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明綃

耳食錄 作者:(清)樂鈞


  浙江盧七,以衣工起家,家富巨萬。不衣帛,不御酒肉,以儉著。子重,性絕豪侈,略不類其父。尤睨志狹邪,青樓珠箔間多識(shí)其名者。顧嚴(yán)于擇配,議婚多門,卒鮮所當(dāng)意。年二十馀,猶鰥魚也。

  或說之曰:“姑蘇佳麗之冀北,必有施旦其人者?!敝啬藪吨刭Y游吳門,棹錢塘。達(dá)于笠澤。

  湖風(fēng)度耳,遙聞歌吹聲。少焉,片席拂天,雙橈剪水,須臾而至,岸然官舫也。歌喉尚囀,曼響如絲。重心醉,張帆隨之,晝則同流,夜則同岸。歷兩日,兩舟僮仆稍稍通問訊。官舫人語曰:“嚴(yán)州顧刺史徙居金閶,先行矣。此夫人舟也。”重使人飲其舟師,竊叩歌吹者為誰,舟師曰:“夫人女奴數(shù)人,皆善絲竹,奏曲者其女公子耳?!眴枺骸肮幼趾??”曰:“聞尚未?!眴枺骸耙姾??”曰:“公子甚簡出,嘗一見,真仙人也!”重乃賂舟師,使緩槳迂行,終日華冠冶服,徙倚舵樓,冀一遇。

  次日晚泊,暮靄橫波,顧舟篷窗半啟。粉黛數(shù)人,膚光粲發(fā),措畫遙山,仰睇檣烏,相與喃喃漫語。一翠衣茜袖者最麗,回首見重,遽命掩窗。重以問舟師,舟師曰:“翠衣者是也。”

  重益惑亂,求舟師而啖之金。舟師卻之曰:“郎君亦癡矣!某何能為?”重固請(qǐng),舟師躊躇曰:“若是,為郎君策之?!币讯唬骸暗弥?。夫人有弟趙,刺史所任也。今在舟中。試以鄉(xiāng)誼修半刺,先結(jié)其歡心,申禮而求娶可也?!敝貜闹?。趙來答拜,因留之飲灑,語頗洽。酒酣,重微露其意,趙曰:“公固未室耶?某甥女尚待字,如公者誠佳婿也!”重即下拜稱謝,趙曰:“容返舟與姊言之?!鄙龠x,趙來,色喜曰:“事諧矣!姊聞公高義,甚愿浼我為執(zhí)柯,然亟須納采為定,慮刺史性梗,或有變易耳?!敝卦唬骸岸Y不備,奈何?”趙曰:“隨所有可也?!?br />
  是日舟已近姑蘇,遂止不行。重乃出千金為聘,復(fù)以百金為趙壽。旋登顧舟,執(zhí)贄見夫人,年四十許人也。慰賚良厚。諸婢皆竊竊戲笑。

  既返舟,約翌日同發(fā)。抵吳門,夫人及諸女皆先乘行,裝資隨往。趙留宿重舟,曰:“俟姊歸,少屏當(dāng),當(dāng)往謁婦翁。不意萍水之交,竟成絲蘿之托?!敝刂x曰:“長者之賜也!”

  越三日,有使者來迎。重留二仆守舟,隨趙往。造一大宅,類官閥。主人出迎,趙曰:“刺史也。”重再拜,執(zhí)子婿禮甚恭。趙遂趨入內(nèi)。刺史顏頗莊,訓(xùn)辭嚴(yán)簡。重侍坐,局促良苦。已而設(shè)席,重不敢縱飲,愁愁數(shù)杯而已。

  及罷,日已晏,遂館之外舍。趙來,笑謂曰:“余不耐拘拘,故失陪奉。想君亦復(fù)不暢也。”遂命剪燈取酒,歡然更酌。重放懷飛觥,狂飲大醉。趙辭去。

  沉睡至午晌始醒,悄然無一人,異而跡之,宅乃空。問之鄰人。乃言:“此朱氏新構(gòu)別業(yè),昨一人來,暫賃請(qǐng)客耳?!笔贾徽E。倉皇至舟中見二仆,則箱篋衣裝,亦皆為趙賺去矣。急索顧舟,舟亦杳。其舟師者,亦黨同設(shè)局者也。

  重慚恧,固僦原舟返浙江。至家而償其值,囑二仆秘之。時(shí)盧七已老,家柄悉以委重,故重得自專。重忿顧趙之賣己也,而戀女不置,時(shí)時(shí)使人物色之。忽有李乙者來言;“予我金,當(dāng)言顧所在?!敝叵苍唬骸暗谘灾!崩钤唬骸邦檶?shí)返嚴(yán)州。試同往蹤跡,聊信吾言?!敝厝恢?,偕之嚴(yán)州。

  至一村郭中,長楊高閣,畫檻周遭。閩上一女于苗條夭冶,李躡重足,悄語曰:“此即顧居也。請(qǐng)隱樹間,伺其出。然慎毋輕動(dòng),虞其反噬耳?!敝仡h之,因?qū)徱暸?,亦頗類舟中所見。

  于時(shí)夕照紅黃,炊煙四迸,一人酩酊入其門,諦之,果顧也。李曰:“信乎?”重曰:“信也。雖然,何以處之?”李曰:“君欲得女耶?得金耶?”重曰:“能兼得甚幸,不然,則得女而甘心焉?!崩钤唬骸坝媒?,訟之可也。訟其父,是仇之也,則女必不從,或有他變,可惜也。欲得女,則戚也。顧誠居女為奇貨,更挾以求公,公能應(yīng)之乎?”重曰:“君意謂何?”李曰:“某請(qǐng)說之,明日當(dāng)報(bào)命?!?br />
  明日,李乃引顧來,惶恐謝罪曰:“內(nèi)兄誤我以及此,悔也。愿更修前好?!敝叵采?,顧去。李曰:“假我千金,則佳人為君有矣。”重許諾,與之歸,而授之金。復(fù)偕往。

  既至,攣請(qǐng)先入報(bào),使重待門外。久不出,心疑之。入其門,無人焉。登其堂,無人焉。窺其閨,鏡奩釵盒顛倒凝塵,益訝其無人。排扉甫進(jìn),則聞人呼曰:“賊!賊!”俄有數(shù)人。共執(zhí)重,數(shù)之曰:“入人閨闥,欲何為?”重力申前說,人曰:“此方氏,非顧氏,何誣也!”遂系之棟而鞭之。重不勝楚,請(qǐng)所欲。人曰:“以萬金來,當(dāng)宥汝?!敝匕в?,請(qǐng)半之,且無揚(yáng)于眾。初,皆不聽,再三而后許。重即遺書所親,致五千金贖之。

  歸,羞悔不自容,念乃寢。由是家漸替,行亦少斂。逾年,聞里中張丞女好,遂委禽焉。將醮,張女外遇,忽逃去。丞羞窘無策,適買一媵婢,絕姣麗,因厚遇之,囑婢偽如己女者,以歸重。

  婚夕無語,重詰之,婢忽垂梯曰:“妾亦安忍復(fù)秘哉?雖然,惟君寬假之,乃敢言。”重曰:“姑言之。”婢曰:“妾非張氏女,所謂顧女者也。亦非顧女,特章臺(tái)柳耳,宋十三娘明綃者是也。顧亦非顧,全五耳,趙乃李八也。奸輩買妾以誘君,得金而鬻妾。敗葉隨風(fēng),孤英落溷,已三易婿矣;而卒得歸君,亦夙分也!”重駭然,因述嚴(yán)州事,綃曰:“此事妾不知,要亦誑楚故智耳?!敝貑枏埮喟苍?,綃備以情告,且解曰:“非張公之得已也。君將興中篝之獄,于君實(shí)有闕?!敝丶葢]宜穢于外,又嬖綃美遂安之。

  居無何,重歸自友家,過林間,有少婦投繯,救之而蘇。問其故,婦不勝羞泣,自言偶逾閨誡,乃為抱布氓所誘,今復(fù)見棄,無所歸,故自決耳。重覷婦亦頗有姿,喻以情,婦乃言感德相援,愿為箕帚妾,遂竊從垂歸。征其氏族,即張丞女也。

  重怒其前瑕,欲棄之。綃力勸重,且以嫡讓婦,重不可,遂妾之。使人告張丞,修甥貝禮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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