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于湖傳?

　　宋朝淮西和州涇陽縣，有一秀才，姓張，名孝祥，字安谷，號(hào)于湖。腹中背記五車書，胸內(nèi)包藏千古史。因戀新婚，不赴科第。其父作詩以誡之，云：??

　　西風(fēng)颯颯逼槐黃，文士紛紛赴選場(chǎng)；?

　　休戀鳳衾鴛被暖，桂花香似麝蘭香。??

　　于湖見詩，遂上京應(yīng)舉。幸喜高登，除授江西臨江縣尹。在任一清如水，四民咸仰。?　一日余閑，往臨江亭觀玩。但見山青水秀，景物鮮明。見正面屏風(fēng)畫著瀟湘八景，左壁“范蠡歸湖”，右壁“子房歸山”。攸攸之樂，猛然觸心，遂于壁上題詩一首云：??

　　洞庭潮送客，景物晚煙籠；?

　　雨過山嵐靜，潮回港艤通。?

　　北去搜千疊，南來轉(zhuǎn)萬蓬；?

　　不欲趨潮去，江邊學(xué)釣翁。??

　　題畢，歸衙。?

　　后不覺日月如梭，三年任滿，越升州通判。未任一年，改升金陵建康府尹。帶領(lǐng)伴仆王安，雇船前去。?

　　來到揚(yáng)子江，過金山寺，見十?dāng)?shù)人駕快船一只，問云：“來船莫不是建康府尹張爺爺?shù)拿矗俊庇诤型醢泊鸬溃骸爸徽f不是?！蓖醢惨姥曰卮?。那接官公人去了。王安問曰：“相公因何不要公人跟隨入城？”于湖曰：“他們跟著，不得閑行游玩。且同你入城尋親訪友，茶坊酒肆，勾欄寺觀，俱以游玩，方可理任?！?

　　來到通江橋邊，時(shí)八月天氣，尚且炎熱。于湖吩咐王安：“上岸尋個(gè)寺觀，燒湯洗浴?！蓖醢残袩o半里，見一座道觀，向前與門公唱喏，曰：“我官人行船辛苦，欲借浴堂洗澡，未知允否？”門公曰：“待小人與觀主說知，然后請(qǐng)進(jìn)?！遍T公告知觀主。觀主曰：“天氣炎熱，洗浴何妨?！眰髡Z請(qǐng)入。?

　　王安報(bào)知于湖。于湖即入軒前與觀主相見。但見觀主頭戴星冠，身披鶴氅，人物清標(biāo)，豐姿伶俐。于湖暗忖曰：“不知來到此間，得遇此觀主恁般風(fēng)韻?！彼煺{(diào)《西江月》詞一闋，單道觀主妙處：??

　　“半舊鞋兒著穩(wěn)，重糊紙扇風(fēng)多。隔年煮酒味偏濃，雨過天桃色重?！　?qiáng)距公雞快斗，尾長山雉梟雄。燒殘銀燭焰頭紅，半老佳人可共?！?br />
　　吟畢，與觀主分賓主而坐，觀主問曰：“尊官何處？高姓大名？因什到此？”于湖曰：“小生洛陽人氏，姓何，名通甫。游玩至此，天氣炎熱，致到上宮，借求一浴。請(qǐng)問觀主高姓？貴壽？”觀主答曰：“貧道在俗姓潘，年四十有八，諱名法成。”正說之間，簾櫳響處，只見一人俄然而入，頭戴七星冠，身披紫霞服，皂絲絳，紅?履，約有二十余歲，顏色如三十三天天上王女臨凡世，精神似八十一洞洞中仙女下瑤池。生得豐姿伶俐，冠乎天成。于湖一見，蕩卻三魂，散了七魄。觀主令她進(jìn)前，稽首施禮華，佇立一旁，啟唇問曰：“官宰高姓？”于湖曰：“姓何，名通甫?！蹦堑拦迷唬骸靶〉朗氯撸患芭惴?。”稽首而去。于湖曰：“好個(gè)佳人，可惜做了道姑?！庇謫栍^主曰：“適間來者是何院觀主？”曰：“就是敝觀知客?！?

　　正問之間，只見小童請(qǐng)相公沐浴。于湖至浴堂浴罷，到客房梳篦整冠。值門公在側(cè)，便問：“門公多少年紀(jì)？”門公曰：“小人今年六十二歲?！庇诤唬骸澳阍诖藥啄?？”門公曰：“有二十余年?！庇诤謫栐唬骸澳闵砩弦路?，誰管你的？”門公曰：“小人但得三餐足矣。衣服有無，隨時(shí)過日?！庇诤^王安曰：“你去船中取布一匹，賜與門公做衣服穿?！蓖醢踩∨c門公。門公拜謝。于湖就問門公曰：“方才鶴軒相見，姓名什么？哪里人氏？今年幾何？”門公曰：“姓陳，名妙常，今年二十三歲，金陵建康府人氏?！庇诤唬骸八乃薹吭谀睦?？”門公曰：“在東廊第一間便是。”言未己，被女童來請(qǐng)相公晚齋撞散。?

　　于湖到鶴軒相見，謂觀主曰：“蒙容洗浴，又賜晚齋，何以克當(dāng)？生之舟中炎熱，故假館借宿一宵，來日便行，自當(dāng)拜謝?！庇^主曰：“無妨。如若未行，寬住幾日?！?

　　當(dāng)晚齋罷，于湖閑步東廊之下，明月如晝，吟詩一首：??

　　浩蕩偏宜八月秋，蟾光皎潔照諸州；?

　　誰家寶鏡新磨出，掛在長空忘卻收？??

　　閑行之間，聽得琴聲響亮，見座黑門樓半開，挨身而入。見十余個(gè)道姑盤環(huán)而坐，知客中坐撫琴。于湖嘆曰：“此女正是鳳凰入雞伴，難以類比?！闭粗H，忽然琴弦已斷。知客曰：“莫不是有人盜聽吾琴？”于湖慌忙而轉(zhuǎn)身，言曰：“何年日月，再逢此女，吾愿足知?！彼祛}詩一首于粉壁，以嘆其美：??

　　星斗當(dāng)天月正圓，忽聞窗畔理琴弦；?

　　瑤池降下真仙子，看罷教為獨(dú)慘然。??

　　尾后書“洛陽才子何通甫題”。題畢，回房歇息。?

　　次早，門公來請(qǐng)?jiān)琮S。齋罷，卻待收拾起程，只見門公報(bào)曰：“知客有請(qǐng)?！庇诤粗林头恐校仲e主而坐。茶罷，知客曰：“夜來軒中有失迎迓?！庇诤唬骸懊盀^多端，不罪幸矣?！庇^見壁上有詩，而讀曰：??

　　曉日瑤臺(tái)夜氣清，天風(fēng)吹落步云聲。?

　　塵根未盡俗緣在，千里關(guān)山月正明。??

　　于湖讀罷，問曰：“此詩何人所作？”知客答曰：“昔漢光武游王母宮，見仙妃在彼，數(shù)日撫琴，故作此詩。第一曰，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故作‘天風(fēng)吹落步云聲’。”于湖暗忖：“十分人物，寫作俱高，有十二分奇妙?！敝驮唬骸靶〉澜袢丈系罨貋?，見壁間題有佳作，重蒙過獎(jiǎng)?！庇诤唬骸靶∩鷽_撞貴寓，竊聽琴音，回房亂道《臨江仙》小詞以奉?！敝筒痖_讀之曰：??

　　“誤入蓬萊仙洞里，松陰忽睹數(shù)嬋娟。眾中一個(gè)最堪憐?，幥贆M膝上，共坐飲霞觴。　　云鎖洞房歸去晚，月華冷氣侵高堂。覺來猶自惜余香。有心歸洛浦，無計(jì)到巫山。”

　　知客看罷，忖曰：“正是引賊入寨?！庇诤唬骸靶菀娦?。”知客曰：“重蒙所賜，又好笑，又好惱，小道意欲答相公，勿罪?！庇诤唬骸靶∩\為拋磚引玉耳。乞見教?！敝吐涔P即寫《楊柳枝詞》一闋云：??

　　“襄王魂夢(mèng)云雨期，兩心癡，子今無計(jì)戀瓊姬，自著迷。道心堅(jiān)似絮沾泥，不往飛。任取楊枝作柳枝，強(qiáng)挨尸。”

　　寫罷，于湖觀看，大笑。知客曰：“斑門弄斧，幸勿哂焉?！庇诤唬骸罢\所謂人才雙全，非世之常出也?！比挥诤串?，亦作《楊柳枝》詞以奉云：??

　　“碧玉冠簪金縷衣，雪如肌。從今休去說西施，怎如伊。杏臉桃腮不傅粉，最偏宜。好對(duì)眉兒好眼兒，覷人遲?！??

　　寫畢，知客觀見，不語，亦作前詞以答：??

　　“清凈堂前不卷簾，景幽然。閑花野草漫連天，莫胡言。獨(dú)坐黃昏誰是伴？一爐煙。閑來窗下理琴弦，小神仙。”

　　于湖看畢，即忙起身。知客曰：“言詞冒犯，宥非為幸?！庇诤x別，到船中叫王安取絹一匹，送至觀中，謝了觀主。進(jìn)城上任理事。?

　　那陳妙常懊恨不及，從此惹起凡心，常有思念之意。不覺又是十月初一日，本觀設(shè)齋，會(huì)集眾道姑，道姑齊來與觀主稽首。正問答間，門公報(bào)曰：“外有一秀才，言稱和州涇陽縣人，姓潘，要見觀主。”觀主曰：“請(qǐng)他進(jìn)來。”門公出去，引到鶴軒相見。觀主問曰：“侄兒幾時(shí)到此？”那潘必正拜了四拜，退而言曰：“列位姑姑，就此相見?！北姷拦眠€禮，俱各請(qǐng)坐。觀主與眾道姑曰：“這是我侄兒潘必正也。從家而來，家眷安否？”必正曰：“俱各平安，有書在此?！庇^主曰：“幾時(shí)離家？”必正曰：“舊歲十二月離家，正月到京應(yīng)舉，二月初九頭場(chǎng)過了，忽然患病，未得終場(chǎng)。待欲回家，奈有書在此，未及下得，所以特來拜見?！庇^主曰：“行李在何處？”必正曰：“在船上?！庇^主曰：“你與門公去搬上來，住數(shù)日，另討船回去?！北卣T公將行李搬至觀中。觀主叫女童灑掃后房，與必正安歇。?

　　次早，必正到各道姑房里相訪訖。閑坐之間，問門公姓名。門公曰：“小人姓戚，名中立?！北卣謫栐唬骸皷|廊盡頭那個(gè)道姑，姑什名誰？”門公曰：“姓陳，名妙常。吟詩作賦，撫琴誦經(jīng)，無有不能?！北卣?br />
　　曰：“曾有秀才過客與她賡和否？”戚公曰：曾有外客人，姓何名通甫，號(hào)為洛陽才子。是我引他見妙常，將布一匹，送與小人。”必正即將綿纟由海青一件與他，又吩咐曰：“休對(duì)人說我將衣服送你?！逼莨x曰：“小人謹(jǐn)領(lǐng)?！北卣驼{(diào)一個(gè)《相見楊柳詞》封了，令門公送與知客。?

　　門公見妙常曰：“潘官人特來相訪?！泵畛Ｎ⑿υ唬骸霸谀睦?？請(qǐng)進(jìn)。”必正向前施禮，分賓主而坐。茶罷，必正曰“適間小生送一柬，奉呈叱覽，孔幸?！泵畛Ｗx曰：??

　　“傍觀道觀過茅屋，驚人目。星冠珠履逍遙服，能妝束。絕世儀容瓊姬態(tài)，傾城國。淡妝全無半點(diǎn)俗，荊山玉?！?br />
　　妙常看畢，驚曰：“此人言詞典雅，字若龍蛇，況兼人物厚重，比那何家大不同?！泵畛Ｔ唬骸岸喑屑丫洹Ｕ?qǐng)問官人青春有幾？”必正曰：“二十有五。”又曰：“哪月壽旦？”必正曰：“八月十三?！泵畛Ｔ唬骸肮偃耸谴?。”必正曰：“知客是幾時(shí)壽旦？”妙常曰：“目下不遠(yuǎn)?！?

　　正說之間，小童來請(qǐng)，曰：“觀主有請(qǐng)?！北卣椿?。見了觀主，觀主問曰：“你這幾日身體如何？”必正曰：“托庇茍安?！庇^主曰：“小心住一程回去。”必正曰：“以是攪擾姑娘。”茶罷，相別。?

　　到房中，自思曰：“回心甚急，奈被此人勾住，又得姑娘相留?！笔窒矏?，就在房中撫琴。陳妙常在花園聽，曰：“此曲乃《鳳求凰》也?！卑蛋岛炔识?。?

　　次日，妙常使女童來請(qǐng)必正吃茶。必正即到房內(nèi)，依次而坐。茶罷，妙常將琴放在幾上，燒炷好香，打個(gè)稽首，請(qǐng)必正撫琴。必正曰：“不能。”妙常曰：“何故太謙？”觀主曰：“必正先撫一曲，然后知客亦撫?！睋岙?，各自散了。?

　　自此，往來半月。一日，必正走到妙常房中。女童曰：“官人請(qǐng)坐。”必正曰：“師父何在？”女童曰：“去石城長春院訪一觀主，未回?！北卣姇鴱N未鎖，開拿一部《通鑒》來看。內(nèi)有一帖，見了大驚，去了三魂，蕩了七魄。讀曰：??

　　“松院青燈閃閃，蕓窗鐘鼓沉沉。黃昏獨(dú)自展孤衾，欲睡先愁不穩(wěn)。　　一念靜中思動(dòng)，遍身欲火難禁，強(qiáng)將津唾咽凡心，爭奈凡心轉(zhuǎn)盛?！?br />
　　必正曰：“此是凡胎俗骨，何苦出家，有此怨意？不若乘機(jī)嘲戲，她若不從，卻有招詞在此?！币鄬憽段鹘隆芬皇自疲??

　　“玉貌何須傅粉，仙花豈類凡花。終朝只去戀黃芽，不顧星前月下?！　」谏闲囚⒈倍?，案頭經(jīng)誦《南華》。未知何日到仙家，曾許彩鸞同跨。”

　　寫畢，放在硯匣底下，露些紙角出來。把《通鑒》安頓了，卻待轉(zhuǎn)身，妙?；貋恚c必正相見，敘禮坐定。必正問曰：“何來？”妙常曰：“長春院觀主患病，去訪，留吃中飯。有失相迓。敢問潘官人中膳否？”必正曰：“正欲回房吃飯?！泵畛Ｔ唬骸皩捵?，取琴來請(qǐng)教一曲?！比∏侔矁?，見硯匣下一簡，拿出觀看。此時(shí)柳眉剔起，星眼圓睜，叫道：“好也!好也!潘必正，是何道理!此間是清凈道場(chǎng)，祝圣之所，寫什淫詞艷曲，調(diào)戲良人!先到觀主處說明，再到官府處定奪!”必正雙膝跪下，曰：“望師兄高抬貴手，一時(shí)狂興，誤寫此詞，伏乞恕罪!”妙常曰：“你是讀書之人，此理難容!定要與觀主說知，再不許上我門來!”必正曰：“自古道‘有風(fēng)不可使盡帆?！袘?yīng)即對(duì)，有問即答?！泵畛Ｔ唬骸拔矣惺惭栽~許你？”必正曰：“‘強(qiáng)將津唾咽凡心，爭奈凡心轉(zhuǎn)盛?！寡怨沃^耶？”妙?；剜磷飨?，曰：“從何而來？”必正曰：“在我袖中?！泵畛Ｓ檬謥砣?，卻被必正抱住，曰：“同到你觀主處說明，卻送官司定奪?！泵畛Ｅ阈υ唬骸傲T了，落在你手中?！泵紒硌廴?，情興如火。必正曰：“且將這兩個(gè)女童如何發(fā)落？”妙常就叫兩個(gè)女童送一幅素絹與長春院觀主，這兩個(gè)女童去了。?

　　必正妙常乃攜手同入蘭房。必正曰：“死生不忘卿恩。”妙常曰：“你莫比等閑看，我身猶處子，并無點(diǎn)泄?！毙断滦枪冢撓乱路?，取一幅白香綾帕，親手取紅。必正見了，心中大喜。妙常曰：“潘郎，這是五百年前結(jié)了這段姻緣，今日交付與君，休使賤妾有白頭之嘆?！苯粫?huì)間，恰似鴛鴦戲水，渾如鸞鳳穿花。喜孜孜連理共枝，美甘甘同心結(jié)蒂。恰恰鶯聲，不離耳畔；喃喃燕語，甜吐舌頭。楊柳腰，點(diǎn)點(diǎn)春濃；櫻桃口，微微氣喘。星眼朦朧，細(xì)細(xì)汗流香玉體；酥胸蕩蕩，涓涓露滴牡丹心。真合美愛色情多，怎比偷香滋味別。又有一篇《南鄉(xiāng)子》詞單道日間云雨。詞曰：??

　　“情興兩和諧，摟定香肩臉貼腮。手摸酥胸軟似綿，美奇哉裉了褲兒脫繡鞋?！　∮耋w著郎懷，舌送丁香口便開。倒鳳顛鸞云雨罷，多情今夜千萬早些來?！?br />
　　云雨罷，起，妙常帶了冠子，問曰：“還是帶冠子好，不帶冠子好？”必正遂作《鷓鴣天》一闋云：??

　　“卸下星冠睹玉容，宛如神女下巫峰。霎時(shí)云雨歡娛罷，無限恩情兩意濃?！　≥p摟抱，款相從，時(shí)間一度一春風(fēng)。若還得遂平生愿，盡在今宵一夢(mèng)中”。

　　妙?？戳T，曰：“今夜不許你再來。我要上殿誦經(jīng)，不可污了身體?！北卣唬骸翱偛蝗珏\帳歡娛，便是非常之樂?！泵畛Ｔ唬骸安灰e說?！北卣斐鲆宦?lián)，與妙常對(duì)云：??

　　霎時(shí)云雨，難同徹夜之歡娛。??

　　妙常對(duì)云：??半晌恩情，怎比通宵之快樂。??

　　必正曰：“承蒙不阻，犬馬不能報(bào)也。今夜莫上殿罷?！泵畛Ｔ唬骸按疑系罨貋?，你房正連著我房，晚間掇梯從墻上過來，使觀主不疑?！北卣龤g喜無限，吟詩一首云：??

　　一見仙容不下懷，愁眉深鎖幾曾開？?

　　多蒙窈窕殷勤意，暮暮朝朝暗約來。??

　　寫畢，妙?？戳T，大怒，回詩一首：??

　　君還欲我隔千山，我欲還君彈指間；?

　　今日與君成配偶，莫將容易意闌珊。??

　　必正曰：“承蒙師兄佳意，我輩如何發(fā)遣？”妙常回嗔作喜，曰：“自今為始，以夫婦敘禮，不許以師兄稱。”正說之間，女童回來，阻生。必正作別回房。?

　　次早，見姑娘。姑娘曰：“侄兒身體如何？”必正曰：“稍安。”辭別回房，坐定，自思：“妙常生得十分人物，寫作俱高?！闭尢葸^墻，只見日色未落，不得到晚，口吟一詩云：??

　　紅輪何苦不銜山？佇立階前幾度看。?

　　但得疏星三四點(diǎn)，免教仙子候花間。??

　　吟畢，只聞樓頭鼓擂，寺內(nèi)鐘鳴，眾道姑上殿各散，回房睡了。必正關(guān)了房門，正欲掇梯過墻之際，只聽得隔墻叫一聲，“潘必正!”叫者是何人？??

　　花面金剛，玉體魔王。綺羅織就豺狼。法場(chǎng)斗帳，牢獄牙床。柳眉刀，星眼劍，絳唇槍。口美香舌，蛇蝎心腸。共他者，無不遭殃。纖塵落水，片雪投湯。秦是強(qiáng)，吳越比，也為他亡。早知色是傷人劍，殺盡世人也不妨。

　　必正聽叫，連忙下來，卻是姑娘。姑娘曰：“你哪里去？”必正曰：“登廁。”姑娘曰：“你彈一曲《鳳友鸞交》與我聽者?！北卣磽?。及畢，姑娘去了。?

　　必正依舊上墻，陳妙常接著下來，兩個(gè)攜手到亭子上，并肩而坐。妙常曰：“你先上墻來了，如何又下去撫琴？”必正曰：“如此，如此?！泵畛Ｔ唬骸霸缡遣辉^來，倘若被她看見，如何是好？”必正看看一座好花園，但見：??

　　淡煙籠院宇，薄霧罩池塘。雙雙粉蝶宿花叢，對(duì)對(duì)游蜂穿柳砌。湖山隱，依稀見座峰尖；池沼汀清，仿佛一天星斗。颯颯金風(fēng)穿繡幕，團(tuán)團(tuán)明月透珠簾。?

　　妙常曰：“等你不來，因見湖山石眼透出月光，遂吟一絕云：??

　　蟾蜍一線透湖山，斜倚欄桿偷眼看；?

　　仰觀斗柄橫三點(diǎn)，心忙移步出花間。??

　　必正聽得，大笑曰：“我不能得日落，口吟四句，韻腳一般相同?！泵畛Ｔ唬骸霸嘎??！北卣髟唬??

　　紅輪何苦不銜山，佇立階前幾度看。?

　　但見疏星三四點(diǎn)，免教仙子候花間。??

　　妙常曰：何斯不約而自同如此？”必正曰：“我與你同心同意，前世分定夫妻。”言罷，二人入房，解衣共寢，覆雨翻云。正是：歡娛嫌夜短，顛鸞倒鳳，猶如粉蝶探花心。歡戲間，不覺天曉。必正仍歸舊路去了。?

　　次日，見姑娘。姑娘曰：“吃早飯未？”必正曰：“未曾吃。適來偶見一太醫(yī)，看脈，說我身體甚是虛弱，若不用葷腥調(diào)理，恐傷性命?！惫媚锫犃T，吃了一驚。便叫門公買酒肉果品之類，送在必正房中。必正檢入。?

　　到晚，將酒肴與妙常同飲。正是：竹葉穿心過，桃花上臉來；茶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燈光之下，看妙常有傾國傾城之色?？谡肌镀兴_蠻》一闋云：??

　　“蕓房空鎖傾城色，萬態(tài)千嬌誰能及？何幸到鸞幃，春心不自持?！　↑c(diǎn)染香羅帕，遂我平生愿。此處會(huì)云英，何須上玉京？”?

　　妙常聽罷，亦口占《菩薩蠻》云：??

　　“香衾初展芭蕉綠，垂楊枝上流鶯宿?；鄄唤啻猴L(fēng)卒未休?！　∏Ы鹕硪哑?，默默愁眉鎖。密語囑檀郎，人前口謹(jǐn)防。”

　　必正看罷，情興越濃，遂解帶云雨。及罷，即于枕上說海誓山盟，就中訴深情蜜意。忽聞鄰雞三唱，最怪的曉霞穿碧落，偏嫌的紅日照紗窗。必正披衣起，回。?

　　自是之后，約有半年之期。必正一日與妙常閑坐，只見妙常兩眼垂淚，眉頭不展。必正將手帕與妙常試了眼淚，問曰：“因何這等煩惱？”妙常袖里取出一個(gè)帖子，遞與必正，必正看時(shí)，卻是《臨江仙》詞一闋，云：??

　　“眉似云開初月，纖纖一搦腰肢。與君相識(shí)未多時(shí)，不知因個(gè)什，裙帶短些兒?！　〔栾埐徊统Ｋ撇?，終朝如醉如癡。此情尤恐外人知，專將心腹事，報(bào)與粉郎知。”??　必正看畢，曰：“既有此事，何不早說？有什難哉!”妙常曰：“我平日在此欺著手下的人，今日做出這丑事，如何是了？只得尋個(gè)死路，免污他人耳目。”淚下如雨。必正曰：“但放心懷。待我明日入城，贖一帖

　　墮胎藥。吃了便好?！泵畛Ｔ唬骸拔視缘媚阕鰝€(gè)脫身之計(jì)，去了不回。我命只在今夜。”必正曰：“若有此心，天地不佑?！?

　　辭別妙常，入到城中。正行間，只見喝道前來，必正避不及，街傍佇立。卻是必正的故友張于湖。于湖一見必正，連叫：“住轎!”與必正相見。邀必正同到府中，分賓主而坐。茶罷，于湖問曰：“行館何處？”必正曰：“在城外女貞觀姑娘處?！庇诤唬骸傲罟檬呛稳?？”必正曰：“是住持潘法成?！庇诤唬骸凹仁谴擞^，其中有一好物在彼?！北卣唬骸靶珠L何以知之？”于湖曰：“舊歲在彼借水洗浴，曾作《柳枝詞》?！北卣唬骸澳皇锹尻柌抛雍瓮ǜΦ淖鳎俊庇诤?xì)說，二人大笑。必正亦備言前事。于湖曰：“不難。你捏作指腹為親，為因兵火離隔，欲求完聚，告一紙狀來，我自有道理?！?

　　必正別了于湖，回到觀中，與妙常具說前事。晚間，到姑娘房中，必正雙膝跪下，將妙常之事，說與姑娘。姑娘曰：“我已知文。但不知你肯娶她么？”心正曰：“小侄愿娶?！惫媚镌唬骸敖兴齺恚瑔査??！北卣忻畛５椒坷?，見了姑娘。姑娘曰：“你做得好事!”妙常低頭不語。姑娘曰：“去寫狀子來，明日進(jìn)城去告?！?

　　次日，三人同到建康府中下狀。當(dāng)日，三人跪下。太守問曰：“告什么狀？”觀主人告：“乞還俗事。”太守曰：“卷簾。抬頭?！苯忻畛?，問曰：“你曾云‘清凈堂前不卷簾’？”唬得陳妙?；瓴桓襟w。太守曰：“潘必正、陳妙常二人既是指腹為親，各供本身之事。供得明白，準(zhǔn)你還俗?！北卣┰唬??

　　“鄉(xiāng)貫舉人潘必正，伏蒙琴堂判府龍圖侍郎臺(tái)下：告為結(jié)親完娶事。伏聞才愧相如，無挑琴之興；賢同顏?zhàn)樱斜鼱T之憂。為因兵火流離，情意懼絕；豈期默然之會(huì)，所有前因。各有祖留衫襟之表，幸望仁慈，得配終身，偕老終身。所供是實(shí)?！??

　　女貞觀知客陳妙常供曰：??

　　“伏聞生居宦族，乃無謝女之才；長在玄門，叨沐孫姑之德塵根已盡，絕孟光之慕梁鴻；盜緣以再，斷云英之約裴航。鬧中取靜，打坐看經(jīng)；忙里偷閑，尋師講道。豈期百年冤債來尋，況是嚴(yán)師力?。今有度牒，系是官文，未敢自專。伏望判府俯察來詞，特賜與決?！?

　　金陵建康府女貞觀道姑潘法成狀供：??

　　“本觀女姑陳妙常供，父陳谷英存日，將女妙常曾指腹與潘必正為妻。見有原割衫襟合同為照。為因兵火離散，各無音耗。幸蒙天賜，偶然相會(huì)，所說舊日根苗，輻輳姻緣。俱在青春之際，如樂昌破鏡重圓，似文君駕車之愿。所有原關(guān)度牒在身，未敢自便還俗。恕蒙準(zhǔn)告。望乞臺(tái)判?！?

　　太守看畢，援筆判曰：??

　　“道可道，名可名。強(qiáng)名曰道?？占词巧词强铡Ｇ逭邼嶂?，守不住煉藥丹爐；動(dòng)者靜之機(jī)，熬不過凡情欲火。大都未撞著知音，多管是前生注定。拋棄了布袍草履，再穿上翠袖羅裳；收拾起紙帳梅花，準(zhǔn)備著羅幃繡幕。無緣處，青浦黃庭消白日；有分時(shí)，洞房花燭照乾坤。”??

　　張于湖判畢，即令還俗。?

　　潘必正與陳妙常成親后，于湖舉必正賢良方正，除授蘇州府吳江縣尹。官至禮部侍郎。妙常生一男一女。夫妻衣錦榮歸，盡天年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