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中郭生貧無家，去其鄉(xiāng)，游于晉。鬻其文，無售者。困于旅食，則為人傭書。人劣之，薄其值。終日運管，不供一飽焉。念生不百年，勞且饑無窮期，信窮矣，不如死。復(fù)念以遲死，盍速？以憂死，盍樂乎？遂傾囊中錢，并質(zhì)衣裝，赴酒家痛飲至大醉，以馀錢散諸丐者。且歌且笑，見之者皆以為狂而樂也，而不知其將死也。

　　既出，走入荒谷中，嘆曰：“我其已夫！雖然，吾頃則陶焉而樂，且施于人矣，何憂而不死！”睨其旁有枯樹，解束帶掛焉。忽樹中人語曰：“咄！已而，若亦淺之乎窺世，褊之乎其自處矣。”生叱曰：“魅乎莫余誚，余不爾畏，余將與若游！”樹中人笑曰：“若將以余為鬼耶？否否！途適丐于爾者也，而知爾，故來。且余丐于人間者，今數(shù)百年矣，而不死，而爾曷以死？爾以亟死為達(dá)，余不以為能?！鄙唬骸白酉珊踉?？何窮而壽也，且惡乎置余？”樹中人曰：“回而志，作而氣，將告爾。有虎于此，度其咥己也，因投之，孰與走而避之乎？濟(jì)于水，懼不免于溺，因自沉，孰與方舟而縱其行乎？且若今日死，其余之年非若之有也？盍聽我？聽我而死，無加于死也，然視今日已后矣！脫聽我而遇，則大幸，孰與聽我？”生曰：“諾，謹(jǐn)受教！”瞬間樹已失。有立于前者，蹙額而叢眉，目無光，鬢發(fā)蓬蓬然，垢膩滿頰，衣鶉結(jié)不掩骭，雙履不納踵，生志奪于乍駭，而卻蹜蹜而不敢前。其人笑曰：“愚哉，若且欲死也，而畏乎？隨以來?！鄙舛?，走從之。

　　至斷崖之下，其泉如簾，高落于長松之杪。披懸蘿，得石竇，廣可容身。其人蛇行入，生匍匐繼之。倏曠朗，得方池，湛然而潔也。其人裸而浴。俄有送冠服者至，其人澡而登。衣綺繡，冠華冠，曳文履。視之，額豐矣，眉修矣，目顧盼朗矣，發(fā)韜矣，顏白皙而光澤矣。生復(fù)驚曰：“何變也？”其人笑曰：“然。若寧欲變乎？”生曰：“幸甚！”其人使生浴，顧來者為生具衣飾，生服之。即臨池而知鏡，訝而不類。其人笑曰：“亦變矣！既變，余可去！”言已，遂不見。

　　生甚悸，疾行，得小澗，循而西。澗止，得盤石，意倦憩其上。俄有男女?dāng)?shù)人來，見生若甚訝，相與指而目之，逡巡不遽去。生乃行，復(fù)遇數(shù)十人，訝如前，生亦訝。復(fù)行，得城郭，進(jìn)之，其中男女見者，莫不環(huán)而迫之也。于是生所止，頃刻成市肆。生訝甚，問焉，皆曰：“悅子之都也。”生惡其擾，袖其面而趨。觀者稍引去，然從者猶數(shù)十百人。有嫗教生曰：“速自毀！”生乃土其面。會暮，眾始解，獨一人者留，則嫗也，強(qiáng)曳生行。生惴惴焉。隨至大第，達(dá)乎其內(nèi)而簾啟，有女子出，曰：“浴之?！眿瀸?dǎo)諸旁室，則湯沐具焉。已而入，與女子抗禮，女子乃言曰：“危乎哉，子也！是其人皆好色者，脫不自毀，將裂子。今秘子于此，乃違于難矣?！鄙炭种x，問：“此是何地？”女子曰：“五方雜處。不名一所。”由是共寢處無間。女子家世隱密，獨知其姓鄔，其字曰仍吉。

　　久之嫗來告，外人頗言鄔氏有婿矣。仍吉驚且憂，謀匿生，乃燭而處之夾室，竊竊與生對。生雖嬖愛仍吉，而居如長夜，殊苦幽囚，亦怏怏不樂。無何，夜有斬關(guān)者，直趨夾室，狀類昆侖奴，挾生越墻而出，行甚疾，置生于空庭而出。旋見燈檠出室中，女子隊而前，見生皆笑。共推挽以入，交相接也。生憊極而臥，而聞女子曰：“敝矣?！惫掺ㄖ瞄T外，闔其扉。

　　及曙，有達(dá)官者過，見生曰：“病者也?！眴査?，生諱曰：“饑耳！”遂載之后乘。歸其居而豐其室。尋復(fù)故，問所業(yè)，生對曰：“嘗讀書矣，而未竟?！边_(dá)官悅，使傳其二子。達(dá)官憲令文書，一切代于生。

　　一日，達(dá)官聽訟久不輟，生偵于廳事之側(cè)，得數(shù)事：其一，某縣城隍病，有為不道之訴者，胥輩利其鏹，受而伸之，罰及良善。城惶覺，自揭其過。胥輩論罪有差，城惶褫祿一歲。其一，富民訟貧民之友。貧民嘗貸富民金，莫償也，富民奪其宅。計值為有馀，求鬻宅而益之金，富民弗與。質(zhì)于鄉(xiāng)父老，弗能正。鳴之宰，富民阻于途，且撻之，流血被踵。其友聞而怒，俟間殺富民，亡命去，卒逃于法。故訟之。達(dá)官曰：“若富而不仁，罪也，有召死之道。然貧民殺若，則怨也。以怨殺人，不可訓(xùn)，當(dāng)償若命矣，其友殺若，則俠也，公也，則無罪?！备幻裾Z塞，泣而退。其一，兩蛟出于山，傷山下禾稼百余畝。山神訟之，當(dāng)論斬，捕兩蛟于庭，乃兩書生。各推諉，搒掠皆不承，遂并坐之。生嘆曰：“善！”其一，女子訟男子，為其殺己也。男子辯，言與女蓋相悅不遂，女乃病而死，非己實殺女。達(dá)官謂女曰：“若既悅之矣，復(fù)怨而誣之，曷故？”女訴曰：“我死，彼若弗聞?wù)撸炙?，略不相念，其涼而忍焉若是，有死我之心，非殺我而何？”達(dá)官謂曰：“深文也。”竟置不理。其一，夫訟婦以為不節(jié)，乞絕之于廟。問婦，乃并無外遇。其夫曰：“吾視爾遇鄰人之子，必目而送之，特阻于勢分，其意豈可問也?！边_(dá)官終以為羅織，斥其夫而直其婦。生意不能平，書一牘啟達(dá)官曰：“明公聽斷如流，吏道精敏。下風(fēng)觀聽，傾服何言？然前三事允臧矣，其后二讞，鄙見斯岐。詢芻有義，伏惟裁察。竊謂德無不報，怨豈在明，國家有原情之律，君子有誅心之論。將正風(fēng)俗，宜先人情。男女之獄，古今萬端。閨房之內(nèi)，事甚畫眉。隱秘瑣曲，莫可詳詰，而要以治心為本。夫妃匹之際，雖君父尊親，不能得之臣子者，不得其心也。然丈夫之心，所分者博，所向亦弗專。得不得，姑弗深論。女子之心，惟男子是寄，其心弗欲，雖金、張之顯，衛(wèi)、霍之貴，陶、猗之富，揚(yáng)、馬之才，莫能回也。名分虛耳，形骸跡耳。茍得其心，斯其夫也；不得其心，雖夫不夫。則得其心者，宜何如感；不得其心，怨怒亦宜。今女為男死，不能收滴淚之報，引致訟庭，猶急自煎洗，略無悔咎，獧薄之情，于斯為甚。宜聽女言以男抵罪。至于夫之訟婦，情亦非過。其夫在側(cè)，屢盼他人，其心逝矣。心之既逝，雖不妻可也。管仲感鮑叔之知，侔于生我，漢高論丁公之罪，以誡不忠。事雖不倫，其義一也。請取以斷斯獄焉?！?br />
　　達(dá)官否之，生固爭，達(dá)官不懌，謂人曰：“彼職為賓師。奈何強(qiáng)與吾官事？”于是禮漸疏，生亦不安。遂去達(dá)官而潛訪仍吉。毀衣垢顏，用自韜晦。久之不得耗，游復(fù)困，鄉(xiāng)思郁然，登高山以望越中，茫乎莫知其向也。忽見樹中人來謂曰：“可返矣！”生驚喜未對，遽為所推墮。陡若夢覺，則身固臥枯樹下，曾雉經(jīng)矣，帶絕而墮也。始悟身已久死，所遇皆鬼耳。然酒吻覺甚渴，乃走近市中乞漿。有識之者曰：“此昨日狂飲生也?！眲t又悟死而復(fù)活，才經(jīng)一宿耳。生既以求死不得，益困不可支。走謁故所嘗識者，間得一餐，人愈益貧之。每為人道死時事，多笑而不信。

　　既乃為商賈負(fù)擔(dān)者，去晉之京師，計力而食。足繭不能進(jìn)，止于鄴中，欲赴漳流以自葬。至河干，忽焉一舟過，倚舵而盼者，類仍吉之嫗。尾而察之，果嫗也。遂呼嫗，嫗不識，曰：“若誰歟？”生自陳姓名。旋于窗間見仍吉，生又呼，仍吉熟視曰：“非也，不類?！鄙?，厲聲曰：“不記夾室共述云娘事，為卿拭淚耶？”仍吉乃驚曰：“信也。”乃止舟于岸，呼曰：“登！”生登與仍吉相持哭，甚凄痛。云娘者，仍吉女兄也，棄于所歡，抱恨死。生在夾室時，仍吉嘗述之，且謂曰：“子幸無類此！遂流涕不能止，生以衫袖硈其淚。因約曰：“不幸有破鏡事！他日相遇如不識，請舉此事為息壤之言?！惫噬搽m變，仍吉信而納之也。

　　于是仍吉語生曰：“子向者為鬼，余亦鄰處于鬼，鬼皆陰蕩不可近。自子之見奪也，余亦旋徙去。今浮家至此，獲遇子，永托于子矣！幸有薄積，可以歸。”遂與生俱載歸越中。仍吉蓋狐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