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士人，——忘其地與姓矣，——名谷，下帷攻苦，罕與外交。舍旁溪水清潔，奇花絢爛，心愛之，日暮低徊焉。有一麗女子提甕來汲，谷見惑之。由是谷每至，女子輒來，遂有玉洞桃花之約。

　　女子行而谷從之。西行至一山，危峰連亙，奇峭插云。遙聞雞犬之聲，而不見村落。時已昏暮。谷惶遽不行。女子故紿曰：“閨人眼疏，迷失故路。山君且至，奈何親何！”忽林中沖出—虎，咆哮而前，谷驚而仆，女子以手揮之曰：“去！毋驚我郎也。”虎吼而奔。女子扶谷起。又一虎繼至，眈眈視谷。女子又揮之去。谷神情慌亂，請返者再。女子以袖拂谷面，調(diào)之曰：“年少書生，怯弱乃爾，今已至此，隔此一嶺耳。”

　　谷慮險(xiǎn)峻無由上，女子取帶束其腰，以系于己臂，前行牽挽。捫蘿扳木，拾級以登。猿徑側(cè)出，鳥道斜連，脅息增欷，乃始得下，則一川浩淼，橫截山跟，明月澄波，深淺莫測。谷又欲返，曰：“濟(jì)則無楫，渡則無粱，長江豈能飛渡耶?”女子曰：“無慮?！蹦苏晃嗳~，浮之水上，須臾便大如舟，篷檣橈柁悉具。攜谷登舟，掛帆西渡。暴風(fēng)大作，舟覆中流，谷及女子俱落水，水及于眉，命在呼吸。女子奮立于波上，提谷臂出之，遂攜手同行。如履平地。少焉登岸，笑曰：“我戲陽侯，陽侯亦復(fù)戲我也。”谷衣履盡濕，女子略不沾濡，谷深訝其神，女子謂略習(xí)水性耳，何是異?因令谷盡脫其衣履，飏之風(fēng)中，須臾干燥。

　　前行數(shù)武，又隔一嶺。谷視之，崔嵬千仞，壁立如削，仰視股栗，疑巨鬼欲來撲人，不覺變色，撫膺長嘆。女子笑曰：“郎乃畏勞乎?不歷險(xiǎn)阻艱難而成好事古，蓋亦寡矣!既畏之，當(dāng)另覓坦途，無怠厥志也?！蹦顺轸⒂谑诋嬛?，石隨簪而中辟，望如深巷，幽暗不見人，不知其遠(yuǎn)近。曳谷而行，略無躓礙，隨過而石巷隨合。

　　約二里許，忽然開曠，石壁乃在其東矣。一村如畫，臺閣參差。乃度疏林，達(dá)近郭，歷重門，經(jīng)曲榭。于時明月西斜，樓鼓三報(bào)，人語寂靜，睡聲唏然。掩息幽房，悄語相對。女子出酒果款谷，情態(tài)甚殷。谷忽自思談道有年，奈何效長卿薄行?因正襟危坐，莊語酬答，凜然有不可犯之容。女子笑曰：“風(fēng)流藪澤中，何處容道學(xué)腔調(diào)?宜向皋比座前去演也?！彼炱?，引谷與就榻。衾枕煥爛，蘭麝熏人。

　　將欲交頸，忽聞有女子叩門，連呼“七娘子”。女子失色，低語曰：“冤業(yè)至矣!此吾家四娘，最悍戾，向與吾有隙，今來伺吾短矣?！奔辈毓扔趶?fù)壁中，然后啟關(guān)而問曰：“夜深已寢，姊來何為?”四娘徑入，見酒果狼藉，雙盞宛然，指之笑口；“欲分鴛鴦杯中馀滴耳?！鼻稍~敲擊，女子不能掩，乃怒曰：“人家夫婿，何與爾事?”四娘亦怒曰：“果爾夫婿耶?”進(jìn)出而尋刀，，女子亦掣劍而出，各呼其群婢助戰(zhàn)。婢皆錦襖狹柚，手執(zhí)短兵，捷如猿。猛如虎，輕如燕，艷如花，共十馀人，格斗庭中。逾時出門外，聲漸遠(yuǎn)。谷壁縫潛窺，汗流浹背。

　　忽聞群女笑而反，歡呼曰：“七娘子一軍北矣！”谷為愴然，益恐懼。旋聞四娘云：“贓當(dāng)在室中?！泵阉?。群婢挾谷出復(fù)壁。谷俯伏于地。四娘怒曰：“何物邪魔？壞我閨門!”命二婢牽出斬之。谷哀求數(shù)四，終不允。忽傳六娘子至。四姬告之故，六娘曰：“罪固不兔，然念其初犯，姑舍之?！币蛎龉绕?。六娘責(zé)以禮義之正，間雜以嘲謔之辭。谷驚悸既定，轉(zhuǎn)復(fù)羞慚，雙頰凝紅，低頭無語。

　　有頃，六娘去，四娘笑而撫谷曰：“我見猶憐，何況妮子?慎毋作閨態(tài)向人?！惫炔桓覒?yīng)。群婢皆粲然而笑，四娘叱之使退。谷知其無他，因諦視之，始驚其艷，殆與七娘伯仲矣。然心念七娘登山涉水，險(xiǎn)難備嘗，不獲一當(dāng)，安忍負(fù)之，反顏?zhàn)鞒鹑宿徽?且又不敢問其消息，凄然泣數(shù)行下。

　　將近五更，群雞亂叫，四娘不自持，說以同寢。谷辭不獲，將從之。一婢踉蹌來告曰：“七娘子提兵至矣!”四娘駭而奔，諸婢從之。遂聞戶外馬蹄聲、戈戟聲、士卒喧呼聲。七娘戎妝而入，執(zhí)谷手泣曰：“阿郎阿郎，幾落賊婦之手矣。今賊婦安在?”谷曰：“逃矣?！逼吣镌唬骸叭羰?，不可緩，縱虎貽患。妾當(dāng)了卻之，再與郎歡聚。”即上馬揚(yáng)鞭，領(lǐng)眾而去。

　　谷倚戶目送，頃刻寂然。樹間曉鳥啁啾，東方已白矣。凝視立處，乃荊棘之叢，所倚者枯樹也，大數(shù)十田，高數(shù)丈，空中而露杪。四圍松柏蒼蒼，杳無人跡。驚絕呼號，山靈響答。

　　良久，尋至一村，見其居人室廬、衣冠、言語皆不類今世。見谷皆大駭。一白髪叟引谷至其家，以筆墨問答，惟文字尚同。乃知離家不計(jì)程，已渡大海而西矣。其地乃西方絕國，向嘗有人至京師，三年乃能達(dá)。谷遙望鄉(xiāng)國，揮涕傷心。叟問故。谷具言其狀。叟曰：“危哉！此飛天夜叉也，我國多有。不劘其齒牙，幸矣！”谷且恐且悲，知不可驟返。

　　居數(shù)月，當(dāng)事者知之，聞于國王。王狀貌丑惡可怖，相見甚敬禮。見其愛女，女悅之，達(dá)意于王。王喜，乃納谷為婿。女貌頗類其父，而賦性善淫。成婚三月，谷不堪命，因念為異域鬼。不如葬夜叉之腹。

　　遂私尋其故處，空山如故，枯木依然，徘徊浩嘆，謂人面終不可覩矣，忽村郭房舍見于當(dāng)前，悉符爾夜所見，七娘袨服華妝，旖旎而出，見谷即掉頭欲入，若不相識。谷急前相呼，致詞白表。七娘曰：“聞已知我形跡，那得不畏而復(fù)來耶?”谷曰：“雖知之，亦何害?情好固在，愿終憐我耳。”七娘笑曰：“真無賴之徒也?！彼旒{之。

　　谷問：“四娘及群婢安在?”七娘笑而不答。叩之不已，乃謂曰：“實(shí)告君：吾乃芙蓉館掃花女也。以誤觸花根，謫汲水人間，澆花三年，故與君遇于溪畔。君靈臺不戒，牽緒巫云，本當(dāng)斥逐遐陬，永沈異壤，然好學(xué)可嘉，得從未減，故為此以相戲耳。一切所見所歷，皆吾幻設(shè)。此地本非絕國，亦無國王，王亦無女，女亦不嫁君，況乎四娘，群婢頃剡之現(xiàn)示者哉?孽海茫茫，回頭是岸耳!”谷駭然狀地謝罪。

　　七娘引與登樓，遙指樓下曰：“此去君家不遠(yuǎn)矣?！睆?fù)緣梯而下，則人物最光，悉失所在，乃立于舍旁之溪上耳。恍如夢覺，趨歸書帷，硯水未乾，爐煙初燼，止頃刻之間耳。自是閉戶讀書。謹(jǐn)身寡過，識者以為有道之士焉。

　　非非子曰：以求女而擯絕國，以好學(xué)而恕狂且，則谷不能效劉、阮之尤，而女能推石、丁之意也。夫在昔已有子高瑤英共游事，則芙蓉片土，亦花里送郎之地矣。而谷竟山是獲譴，豈其不幸歟?嗚呼！士君子守身克念，暗室無欺，一念之差，豈不遠(yuǎn)哉?豈不危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