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兵

　　韓魏公曰：「養(yǎng)兵雖非古，然亦自有利處。議者但謂不如漢、唐調(diào)兵於民，獨不見杜甫石壕吏一篇，調(diào)兵於民，其弊乃如此。後世既收拾強(qiáng)悍無賴者，養(yǎng)之以為兵，良民雖稅斂良厚，而終身保骨肉相聚之樂，父子兄弟夫婦免生離死別之苦，此豈小事？」魏公此論，可謂至當(dāng)。余觀梅聖俞寶元間為葉縣宰，詔書令民三丁籍一，立校與長，號弓箭手，以備不虞，田里騷然。聖俞作田家詩云：「誰道田家樂？春稅秋未足，里胥叩我門，日夕苦煎促。盛夏流潦多，白水高於屋。水既害我菽，蝗又食我粟。前月詔書來，生齒復(fù)版錄。三丁籍一壯，惡使操弓韣。州符令又嚴(yán)， 【 州符令又嚴(yán)　「令」，宛陵先生集卷七田家語作「今」?！?/em> 老吏持鞭撲。搜索稚與艾，唯存跛無目。田閭敢怨嗟，父子各悲哭。南畝焉可事，買箭賣牛犢。愁氣變久雨，鐺缶空無粥。盲跛不能耕，死亡在遲速。我聞?wù)\所慚，徒爾叨君祿。卻詠歸去來，刈薪向深谷?！褂秩陦炟毰疲骸溉陦炟毤遗?，行哭音悽愴。自言有老父，孤獨無丁壯。郡吏來何暴，縣官不敢抗。督遣勿稽留，龍鍾去持杖。 【 龍鍾去持杖　「持」，宛陵先生集卷七汝墳貧女作「?」?！?/em> 勤勤囑四鄰，幸願相倚傍。適聞閭里歸，問訊疑猶強(qiáng)。果聞寒雨中， 【 果聞寒雨中　「聞」，宛陵先生集作「然」。】 僵死壤河上。弱質(zhì)無以託，橫屍無以葬。生女不如男，雖存何以當(dāng)。 【 雖存何以當(dāng)　「以」，宛陵先生集作「所」?！?/em> 拊膺呼蒼天，生死將柰向？」觀此二詩，與石壕吏等篇何以異？當(dāng)是時，乃太平極盛之時，而一有籍民為兵之令，便覺氣象與天寶相似。乃知養(yǎng)兵之制， 【 養(yǎng)兵之制　「制」，原誤作「刺」，據(jù)諸本改。下同。】 實萬世之仁，而魏公之說不可易也。然魏公既知籍民為兵之害矣，而陝西義勇之制，實出於公。雖司馬溫公極言其不便，竟不為止，又何與前言相戾也？

　　天棘

　　杜詩云：「江蓮搖白羽，天棘夢青絲?！瓜戮涫獠豢蓵浴Ｕf者曰，天棘，柳也。或曰，天門冬也。夢，當(dāng)作弄。既無考據(jù)，意亦短淺。譚浚明嘗為余言，此出佛書，終南長老入定，夢天帝賜以青棘之香。蓋言江蓮之香，如所夢天棘之香耳。此詩為僧齊已賦，故引此事。余甚喜其說，然終未知果出何經(jīng)。近閱葉石林過庭錄，亦言此句出佛書，則浚明之言宜可信。

　　家乘

　　山谷晚年作日錄，題曰家乘，取孟子晉之乘之義。謫死宜州。永州有唐生者從之遊，為之經(jīng)紀(jì)後事，收拾遺文。獨所謂家乘者，倉忙間為人竊去，尋訪了不可得。 【 尋訪了不可得　「了」，明活字本作「之」。】 後百餘年，史衛(wèi)王當(dāng)國，乃有得之以獻(xiàn)者。衛(wèi)王甚珍之，後黃伯庸帥蜀，以其為雙井之族，乃以贐其行。

　　中興十策

　　建炎中，大駕駐維揚，康伯可上中興十策：「一請皇帝設(shè)壇，與群臣、六軍縞素戎服，以必兩宮之歸。 【 以必兩宮之歸　「必」，原誤作「心」，據(jù)諸本改?！?/em> 二請移蹕關(guān)中，治兵積粟，號召兩河，為雪恥計，東南不足立事。三請略去常制，為馬上治。用漢故事，選天下英俊，日侍左右，講求天下利病，通達(dá)外情。四請河北未陷州郡，朝廷不復(fù)置吏，詔土人自相推擇，各保鄉(xiāng)社。以兩軍屯要害，為聲援?；葜昧舾?，通接號令。五請刪內(nèi)侍百司州縣冗員，文書務(wù)簡實，以省財便事。六請大赦，與民更始。前事一切不問，不限文武，不次登用，以收人心。七請北人避胡挈郡邑南來以從吾君者，其首領(lǐng)皆豪傑，當(dāng)待之以將帥，不可指為盜賊。八請增損保甲之法，團(tuán)結(jié)山東、京東西、兩淮之民，以備不虞。九請講求漢、唐漕運，江、淮道塗置使，以餽關(guān)中。十請許天下直言便宜，州郡即日繳奏，置籍親覽，以廣豪傑進(jìn)用之路。」時宰相汪、黃輩，不能聽用，而伯可名聲由是益著。 【 名聲由是益著　「益」，諸本作「甚」?！?/em> 余觀其策，正大的確，雖李伯紀(jì)、趙元鎮(zhèn)亦何以遠(yuǎn)過！然厥後秦檜當(dāng)國，伯可乃附會求進(jìn)，擢為臺郎。值慈寧歸養(yǎng)，兩宮燕樂，伯可專應(yīng)制為歌詞，諛艷粉飾，於是聲名掃地，而世但以比柳耆卿輩矣。檜死，伯可亦貶五羊。

　　不死

　　楞嚴(yán)經(jīng)：「佛告波斯匿王，汝年十三時，見恆河水與今無異，是汝皮肉雖皺，見精不皺，以明身有老少，而見精常存。身有死生，而本性常在也。」晁文元嘗問隱者劉海蟾以不死之道，海蟾笑曰：「人何嘗死？而君乃畏之求生乎？所可死者，形爾；不與形俱滅者，固常在也?！勾死肀境＠?，但異端說得黏皮著骨。如易曰：「精氣為物，游魂為變。」孟子曰：「所過者化，所存者神?！挂链ㄔ唬骸笀蛩磶浊辏湫闹两裨??！箼M渠曰：「物物故能過化，性性故能存神。」又曰：「存吾順事，沒吾寧也?！拐f得多少混融。

　　月下傳杯詩

　　楊誠齋月下傳杯詩云：「老夫渴急月更急，酒落杯中月先入；領(lǐng)取青天併入來，和月和天都蘸濕。天既愛酒自古傳，月不解飲真浪言；舉杯將月一口吞，舉頭見月猶在天。老夫大笑問客道：月是一團(tuán)還兩團(tuán)？酒入詩腸風(fēng)火發(fā)，月入詩腸冰雪潑。一杯未盡詩已成，誦詩向天天亦驚。 【 誦詩向天天亦驚　「誦詩」，原倒作「詩誦」，據(jù)諸本並楊萬里退休集月下傳觴改?！?/em> 焉知萬古一骸骨，酌酒更吞一團(tuán)月！」余年十許歲時，侍家君竹谷老人謁誠齋，親聞?wù)\齋誦此詩。且曰：「老夫此作，自謂彷彿李太白。」

　　題貧樂圖

　　徐思叔題貧樂圖詩首句云：「迺翁畫灰教兒書，嬌兒赤骭玉雪膚。厥妻曝日補(bǔ)破襦，弊筐何有金十奴？」楊伯子和云：「三間破屋一床書，錦心繡口冰肌膚。自紉枯葉作褲襦，此君便是長鬚奴?！雇醪懦己驮疲骸复髢鹤栾|頗廢書，小兒忍寒粟生膚。婦縱有褌無一襦，不敢緣此相庸奴?！谷娊约眩岢稣哂绕?。

　　竹

　　松柏之貫四時，傲雪霜，皆自拱把以至合抱。惟竹生長於旬日之間，而干霄入雲(yún)，其挺特堅貞，乃與松柏等。此草木靈異之尤者也。白樂天、東坡、潁濱與近時劉子翬論竹甚詳，皆未及此。杜陵詩云：「平生憩息地，必種數(shù)竿竹?！姑仿}俞云：「買山須買泉，種樹須種竹。」信哉！

　　雍公薦士

　　虞雍公初除樞密，偶至陳丞相應(yīng)求閣子內(nèi)，見楊誠齋千慮策，讀一篇，歎曰：「東南乃有此人物！某初除合薦兩人，當(dāng)以此人為首?！箲?yīng)求導(dǎo)誠齋謁雍公，一見握手如舊。誠齋曰：「相公且仔細(xì)，秀才子口頭言語，豈可便信？」雍公大笑，卒援之登朝。誠齋嘗言，士大夫窮達(dá)，初不必容心。某平生不能開口求薦。然薦之改秩者，張魏公也。薦之立朝者，虞雍公也。二公皆蜀人，皆非有平生雅故。雍公有翹館錄，載當(dāng)世人物甚詳。

　　詩興

　　詩莫尚乎興，聖人言語，亦有專是興者。如「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山梁雌雉，時哉時哉」，無非興也，特不曾檃括協(xié)韻爾。蓋興者，因物感觸，言在於此，而意寄於彼，玩味乃可識， 【 玩味乃可識　「玩」，諸本作「義」?！?/em> 非若賦比之直言其事也。故興多兼比賦，比賦不兼興，古詩皆然。今姑以杜陵詩言之，發(fā)潭州云：「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股w因飛花語燕，傷人情之薄，言送客留人，止有燕與花耳。此賦也，亦興也。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則賦而非興矣。堂成云：「暫止飛烏將數(shù)子，頻來語燕定新巢?！股w因烏飛燕語，而喜己之?dāng)y雛卜居，其樂與之相似。此比也，亦興也。若「鴻雁影來聯(lián)塞上， 【 鴻雁影來聯(lián)塞上　九家集注杜詩卷三二舍弟觀赴藍(lán)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之一作「鴻雁影來連峽內(nèi)」?！?/em> 鶺鴒飛急到沙頭」，則比而非興矣。

　　荊公議論

　　姒者，棸子、膳夫之所寄也。太真者，林甫、國忠之所寄也。女寵蠱君心，而後憸壬階之以進(jìn)，依之以安。大臣格君之事，必以遠(yuǎn)聲色為第一義。而謂「不愁宮裏有西施」何哉？范蠡霸越之後，脫屣富貴，扁舟五湖，可謂一塵不染矣。然猶挾西施以行，蠡非悅其色也，蓋懼其復(fù)以蠱吳者而蠱越，則越不可保矣。於是挾之以行，以絕越之禍基，是蠡雖去越，未嘗忘越也。曾謂荊公之見而不及蠡乎？惟管仲之告齊桓公，以豎刁、易牙、開方為不可用，而謂聲色為不害霸，與荊公之論略同。其論商鞅曰：「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狗蚨廴踔?，何嘗不行，奚獨有取於鞅哉？東坡曰：「商鞅、韓非之刑，非舜之刑，而所以用刑者，則舜之術(shù)也。」此說猶回護(hù)，不如荊公之直截?zé)o忌憚。其詠昭君曰：「漢恩自淺胡自深，人生樂在相知心?！雇拼搜砸?，茍心不相知，臣可以叛其君，妻可以棄其夫乎？其視白樂天「黃金何日贖娥眉」之句，真天淵懸絕也。?荊公詩云：「謀臣本自繫安危，賤妾何能作禍基。但願君王誅宰嚭，不愁宮裏有西施?！狗蜴Ъ赫撸w廉、惡來之所寄也。 【 真天淵懸絕也　「真」，諸本作「蓋」?！?/em> 其論馮道曰：「屈己利人，有諸佛菩薩之行。」唐質(zhì)肅折之曰：「道事十主，更四姓，安得謂之純臣？」荊公乃曰：「伊尹五就湯，五就桀，亦可謂之非純臣乎？」其強(qiáng)辨如此。又曰：「有伊尹之志，則放其君可也。有周公之志，則誅其兄可也。有周后妃之志，則求賢審官可也。」似此議論，豈特執(zhí)拗而已，真悖理傷道也。荀卿立「性惡」之論、「法後王」之論，李斯得其說，遂以亡秦。今荊公議論過於荀卿，身試其說，天下既受其毒矣。章、蔡祖其說， 【 章蔡祖其說　「蔡」，原誤作「葵」，據(jù)諸本改?！?/em> 而推演之，加以兇險，安得不產(chǎn)靖康之禍乎！荊公論韓信曰：「貧賤侵陵富貴驕，功名無復(fù)在芻蕘。將軍北面師降虜，此事人間久寂寥?！拐摬軈⒃唬骸甘屔胶影賾?zhàn)功， 【 束髮山河百戰(zhàn)功　「山河」，王文公文集卷七三曹參作「河山」?！?/em> 白頭富貴亦成空。華堂不著新歌舞，卻要區(qū)區(qū)一老翁?！苟娨鈪s甚正。然其當(dāng)國也，偏執(zhí)己見，凡諸君子之論，一切指為流俗，曾不如韓信之師李左車，曹參之師蓋公，又何也？

　　詩禍

　　楊子幼以「南山種豆」之句殺其身，此詩禍之始也。至於「空梁落燕泥」之句，「庭艸無人隨意綠」之句，非有所譏刺，徒以琱斫工巧，為暴君所忌嫉，至賈奇禍，則詩真可畏哉！賈至謫岳州，嚴(yán)武謫巴州，杜少陵寄詩云：「賈筆論孤憤，嚴(yán)君賦幾篇。定知深意苦，莫使眾人傳。貝錦無?？?，朱絲有斷絃。浦鷗防碎首，霜鶻不空拳?！股w深戒之也。劉禹錫種桃之句，不過感歎之詞耳，非甚有所譏刺也，然亦不免於遷謫。近世蔡持正數(shù)其罪惡，雖兩觀之誅，亦不為過，乃以車蓋亭絕句謂為譏刺，貶新州。夫小人擿抉君子之詩文以為罪，無怪也，君子豈可亦擿抉小人之詩文以為罪乎？ 【 無怪也君子豈可亦擿抉小人之詩文以為罪乎　上十九字原脫，據(jù)諸本補(bǔ)?！?/em> 東坡文章，妙絕古今，而其病在於好譏刺。 【 其病在於好譏刺　「好」，原脫，據(jù)諸本補(bǔ)?！?/em> 文與可戒以詩云：「北客若來休問事，西湖雖好莫吟詩?！股w深恐其賈禍也。烏臺之勘，赤壁之貶，卒於不免。觀其獄中詩云：「夢繞雲(yún)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挂嗫砂б?。然纔出獄便賦詩云：「卻對酒杯疑是夢，試拈詩筆已如神。」略無懲艾之意，何也？晚年自朱崖量移合浦，郭功父寄詩云： 【 郭功父寄詩云　「功」，原作「公」，據(jù)明活字本並宋史卷四四四文苑傳改?！?/em> 「君恩浩蕩似陽春，海外移來住海濱。莫向沙邊弄明月，夜深無數(shù)採珠人?！蛊湟庖嗌钜?。渡江以來，詩禍殆絕，唯寶、紹間，中興江湖集出，劉潛夫詩云：「不是朱三能跋扈，只緣鄭五欠經(jīng)綸?！?【 不是朱三能跋扈只緣鄭五欠經(jīng)綸　宋周密齊東野語卷一六詩道否泰條引劉潛夫黃巢戰(zhàn)場詩作「未必朱三能跋扈，都緣鄭五欠經(jīng)綸」?！?/em> 又云：「東風(fēng)謬掌花權(quán)柄，卻忌孤高不主張。」敖器之詩云：「梧桐秋雨何王府，楊柳春風(fēng)彼相橋?！?【 梧桐秋雨何王府楊柳春風(fēng)彼相橋　齊東野語詩道否泰條云：「寶慶間，李知孝為言官，與曾極景建有隙，每欲尋釁以報之。......因復(fù)改劉子翬汴京紀(jì)事一聯(lián)為極詩，云：『秋雨梧桐皇子宅，春風(fēng)楊柳相公橋。』初，劉詩云：『夜月池臺王傅宅，春風(fēng)楊柳太師橋?！唤袼木洌詾橹赴土昙笆坟┫??！拱福鐡?jù)周氏所言，羅氏引詩當(dāng)非敖器之作?！?/em> 曾景建詩云：「九十日春晴景少，一千年事亂時多。」當(dāng)國者見而惡之，並行貶斥。景建，布衣也，臨川人，竟謫舂陵，死焉。其往舂陵也，作詩曰：「杖策行行訪楚囚，也勝流落嶠南州。鬢絲半是?蠶吐，襟血全因蜀鳥流。徑窄不妨隨繭栗，路長那更聽鉤輈。家山千里雲(yún)千疊，十口生離兩地愁?！?br />
　　功成不受賞

　　自古豪傑之士，立業(yè)建功，定變弭難，大抵以無所為而為之者為高。三代人物，固不待言。下此如范蠡霸越，而扁舟五湖。魯仲連下聊城，而辭千金之謝，卻帝秦，而逃上爵之封。張子房顛嬴蹶項，而飄然從赤松子遊，皆足以高出秦、漢人物之上。左太沖詩云：「功成不受賞，長揖歸田廬?！估钐自娫疲骸甘铝朔饕氯?，深藏身與名?！苟澜邓啄擞屑ぷ冿?，欺君誤國，殺人害物，以希功賞者，是誠何心哉？是誠何心哉？

　　四老安劉

　　漢高帝晚歲，欲易太子，蓋以呂后鷙悍，惠帝仁柔，為宗社遠(yuǎn)慮，初非溺於戚姬之愛，而為是邪謀也。蘇老泉謂帝之以太尉屬周勃，及病中欲斬樊噲，皆是知有呂氏之禍，可謂識帝之心者矣。子房，智人也。乃引四皓為羽翼，使帝涕泣悲歌而止。帝之泣，豈為兒女子而泣耶？厥後趙王以酖亡，惠帝以憂死，同非呂后先殂，平、勃交驩，則劉氏無噍類，而火德灰矣。杜牧之所謂「四老安劉是滅劉」者，誠哉是言也！夫立子以長，固萬世之定法，然亦有不容拘者。泰伯遜而周以興，建成立而唐幾危，一得一失，蓋可監(jiān)也。夫子善齊桓首止之盟，而美泰伯為至德。蓋善齊桓者，明萬世之常經(jīng)也；美泰伯者，示萬世之通誼也。

　　安子文自贊

　　安子文與楊巨源、李好義合謀誅逆曦，旋殺巨源而專其功。久之，朝廷疑其跋扈，俾帥長沙。子文盡室出蜀，嘗自贊云：「面目皺瘦，行步藞苴，人言託住半周天，我道一場真戲耍。今日到湖南，又成一話靶?！乖陂L沙，計利析秋毫，設(shè)廳前豢豕成群，糞穢狼籍，肥腯則烹而賣之。罷鎮(zhèn)，梱載歸蜀。厥後楊九鼎在蜀，以刻剝致諸軍之怨， 【 致諸軍之怨　「怨」，明活字本作「變」，義較勝?！?/em> 軍士莫簡倡亂，殺九鼎，剖其腹，實以金銀曰：「使其貪腹飽飫?！箷r子文家居，散財結(jié)士，生擒莫簡，剖心以祭九鼎，再平蜀難。

　　釣臺詩

　　余三十年前，於釣臺壁間塵埃漫漶中得一詩云：「生涯千頃水雲(yún)寬，舒卷乾坤一釣竿。夢裏偶然伸隻腳，渠知天子是何官！」不知何人作也，句意頗佳。近時戴式之詩云：「萬事無心一釣竿，三公不換此江山。當(dāng)初誤識劉文叔，惹起虛名滿世間。」句雖甚爽，意實未然。今考史籍，光武，儒者也，素號謹(jǐn)厚，觀諸母之言可見矣。子陵意氣豪邁，實人中龍，故有「狂奴」之稱。方其相友於隱約之中，傷王室之陵夷，歎海宇之橫潰，知光武為帝冑之英，名義甚正，所以激發(fā)其志氣，而導(dǎo)之以除兇剪逆，吹火德於既灰者，當(dāng)必有成謀矣。異時披圖興歎，岸幘迎笑，雄姿英發(fā)，視向時謹(jǐn)敕之文叔，如二人焉。子陵實陰有功於其間。天下既定，從容訪帝，共榻之臥，足加帝腹，情義如此。子陵豈以匹夫自嫌，而帝亦豈以萬乘自居哉！當(dāng)是之時，而欲使之俛首為三公，宜其不屑就也。史臣不察，乃以之與周黨同稱。夫周黨特一隱士耳，豈若子陵友真主於潛龍之日，而琢磨講貫，隱然有功於中興之業(yè)者哉！余嘗題釣臺云：「平生謹(jǐn)敕劉文叔，卻與狂奴意氣投，激發(fā)潛龍雲(yún)雨志，了知功跨鄧元侯。」「講磨潛佐漢中興，豈是空標(biāo)處士名，堪笑史臣無卓識，卻將周黨與同稱?！?br />
　　來蘇渡

　　脩水深山間有小溪，其渡曰來蘇。蓋子由貶高安監(jiān)酒時，東坡來訪之，經(jīng)過此渡。鄉(xiāng)人以為榮，故名以來蘇。嗚呼！當(dāng)時小人媒糵摧挫，欲置之死地，而其所經(jīng)過之地，溪翁野叟亦以為光華，人心是非之公，其不可泯如此！所謂「石壓筍斜出」者是也。

　　一錢斬吏

　　張乖崖為崇陽令，一吏自庫中出，視其鬢傍巾下有一錢，詰之，乃庫中錢也。乖崖命杖之，吏勃然曰：「一錢何足道，乃杖我耶？爾能杖我，不能斬我也！」乖崖援筆判曰：「一日一錢，千日一千，繩鋸木斷，水滴石穿?！棺哉虅?， 【 自仗劍　「仗」，原誤作「杖」，據(jù)諸本改?！?/em> 下階斬其首，申臺府自劾。崇陽人至今傳之。蓋自五代以來，軍卒凌將帥，胥吏凌長官，餘風(fēng)至此時猶未盡除。乖崖此舉，非為一錢而設(shè)，其意深矣，其事偉矣。

　　馮三元

　　馮京，字當(dāng)世，鄂州咸寧人。其父商也，壯歲無子。將如京師，其妻授以白金數(shù)笏曰： 【 授以白金數(shù)笏　「數(shù)」，明活字本作「一」?！?/em> 「君未有子，可以此為買妾之資?！辜爸辆煟I一妾，立券償錢矣。問妾所自來，涕泣不肯言，固問之，乃言其父有官，因綱運欠折，鬻妾以為賠償之計。遂惻然不忍犯，遣還其父，不索其錢。及歸，妻問買妾安在，具告以故。妻曰：「君用心如此，何患無子！」居數(shù)月，妻有娠，將誕，里中人皆夢鼓吹喧闐迎狀元，京乃生。家貧甚，讀書於灊山僧舍，僧有犬，京與共學(xué)者烹食之。僧訴之縣，縣令命作偷狗賦，援筆立成。警聯(lián)云：「團(tuán)飯引來，喜掉續(xù)貂之尾；索綯牽去，驚回顧兔之頭?！沽顡艄?jié)，釋之，延之上座。明年遂作三元。有詩號灊山集，皆其未遇時所作。如「琴彈夜月龍魂冷，劍擊秋風(fēng)鬼膽粗」?！敢鳉饫蠎验L劍古，醉胸橫得太行寬」?！笁m埃掉臂離長陌，琴酒和雲(yún)入舊山」?！肛S年足酒容身易，世路無媒著腳難」。皆不凡。

　　西山生祠

　　真西山帥長沙，郡人為立生祠。一夕，有大書一詩于壁間者，其辭云：「舉世知公不愛名，湘人苦欲置丹青。西天又出一活佛，南極添成兩壽星。幾百年方鍾間氣，八千春願祝脩齡。不須更作生祠記，四海蒼生口是銘?！?br />
　　廬陵苗鹽

　　廬陵苗斛，元額三十六萬，承平時，民戶納苗一斛，官支與鹽二斗五升，蓋優(yōu)之也。龍泉、太和兩縣，去郡差遠(yuǎn)，添支一升。渡江以來，非惟官不支鹽，反勒民戶納鹽。由是輸苗一斛者，并鹽為一斛二斗五升，而兩縣亦皆增納一升。今世和買官，不支錢而白取，已為可怪。若鹽者，乃以其予民之?dāng)?shù)，而為取民之?dāng)?shù)，抑又甚矣。然前後牧守不知幾人，曾無一人惻然動心，為之敷奏蠲閣者，是可歎也。

　　文章邪正

　　東山先生楊伯子嘗為余言：「某昔為宗正丞，真西山以直院兼玉牒宮，嘗至某位中，見案上有近時人詩文一編，西山一見擲之曰：『宗丞何用看此？』某悚然問故，西山曰：『此人大非端士，筆頭雖寫得數(shù)句詩， 【 筆頭雖寫得數(shù)句詩　「詩」，原誤作「行」，據(jù)明活字本改?！?/em> 所謂本心不正，脈理皆邪，讀之將恐染神亂志，非徒無益?！荒撑宸溲?，再三謝之。因言近世如夏英公、丁晉公、王岐公、呂惠卿、林子中、蔡持正輩，亦非無文章，然而君子不道者，皆以是也?！?br />
　　雲(yún)日對

　　葉石林云：「杜工部詩，對偶至嚴(yán)，而送楊六判官云：『子雲(yún)清自守，今日起為官』，獨不相對，切意『今日』字當(dāng)是『令尹』字傳寫之訛耳?！?【 切意今日字當(dāng)是令尹字傳寫之訛耳　「切」，疑為「竊」字之誤?！?/em> 余謂不然，此聯(lián)之工，正為假「雲(yún)」對「日」。兩句一意，乃詩家活法，若作「令尹」字，則索然無神，夫人能道之矣。且送楊姓人，故用子雲(yún)為切題，豈應(yīng)又泛然用一令尹耶？如「次第尋書札，呼兒檢贈篇」之句，亦是假以「第」對「兒」，詩家此類甚多。

　　佛本於老莊

　　道家之教宗老莊，其後乃有神仙形解飛昇之說，方士鍊丹葆形之術(shù)。然老子云：「吾有大患，為吾有身；吾既無身，而有何患？」莊子云：「予惡乎知悅生之非惑耶？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霑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匡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又髑髏謂莊子曰：「子欲聞死之說乎？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fù)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閭里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深矉蹙額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fù)為人間之勞乎？」是老莊之意，以身為贅，以生為苦，以死為樂也。今神仙方士，乃欲長生不死，正與老莊之說背而馳矣。佛家所謂「生滅滅已，寂滅為樂」，乃老莊之本意也。故老莊與佛，元不為二。歐陽公云：「道家乃貪生之論，佛家乃畏死之論。」此蓋未嘗深考二家之要旨者也。老莊何嘗貪生？瞿曇何嘗畏死？貪生畏死之說，僅足以排方士而已。韓文公、歐陽公皆不曾深看佛書，故但能攻其皮毛。唯朱文公早年洞究釋氏之旨，故其言曰：「佛說盡出老莊，今道家有老莊書不看，盡為釋氏竊而用之，卻去倣效釋氏作經(jīng)教之屬。如清淨(jìng)、消災(zāi)、度人等經(jīng)，模擬可笑，而北斗經(jīng)尤鄙俚。譬如巨室弟子，所有珍寶悉為人盜去，卻去收人家破甕破釜。」此論窺見其骨髓矣，然非特文公之言為然，唐傅奕曰：「佛入中國，孅兒幼夫模象莊老以文飾之?！箘t固已知其出於莊老矣。

　　貓捕鼠

　　唐武后斷王后蕭妃之手足，置於酒甕中，曰：「使此二婢骨醉。」蕭妃臨死曰：「願武為鼠吾為貓，生生世世扼其喉。」亦可悲矣。今俗間相傳謂?為天子妃者，蓋本此也。予自讀唐史此段，每見貓得鼠，未嘗不為之稱快，人心之公憤，有千萬年而不可磨滅者。嘗有詩云：「陋室偏遭黠鼠欺，貍奴雖小策勳奇。扼喉莫訝無遺力，應(yīng)記當(dāng)年骨醉時。」

　　轉(zhuǎn)丸鳴鏑

　　楊東山云：「凡處事須是心如轉(zhuǎn)丸，手如鳴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