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善治者無赫赫之功 談龍肝，夸鳳髓，足以駭人之聽矣，至于濟(jì)饑，則曾不如菽粟之有益也；陳黼黻，耀文繡，足以駭人之目矣，至于御寒，則曾不如布帛之有效也；嘉唐虞而樂商周，登泰山而禪梁父，足以動人之觀聽矣，至于論治，則不如清凈淵默之有得也。自昔圣人循循焉以忠厚化天下，初無非?？上仓Γ煜轮岁幨芷淅蛔灾?。后世好大喜功之主，以為圣人之為，不足使人聳動而傾聽，于是變循循而為赫赫。棄天下之所常行，而駭斯人之所未嘗見；奮乎百歲寂寞無聞之中，而欲遠(yuǎn)過乎五帝三王之上。頌聲滿天地，貴名耀日月，亦可謂一時之盛事矣。噫！夫名之盛，實(shí)之衰也。觀美之日隆，而大本之日忘；華藻之日益，道德之日薄也。 天下有至當(dāng)之理，天下莫能非，后世莫能議。事已立而跡不見，功已成而人不知。安用使人喜談而樂道哉？漢之文帝，攘卻不如武，中興不如宣，二十三年之間，農(nóng)桑之外無異說，粟帛之外無奇貢。嘗試取其紀(jì)而讀之，崇（方）〔力〕田之科，下勸農(nóng)之詔，不若富民之有侯、搜粟之有尉也；匈奴三入而三拒之，未嘗窮兵出塞，不若登單于之臺，封狼居之山也；法令之茍且，禮文之有缺，不若改正朔而易服色、興禮樂而修郊祀也；宮室不增益，帷帳無文繡，不若建神明通天之臺而備千乘萬騎之駕、泛沙棠木蘭之舟而設(shè)魚龍曼衍之戲也。然而成敗異變，功業(yè)相反者：文帝富庶之效，至于貫朽粟陳，家給人足，而武帝則海內(nèi)虛耗矣；文帝治安之效，至于方內(nèi)人寧，靡有兵革，而武帝則暴骨千里矣；斷獄數(shù)百，幾致刑措，則與夫窮治刻骨者有間矣；黎民醇厚，重于犯法，則與夫奸軌不勝者不俟矣。 八十九天下之弊自上啟之 朝而趨市，駢肩相摩；暮而過市，掉臂不顧。非朝貪而暮廉也，朝有所求，暮無所求也。一兔走野，百人逐之；積兔在市，過而不顧。非前爭而后遜也，前則未定，后則已定也。（切）〔竊〕嘗因是而論天下之士，其所以在上古而靜退、在后世而奔競者，豈性情之頓異也？亦上古之爵祿不可求，而后世之爵祿可求也；上古之爵祿皆有定，而后世之爵祿皆無定也。 唐虞三代之時，禮儀修明，風(fēng)俗醇厚。凡為士者，三揖而進(jìn)，一辭而退。禮，如此其峻也。四十而仕，五十而爵。進(jìn)，如此其迂也。論定然后官，任官然后爵。仕，如此其艱也。不傳贄為臣，不敢見于諸侯。分，如此其嚴(yán)也。然處之甚安，守之甚固，無滯淹之嘆，無僥幸之心。是豈有法制以驅(qū)之乎？亦曰上之人未嘗啟奔競之門而已。 蓋當(dāng)是時，持黜降以佐天子者，以公道而立公朝，以公心而臨公選。才適當(dāng)其位，而無毫發(fā)之?。晃贿m當(dāng)其才，而無毫發(fā)之過。才之外無余位，位之外無余才。天下之士，道德茍充，爵祿自至。初，無求于上之人，則嵬嵬廓廟殆為無求之地矣。故巧者無所用其智，貴者無所用其權(quán)，詐者無所用其謀，謅者無所用其佞。于斯時也，雖求奔競之名，猶不可得，況有所謂奔競之禁乎！ 后世禮儀廢，風(fēng)俗薄，名器濫，爵祿輕。不使官求人，而使人求官；不使上求下，而使下求上。奔競風(fēng)成，莫之能御。權(quán)在于左右，則為之掃門；權(quán)在于嬖寵，則為之控馬；權(quán)在于妃主，則為之邑司；權(quán)在于貴戚，則為之主事。高爵重祿，如取如攜，無不得其欲焉。彼介然自守之士，十年不之調(diào)者有之，三世不徙官者有之。利害之相形如此，人安得而不奔競乎？ 誘之于上，而欲禁之于下；誘之于此，而欲禁之于彼，是猶醯而卻蚋、聚膻而去蟻，雖刀鋸日被，亦有所不勝矣。 九十人君求治不可太銳 古之善為天下者，未嘗為茍且之說、速成之計(jì)，以求治于朝夕也；強(qiáng)力奮發(fā)以為之，至誠無息以持之。其初雖若迂闊而難就、澶漫而難立，而其終必將有所觀。 漢唐以來，號為善治之君者，漢一文帝，唐一太宗。（切）〔竊〕觀文帝即位之初，公私之情，尤可哀痛；矯偽告訐之風(fēng)，尚未知教。賈誼上“太息”“痛哭”之書，勸之紛更，文帝則體吾之恭儉，舒遲以待之，寬厚以撫之，而未暇于紛更也。末年海內(nèi)富庶，興于禮義，黎民醇厚，幾致刑措者，則文帝有以緩之也。太宗即位之初，關(guān)中旱蝗，戶口未盡復(fù)，太亂之后難治，盜賊未息。封倫進(jìn)刑名、雜伯之說，以求近效。太宗則行吾之仁義，持之不變，為之益力，而不求乎近效。終于斗米三錢，行不赍糧，夜戶不閉，歲斷死罪二十九，則太宗有以緩之也。蓋恭儉仁義乃其為治之地，而行之以久者，乃其所以致效。 若夫武帝則不然。不施仁義，而切切于慕唐虞。其求治固甚銳也，公孫弘進(jìn)“期年尚遲”之說以誘之，而武帝之心益荒。卒之海內(nèi)虛耗，悔無可及，而唐虞之治益遠(yuǎn)。玄宗則又不然。不得治本，而急急于致太平。其責(zé)治何太早也！李石進(jìn)日久月長之說以堅(jiān)之，而帝之意已倦。卒之開元之治，日不逮前，而太平之功益難。吁！朝為賈而夕冀巨萬之獲，耕者未卒歲而乃求倉箱之積。為治不能遲之以歲月，而乃惑于茍且之說、速成之計(jì)。吾固知武帝、玄宗之治戛戛乎其無驗(yàn)也。 九十一從事其小而忘其大 為國者，不可從事于其小而忘其大者也。天下之事，小者固不可以不究心也。然必究心于其大而后及其小，則所行為得體。拘拘于其小者，而大者未嘗過而問，吾恐其小者之所得，不足以補(bǔ)其大者之所損矣。民之生固不可傷也。世之人君，知民生之不可傷，則不過重于刑而已。至于窮兵黷武之事，則快心為之而不恤。是豈真能不傷民也耶？國之用固不可以不節(jié)也。世之人君，知國用之所當(dāng)節(jié)，則不過儉于服色之末而已。至于濫官冗兵之費(fèi)，則視以為常而不怪。是豈真能不傷財(cái)也耶？梁武帝號為恭儉，一冠三載，一衾三年，食一瓜為十?dāng)?shù)種，治一菜為十?dāng)?shù)味，則帝非不儉也；然廣造塔廟，窮極土木。吾恐武帝之儉，儉于小者也。此省費(fèi)息民，所以不能禁賀琛之言。唐太宗以人命至重，每決死囚則五覆奏，下諸州則三覆奏。太常不舉樂，尚食徹酒肉，則帝非不愛民也；然頻歲東征，委民鋒鏑。吾恐太宗之愛，愛其小者也。此無罪之士，肝腦涂地。所以不能已（九齡）〔褚遂良〕之諫。 昔者讀《詩》至于《魏國風(fēng)》，見其以葛屨而履霜，以園桃而充，其逸于貧瘠而安于儉陋也，亦甚矣！然考《伐檀》之詩，則曰：“在位貪鄙，無功而受祿?！笔抑刭M(fèi)，莫大于爵祿之及人。今魏乃不節(jié)無功之祿，而區(qū)區(qū)然計(jì)服食之末，是其儉豈得為中禮耶？詩人疾而刺之，以為儉嗇褊急，而附《伐檀》于《魏國風(fēng)》之末。其意深矣！ 三年之服不能行，而緦麻、小功之喪則致其察；放飯流不能知，而齒決之禮則致其問。 漢武帝有意于慕古。然唐虞畫衣冠而民不犯，帝之所自知也；而任用張、趙，窮治刻滑。齊襄公復(fù)九世之仇，帝一見之則快心胡越，用師三十余年。豈非從事其小而忘其大乎？ 九十二為治當(dāng)先立其在我 執(zhí)疑似之謀以求治者，必?zé)o一定之說；懷遷就之心以致治者，必?zé)o可致之功。自中古以還，欲治之主，誰不欲措斯世于帝王之盛。然每旰食而焦勞、臨朝而太息，切切焉憂治道之愈邈。何也？天下之事，惟不可與泛然者言之也。說固一定于此，與泛者言之，則疑似足以惑人之聽。治固可至于此，而泛者為之，則遷就足以變?nèi)酥摹９史蛉司翁煜?，則亦當(dāng)先為之立其在我而已。 漢文帝恭儉之說，是文帝在我者之先立也。文帝惟立是說于胸中，持之以不息，安之以不變。是故陳武建征伐之義，害恭儉者也，帝則曰：“念不到此也?！辟Z生陳改易之說，疵恭儉者也，帝則曰：“未遑也?！笨谐藗髦?，而帝不問；侯王有僭擬之罪，而帝不誅。治效益邈，而帝之恭儉益固。卒之海內(nèi)富庶，興于禮義，則吾前日恭儉之致也。由是觀之，文帝之恭儉，非泛然者。 唐太宗仁義之說，是太宗在我者之先立也。太宗惟立是說于胸中，持之以不息，安之以不變。是故封倫進(jìn)刑罰之說，反仁義者也，則卻之而不顧；權(quán)萬紀(jì)獻(xiàn)言利之策，敗仁義者也，則斥之而不用。術(shù)不以御臣下，而待以誠；法不以止盜，而撫以仁；治不加進(jìn)，而帝之仁義益力。未幾，外戶不閉，行旅不赍糧。則吾前日仁義之致也。太宗之仁義，非泛然而無所就者也。 古之善致天下之治者，其不敢以輕心處之，而堅(jiān)其在我以安其自成者，蓋如此。議論不出于己，而出于人，則沒世無成說；道學(xué)不得于己，而得于人，則終身無特見；謀畫不斷于己，而斷于人，則百計(jì)無成功。天下之事，固不可無所立于（此）〔己〕也。不立于己而信于人，輕聽其說而嘗試為之，未有不敗事者。嗟夫！適千里者，不先聚糧，而假貸于涂之人；治病不得其所當(dāng)用之藥，而百品皆試于僥幸一物之中。天下固有是理哉！ 漢初之治，與民休息。其言治者曰：“貴清凈?！奔捌浔锥裰?，則曰：“漢家自有制度。”而其佐治者則曰：“奉行故事。”。是漢人之先立先定，而逆為數(shù)十百年之計(jì)者也。至其間條目類例不可預(yù)決，隨治而隨新之，以備漢之治者。雖日計(jì)之，不害也。 唐初之治，曰：“行仁義”。其言治者曰：“帝王之道，顧所行?！奔捌浔锥裰?，則曰：“剛明果決?！倍渥h于后者則曰：“先自治。”是唐人之先立先定，而逆為數(shù)十百年之計(jì)者也。至其間條目類例不可預(yù)決，隨治而隨新之，以備唐之治者。雖日計(jì)之，亦無害也。 大抵大而要者，逆定為數(shù)十百年之上；小而詳者，毛舉于日月歲時之漸至。如高帝之造國，大計(jì)已定，然后徐起而應(yīng)百出之（罷）〔罹〕；如韓信、耿之用兵，先慮已決，然后徐起而趨其倉卒之會。雍按：“高帝”下，恐漏“光武”二字。 高帝：“吾亦欲東?！表n信北舉燕、趙。光武：“天下郡國如是。”耿北發(fā)漁陽。 九十三為治不可以有所懲 天下之事，不可以有所懲也。有所懲，則必有所偏。故方其懲之也，惟恐其弊之復(fù)見也。懲之而至于偏，則偏之弊生，而無以異于其所懲者矣。 昔者周之衰也，齊、楚、三晉之強(qiáng)，綿地?cái)?shù)千里。外重內(nèi)輕，而王室遂不振。秦人懲其弊也，于是收天下而郡縣之。墮名城，銷鋒鏑，聚天下之兵于咸陽，以重其內(nèi)。而其弊也，匹夫橫行而莫之禁，郡縣之吏熟視而莫敢誰何。而秦遂以不祀。 漢興，又懲秦孤立之弊，故封同姓以鎮(zhèn)天下。大啟九國分王子弟，而天下所有才十五郡。當(dāng)是時，惟恐同姓之不蕃熾昌大也。然未幾而七國生變，幾于危漢之宗社。文、帝、武、宣以來，又懲之。損抑諸侯，減黜其官。惟得衣食租稅，不為士民所尊。然〔則〕中外殫（）〔微〕，本末俱弱，而奸人無所忌憚，而漢遂以亡。 凡天下之弊，懲之則未嘗無所偏。既偏矣，則其害未嘗不甚于所懲。惟治亦然。西漢尚寬厚，懲秦之暴虐也。然寬厚不已，其弊必至于軟熟、委靡，大盜移國而莫之抗。東漢尚名節(jié)，懲前日之委靡也。然名節(jié)不已，其弊遂至于矯激卓異，而為黨錮之禍。嗚呼！事之不可有所懲也如此。世之人主每不慮其所終，不稽其所弊，矯枉而過于正，懲寬而至于嚴(yán)?？煲飧市模湟缘钙浜笕罩?。其亦不思甚也。夫天下之勢，其狀如長江大河，日夜推移，相激而不知止，而夫人又從而導(dǎo)之，則天下之變，吾固未知其所終也。 天下之亂，未嘗不激于其所偏，而報(bào)于其所矯也。偏則矯，矯則亂，亂則其勢又不能以不偏。是以天下之勢，一軒一輊，隨所矯枉，而禍亂俯伏于其間。反復(fù)去來，無有窮已。如庸醫(yī)之用藥，病在于熱，則用極天下之寒劑以下之；藥之寒為病也，則復(fù)以金石酷烈之物以反之。寒已而熱，藥之病復(fù)作矣。蓋不知和、扁之術(shù)。不弛藥以養(yǎng)疾，亦不為過（則）以激疾，使復(fù)其中和之常而已。 故夫備天下之理，以措天下之事，則平正而不偏。矯枉而不失乎中，懲亂而不急于治，遵乎禮義之安而無反側(cè)，蹈乎中庸之節(jié)而不作好惡。夫是以天下之弊，常若持衡，而禍患泯于無形。蓋惟知道之君子，惟能識之；履道之君子，惟能通之。而智察于一隅者，禍每伏于所察；權(quán)用于矯枉者，亂每伏于所矯。天下后世之所以多事，而常有智權(quán)不足之嘆，夫豈知其所不足者，非智權(quán)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