尺，故不覺駭而碎杯也?！币蛘埶馈ＣC曰：“速起，毋妄語，何懼為？”竟不問碎杯事。肅自是隱然以為有天命焉。
故文宗晏駕，肅命改元為祺祥。穆宗立，始定同治年號。其舉動之躁妄如此。肅之臨刑也，穢語詈那拉后，劊子以刀筑其口，齒舌皆糜，猶噴血有詈焉。自是朝中大治肅覺，凡為所賞者，皆禁錮終身，然皆有文武才者也。相傳肅之生也，有冤業(yè)焉。
肅為鄭親王烏爾棍布之孽子，母回女也。先是，王下朝，途見一女甚美，命心腹包衣趙姓者往探之，欲購為妾，乃知女幼已字人，家粗給，無與人為妾之理。王大懊喪，必欲致之，多金非所吝。趙請緩圖，王不許，予三月限。趙于是偽為革退者，卜居于女之鄰，與女父締交，時助其緩急，誼若管鮑，女父母皆感之，然于女仍無術(shù)以致之也。期已迫，王忽奉旨管步軍統(tǒng)領(lǐng)事，受事三日，有以獲盜解署者。趙大喜，得計，賄盜使言回回為窩主，于是女父與諸盜駢斬于市。趙厚為之?dāng)?，且周恤其母女，又使人偽為女父貸券，登門追索，趙又為清償，于是母女感之次骨。趙又陰使惡少時登門調(diào)女，又陰使人誣其不貞于婿家。婿乃退婚，而母女益大困，商于趙，趙曰：“何不進女于王，不但母女得所，且可享富貴，計莫此之善也?！蹦孙椗赃M，王大喜，重賞趙。次年即生肅順。未幾，王患頸疽而死，如斬然，俗呼落頭疽也。使劊子縫其項，乃能殮。蓋京師惟劊子擅此技也?？僧愓撸w亦患頸疽而死，以至于肅順之?dāng)?，論者以為有天道焉。吁！異矣。保全左、曾及舉張忠武、聘高碧湄、碎玉杯等事皆炳半聾為予言。其父誘買回女事，聞之江寧鄭受之部郎，轉(zhuǎn)聞之肅邸中者。
○楊查孽緣
楊鼎來，字小匡，淮安山陽人。才子也，兼精拳勇，能百人敵。幼隨其父蘇州校官任，署鄰查姓者，浙江海鹽巨族，與校官至交，眷屬相往來。有女幼而有才，嘗來署與楊同嬉游，兩小固無猜也。楊能詩，女亦能詩，唱酬無虛日。楊固未聘婦，而女則已字吳縣潘祖同矣，雖彼此有情，格于禮法，不能通婚媾。祖同父侍郎曾瑩在籍時，楊曾受業(yè)門下，及弱冠，娶彭氏，時為京官，楊走京師就婚，遂館于潘氏。時女已出嫁，祖同亦入翰林。咸豐己未，楊中順天副榜，已與女通。至甲子，又中鄉(xiāng)舉。其年祖同因事革職遣戍，兄祖蔭又由侍郎降編修，驟失勢，楊遂無所顧忌。然其師曾瑩固在也，以侍郎退休，就養(yǎng)于京。一日見楊與女唱和詩，語多狎褻，逐楊出。次年，楊會試不第，竟夤夜逾墻入潘宅，負(fù)女遁。潘氏聘拳師五人，使于中途殺之。追至楊柳青，見楊與女疊騎而馳，五人皆敗而還，楊遂安然歸故鄉(xiāng)矣。于是潘氏父子遍告同鄉(xiāng)故舊，聞?wù)呓詯褐?br />
朝臣相戒，如會試得楊卷，即抽換，不使淫兇得志也。無何，楊竟于同治戊辰復(fù)入京就試，及拆彌封，楊名在第九，已進呈御覽，不能易。遂更相戒于殿試時抑之。楊素工書，師米襄陽，人皆識之，至是楊變作率更體，眾果不察，進呈前十本，楊之卷又在焉。朝考時始抑入三等，猶得用主事，分工部。楊自知不容于清議，不復(fù)作春明之夢，遂歸，筑精室于淮之河下，與女居，日相唱和，享閨房之樂二十余年，授徒以終?；粗撕襞疄闇蛉耍w合其二夫之姓之半而謔之也。楊自書楹帖榜其門曰：“文章有價，陰騭無憑?！迸葪顢?shù)月死，楊挽以聯(lián)云：“前世孽緣今世了，他生未卜此生休?！蹦苡跓o可著筆之中，曲曲傳出心事，可謂才人之筆?；粗耸雠洍顣囁托性娫疲骸盎此迩搴铀疁啠才判欣钏屯鯇O。明年三月桃花浪，君唱傳臚妾倚門?！憋L(fēng)致甚佳，然含蕩意，一望而知非貞婦也。
嗟乎！人禽之界，一念之間耳。楊具文武才，使其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則儒林也，名相也，大將也，楊皆優(yōu)為之；乃一念之差，縱欲敗度，遂入于衣冠禽獸之途，而不可救藥，吾甚為楊惜也。
聞女并不美，且面有痘瘢，惟多才耳。自楊中會試后，朝中大老主會試者，得淮安卷輒擯之，如是者幾二十年，以為淮之士人皆如楊也。有吉元者，亦山陽名下士，坐是困春明終其身，恨楊次骨。楊為山陽世家，五世皆進士，亦難得也，然至楊斬矣。楊妻彭氏，與所歡查氏各生一子，皆不能繼楊業(yè)。聞之泗州祁頌蕓云?！鹕窠?jīng)病能前知
揚州謝夢漁侍御，清道光三十年庚戌科一甲三名及第，書法甚劣，二甲且不能望，竟問鼎焉。蓋是年殿試之日，猶在宣宗大行百日內(nèi)也。士子皆素服入試，于策中照例抬寫處，多未留意。惟謝卷遇抬寫皇上陛下之上，必加“當(dāng)今”二字，通場所無。諸大臣以為得竅，擬置狀頭，以字太劣，置第三，京師人呼為兩字探花。惜仕途蹭蹬，終于御史而已。謝之為人無可議，惟似有神經(jīng)病，多作可解不可解語，往往能前知。嘗一日謁一宗室，其人并非顯者，坐甫定，閽人進言青麟傳到，宗室立命之入，謝意青乃侍郎，且翰林前輩，彼豈能傳之，或另一人耳。及入，則即侍郎而前輩也，皇悚避席。宗室曰：“彼在我處無坐位，爾不必謙?！奔椿仡櫱圜?，聲色俱厲，大加申斥而去。謝出謂人曰：“我觀青老前輩，將不得其死。”人曰：“青久蒙簡在，即將外任封圻矣?！敝x曰：“放出去，更不得其死，不如死于旗主之逼，猶不害人。”眾以謝囈語也，置之。未幾青果得湖北巡撫，以粵逆陷城失守，伏法。謝之言竟驗。
咸豐壬子科順天鄉(xiāng)試，四月考差，謝不赴，人勸之，謝曰：“我一生無差運，故不考。”至秋，同鄉(xiāng)京官宴士子于會館，甫入坐，空中有鴉飛鳴一聲而去，謝瞿然驚曰：“今科我揚只中一人，可惜可惜。”人又以為囈語也。及榜發(fā)，果中方鼎銳一人，謝言又驗。銀臺儀征胡隆洵之入都也，并行李而無之，投會館，長班以無行囊不納，使之謁值年者取進止。時值年為陳六舟中丞，胡往謁，陳細(xì)詢之，知為諸生，遂留宅中，司筆札，試以時藝，則不佳。陳曰：“既欲應(yīng)試，非用功不可?！庇谑嵌秸n甚嚴(yán)，親為改削。一日謝至，熟視胡，問陳曰：“此何人？”陳曰：“吾鄉(xiāng)應(yīng)試者，然不能望中也?！笔疽院?，謝曰：“此可中矣，在他人固無望，然在胡不必佳也，爾以為必佳文方中乎？”相與拊掌。及謝出，陳謂人曰：“謝老前輩戲言也，不可為后生法。”是年為同治改元壬戌恩科，秋闈胡報捷矣。胡于是意得志滿，終日應(yīng)酬奔走，無暇伏案，陳督責(zé)之，亦不聽。逮癸亥會試，首題為《大畏民志此謂知本》，懷寧楊禮南學(xué)士為同考官，已撤堂矣，同考中有孫觀者，與楊同鄉(xiāng)至好，得一佳卷，欲補薦，挽楊為伴。楊不得已，隨手取一落卷，加一游批陪孫上堂，孰知孫薦被擯，楊薦竟入彀，即胡卷也。
照例于放榜后，各房考先自磨勘一次，楊勘至胡卷，大駭，惶愧萬狀，隨呼奈何！人問之，閱其中二比起句，皆不覺大笑。
蓋出比起句曰：“蓋在夫子?！睂Ρ仍唬骸岸诿褚??！庇譄o法為之改削，惟不刻入同門錄而已。胡以為我亦送板價與老師，而不刻我文，是輕我也，從此師生無感情焉。胡用主事分吏部，后升至通政司參議而終，謝之言又驗。謝居京三十年，宴客之事寥寥焉，將歿之前一月，忽折簡遍邀同年同鄉(xiāng)至好者，大宴于松筠巷，即楊忠愍公祠堂也。眾異之，屆期往，則十余席珍饈羅列矣。皆請曰：“公今日何事盛設(shè)？”謝曰：“我將與諸君永別，不得不痛飲一回以當(dāng)離筵也?！北娦υ唬骸肮我灾俊敝x指忠愍神主曰：“此我故人也，昨夜入夢相告，故知我辭世不遠耳?！苯試先槐M歡而散，果不一月而訃至。謝歿后，囊橐蕭條，老妻以哭子早喪，侍御有子，于粵寇陷揚州時，乳母攜之逃，遂相失。謝屬纊時，謂所親曰：“他年吾子來京，望諸公善視之?！北娢ㄎ?，然皆知其無子也。及歿年余，忽有老媼攜童子來京，遍叩同鄉(xiāng)之門，謂是謝子，述避寇年月甚悉，以久不得主人消息，故未來，今聞人言主人在京，不料子來而主人死，并言謝家事甚悉，遂醵金教養(yǎng)之。及長，屢應(yīng)試不售，就館職，得知縣，歷任順天繁劇，有能聲，宦橐甚豐，以道員卒于京，即謝星庵也。吁，異哉！論謝之品學(xué)，皆為人所稱許，獨其有先見之明，而故作不倫不類語出之，豈悟道者耶？抑其人果如佛家所云有來歷者耶？予在京，歷聞?chuàng)P州人云，遂拉雜記之于此。
○貴女殺親夫
榕興，字吉孫，滿州人，江蘇候補知府也，年三十一。妻為前清兵部尚書鐵良之侄女，年二十九。榕需次蘇州時，納一妾，極寵之，因是不與妻共枕席者五年。光緒三十四年春，奉委荷花池厘差，局在北岸瀕江，屬鎮(zhèn)江境，乃攜家居差次。有薦司事與榕者曰周鳳魁，無錫人。少年美豐姿，善修飾。五月始至，未浹旬即與榕妻通。榕知之，懾于閫威，不敢言，忿而致疾，宿于外寢。榕有一子，妻出也，已六歲，將拜周為假父，擇期六月二十六日設(shè)宴稱賀。先期妻謂榕曰：“二十六日將大治具，汝能稍飲一杯否？”榕不答。至二十四日，榕覺疾甚，如瘧狀。次晨，妻忽造榻殷勤慰問，并勸之食。榕夫婦積不能已五年之久，至是人皆異之。是日慰問至八九次，至黃昏，又手粥一甌，力勸加餐。榕不忍卻，遂啜之。未三更死矣，七竅皆有血，舌紫黑。醫(yī)者以銀針探其喉，作黑綠色，皆知其中毒也。走告妻，妻若不經(jīng)意者，猶手風(fēng)琴而歌，周坐其旁，稚子倚周膝而嬉。妾聞之，奔至榕寢，撫尸大慟，為之洗滌血污，手自含殮。而二十六開筵拜假父之舉不成矣。合局之人大動公憤，誘周至江南岸而痛撻之，并勒其供狀，歷述通奸謀斃始末。
有高姓者，北人也，性愚直，將執(zhí)狀控于官，尼之者謂不合法律而止。當(dāng)?shù)烙值K于鐵良，不欲彰貴家之穢，僅遣人送其子與榕櫬回旗，即周鳳魁亦幸逃法網(wǎng)焉。噫！大員之妻謀斃親夫，若斃一犬然，誠世界罕見之事也。清律，凡捉奸者，必于奸所雙執(zhí)之，又必其本夫或其父母始可，即翁與伯叔兄弟皆不得而捉之也。又曰，指奸勿論，以其非親見于奸所也。若外人告奸者有禁，恐其妒奸或誣奸也，此高姓之控所以不合法律也。
○名士遇鬼
朱銘盤，字曼君，江蘇泰興人。記誦淵雅，文詞典贍。光緒癸巳舉孝廉。瑞安黃漱蘭學(xué)士督學(xué)江蘇時，拔高才生，肄業(yè)南青書院。廬江吳武壯長慶聞其名，聘為軍中記室，與今張季直殿撰同掌機要，武壯賓師之，不以屬吏待也。會武壯卒，所部有欠餉未放者，朱代領(lǐng)萬金舁至舟，待發(fā)矣。蓋朱又為駐旅順淮軍將領(lǐng)張某所聘，亦武壯舊部也。盜偵知之，亦附其所乘之輪舶而行，見其舁銀至家，遂往約他盜夜劫之，不知朱舁至家后，忽轉(zhuǎn)念不如舁往軍中為妥，盜不知也。至夜，盜十余人破扉入，覓銀無有，詢朱，朱曰：“此軍餉也，已舁至營矣?！币槐I將刃之，前隨之盜曰：“不可，我輩與朱某無仇，何必血刃?！彼旖倨湟挛锷僭S而去。次晨即報張緝之，獲七人，前隨之盜亦在其中，蓋亦武壯革退之兵也。盜直陳不諱，并云：“我輩忌空過，故劫其少許物，計不直百金，無死法也，且我尚有德于爾，爾亦當(dāng)以德報?！睆埢仡欀煸唬骸叭绾危俊敝煸唬骸盃柊窜姺ㄞk理可也，何必問?！睆埐坏靡眩墧刂?。未幾，朱妾生子，彌月之期，大開湯餅宴，賓眾雜沓，朱抱子出示眾賓，時朱年已逾四十始得子也。抱而入，甫至廳事后，忽聞朱狂呼曰：“勿傷吾兒?！毙剝阂嗫裉湟宦?，戛然而止。眾趨入視，朱僵于地，兩目直視，歷敘殺盜事，又云：“我錯我錯，乞恕我子?！表汈饨^。更視其子亦死矣。此甲午冬月事。予時客煙臺東海關(guān)道劉薌林觀察署中，有友人自旅順來言如此，皆以為盜索命云。觀此與王萬青二事，中國豈果有鬼神哉？所以近年西人之講哲學(xué)者亦皆主靈魂之說也。
○猴怪報怨
前清光緒季年，直隸鹽山縣令史某，杭之錢塘人，無錫王壯武公之孫婿也。署中庖人楊大者，有童養(yǎng)媳年十五矣，尚未成婚。忽一日，覺有人與同臥，始尚隱約，繼更近昵，詢其何氏，答曰：“我侯氏女銀針也。汝三世前邵姓，為錢塘令。我其時亦士人女，因見惡于賣花媼，彼遂誣予不貞。婿家聞之，遽退婚。父不服，訴之官。官受媼賄，誣予非貞體，予遂自盡。
此雍正間事。予死后，閻羅憫予屈死，命轉(zhuǎn)世為男子，富且貴。
予不愿，但思報仇。閻君謂‘邵令已墮畜生道。爾恨亦可泄矣，不如轉(zhuǎn)世為佳也?！送渡兄葙F人家為人。既長，迷失本性，無惡不作，及壯而夭。閻君怒，謂亦當(dāng)墮畜生道。予大哭，但求復(fù)仇，遂轉(zhuǎn)世為猴女，猴父母皆修煉成道去。予同胞尚有一弟一妹皆能修煉，先予得尸解，惟予以心懷復(fù)仇故，道念不及弟妹之堅，遲之?dāng)?shù)十年，亦得尸解。遍覓仇人，知爾今生為楊氏婦，故來覓爾。然吾母與妹皆常來防守，不令我索爾命，以為冤宜解不宜結(jié)也?！弊允歉綃D體不去，闔署之人皆昵之，令之女兒輩呼之為銀針姊，幼者姑之。與人接談，恭而有禮。母與妹亦時附婦而言，獨銀針有時作空中笑語聲也。令之諸女有欲見其面者，女曰：“我一猴耳，何足觀。”再三請，女曰：“無已，可于帷后觀予足可也?！眲t見一足弓鞋窄小如菱，履制亦精美，一足則大如蓮船盈尺，皆哄堂大笑。壯武之孫名恕字心如者，藎臣同守之第三子也，時在署，女亦常與款洽，一日恕問女曰：“爾母爾妹則常來，爾弟何不來？”女曰：“但聞其轉(zhuǎn)世為大貴人，今在湖廣大衙門。亦不知湖廣為何地也。”
問姓名，曰：“不知，但知其為湖廣最大之官耳?！焙鲆蝗諔蛑^恕曰：“三舅老爺，我為爾妾何如？”恕笑曰：“我不慣看猴子面目。”女曰：“我能變形也，然亦只能變一小時耳，不能久也?！睏畲蠓驄D敬之如神明，稱為仙姑。令有小奚奴謂楊曰：“一猴怪耳，何足畏，爾俟其空中發(fā)聲時，循其聲抵于壁，我以棍擊之，可使其現(xiàn)形也?！闭Z未畢，忽自批其頰無數(shù)，且自投曰：“爾以后再敢狂言否？”奚奴大懼，跪而哀告乃已。
如是者五年而去，并不為婦禍，惟婦體贏瘠耳。女作杭音，聲直而粗，其母妹皆然。此心如為人言，蓋于鹽山署中親見之者。據(jù)女言，則人云張文襄前身為猴，非虛言矣。文襄之貌似猴，飲食男女之性無不似猴者，亦奇人也。予所紀(jì)不載虛渺神怪之跡，惟此乃近年事，且王君兄弟所目擊，言之鑿鑿，當(dāng)非妄語，故記之，此吳騫《傳信錄》例也。
○前世冤鬼
葉伯庚，江寧廩生也，頗有文名。光緒二十三年丁酉，各省鄉(xiāng)試之年也。其秋葉忽病，旬日不醒，嘗喃喃自語，作湖北鄉(xiāng)音。人問之，答曰：“我周呂氏鬼魂也，嫁周鳳奎為妾。道光中，周以甲榜為福建閩縣令，因口舌細(xì)故，忿而縊于鳳凰山之銀杏樹下，山即在縣署后。周知之，不使斂，致尸飽虎狼。
周轉(zhuǎn)世為葉，今科將中江南第四名舉人，予得請于帝而索命焉。
”一家大恐，許度脫，鬼曰：“我亦不能遽斃之，緣渠曾辦振饑事有微勞，上帝亦許貸其死，惟不使之入場耳?！奔胰谁h(huán)求不已。鬼又曰：“祀我，并使某高僧誦《楞嚴(yán)經(jīng)》千遍，則我去矣?！比缙溲?，至八月八日貢院封門，而葉病愈。訪之閩人，果有閩縣令周鳳奎其人者。逾年為光緒二十四年，葉摒擋入閩，訪詢周呂氏事，竟無人知。至鳳凰山，果有銀杏樹，百年外物也，于其地招魂立冢而歸。其時余在金陵，葉親為人言。此事甚可怪，葉不致造言以自污也。
○鬼捉酷吏 時乃風(fēng)，字萼卿，浙江仁和人，江蘇候補知府也，管閔行鎮(zhèn)厘稅。會幫辦委員倪祖謙家被盜，鳴官捕數(shù)人，內(nèi)有護卡炮艇勇丁焉。艇有哨弁，素與時有隙，時遂誣以坐地分贓，言于撫院巡捕官申保齡，申白巡撫吳元炳，遂駢斬之。未幾，申權(quán)吳江知縣，甫匝月而病，病中喃喃辯殺盜事，遂死。死后數(shù)日，時又權(quán)松江知府，甫三日，一日送客出廳事，杭聲大言，若對客狀，仆以客去告，則大怒曰：“我正與申大令言，何相混也。
”俄頃面目慘變，自投無數(shù)而死。此同治戊辰、己巳間事也。
石埭徐子靜言。
○翰林不識字
自科舉廢倡言新學(xué)，凡留學(xué)日本三年畢業(yè)歸國者，送部應(yīng)廷試，或賞翰林，或進士，或舉人，皆出于一榜焉。此從來科名未有之變局也。光緒末年，有粵人某廷試得翰林，呼何秋輦中丞為“秋輩”，讀“奸宄”之“宄”為“究”。予初以為言者過甚耳，迨指其人而實之，始知不謬。吁！此亦國之妖異也，安得不亡哉！
○妖狐為祟
同治季年，蕪湖有厘卡委員俞某者，浙人而北籍也。婦為狐所憑，夫入房，輒有物擊之，遂不敢近。在蕪湖時，一日清晨，有仆婦入房灑掃，忽見一壯年男子，冠白氈冠，衣灰色繭綢袍，腰系大綠皮煙荷包，坐主婦床上。大駭，欲詢，轉(zhuǎn)眼即不見。俞自北南來，此狐即隨之而至，歷有年所矣。婦日漸枯瘠，遂死。俞亦無子。予其時亦在蕪湖，一時喧傳，以為怪事。
○方某遇狐仙
事道光間方某，皖人，寒士也，入都應(yīng)鄉(xiāng)試，館某旗員家。
書室在花園中，園故空曠，僅一館童作伴而已。一日月下，方仰天長嘆曰：“家無儋儲，功名未遂。昨有家信來告匱，奈何？”忽空中有答者曰：“公富貴中人也，何憂貧？公無患家計，我已為公備銀二十兩為家用，明日封寄可也?！狈酱篑?，不敢應(yīng)，遂歸寢。次晨，見案上封裹宛然。視之，銀也，權(quán)之，得二十兩，大喜，遂寄家焉。晚坐月下，望空稱謝。又聞人語曰：“公長者，愿與公為世外交，可乎？”方曰：“可。”叩其姓名，曰：“胡某，為大內(nèi)管庫職司也?！笔悄攴浇蓓樚?，胡又為摒擋一切，費不貲，方深感之。次年會試后，遂移居試館，不復(fù)館旗員家矣。及聯(lián)捷，又助之，且時來與方談?wù)摻窆?，頗淹洽。惟不見形耳，方頗以不得一面為恨。胡曰：“無見面緣也。”方固請，胡曰：“不得已，可于某日午后俟我?！睂闷?，戒閽者，凡有客來皆辭謝，以為今日可以見我良友矣。至午后，忽座師傳喚，命即至，方大恨，然座師命不敢違，怏怏行。甫出門，胡即來，投刺而去。至晚方歸，仆曰：“午后有一人白而頎，四品冠服來拜，素不相識也?！狈筋h之。至夜胡至，謂之曰：“如何？我固謂無見面緣也?！本弥?，胡忽語方曰：“我輩交誼可謂厚矣，欲附為婚姻可乎？家有弱妹，貌頗不惡，堪備箕帚?！狈皆唬骸拔矣袐D矣，胡可者？”胡曰：“不妨，我輩世外人，不爭名分，公即妾之可也?！狈皆唬骸叭菪熳h之。”次日，方出門后，有一李姓來拜，歸視名刺，不識也。至夜，聞空中有聲，非胡聲也。問為誰，答曰：“即日間奉拜之李某也。某亦狐而仙者，久欲奉教，未敢唐突。今聞胡某欲以妹許公，明知交淺言深，公未必信。然視公之危而不救，實不忍。
胡妹雖美，而淫蕩，已蠱死多人矣。公奈何墮其術(shù)中，不如設(shè)詞拒之為是?！狈酱篌@謝。翌日胡又至，申前說，方絕之，胡詰其故，方曰：“我雖貧，究人類也，豈可與君輩為偶。”胡大怒曰：“相交許久，猶以我為畜類耶？”作恨恨聲而去。自是遂日作祟無虛日，或食物中置糞穢，或衣服無故自焚，或朋友求書之件污以墨水，種種惡作劇，不堪其擾。方恨之而無如何。李又至，教之曰：“爾第焚疏于前門關(guān)帝廟，彼自懼而不敢祟矣?！狈饺缪浴Ｖ烈?，夢一三十許方面壯夫，鋃鐺被體，戟指向方曰：“爾受李某讒，控我于神。我待爾不薄，計我所毀爾之物，尚不敵贈爾十之一，爾何忍乃爾！爾知李某為何如人，大內(nèi)庫掌我為正，李為副，李久欲謀我缺，不得隙，今遇爾，亦天也。我不過發(fā)配陜西三年耳，三年后公亦須來京考散館矣。黃河岸邊相見可也?！狈叫讯髴?，請假歸，終身不復(fù)入京，此即方朝覲之父也。聞朝覲會試后，夢一人，自稱胡某，與爾父相善，因爾父信讒，致我得罪充徒三年，今歸仍復(fù)舊職。
聞爾能繼父志甚喜，然爾命中無進士也，何必跋涉哉！方夢中大哭，求轉(zhuǎn)圜。胡曰：“無已，以壽算準(zhǔn)折或可。爾具一疏焚于前門關(guān)帝廟，我再于冥冥中為爾謀之，惟中后即不永年，勿悔也。”朝覲允之，故殿試后未匝月即死也。朝覲為光稷甫侍御姊夫，于方父子事言之甚詳。予至京，主其家，茶余飯罷，輒以為談資也。此豈中國人迷信之故哉！然而其事甚確，非空中樓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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