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部分

潛書 作者:明·唐甄


潛書

上篇上
辨儒
  佛者大瓠(沈麟生)過唐子之門而入問焉,唐子喜,炊麥食之,而與之言終日。大瓠曰:子天下之明辨之士也,然而未學道也。唐子曰:學道何如?曰:儒者世之宗也,身者人之表也,心者事之本也。君子欲易世,必立其宗。欲正人,必端其表。欲善人,必務(wù)其本。諷誦三詩,定卦索象,秉禮道書,合春秋之邪正,皆所以閑身也,皆所以養(yǎng)心也。審人倫之則,探性命之微,根于誠信之地,而往來仁義之涂。堯舜雖遠,趨焉如躡其跡也,立焉如合其影也。若斯之人,生為生民之師,死配先師之饗。法言矩行,流于無窮,豈非有道君子哉。此古之人所以日夜孳孳,至于老死不倦也。唐子曰:子之言信美矣。雖然,圣賢之言因時而變,所以救其失也。不模古而行,所以致其真也。昔者先師既沒,羣言乖裂,自宋以來,圣言大興,乃從事端于昔,樹功則無聞焉。不此之辨,則子之美言猶為虛言也夫。大瓠曰:自宋及明,圣言大興,百家盡滅,不誤于異聞。大賢先生,高世可法,功為不少矣。而子獨以為無功者,是何說也?曰:吾聞魯哀公之時,齊人大興師伐魯,季孫立于朝,屬諸大夫謀帥焉。諸大夫皆曰:冉求可使也。于是季孫舉以為將,與齊人戰(zhàn)。冉求不能將,魯師大敗,喪其戎車三百乘,甲士五千人。季孫欲誅冉求,冉求懼而奔楚。已而田常欲伐魯,子貢請出救魯。仲尼止之曰:吾道奚為此也。子貢不聽,往說吳晉之君,困齊以存魯。吳晉之君弗信也,而反私于田常。田常大怒,以子貢來誅,師薄于門。魯之君臣系頸請降,獻三邑以解伐,而后田常乃釋之。當是之時也,魯幾亡。大瓠驚曰:吾于書傳未聞此也,子于何而聞之也?唐子曰:更有于此。昔者宋國日蹙,竄于吳越,其后諸儒繼起,以正心誠意之學匡其君,變其俗,金人畏之,不敢南侵。于是往征之,不戮一士,不傷一卒,不廢一矢,不刺一矛,宋人卷甲而趨,金人倒戈而走,遂北取幽州,西定西夏,東西拓地數(shù)千里,加其先帝之境土十二三焉。子聞之乎?于是大瓠乃大笑曰:甚矣子之為戲也!唐子曰:非戲也,請為子正言之可也。求賜之學多疾,宜若無功者。諸儒之學,如錫百火,可為百世師,宜若有功者。然而得失相反,功業(yè)相遠也。吾嘗宦于長子矣,聞上黨之參,天下之良藥也。命醫(yī)獻之。其形槁然而長,其色堊然而白,曰是物之生,其變也久矣,食之雖亦有補,而不能起羸弱之疾。異哉,一山谷一根葉一雨露,昔為良藥,今非美草。古之儒,昔之上黨之參也。后之儒,今之上黨之參也。
  大瓠曰:吾聞儒者不計功。曰:非也,儒之為貴者,能定亂除暴安百姓也。若儒者不言功,則舜不必服有苗,湯不必定夏,文武不必定商,禹不必平水土,棄不必豐谷,益不必辟原隰,皋陶不必理兵刑,龍不必懷賓客遠人,呂望不必奇謀,仲尼不必興周,子輿不必王齊,荀況不必言兵。是諸圣賢者,但取自完,何以異于匹夭匹婦乎?子曰心者事之本也,請為貴本之譬:彼樹木者,厚壅其根,旦暮灌之,旬候糞之,其不憚勤勞者,為其華之可悅也,為其實之可食也。使樹矣不華,華矣不實,奚貴無用之根,不如掘其根而煬之。惟心亦然,事不成,功不立,又奚貴無用之心?不如委其心而放之。木之有根,無長不實。人之有心,無運不成。若今之為學,將使剛者韋弱,通者圜拘,忠信者膠固,篤厚者痹滯,簡直者絲棼,天實生才,學則敗之矣。
  大瓠儒者也,好學多聞,善為楚騷之辭。其父不得其死,逋于佛以免難者也。他日唐子往見焉,欲有所言,使權(quán)之也,乃大瓠則病且死矣。
  正心誠意,學之本也。古之人正心誠意則為圣人,后之人正心誠意則為拘儒。治心之道,曰毋利而思義,毋詐而主誠。義則一義,誠則一誠。誠一也,然有分焉,毋以義與利辨,以義與義辨。毋以誠與詐辨,以誠與誠辨。雞卵素,雉卵文,此易辨也。雞卵與雞卵則無辨。其方伏之時,視之無象,揣之無形,豈有雌雄之分哉。然雌雄則已異矣,伏雄者為圣人,伏雌者為鄙儒。有宋襄之義,有文王之義。有尾生之信,有季路之信。奚必戰(zhàn)于泓而后為襄公,戰(zhàn)于崇而后為文王哉。其終日默坐,終日事事,終日讀書,思之所注,心之所存,宋襄文王之分已種于中矣。未有伏雄成雌,伏雌成雄者也。
  心之動也,有愛惡是非之用,有忠信仁義之道。有用之信必不愚,有用之仁必不懦,有用之義必不固,別若黑白,人未之知,已自知之。陽者伏于窮亥(十月),萌于微子(十一月),是震雷澍雨之根也。信者不欺仆妾,不欺童稚,是馴暴服蠻之根也。仁者不忍庖廚,不傷蟄宿,是澤覆四海之根也。義者不食利,不蔽愛,不徇惡,是誅暴亂定天下之根也。君子既得其根,又善其養(yǎng)也。善養(yǎng)則根生,不善養(yǎng)則根腐。丹溪者昔之良醫(yī)也,治不得前溲者,助其陰,餌以黃檗知母,烏知其用桂三分也。心靈物也,不用則常存,小用之則小成,大用之則大成,變用之則至神,不可使如止水,水止則不清。不可使如凝膠,膠凝則不并。昔者蜀之蔣里有善人焉,善善而惡惡,誠信而不欺人,鄉(xiāng)人皆服之。有富者不取劵而與之千金,賈于陜洛,以其處鄉(xiāng)里者處人,人皆不悅,三年盡亡其貲而反。斯人也,豈不誠善哉,為善而亡人之千金,何則?水止而膠凝,無桂以道之也。此所謂不出鄉(xiāng)里之善也。昔者陽明子方少,有后母而數(shù)行不善也,陽明子憂之。女巫來,陽明子使告其母曰:今者有神與我言,母毋為不善,為善降之福,為不善降之禍。于是遽改其行,一朝而為賢母焉。是謂以狙待親,君子病之,乃他日用是道也,以奇用兵,而成禽寧定浰之功。治心之用,于斯可見矣。
尊孟
  固哉程頤,孟子曰:我圣人也。而頣也以為非圣人也(孟子中間有些英氣,顏子便渾厚不同)。古人多實,今人多妄,是故古人自知,今人不自知。子路之才千乘,冉求之才七十,其自許者仲尼亦許之。昔者公孫丑問于孟子曰:夫子其圣矣乎?孟子曰: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不自謂不圣而謝之,以孔子所不居也,蓋亦不敢自居焉云爾。丑未之達也,曰:然則夫子安于顏淵矣乎?曰:姑舍是。夫道之進也舍其過跡,階之升也舍其過級。舍之者,過之也。過乎顏淵,是何人也?
  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烏知其見麟則伏也。麟善獸也,可以手挽其角而指數(shù)其牙,人之視之,謂是虎之肉也,而不知其能伏焉者。麟虎未相遇也,圣人麟也,奸雄虎也。世無圣人,或有圣人而不用,是以奸雄無所于伏而霸天下。昔者孟子之世,天下強國七,秦孝公發(fā)憤于西陲,布恩惠,振孤寡,招戰(zhàn)士,明賞功,西斬戎王,南破強楚,虎視六國,狙以濟之。六國之人,君臣危懼,異謀并進,西向以待秦。燕昭王篤于用賢,韓昭侯明于治國,趙武靈王以騎射雄北邊。蘇代陳軫之屬,奇計莫測。白起趙奢樂毅之屬,神于用兵,所向無敵。當是之時,人皆習兵而熟戰(zhàn),以甲冑為衽席,以行陣為博奕,智謀之士率而用之,張軍百萬,轉(zhuǎn)戰(zhàn)千里,伏尸滿野,血流漂鹵。七雄并角,其勢不能相下。論者審當時之勢,以為雖太公復(fù)生,不易定也。乃孟子則曰:以齊王猶反手也。王之者,必使秦孝燕昭趙武靈之屬,籍其土地人民之數(shù),稽首為臣,誅賞惟命。白起趙奢蘇代陳軫之屬,杜口而不能謀,投戈而不敢校,化狙為良,柔雄為雌,而后天下可定,齊可王也。嗚呼,豈不神哉!非圣人而能若是乎?
  天下莫強于仁,有行仁而無功者,未充乎仁之量也。水,能載舟者也。其不能載舟者,水淺也。仁能服人者也,其不能服人者,仁小也。仁之大者,無強不順,無詐不附。謂仁勝天下,鄙人皆笑之。夫愚者見形,智者見心,禮揖不格刃,儒服不御矢,形也。刃不我剌,反為我操,矢不我傷,反為我發(fā),心也。
  戰(zhàn)國致形,圣人致心,何以見其然也?天下有心至而身不能至者四輩:孺子在幼,婦人在內(nèi),黎民在土,三軍之士在將。此四者恃以為國者也,然心至而身不能至者也。賢才者,四者之舟車也,去之則四者皆去而國亡,歸之則四者皆歸而國興。是故圣人之得人心,自賢才始。請于一室之中設(shè)為兩國之形,相彼之國:君疑臣猜,征煩法峻,老幼饑寒,夫妻離散。相此之國:君明臣忠,上下和易,老幼飽暖,養(yǎng)生送死無憾。彼白起趙奢蘇代陳軫之屬,其從彼國乎,其從此國乎?彼數(shù)子者,亦欲得君就功,置田宅以遺子孫耳。豈樂處不測之朝,取難保之富貴哉?其來歸恐后無疑矣。賢才既歸,彼秦孝燕昭趙武靈之屬,斷臂折翼,不能自立,叛則為禽,歸則為侯,豈待計哉!反手之言,誠然也。
  孟子之道,在養(yǎng)氣而不動心。今夫足之所履,衡不及二寸,縱不及七寸。二寸七寸之外,皆余地也。彼度山之梁,廣若二三尺,豈不能措足哉?然下臨千仞不測之淵,使怯者過之,則驚眩而欲墜,非足弱也,心不持足也。冶人致風之器,南方以櫝,北方以橐,挈其橐而鼓之,則風勁火烈,镕五金鑄百器,橐之利用大矣。若有容錐之隙,則抑之中虛,鼓之無風,而器不成。非橐之不足用也,氣不充橐也。心不持足則不能歷險,氣不充橐則不能成器。任天下之重亦然,氣大則心定,心定則才足,固歴險成功之道也。
宗孟
  性具天地萬物,人莫不知焉,人莫不言焉。然必眞見天地萬物在我性中,必眞能以性合于天地萬物,如元首手趾,皆如我所欲至,夫如是,乃謂之能盡性也。系辭中庸,廣大精微,入而求之,雖有其方,難得其樞。性本在我,終日言性,而卒不識性之所在,于是求性者罔知所措矣。孟子則告之曰:性非他,仁義禮智是也。于是求性者乃有所據(jù)焉。
  仁能濟天下。以堯舜為準,義能制天下。以湯文為準,禮能范天下。以周公為準,智能周天下。以五圣人為準,必若五圣人而后四德乃全,守隅而不能徧,具體而不能充。雖有前言往行,遵而行之,皆為襲取,終非我有,而卒不能全其德。于是為仁義禮智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則告之曰:仁義禮智非他,人心是也。天下豈有無心之人哉。四德我所自有,非由外鑠。于是為仁義禮智者乃知所從焉。
  心之為物,顯而至隱,微而至大,圣人之于四德也,神化無窮。眾人之于四德也,致遠則泥,寂寂焉主靜不動,屹屹焉屏欲如賊。外專而內(nèi)紛,外純而內(nèi)雜,眞偽莫辨,而卒不知心之所在。于是求心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則告之曰:人生所同有者,良知也。孩提知愛親,稍長知敬長,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人皆有是心也。推此四端以求四德,毋違毋作,因其自然,具備無缺。于是求心者乃知所從焉。
  良知在我者也,非若外物,求之不可得也。而不能致者,非不用力也,雜以嗜好,拘于禮義,雖為我所故有,如觀景模形,明見其為良,而卒不得有其良。于是致良知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則告之曰:造道之方無他,貴其自得之也。父之所得,不可以為子之得。師之所得,不可以為徒之得。疾病在己,饑渴在已,為治為療,宜飲宜食,我自知之,未可專恃講習也。于是求致良知者乃知所從焉。
  心體性德旣已自修,天地萬物何以并治?必措之政事而后達。昔者堯舜治天下,風之則動,教之則率,不賞而勸,不刑而革。后世風之而多頑,教之而多犯,賞之罰之而不以為懲勸,于是為政者又罔知所措矣。孟子則告之曰:堯舜之治無他,耕耨是也,桑蠶是也,雞豚狗彘是也。百姓旣足,不思犯亂,而后風教可施,賞罰可行。于是求治者乃知所從焉。
  學由自得,則得為眞得。良知可致,本心乃見,仁義禮智俱為實功。直探性體,總攝無外,更無疑誤。措之于天下,人我無隔,如處一室,各遂其惡欲矣。夫陰陽順逆,人氣所感,百姓旣安,沴戻消釋,則地無山崩水溢之變,天無恒旸恒雨之災(zāi),萬物繁育,咸得其生。皆心之所貫,非異事也。堯舜以來,傳道皆以傳心,人莫不知焉,人莫不言焉,而道卒不得明者,何也?以其雖知心,而學之不一,求之不專,如天象全見而未執(zhí)其樞也。陸子靜讀孟子而自得,立其大而小不能奪。陽明子專致良知,而定亂處讒,無所不達。二子者皆能執(zhí)其樞者也。學問之道,必得所從入之門。若不得從入之門,誤由外入,不由內(nèi)出,圣人之道廣矣大矣,失其本心,徒覩其形象,如泛大海不見涯涘,其如已之性何哉!其如人之性何哉!其如萬物何哉!其如天地何哉!
法王
  陽明子有圣人之學,有圣人之才,自孟子而后無能及之者。仲尼之教,大端在忠恕,卽心為忠,卽人可恕,易知易能者也,無智無愚皆可舉踵而從之。然易實不易,蓋世降日下,古之風也淳,今之風也薄,古之習也淺,今之習也深。是故古人之心如鏡蒙塵,今人之心如珠投海。本心旣亡,客心篡入而為之主,嗜欲內(nèi)膠,人己外隔,以是心求忠恕,猶登山網(wǎng)魚、入水羅雀也。求忠恕非卽心乎?然而有間。忠恕為用,心為質(zhì),無質(zhì)何用。古人心在,故求忠而忠求恕而恕,今人心亡,故求忠而非忠,求恕而非恕。諸儒之言皆各有得,然使聞其言者,以既亡之心,求合其言,始而誤焉,以影為形;轉(zhuǎn)而旣焉,以假為眞。如以石為玉,雕琢之工雖巧雖勤,終為惡器,非質(zhì)故也。
  陽明子以死力格外物,久而不得,乃不求于外,反求于心,一朝有省,會眾圣人之學,宗孟子之言,而執(zhí)良知以為樞。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者,非教之愛親而然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者,非督之敬兄而然也。天下之孩提皆同也,充愛親之心而仁無不周,充敬兄之心而義無不宜,則前后之圣人不外是矣。是良知者,乃江漢之源,非積潦之水,豈有竭焉而不逹于海者哉!天之生人,有形卽有心,有耳必聽,有目必視,有鼻必聞,有口必嘗,有手必持,有足必行。聽者心聽之,視者心視之,聞?wù)咝穆勚?,嘗者心嘗之,持者心持之,行者心行之,形全而無缺,則知心全而無缺。堯舜無缺,我亦無缺,是故雖夫婦之愚,是非自見,必不以是為非、以非為是;善惡自見,必不以善為惡、以惡為善。心知其是乃背是而甘于非,心知其善乃背善而從于惡,是豈心之本然哉?利欲蔽之也。浞羿篡國,義心自在;盜跖殺人,仁心自在。酉卯晝晦,日光自在。自良知之說出,使天下之蒙昧其心者于是求之,如旅夜行,目無所見,不辨東西,雞再號,顧望一方微有爽色,而知日之出于是也。爽色者,日之見端也;良知者,心之見端也。執(zhí)此致之,直而無曲,顯而無隱,如行九軌之途,更無他岐。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人皆可以為堯舜者,人皆可以明心也。仲尼以忠恕立教,如辟茅成路;陽明子以良知輔教,如引迷就路。若仲尼復(fù)起,必不易陽明子之言矣。此眞圣人之學也。
  才成于學,三代以后多過人之才,皆其生質(zhì),不由學問,更事多而識見敏,亦可以定亂,亦可以安邦。其中亦有好學者,但能法言矩行,得圣人之皮毛,心體未徹。如秉燭不能遠照,如汲井不能廣潤,故其所為,或壹于剛,或壹于柔,或長于此而短于彼,或及于五而遺于十。雖或小康,終非善治。此周公之后所以無相也。
  陽明子專致良知,一以貫之,明如日月,涉險履危,四通八辟而無礙也。其見于行事者,使人各當其才,慮事各得其宜,處患難而能全其用,遇小人而不失其正,委蛇自遂,卒保其功。跡其所為,大類周公。明之有天下也亦可慨矣:為君者非悍則昏,為臣者非迂則黨,傾險之智接踵于朝,奄人之專滔天無忌,惜陽明子之不為相也。若得為相,人主信任之專,如成王之待周公,必能啟君之昏,化君之悍,散黨馴邪,不張皇而潛消。此誠圣人之才也!
虛受
  陽明子有圣人之學,有圣人之才,而無圣人之德,不可以不察也。謂其無圣人之德者何也?以其小仲尼而自擅為習兵也。舜不及堯,禹不及舜,湯武不及禹,堯舜禹湯武不及孔子,見于書也詳矣,見于孔孟子思之言也明矣。而陽明子則反之曰:堯舜為黃金萬兩,孔子為黃金九千兩。吾不知其何以衡之而決其輕重如此也。若有人焉,獨具神識,觀于泰山,而謂泰山之土輕重于華山者幾斤兩;觀于華山,而謂華山之土輕重于泰山者幾斤兩,人其信之乎?陽明子之衡堯孔,若似于此。
  兵者國之大事,周公曰:其克詰爾戎兵,方行天下,至于海表,罔有不服。圣人未有不知兵者也。仲尼之所愼者戰(zhàn)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曰:我戰(zhàn)則克。其謀討陳恒也,能以魯之弱小勝齊之強大,是故冉有曰:我之用兵學于仲尼。且圣無不能,不習無不利也。而陽明子則曰:對刀殺人之事,非身習不能??鬃又^軍旅未學,亦非謙言。是何言也?禽一區(qū)區(qū)小賊,遂以傲仲尼,謂得金九千兩,是仲尼有未足矣!謂未習于兵,是仲尼有不能矣。以仲尼有未足,必有足之者;以仲尼有不能,必有能之者。其傲亦已甚矣。故曰無圣人之德也。
  學問之道貴能下人。能下人,孰不樂告之以善。池沼下,故一隅之水歸之;江漢下,故一方之水歸之;海下,故天下之水歸之。自始學以至成圣,皆不外此。昔者郭善甫(慶)與其徒良善自楚之越,學于陽明子,途中爭論不已,以其所爭者質(zhì)之陽明子。陽明子不答所爭,而指所饘語之曰:盂下乃能盛饘,幾下乃能載盂,樓下乃能載幾,地下乃能載樓。惟下乃大。此為至善之言矣。何彼言之異于此言也!傲者人之恒疾,豈惟眾人,圣賢亦懼不免。是故禹之戒舜曰:無若丹朱傲。舜之為圣盡善矣,禹之為圣無間矣,以無間之圣人進言于盡善之圣人,豈好直言之名而為是必不然之防哉?蓋必有所深見焉。眾人之傲,在可見之貌;圣賢之傲,在不見之微。意念之間,自足而見其足,過人而見其過人,是卽傲矣。足而不以為不足,過人而不以為不及人,是卽傲矣。是故仲尼答鄙夫之問,而自以為空空無知;不為酒困,尤庸人之善事,而自以為未能。其心如是,是以受攝廣大,造極無上,而與天地準也。仲尼且然,何況吾屬!吾屬當何如?其為志也,必至于堯孔而不少讓;其為心也,視愚夫愚婦之一言一行有我之所不及者,有而若無,進而若退,而后可以為學也。師友之言,必期以大者。然人心多傲,得寸為尺,得尺為丈。欲進于大,未見其大,先成其傲。有以圣人之言敗德者矣,且有以圣人之言叛道者矣。權(quán)衡不精,其害甚大。陽明子,吾之所愿學也,乃兢兢于斯者,恐不善擇于其言,徒以長傲,以是自察焉爾。
知行
  息關(guān)蔡子(方炳),其父忠襄公(懋德),嘗夢見陽明子,而問道焉。息關(guān)因畫為圖,而以已侍側(cè),請?zhí)谱佑幸园l(fā)而題之。乃題之曰:凡求道者,患在道之無從。旣知所從矣,患在身之不至。詩曰:遡洄從之,道阻且長;遡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遡而上之而道阻焉,不知所在也;遡而下之而宛在矣,知所在而未能卽也。夫不憚身勞而上下往反,其求道可謂勤矣,而卒之望若見焉而不能身至其人之側(cè)者,是何也?未得所從之道也。斯人也,雖生于魯哀之時,游于東魯之邦,踵于孔氏之門,猶之乎身不離于戎狄也。蒹葭之言,吾所恥也。書曰:凡人未見圣,若不克見;旣見圣,亦不克由圣。旣見圣,則在圣人之側(cè),異于水中之隔矣。于斯時也,聞圣人之言,見圣人之行,如渠之導水,帆之遇風,無往不利,而若之何其不克由哉?其不克由者何也?未得所由之道也。斯人也,雖入于孔氏之門,從于顏季之列,日覩圣人之貌,猶之未見也;日聞圣人之言,猶之無聞也。君陳之篇,吾所憾也。蓋彼知在水之中央,而不知在身之中央;彼知由于圣之圣,而不知由于心之圣。不自得而求于外,是以在焉而弗在也,由焉而莫由也。
  陽明子曰:良知是吾師也。是非自明,依而不違,自合于道。以言乎其人,則陽明子為忠襄息關(guān)之師;以言乎良知,則忠襄卽陽明子、息關(guān)卽陽明子、凡行道所見之人皆陽明子。不在言貌,各自得師,夫何宛在興嗟、欲由弗克哉!不知良知者,不知自有寶者也。知良知而不致者,懷其寶而不善用者也。
  甄雖不敏,亦愿學陽明子,而不敢謝不及者,蓋服乎知行合一之教也。知行為二,雖知猶無知,雖致猶不致。知行合一者,致知之實功也,雖弱者亦可能焉,雖愚者亦可及焉。何也?善如甘食暖衣,惡如郣食縷衣。知其甘者,知也;知其甘而食之,卽行矣。知其暖者知也,知其暖而衣之,卽行矣。若知其甘而忍餓不食,以待明日乃食;知其暖而忍寒不衣,以待明日乃衣,天下豈有是哉!郣食縷衣反是。以此譬知行,則合一者自然之勢也,分而為二者自隔之見也。我瞻此圖,反求于心,不假于外。知之所在,卽行之所在,不移時,無需事,以從息關(guān)之后,或庶幾乎!
性才
  世知性德,不知性才。上與天周,下與地際,中與人物無數(shù),天下莫有大于此者。服勢位所不能服,率政令所不能率,獲智謀所不能獲,天下莫有強于此者。形不為隔,類不為異,險不為阻,天下莫有利于此者。道惟一性,豈有二名,人人言性,不見性功,故即性之無不能者別謂為才。別謂為才,似有岐見;正以窮天下之理,盡天下之事,莫尚之才,惟此一性,別謂為才,似有外見;正以窮天下之理,盡天下之事,皆在一性之內(nèi),更別無才。
  古之能盡性者,我盡仁必能育天下,我盡義必能裁天下,我盡禮必能匡天下,我盡智必能照天下。四德無功,必其才不充;才不充,必其性未盡。自子輿以后,無能充性之才者,性乃晦以至于今。有非性之才,有無才之性。非性之才,能小治不能大治;無才之性,為小賢不為大賢。圣人道衰,管國申商之倫作,亦能匡世治民,然暴白藏墨,使民形牿情散,齊鄭秦韓終為亂國。性之為道,圣不加多,眾不加少,得亦非得,失亦非失,卽非圣之為,皆由以發(fā)。然失其中正,壹于外假,雖出于性,已非本性,不可為治。譬如谷之精氣,淫為蕛稗,春為粉粢,味與谷同,雖出于谷,已非正谷。亦可以療饑,不可以恒食。恒則致疾。又如星之戾氣,散為彗孛,亦為明體,亦為懸象,雖出于星,已非正星,不可以恒明,恒則為水旱兵革之災(zāi)。管國為蕛稗,申商為彗孛,非性之才,所成如是。自是以后千有余歲,世不知性。卽有言者,亦偏而不純。程子朱子作,實能窮性之原,本善以求復(fù),辨私以致一,其于仲尼子輿之言,若合符契。此其所得,我則從之;此則我從,人不我得,其若人何!蓋彼能見性,未能盡性,外內(nèi)一性,外隔于內(nèi),何云能盡?
  人有性,性有才,如火有明,明有光。著火于燭,置之堂中,四隅上下無在不徹,皆明所及,非別有所假而為光。亦有無光之明,如燭滅而著在條香,滿堂賓客無不見其明者。然而明不及眾,眾皆昏亂不能行作,不知幾席所在,不知東西所向,不知門戶所由,人亦何賴于此明?若卽此明取而燎之,何患無光。惟止于香杪,炷而不燎,是以雖明而不及于眾。無才之性所成如是。性之為才,故無不周,何以圣人乃能周世,后儒僅能周身?蓋善修則周,不善修則不周。
  性統(tǒng)天地,備萬物,不能相天地,不能育萬物,于彼有闕,卽已有闕,欲反無闕,必修其無闕。雞卵無雄者,蜀人謂之寡彈,有媼易十卵,鬻者紿以五配五寡,既伏旣出,乃知其寡。卵之為物,無陽亦成,鋭前而豐后,白外而黃中,雖有至精者,不能察其孰為配孰為寡。旣伏之后,有陽者出為雛,無陽者敗為液。卵見渾成,其中闕陽而媼不知;學見渾成,其中闕陽而儒不知。儒者豈不知陰陽,乃其思力惟恐不精,惟恐不一,理沉事滯,固守不生,于是求復(fù)亦成剝,求泰亦成否。十月之間,陽雖存而不用,不能疏土脈、鼓萬物,謂之無陽。人心亦然,心之陽若何?道貴明,明由于靜;道貴通,通由于明;道貴變,變由于通;道貴廣,廣由于變。發(fā)生不窮,是為心之陽。古之圣人,萬物為一,功同天地,所施無不合者,皆在于是。道力雖廣,不于廣征。雖卽次有推,實具于由靜得明。靜中自足,至明則顯。明非其明,守靜乃塞;靜得其靜,大明乃生。以軸觀靜,以受軸之虛觀明;以行觀通,以御觀變,以至觀廣,軸虛相受,徑不二寸,圓轉(zhuǎn)無滯。九州島之遠,道里交錯不計其數(shù),造車之始,已攝于徑寸之內(nèi)。性之為才,視此勿疑。
  言性必言才者,性居于虛,不見條理,而條理皆由以出。譬諸天道生物無數(shù),卽一微草,取其一葉審視之,膚理筋絡(luò)亦復(fù)無數(shù)。物有條理,乃見天道。堯舜雖圣,豈能端居恭默,無所張施,使天下之匹夫匹婦一衣一食皆得各遂?必命禹治水、稷教農(nóng)、契明倫、皋陶理刑、后夔典樂,庶職無曠,庶政無闕,乃可以成功。堯舜之盡性如是,后世之為政者,心不明則事不逹,事不逹則所見多乖,所行多泥,徒抱空性,終于自廢。何以性為!誠能反求諸性,盡其本體,其才自見。
  性渾無物,中具大同。仁所由出,茍善修之,物無不同。仁與私反,若能去欲至盡,如匹帛無纖塵之色,是可謂之無欲,不得謂之無私。人知人私而不知天私,天非已獨專以自善,是為天私,雖天非仁。仁之為道,內(nèi)存未見,外行乃見。心知未見,物受乃見。流動滿盈,無間于宇內(nèi),是卽其本體,非僅其發(fā)用。氣機不至,萌蘗立見其絕,條干立見其槁。旣絶旣槁,仁將安在?是故虛受不可言仁,必道能廣濟,而后仁全于心,逹于天下。
  性渾無物,中具大順。義所由出,茍善修之,無行不順。義與固反,無有定方。凡德易識,惟義為難識。內(nèi)主易識,外行難識。主以專直,行以變化,心如權(quán),世如衡,權(quán)無定所,乃得其平。確守不移,謂之石義;揚號以服人,謂之聲義。二者雖正,不可以馴暴安民。人我一情,本無眾異,一情眾異,猶一繩互綰而為百結(jié),從中解之則不可解,引而直之各自為解,復(fù)為一繩,豈有不順!于此識義,夫然后義達于天下。
  性渾無物,中具大讓。禮所由出,茍善修之,人無不讓。禮與爭反,古之禮經(jīng),后世多不能行。不行不足以病禮。禮之失,非儀文度數(shù)之失,乃爭之失。上世以禮息爭,后世以禮遂爭。君子而不爭,則君子不名;道德而不爭,則道德不顯;何況勲勞,何況富貴,何況奸慝!天下大亂,此為之根。救于其發(fā),其何能救!知禮者不在行讓先、揖讓右,而在心讓賢。尚賢之世,必無眞賢。示賢于人,恥于賈貨;歸賢于已,辱于攘貨。世以賢為賢,我以不爭為賢。讓德之外,更以何者為賢?抑抑雍雍,不習而成風,君子不黨,小人不戎,雖不議禮,而禮自行于天下。
  性渾無物,中具大明,智所由出。茍善修之,物無不通。智之本體,同于日月,自襁褓以長,知識日深,掩蔽日厚。蔽明者非他,卽我之明;蔽聰者非他,卽我之聰。我所以不及舜者,我唯一明,舜有四明;我唯一聰,舜有四聰。是以我測一物而不足,舜照天下而有余。人之耳目,不大相遠,十里之間,不辨牛馬;五里之間,不聞鼓鐘。誠能法舜以為智,四海之祝詛,附耳以聲;未至之禍福,承睫以形。所患智之不足者,患在正不勝詭。夫詭明不如小明,小明不如偏明,偏明不如大明。大明所在,雖身所不歷,事所不習,而智常周于天下。
  三德之修,皆從智入。三德之功,皆從智出。善與不善,雖間于微渺,亦不難辨。但知其不善而去之,知其善而守之,謂為竟事。以此用智,未得智力。修德者雖能致精,得于沉潛,其中易膠。智之眞體,流蕩充盈,受之方則成方,受之圓則成圓,仁得之而貫通,義得之而變化,禮得之而和同,圣以此而能化,賢以此而能大。其誤者,見智自為一德,不以和諸德,其德旣成,僅能充身華色,不見發(fā)用。以智和德,其德乃神。是故三德之修,皆從智入。人固我同,及積小至大,積近至遠,則有不同。
  世有守一官治一邑而稱善者,而善治天下者則未之聞。蓋大小不同勢,遠近不同情,豈能縮天地為三里之城,豈能縮萬物為三百戶之民?德雖至純,不及遠大,皆智不能道之故。無智以道之,雖法堯舜之仁,不可以廣愛;雖行湯武之義,不可以服暴;雖學周公之禮,不可以率世。有智以道之,雖不折枝之仁,其仁不可勝用;雖不殺梟之義,其義不可勝用;雖不先長之禮,其禮不可勝用。是故三德之功皆從智出,此為大機大要。陽氣發(fā)生,軸虛相受,二喻蓋取諸此。
性功
  儒有三倫:大德無格,大化無界,是為上倫。上倫如日;無遇不征,無方不利,是為次倫。次倫如月;己獨昭昭,人皆昏昏,其倫為下。下倫如星。亦有非倫,非倫如螢,螢不可亂星,不必為辨。日之上升,天地山河無有隱象,堂房奧窔(東南隅曰窔)無有隱區(qū),青黃錯雜無有隱色。上倫如斯;月之上升,九州島道涂可見,諸方車馬可行,眾農(nóng)耒耜可施,鳥獸棲伏可興。次倫如斯;星體非不明,明不外光,光非不照,照不遠及。不能代日,不能助月,物無所賴,不如樹燭可居,不如懸燈可導。下倫如斯。以象取喻,日月星有異體。以心取喻,日月星惟一明。自照則為星,及物則為日月。為日月之明者,能照一室,卽能照一城。能照一城,卽能照一國。能照一國,卽能照東西南北億萬里。照一室卽一室之耳目心身遂,照一城卽一城之耳目心身遂,照一國卽一國之耳目心身遂,照東西南北億萬里卽其耳目心身無不遂。
  為星之明者,智盡經(jīng)緯,學窮度數(shù),何讓日月;品絕塵垢,體立峻潔,何讓日月。孰不尊其賢仰其德!雖賢雖德,無尺寸之光以臨下土,以惠營作飛走之類?天有三明,人心亦有三明。人心三明可以為星可以為月可以為日,胡乃為星而不為月不為日?堯舜仲尼為日,禹文伊周顏淵子輿為月,后儒為星。辯者恒謂“圣賢無位,不可校功。仲尼子輿何功?”不智莫甚于此!仲尼為夜之日,子與為晝之月,謂二圣人無功,猶夜處而論日謂日無光,晝處而論月謂月無光。謂后儒得位亦有功,猶晝處而論星謂星亦可照萬方。
  今之制度,朝賓之服必束絲帶,絲帶之長五尺,綴以錦包,綴以偑刀,綴以左右疊巾,繞后結(jié)前而垂其穟,斯為有用之帶。若有愚者割五尺為二尺五寸者二,持以鬻于市,圍之不周,結(jié)之不得,綴之不稱,市人必笑而不取。然則雖為美帶,割之遂不成帶。修身治天下為一帶,取修身,割治天下,不成治天下,亦不成修身。致中和育萬物為一帶,取致中和,割育萬物,不成育萬物,亦不成致中和??思禾煜職w仁為一帶,取克己,割天下歸仁,不成天下歸仁,亦不成克己。孝悌忠信制梃撻秦楚為一帶,取孝悌忠信,割制梃撻秦楚,不成制梃撻秦楚,亦不成孝悌忠信。若續(xù)所割二尺五寸之帶還為五尺之帶,可圍可結(jié)可綴,兩端之穟蕤然,而中有續(xù)脊,終不成帶。大道旣裂,身自為身,世自為世,此不貫于彼,彼不根于此,強合為一,雖或小康,終不成治。若是者何?身世一氣,如生成之絲;身世一治,如織成之帶;不分彼此,豈可斷續(xù)!又譬織帶者引五尺之絲于機上,但成二尺五寸,其二尺五寸不加緯織,仍為散絲,但結(jié)尾端,亦豈成帶?以織所起喻本,以織所止喻末,工專于本,不能使未織之半自然成帶;學專于本,不能使未及之羣生自然成治。若是者何?一形一性,萬形萬性,如一器一水,萬器萬水,器雖有萬,水則為一。于已必盡,于彼必通。是故道無二治,又非一治。以性通性,豈有二治;通所難通,豈為一治!父子相殘,兄弟相讎,夫婦相反,性何以通?天災(zāi)傷稼,人禍傷財,凍餒離散不相保守,性何以通?盜賊忽至,破城滅國,屠市毀聚,不得其生不得其死,性何以通?但明已性,無救于世,可為學人,不可為大人;可為一職官,不可為天下官。
  天地初辟,有道無德,有治無政,清靜淵默,各養(yǎng)其身。黃帝谷神之書,老聃稱述,傳為道宗(意谷神不死句,為老子述黃帝之書)。運及堯舜,生人日眾,情欲日開,不能與鳥獸雜處。黃帝所治,不復(fù)可治,政教乃起,學問乃備,使五谷為食五行為用五教為序五兵為衛(wèi),心原身矩,以漑生匡俗。至于釋民,則又大別:斷絶塵緣,深抉本眞,知生死流轉(zhuǎn)之故,立不生不滅之本。老養(yǎng)生、釋明死、儒治世,三者各異,不可相通。合之者誣,校是非者愚。釋出天地外,老出人外,眾不能出天地外,不能出人外,一治一亂,非老釋所能理,是以乾坤筦鑰,專歸于儒。故仲尼子輿言道德必及事業(yè),皇皇救民,辀轉(zhuǎn)亂國,日不寧息;身既不用,著言為后世禾絲種(明紀:洪武譬五經(jīng)曰,菽粟布帛,家不可無)。釋惟明死,故求眞心寶性,以天地山河為泡影;老惟養(yǎng)生,故求歸根復(fù)命,以萬物百姓為芻狗;儒惟治世,故仁育、義安、禮順、智周,天地山河萬物百姓,卽所成性,離之無以盡性。譬如一家,門庭房廩童仆婢妾諸器畢具,乃為主人;若棄其廣宅,棲身于野,乃非主人。舍治世而求盡性,何以異是?今于其內(nèi)致精,于其外若遺若忘,天地山河,忘類泡影,萬物百姓,遺等芻狗,名為治世,實非治世,卽非盡性。儒嘗空釋而私老,究其所為,吾見其空未見其實,吾見其私未見其公。
  學能盡性,四通六格,備在一身。如酌水于井取火于石,井無盡水石無盡火,夫井僅容甕,石大如棗,何以無盡若是?以天地之水通于容甕之井,以天地之火藏于如棗之石,水火本自無盡,非井石能不盡。世能用我,如日酌日取,無求不足;世不用我,如不酌不取,而井之無盡水者自若,石之無盡火者自若。夫井之通水廣,故其濟亦廣;石之藏火廣,故其用亦廣。今之言性者,知其精不知其廣,知其廣不能致其廣,守耳目,錮智慮,外勲利,怵變異,守已以沒,不如成一才、專一藝,猶有益于治。破其隘識,乃見性功。
自明
  道無小大,今皆不傅。醫(yī)有書,讀其書者不能生人;卜筮有書,讀其書者不能知吉兇;圣人有書,讀其書者不能治天下。道在書,而非自得也?是故上世無書而道出,中世書少而道明,下世書多而道亡。心如果,書如土,枝葉出于果非出于土,不自得壹于書,是舍其種而求枝葉于土也。惟師亦然,因師而得者,不過繩墨其身,權(quán)度其心,為君子人而止。其可得者在師,其不可得者在我,是故以仲尼為之父,而伯魚不過為中材之子;子輿之后也百有余歲,不及身為之徒,乃得其學焉而為圣人。學天地之道,雖知天地,道在天地,于我乎何有?學圣人之道,雖知圣人,道在圣人,于我乎何有?學君臣父子之道,雖知其道,道在君臣父子,于我乎何?有過都市者,見寶而喜,去之不可忘,就之不可取,寶非己有,猶壤芥也。夫豈非寶不可以為寶?以斯譬道,道非已有,夫豈非道不可以為道?
  天生物,道在物而不在天,天生人,道在人而不在天。取諸一物,道在此物而不在彼物。取諸一人,道在我而不在他人。身有目,目有明;身有耳,耳有聰。道在明而不在目,道在聰而不在耳。道在明明而不在明,道在聰聰而不在聰。不知我之言者,以為止而不及于通也,獨而不及于該也;知我之言者,以為止所以為通也,獨所以為該也。園師伐樹以接樹,非木相貫,生相貫也;巨人肢痿,非體不相貫,生不相貫也。道散然后見形,道歸不復(fù)見形,天地為首趾,自心為胡越,身世之故,判于斯矣。多聞多識,譬諸藥食;內(nèi)實內(nèi)明,譬諸氣血。氣血資于藥食,藥食非卽氣血,人知藥食之非卽氣血,而不知聞識之非卽聰明。心不可以空明,不可有所倚以為明。所見之事所遇之物所讀之書所傳之學,皆心資也,然而倚于四者,則心假四者以為明,而本明不見。本明不見,則學與不學同失,學之是者與學之非者同失,學之正者與學之偏者同失。心之不能自見,有如其背也;心之不能自知,有如其藏也。然兩鏡傳形,則背可見;三指按脈,則癥結(jié)可知。是背與藏猶可見知,而心不可見知。致思之深,結(jié)而成明;求見之篤,結(jié)而成象。其于天性自以為逹其微,其于庶事庶物若顯然有以貫之者,若是者,乃其心之所假,非正心也。楚有患眚者,一日謂其妻曰:吾目幸矣,吾見鄰屋之上大樹焉。其妻曰:鄰屋之上無樹也。禱于湘山,又謂其仆曰:吾目幸矣,吾見大衢焉。紛如其間者,非車馬徒旅乎?其仆曰:所望皆江山也,安有大衢。夫無樹而有樹,無衢而有衢,豈目之明哉,目之病也。不達而以為達,不貫而以為貫,豈心之明哉,心之病也。不死其病而生其病,尚何言心?心有眞明,人皆以意為明;心有眞體,人皆以影為體。以此為學立業(yè),是期意以成應(yīng),而責影以持行也。眞體眞明,大征小征,內(nèi)見于寸而外寸應(yīng)之,內(nèi)見于尺而外尺應(yīng)之。心無長短,易應(yīng)者,內(nèi)得其一而外效不過于一,內(nèi)得其十而外效不闕于十。心無多寡,易效者,旣事旣試,內(nèi)外相衡,如錙銖之不爽,夫是之謂得心。
  古之人,學之九年而知事,學之二十年而知人,學之三十年而知天。知事則可以治粟可以行軍,知人則可以從政可以安社稷,知天則德洽于中土,化行于四彝。迨其后也,非性命不言,非圣功不法,辨異端過于古,正行過于古,叅稽勤備過于古,言說辨博過于古。問之安社稷之計,則蒙蒙然不能舉其契;問之平天下之道,則泛掇前言以當之。古之人推學于治,如造舟行川,造車行陸,無往不利。后之人推學于治,如造舟行陸,造車行川,無所用之。君子為天下母,君子之學為天下乳,不能育人,則生化無輔,帝治以絕,大道以熄,其害甚于異端之橫行。蓋異端惑世,如身之有病耳。學道無用,如身之氣盡而斃焉。不能究極之,勿言學也。
充原
  唐子嘗出游而歸,問其妻曰:自我之往也,朋友親戚亦有來問者乎?曰:無有也。則稱鄰人之善。問鄰人之善者誰也?則皆鄰人之婦也。又嘗出游而歸,其妻出果蔬以飲酒,唐子曰:家且無食,是果蔬者其以何易而來?曰:是鄰人之婦所遺也,恐子之歸而無以飲酒也,故留以待子。又嘗出游而歸,入門見女安而憐愛之,執(zhí)其手,理其發(fā),拊其頦,而笑問其妻曰:自我之往也,是兒何以為嬉?妻曰:昔之夕,鄰女要之往,為設(shè)餅食,又遺之橘十二枚以歸。于是唐子乃嘆曰:婦人之智不如男子,豈男子固薄而婦人固厚哉?男子溺于世而離于天者也,婦人不入于世而近于天者也。
  昔者唐子游于吳之南,館于寧生之館。年俱弱,相親如弟兄也。夜不相舍而臥,饑相與燀竃為羹。登舟送唐子,旣垂涕去矣,復(fù)循涯而追及于湖濱,相望不見而后反。又十年而遇之,禮貌有加,情則疏焉。又十年而假宿于故館,有客右坐,唐子左坐,勸食必于右,勸酌必于右,笑語必于右,晨興則為辭而避去。于是唐子追念之而嘆曰:孺子之智不如丈夫。斯人也,豈為孺子則厚,而為丈夫則薄哉!孺子未入于世而近于天者也,丈夫溺于世而遠于天者也。
  嘗聞諸越之耆老曰:郭鴻臚居喪,自始死至于禫(守孝二十七月至禫),絞衾(覆尸之衾),虞祔,哭踴(頓足)居(倚廬寢苫枕塊)食(啜粥),皆中于制。陽明子謂之知禮。他日有嬰兒喪其母者,入室求其母不得,號而不乳食者三日,恃粉糜以生。陽明子見之,謂門弟子曰:向也鴻臚之居喪,不如是嬰兒之善居喪也。
  陽明子行年五十,當其始生之日,門人往賀曰:唯夫子不虛此年。詩云,我日斯邁,而月斯征。夙興夜寐,無泰爾所生(小宛)。夫子之謂也!夫子,天授之哲人也,非弟子所能及也。一人言斯,眾人皆嘆。陽明子曰:吁,二三子未知我也。眾人順年,圣人逆年。知與年加,見與年加,聞與年加。知浚沉心,見博覆心,聞蓄亡心。三者根心,還以戕心。順年而下,如順瀧而下;逆年而反,如逆瀧而反。吾行年五十哉,吾欲反乎襁褓之初而未能也。
  祭之先,肄樂舞于郊壇,唐子往觀焉?;蛟唬汗艠凡坏寐劇=衤劥寺?,廣大和平,感我性情,是必虞夏商周之遺聲也。美哉圣人之制器作樂也!唐子曰:圣人烏能制作!天地生物,八器別焉。八器既別,八音具焉。音者,器所固有也。于是圣人取泗濱之石以為磬,斷嶰谷之竹以為管,伐嶧陽之桐以為琴瑟,文嗟嘆之言以為歌詠,協(xié)之以六律,播之以五音,宣其固有也。后夔雖聰,工倕雖巧,豈能有所加損哉,皆天地之本聲也!道喪世降,情失欲流,奸聲繁興。猶是鐘磬,猶是管鑰,猶是琴瑟,賤工狡童蕩節(jié)致柔、佻姣靡曼以為讙樂,是淫濫之志所造也,非天地之本聲也!是故古之圣人,治以樂成,不外乎聲奏。至于邦國以和,萬物以蕃,天地以安,無他,以本聲逹其本性也。及乎亂世,樂亦成亂,至于君臣無禮,父子無節(jié),男女無別,兵革緣起,邦國崩喪,無他,以奸聲長其奸氣也。蓋圣人修身育物,因其故有,不益于外,故有者恒生,外益者必害,物固然也。
  唐子曰:舜治天下,有苗不服。有苗,天下之昏民也,伐之不懼,教之不知,舜能格之,斯無不格矣。易曰信及豚魚,豚魚物之至戾者也(指鯤魚),浮木觸之,翻若吹脬。信能及之,信斯神矣。不及而格之謂神,非類而同之謂神,非圣人能而我不能,通與間異也。天旣生物,萬億其類;不得其類,則人與物二。天既生人,萬億其形;不得其形,則人與人二。母旣生子,彼此其身;不得其身,則子與母二。奚啻是哉!耳旣有聞,百千其聲;不得其聲,則耳與心二。目旣有見,百千其色;不得其色,則目與心二。心旣有知,百千其慮;不得其慮,則心與我二。茍得其道,則舜與苗民為一身,舜與豚魚為一氣。不得其道,則苗民豚魚卽心而是,其如心何哉!其如心何哉!水在杯中與在海中,豈有二水?然兩杯相并,隔在分秒,不得為一水;四海相去不知其幾萬里,游魚可達也,豈謂為異水!山川草木牝牡,形質(zhì)大判矣;生天生地,以生羣物,無二生也;陽氣時至,蟄蘇而化,有條達而苞長,無二生也。方各見方,物各見物,故不相通。圣人盡性如海,復(fù)性于原,是以類亦通,非類亦通也。
居心
  圣人與我同類者也,人之為人,不少缺于圣人,乃人之視圣人也,如天之不可階而升,何哉?或曰:天地之氣有叔季,故其生人也有厚薄。我觀在昔,或百年而圣人生焉,或五百年而圣人生焉,或數(shù)圣人同朝而立,或數(shù)圣人比肩而游。自周以后,遂無圣人。是氣之薄而不生圣人,非人之不能為圣人也。唐子曰:謂古今之氣有厚薄,其必古之人皆如長翟[狄],今之人皆為侏儒;古之馬其身倍象,今之馬其身不加于犬。而不若是也。以是論人,不薄于形而薄于所以為形,必不然矣。
  唐子曰:古之為學者始造于常,常則必至于大。大則必至于精,精則必至于變。變則必至于神。如時之除而不見其除也,如時之進而不見其進也。若農(nóng)夫然,播獲百谷,候之而弗失焉。今之為學者不然,其書百千于古,其聞百千于古,其論之詳備百千于古。圣人之言,得彼而益見其神,其言合于神矣,其人不出于常,不出于未造之常,則亦不免于為眾人之身而已矣。今之人猶古之人也,今之學猶古之學也,好學者內(nèi)省外察,唯恐分秒之不合于圣人,而卒至于相去之遠如是,何哉?曷亦反求諸其心矣!人孰不欲有安宅哉?過朋友之家,語言飲食既畢,則去之矣。假居于人之室,近則日月,久則歲時,則去之矣。之燕趙者,次于旅舍,信宿則去之矣。非已之宅,過而不留焉;是已之宅,終身不離焉。于宅則知我,于心則不知我。以觀宅者觀心,則知心矣;以居宅者居心,則得心矣。
  然則當何以居心哉?嵩岳之山,立乎天地之始,并乎天地之終,處于六合之中以為之位,連乎四極之下以為之根,斯亦不移之至矣,心之不移也似之。大海之水,風乎南北,蕩乎東西,無所表之以識其處,無所維之以得其止,斯亦無定之至矣,心之無定也似之。圣人之心如岳,眾人之心如海。善居心者,能使海變?yōu)樯?,則堯孔可幾也。
  或曰:心既定矣,敢問求道之何從?曰:子欲將心求道乎?曰:然。曰:子之將心以求道也,豈不以道為至神之一物,望之而不見,將竭心思,窮歲月,如結(jié)網(wǎng)求魚,操弓彈鳥乎?曰:其或然乎!唐子指燈而言曰:吾與子處于暗室之中,目無所見,著火于燈,明照四壁,無所不見,豈非以火乎?然則火自明也,明卽火也,非火在是而別有所假以為明也。心譬則火也,道譬則明也,何見為二物哉。
除疾
  唐子曰:我有疾曰逸,其寂也液液然,其動也泄泄然,其流也不知其所之焉。若使我系心如系羊,夫亦奚難;有不縱而縱,系之而莫系者。不除此疾,終無至道之日。
  我又有疾曰躁,人之產(chǎn)于其土者,其性多如其土。吾產(chǎn)于湍峻之鄉(xiāng),故吾性亦湍峻。閉戶之時,不能移景而坐,必將變焉;不能終食以須,必將先焉;不能終朝以寂,必將動焉。不除此疾,終無至道之日。
  少康失家,滅浞乃復(fù)。不然,戍郊者浞眾也,守門者浞眾也,衛(wèi)宮者浞眾也,少康至郊,誰為啟郊?少康至門,誰為啟門?少康至宮,誰為啟宮?雖其故家,終不能入。必戰(zhàn)郊、斬門、清宮而后入。我之欲除二疾也如是。
  孺子有好戲者,侍于先生,教之以成人之禮。孺子悅,端坐不動,無異于成人。及先生出,與其曹嬉,跳越奔走,好戲如初。我年五十六矣,求止不恒,猶彼孺子,豈非恥哉!請自今毋若孺子!
  鄉(xiāng)人有好斗者,有事飲于社,就席而能下,舉爵而能恭,無異于善人。他日與狎少年處,一言不合,起鬪如初。我學圣人之道者也,求靜不恒,猶彼鄉(xiāng)人,豈非恥哉!請自今無若鄉(xiāng)人。
病獲
  唐子為學十年,視陶猗之富如鼠壤,視趙孟之貴如鶩毛,而逸心不收,躁心不除,見譽亦喜,見色亦悅。行年六十二矣,飲酒過多,晨興嘔沬,懼其馴為迵風也(史記倉公傳)。于是止飲。因疾而思生,因生而思身,因身而思養(yǎng),因養(yǎng)而思遇,因遇而思營,因營而思死。曰:生,旦也;死,晦也。羊相抵于屠門,而不知其將屠也;雞乘尾于竃下,而不知其將烹也。人皆求勝于人,求遂其欲,何以異于是!朱氏之館有養(yǎng)生之書,取而觀之,其言有之曰:神御氣、氣駐形、心生則神亡、心死則神居。解之曰:心無生死,生死云者,舜之所謂人心也。殉心喪神,終其身為戚戚之小人而短命以死,為心乎,為神乎?引箸而思之,舍箸而變焉,食進于前,方惡忽甘,視之如易器。仆使于前,方怒忽悅,視之如易仆。出門不罔,入室不憂,有遠慮而不思,見好色而目不留。十年學之而未能,一食忽焉而得之,樂莫甚焉。引而直之,勿使復(fù)曲;扶而正之,勿使復(fù)偏;一食得之,必且一食失之也。虛中以與人,直已以遇詐。知我不為喜,不知我不為慍,譽我不謂厚,慢我不謂薄。虛吾宮,潔吾室,明吾牗,謹吾戶,處乎其中,無所愿于宅之外,如斯以俟之耳。
悅?cè)?br />  甄晚而志于道,而知卽心是道,不求于外而臺于心,而患多憂多恚為心之害。有教我以主靜者,始未嘗不靜,久則復(fù)動矣。有教我以主敬者,始未嘗不敬,久則復(fù)縱矣。從事于圣人之言,博求于諸儒之論,為之未嘗不力,而憂恚之疾終不可治。因思心之本體,虛而無物者也。時有窮逹,心無窮逹;地有苦樂,心無苦樂;人有順逆,心無順逆。三有者,世之妄有也;三無者,心之本無也。奈何以其所妄有加于其所本無哉!心本無憂恚,而勞其心以治憂恚;外疾未除,內(nèi)主先傷,非計之得者也。旣知其然,而求心之方將何從入?嘗聞良醫(yī)治人之疾,不于見疾治之也,必察其疾之所由來,從而治之,則藥必效而疾易除。
  吾今而知疾之所由來矣。吾之于人也,非所好而見之,則不宜于其人;吾之于食也,非所欲而進焉,則不宜于其味。凡所遇者,大抵少所宜者也,故嘗詈仆妾而怒養(yǎng)子,而亦求備于妻。一朝有省焉,卽此一人,卽此一事,或宜于朝而不宜于夕,或不宜于朝而宜于夕,其所不宜者,必當吾之不悅時也。其所宜者,必當吾之悅時也。然則宜在悅不在物也,悅在心不在宜也。故知不悅為戕心之刃,悅為入道之門,無異方也。于是舍昔所為,從悅以入。悅者非適情之謂,非狥欲之謂,心之本體,虛如太空,明如皦日,以太空還之太空,無有障之者;以皦日還之皦日,無有蔽之者。順乎自然,無強制之勞,有安獲之益,吾之所謂悅者,蓋如是也。
  自從悅?cè)耄黄萜荻闶幨?,未嘗治憂也,而昔之所憂不知何以漸解。未嘗治恚也,而昔之所恚不知何以潛失。二疾雖未盡絶,固已十去七八矣,不啻于是。十年以前,嘗專力以治躁逸,如系狙包汞,愈謹愈失。自從悅?cè)?,久不治躁逸矣,今則漸安,不至如狙之無定;今則漸止,不至如汞之易流。二疾雖未盡絶,固已十去五六矣。此吾悅?cè)胫σ病?br />  人倫難協(xié),民物難齊,皆心之所貫也。心本可貫,或不能達,唯悅可以達之。不悅則嘗懷煩懣,多見不平,多見非理,色不和,言不順,處君臣之間必不相愛,處父子之間必不相親,處夫婦之問必不相宜,處兄弟之間必不相好,行于邦國之間必多怨尤。如是則內(nèi)拂于性,外隔于人,其違道也遠矣。悅則中無矯戾,所見無不平,所見無非理,色和而言順,處君臣之間必能相愛,處父子之間必能相親,處夫婦之間必能相宜,處兄弟之間必能相好,行于邦國之間必無怨尤,如是則內(nèi)不拂于性,外不隔于人,其違道也不遠矣。不悅則君亢于上,臣怨于下,百僚相競,朋黨以興,措之于政事,喜怒必不平。喜怒不平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百姓不安,以此求天下之治也難矣。悅則君臣相親,上下相交,百僚和同,無相爭競,措之于政事,喜怒必平。喜怒平則刑罰中,刑罰中則百姓安,以此求天下之治也易矣。
  日月照臨,萬物皆喜;陰霾晝晦,萬物皆憂。和風所被,萬物皆喜;雷霆所震,萬物皆懼。生于心,見于色,發(fā)于聲,施于政,其理一也。是故唯悅可以通天地之氣,類萬物之情,此吾之所未試,而信其為悅之所可致也。仲尼之教亦多術(shù)矣,不聞以悅教人,而予由此入者何?予蜀人也,生質(zhì)如其山川,峻急不能容,而恒多憂恚。細察病根,皆不悅害之,故由此入也。悅為我門,非眾之門。人固有生而無慍怒者,豈非質(zhì)之近于道乎?而不可以入道者何?蓋人之生也,為質(zhì)不齊,而為疾亦異。或之剛之柔,不以相濟;或好名好利,用心不壹。是在因其疾而治之,不可同于我也。
恒悅
  唐子語戈仲子曰:子勿憂貧,貧者天也,子如憂之,貧未可去,而憂之害子心者甚于貧矣。戈仲子曰:吾亦求樂耳。唐子曰:子將何以求樂?曰:吾一日之間有可樂之人則與之,有可樂之時則弗失,有可樂之地則往焉。唐子曰:若然,則子之心是百憂之府也。若憂子之人至,憂子之時至,而亦無可樂之地,子其若之何?且三可樂者假于外,三可憂者根于中,子避憂如避讎,防憂如防賊,而不知讎與賊已先據(jù)于心,其將焉逃?仲子未學而不善問,遂無以發(fā)之也。
  心之本體,無憂無樂者也,不受物加,不懼外鑠。金工冶金,鼓烈火,施椎鑿,雖百其器、千其形,而金質(zhì)不變。心之為體,有似于此。而難見心者何?人之有身,生于嗜欲,養(yǎng)于嗜欲,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生而然矣。雖見為故有而實難復(fù)于故有,雖順乎自然而實難合于自然,用力旣久,漸有得于初,心不于樂見而于憂見,蓋害心者卽養(yǎng)心之方,蒙心者卽明心之藥。是故仲子去憂求樂,吾則去樂就憂。憂樂不移其心,則無往而不自得。心之本體,雖難復(fù)全,由此可以漸見。傅說假食于胥靡,呂尚賣飯于孟津,管仲敝幽于南陽,百里奚飯牛于秦市,時憂也。舜游于鹿豕之羣,太伯處于蛙黽之鄉(xiāng)(指吳地),顏淵居于陋巷,原憲棲于漏宇,地憂也。瞽象殺舜,管蔡害周公,桓魋厄仲尼,臧倉沮子輿,人憂也。此十二君子者,身當時憂,無異于居上卿而封大國也;身處地憂,無異于臨南面而宅夏屋也;身遇人憂,無異于九族敦睦羣賢從游也。是故處樂不見君子,處憂乃見君子,堯之于舜,亦必試之于烈風雷雨,乃知其不迷,況學者乎!
  吾既漸有得矣,亦必有所試矣。昔者吾行于燕市,見有鬻皮榼者,漆繪精良,可受斗酒,系以革條,挈之甚輕,可攜以遠游。買之以歸,注酒一夜,則韌窳(指皮軟而壞)而酒溢于外。他日更市良者,乃適于用。未試之皮榼,不知其良不良;未試之心,焉知其恒不恒。吾自從悅?cè)?,未敢自信悅之恒然,蓋試之于可憂之地而后知其能恒也。
  昔者盡鬻其田,使原(其仆)賈經(jīng),少有利焉。原不肖,盡亡其資。又便為牙,以主經(jīng)客,客竊客金以為質(zhì),以責原負。失金者移其妻子子弟數(shù)人寢食于堂,日夜號哭而欲自經(jīng),竊金者與其屬數(shù)十人,舍仆而問主,牓于衢巷,告我盜金,遂速于訟。當是之時,孤而無助,家人離心,雖非死亡之禍,實無異于秦楚之兵交攻我也。當是時,有以償之則已,器物鬻盡無以償之,于是客無至者,產(chǎn)失而行廢,食盡而禍起,無以弭禍,遑恤其后,豈與顏淵之瓢飲、曾子之踵決等乎哉!士之困窮,未有至此其極者也。妻曰:過五日無食矣。旣處困窮,又遭多難,多難卽解,饑寒漸至。朋友不可告,親戚不可告,何以為生乎?子近日之學專主于悅,吾恐悅無解于憂,而憂且以傷子之悅也。唐子曰:無食豈能不憂,多難豈能不憂,憂之自憂,有憂之所不及者。譬諸客之噪焉,噪于外者不溷吾堂,噪于堂者不溷吾室。心如室,非噪之所及也。又譬諸堂前之井焉,炎暑如焚,無所逃避,寒泉在下,澄然不知。心如井,非暑之所及也。內(nèi)外不相及,我之所憂,亦何傷于我之所悅哉!
七十
  唐子行年七十,處于張氏之館。當始生之日,以其余酒,晝而獨飲,自慶也。七十者,生之日日遠,死之日日近,是弟子之所慶也,非所以自慶也。然則何為自慶?人之老少不同于鳥獸,鳥獸不知修,人則知修。我發(fā)雖變我心不變,我齒雖墮我心不墮,豈惟不變不墮,將反其心于發(fā)長齒生之時,人謂老過學時,我謂老正學時。今者七十,乃我用力之時也。
  少不能學道,少之所學者誦讀,非道也。若可學,必其智慧早成。智慧早成者萬不得一。壯不能學道。壯之所學者聞見,非道也。若可學,必其道力早全。道力早全者萬不得一。蓋人生于氣血,氣血成身,身有四官,而心在其中。身欲美于服,目欲美于色,耳欲美于聲,口欲美于味,鼻欲美于香。其為根為質(zhì)具于有妊之初者,皆是物也。及其生也,先知味,次知色,又次知服,又次知聲,又次知香。氣血勃長,五欲與之俱長。氣血大壯,五欲與之俱壯。二十以上,為士者貢舉爭先,規(guī)卿希牧而得貴。其為眾者,營田置廛,居貨行賈而得富;其貧賤者,亦竭精敝神以求富貴。若是者奚為也?將以求遂其五欲也。非貂狐之溫不以為裘,非錦段之華不以為茵,凡所以奉身者無不為也。吳越佳冶之女列于房帷,姑蘇奇巧之優(yōu)供其宴樂,凡所以奉目者無不為也。玉田之嘉谷,德易(德陽?)之美酒,閩廣之海珍,凡所以奉口者無不為也。艶姬歌曲,巧伶奏聲,靡靡曼曼,移聽迷心,凡所以奉耳者無不為也。蘭桂芬于園囿,沉涎馥于堂室,凡所以奉鼻者無不為也。此自二十至于四十五十之候也。
  心之智識,皆為五欲之機巧;五欲之機巧,還以助心之智識。五欲逐心而篡其位,心旣失位,欲為之主,則見以為生我者欲也,長我者欲也。人皆以欲為心,若更無所以為心者。其本心雖未嘗亡,而陷溺之久,如素入染,不可認取;如珠投海,不可尋求。于斯之時,舍欲求道,勢必不能。謂少壯之時不能學道者,以是故也。血氣方壯,五欲與之俱壯;血氣旣衰,五欲與之俱衰。久于富貴則心厭足,勞于富貴則思休息,且以來日不長,心歸于寂。不傷位失,以身先位亡也;不憂財匱,以身先財散也。貧賤之士,亦視之若浮云而非我有,此六十七十之候也。
  向以從身之欲而遠于道,今則貂狐之溫同于布褐之衣,身蔽撤矣;向以從目之欲而遠于道,今則蛾眉之女同于齲攣之妾,目蔽撤矣;向以從口之欲而遠于道,今則王侯之羞同于閭里之食,口蔽撤矣;向以從耳之欲而遠于道,今則絲竹不如無聲,耳蔽撤矣;向以從鼻之欲而遠于道,今則馨香不如無臭,鼻蔽撤矣。于斯之時,不啻視富貴如浮云,而且視死生如旦暮。向有聞不可用,今則聞皆可用;向有見不可用,今則見皆可用;向有思不可用,今則思皆可用;向有力不可用,今則力皆可用。五蔽既撤,一心漸露。如素墜于泥中,湔之而易復(fù);如珠遺于室中,求之而易獲。是故老而學成,如吳農(nóng)獲谷,必在立冬之后,雖欲先之而不能也。學雖易成,年不我假,敏以求之,不可少待。不然得百里者九十而日暮,悔何及矣!
無助
  吾游天下,其不至者,廣以南耳,未嘗見一賢人焉。以天下之大,家誦詩書之言,人慕文學之名,豈無賢哉?而未見一賢者,蓋以甄之不敏,非見賢之人。故天下雖多賢,不可得而見也。吾處吳中三十年矣,未嘗見一賢人焉。吳地勝天下,典籍之所聚也,顯名之所出也,四方士大夫之所游也,多聞多見,士多英敏,豈無賢哉?而未見一賢者,蓋以甄之不敏,非見賢之人。是以吳中雖有賢,不可得而見也。
  文者君子之所貴也,今之文,非古之文也,其言雖美而非實義,吾不欲取而觀之矣。經(jīng)者道與治之所在也,今人窮經(jīng),好為創(chuàng)見而無實用,是為誣經(jīng),吾不欲取而觀之矣。性卽性耳,有何可言?今之學者好言性,辨論多端,何與于性!卽其言善,亦為論性,非求見性。吾不愿聞之也。今世亦有正直之人,言不妄,行不茍,但能淑身而不能明心,下學而不能上逹,吾豈不見而敬之,然非學之竟事也。今之士,吾未見有出乎四之上者,亦何益于我哉!
  所貴乎師友者,師道迷而友振惰也,有此二益,則進學易而成功蚤。無此二益,其遂已乎?其亦難易蚤晚之異耳。孟子生于戰(zhàn)國之世,未得為仲尼之徒,未得與顏曾為友,天下之言學者非楊朱則墨翟,其謀國者非儀秦則孫吳,孟子無所取益,而巍然為圣人,獨立于天地之間,彼圣人之雋也,非中下之人所及也!然而卽心是道、卽心得師,破迷起惰,不假外求,誠能精思竭力,必為圣人。不過為之難而成之晚,雖無師友可也。故曰:豪杰之士,雖無文王猶興。
  昔者有明之世,山東有公子,家富而好逸,不習于勞。閭里之近,非馬不往。一日之京師,擇良馬選健仆以從,執(zhí)鞚(籠頭)而升,執(zhí)鞚而下,執(zhí)鞚而過險。馬良仆健,日行二百里而后舍,浩浩乎其足樂哉。前涂遇宼,失其馬又失其仆,號天四顧無救之者,已而無可如何,則強起而行,脛腫跖趼(腿腫足繭),自河間十五日而后達京師。夫仆馬者,致遠之資也,一旦中道而失之,足不如人,力不如人,欲進不能進欲退不能退,左顧而莫為之左,右顧而莫為之右,于斯時也,豈遂委于溝壑哉?反求諸已而已矣!我無馬,我自有足。我無仆,我自有力。足雖弱,不至不能行;力雖弱,不至不能舉。人如翔而至,我如刖而至;人先庚而至,我后癸而至。茍不憚勞、不恥后,雖無仆馬之助,終亦必至焉。為學無朋,亦若是矣。甄也請從山東公子之后也。
思憤
  洪范六極(一曰兇二曰疾三曰憂四曰貧五曰惡六曰弱),予有五焉:皮絮三襲,違壚則栗,比戶露寢,當風則嚔,疾也;越在異鄉(xiāng),孑處無族,十世之澤,將于我絕(言其無子),憂也;雖有陋室,不展四體,雖有下田,不足二征,貧也;身五咫半,要二拱弱,禮人起慢,致辭聽藐,惡也;遇重如尫,處強如女,秉德不弘,為義無勇,弱也??陀新勈茄哉撸娞谱佣踔?。唐子曰:客之恤我厚矣。雖然,客當?shù)跷乙粯O而賀我四極??驮唬核臉O何極?云何當賀?曰:體強者必先敝,氣盛者必先委,恃其強盛而無所可虞,或淫于色,或困于酒,或壅于味,外以沉鑠其體,而內(nèi)以蠱喪其志,是強盛者所以自戕也。保生后死者,恒由于疾;屏欲近道者,亦由于疾,是疾當賀也。昔者大伯竄于荊蠻,背親違宗而又無子,憂莫大焉,乃仲尼稱為至德,比于文王,惟憂所以見德也。且夫古之人,沮抑志奮,困阨學成,或內(nèi)寧而啟亂,或多難以興邦,是憂當賀也。虛中者,道所居也;空外者,心所安也。美好盈于外,愛樂縻于中,則心佚而道亡。無欲者上矣,寡欲者中,多欲者下。吾患不能劫欲,而乃有以遂欲。有以遂之,中可移于下;無以遂之,下可移于上。是貧當賀也。偉于貌者人敬之,美于度者人愛之,辨于言者人服之,是三者未必為德器也,適足以蔑人而自足。反是,則所向多拂,增勵其修,必不以短于形者短于德矣。是惡當賀也。人之視此四者,以為天降疾惡,甚于刖劓之刑;天降憂貧,甚于流竄之罰。其于愚人,則流于傭隸,入于竊乞;其于才人,則流于徼幸,入于奸亂;其于文人,則發(fā)為騷怨之辭,肆為狂悖之行。志道之士則不然,烈火可以鍜金,粗石可以攻玉,阨于處世者,利于入道者也!今使一福一極者同居而共學,則極者之修必半福者而十之矣。是四極者,殆天所以資賢豪也,而可不賀乎?
  客曰:然則子以為當?shù)跽撸跻?。弱,亦四者之類也,而獨以為當?shù)跽?,何也?曰:疾病愼之,憂患安之,饑寒不足以為憂,不重于人不足以為恥。人之大患,莫過于弱矣。弱者雖好善若渴,見義必為,進而不續(xù),續(xù)而不終。以之為國必衰其國,以之為家必索其家,以之為學必廢其學。卽有智慧異敏,而卒與眾人同沒者,惟弱之故也。幸生為士,身為圣人之徒,志任天下之重,入道知路,為學知方。乃因仍其心思,需次其歲月,悠游晏安,卒以無成。生為食粟之人,死為游魂之鬼,如之何不吊!挈缾之力不能舉鼎,不勝其重也;馬不千里,徒不百里,不勝其遠也;荷擔而行,弛擔而息,有時而閑也,此亦弱之無可如何者也。是誠然乎?是殆不然。求道不與器界同,用力不與手足同,求道在我,用力在心,弱則斯弱矣,強則斯強矣,詩云“縣蠻黃鳥,止于丘隅。豈敢憚行,畏不能趨”,周道坦坦,夫何所畏;吾志必往,誰能沮之!已不能趨而倚于人,雖有載而驅(qū)之者,亦將半涂而廢矣。又曰“沔彼流水,朝宗于?!?,必朝焉,必宗焉,緣陵趨壑,晝夜不息,必達于海。雖有從而堙之者,其沛然之勢,卒莫能御也。吾誠不安于弱,又當困陒,有以憤發(fā),雖弱可強。今雖老矣,愿為朝宗之沔流,必不為丘隅之黃鳥??推洳唤K吊我乎!
敬修
  徐中允(秉義)謂唐子曰:圣人之學以敬為本,先生言靜而不言敬,非所以善修也。吾謂靜不足以盡之,當益之以敬。曰:然。靜以言乎心之體也,敬以言乎體之持也。心如玉,靜則玉之質(zhì),敬則執(zhí)之愼也。道著而變,變形而多,靜其本也。為資不同,為修各異,敬其總也。居于河濱者始汲而歸,濁不可飲也;注而勿擾,則石泉矣。定其器而蓋之者,敬之謂也;撼其器而擾之者,不敬之謂也。圣眾同心,靜與不靜之分也。圣眾同靜,敬與不敬之分也。圣眾同敬,恒與不恒之分也。我有在而敬,不能無在不敬;我有時而敬,不能無時不敬。夫心之覺也無間,氣之息也無間,能敬者,與覺俱在,與息俱存。與覺俱在,故心無散時;與息俱存,故氣無暴時。心無散時,氣無暴時,是為能敬。謹愼,敬也,而敬不盡于謹愼;溫恭,敬也,而敬不盡于溫恭;無肆無慢,敬也,而敬不盡于無肆無慢。詩曰“上帝臨汝,無貳爾心”,祭祀之敬也;詩曰“颙颙卭卭,如圭如璋”,威儀之敬也;書曰“匹夫匹婦,一能勝予”,臨民之敬也。三者詎非心與!吾聞之:養(yǎng)卉木者,枝葉披隕,其根必傷,詎非君子之所愼守與!然非其本也。書曰“欲敗度,縱敗禮”,欲與縱,出于心而自賊者也。敬者,止欲于未萌,消欲于旣生,防縱于未形,反縱于旣行,所以保其心而納于禮度者也。
  自堯舜以來,天下之言學者,皆知以敬為本,人知敬之為本,而不知其能治心,亦或害心;不知其有功于天下,亦或無功于天下,是何也?人孰不知敬與不敬之異,而莫辨敬與敬之有異也。心用[有]尚智,善敬者益智,不善敬者則御而之乎固;心用尚勇,善敬者益勇,不善敬者則御而之乎弱。詩曰:無已太康,職思其居。是拘儒之敬也固矣。詩曰:我躬不閱,遑恤我后。是淺儒之敬也弱矣。若是者,反害其心而無功。當堯之時,九山不辟,九川不順,五谷不樹,五倫不敘,于是堯禪舜,舜禪禹,不傳子而傳賢,以安天下之民。夏商之季,獨夫燒焫民命,百官瞀亂,于是湯伐桀,文王伐崇,武王伐紂,伊摯放太甲,呂望出奇謀,以安天下之民。若是者,自天地開辟以來未有之大變也,未有之奇功也。虞夏商周之君臣,惟能以敬慎行智勇,故處此大變,成此奇功。詩曰: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非徒愼也,將以求涉濟也!吾聞之:習心太約者不可以致遠,習身太謹者不可以犯難。有言行如曾子而涉濟不如孟賁者,其去圣人之敬也遠矣。
  敬之為道,豈期于寡過而稱為君子云爾乎?將以盡其心也,將以全其性也,將以大其功也。天地與道際,心與天地際,有輕心者不能及,敬所以重之也;有慢心者不能及,敬所以篤之也。容儀之莊,視聽之謹,非外也,所以防其外而一于內(nèi)也。是故其氣清,其知明,不持而固,不勉而行,盡人達天,皆由于敬,施于天下,不勞而定。曲士然乎哉!內(nèi)省而拘,外愼而泥,求其心而適以錮其心,其于天下何有?亦自成其為無訾之小儒而已矣。
講學
  學貴得師,亦貴得友。師也者,猶行路之有導也;友也者,猶陟險之有助也。得師得友,可以為學矣。所貴乎師友者,貴其善講也,雖有岐路,導之使不迷也;雖有險道,助之使勿失也。師友善講,則學有成矣。夫講者,非辨文析義之謂也,所以淑其身明其心也,若日取五經(jīng)之文而敷之,日取諸儒之言而討之,日取孔孟之書而述之,使聽之者如鐘豉之蕩于胷,如琴瑟之悅于耳,羣焉推之以為當世之大宗師,君子則鄙之。其鄙之何也?以為無益于人之身,無益于人之心也。無益于人之身無益于人之心,則亦講五經(jīng)之文焉云爾,則亦講諸儒之言焉云爾,則亦講孔孟之書焉云爾,是何異于謝莊之塾師乎?謝莊(似其吳地之謝家莊)之塾師,教章句,解文字而已。夫教章句解文字,童蒙猶有賴焉,茲之講者,無益于學者,殆不如彼之有益于童蒙也。
  是故孔子教人,因其各得而言,不聞復(fù)取五代圣人之言講之也。孟子教人,以其自得而言,不聞復(fù)取孔子之言講之也。善講者如掘井得水,因其自有而取之,非異水也。如擊石得火,因其自有而發(fā)之,非異火也。向也不知道之所在,以為遠不可求;卽知道之所在,以為求之而不易致。今則求之于已,乃我之自有焉,則善講者之功也。升五尺之座,坐虎豹之皮,環(huán)而聽之者百千人,在堂下者望而不見,負壁者、及階者見而不聞,在尋丈之間者聞而不知,在左石前后者知而不得,是之謂觀講,眾觀而已,何益之有?是故教者貴親,親則易知;承教者亦貴親,親則易化。煦嫗覆育,如難之伏卵,而后教可施焉。一室之中不過數(shù)人,朝而見夕而見,侍坐于先生侍食于先生,非若大眾之不相接也,可以教矣。而又患教之同也,又患教之易也,一日言智,共此求智之方;一日言勇,共此求勇之方;一日言仁,共此求仁之方,是同也。不以剛治柔,卽以柔治柔;不以柔治剛,卽以剛治剛,是易也。雖有扁鵲,不能以一藥已眾疾,是不可同也;不能以彼藥已此疾,是不可易也。寒者以桂,熱者以檗,而后可以為師,而后可以施教焉。
  求師于斯世,如鳳如麟,不可得而見矣。師不可得而見,友亦不可得而見矣。雖然,不善得師者在師,善得師者在已;不善得友者在友,善得友者在已。茍善取焉,不必賢于我者,皆可為師友;若有志于學者,或一二人焉,或二三人焉,會于一所,贏糧以從,兩相糾,三相參也。吾求盡事親之道,而未盡事親之道也;吾求盡兄弟之道,而未盡兄弟之道也;吾求盡夫婦之道,而未盡夫婦之道也;吾求盡朋友之道,而未盡朋友之道也;吾求盡與斯人待仆婢之道,而未能盡其道也;抑或未能盡五者之道,而以為皆已盡焉。五有所長,五有所短,五有所明,五有所蔽,吾察于所好,而或非所當好也;吾察于所惡,而或非所當惡也;吾察于所喜,而或非所當喜也;吾察于所慍,而或非所當慍也;抑或四者之乎偏,而以為皆已正焉。四有所長,四有所短,四有所明,四有所蔽。此長短明蔽,人各有其一二,而皆可以相資,蓋已不自知,暗如滅燭;人之視已,明如觀火。不自知短,人見我短,卽短可益,不必其人之長也;不自知蔽,人見我蔽,卽蔽可撤,不必其人之明也。兩相糾焉,三相參焉,二三人中,互相為謫,循環(huán)不匱,何患學之無成!
勸學
  出入必由戶,無踰垣穴墻而由之者;寢興必居室,無登巢入窟而居之者;飲食必以火,無決腥茹草而飽之者。人未有舍其必為而不為者也,未有必不可為而為之者也。必為而不為,非人道矣。以此三者譬道,則道也者,不可一人離也,不可一事離也,不可須臾離也。圣眾同之,貴賤同之,無他涂也。圣人不作,世衰道喪,旁蘗別出,乃訾議儒者,至于宋則儒大興而實大裂。文學為一涂,事功為一涂,有能誦法孔孟之言者別為一涂,號之曰道學。人之生于道,如在天覆之下,地載之上,孰能外之?而讀書聰明之士別為一涂,或為文學,或為事功,其愚亦已甚矣!雖然,自道不明,儒者習為迂闊無用于世,是以有薄而不為,從而訾議之者,未可舍己而罪人也。韓非曰:齊宣王問于匡倩曰:儒者博乎?曰:否。博貴梟,勝必殺梟,是殺所貴也,故不博。儒者弋乎?曰:否。弋者從下害上,故不弋。儒者鼓瑟乎?曰:否。瑟以小弦為大聲,大弦為小聲,大小易序,故不鼓。非蓋諧言以詆儒也,夫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不善學者不見大體,泥于外跡,皆不博弋不鼓瑟之徒也。以是見薄于世,誠未可以罪人也。君子之于道也,敬以修已,廣以誘民,文學事功皆備其中,豈可誣也!是故凡為士者,必志于道。何以志于道?凡所見之人,無貴賤,無小大,皆以學明倫也;凡所遇之事,無順逆鄙俗,皆以學盡義也;養(yǎng)仆妾,謀衣食,量米麥,權(quán)蔬肉,皆以學求仁也。草木必有根,舍是而為文學,必流于浮靡;構(gòu)筑必有基,舍是而為事功,必至于傾敗而殃民。若斯之人,不求身心,不知人道,猶出不由戶,入不居室,飲食不知味,孟子所以譬之于禽獸也。是故上之為士,惟此一涂,更無他涂。
  王昆繩(源)為人敏達,善為文章。唐子樂與之游,一日告之曰:子曷學道?道非異也,智者視為高遠而不可求,愚者視為迂闊而不肯為,烏知道者,其中無苦難之事,有便安之利,不入其中則已,一入其中,卽嘗其味,天下之物,無有如其甘美者。何以見其然也?處世多憂患,遇人多不良,卽才智足以御之,以茍免于今之世,其身亦大勞矣,其心亦甚苦矣。學道則不然,無入而不自得,正己而不求于人,雖有憂患不改其樂,雖遇不良無傷于已,終其身處于安宅之中,行于坦道之上,雖美色鄭聲,不足以喻其娛樂矣。天下之便利有如斯者乎?王子改容曰:子之言誠是也。
  翰林顏學山(光斅)試士浙江,唐子為之客,顏公語坐人曰:人之生,皆不自足者也。庶人有庶人之憂,士有士之憂,公卿有公卿之憂,天子有天子之憂,此謂天之勞我以生也。唐子曰:有一事可以無憂,人不知求之耳,學圣人之道是也。不求足于世,孰有與之以不足者?本無不足于已,孰有處于不足者?坦坦然蕩蕩然游于天地之間,如在唐虞之世,其有憂乎?其無憂乎?顏公改容曰:子之言誠是也。

潛書上篇下
取善
  孔孟之教人也嚴,其與人也寬,唯圣人乃能無闕。若與之不寬,則天下無人,無可與之共學,無可與之居位矣。其人而廉者與,吾取其廉而略其才;其人而達者與,吾取其達而略其節(jié);其人而博者與,吾取其可問而略其自用。夫如是,則天下之人可為吾之師友者多矣。若必求備焉,冉有之賢也,而為季氏聚斂;季路之賢也,而死不合義(言為出公而死);子貢之賢也,而好貨;子夏之賢也,而哭子成瞽;曾子傳仲尼之道者也,乃其初不察于夫子之言,幾誤喪死之大故(見檀弓)。此五賢者,孔門之雋也,親承圣人之教,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亦甚勤矣。然學之未至,自得之未深,猶多闕焉若是,況其下焉者乎。若必求備焉,以其短而棄其長,則五賢皆所不取,彼廉達博聞之士,亦若鳥獸之不可同羣矣。子曰: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所謂三人行者,乃偶遇而與之偕行,非素共學之人也;所謂善不善者,乃偶見之行事,非可與論學之人也。而夫子教人之取益也則若是矣。
  其在于今,道喪學廢,德孤無鄰,不得大賢以為我?guī)煟坏眯≠t以為我友,雖蒭蕘之屬,賈販之流,皆可以三人有師之法求之也。若其中有志于學者,悅仲尼之道以求淑其身心,雖為人多疵,其在于今為不易覯,吾不與之而孰與哉?子夏曰:大德不踰閑,小德出入可也。此言與人之道也,非處之道也。君子之自處,當如書之所云矣,書云:與人不求備,檢身如不及。蓋與人當寬,自處當嚴也。夫玉,天下之寶也,古人得美玉,使良工琢之,必去玷以成器。若玷不去,終非寶器,人不以為重矣。修身之道,亦必去玷。玷非履邪違道之謂也,凡一動一趨之不合于度,卽為玷矣。圣人制禮,朝聘喪祭,燕饗飲食,以時以節(jié),無敢違失;登降有數(shù),揖讓有數(shù),酬酢有數(shù),進退有數(shù),豈故為是繁曲以勞人之四體哉,疎于外者懈于內(nèi),略于文者亡其實,是修身之要道、制心之切務(wù)也。是故孔子教人,罕言心性,謹之以言行,約之以篤實,而心性之功在其中矣。
  其在于今,亦有學道之人,志移于風,性成于習,好名而求聞,好動而惡靜,閑居無日,皆出門嬉游之時也;羣居笑語,竟夕忘反,博奕飲酒,而務(wù)悅于人。誤以為朋友之交當然也,而實同于市人之行矣。世雖昏濁,人心自明,眞偽自見,賢不肖自別,其出于眾人之口者不可罔也。是以君子為學,不敢自罔,而卽不敢罔人,兢兢焉一言一行,時自謹省,恐人之議其后也。非有吊賀之事也,而數(shù)見于鄉(xiāng)閭之會,則人議其流;非問學請益也,而數(shù)見于朋友之家,則人議其瀆;名不登于仕籍也,而數(shù)造于貴人之庭,則人議其諂;非有干旌之賢大夫也,而時稱大官之相知,則人議其污。是故君子之論,不敢違也;鄉(xiāng)人之刺,亦可畏也。古人有言曰:禮義之不愆,何恤于人言。謂夫讒慝之口,非謂眾論之同也。且果禮義之不愆乎?是故庶人之謗,鄉(xiāng)校之議,皆所以考德也。武王圣人也,受一獒之貢,而召公則戒之曰:不矜細行,終累大德。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士志于學,而乃役役焉往來于名利之中,德盡喪矣,豈一獒之累乎哉!道盡崩矣,豈一簣之虧乎哉!
有為
  顧景范(祖禹)語唐子曰:子非程子朱子,且得罪于圣人之門。唐子曰:是何言也,二子古之賢人也,吾何以非之?乃其學精內(nèi)而遺外,其精者,顏淵不能有加。其遺者,蓋視仲冉而闕如也。吾非非二子,吾助二子者也。顧子曰:內(nèi)盡卽外治。唐子曰:然則子何為作方輿(讀史方輿紀要)書也?但正子之心,修子之身,險阻戰(zhàn)備之形,可以坐而得之,何必討論數(shù)十年而后知居庸鴈門之利、崤函洞庭之用哉?童子進粥,唐子以粥為喻曰:謂粥非米也不可,謂米卽粥也亦不可。耕之獲之舂之簸之,米成矣,未可以養(yǎng)人也,必炊而為粥,而后可以養(yǎng)人。身猶米也,修猶耕獲舂簸也,治人猶炊也。如內(nèi)盡卽外治,卽米可生食矣,何必炊?
  唐子觀霍韜(字渭先,南海人)之書,其言有之曰:程朱所稱周禮,皆未試之言也。程朱講學而未及為政,故其言學可師也,其言政皆可疑也。唐子曰:善矣霍子之言,先得我心之所欲言也。古之圣人,言卽其行,行卽其言,學卽其政,政卽其學。孟子欲制梃撻秦楚,我知其果可撻秦楚也;欲反手王齊,我知其果可王齊也。南濠之賈善言貨,湖濱之農(nóng)善言稼,使聽之者如坐肆居田,而又奚疑焉。
  徐中允著書,著有明之死忠者(其蓍明末忠貞記實)。唐子曰:公得死忠者幾何人?曰:千有余人。唐子慨然而嘆曰:吾聞之軍中有死士一人,敵人為之退舍。今國有死士千余人,而無救于亡,甚矣才之難也!中允未有以發(fā)也。
  唐子夜寢而思之曰:吾與人奕,無所博者常勝,有所博者常敗,利蔽其才也。是故無固利之情者,其才半;無固位之情者,其才七;無固生之情者,其才十。其不然者,則所習之非也。為仁不能勝暴,非仁也;為義不能用眾,非義也;為智不能決詭,非智也。
  昔者大瓠嘗稱高景逸(攀龍)之賢,曰:是不畏死。唐子曰:子謂高君之賢,是也。以其不畏死也而賢之,則非也。君子之道,先愛其身,不立亂朝,不事暗君。屈身以從小人,固可丑也;殺身以狥小人,亦自輕也。是故義有所不立,勇有所不為,忠有所不致。詩曰:我有旨蓄,亦以御冬。言有待也,君子愛身之謂也。
  唐子曰:生貴莫如人,人貴莫如心,心貴莫如圣,圣貴莫如功。物非牝牡不相求,非乳育之時不相愛,人則無不通也。耳目不能易其用,上下不能易其體,心則無不行也。釋氏之治其心者盡矣,而不入于世;老氏與于治而不辨于理,是故有天地有萬物,不可無圣人。性不盡非圣,功不見非性,天下無無本之枝,壹于外者失之矣;天下無無枝之本,壹于內(nèi)者失之矣。
  唐子曰:車取其載物,舟取其涉川,賢取其救民。不可載者不如無車,不可涉者不如無舟,不能救民者不如無賢。昔者唐子之母善飲酒,有饋唐子甕酒者,發(fā)而嘗之,酸不可飲。母欲以與鄰之貧而好酒者,婦曰:勿與也,是可以為醋。乃燎粟一升入之,七日而成醋,調(diào)之終歲不盡??梢匀酥t也而不酒之酸若哉!
良功
  修非內(nèi)也,功非外也,自內(nèi)外分,管仲蕭何之流為賓,程子朱子之屬為主。賓擯才入,主處不出,賓不見閫室之奧,主不習車馬之利。自內(nèi)外分,仲尼之道裂矣,民不可以為生矣。身之于世,猶龍蛇之有首尾也,猶草樹之有本枝也。存其首而斷其尾,培其根而去其枝,豈有龍蛇草樹哉?昔者莊烈帝嘗曰:我豈不知劉宗周之為忠臣哉,必欲我為堯舜。當此之時,我何以為堯舜?誠哉斯言,天下之主在君,君之主在心,然而無邊不成省,無省不成京,無京不成君,無君不成心。以斯觀之,知專執(zhí)身心,乃大失矣。仲尼曰:窮理盡性以至于命。理非獨明也,天地萬物無不通,是理也;性非獨得也,天地萬物大同焉,是性也。隔于天、隔于地、隔于萬物,是不能窮理也。天不安于上,地不安于下,萬物不安于中,是不能盡性也。順天之行,因地之紀,遂情達變,物無詬厲,是能窮理也。有苗作亂,舜服之;桀紂虐民,湯武定之。書曰:海隅蒼生之地,無不率俾。詩曰:綏萬邦,屢豐年。是能盡性也。當是之時,天得以施,地得以承,萬物各遂其生,是至于命也。君子用則觀其功,不用則觀其言。仲尼試于魯矣,子輿雖未試,其策齊梁者,如衣必暖、如食必飽、未成之衣不疑其不暖、未炊之粟不疑其不飽,豈可以子輿之不行為無功之儒解也。
  德必一,修必純,后儒得半誤以為一也,守固誤以為純也。請明一與半之形:昔者唐子之妻當童時,與其姊同寢,姊嘗使之驅(qū)蚊,妻不悅。一夕獨驅(qū)已首之處而掩帳焉。其姆笑而問其故,曰:我豈暇為他人,自為而已。儒者為已之學,有似于此。吾之于斯人也,猶兄弟也;其同處于天地之間也,猶同寢于一帳之內(nèi)也。彼我同樂,彼我同戚,此天地生人之道,君子盡性之實功也,是乃所謂一也。儒者不言事功,以為外務(wù),海內(nèi)之兄弟,死于饑饉死于兵革死于虐政死于外暴死于內(nèi)殘,禍及君父破滅國家,當是之時,束身錮心,自謂圣賢,世既多難,已安能獨賢!是何異于半掩寢帳之見也!是乃所謂半也,彼自以為為已之學,吾以彼為失已之學。蓋一失,卽半失矣,焉得裂一而得半也!
  后儒豈不曰“天地吾心,萬物吾體”?皆空理,無實事也。后儒豈不曰“湯武可法,桀紂必伐”,皆空言,非實行也。不能勝暴,卽不能除暴;不能圖亂,卽不能定亂;不能定亂,卽不能安天地萬物。后之儒者,學極精備矣,終身講道,吾不聞其一言逹于此,又奚問其用不用乎!萬物之生,畢生皆利,沒而后已,莫能窮之者。若或窮之,非生道矣。此觀乎其形也。心,形之主也,豈形無窮時,心反有窮時?心有窮時,非心理矣,心具天地、統(tǒng)萬物,人皆知之;而弗能者,有格之而不逹者也。格之者何?暴屈之詐罔之機愚之邪傾之耳。心之本體,不角力而能勝天下之暴,不斗智而能破天下之詐,無術(shù)而能御天下之機,不察察于邪而能息天下之邪。其不然者,心體不充,自窮于內(nèi),非有能窮之者。
  上古圣人與龍蛇虎豹爭而勝之,堯舜與洪水爭而勝之,湯武與桀紂爭而勝之,蓋龍蛇虎豹洪水雖毒,不若心之神也;桀紂雖暴,不若心之強也。身處末世,心無古今,若龍蛇虎豹與我雜處,洪水桀紂與我為難,君子深恥之。非恥不若堯舜也,恥失已心也。自學無眞得,反錮其心,措之于世,阻塞不利。乃謂古者大略奇功,天有別降之才。天之生才,豈無大???然大則成大,小亦成小,無不可造者,若是者何?人皆有心,心皆具仁義禮智。仁義禮智,猶匠之有斧刀繩尺也。天下之材不齊,其成器也,萬變?nèi)f巧而不一,豈有斧刀之所不能施者哉,豈有繩尺之所不可合者哉!天下之人不齊,其為變也亦萬有不一,豈有仁之所不能養(yǎng)、義之所不能服、禮之所不能裁、智之所不能逹者哉!大者如是,小雖不及,亦必有成。器之不成,非斧刀繩尺之不利也,操之不習也;功之不成,非仁義禮智之無用也,學之不至也。
  眾人有庸見矣,謂功不必出于心性,皆溺于漢以下之見也。漢以下雖多奇功,然治卽梯亂,功卽媒禍,君子無取焉。卽有良治,必其生質(zhì)之善,忠厚之行,不學而近于道者也,究不外于心性也。天下豈有功不出于心性者哉!功不出于心性,是無天地而有萬物也,豈有心性無功者哉!心性無功,是有天地而不生萬物也。
  旣指四德,更觀四官:目之為明,極天下之形色大小邪正黑白,不必習睹,自無不辨。耳鼻舌亦然。皆不外假而自足極聲色馨味之變,豈有窮四官以莫辨者哉?是聰明者卽耳目,而有耳目者卽母胞,而有不能治天下者,必其無聰明;無聰明者,必其非耳目;非耳目,是鬼胎也,腹大虛消,或產(chǎn)非人形,俗謂之鬼胎。世之篤學者,其能不為鬼胎乎!
  仁義故大,聰明故神,亦去其害之者而已矣。自純害仁也,自方害義也,自聽害聰也,自視害明也,亦得其養(yǎng)之者而已矣。合天下以為純,則仁全;合天下以為方,則義大;以天下為聰,則聽廣;以天下為明,則視遠。舉天下者,非逐天下也;周天下,所以完心體也;完心體,所以周天下也。完心若是,于治功也何有!
格定
  生民以來,治之世少,亂之世多;君子之生,得志者少,不得志者多;畢生之內(nèi),樂恒少,憂恒多。治少亂多者世也,無不治者身也。得少失多者志也,無不得者心也。樂少憂多者處也,無不樂者學也。君子亦致其在已者而已矣。得乎已,則所生皆安矣,所處皆豫矣。風之中人,易性移心,以偏為正,以疾為德。賢者甚之,豈不正風,反以成風。世尚剛節(jié),我仍平;世尚殺身,我仍生;世尚朋從,我仍特;世尚道學,我仍直;世尚論議,我仍默。君子之守則然也。
  蟲鳥多化,象馬不化,強大之不同于微弱也。形之強大者且不化,況心之強大乎?大木隨流,弱荇不隨流,以有根也。草之根于土者且不流,況行之根于心乎。臨難必懼,臨喪必哀,親疾必憂,君危必共,國亂必赴,皆傷其心者也。不為之傷者殘薄人也,然眾人不及傷而心亡,君子厚于傷而心存。其厚于傷者,卽其厚于養(yǎng)者也。眾人之心如木,潤之則茂,毀之則灰;君子之心如金,雖遇冶則流,遇淬則堅,其質(zhì)固不變也。遇猶生也,遇之不齊,猶生之不齊也。生安而遇不安,惑之甚也。生于皂則為皂人,生于丐則為丐人,生于蠻則為蠻人,莫之恥也。奈何一朝賤焉則恥之乎?一朝貧焉則恥之乎?皂人可以為圣人,丐人可以為圣人,蠻人可以為圣人,皆可以得志于所生,豈一朝貧賤而遂自薄乎?是故君子于遇,如身在旅,風雨凁餓,不必于適。輕富貴,安貧賤,勿易言也。果能若此,為圣之基也。人皆曰“我輕富貴,我安貧賤”,皆自欺也,卽非自欺,不必其不動也。蔬食之士,不慕鼎肉,不能聞馨而不動于嗜;徒步之士,不慕高車,不能見乘而不感于勞。故夫不慕富貴者則有之矣,見富貴而不動者,吾未之見也。威不懼,侮不怒,尤未易言也。當義不辟死,當辱不與校,固有之矣。遇威侮而不變于色、不動于心者,吾未之見也。布與段同暖,菜與肉同飽,暖必段,為人也;飽必肉,從嗜也。多營以華人目、甘我口,是奴隸負販也。以此思之,亦制心之方也。
  憂患道心生,安樂道心亡;貧陒道心生,富豫道心亡。治國家亦然,其生非得也,其亡非失也。君子之志于道也,道由心致,不由外致,是以易處而不移。亦有悔悟奮發(fā)、由逆生者,生于逆則成于順,豈反亡于順?成于順,行其志之時也。長短相爭,是非相訟,市人也。并為君子,亦爭長短訟是非,雖義與利不同,其為爭一也。道未必以此顯晦,國未必以此安危,一言相異,變色而起,其徒助之,相煽不已,以為為道,其實為名。以為為國,其實為身。何自辨之不明也!
  求勝求名,士之痼疾也。稱其過人,榮于加袞;譏其不如,辱于褫袞。自立安在,而輕重于人也若此?登千仞之山,其處自高;建萬石之鐘,其聲自遠。誠能以道自勝,惟恐其不求勝也;誠能以德成名,惟恐其不求名也。
  心有十疾:尊則亢,卑則委,富則驕,貧則隘,樂則散,憂則結(jié),平則懦,怒則潰,惡則狠,愛則溺。此十疾者,勿易言之。除之能盡,可以平天下,有一不除,不可以行于妻孥。盡除之,圣人不能有加;漸除之,幼學亦可以勉而行也。君失其道,聽命于臣;心失其道,受役于物。彼不自覺其為役,方自以為得主;不知其以物狥心,遂誘于物也。御宼易,御物難;破陣易,破誘難。宼,斃我者也;物,遂我者也。中之者甘之,若將以之為生,不得不可以為生;若將以之為人,不得不可以為人。物毒于宼,惟大勇者能御之;誘險于陣,惟大智者能破之。有外御,有內(nèi)制,御之嚴則欲不內(nèi)動,制之力則物不外引?;擅闳耄坏貌蝗灰?。
  貪財淫色,小人之欲也,非吾之所患也。吾之所患者,欲挾理而處,挾義而行。豈惟人不能辨,亦且不能自辨。是學也者,藏欲之藪也。君子之欲,雖與小人之欲不同,以此治心,同歸于滅心;以此治世,同歸于亂世。道為治本,欲為亂根。世之攘攘藉藉者,皆由欲起。有欲不除,除之不盡,而欲治天下,欺天下乎!璽一也,其文之見于朱者,千萬如一也,惟心亦然。見于事者,外同于內(nèi),不異毫末。以道心而不成治,是璽本籀篆而朱為鳥跡也;以非道之心而幸治,是璽本鳥跡而朱為籀篆也。
  天地之大也,歷年之遠也,人生其中,飛塵隙景耳。其不讓于天地歷年者,以心體全,性功大也。妄者乃外誘于物,內(nèi)狥于欲,溺于世,從于體,汨于貧富,顚亂于憂樂,此其生沒與草蟲何異?博奕有勝負,飲酒有慶罰,當其時,亦喜亦慍也。博已飲散,喜慍安在?彼妄者之所營,亦猶是也,斯言也,眾人皆知之,賢者亦有所不免焉。徒知不如不知,貴能為之。
去名
  名者,無修為之勞,有賢良之品;無不與之人,有勝眞之美;無難合之君卿,有驟得之富貴;與終身勤修老而不遇者,其勞逸得失何如哉!詩云: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不耕得谷,不獵得獸,好名者之捷得如是,此后生之所奔走,正直之人或不免改行者也。若好名者但自竊其名,自敗其德,其亦無害于世,乃使舉世慕之,無非竊名之人,無非敗德之人,其害大矣。蓋名者,虛而無實,美而可慕,能鑿心而滅其德,猶鉆核而絶其種。心之種絶,則德絕。德絶則道絕,道絕則治絕。人人為學,而世無眞學;人人言治,而天下愈亂。名之為害如是,從來論者皆未及之,何也?古之人雖惡無偽,不知自掩,是以善惡著于外,辨若黑白。幽厲自成其為幽厲,共驩自成其為共驩,未聞幽厲自號為堯舜,共驩自號為皋夔。雖有幽厲共驩,無害于人心者,善惡不混故也。至于春秋,齊桓晉文假名而霸天下,善惡不分矣?;肝膬?nèi)懷無君之心,而外示尊王之義;內(nèi)為鳥獸之行,而外假禮節(jié)之文;多并小國而施繼絶之恩,盡竊貢賦而修會盟之禮,民眩于偽,而服其信義,稱其有禮;天子忘其偪,而嘉賴其功;數(shù)世之后,諸侯猶感德不忘焉。當時之大夫,身為亂賊,事出悖逆,而口道禮義之言,行為忠信之行,人皆稱其賢焉。當其時,多無君無父之人,而其事君事父之禮,美哉其可觀也;其忠君愛父之言,美哉其盈耳也。自昔至今,十七代之間,同一名敝,而外暴之風,于今為甚。世尚道學,則以道學為名:矯其行義,樸其衣冠,足以步目,鼻以承睫,周旋中規(guī),折旋中矩,熟誦諸儒之言,略涉百家之語。名既成,則升坐以講,環(huán)聽者數(shù)百人,録以為書,獻于公卿,布于海內(nèi),自以為孟氏復(fù)生、朱子再見。弟子數(shù)千人,各傳師說,天下皆望其出以興太平,或征至京師,卽以素所講論者敷奏于上,列為侍從。未有所禆益,卽固辭還山,天下益高其出處焉。此道學之名也!世尚氣節(jié),則以氣節(jié)為名:自清而濁人,自矜而屈人,以觸權(quán)臣為高,以激君怒為忠,行政非有大過,必力爭之;任人非有大失,必力去之。相援相攻,其徒蜂起而為之助,不勝則竄于遠方、杖于闕下、磔于都市,天下之士聞之益高其義,莫不鼓行而往,愿為之繼也。此氣節(jié)之名也!世尚文章,則以文章為名:宏覽博物,賦詩作文,書紙如飛,文辭靡麗,其人又體貌閑雅,言笑便敏,好游善交,譽滿京師。斯人也,公卿欲得以為上賓,天子欲得以為近臣。文士無用,其重于天下,不下道學氣節(jié)二名也。夫文非小物也,漢人之作,文之末也,而況后之瑣瑣方幅者乎?若夫今日設(shè)科之文,吾更不知其為何物也,而亦藉藉于其間。凡此皆文章之名也。此三名者,害心之大者也。
  君子為政于天下,治亦多道,莫大于去名矣。去名之道維何?破其術(shù),塞其徑,絶其根。此三者去名之道也。何謂破其術(shù)?吾旣已言之矣,吾不好道學,言孔貌孟、宗朱擯陸者,吾不與也,吾之所與者忠信也;吾不好氣節(jié),立朋黨、習攻擊、樂流竄、甘挺刃者,吾不與也,吾之所與者正直也;吾不好文章,窮搜泛覽,規(guī)韓模歐者,吾不與也。吾之所與者圣言也。斯不已破其術(shù)乎!何謂塞其徑?吾旣已言之矣,君臣賢明,不受毀譽,無無實之毀譽,雖或有之,不能上達也,斯不已塞其徑乎!何謂絕其根?吾旣已言之矣,君日省于上,卿大夫日省于下,不敢暇逸,以求寡過,天下化之,各務(wù)其實,無私好惡,斯不已絕其根乎!
  雖然,盜跖之里,不皆惡人;曾閔之鄉(xiāng),不皆善人。人類之不齊,道雖行,不能盡化也。是以舜撻頑讒,伊尹墨三風(巫、淫、亂),所以齊之也。若有人焉,自以為圣賢,身居深山而聲聞徧四海、動朝廷,公卿雖賢,庶民雖良,不能不眩于其高世之名。此其為害,百于讒人,什于三風,其巧言令色孔壬之魁乎!巧言令色孔壬,是堯之所畏也。君雖圣,不及堯;臣雖賢,不及禹皋,況其下者,豈可容之以惑人而壞治哉!其放流之,不與同中國,害治者乃去矣。旣身先之,又明教之,又去其非類,以變好名之風,其庶幾乎!
五經(jīng)
  五經(jīng)者,心之跡,道之散見,非直心也。仲尼之時,文籍或多,而其要者惟此五書,乃系易以道陰陽,序書以明治法,刪詩以著美惡,修春秋以辨邪正,定禮以制言行。于是學者力行之暇,有所誦習,此博文之事,造道之階也。至于直指其心,因人善誘,則在論語一書,而繼之者又有大學中庸孟子。此四書者,皆明言心體,直探道原,修治之方,猶坦然大路。學者幸生仲尼之后,入其門者,隨其力之大小,取之各足,尚何藉于五經(jīng)乎?取而譬之:五經(jīng)如禾稼,四書如酒食。酒食在前,卽可醉飽;乃復(fù)遠求之五經(jīng),是舍酒食而問之禾稼也,豈不迂且勞哉?雖然,五經(jīng)何可已也,于易觀陰陽,于書觀治法,于詩觀美惡,于春秋觀邪正,于禮觀言行。博而求之,會而通之,皆明心之助,第不可務(wù)外忘內(nèi),舍本求末耳。若務(wù)外忘內(nèi)舍本求末,三五成羣,各夸通經(jīng),徒炫文辭,騁其議論,雖極精確,毫無益于身心。則講五經(jīng)者,猶釋氏之所謂戲論、莊周之所謂糟粕也,與博弈何異?是故陽明子曰:心如田,經(jīng)則田之籍也。心已亡矣,而日窮經(jīng),猶祖父之遺田已鬻于他人,而抱空籍以為我有此田,可乎?此學經(jīng)之準也。
  近世之于五經(jīng),羣疑多端,眾說蜂起,不可以不定所從。子思之后,世有哲人,孔安國仲尼之十一世孫也,仲尼旣沒,諸儒則講習于冢上,至漢不絕。安國尤長于書,乃其家學而又得聞于諸儒之言,其所作書傳,必得其眞。學書者舍安國其奚從!詩之序,必仲尼之徒為之,以序言繹詩意,論世論人,言隱而義顯,大毛公及事荀卿,其去仲尼之世未遠也,其創(chuàng)為傳也,尊序如尊經(jīng);小毛公又繼成之,鄭氏遵暢厥旨,詩之義大明。學詩者舍毛鄭其奚從!至于左丘明身為魯史,其所記述,本末周詳,典禮彰明,仲尼取之以修春秋,丘明卽史為傳,以明仲尼之褒貶,更無可疑。杜氏又推五體(五例),觸類而長之,以發(fā)傳所未發(fā),春秋之義大明。學春秋者,舍左氏其奚從!
  自宋及明,世之學者,好爭訟而罵人,為創(chuàng)見以立異,以其意斷百世以上之事,繁引曲證以成其自是。凡周漢以來授受之有本者,皆草刈而糞除之。暴秦燒之于前,世儒斬之于后,其亦甚悍矣哉!今人于五經(jīng),窮搜推隱,自號為窮經(jīng),此尤不可。何也?當漢之初,學者行則帶經(jīng),止則誦習,終其身治一經(jīng),而猶或未逮。若是其難者,何也?蓋其時經(jīng)籍滅而復(fù)出,編簡殘缺,文辭古奧,訓義難明,是以若是其難也。今也不然,訓義旣明,坐享其成,披而覽之足矣。雖欲窮之,將何所窮!
  甄也老而知學,寡聞而善忘。于詩患毛鄭之言大同而小異,說詩無兩是之義,擇其善者而從之,以便稱引,故于詩有言(自著《毛詩傳箋合義》);于春秋患左氏之言太簡,取觸類而長之義,以通其所未及,故亦有言(《春秋述傳》),使養(yǎng)子寫以為冊,忘則檢之,其于詩春秋之旨,如聽家人之言、閭巷之語,更不勞我心思,妄起疑義;書未及為也。甄老矣,禮[書]繁而未能讀,且徐俟之;至于易,固在道陰陽、窮性命、知進退,然必占事知來,乃可以用易。不能知來,非占矣,易為空理矣。他日若有所受則為之,不然,其亦已矣。
  吁嗟乎,人之于道猶門也,而不出入于門;人之于道猶飲食也,乃飲食而不知味,其異于禽獸者幾希矣!故夫心之不明,性之不見,是吾憂也!五經(jīng)之未通,非吾憂也!
非文
  古有文,典禮、威儀、辭命皆是也,不專以名筆之所書。筆之所書謂之言。若書傳之言謂之文者,數(shù)之曰“文成幾何”,蓋指六書而言。六書有義,故謂之文,非緣飾其辭而謂之文也。說如其事,辭如其說,善說者有倫有敘,博征曲喻,聽盈耳焉;善辭者有倫有敘,博征曲喻,書之于策,五采絢焉。是言也,不謂之文也。古之善言者,根于心,矢于口,征于事,博于典,書于策簡,采色焜耀。以此言道,道在襟帶;以此述功,功在耳目,故可尚也。漢乃謂之文,失之半焉。唐以下盡失之。迨乎近世之言文者,妄謂有體,妄謂有法,妄謂有繩墨規(guī)矩。二十三代之編籍,閼塞其心;序論傳志之空言,矯誣其理。是以秦以上之言如臠肉,唐以下之文如菜羹;秦以上之言雖少也,重于鉤金;唐以下之文雖多乎,輕于車羽。是何也?務(wù)炫于文,束于俗,格而不遂其言也。
  文必有質(zhì),今世求文之弊,盡失其質(zhì)矣。昔京師有琢冰為人物之形者,被以衣裳,綴以丹碧,神色如生,形制如眞。京師天寒,置之堂背,逾日不變。變則修飾之。往觀者日數(shù)百人,皆嘆其巧,驚其神。一日語眾曰:孰能與我三斗粟?吾授之以吾技。人無應(yīng)者。乃問之曰:吾之技亦巧矣,吾欲鬻技得三斗粟,而人無應(yīng)者,其故何也?有笑之者曰:子之技誠巧矣,子何不范金琢玉為夏殷周漢之器,可以寶而不瓌。今乃琢冰為玩物,其形雖肖,不日而化矣。吾甚惜子之技巧而非眞,心勞而無用,可以娛目前而不可以傳久遠也。文而無質(zhì),亦猶是也!
  物有象,象有滋,取則為書,有蝌蚪篆籀之文。迨于末世,變?yōu)樗讜?,媚容佻姿,盡亡其制矣;圖畫者,鑄于鐘鼎以垂法,繪于衣裳以明尊,施于屏壁以示戒。迨于末世,為川巖為草木為羽毛為士女,以取悅于人,盡失其意矣;古之言變?yōu)榻裰模嗒q是也。彼二者雖失也,無與于治亂。若夫文,流為曲工,流為末技,以取悅諧俗,使人心輕氣佻,竊譽失眞。道喪于此,其亦百十之十一也!
知言
  唐子至常州見方子,方子不喜名士,見唐子則大喜,館之書室,談四日夜不倦。方子曰:人皆疑先生之言兵。唐子曰:世之稱良將者,人乎,神乎?曰:人也。所云大敵者,人乎,鬼乎?曰:人也。唐子曰:若良將克敵,為神之斬鬼,則吾不敢言。若皆人也,何疑于吾言?彼市里少年、婦人、小子行詐以欺人,皆兵法也。
  方子曰:先生之文奇矣,吾欲為文,若何而可?曰:古人豈有所謂文哉,達其言耳。后人喜其言,誤以為文,世人善為文不善為言,如芻馬木鳶,故不奇。我不善為文,善為言,如馳馬飛鳶,故人見以為奇。
  方子曰:昔者先生之治長子也,如之何?曰:為治未終。曰:雖然,愿聞其意。唐子曰:四境如我墻垣,土田如我園圃,道路橋梁如我戶庭,廬舍如我屋宇,蓄積如我倉廩,男女如我婦子,如斯而已。
  葢唐子三發(fā)言,而方子三稱善焉。方子饋金與褥,執(zhí)一扇,請曰:吾二月將入京師,乞先生送我以言而書諸扇,朝夕誦之。唐子樂其知言也,乃言曰:人難知也,觀其貌則敏,聽其言則辨,詢之事則多習,使之治民而民或不便;觀其貌則魯,聽其言則訥,詢之事則十難而不得一,使之治民而民或安之。人之難知如是。昔吳中有名醫(yī),華輿美裘,顏如渥丹,舌如轉(zhuǎn)軸,疾病之家非其藥不飲也,有病愈者則曰果醫(yī)之良,有死者則曰良醫(yī)不能生死人。是醫(yī)也,不任殺人之罪,而獲顯名厚利者,疾病之家任耳目之過也。吳中多知名士,子未嘗問焉。謂朱熊占良士也,而習于禮。今獨因我書問之,可謂不任耳目矣。吾更言此者,欲子以取熊占者取天下士也。唐子反,書其言于扇,以致方子。
鮮君
  治天下者惟君,亂天下者惟君。治亂非他人所能為也,君也。小人亂天下,用小人者誰也?女子寺人亂天下,寵女子寺人者誰也?奸雄盜賊亂天下,致奸雄盜賊之亂者誰也?反是于有道,則天下治,反是于有道者誰也?師尹皇父無罪,勃貂驪姬無罪,后羿寒浞無罪,何云無罪?毒藥殺人,不能殺不飲者。伊尹周公無功,何云無功?良藥生人,不能生不飲者。一賢人進則望治,一小人進則憂亂,皆淺識近見,不知其本者也。海內(nèi)百億萬之生民,握于一人之手,撫之則安居,置之則死亡,天乎君哉,地乎君哉!
  上觀古昔,堯舜禹啟,治世惟久。夏殷西周西漢,治多于亂。治世多者,雖有昏主,賴前王以安也。其余一代之中,治世十一二,亂世十八九,前帝澤薄,無以保其后故也。君之無道也多矣,民之不樂其生也久矣,其如彼為君者何哉!
  天之生賢也實難,博征都邑,世族貴家,其子孫鮮有賢者,何況帝室富貴,生習驕恣,豈能成賢?是故一代之中,十數(shù)世有二三賢君,不為不多矣。其余非暴卽闇,非闇卽辟,非辟卽懦,此亦生人之常,不足為異。惟是懦君蓄亂,辟君生亂,闇君召亂,暴君激亂,君罔救矣,其如斯民何哉!嗚呼,君之多辟,非人之所能為也,天也。天無所為者也,非天之所為也,人也。人之無所不為也,不可以有為也,此古今所同嘆,則亦莫可如何也已矣。
  匡君治國之才,何世蔑有?世無知者,其才安施?雖使皋夔稷契生于其時,窮而在下,亦不過為田市之匹夫;逹而在位,亦不過為將承之庸吏。世無君矣,豈有臣乎!然則三代以下,君子之所學不皆廢乎?是不然,君有明昏,世有治亂,學無廢興。善事父母,宜爾室家,學逹于人倫;寒暑推遷,景新可悅,學逹于四時;薄天而翔,騰山而游,學逹于鳥獸;山麓蔚如,海隅蒼生,學達于草木。吾于堯舜之道,未有亳厘之虧也,奚必得君行道,乃為不廢所學乎!惟是賢君不易得,亂世無所逃,坐視百姓之疾苦而不能救,君子傷之矣!
抑尊
  圣人定尊卑之分,將使順而率之,非使亢而遠之。為上易驕,為下易諛,君日益尊,臣日益卑,是以人君之賤視其臣民,如犬馬蟲蟻之不類于我,賢人退,治道遠矣。
  太山之高,非金玉丹青也,皆土也;江海之大,非甘露醴泉也,皆水也;天子之尊,非天帝大神也,皆人也。是以堯舜之為君,茅茨不剪,飯以土簋,飲以土杯,雖貴為天子,制御海內(nèi),其甘菲食、暖粗衣,就好辟惡,無異于野處也,無不與民同情也。善治必逹情,達情必近人。陳五色于室中,滅燭而觀之則不見;奏五音于堂下,掩耳而聽之則不聞。人君高居而不近人,旣已瞽于官、聾于民矣。雖進之以堯舜之道,其如耳目之不辨何哉!
  人君之于父母,異宮而處,朝見有時,則曰天子之孝與庶人異。人君之于子孫,異宮而處,朝見有時,則曰天子之慈與庶人異。人君之于妻,異宮而處,進御有時,則曰天子之匹與庶人異。骨肉之間,驕亢襲成,是以養(yǎng)隆而孝衰,教疏而恩薄。讒人間之,廢嗣廢后,易于反掌。不和于家,亂之本也。親雖至昵,亦有難諫;友雖至私,亦有難語;師雖善誘,亦有難教,而況君乎?人君之尊,如在天上,與帝同體。公卿大臣罕得進見,變色失容,不敢仰視,跪拜應(yīng)對,不得比于嚴家之仆隸。于斯之時,雖有善鳴者,不得聞于九天;雖有善燭者,不得照于九淵。臣日益疎,智日益蔽,伊尹傅說不能誨,龍逢比干不能諫,而國亡矣。
  蜀人之事神也必馮巫,謂巫為端公,禳則為福,詛則為殃,人不知神所視聽,惟端公之畏,而不惜貨財以奉之。若然者,神不接于人,人不接于神,故端公得容其奸。人君之尊,其猶土神乎?權(quán)臣嬖侍,其猶端公乎?無聞無見,大權(quán)下移,誅及伯夷,賞及盜跖,海內(nèi)怨叛,宼及寢門,宴然不知。豈人之能蔽其耳目哉?勢尊自蔽也。
  直言者,國之良藥也。直言之臣,國之良醫(yī)也。除膚瘍、不除癥結(jié)者,其人必死;稱君圣、謫百官過者,其國必亡。所貴乎直臣者,其上攻君之過,其次攻宮闈之過,其下焉者攻帝族攻后族攻寵貴,是瘍醫(yī)也。君何賴乎有此直臣,臣何貴乎有此直名!是故國有直臣,百官有司莫不畏之。畏之,自天子始。昔者明顯帝(神宗)食,庖人進鱉,顯帝食而甘之,舍箸而問曰:吾聞劉光縉禁鱔鱉之屬,安所得此鱉也?左右對曰:取之遠郊。顯帝曰:自今勿復(fù)進此,恐犯御史禁也。以萬乘之尊,下畏御史,可以為帝王師矣。
  位在十人之上者,必處十人之下;位在百人之上者,必處百人之下;位在天下之上者,必處天下之下。古之賢君,不必大臣,匹夫匹婦皆不敢陵;不必師傅,郎官博士皆可受教;不必圣賢,閭里父兄皆可訪治。尊賢之朝,雖有佞人,化為直臣;雖有奸人,化為良臣;何賢才之不盡,何治道之不聞!是故殿陛九仞非尊也,四譯來朝非榮也,海唯能下,故川澤之水歸之;人君唯能下,故天下之善歸之。是乃所以為尊也。
得師
  太甲違師保之訓,多行不義,商之天下且危矣。處于桐宮,深自怨悔,敬承伊尹之訓,克終厥德。此皇天之所以佑商也。武王崩,成王幼,不知周公之功,以流言疑公,周之天下且危矣。天降烈風疾雷,成王懼,啟金縢之書,乃知周公之忠,迎公而服其訓,卒為賢君。此皇天之所以佑周也。二君一昏一孺,何速變?nèi)羰窃?!先有得于學也。太甲之嗣位也,伊尹陳三風十愆之戒(巫風:舞、歌;淫風:貨、色、游、畋;亂風:侮圣言、逆忠真、違耆德、比頑童),謂有一必亡,德無大必興,不德無小必墜。太甲知之矣,然狎于習而忽之,及其去宮室之安而處于陵墓之野,聲色之好絶,左右便習不從,困苦憂思,自悔其過,以為師保旣放我,羣臣不悅,百姓不服,天下必且叛我,乃自咎往背師保之訓以至于此也。是太甲之改德,由學致也。成王嗣位于沖年,周公無日不以君臣父子長幼之道訓于王,其戒懲之言,具于詩書,成王聞之熟矣,以其幼也而忽之。及殷人叛,庶孽流言,周公辟于東都,天降疾威,成王是時稍長矣,良弼不在,天怒人叛,如履淵冰,乃追思周公訓戒之言,我不能用,以至此危難罔救也。是成王之改德,亦由學也。二君幼知學,又困于憂患,乃克自反以明心,故知君德必成于學,而學必得師保。
  然必先知學,乃可以得師保。何也?湯有伊尹以遺太甲,文武有周公以遺成王,故有之也不待求也。若夫歷三四世,先帝之動舊無存,其可以寄社稷者,必歷試于百職焉,必博求于天下之賢人焉。繼世之君,身處尊富,狃于近習,不能周知天下之務(wù),又無大患,卽有大患亦不能憂困憤發(fā)、撤其心蔽。其心不明,豈能識大賢于眾人之中?且未世學者不純,中無眞得,好為大言,自信以為皋夔,人主瞀亂不察,遽委社稷而命之,其不至于覆亡者鮮矣。其在殷,高宗求賢之誠通于上帝,夢得圣人,及得傅說,與之語,果圣人焉,遂以為相,繼美阿衡。以說之賤,莫為之舉,未及于試,一言之間遂知其為圣人,豈高宗之智獨絶于人哉?葢高宗幼居田野,學于甘盤,恭敬靜默,求道不貳,是以神通于心,智辨于言也。是故治天下必先用賢,用賢必先得師,得師必先辨賢,辨賢必先克私,克私必先浚心,浚心必先好學。此自堯舜以來相傳之道,得之則治,失之則亂。治亂之效立見,不可不痛自省也。
  天子之學與士同,曰不同者,郛言也。天子齋居靜存,與陋室同;誦詩讀書,與土牖同;身有貴賤,心無貴賤。亦有不同者,居位如天帝,失位不如農(nóng)夫,是故天子學同于士,懼而篤學,當百十于士。伊尹未得,先師咎單;傳說未得,先師甘盤;周公未得,先師史佚。卽無此三賢,列士獻詩,瞽獻典,史獻書,師箴,瞍賦,蒙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guī),皆可師也。丹癯不施,苑囿不廣,珠玉不御,貂錦不服,無有溺其心者,既多受益,又無溺心,譬鏡久昏不能辨形,石以磨之、汞以發(fā)之,無形不受、無形不辨。心旣明,則是非無易主,善惡無匿情,大賢大奸并進于前,不察而別。以是求師,而后師可得,豈有榮公專利、皇父厲民之患乎!
  或謂君旣明矣,可以進退天下之賢不肖,雖無師亦可。如若所云,雖舜亦不能。舜以天下之明為明,以天下之聰為聰,故能進退天下之賢不肖。然何以明天下之明、聰天下之聰?非一人能徧察之也,舜之聰明所以能徧天下者,以得禹宅百揆也。禹宅百揆以總內(nèi)眾職,內(nèi)眾職總牧伯,牧伯總都邑之吏,遞相稽也。如衣有領(lǐng),如網(wǎng)有綱,舜則恭己正南面,而天下在其耳目中矣。由太甲成王高宗大舜觀之,吾未見君不明而可以得師,不得師而可以治天下者也。尚文者實亡,尚貌者心亡,明莊烈非得師之君,賀逢圣(后投湖死)謝升(后降清)非為師之臣,乃于朝畢之時,降萬乘之尊,起對之揖,是于殿廷之上為優(yōu)偶之觀也。
太子
  自昔有言,教太子必擇賢師傅。其在于今,則為罔上之言。公卿之家,千金之子,且輕師傅,何況太子?使師傅教太子,如使弱羊牽大車。然則太子孰教之?天子自教之。天子能教太子,卽師傅有益于太子;天子不能教太子,卽百伊尹百周公亦無益于太子。太子故尊,必處于卑;故藏,必周于外;故驕,必納于約。凡教太子勿南面臨師傅,進而講學,師西向坐,傅東向坐,太子北向坐。始講,則曰“愿受教”,講已,則曰“謹受教”,勿命進退,進退惟命;勿命飲食,飲食惟命;勿命坐作,坐作惟命。公卿有疾,則使問之;有喪則使吊之,有慶則使賀之,出使則使送之,反命則使勞之,入則降階迎之,拜則趨左答之,進規(guī)則再拜而受之。凡教太子,春使視耕,夏使視耘,秋使視獲,冬使視藏,毋多從,毋盛衛(wèi),毋辟人,親其婦子,知其生養(yǎng),入其廬舍,知其居處,嘗其飲食,知其滋味,攬其衣服,知其寒燠。農(nóng)民者王后之本,土茅者殿陛之本,糟糠者肥甘之本,布枲者冕服之本。不知其本,必喪其末。凡教太子觀于桑,則知衣服所自出;觀于牧則知服乘所自出,觀于牢則知鼎爼所自出,觀于澤則知魚鱉所出,觀于圃則知果蔬所自出,觀于山則知材木所自出,觀于肆則知器用所自出。凡教太子,過市則見販鬻之勞,在涂則見負擔之勞,行道則見征役之勞,止舍則見羇旅之勞。凡教太子,有過必撻,臣待師傅,亢不受命,則撻之;不敬大臣,不禮羣臣,則撻之;今日聞言,明日不能行,則撻之;出而荒游,不知農(nóng)事,則撻之;出而荒游,不知民窮,則撻之;出而荒游,不知物土,則撻之;出而荒游,不知人勞,則撻之。葢不習牛羊之性者,不可使牧牛羊;不知百姓之生者,不可使治百姓。凡教太子,勿異宮而處,勿異庖而食,勿異笥而衣,異則專主自恣,莫知所為。艷女賊體,陰寺賊性,眾佞賊智,雖三朝三問,禮嚴文備,如優(yōu)飾然,何有于教!天子視朝之余,太子事師之余,不離左右,慈以笑語,嚴以誨責,三賊不近,一習常安。
  凡教太子,先去女蠱。庶民一婦,晏寢不謹,且以致疾,且以殀命。乃別宮曲房,美女充之,如置膏澤于冶火之中,如置膠革于淫雨之中,豈有幸哉!自秦以來,人君恒不壽,五十六十為上壽,四十為中壽,三十為下壽。上壽十一,中下十九,皆女之由。是故處太子,少不近女,婚不多御,奉巾箒、澣衣裳,母擇容,母自置,母敢媟。凡教太子,必除閹蠱。啟闔灑掃振衣釋襪進簋執(zhí)壺,布衣數(shù)人,供使而止。雖老成歷事三世者,使之謹調(diào)護、省疾病、視飲食、率羣惰,惟是之責,言宮中之事,則殺之;言朝廷之事則殺之,言百官之事則殺之,言詩書之文則殺之。凡教太子,有不教之教,天子身自為制,是謂不教之教。天子之宮廣于大都,妃妾不得不備,閹奴不得不多,宮大人眾,將以奚為?將以宮墻為城乎?將使妃妾守陴乎?將使閹奴御宼乎?必大乃尊,必眾乃光,是堯舜茅茨,不主四方;桀紂宮臺,實為盛王。宮室有損無益,妃妾有損無益,閹奴有損無益。日損歲損世損,太子之生,不見宮室之侈,不見閹妾之盛,不見珍異之供,不見珠玉之器,其樸不雕,其志不淫,是以教易行而學易成。
備孝
  父母,一也,父之父母,母之父母,亦一也。男女一也,男之子,女之子,亦一也。人之為道也,本乎祖而非本乎外,本之重如天焉。若以言乎其所生,母不異于父,母所從出可知矣,是故重于祖而亦不得輕于外也。禮外論情,服外論義,若之何其可輕也。吾向也知其義而未言,以無文可征也。及讀春秋書杞伯姬來朝其子(莊二七年),其斯義也夫。葢婦人歸寧,細事也,孺子無知,手挈之而來,尤細事也。于來可勿書,況其子乎?惟諸侯來,曰朝。朝,大禮也,以加諸孺子,重其義也。仲尼欲教天下之人,愛其母之所從出如祖父母,愛其女之所出如其孫,故特起朝子之文以見義也。
  人之于父母一也,女子在室于父母,出嫁于父母,豈有異乎?重服于舅姑夫,輕服于父母,非厚其所薄而薄其所厚也。昔為人子,今為人母,于是乃有父子焉,乃有君臣焉,固不得以其身為父母之身也,亦猶為人后之義也。以言乎所生,男女一也;恩不以服薄,服不以恩薄也。此義吾未言之,以無文可征也。及讀春秋書紀季姜歸于京師(桓九年),其斯義也夫。夫諸侯且不稱字矣,王后之尊,同于天子,乃稱字乎?稱字,所以申父母之尊也。父母之尊,不降于天子,豈降于舅姑。仲尼恐為人婦者習焉而忘其情,尊舅姑、降父母;近舅姑、速父母;親舅姑,疏父母。故特起王后稱字之文以見義也。
明悌
  人之大倫有五,今存四焉,其一亡矣。昔者孔子之語其徒也,孝悌惟亟,而言忠或寡焉。江漢源而海委,孝悌源而忠委,有先委而后源者耶,有源盛而委竭者耶?異哉,人之好名甚也!忠之為名大而顯,史記之,國褒之,昔者明之初亡也,人皆自以為伯夷,鄉(xiāng)學之士、負薪之賤夫,何與于祿食之貴厚,有殺身以殉國者。當是之時,天下之言忠者,十人而九,孝之名不若忠之顯大也。故當世之言孝者,千百人而一二。
  若夫悌,人莫為之,亦莫言之。悌道之絶也,葢已久于斯焉矣!吾觀賢士大夫,亦有忠如比干者也,養(yǎng)如曾參者也,交如叔牙者也,其處昆弟則何如?予之尺縠,則有矜色;乞其斗粟,則有泚顏;善已,則友資之;惡已,則讎視之;侵已,則盜御之。姊妹旣嫁,蔑焉忘之,若不知為誰室之妾者然也。內(nèi)不自知,責亦弗及,彼自矜為完行,吾見其不遠于禽獸也。今有居父母之喪,坐作不忘,旣免喪而哀不已也,斯不亦孝矣乎?其于兄弟亦且有然。昔者子路有姊之喪,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見檀弓上)。子曰:奚為弗除也?曰:吾鮮兄弟而弗忍除也。夫子亦嘗有姊之喪矣,與弟子立而拱尚右也,弟子不知其故,子曰:我尚右者,以我有姊之喪也。由斯觀之,可知悌矣。
  殺之而不怨,事君之道也;殺之而不怨,事父之道也。其于兄弟亦且有然。昔者象欲殺舜,舜則富貴之富。貴奚足云乎?象憂舜亦憂,象喜舜亦喜,是道也,舜事瞽瞍之道也。人所難能也。舜則施之于弟,且施之殺已之弟。孟子稱舜之孝曰:美色富貴不足解憂,惟順于父母可以解憂。我且以此稱舜之悌矣。曰:美色富貴不足解憂,惟順于兄弟可以解憂。由斯觀之,可知悌矣。
  人之愛莫私于其妻,詩曰: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盻兮。則愛其色;居同室、寢同棲,則愛其嫟;執(zhí)蠶績、功針縷、治酒醴、調(diào)燔炙,則愛其助;及其老也,長子孫、訓婦女,則愛其成。此性情之常,賢圣之所同也。然愛之之道,則甚下于其兄弟。若子路有妻之喪,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曰:吾思吾妻,而弗忍除也。若堯之二女,日以殺舜為事,舜幸免于死(此為寓言),及立為天子,尊之為妃,寵之為夫人,妻憂我亦憂也,妻喜我亦喜也,則是子路者,溺情好內(nèi),君子之所薄也;則是舜者,狂疾人也,且不及杰紂之嬖妹喜妲已也。
  昔者高子常問于我矣,曰:君父之重,人皆知矣。若兄弟、若妻、若子,平居奉之,及難免之,其后先輕重若何也?曰:昔也吾嘗愼思之矣,差之為五等:一曰君父母,次二曰兄弟,次三曰妻,次四曰子兄弟之子,次五曰朋友。子其權(quán)之焉?
內(nèi)倫
  詩曰:鴛鴦在梁,戢其左翼。鄭氏曰:鳥之雌雄不可別者,以翼知之。右掩左雄,左掩右雌,陰陽相下之義也。夫婦亦相下以成家也。孔氏曰:易之咸,為夫婦之道。其彖曰:止而說,男下女。以證夫婦相下之道,恒道也。泰之天下于地,其義亦然。夫天高地下,夫尊妻卑。若反高下、易尊卑,豈非大亂之道?而詩之為義,易之為象,何以云然乎?葢地之下于天,妻之下于夫者,位也。天之下于地,夫之下于妻者,德也。
  古者君拜臣,臣拜,君答拜;師保之前,自稱小子,德位之不相掩也。天子之尊,冕而親迎,敬之也,亦德位之不相掩也。若天不下于地,是謂天亢。天亢,則風雨不時,五谷不熟。君不下于臣,是謂君亢。君亢,則臣不竭忠,民不愛上。夫不下于妻,是謂夫亢。夫亢,則門內(nèi)不和,家道不成,施于國則國必亡,施于家則家必喪,可不愼與!
  今人多暴其妻,屈于外而威于內(nèi),忍于仆而逞于內(nèi),以妻為遷怒之地。不祥如是,何以為家?昵則易犯,瀆則易釁,弱則易暴,孤則易施,遂至大不祥焉。葢今學之不講,人倫不明;人倫不明,莫甚于夫妻矣。人若無妻,子孫何以出,家何以成,帑則孰寄,居則孰輔,出則孰守?不必賢智之妻,平庸之妻亦有之。是則如天之有地,如君之有臣,以言乎位,則不可褻;以言乎德,則顧可上而暴之乎?詩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轡如琴。高山出云,雨徧天下,天賴以成其施,是以仰止焉,言不可以不敬也。四牡旣良,致遠不勞,如琴瑟之調(diào)焉,言不可以不和也。敬且和,夫婦之倫乃盡。請誦是詩,以為為夫者教焉。詩云:有洸有潰,旣詒我肄。德不能服人,威不能加人,入室而逞于妻,洸乎怒之充也,潰乎忿之不可收也,此何為者也?人之無良,至此其極。始為夫婦,終為仇讎,一倫滅矣。請誦是詩,以為為夫者戒焉。
夫婦
  唐子宿于汪氏之館,汪子(汪撰)數(shù)言其少子。唐子曰:子愛男乎,愛女乎?曰:愛男。唐子曰:均是子也,乃我之恤女也,則甚于男。汪子問故,曰:好內(nèi)非美德,暴內(nèi)為大惡。今之暴內(nèi)者多,故尤恤女。汪子曰:然。吾之交友亦多矣,處室數(shù)十年,無變色疾聲者,惟見先生與城西劉子。其它則暴其妻不如待其仆者,亦數(shù)見之矣。唐子曰:君不善于臣,臣猶得免焉;父不善于子,子猶得免焉;主不善于仆,仆猶得免焉。至于妻,無所逃之矣。汪子曰:先生有賢妻,故能相和以處。婦人智窒而見不通,嘗不順于其家,非盡夫之過也。曰:不然。天之生物,厚者美之,薄者惡之,故不平也。君子于人,不因其故,嘉美而矜惡,所以平之也。人有二子,一賢一愚,當孰憐?必憐愚者。人有二妾,一美而慧,一丑而愚,當孰憐?必憐丑而愚者。而況于妻乎?且怒者,君子善世之大樞也。五倫百姓,非恕不行,行之自妻始。不恕于妻而能恕人,吾不信也。必其權(quán)利害,結(jié)交與,非情之實也。汪子曰:莫難于處有妾之妻。曰:昔吾先君有二妾,一余氏,一畢氏,衣襦簪飾之用,未嘗一問。我年十歲,先君戲以二竹篦使我間遺畢氏。畢氏不受,推之于我之懷中,曰:為我反之,我不闕此。我卽闕此,當請于夫人也。先君歿,嘗侍先母,夜飲言往事,而因及竹篦。先母大笑曰:孝哉子乎,不知有母,但知有父。汪子曰:有妾如此,亦良妾也。曰:非妾之良也,吾先君處之有道也。
居室
  王子揆喪妻。明年,將再娶妻,期三月而后就館?;蛟唬鹤訑?,一月可卽來,柰何期之三月之后也?王子曰:吾恐夫婦之意未合也。與居三月,意旣合,乃可與之言。悅吾之言,誘之以善,其從必輕;戒之不善,其去必易,而后可以事姑,可以宜家。此吾所以三月乃來也。蔣生在側(cè),王子謂之曰:子若娶,必疏于妻者也。子好交好游,或月不歸,或歲不歸,或?qū)覛q不歸。歸則出之日多,入之日少,入則朋來之時多,見妻之時少。度子之情,歡于友而慍于妻,逆意于外而作色于內(nèi),將必不免。人不我親而我親之,人不我愛而我愛之,人不我敬而我敬之,天下無此人情。以是責妻之不良也,難矣。唐子曰:善哉予揆之論夫婦也。人皆以為夫婦之愛常厚于四倫,其實不然。吾見以為夫婦之相好者,皆由于溺情;溺情,皆由于好色,非是則必相疏,甚者或至于乖離。葢夫婦之道,以和不以私,和則順于父母,私則妨于兄弟。和則不失其情,私則不保其終。好內(nèi)者,君子之大戒;戒私也,非戒和也。雖然,上德者少,兇德者少,中德者恒多。中德者,道之善則善,道之不善則不善。唯兇德不移。妬者,男子之所不免也,妬而至于無后,則兇矣。傲者,男子之所不免也,傲而至于凌夫犯上,則兇矣。圣人之所不能化者有之矣。不得舉是以難王子之言也。
誨子
  昔楊介夫(廷和)謂其子用修曰:爾有一事不如我,爾知之乎?曰:大人為相,位冠羣臣之上,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曰:大人為相,三歸而為鄉(xiāng)人創(chuàng)大利三焉(其歸鄉(xiāng)修堰、移建坊費修城、置義田),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曰:天子南征,大人居守,政事取決如伊尹周公之攝,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敢問愼之所不如者何事?楊公笑曰:爾子不如我子也。
  唐子曰:鄙哉楊公之語其子也!多其子之為狀元(正德六年),而又有望于其孫?請為更之,謂其子曰:愼乎,爾知爾之不如我乎?君子之道,修身為上,文學次之,富貴為下。茍能修身,不愧于古之人,雖終身為布衣,其貴于宰相也遠矣。茍能修身,不愧于古之人,雖老于青衿,其榮于狀元也遠矣。我之教子,僅得其次。爾之教子,且不如我,我復(fù)何望哉!
善施
  禮曰:君子不盡人之歡,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此受交之道,非致交之道。君子于人,歡必不盡,忠必不竭。驕吝者,富貴之恒疾,下人于揖坐,近人以辭氣,不可以免其驕也;饋金于人,視其人之有聞而厚之,不可以免其吝也。直能與善,忠能致謀,博能益寡,須濟以財則反之。臨財可以辨賢。
  唐子有姊之喪,有鄉(xiāng)先生來吊,蚤未盥,攬衣而出,先生責之。人皆稱直焉。他日舉殯,眾助之而謝弗與也。唐子有族大夫富,居教之居,仕教之仕,鄉(xiāng)人稱愛焉。他日罷縣,乞其負,而歸之半也。施學而居財,世多其人矣;學必非學。詩云:不僭不賊,鮮不為則。取友之道也。詩云:心之憂矣,子之無服,交友之道也。
  大信必謹于小,急難相要,茍非忍者,不失其言也。是不足以為信。必釜鬲之約,三年不忘,不易其日,不易其物,有賈于交廣者,或語之以欲得椰實。比及三年而反,其人已死矣,乃陳椰實于位而告以復(fù)之。唐子聞之曰:推斯義也,可以寄社稷矣。亂國之人心散,非信不能結(jié)也;貧士之言輕,非信不重于人也。其不然者,不由于中,其外莫喻;積之不漸,其行不洽。
  唐子之妻問于唐子曰:子行忠信而人多不悅,其故何也?曰:稻麥谷之美者也,炊之不熟,人將棄而不食,豈可以咎人哉。吾反而求之釜甑中矣。
  唐子曰:善佞者必以信行佞,善詐者必以信行詐。世多悅之。不悅,非君子所病也。君子之處貧士惠非難,不慢為難;惠焉而將之以慢,不得不受,是受慢也。使其受之,惟禮所安,惠之善也。辭受者,禮之大節(jié),士之知義者不敢廢也。以慢受惠,所以免死也。豐其酒脯以餐之,則感其德而心傷;恤其父母之老而賜之帛,則感其暖而心傷;哀其妻子之餓而餉之粟,則感其飽而心傷。感之者,感其救死也;傷之者,傷已之辱于受也。慢者,非禮文之疏,飲食之薄也。共揖不失,其覩若無;問答不失,其語若忘,是慢也。禮有儀,有實,見尊于已者而下之,見已敵者而衡之,見卑于己者而上之,禮之儀也。接賤士如見公卿,臨匹夫如對上帝,禮之實也。儀有尊卑,實無厚薄也。
  甚矣世之衰也。雖不義之財。君子亦取焉!仕者鬻獄以惠人,求者鬻獄而得之,以為無害于義,不知其為盜也。揚人之善,德之大者也,能揚一鄉(xiāng)之善者,必使聞于一鄉(xiāng);能揚一方之善者,必使聞于一方;能揚天下之善者,必使聞于天下。知善不揚,是蔽其善。蔽善之人,天命不佑。揚人之善,不啻顯其善也;善既廣聞,與之者眾,必有周其窮乏,救其急難者。唐子之母弟(李長祥)之子隍,來自番禺數(shù)千里,求葬不獲,問于唐子曰:子何以得葬吾姑?唐子曰:吾友魏叔子葬之也。曰:吾聞叔子之死,先姑之葬四年,前資之乎?曰:非也。吾著書而人不知,叔子樂稱之,人多知之者,以是得助。是葬吾父母者,叔子也。
  用財之道,必先凍餓,葬次之,婚次之。今年不葬,可待來年。今年不婚,可待來年。不惜重施之,為其足稱于人也。朝不食,不能待夕;夕不食,不能待朝。綴絮無溫,蜎體不直,一日寒侵,強者病,弱者死。忽其急而緩是謀,昧于施矣?;萑酥?,必先魯弱,強有力者次之,敏多謀者次之,忠獻之后次之。天薄其生,人憎其貌,吾不恤之,是助天人為虐也。自致有半,所藉有半,助之易矣。從而壹之,則不得其半,況反之乎?
  聽訟之道,必先負擔,巨室多財次之。奪之十束薪,立絶其食;負千金于萬金之家,曾不少損其啟處。有司常置小而論大,是重余財之得失而輕夫婦之生死也。為政之道,必先田市,死刑次之,盜賊次之。殺人之罪,一縣之中歲或一二人;多盜之方,一府之中歲不數(shù)見,其為害也恒少。農(nóng)不安田,賈不安市,其國必貧。無殘而民多死亡,無盜而室多空虛。農(nóng)安于田,賈安于市,財用足,禮義興,不輕犯法,是去殘去盜之本也。
  千金之產(chǎn),其生百五十,分而三之:一以為食,一以待不虞,一以周饑寒。倍之,則兇歲可備焉。千金之富,可惠戚友;五倍之富,可惠鄰里;十倍之富,可惠鄉(xiāng)黨;百倍之富,可惠國邑;天子之富,可惠天下。
交實
  若有友焉,見唐子有憂色,則問之曰:子何為不豫?曰:無食也。是友也退而嘆曰:吾且無失之于行道之人,況良友乎!于是周之。已其富者與,發(fā)廩而輸之粟,發(fā)篋而饋之金,終其身無乏焉。已其貧者與,釋敝衣以遺之,分疏食以餉之,不須臾緩。姑以救其一時之急,且徐謀之以善其后焉。
  若有友焉,知唐子秋不嘗,則必問之曰:子何為不祭?曰:無以供尊俎也。是友也慨然而嘆曰:祭大事也,死不能祭,猶生不能養(yǎng)也。不亦傷乎!其周之。于是使人遺之一肩豕,一膞羊,雙雞匹魚,旨酒嘉谷。富則如是。貧則魚蔬醴酒,皆可助之以成禮焉。告之曰:秋分逝矣,雖后,可追也。子以貧失,非以事失。今日不能,明日追之。明日不能,再日追之。其何傷!禮雖無文,是亦禮也。
  若有友焉,知唐子無妾,則問之曰:子無子,何為不買妾?曰:無財也。是友也入寢不安,撫子不樂,饗祀不忘,為之圖買妾。計己之廩篋而有損焉,計己之出納而有損焉,計己之昏姻燕幣而有損焉。日損之而不足,則以月。月?lián)p之而不足則以歲。今歲損之而不足則以來歲,必濟而后已。其或諸計之而終無濟也,則告于其仕之識者,告于其友之好義者,未得所請,則如棼冒勃蘇(申包胥)泣于秦王之庭,雀立而不轉(zhuǎn)。則忍者必動心焉,吝者必強助焉。不然,豈以朋友之交而不能為圖二十余金,豈以二十余金之微而坐視千百世之故家絕于一日哉!諒為友者不當如是矣。
  吾之為此言也,非觖望于我友也。立此三義,以明朋友之道固當然也。若我與友易位而處,以是待友,務(wù)竭其力以完我分,奚以自多乎哉!
  或曰:友也者,所以講學進德也,非以財交也。固也,然而凍餓偪矣,不可以言禮;考妣餒矣,不可以言孝;先澤斬矣,不可以言傳。于斯講學,何學可講?于斯進德,何德可進?必使不陷于死、不絶于先、有繼于后。此三者,正所以講學也,正所以進德也,是所賴于二三友也。
食難
  唐子有冶長涇(距長洲縣城27里)之田三十畝,謝莊之田十畝,佃入四十一石,下田也。賦十五,加耗,加斛(為保足額足量所加征者)及諸費又一焉,為二十三石。大熟則余十八石,可為六口半年之用;半熟則盡稅無余,歲兇則典物以納。嘗通七歲計之,賦一百五十四石,豐兇相半,佃之所獲不足于賦,典物以益之者六斛,而典息不與焉。于是有田而無食,且有害于食,將及于凍餒矣。乃謀諸婦曰:不可以為家矣,吾欲賤鬻此田,歸衷(其養(yǎng)子,姓沈)于其家,任原(其仆,姓唐?)所之。鬻田之金,子懷大半,以寄食于王氏之壻(聞遠)。我懷小半,游諸名山,寄食于僧舍。人之生也,豈能常保?夫妻家人,終歸于無。聚處之日無多,母戀此也!婦曰:不可。吾老矣,豈能復(fù)俛首于他人之宇下,察顏觀色,以求無拂于人?吾不能也。所欲多違,所惡多受,吾不堪也。且子亦老矣,衰而多病,獨身遠游,無左右之者,飲食不時,寒暖不適,若有疾病,其誰將之!此尤不可為者!子其更為計焉!唐子數(shù)日思之,而無以為計也。吁嗟乎!明之賦于吳者,半其田之所獲。建文皇帝令畝稅一斗,至仁也。成祖篡立,則復(fù)其故。若今得畝稅一斗,吾守四十畝之下田,歲熟則有三十七石之粟,可以足食;半熟則收半、謀半可以無饑;大兇則一歲之計猶可假貸典鬻,雖不免于饑,而猶不至于死。夫妻仆婢,豈有離散之憂哉。今若此,雖有善為謀者,亦無可如何矣!
  有言經(jīng)可賈者,于是賤鬻其田,得六十余金,使衷及原販于震澤,賣于吳市,有少利焉。已而經(jīng)之得失不常,乃遷于城東,虛其堂,已居于內(nèi)不出,使衷、原為牙,主經(jīng)客,有少利焉。
  客有誚之者曰:先生昔嘗舉于閬中之場(時順治14年,28歲),宦于丹朱之封(時康熙十年,42歲),亦不賤矣。秉心不貳,為行無遺,獨違乎末俗所尚,可謂高矣;學詩書,明春秋,而身合乎古人之義,人皆稱為君子,可謂賢矣。今春秋高矣,乃自污于賈市,竊為先生不取也。唐子曰:天下豈有無故而可以死者哉!伯夷叔齊餓死于首陽之下,所以成義也。非其義也,生為重矣。今欲假布粟于親戚而不可得,假束藁于鄰里而不可得,或得擔粟于朋友而不可為常。一旦無米無藁不能出戶,豈有欵門而救之者!吾雖不貴、不高、不賢,亦父母之身也,其不可以餓死也明矣。今者賈客滿堂,酒脯在廚,日得微利以活家人,妻奴相保,居于市廛,日食不匱,此救死之術(shù)也。子不我賀,而乃以誚我乎?客曰:天下惟匹夫匹婦,無能無所與之人,乃有死亡之患。其有薄伎者,雖困窮無傷也。以先生之文學,逹于政體,為奏為檄為諭,足以開人心而顯令譽,上之可為幕府之賓,下之亦不失為司郡之館客,亦足以給家食。奈何而自卑若此?唐子曰:子雖明于計而不明于時。上古無養(yǎng)賢之名,中古乃有養(yǎng)老之禮。養(yǎng)老所以教孝也,非為飲食之也。蓋其時上富下足,賢者皆已在位,無待于養(yǎng),此盛世之風也。降及下古,爭用甲兵,不尚禮義,士乃貧而無節(jié),于是富貴大臣收而置之門下,肉食者幾千人,而皆得以贍其室家。又若關(guān)市疆場諸小吏,人皆可為之。降及末世,又有辟召署職之門,士之貧者猶有所藉焉。斯二者,降志屈身,士道亦既喪矣。然而士之無田,不至于饑餓困踣者,猶賴有此就食之所也。其在于今,斗食小官皆出于朝廷選授,雖有賢能不得為也。昔之辟召,猶盛事也。公卿賤士,士無及門者,不敢望其犬馬之食,卽求其鵝鶩之食而不可得也。昔之致客,猶盛事也。若其所好,則有之矣:善賈之徒、善優(yōu)之徒、善使命之徒、善關(guān)通之徒。此諸徒者,多因之以得富貴矣。此其伎,士能之乎?卽能之,其可為乎?子若有可得之途,吾不及纓冠而從之矣??驮唬何釃L聞先生與人言學,內(nèi)制心,外制行,先明義利之辨。此吾所心服者。民之為道,士為貴,農(nóng)次之,惟賈為下。賈為下者,為其為利也。是故君子不言貨幣,不問羸絀。一涉于此,謂之賈風,必深恥之。夫賈為下,牙為尤下,先生為之,無乃近于利乎?愿先生舍此而更圖為生之計。唐子曰:呂尚賣飯于孟津,唐甄為牙于吳市,其義一也。
守賤
  唐子謁貴者,達名,不稱晚。曰:吾不敢也。吾為貧而仕,為知縣十月而革為民,吾猶是市里山谷之民也,不敢與大夫士論尊卑也。
  孟子曰: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唐子曰:天下有三尊,我獨有其二焉?;蛟唬汉沃^也?曰:爵之尊不逹于我也?;蛟唬褐景临F乎?曰:非然也,吾不敢也。吾為貧而仕,為知縣十月而革為民,吾猶是市里山谷之民也,不敢知爵之尊也。
  中庸曰:天下之達道五: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唐子曰:自古有五倫,我獨闕其一焉?;蛟唬汉沃^也?曰:君臣之倫不逹于我也?;蛟唬鹤泳邮⑹?,志巢父乎?曰:非然也,吾不敢也。吾為貧而仕,為知縣十月而革為民,吾猶是市里山谷之民也,不敢言君臣之義也。
獨樂
  居沃洲之山者曰石氏,居南洲之山者曰丁氏(在浙江新昌),此二氏者,東漢之民也。山深城遠,世耕于斯而無達者。昔者明之亡也,唐子從其父避于南洲,有田一頃,有圃五畝,有竹延山三里。父食雞豕,奴牧羊耕灌,春[舂]葛蕨,將以為石丁氏也。舅(李長祥,為明侍郎)戰(zhàn)石郭,乃去之而居于五湖之濱。唐子之父有疾,謂唐子曰:浙江之上,三泉之隩(指蘭溪),我唐氏之所出也。其山可隱,我幸未卽死,將往居之。寢疾以沒,不得徙焉。
  當是時,唐子之年二十有一矣。欲得志于天下,嘗讀漢書至嚴光傳,勃然大怒,椎幾而起,投書于地,罵之曰:猾賊,我知汝折辱圣主,為王莽報仇者也。婦聞之大驚,以為與客爭斗也,疾趨來視之,唐子告之故。婦笑曰:君自無所發(fā)憤,嚴光何罪焉。當是之時,氣蓋天下,上望伊呂,左顧蕭張,豈不壯哉!母老無食,乃出而遠游,度熊耳之山,幾為虎傷;困于會稽,危于大別(疑指漢陽之魯山)之江;宦于長子,再辱于燕,陒于滑衛(wèi)汝淝之間。如是者二十余年,卒無所得食,形貌牿委,志氣銷亡,于是乃慨然而嘆,謂其妻曰:吾甚悔向者罵嚴光之過也。
  或與唐子論隠,曰:隱者辟世,猶麋鹿之辟人也。鄙夫患不得其君,猶犬豕之豢于人也。二者,性相反也。唐子曰:不然也。子未識隱者之情,是以云爾也。堯得而豢之,桀亦得而豢之者,犬豕也;見桀而逸,見堯而亦逸者,麋鹿也。君子遇堯不為麋鹿,遇桀不為犬豕,適于時而已矣。曰:豪杰失志,與沮溺游,顧瞻卿相之位,得毋動于心乎?唐子曰:不然也。子未識隱者之情,是以云爾也。君子之行藏,近譬諸身,其猶寢興之于晝夜乎:披衣而興,目用明,耳用聰,口用言,體用儀。非故為動也,當晝則然也。及其滅燭而寢,雖有錦繡丹青之文,不欲觀也;雖有簫鼓琴瑟之音,不欲聽也;雖有煎熬燔炙之味,不欲嘗也;雖有冠帶輿蓋之美,不欲御也。非故為靜也,當夜則然也。順時而隱,猶當夜而寢也。當是之時,加以卿相,富以黃金,是猶夜起寢者,與之觀色而聽音、甘味而樂游也,豈其所愿哉!
  天地之始,生民之初,無治無亂之世,不可得而見也。人生行年二十,不知十七年之世;行年五十,不知四十七年之世,而況生民之初!是不然也。古亦此天地也,古亦此日月也,有擾天地而瞇日月者,是以不可得而見也。及去而之深山之中,與草木并生,與鳥獸并游,不見城郭,不見朝市,無錦耀褐,無車加徒。生民之初,亦若是焉耳。惟圣人能善污世,其次處之,又次避之。避之者,避于此也。
  老聃曰:天下有大患,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唐子曰:何謂大患?腰領(lǐng)不能當挺刅,面目不能當僇辱,腹腸不能當癥結(jié),易鑠之精不能當憂慮。是謂大患。何謂有身?人有此生,惟知此身;狥名以顯身,狥爵以尊身;狥財以肥身,是謂有身。何謂無身?人皆有生,我獨得其所以生;人皆有死,我獨得其所不死。不以生者喪其所以生,不以死者喪其所不死,是謂無身。愛者欲中其愛,憎者欲中其憎,是以身為的也,豈不殆哉!我不自愛,孰能愛我?我不自憎,孰能憎我?不能愛我者不能辱我,不能憎我者不能殺我?;鹉芰鹘?,不能焚空,夫是之謂無患也。
養(yǎng)重
  茍非仕而得祿,及公卿敬禮而周之,其下耕賈而得之,則財無可求之道。求之必為小人之為矣。我之以賈為生者,人以為辱其身,而不知所以不辱其身也。雖然,身為賈者,不得已也。溺而附木,孰如無溺。昔者荊州大水,饑者萬人。張居正為政,皆食而活之。是時荊州之士二百余人,賴食以活者五十人,其不食之者,皆有田而有蓄者也;其食之者,皆無田而無蓄者也。于是得食者皆德之,而處于居正門下,大則貴,小則富。及居正沒,皆禁不得進用焉。
  昔者蜀有二士,曰駱純,曰殷正,以文學稱。楊榮為相,使使奉書幣二,而屬之于布政使曰:駱殷二子,蜀之雋士也。吾懷其人久矣,君其為我致之來。于是駱子貧而無妻,教生徒于鄉(xiāng)里;殷子富有田園蓄牧山林之饒。駱子受書幣,越三日而啟行;殷子辭以疾,固不肯行。其友勸之行,殷子曰:吾非不知楊公之賢,可與為交,且力能進用我也。然富貴之家不可客也,危疑之朝不可居也,車馬之上,不如我山居之安;公卿之祿,不如我歲入之多。舍己之安而任人之危,舍己之多而受人之少,不待智者而知其不可矣。遂終身隠而不出焉。
  夫荊士、駱子之不能守其節(jié)者,食不足也。殷子之能守其節(jié)者,食足也。節(jié)之立不立,由于食之足不足。食之于人,豈不重乎!其在古昔,諸侯能恭儉者,保國之君也;大夫能恭儉者,保家之主也。今之為士者何獨不然?若數(shù)口之家,有五十畝之田,儉而守之,可以無饑矣;有百畝之田,儉而守之,可以自足矣;有二百畝之田,儉而有蓄焉,可以周親戚鄰里矣。顧有此田實難。無則固窮,有之則儉守勿失、以遺子孫,是立身垂后之要道,不可不察也!
居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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