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韓愈(九) ◇ 送陸歙州詩序 貞元十八年二月十八日,祠部員外郎陸君出刺歙州,朝廷夙夜之賢,都邑游居之良,赍咨涕Д,咸以為不當去。歙,大州也;刺史,尊官也:由郎官而往者,前后相望也。當今賦出于天下,江南居十九。宣使之所察,歙為富州。宰臣之所薦聞,天子之所選用,其不輕而重也較然矣。如是而赍咨涕Д以為不當去者,陸君之道,行乎朝廷,則天下望其賜;刺一州,則專而不能咸。先一州而后天下,豈吾君與吾相之心哉?于是昌黎韓愈道愿留者之心而泄其思,作詩曰:我衣之華兮,我佩之光。陸君之去兮,誰與翱翔。斂此大惠兮,施于一州。今其去矣,胡不為留。我作此詩,歌于逵道。無疾其驅(qū),天子有詔。
◇ 送孟東野序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讠哥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樂也者,郁于中而泄于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惟天之于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兌攴》,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其于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于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于《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于《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秱鳌吩唬骸柑鞂⒁苑蜃訛槟捐I?!蛊涓バ乓雍?!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jié)數(shù)以急,其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丑其德,莫之顧耶?何為乎不鳴其善鳴者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于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游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耶?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耶?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東野之役于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命于天者以解之。 ◇ 送許郢州序
愈嘗以書自通于于公,累數(shù)百言。其大要言:先達之士,得人而托之,則道德彰而名問流;后進之士,得人而托之,則事業(yè)顯而爵位通。下有矜乎能,上有矜乎位,雖恒相求而喜不相遇。于公不以其言為不可,復書曰:「足下之言是也?!褂诠砭臃讲穑畈皇乐?,而能與卑鄙庸陋相應答如影響,是非忠乎君而樂乎善,以國家之務為己任者乎?愈雖不敢私其大恩,抑不可不謂之知己,恒矜而誦之。情已至而事不從,小人之所不為也;故于使君之行,道刺史之事,以為于公贈。
凡天下之事成于自同而敗于自異。為刺史者,恒私于其民,不以實應乎府;為觀察使者,恒急于其賦,不以情信乎州。繇是刺史不安其官,觀察使不得其政,財已竭而斂不休,人已窮而賦愈急,其不去為盜也亦幸矣。誠使刺史不私于其民,觀察使不急于其賦,刺史曰:吾州之民,天下之民也,惠不可以獨厚;觀察使亦曰:某州之民,天下之民也,斂不可以獨急:如是而政不均、令不行者,未之有也。其前之言者,于公既已信而行之矣;今之言者,其有不信乎?縣之于州,猶州之于府也。有以事乎上,有以臨乎下,同則成,異則敗者皆然也。非使君之賢,其誰能信之?
愈于使君,非燕游一朝之好也,故其贈行,不以頌而以規(guī)。
◇ 送竇從事序
逾甌閩而南,皆百越之地,于天文,其次星紀,其星牽牛。連山隔其陰,巨海敵其陽,是維島居卉服之民,風氣之殊,著自古昔。唐之有天下,號令之所加,無異于遠近。民俗既遷,風氣亦隨,雪霜時降,癘疫不興,瀕海之饒,固加于初。是以人之之南海者,若東西州焉?;实叟R天下二十有二年,詔工部侍郎趙植為廣州刺史,盡牧南海之民,署從事扶風竇平。平以文辭進。于其行也,其族人殿中侍御史牟,合東都交游之能文者二十有八人,賦詩以贈之。于是昌黎韓愈嘉趙南海之能得人,壯從事之答于知我,不憚行之遠也;又樂貽周之愛其族叔父,能合文辭以寵榮之,作《送竇從事少府平序》。 ◇ 送齊?下第序
古之所謂公無私者,其取舍進退無擇于親疏遠邇,惟其宜可焉。其下之視上也,亦惟視其舉黜之當否,不以親疏遠邇疑乎其上之人。故上之人行志擇誼,坦乎其無憂于下也;下之人克己慎行,確乎其無惑于上也。是故為君不勞,而為臣甚易:見一善焉,可得詳而舉也;見一不善焉,可得明而去也。及道之衰,上下交疑,于是乎舉仇、舉子之事,載之傳中而稱美之,而謂之忠。見一善焉,若親與邇,不敢舉也;見一不善焉,若疏與遠,不敢去也。眾之所同好焉,矯而黜之乃公也;眾之所同惡焉,激而舉之乃忠也。于是乎有違心之行,有怫志之言,有內(nèi)愧之名。若然者,俗所謂良有司也。膚受之訴不行于君,巧言之誣不起于人矣。烏?!今之君天下者,不亦勞乎!為有司者,不亦難乎!為人向道者,不亦勤乎!是故端居而念焉,非君人者之過也;則曰有司焉,則非有司之過也;則曰今舉天下人焉,則非今舉天下人之過也。蓋其漸有因,其本有根,生于私其親,成于私其身。以己之不直,而謂人皆然。其植之也固久,其除之也實難,非百年必世,不可得而化也,非知命不惑,不可得而改也。已矣乎,其終能復古乎!
若高陽齊生者,其起予者乎?齊生之兄,為時名相,出藩于南,朝之碩臣皆其舊交。并生舉進士,有司用是連枉齊生,齊生不以云,乃曰:「我之未至也,有司其枉我哉?我將利吾器而俟其時耳。」抱負其業(yè),東歸于家。吾觀于人,有不得志則非其上者眾矣,亦莫計其身之短長也。若齊生者,既至矣,而曰「我未也」,不以閔于有司,其不亦鮮乎哉!吾用是知齊生后日誠良有司也,能復古者也,公無私者也,知命不惑者也。
◇ 送陳密序
太學生陳密請于余曰:「密承訓于先生,今將歸覲其親,不得朝夕見,愿先生賜之言,密將以為戒。密來太學,舉明經(jīng),累年不獲選,是弗利于是科也。今將易其業(yè)而《三禮》是習,愿先生之張之也。密將以為鄉(xiāng)榮。」余愧乎其言,遺之言曰:「子之業(yè)信習矣,其容信合于禮矣。抑吾所見者外也,夫外不足以信內(nèi)。子誦其文則思其義,習其儀則行其道,則將謂子君子也。爵祿之來也,不可辭矣,科寧有利不利耶?」
◇ 送李愿歸盤谷序
太行之陽有盤谷。盤谷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叢茂,居民鮮少?;蛟唬骸钢^其環(huán)兩山之間,故曰盤?!够蛟唬骸甘枪纫玻亩鴦葑?,隱者之所盤旋?!褂讶死钤妇又?。
愿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于人,名聲昭于時,坐于廟朝,進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則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呵,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各執(zhí)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才?滿前,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間居,妒寵而負恃,爭妍而取憐。大丈夫之遇知于天子,用力于當世者之所為也。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于山,美可茹;釣于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于前,孰若無毀于其后;與其有樂于身,孰若無憂于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大丈夫不遇于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伺候于公卿之門,奔走于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穢污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徼幸于萬一,老死而后止者,其于為人賢不肖何如也?」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為之歌曰: 盤之中,維子之宮。盤之土,可以稼。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誰爭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而復。嗟盤之樂兮,樂且無殃?;⒈h跡兮,蛟龍遁藏。鬼神守護兮,呵禁不祥。飲且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于盤兮,終吾生以徜徉。
◇ 送??靶?br />
以明經(jīng)舉者,誦數(shù)十萬言,又約通大義,征辭引類,旁出入他經(jīng)者,又誦數(shù)十萬言,其為業(yè)也勤矣。登第于有司者,去民畝而就吏祿,由是進而累為卿相者,常常有之,其為獲也亦大矣。然吾未嘗聞有登第于有司而進謝于其門者,豈有司之待之也,抑以公不以情?舉者之望于有司也,亦將然乎?其進而謝于其門也,則為私乎?抑無乃人事之未思,或者不能舉其禮乎?若??罢?,思慮足以及之,材質(zhì)足以行之,而又不聞其往者,其將有以哉!違眾而求識,立奇而取名,非堪心之所存也。由是而觀之,若堪之用心,其至于大官也,不為幸矣??埃珜W生也,余,博士也。博士師屬也,于其登第而歸,將榮于其鄉(xiāng)也,能無說乎? ◇ 送董邵南序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連不得志于有司,懷抱利器,郁郁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夫以子之不遇時,茍慕義強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嘗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于古所云耶?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吾因子有所感矣,為我吊望諸君之墓,而觀于其市,復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br />
◇ 贈崔復州序
有地數(shù)百里,趨走之吏,自長史、司馬以下數(shù)十人;其祿足以仁其三族及其朋友故舊。樂乎心,則一境之人喜;不樂乎心,則一境之人懼。丈夫官至刺史亦榮矣。
雖然,幽遠之小民,其足跡未嘗至城邑,茍有不得其所,能自直于鄉(xiāng)里之吏者鮮矣,況能自辨于縣吏乎?能自辨于縣吏者鮮矣,況能自辨于刺史之庭乎?由是刺史有所不聞,小民有所不宣。賦有常而民產(chǎn)無恒,水旱癘疫之不期,民之豐約懸于州,縣令不以言,連帥不以信,民就窮而斂愈急。吾見刺史之難為也。
崔君為復州,其連帥則于公。崔君之仁足以蘇復人,于公之賢足以庸崔君。有刺史之榮,而無其難為者,將在于此乎?愈常辱于公之知,而舊游于崔君,慶復人之將蒙其休澤也,于是乎言。
◇ 贈張童子序
天下之以明二經(jīng)舉于禮部者,歲至三千人。始自縣考試,定其可舉者,然后升于州若府。其不能中科者,不與是數(shù)焉。州若府總其屬之所升,又考試之如縣,加察詳焉,定其可舉者,然后貢于天子,而升之有司。其不能中科者,不與是數(shù)焉,謂之鄉(xiāng)貢。有司者總州府之所升而考試之,加察詳焉,第其可進者,以名上于天子而藏之,屬之吏部,歲不及二百人,謂之出身。能在是選者,厥惟艱哉!二經(jīng)章句,僅數(shù)十萬言,其傳注在外,皆誦之,又約知其大說,繇是舉者,或遠至十余年,然后與乎三千之數(shù),而升于禮部矣,又或遠至十余年,然后與乎二百之數(shù),而進于吏部矣,班白之老半焉。昏塞不能及者,皆不在是限,有終身不得與者焉。張童子生九年,自州縣達禮部,一舉而進立于二百之列。又二年,益通二經(jīng)。有司復上其事,繇是拜衛(wèi)兵曹之命。人皆謂童子耳目明達,神氣以靈,余亦偉童子之獨出于等夷也。童子請于其官之長,隨父而寧母。歲八月,自京師道陜,南至虢,東及洛師,北過大河之陽,九月始來及鄭。自朝之聞人,以及五都之伯長群吏,皆厚其餼賂,或作歌詩以嘉童子,童子亦榮矣。雖然,愈當進童子于道,使人謂童子求益者,非欲速成者。夫少之與長也異觀:少之時,人惟童子之異,及其長也,將責成人之禮焉。成人之禮,非盡于童子所能而已也,然則童子宜暫息乎其已學者,而勤乎其未學者可也。
愈與童子俱陸公之門人也,慕回、路二子之相請贈與處也,故有以贈童子?! 蟆∷透⊥牢臅硯熜?br />
人固有儒名而墨行者,問其名則是,校其行則非,可以與之游乎?如有墨名而儒行者,問其名則非,校其行而是,可以與之游乎?揚子云稱:「在門墻則揮之,在夷狄則進之?!刮崛∫詾榉ㄑ伞?br />
浮屠師文暢喜文章,其周游天下,凡有行必請于?紳先生,以求詠歌其所志。貞元十九年春,將行東南,柳君宗元為之請。解其裝,得所得敘詩累百余篇,非至篤好,其何能致多如是耶?惜其無以圣人之道告之者,而徒舉浮屠之說贈焉。夫文暢,浮屠也。如欲聞浮屠之說,當自就其師而問之,何故謁吾徒而來請也?彼見吾君臣父子之懿,文物事為之盛,其心有慕焉,拘其法而未能入,故樂聞其說而請之。如吾徒者,宜當告之以二帝三王之道,日月星辰之行,天地之所以著,鬼神之所以幽,人物之所以蕃,江河之所以流,而語之,不當又為浮屠之說而瀆告之也。
民之初生,固若夷狄禽獸然。圣人者立,然后知宮居而粒食,親親而尊尊,生者養(yǎng)而死者藏。是故道莫大乎仁義,教莫正乎禮樂刑政。施之于天下,萬物得其宜;措之于其躬,體安而氣平。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文武以是傳之周公、孔子,書之于冊,中國之人世守之。今浮屠者,孰為而孰傳之耶?夫鳥亻免而啄,仰而四顧;夫獸深居而簡出:懼物之為己害也,猶且不脫焉。弱之肉,強之食,今我與文暢安居而暇食,優(yōu)游以生死,與禽獸異者,寧可不知其所自耶?
夫不知者,非其人之罪也;知而不為者,惑也;悅乎故,不能即乎新者,弱也;知而不以告人者,不仁也;告而不以實者,不信也。余既重柳請,又嘉浮屠能喜文辭,于是乎言。
◇ 送楊支使序
愈在京師時,嘗聞當今藩翰之賓客惟宣州為多賢。與之游者二人:隴西李博、清河崔群。群與博之為人吾知之:道不行于主人,與之處者非其類,雖有享之以季氏之富,不一日留也。以群、博論之,凡在宣州之幕下者,雖不盡與之游,皆可信而得其為人矣。愈未嘗至宣州,而樂頌其主人之賢者,以其取人信之也。今中丞之在朝,愈日侍言于門下,其來而鎮(zhèn)茲土也,有問湖南之賓客者,愈曰:知其客可以信其主者,宣州也;知其主可以信其客者,湖南也。去年冬,奉詔為邑于陽山,然后得謁湖南之賓客于幕下,于是知前之信之也不失矣。及儀之之來也,聞其言而見其行,則向之所謂群與博者,吾何先后焉?儀之智足以造謀,材足以立事,忠足以勤上,惠足以存下,而又侈之以《詩》《書》六藝之學,先圣賢之德音,以成其文、以輔其質(zhì),宜乎從事于是府,而流聲實于天朝也。夫樂道人之善以勤其歸者,乃吾之心也;謂我為邑長于斯,而媚夫人云者,不知言者也。工乎詩者,歌以系之。
◇ 送何堅序 何與韓同姓為近;堅以進士舉,于吾為同業(yè);其在太學也,吾為博士,堅為生,生、博士為同道;其識堅也十年,為敵人。同姓而近也,同業(yè)也,同道也,故人也,于其不得愿而歸,其可以無言耶?堅,道州人,道之守陽公,賢也;道于湖南為屬州,湖南楊公,又賢也;堅為民,堅又賢也。湖南得道為屬,道得堅為民,堅歸倡其州之父老子弟服陽公之令,道亦倡其縣與其比州服楊公之令。吾聞鳥有鳳者,恒出于有道之國。當漢時,黃霸為潁川,是鳥實集而鳴焉。若史可信,堅歸,吾將賀其見鳳而聞其鳴也已。
◇ 送廖道士序
五岳于中州,衡山最遠。南方之山,巍然高而大者以百數(shù),獨衡為宗。最遠而獨為宗,其神必靈。衡之南八九百里,地益高,山益峻,水清而益駛,其最高而橫絕南北者嶺。郴之為州,在嶺之上,測其高下,得三之二焉,中州清淑之氣,于是焉窮。氣之所窮,盛而不過,必蜿??扶輿磅礴而郁積。衡山之神既靈,而郴之為州,又當中州清淑之氣,蜿??扶輿磅礴而郁積,其水土之所生,神氣之所感,白金、水銀、丹砂、石英、鐘乳,橘柚之包,竹箭之美,千尋之名材,不能獨當也。意必有魁奇、忠信、材德之民生其間,而吾又未見也。其無乃迷惑溺沒于佛老之學而不出耶?廖師郴民,而學于衡山,氣專而容寂,多藝而善游,豈吾所謂魁奇而迷溺者耶?廖師善知人,若不在其身,必在其所與游。訪之而不吾告,何也?于其別,申以問之。
◇ 送王秀才序
吾少時讀《醉鄉(xiāng)記》,私怪隱居者無所累于世,而猶有是言,豈誠旨于味耶?及讀阮籍、陶潛詩,乃知彼雖偃蹇不欲與世接,然猶未能平其心,或為事物是非相感發(fā),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若顏氏子操瓢與簞,曾參歌聲若出金石,彼得圣人而師之,汲汲每若不可及,其于外也固不暇,尚何曲蘗之托而昏冥之逃耶?吾又以為悲醉鄉(xiāng)之徒不遇也。建中初,天子嗣位,有意貞觀開元之丕績,在廷之臣爭言事。當此時,醉鄉(xiāng)之后世又以直廢。吾既悲醉鄉(xiāng)之文辭,而又嘉良臣之烈,思識其子孫。今子之來見我也,無所挾,吾猶將張之,況文與行不失其世守,渾然端且厚。惜乎吾力不能振之,而其言不見信于世也。于其行,姑與之飲酒?! 蟆∷兔闲悴判?br />
今年秋,見孟氏子?于郴,年甚少,禮甚度,手其文一編甚巨。退披其編以讀之,盡其書無有不能,吾固心存而目識之矣。其十月,吾道于衡潭以之荊,累累見孟氏子焉,其所與偕,盡善人長者,吾益以奇之。今將去是而隨舉于京師,雖不有請,猶將強而授之,以就其志,況其請之煩耶?京師之進士以千數(shù),其人靡所不有,吾常折肱焉,其要在詳擇而固交之。善雖不吾與,吾將強而附;不善雖不吾惡,吾將強而拒:茍如是,其于高爵猶階而升堂,又況其細者耶?
◇ 送陳秀才彤序
讀書以為學,纘言以為文,非以夸多而斗靡也,蓋學所以為道,文所以為理耳。茍行事得其宜,出言適其要,雖不吾面,吾將信其富于文學也。潁川陳彤,始吾見之楊湖南門下,頎然其長,薰然其和。吾目其貌,耳其言,因以得其為人;及其久也,果若不可及。夫湖南之于人,不輕以事接;爭名者之于藝,不可以虛屈。吾見湖南之禮有加,而同進之士交譽也,又以信吾信之不失也。如是而又問焉以質(zhì)其學,策焉以考其文,則何信之有?故吾不征于陳,而陳亦不出于我,此豈非古人所謂「可為智者道,難與俗人言」者類耶?凡吾從事于斯也久,未見舉進士有如陳生而不如志者。于其行,姑以是贈之。
◇ 送王秀才序 吾常以為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門弟子不能遍觀而盡識也,故學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后離散分處諸侯之國,又各以所能授弟子,原遠而末益分。
蓋子夏之學,其后有田子方;子方之后,流而為莊周。故周之書,喜稱子方之為人。荀卿之書,語圣人必曰孔子、子弓。子弓之事業(yè)不傳,惟《太史公書·弟子傳》有姓名字,曰:「?干臂子弓。」子弓受《易》于商瞿。孟軻師子思,子思之學,蓋出曾子。自孔子沒,群弟子莫不有書,獨孟軻氏之傳得其宗,故吾少而樂觀焉?! √鯄_示余所為文,好舉孟子之所道者。與之言,信悅孟子,而屢贊其文辭。夫沿河而下,茍不止,雖有遲疾,必至于海。如不得其道也,雖疾不止,終莫幸而至焉。故學者必慎其所道。道于楊、墨、老、莊、佛之學,而欲之圣人之道,猶航斷港絕潢,以望至于海也。故求觀圣人之道,必自孟子始。今塤之所由,既幾于知道,如又得其船與楫,知沿而不止,嗚呼,其可量也哉!
◇ 送幽州李端公序
元年,今相國李公為吏部員外郎,愈嘗與偕朝,道語幽州司徒公之賢,曰:「某前年被詔告禮幽州,入其地,迓勞之使里至,每進益恭。及郊,司徒公紅?未首、?華?、握刀,左右雜佩,弓?長服,矢插房,俯立迎道左。某禮辭曰:『公,天子之宰,禮不可如是。』及府,又以其服即事。某又曰:『公,三公,不可以將服承命?!蛔洳坏棉o。上堂即客階,座必東向?!褂唬骸竾沂?,于今六十年矣。夫十日十二子相配,數(shù)窮六十,其將復平,平必自幽州始,亂之所出也。今天子大圣,司徒公勤于禮,庶幾帥先河南北之將,來覲奉職,如開元時乎!」李公曰:「然?!菇窭罟瘸ψ笥?,必數(shù)數(shù)為上言,元年之言殆合矣。端公歲時來壽其親東都,東都之大夫士,莫不拜于門。其為人佐甚忠,意欲司徒公功名流千萬歲。請以愈言為使歸之獻。
◇ 送區(qū)冊序 陽山,天下之窮處也。陸有邱陵之險,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橫波之石,廉利侔劍戟,舟上下失勢,破碎淪溺者,往往有之??h郭無居民,官無丞尉,夾江荒茅篁竹之間,小吏十余家,皆鳥言夷面。始至,言語不通,畫地為字,然后可告以出租賦,奉期約。是以賓客游從之士,無所為而至。愈待罪于斯,且半歲矣。有區(qū)生者,誓言相好,自南海?舟而來,升自賓階,儀觀甚偉,坐與之語,文義卓然。莊周云:「逃空虛者,聞人足音,跫然而喜矣?!箾r如斯人者,豈易得哉!入吾室,聞《詩》《書》仁義之說,欣然喜,若有志于其間也。與之翳嘉林,坐石磯,投竿而漁,陶然以樂,若能遺外聲利,而不厭乎貧賤也。歲之初吉,歸拜其親,酒壺既傾,序以識別。
◇ 送張道士序
張道士,嵩高之隱者,通古今學,有文武長材,寄跡老子法中,為道士以養(yǎng)其親。九年,聞朝廷將治東方貢賦之不如法者,三獻書,不報,長揖而去。京師士大夫多為詩以贈,而屬愈為序?! 蟆∷透唛e上人序
茍可以寓其巧智,使機應于心,不挫于氣,則神完而守固,雖外物至,不膠于心。堯舜禹湯治天下,養(yǎng)叔治射,庖丁治牛,師曠治音聲,扁鵲治病,僚之于丸,秋之于奕,伯倫之于酒,樂之終身不厭,奚暇外慕?夫外慕徙業(yè)者,皆不造其堂,不嚌其?者也。
往時張旭善草書,不治他伎,喜怒、窘窮、憂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無聊不平,有動于心,必于草書焉發(fā)之。觀于物,見山水、崖谷、鳥獸、蟲魚、草木之花實、日月、列星、風雨、水火、雷霆、霹靂、歌舞、戰(zhàn)斗,天地事物之變,可喜可愕,一寓于書。故旭之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終其身,而名后世。今閑之于草書,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跡,未見其能旭也。為旭有道,利害必明,無遺錙銖,情炎于中,利欲斗進,有得有喪,勃然不釋,然后一決于書,而后旭可幾也。今閑師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膠。是其為心,必泊然無所起;其于世,必淡然無所嗜。泊與淡相遭,頹墮委靡,潰敗不可收拾。則其于書,得無象之,然乎?
然吾聞浮屠人善幻,多技能,閑如通其術,則吾不能知矣。
◇ 送殷員外序 唐受天命為天子,凡四方萬國,不問海內(nèi)外,無小大,咸臣順于朝。時節(jié)貢水土百物,大者特來,小者附集。元和睿圣文武皇帝既嗣位,悉治方內(nèi)就法度。十二年,詔曰:「四方萬國,惟回鶻于唐最親,奉職尤謹。丞相其選宗室四品一人,持節(jié),往賜君長,告之朕意。又選學有經(jīng)法、通知時事者一人,與之為貳?!褂墒且蠛钯ё蕴2┦窟w尚書虞部員外郎兼侍御史,朱衣象笏,承命以行。朝之大夫莫不出餞。酒半,右庶子韓愈執(zhí)盞言曰:「殷大夫:今人適數(shù)百里,出門惘惘,有離別可憐之色;持被入直三省,丁寧顧婢子,語剌剌不能休。今子使萬里外國,獨無幾微出于言面,豈不真知輕重大丈夫哉!丞相以子應詔,真誠知人。士不通經(jīng),果不足用?!褂谑窍鄬贋樵?,以道其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