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六 貪十三案

天史 作者:(清)丁耀亢


  一、石崇貪劫奢亡

  晉石崇,字季倫,生于青州,故小名齊奴。少敏慧,勇而有謀。父芑臨終,分財與諸子,獨不及崇。其母以為言,芑曰:“此兒雖小,后能自得。”年二十余為修武令,有能名。入為散騎郎,遷城陽太守,伐吳有功,封安陽鄉(xiāng)侯。崇穎悟有才氣,而任俠無行檢。惠帝永康中,為荊州刺史,劫遠使商客致富不貲。崇有別館,在河陽之金谷,一名梓澤,送者傾都賬飲于此焉。財產(chǎn)豐積,室宇宏麗。后房百數(shù),皆曳紈繡,珥金翠,竹絲盡當時之選,庖膳窮水陸之珍。與貴戚王愷、羊?之徙,以奢靡相尚。愷以飴澳釜,崇以蠟代薪。愷作柴紗步障四十里,崇作錦步障五十里。崇涂屋以椒,愷用赤石脂。崇、愷爭豪如此。武帝每助愷,嘗以珊瑚樹賜之,高二尺許,樹柯扶疏,世所罕比。愷以示崇。崇便以鐵如意擊之,應手而碎。愷甚惋惜,以為疾己之寶,聲色方厲。崇曰:“不足多恨,今還卿?!蹦嗣笥遥と∩汉鳂洌懈呷某哒咂吡?,條干絕俗,光彩耀日,如愷比者甚眾。愷然自失矣。崇為客作豆粥,咄嗟便辦。每冬得韭、萍、齏。嘗與愷出游,爭入洛城,崇牛迅若飛禽,愷絕不能及。每以此三事為恨,乃密貨崇帳下,問其所以,答曰:“豆至難煮,豫作熟末,客來但作白粥以投之耳。韭、萍、齏,是搗韭根雜以麥苗耳。牛奔不遲,良由馭者,逐不及,反制之,可聽蹁轅則駛矣。”于是悉從之,遂爭長焉。崇后知之,因殺所告者。嘗與王敦入太廟,見顏回原憲之像,顧而嘆曰:“若與之同登孔堂,去人何必有間?”敦曰:“不知余人云何,子貢去卿差近。”崇正色曰:“士當身名俱泰,何至甕牖哉?”其立意類此。崇有妓曰綠珠,美而艷,善吹笛。孫秀使人求之。嘗時在金谷別館,方登涼臺,臨清流,婦人侍側。使者以告。崇盡出其婢妾數(shù)十人示之。皆蘊蘭麝,被羅彀,曰:“任所擇?!笔拐咴唬骸熬罘?,麗則麗矣,然本受命,指索綠珠,不識孰是?”崇勃然曰:“綠珠吾所愛,不可得也?!笔拐咴唬骸熬畈┕磐ń?,察遠照邇,愿加三思。”崇曰:“不能?!笔拐叱龆址担缇共辉S。秀怒,乃勸趙王倫誅崇。崇亦潛知其謀,乃與黃門郎潘岳陰勸淮南王允、齊王以圖倫、秀。秀覺之,遂矯詔收崇及潘岳、歐陽建等。崇正宴于樓上,介士到門,崇謂綠珠曰:“我今為爾得罪?!本G珠泣曰:“當效死于君前。”因自投于樓下而死。崇曰:“吾不過流徙交廣耳!”及車載詣東市,崇乃嘆曰:“奴輩利為吾家財。”收者答曰:“知財致害,何不早散之?”崇不能答。崇母兄妻、子,無少長皆被害,死者十五人。崇時年五十二。初,崇家稻米飯,普地經(jīng)宿,皆化為螺,時人以為族滅之應。有司簿閱崇水碓三十余區(qū),蒼頭八百余人。他珍寶、貨賄、田宅稱是。

  論曰:崇為衛(wèi)尉,多殺人掠財,而其諂佞賈充妻廣成君,而望塵而拜,多置園囿奴婢自荒。當時晉實孑弱,淫逸是起。至武帝借珊瑚以助愷,而其風不可挽矣?!稌x書》云:奢侈之費,甚于天災。不惟崇足殺身,實亦亡國之兆。他日諸王內(nèi)亂而胡馬橫奔,金谷銅駝,荊棘滿目,不識綠珠笛聲,猶在樓中否?嗚呼,蘊利生孽,人生幾何,而不自足也。

  二、桑弘羊牟利致族

  漢武帝時,賈人子桑弘羊會心計,得幸于上,為致粟都尉。須大農(nóng),盡斡天下鹽鐵,置部丞滿天下,使遠方各以其物和商賈轉販,而相灌輸。置平準于京師,受天下之貨,賤置貴賣,欲使富商大賈無所牟利。萬物不得勝踴,吏丞皆坐市列,天下騷然。帝方巡狩封禪,窮兵四夷。凡賞賜金錢,豐輒億萬,皆弘取足焉。帝悅之,賜爵左庶長。武帝崩,弘羊與燕王旦謀反,伏誅,夷其族。

  論曰:善盜者,藝愈精而罪愈重,盜愈利而主愈害。弘羊心計折秋毫,鹽鐵貿(mào)販不顧王者之體,兵疲民困,漢岌岌乎殆哉!烹以致雨,即不叛亦宜。班固等之與仲舒、汲黯,并稱得人,謬矣!

  三、董賢煽寵殺身

  漢哀帝時,侍中董賢,為人美利自喜,和柔便辟,為上所幸,嘗與共臥起。妻得通籍殿中,女弟為昭儀。貴震朝廷。上為賢起大第于北闕下,窮極巧技。賜武庫禁兵、上方珍寶、東園秘器、珠襦玉押,無不備具。為賢起冢義陵旁,周垣數(shù)里。尚書仆射鄭崇諫殺之。元壽二年冬,以賢為大司馬衛(wèi)將軍。時賢年二十二。尚書百官,因賢奏事,親屬皆奉朝請。后置酒麒麟殿,上謂賢曰:“吾欲法堯禪舜,如何?”中常侍王閎曰:“天子無戲言?!蹦酥埂5郾?,太后逼賢即日自殺,收其家財四十三萬萬,父恭與家屬徙合浦死。

  論曰:敝冠不加于足,屨新不加于頂,上下之殊分也。賢以倡優(yōu)弄臣,僭位元僚,終自夷滅。使賢得為老丑庸鈍之人,以斯役終,不亦善乎!非其器而盈之,求毀之道也。吾于賢何罪焉。

  唐肅宗上元元年,以度支郎中元載為鹽鐵轉運使。元載敏捷巧算,善于奏對。上愛其才,委以江淮漕運使。載乃以豪吏為令,舉八年賦稅而并征之,不論有無,皆藉其家,謂之“白著”。嚴刑以斂,民窮皆為群盜。載賄結李輔國,上乃以之同平章事,領轉運使如故。專權自恣,賄賂山積,膏腴別墅,疆畛相望。旦數(shù)十區(qū),名姝異妓,雖禁中不逮。帝盡得其狀。載嘗獨見,帝深戒之。然不悛。代宗大歷十二年,會有告載謀反者,上命收之,賜自盡。妻、子皆伏誅。有司藉載家財,胡椒八百石,鐘乳五百兩,他物稱是。遣中使發(fā)載叔父墓,斫棺棄尸,毀其廟主及大寧安仁里二第,以賜百官。

  論曰:人生中壽六十,除去老少不堪之年,能快樂者四十余年耳。即極意溫飽,亦不至食胡椒八百石也。惟愚生貪,貪轉生愚。黃金雖積,不救燃臍之禍。三窟徒營,難解排墻之危。吾于此儕,亦大生憐憫矣。

  五、劉巨容黃金殺身唐昭宗時,劉巨容能燒藥為黃金?;抡咛锪钭吻笃浞?,不與,恨之,遂殺巨容而滅其族。初,黃巢作亂,巨容為山東南道節(jié)度使,大破之于荊門。巢敗走,或勸容急追,容曰:“國家善負人,留之為富貴之資?!辟\遂猖獗。至此,為令孜所殺。

  論曰:天地之大寶,天地之大權也。因之而貧賤富貴乎?人助帝王,鼓舞進退焉。使坐而可成,則天子不必貴,匹夫不必耕,四民五倫可以俱廢。故詐者往往以此媒利而得害。非特絕其子孫,且殺身焉。吾未見黃金北斗者,屬之點化家也。吁,愚哉!

  六、楊駿貪位據(jù)權

  楊駿,晉武帝后父也。晉太康十年,武帝不豫,駿侍疾禁中,遺詔同汝南王亮輔政。駿改易要近,置其心腹。及帝崩,惠帝立,以楊氏為太后,駿逐汝南,自為太傅、大都督,假黃鉞,錄朝政,百官總己以聽。入居太極殿,以虎賁百人自衛(wèi)?;莸酆筚Z氏,險悍多權略,與太后楊氏不和。駿忌之,以其甥段賡、張劭典禁兵,掌機密。凡有詔命,必呈太后,然后行。馮翼太守孫楚曰:“公以外戚,當伊、霍之任,不與宗室共參萬機,禍至無日矣?!彬E不從。元康元年春三月,賈后使黃門董猛等謀殺駿,啟帝作詔,帥殿中四百人圍其第。駿逃入廄,殺之。妻、子、親故皆夷三族,皇太后亦廢,為賈后所殺。

  論曰:嘗觀外戚當樞密之任,未有不覆者,其勢不能全也。駿以小人之材,而譖處臺鼎,當乘危改詔之時,天已誅之矣。此衛(wèi)青所以閉門謝客也。

  七、元顯父子爭權

  晉安帝隆安初,會稽王道子進位太傅、揚州牧,假黃鉞,以王國寶、王緒為心腹,威震內(nèi)外。世子元顯年十六,聰警有雋才,性狡悍淫苛。道子以為征虜將軍。隆安三年,道子有疾,無日不醉。元顯諷朝廷,解道子揚州以授己,引樹親黨,生殺任意,朝貴皆畏之。時謂道子為東錄,元顯為西錄。東錄門可張羅,西錄車騎填輳,特晉室虛竭。元顯聚斂不已,富擬帝室。元興元年,桓玄舉兵,以討顯為名入建康,父子皆被殺。

  論曰:以利交者以利敗,以勢交者以勢敗。蓋因乎其本也。父子猶然,勢利于人濃矣。記曰:蛾子其時術之,此之謂矣。

  八、劉后貪鄙敗國

  劉后,五代唐李存勖后也。后生于寒微,其父為窮卜。幼時被掠入宮,遂得幸。性狡悍淫妒,與諸夫人爭寵,以門第不高恥之。其父往謁,后曰:“妾父已死,何物窮丑,敢來辱人?!斌锥鹬0莺幽弦鼜埲x為假父,幸其第。好蓄財聚斂,薪蘇果茹,皆販鬻之。四方貢獻,各分為半,一上天子,一上中宮。故寶貨山積,用寫佛經(jīng)施尼僧而已。莊宗同光四年,唐軍食不足,百官表請發(fā)內(nèi)庫財。后聞之大怒,于屏后出,妝具銀盆及三皇子于外,曰:“請鬻以給軍。”百官惶懼而退。及莊宗被弒,后不親視,急囊其金玉,系之馬上,與李存渥逃于晉陽,遂與通焉。存渥為亂軍所殺,劉后為尼,李嗣源遺人誅之。

  論曰:牝雞司晨,維家之索,余于愚婦人也何誅?

  九、蔡確擠人謀位

  宋神宗元豐二年,蔡確附王安石用事,薦為監(jiān)察御只。善揣摩人意,凡安石新法,皆出確力。知帝厭安石,帝欲罷知制誥熊本,而代其職知制誥。又欲得臺端,因論中丞鄧潤甫等,帝遂罷潤甫,使確代為中丞。時元絳參知政事,確欲圖之無隙。會有告絳子受賄者,確深其獄,連系數(shù)百人。使獄卒困之一室,凡飲食糞穢,溷為一器,問之遂承。確因劾絳而代其位,為參知政事。確自居官,皆以起獄謀人位而得之,道路叱詛,而確優(yōu)游得計焉。哲宗元?元年,確有罪免,以怨謗貶竄新州而死。

  論曰:有埋棘于坎,以陷往來者,因而自陷焉。然后尤棘之不仁焉。不曰棘之,性固如是乎?吾于棘乎無誅,吾不知樹棘者之何心?

  一十、張康國附權得鴆

  宋哲宗紹圣中,蔡京復治王安石新法,薦康國為助。及京為宰相,定元?黨議,康國皆力贊之,故京屢薦引,不三年,自轉運判官,為尚書左丞?;兆诔鐚幩哪?,以康國知樞密院事??祰娢慌c京逼,漸為崖異。帝亦惡京專愎,陰令康國排之,許以為相。于是二人之怨日深。大觀二年,康國朝退,仰天吐舌,至待漏院而卒。人以為京鴆之云。靖康元年,京亦伏誅。

  論曰:諤諤,虎豹相。惡之來也,已則取之。

  十一、蔡京父子相妒

  徽宗崇寧元年,以蔡京為翰林學士,承旨進位尚書左仆射兼中書侍郎。京天性兇譎,舞智御人,為王安石、章?所擢用。屢罷屢起。至是復追貶司馬光等四十四人官,立黨人碑于端禮門。凡司馬光等一百二十人等其罪狀,謂之奸惡,請御書為文刻石。詔黨人子弟毋得至闕下。毀司馬光等像于景靈宮,除秘閣程顥名,逐其生徒,不許聚講。崇寧二年,京又自書黨人大碑,頒行州縣,令監(jiān)司長史廳皆刻石。有石工安民當鐫字,辭曰:“司馬相公,天下皆稱正直。今謂奸邪,民不忍刻也。”官府欲罪之。民泣曰:“彼役不敢辭,乞免鐫‘安民’二字于石末,恐得罪后世?!甭務呃⒅4笥^元年,蔡京子攸為龍圖閣學士兼侍讀。京以專政日久,帝眷漸疏。攸權勢日盛,與父相輒。由是父子之間各立門戶。一日對客,遽握京手,作診視狀曰:“大人脈勢舒緩,得無不安乎?”明日,使人勒京以疾致仕。加攸開府儀同三司,寵輸于京。欽宗靖康元年,竄京于儋州,其子孫二十三人分竄遠地。遇赦不移死于道,攸亦被誅。

  論曰:良弓之子,必學為箕,言其善述也。其父殺人,其子必學為劫,則又有倍焉者矣。擠賢謀位,至移于父子。權勢之于人,甚矣哉!

  十二、盜殺王黼

  黼美豐姿,有口辨,寡學而多智,善佞附蔡京,一歲三遷?;兆谛驮辏詾樯袝筘?,賜第城西。日導以教坊樂,供帳什器,悉取于官,寵傾一時。凡帝所為花石艮岳,窮兵極欲,皆出黼計。宣和二年,以為太保太宰。以黼力主攻遼,進位太傅,賜玉帶,總治三省事。及金張玨以平州來歸,黼力主納之,遂開金人邊釁。五年,帝幸黼第觀芝,夜歸醉不能語,幾至生變。欽宗靖康元年,金人粘沒喝分道入寇,渡河圍汴。黼聞變,私逃載其孥以東。詔貶永州安置,盜誅于雍邱,妻、子俱死。

  論曰:禾蟲生蠹,還自克我。當黼載孥私奔之日,佞計已窮而為天所戮。嗚呼,君子于黼也何誅!

  十三、盧坦不治敗子

  唐盧坦罪保衡,為河南尉,清正有能名。時杜黃裳為尹,有宦家敗子與惡人游破產(chǎn)者。尹使坦治之。坦曰:“凡居官廉,雖大臣必無厚蓄。蓄其財以貽子孫者,必剝下以致之。如子孫善守,是天富不道之家,不若恣其不道,以歸于人?!?br />
  《漢書》曰:東海疏廣,為太子太傅,兄子受為少傅,皆道高有師范。時天下升平,太子每朝進見,太傅在前,少傅在后,朝廷以為榮。廣謂受曰:“吾聞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今仕宦至二千石,宦成名立,如此不去,懼有后悔,豈如父子相隨出關,歸老故鄉(xiāng),以壽命終,不亦善乎!”受叩頭曰:“從大人議,即日移病,賜告掛冠歸。”上嘉之,賜黃金二十斤?;侍淤浺晕迨铩I厦浯蠓?,設祖道供帳于東門都城外以榮之。送者車數(shù)百輛。道路觀者曰:“賢哉!”二大夫至,為之泣下。廣既歸鄉(xiāng)里,日令家人設酒食,請族人賓客歡,數(shù)問其家,金余幾促賣以供具。鄉(xiāng)人為謀,令立產(chǎn)業(yè),以貽子孫。廣曰:“吾豈老悖不念子孫哉?愿自有舊田里產(chǎn)業(yè),可耕其中,以供衣食,使與凡人齊。今復增益之,是教以惰耳。且子孫賢而多財,則損其志;愚而多財,則益其過。夫富者,眾之怨也。吾不欲益其過而生怨?!?br />
  論曰:吾不知此公有敗子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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