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清文精選

清文精選 作者:劉文武


清文精選 劉文武編

吳偉業(yè)
張南垣傳
  張南垣名漣,南垣其字,華亭人,徙秀州,又為秀州人。少學畫,好寫人像,兼通山水,遂以其意壘石,故他藝不甚著,其壘石最工,在他人為之莫能及也。百余年來,為此技者類學嶄巖嵌特,好事之家羅取一二異石,標之曰峰,皆從他邑輦致,決城闉,壞道路,人牛喘汗,僅得而至。絡以巨絙,錮以鐵汁,刑牲下拜,劖顏刻字,鉤填空青,穹窿巖巖,若在喬岳,其難也如此。而其旁又架危梁,梯鳥道,游之者鉤巾棘履,拾級數折,傴僂入深洞,捫壁投罅,瞪盻駭栗。南垣過而笑曰:“是豈知為山者耶!今夫群峰造天,深巖蔽日,此夫造物神靈之所為,非人力所得而致也。況其地輒跨數百里,而吾以盈丈之址,五尺之溝,尤而效之,何異市人搏土以欺兒童哉!唯夫平岡小阪,陵阜陂陁,版筑之功,可計日以就,然后錯之以石,棋置其間,繚以短垣,翳以密筿,若似乎奇峰絕嶂,累累乎墻外,而人或見之也。其石脈之所奔注,伏而起,突而怒,為獅蹲,為獸攫,田鼻含呀,牙錯距躍,決林莽,犯軒檻而不去,若似乎處大山之麓,截溪斷谷,私此數石者為吾有也。方壙石洫,易以曲岸回沙;邃闥雕楹,改為青扉白屋。樹取其不雕者,松杉檜栝,雜植成林;石取其易致者,太湖堯峰,隨意布置。有林泉之美,無登頓之勞,不亦可乎!”華亭董宗伯玄宰、陳征君仲醇亟稱之曰:“江南諸山,土中戴石,黃一峰、吳仲圭常言之,此知夫畫脈者也?!比汗粫邘?,歲無慮數十家。有不能應者,用為大恨,顧一見君,驚喜歡笑如初。
  君為人肥而短黑,性滑稽,好舉里巷諧媟以為撫掌之資?;蜿愓Z舊聞,反以此受人啁弄,亦不顧也。與人交,好談人之善,不擇高下,能安異同,以此游于江南諸郡者五十余年。自華亭、秀州外,于白門、于金沙、于海虞、于婁東、于鹿城,所過必數月。其所為園,則李工部之橫云、虞觀察之予園、王奉常之樂郊、錢宗伯之拂水、吳吏部之竹亭為最著。經營粉本,高下濃淡,早有成法。初立土山,樹石未添,巖壑已具,隨皴隨改,煙云渲染,補入無痕。即一花一竹,疏密欹斜,妙得俯仰。山未成,先思著屋,屋未就,又思其中之所施設,窗櫺幾榻,不事雕飾,雅合自然。主人解事者,君不受促迫,次第結構,其或任情自用,不得已骫骳曲折,后有過者,輒嘆息曰:“此必非南垣意也?!?br />  君為此技既久,土石草樹,咸能識其性情。每創(chuàng)手之日,亂石林立,或臥或倚,君躊躇四顧,正勢側峰,橫支豎理,皆默識在心,借成眾手。常高坐一室,與客談笑,呼役夫曰:“某樹下某石可置某處。”目不轉視,手不再指,若金在冶,不假斧鑿。甚至施竿結頂,懸而下縋,尺寸勿爽,觀者以此服其能矣。人有學其術者,以為曲折變化,此君生平之所長,盡其心力以求仿佛,初見或似,久觀輒非。而君獨規(guī)模大勢,使人于數日之內,尋丈之間,落落難合,及其既就,則天墮地出,得未曾有。曾于友人齋前作荊、關老筆,對峙平墄,已過五尋,不作一折,忽于其顛,將數石盤互得勢,則全體飛動,蒼然不群。所謂他人為之莫能及者,蓋以此也。
  君有四子,能傳父術。晚歲辭涿鹿相國之聘,遣其仲子行,退老于鴛湖之側,結廬三楹。余過之謂余曰:“自吾以此術游江以南也,數十年來,名園別墅易其故主者,比比多矣。蕩于兵火,沒于荊榛,奇花異石,他人輦取以去,吾仍為之營置者,輒數見焉。吾懼石之不足留吾名,而欲得子文以傳之也?!庇嘣唬骸傲谠獮椤惰魅藗鳌?,謂有得于經國治民之旨。今觀張君之術,雖庖丁解牛,公輸刻鵠,無以復過,其藝而合于道者歟!君子不作無益,穿池筑臺,《春秋》所戒,而王公貴人,歌舞般樂,侈欲傷財,獨此為耳目之觀,稍有合于清凈。且張君因深就高,合自然,惜人力,此學愚公之術而變焉者也,其可傳也已?!弊?《張南垣傳》。
彭士望
九牛壩觀觝戲記
  樹廬叟負幽憂之疾于九牛壩茅齋之下。戊午閏月除日,有為角觝之戲者,踵門告曰:“其亦有以娛公?”叟笑而頷之。因設場于溪樹之下。密云未雨,風木泠然,陰而不燥。于是鄰幼生周氏之族之賓之友戚,山者牧樵,耕者犁犢,行擔簦者,水桴輯者,咸停釋而聚觀焉。
  初則累重案,一婦仰臥其上,豎雙足承八歲兒,氏覆臥起,或鵠立合掌拜跪,又或兩肩接足,兒之足亦仰豎,伸縮自如;間又一足承兒,兒拳曲如蓮出水狀。其下則二男子一婦一女童,與一老婦鳴金鼓,俚歌雜佛曲和之。良久乃下。又一婦登場,如前臥,豎承一案,旋轉周四角,更反側背面承之,兒復立案上,拜起如前儀。兒下,則又承一木槌,槌長尺有半,徑半之。兩足圓轉,或豎拋之而復承之。婦既罷,一男子登焉,足仍豎,承一梯可五級,兒上至絕頂,復倒豎穿級而下。叟憫其勞,令暫息,飲之酒。
  其人更移場他處,擇草淺平坡地,去瓦石。乃接木為蹻,距地八尺許,一男子履其上,傅粉墨揮扇雜歌笑,闊步坦坦,時或跳躍,后更舞大刀,回翔中節(jié)。此戲吾鄉(xiāng)暨江左時有之,更有高丈余者,但步不能舞。最后設軟索,高丈許,長倍之,女童履焉。手持一竹竿,兩頭載石如持衡,行至索盡處,輒倒步,或仰臥,或一足立,或偃行,或負竿行如擔,或時墜掛復躍起。下鼓歌和之,說白俱有名目,為時最久,可十許刻。女下,婦索帕蒙雙目為瞽者,番躍而登,作盲狀,東西探步,時跌若墜,復搖晃似戰(zhàn)懼,久之乃已。仍持竿,石加重,蓋其衡也。
  方登場時,觀者見其險,咸為之股栗,毛發(fā)豎,目炫暈,惴惴惟恐其傾墜。叟視場上人,皆暇整從容而靜,八歲兒亦齋慄如先輩主敬,如入定僧。此皆誠一之所至,而專用之于習。慘澹攻苦,屢蹉跌而不遷;審其機以應其勢,以得其致力之所在,習之又久,乃至精熟,不失毫茫,乃始出而行世,舉天下之至險阻者皆為簡易。夫曲藝則亦有然者矣!以是知至巧出于至平。蓋以志凝其氣,氣動其天,非鹵莽滅裂之所能效此。其意莊生知之,私其身不以用于天下;儀、秦亦知之,且習之,以人國戲,私富貴,以自賊其身與名。莊所稱僚之弄丸、庖丁之解牛、傴僂之承蜩、紀渻子之養(yǎng)雞,推之伯昏瞀人臨千仞之蹊,足逡巡垂二分在外;呂梁丈人出沒于懸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之間,何莫非是。其神全也。叟又以視觀者,久亦忘其為險,無異康莊大道中,與之俱化。甚矣!習之能移人也。
  其人為叟言:祖自河南來零陵,傳業(yè)者三世,徒百余人,家有薄田,頗苦賦役,攜其婦與婦之娣姒,兄之子,提抱之嬰孩,糊其口于四方,贏則以供田賦。所至江、浙、兩粵、滇、黔、口外絕徼之地,皆步擔,器具不外貸,諳草木之性,捃摭續(xù)食,亦以哺其兒。叟視其人衣敝緼,飄泊羈窮,陶然有自樂之色。群居甚和適,男女五六歲即授技,老而休焉,皆有以自給。以道路為家,以戲為田,傳授為世業(yè)。其肌體為寒暑風雨冰雪之所頑,智意為跋涉艱遠人情之所儆怵磨厲。男婦老稚皆頑鈍,儇敏機利,捷于猿猱,而其性曠然如麋鹿。叟因之重有感矣。
  先王之教,久矣夫不明不作。其人恬自處于優(yōu)笑巫覡之間,為夏仲御之所深疾,然益知天地之大,物各遂其生成,稗稻并實,無偏頗也。彼固自以為戲,所游歷幾千萬里,高明巨麗之家,以迄三家一門之村市,亦無不以戲視之,叟獨以為有所用。身老矣,不能事洴澼絖,亦安所得以試其不龜手之藥,托空言以記之?固哉!王介甫謂“雞鳴狗盜之出其門,士之所以不至?!辈荒苤码u鳴狗盜耳,呂惠卿輩之諂謾,曾雞鳴狗盜之不若。雞鳴狗盜之出其門,益足以致天下之奇士,而孟嘗未足以知之;信陵、燕昭知之,所以收漿、博、屠者之用,千金市死馬之骨,而遂以報齊怨。宋亦有張元、吳昊,雖韓、范不能用,以資西夏。寧無復以叟為戲言也,悲夫!
黃宗羲
原君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于天下之人。夫以千萬倍之勤勞,則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人之君,量而不欲入者,許由、務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堯、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豈古之人有所異哉?好逸惡勞,亦猶夫人之情也。
  后之為人君者不然。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以天下之害盡歸于人,亦無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公。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yè),傳之子孫,受享無窮。漢高帝所謂“某業(yè)所就,孰與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覺溢之于辭矣。
  此無他,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
  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腦,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產業(yè),曾不慘然,曰:“我固為子孫創(chuàng)業(yè)也?!逼浼鹊弥玻脛兲煜轮撬?,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為當然,曰:“此我產業(yè)之花息也?!比粍t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無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嗚呼!豈設君之道固如是乎?
  古者天下之人愛戴其君,比之如父,擬之如天,誠不為過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惡其君,視之如寇仇,名之為獨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規(guī)規(guī)焉以君臣之義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至桀紂之暴,猶謂湯武不當誅之,而妄傳伯夷、叔齊無稽之事,乃兆人萬姓崩潰之血肉,曾不異夫腐鼠。豈天地之大,于兆人萬姓之中,獨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窺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廢孟子而不立,非導源于小儒乎?
  雖然,使后之為君者,果能保此產業(yè),傳之無窮,亦無怪乎其私之也。既以產業(yè)視之,人之欲得產業(yè),誰不如我?攝緘縢,固扃鐍,一人之智力,不能勝天下欲得之者之眾。遠者數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潰,在其子孫矣。昔人愿世世無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語公主,亦曰:“若何為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創(chuàng)業(yè)時,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廢然摧沮者乎?是故明乎為君之職分,則唐、虞之世,人人能讓,許由、務光非絕塵也;不明乎為君之職分,則市井之間,人人可欲,許由、務光所以曠后世而不聞也。然君之職分難明,以俄頃淫樂,不易無窮之悲,雖愚者亦明之矣。
顧炎武
廉恥
  《五代史·馮道傳·論》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jié);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敗亂亡,亦無所不至;況為大臣而無所不取,無所不為,則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者之中,恥尤為要。故夫子之論士,曰:“行己有恥?!泵献釉唬骸叭瞬豢梢詿o恥。無恥之恥,無恥矣?!庇衷唬骸皭u之于人大矣,為機變之巧者,無所用恥焉?!彼匀徽?,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禮犯義,其原皆生于無恥也。故士大夫之無恥,是謂國恥。
  吾觀三代以下,世衰道微,棄禮義,捐廉恥,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后凋于歲寒,雞鳴不已于風雨,彼昏之日,固未嘗無獨醒之人也!頃讀《顏氏家訓》有云:“齊朝一士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
  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釙r俯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yè)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為之?!编岛?!之推不得已而仕于亂世,猶為此言,尚有《小宛》詩人之意,彼閹然媚于世者,能無愧哉!
  羅仲素曰:教化者朝廷之先務,廉恥者士人之美節(jié);風俗者天下之大事。朝廷有教化,則士人有廉恥;士人有廉恥,則天下有風俗。
  古人治軍之道,未有不本于廉恥者。《吳子》曰:“凡制國治軍,必教之以禮,勵之以義,使有恥也。夫人有恥,在大足以戰(zhàn),在小足以守矣?!薄段究澴印费裕骸皣赜写刃⒘異u之俗,則可以死易生?!倍珜ξ渫酰骸皩⒂腥齽伲辉欢Y將,二曰力將,三曰止欲將。故禮者,所以班朝治軍而兔苴之武夫,皆本于文王后妃之化;豈有淫芻蕘,竊牛馬,而為暴于百姓者哉!”《后漢書》:張奐為安定屬國都尉,“羌豪帥感免恩德,上馬二十匹,先零酋長又遺金鐻八枚,奐并受之,而召主簿于諸羌前,以酒酹地曰:‘使馬如羊,不以入;使金如粟,不以入懷?!ひ越瘃R還之。羌性貪而貴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財貨,為所患苦,及奐正身潔己,威化大行”。嗚呼!自古以來,邊事之敗,有不始于貪求者哉?吾于遼東之事有感。
  杜子美詩:安得廉頗將,三軍同晏眠!一本作“廉恥將”。詩人之意,未必及此,然吾觀《唐書》,言王佖為武靈節(jié)度使,先是,土蕃欲成烏蘭橋,每于河
  壖先貯材木,皆為節(jié)帥遣人潛載之,委于河流,終莫能成。蕃人知佖貪而無謀,先厚遺之,然后并役成橋,仍筑月城守之。自是朔方御寇不暇,至今為患,由佖之黷貨也。故貪夫為帥而邊城晚開。得此意者,郢書燕說,或可以治國乎!
顧炎武
與友人論門人書
  伏承來教,勤勤懇懇,閔其年之衰暮,而悼其學之無傳,其為意甚盛。然欲使之效曩者二三先生,招門徒,立名譽,以光顯于世,則私心有所不愿也。若乃西漢之傳經,弟子常千余人,而位富者至公卿,下者亦為博士,以名其學,可不謂榮歟,而班史乃斷之曰:“蓋祿利之路然也?!惫室苑蜃又T人,且學干祿。子曰:“三年學,不至于穀,不易得也?!倍鴽r于今日乎?
  今之為祿利者,其無藉于經術也審矣。窮年所習不過應試之文,而問以本經,猶茫然不知為何語,蓋舉唐以來帖括之淺而又廢之。其無意于學也,傳之非一世矣,矧納貲之例行,而且不識字者可為郡邑博士!惟貧而不能徙業(yè)者,百人之中尚有一二。讀書而又皆躁競之徒,欲速成以名于世,語之以五經則不愿學,語之以白沙、陽明之語錄,則欣然矣,以其襲而取之易也。其中小有才華者,頗好為詩,而今日之詩,亦可
  以不學而作。吾行天下見詩與語錄之刻,堆幾積案,殆于瓦釜雷鳴,而叩之以二南、雅頌之義,不能說也。于此時而將行吾之道,其誰從之?“大匠不為拙工改廢繩墨,羿不為拙射變其彀率。”若徇眾人之好而自貶其學,以來天下之人,而廣其名譽,則是枉道以從人,而我亦將有所不暇。惟是斯道之在天下,必有時而興,而君子之教人有私淑艾者,雖去之百世而猶若同堂也。所著《日知錄》三十余卷,平生之志與業(yè)皆在其中,惟多寫數本以貽之同好,庶不為惡其害己者之所去,而有王者起,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畢區(qū)區(qū)之愿矣。
  夫道之污隆,各以其時,若為己而不求名,則無不可以自勉。鄙哉硁硁所以異于今之先生者如此。高明何以教之!
侯方域
癸未去金陵日與阮光祿書
  仆竊聞君子處己,不欲自恕而苛責他人以非其道。今執(zhí)事之于仆,乃有不然者,愿為執(zhí)事陳之。
  執(zhí)事,仆之父行也。神宗之末,與大人同朝,相得甚歡。其后乃有欲終事執(zhí)事而不能者,執(zhí)事當自追憶其故,不必仆言之也。大人削官歸,仆時方少,每侍,未嘗不念執(zhí)事之才而嗟惜者彌日。及仆稍長,知讀書,求友金陵,將戒途,而大人送之曰:“金陵有御史成公勇者,雖于我為后進,我常心重之。汝至,當以為師。又有老友方公孔炤,汝當持刺拜于床下?!闭Z不及執(zhí)事。及至金陵,則成公已得罪去,僅見方公,而其子以智者,仆之夙交也,以此晨夕過從。執(zhí)事與方公,同為父行,理當謁,然而不敢者,執(zhí)事當自追憶其故,不必仆言之也。今執(zhí)事乃責仆與方公厚,而與執(zhí)事薄。噫,亦過矣。
  忽一日,有王將軍過仆甚恭。每一至,必邀仆為詩歌,既得之,必喜,而為仆貰酒奏伎,招游舫,攜山屐,殷殷積旬不倦。仆初不解,既而疑以問將軍,將軍乃屏人以告仆曰:“是皆阮光祿所愿納交于君者也,光祿方為諸君所詬,愿更以道之君之友陳君定生、吳君次尾,庶稍湔乎?!逼腿葜x之曰:“光祿身為貴卿,又不少佳賓客,足自娛,安用此二三書生為哉,仆道之兩君,必重為兩君所絕。若仆獨私從光祿游,又竊恐無益光祿。辱相款八日,意良厚,然不得不絕矣?!狈泊私云推叫姆Q量,自以為未甚太過,而執(zhí)事顧含怒不已,仆誠無所逃罪矣!
  昨夜方寢,而楊令君文驄叩門過仆曰:“左將軍兵且來,都人洶洶,阮光祿揚言于清議堂,云子與有舊,且應之于內,子盍行乎?!逼湍酥獔?zhí)事不獨見怒,而且恨之,欲置之族滅而后快也。仆與左誠有舊,亦已奉熊尚書之教,馳書止之,其心事尚不可知。若其犯順,則賊也;仆誠應之于內,亦賊也。士君子稍知禮義,何至甘心作賊!萬一有焉,此必日暮途窮,倒行而逆施,若昔日干兒義孫之徒,計無復之,容出于此。而仆豈其人耶,何執(zhí)事文織之深也!
  竊怪執(zhí)事常愿下交天下士,而展轉蹉跎,乃至嫁禍而滅人之族,亦甚違其本念。倘一旦追憶天下士所以相遠之故,未必不悔,悔未必不改。果悔且改,靜待之數年,心事未必不暴白。心事果暴白,天下士未必不接踵而至執(zhí)事之門。仆果見天下士接踵而至執(zhí)事之門,亦必且隨屬其后,長揖謝過,豈為晚乎?而奈何阻毒左計一至于此!
  仆今已遭亂無家,扁舟短棹,措此身甚易。獨惜執(zhí)事忮機一動,長伏草莽則已,萬一復得志,必至殺盡天下士以酧其宿所不快,則是使天下士終不復至執(zhí)事之門,而后世操簡書以議執(zhí)事者,不能如仆之詞微而義婉也。仆且去,可以不言,然恐執(zhí)事不察,終謂仆于長者傲,故敢述其區(qū)區(qū),不宣。
侯方域
李姬傳
  李姬者名香,母曰貞麗。貞麗有俠氣,嘗一夜博,輸千金立盡。所交接皆當世豪杰,尤與陽羨陳貞慧善也。姬為其養(yǎng)女,亦俠而慧,略知書,能辨別士大夫賢杏,張學士溥、夏吏部允彝急稱之。少風調皎爽不群。十三歲,從吳人周如松受歌玉茗堂四傳奇,皆能盡其音節(jié)。尤工琵琶詞,然不輕發(fā)也。
  雪苑侯生,己卯來金陵,與相識。姬嘗邀侯生為詩,而自歌以償之。初,皖人阮大鋮者,以阿附魏忠賢論城旦,屏居金陵,為清議所斥,陽羨陳貞慧、貴池吳應箕實首其事,持之力。大鋮不得已,欲侯生為解之,乃假所善王將軍,日載酒食與侯生游。姬曰:“王將軍貧,非結客者,公子盍叩之?”侯生三問,將軍乃屏人述大鋮意。姬私語侯生曰:“妾少從假母識陽羨君,其人有高義,聞吳君尤錚錚,今皆與公子善,奈何以阮公負至交乎!且以公子之世望,安事阮公!公子讀萬卷書,所見豈后于賤妾耶?”侯生大乎稱善,醉而臥。王將軍者殊怏怏,因辭去,不復通。
  未幾,侯生下第。姬置酒桃葉渡、歌琵琶詞以送之,曰:“公子才名文藻,雅不減中郎。中郎學不補行,今琵琶所傳詞固妄,然嘗昵董卓,不可掩也。公子豪邁不羈,又失意,此去相見未可期,愿終自愛,無忘妾所歌琵琶詞也!妾亦不復歌矣!”
  侯生去后,而故開府田仰者,以金三百鍰,邀姬一見。姬固卻之。開府慚且怒,且有以中傷姬。姬嘆曰:“田公豈異于阮公乎?吾向之所贊于侯公子者謂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賣公子矣!”卒不往。
魏禧
吾廬記
  季子禮,既倦于游,南極瓊海,北抵燕,于是作屋于勺庭之左肩,曰:“此真吾廬矣!”名曰吾廬。
  廬于翠微址最高,群山宮之,平疇崇田,參錯其下,目之所周,大約數十里,故視勺庭為勝焉。
  于是高下其徑,折而三之。松鳴于屋上,桃、李、梅、梨、梧桐、桂、辛夷之華,蔭于徑下,架曲直之木為檻,堊以蜃灰,光耀林木。
  客曰:“斗絕之山,取蔽風雨足矣。季子舉債而飾之,非也?!被蛟唬骸捌渖偎ズ??其將懷安也?!?br />  方季子之南游也,驅車瘴癩之鄉(xiāng),蹈不測之波,去朋友,獨身無所事事,而之瓊海。至則颶風夜發(fā)屋,臥星露之下,兵變者再,索人而殺之,金鐵鳴于堂戶,尸交于衢,流血溝瀆。客或以聞諸家,家人憂恐泣下,余談笑飲食自若也。及其北游山東,方大饑,饑民十百為群,煮人肉而食。千里之地,草絕根,樹無青皮。家人聞之,益憂恐,而季子竟至燕。
  客有讓余者曰:“子之兄弟一身矣,又唯子言之從。今季子好舉債游,往往無故沖危難,冒險阻,而子不禁,何也?”余笑曰:“吾固知季子之無死也。吾之視季子之舉債冒險危而游,與舉債而飾其廬,一也。且夫人各以得行其志為適。終身守閨門之內,選耎趑趄,蓋井而觀,腰舟而渡,遇三尺之溝,則色變不敢跳越,若是者,吾不強之適江湖。好極山川之奇,求朋友,攬風土之變,視客死如家,死亂如死病,江湖之死如衽席,若是者,吾不強使守其家??鬃釉唬骸臼坎煌跍羡?。’夫若是者,吾所不能而子弟能之,其志且樂為之,而吾何暇禁?”
  季子為余言,渡海時舟中人眩怖不敢起,獨起視海中月,作《乘月渡海歌》一首。兵變,闔而坐,作《海南道中詩》三十首。余乃笑吾幸不憂恐泣下也。
  廬既成,易堂諸子,自伯兄而下皆有詩;四方之士聞者,咸以詩來會,而余為之記。
魏禧
大鐵椎傳
  庚戌十一月,予自廣陵歸,與陳子燦同舟。子燦年二十八,好武事,予授以左氏兵謀兵法,因問“數游南北,逢異人乎?”子燦為述大鐵椎,作《大鐵椎傳》。
  大鐵椎,不知何許人,北平陳子燦省兄河南,與遇宋將軍家。宋,懷慶青華鎮(zhèn)人,工技擊,七省好事者皆來學,人以其雄健,呼宋將軍云。宋弟子高信之,亦懷慶人,多力善射,長子燦七歲,少同學,故嘗與過宋將軍。
  時座上有健啖客,貌甚寢,右脅夾大鐵椎,重四五十斤,飲食拱揖不暫去。柄鐵折迭環(huán)復,如鎖上練,引之長丈許。與人罕言語,語類楚聲??燮溧l(xiāng)及姓字,皆不答。
  既同寢,夜半,客曰:“吾去矣!”言訖不見。子燦見窗戶皆閉,驚問信之。信之曰:“客初至,不冠不襪,以藍手巾裹頭,足纏白布,大鐵椎外,一物無所持,而腰多白金。吾與將軍俱不敢問也?!弊訝N寐而醒,客則鼾睡炕上矣。
  一日,辭宋將軍曰:“吾始聞汝名,以為豪,然皆不足用。吾去矣!”將軍強留之,乃曰:“吾數擊殺響馬賊,奪其物,故仇我。久居,禍且及汝。今夜半,方期我決斗某所?!彼螌④娦廊辉唬骸拔狎T馬挾矢以助戰(zhàn)?!笨驮唬骸爸?!賊能且眾,吾欲護汝,則不快吾意?!彼螌④姽首载摚矣^客所為,力請客,客不得已,與偕行。將至斗處,送將軍登空堡上,曰:“但觀之,慎弗聲,令賊知也?!?br />  時雞鳴月落,星光照曠野,百步見人??婉Y下,吹觱篥數聲。頃之,賊二十余騎四面集,步行負弓矢從者百許人。一賊提刀突奔客,客大呼揮椎,賊應聲落馬,馬首裂。眾賊環(huán)而進,客奮椎左右擊,人馬仆地,殺三十許人。宋將軍屏息觀之,股票欲墮。忽聞客大呼曰:“吾去矣。”塵滾滾東向馳去。后遂不復至。
  魏禧論曰:子房得力士,椎秦皇帝博浪沙中,大鐵椎其人與?天生異人,必有所用之。予讀陳同甫《中興遺傳》,豪俊俠烈魁奇之士,泯泯然不見功名于世者又何多也?豈天之生才不必為人用與?抑用之自有時與?子燦遇大鐵椎為壬寅歲,視其貌當年三十,然則大鐵椎今四十耳。子燦又嘗見其寫市物帖子,甚工 楷書也。
汪琬
傳是樓記
  昆山徐健菴先生,筑樓于所居之后,凡七楹。間命工木為櫥,貯書若干萬卷,區(qū)為經史子集四種,經則傳注義疏之書附焉,史則日錄家乘山經野史之書附焉,子則附以卜筮醫(yī)藥之書,集則附以樂府詩余之書,凡為櫥者七十有二,部居類匯,各以其次,素標緗帙,啟鑰燦然。于是先生召諸子登斯樓而詔之曰:“吾何以傳女曹哉?吾徐先世,故以清白起家,吾耳目濡染舊矣。蓋嘗慨夫為人之父祖者,每欲傳其土田貨財,而子孫未必能世富也;欲傳其金王珍玩、鼎彝尊斝之物,而又未必能世寶也;欲傳其園池臺榭、舞歌輿馬之具,而又未必能世享其娛樂也。吾方以此為鑒。然則吾何以傳女曹哉?”因指書而欣然笑曰:“所傳者惟是矣!”遂名其樓為“傳是”,而問記于琬。琬衰病不及為,則先生屢書督之,最后復于先生曰:
  甚矣,書之多厄也!由漢氏以來,人主往往重官賞以購之,其下名公貴卿,又往往厚金帛以易之,或親操翰墨,及分命筆吏以繕錄之。然且裒聚未幾,而輒至于散佚,以是知藏書之難也。琬顧謂藏之之難不若守之之難,守之之難不若讀之之難,尤不若躬體而心得之之難。是故藏而勿守,猶勿藏也;守而弗讀,猶勿守也。夫既已讀之矣,而或口與躬違,心與跡忤,采其華而忘其實,是則呻佔記誦之學所為嘩眾而竊名者也,與弗讀奚以異哉!
  古之善讀書者,始乎博,終乎約,博之而非夸多斗靡也,約之而非保殘安陋也。善讀書者根柢于性命而究極于事功:沿流以溯源,無不探也;明體以適用,無不達也。尊所聞,行所知,非善讀書者而能如是乎!
  今健菴先生既出其所得于書者,上為天子之所器重,次為中朝士大夫之所矜式,藉是以潤色大業(yè),對揚休命,有余矣,而又推之以訓敕其子姓,俾后先躋巍科,取仕,翕然有名于當世,琬然后喟焉太息,以為讀書之益弘矣哉!循是道也,雖傳諸子孫世世,何不可之有?
  若琬則無以與于此矣。居平質駑才下,患于有書而不能讀。延及暮年,則又跧伏窮山僻壤之中,耳目固陋,舊學消亡,蓋本不足以記斯樓。不得已勉承先生之命,姑為一言復之,先生亦恕其老誖否耶?
汪琬
江天一傳
  江天一,字文石,徽州歙縣人。少喪父,事其母,及撫弟天表,具有至性。嘗語人曰:“士不立品者,必無文章?!鼻懊鞒绲濋g,縣令傅巖奇其才,每試輒拔置第一。年三十六,始得補諸生。家貧屋敗,躬畚土筑垣以居。覆瓦不完,盛暑則暴酷日中。雨至,淋漓蛇伏,或張敝蓋自蔽。家人且怨且嘆,而天一挾書吟誦自若也。
  天一雖以文士知名,而深沉多智,尤為同郡金僉事公聲所知。當是時,徽人多盜,天一方佐僉事公,用軍法團結鄉(xiāng)人子弟,為守御計。而會張獻忠破武昌,總兵官左良玉東遁,麾下狼兵嘩于途,所過焚掠。將抵徽,徽人震恐,僉事公謀往拒之,以委天一。天一腰刀帓首,黑夜跨馬,率壯士馳數十里,與狼兵鏖戰(zhàn)祁門,斬馘大半,悉奪其馬牛器械,徽賴以安。
  順治二年,夏五月,江南已破,州縣望風內附,而徽人猶為明拒守。六月,唐藩自立于福州,聞天一名,
  授監(jiān)紀推官。先是,天一言于僉事公曰:“徽為形勝之地,諸縣皆有阻隘可恃,而績谿一面當孔道,其地獨平,是宜筑關于此,多用兵據之,以與他縣相犄角?!彼熘采疥P。已而清師攻績谿,天一日夜援兵登陴,不少怠。間出逆戰(zhàn),所殺傷略相當。于是清師以少騎綴天一于績溪,而別從新嶺入,守嶺者先潰,城遂陷。
  大帥購天一甚急。天一知事不可為,遽歸,囑其母于天表,出門大呼:“我江天一也!”遂被執(zhí)。有知天一者,欲釋之。天一曰:“若以我畏死邪?我不死,禍且族矣。”遇僉事公于營門,公目之曰:“文石!汝有老母在,不可死!”笑謝曰:“焉有與人共事而逃其難者乎?公幸勿為吾母慮也?!敝两瓕?,總督者欲不問,天一昂首曰:“我為若計,若不如殺我;我不死,必復起兵!”遂牽詣通濟門。既至,大呼高皇帝者三,南向再拜訖,坐而受刑。觀者無不嘆息泣下。越數日,天表往收其尸,瘞之。而僉事公亦于是日死矣。
  當狼兵之被殺也,鳳陽督馬士英怒,疏劾徽人殺官軍狀,將致僉事公于死。天一為赍辨疏,詣闕上之;復作《吁天說》,流涕訴諸貴人,其事始得白。自兵興以來,先后治鄉(xiāng)兵三年,皆在僉事公幕。是時,幕中諸俠客號知兵者以百數,而公獨推重天一,凡內外機事悉取決焉。其后竟與公同死。雖古義烈之士,無以尚也。予得其始末于翁君漢津,遂為之傳。
  汪琬曰:方勝國之末,新安士大夫死忠者有汪公偉、凌公駉與僉事公三人,而天一獨以諸生殉國。予聞天一游淮安,淮安民婦馮氏者刲肝活其姑,天一征諸名士作詩文表章之,欲疏于朝,不果。蓋其人好奇尚氣類如此。天一本名景,別自號石嫁樵夫,翁君漢津云。
林嗣環(huán)
口技
  京中有善口技者。會賓客大宴,于廳事之東北角施八尺屏障,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眾賓團坐。少頃,但聞屏障中撫尺二下,滿堂寂然,無敢嘩者。
  遙遙聞深巷犬吠聲,便有婦人驚覺欠伸,搖其夫語猴褻事。夫囈語,初不甚應,婦搖之不止,則二人語漸間雜,床又從中戛戛。既而兒醒,大啼。夫令婦撫兒乳,兒含乳啼,婦拍而嗚之。夫起溺,婦亦抱兒起溺。床上又一大兒醒,狺狺不止。當是時,婦手拍兒聲,口中嗚聲,兒含乳啼聲,大兒初醒聲,床聲,夫叱大兒聲,溺瓶中聲,溺桶中聲,一齊湊發(fā),眾妙畢備。滿座賓客無不伸頸側目,微笑默嘆,以為妙絕也。
  既而夫上床寢。婦又呼大兒溺,畢,都上床寢。小兒亦漸欲睡。夫齁聲起,婦拍兒亦漸拍漸止。微聞有鼠作作索索,盆器傾側,婦夢中咳嗽之聲。賓客意少舒,稍稍正坐。
  忽一人大呼“火起”,夫起大呼,婦亦起大呼,兩兒齊哭。俄而百千人大呼,百千兒哭,百千狗吠,中間力拉崩倒之聲,火爆聲,呼呼風聲,百千齊作;又夾百千求救聲,曳屋許許聲,搶奪聲,潑水聲。凡所應有,無所不有。雖人有百手,手有百指,不能指其一端;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不能名其一處也。于是賓客無不變色離席,奮袖出臂,兩股戰(zhàn)戰(zhàn),幾欲先走。
  而忽然撫尺一下,眾響畢絕。撤屏視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
邵長蘅
閻典史傳
  閻典史者,名應元,字麗亨,其先浙江紹興人也。四世祖某,為錦衣校尉,始家北直隸之通州,為通州人。應元起掾史,官京倉大使。崇禎十四年,遷江陰縣典史。始至,有江盜百艘,張幟乘潮闌入內地,將薄城,而會縣令攝篆旁邑,丞簿選愞怖急,男女奔竄。應元帶刀鞬出,躍馬大呼于市曰:“好男子,從我殺賊護家室!”一時從者千人,然苦無械。應元又馳竹行呼曰:“事急矣,人假一竿,值取諸我?!鼻苏卟剂薪?,矛若林立,土若堵墻。應元往來馳射,發(fā)一矢,輒殪一賊。賊連斃者三,氣懾,揚帆去。巡撫狀聞,以欽依都司掌徼巡縣尉,得張黃蓋,擁纛,前驅清道而后行。非故事,邑人以為榮。久之,僅循資遷廣東英德縣主簿,而陳明選代為尉。應元以母病未行,亦會國變,挈家僑居邑東之砂山。是歲乙酉五月也。
  當是時,本朝定鼎改元二年矣。豫王大軍渡江,金陵降,君臣出走。弘光帝尋被執(zhí)。分遣貝勒及他將,略定東南郡縣。守土吏或降或走,或閉門旅拒,攻之輒拔;速者功在漏刻,遲不過旬日。自京口以南,一月間下名城大縣以百數。而江陰以彈丸下邑,死守八十余日而后下,蓋應元之謀居多。
  初,薙發(fā)令下,諸生許用德者,以閏六月朔懸明太祖御容于明倫堂,率眾拜且哭,士民蛾聚者萬人,欲奉新尉陳明選主城守。明選曰:“吾智勇不如閻君,此大事,須閻君來?!蹦艘柜Y騎往迎應元。應元投袂起,率家丁四十人,夜馳入城。是時城中兵不滿千,戶裁及萬,又無所出。應元至,則料尺籍,治樓櫓,令戶出一男子乘城,余丁傳餐。已,乃發(fā)前兵備道曾化龍所制火藥火器貯堞樓。已,乃勸輸巨室,令曰:“輸不必金,出粟、菽、帛、布及他物者聽?!眹由仙岢瘫谑拙瓒f五千金。捐者集。于是圍城中有火藥三百罌,鉛丸、鐵子千石,大炮百,鳥機千張,錢千萬緡,粟、麥、豆萬石,他酒、酤、鹽、鐵、芻、藁稱是。已,乃分城而守:武舉黃略守東門,把總某守南門,陳明選守西門,應元自守北門,仍徼巡四門。部署甫定,而外圍合。
  時大軍薄城下者已十萬,列營百數,四面圍數十重,引弓仰射,頗傷城上人。而城上礧炮、機弩乘高下,大軍殺傷甚眾。乃駕大炮擊城,城垣裂。應元命用鐵葉裹門板,貫鐵縆護之;取空棺實以土,障隤處。又攻北城,北城穿。下令人運一大石塊,于城內更筑堅壘,一夜成。會城中矢少,應元乘月黑,束藁為人,人竿一燈,立陴間,匝城,兵土伏垣內,擊鼓叫噪,若將縋城斫營者。大軍驚,矢發(fā)如雨;比曉,獲矢無算。又遣壯士夜縋城入營,順風縱火;軍亂,自蹂踐相殺死者數千。
  大軍卻,離城三里止營,帥劉良佐擁騎至城下,呼曰:“吾與閻君雅故,為我語閻君,欲相見?!睉⒊巧吓c語。劉良佐者,故弘光四鎮(zhèn)之一,封廣昌伯,降本朝總兵者也。遙語應元:“弘光已走,江南無主,君早降,可保富貴?!睉唬骸澳趁鞒坏涫范兄罅x。將軍胙土分茅,為國重鎮(zhèn),不能保障江淮,乃為敵前驅,何面目見吾邑義士民乎?”良佐慚退。
  應元偉軀干,面蒼黑,微髭。性嚴毅,號令明肅,犯法者,鞭笞貫耳,不稍貰;然輕財,賞賜無所恡。傷者手為裹創(chuàng),死者厚棺斂,酹醊而哭之;與壯士語,必稱“好兄弟”,不呼名。陳明選寬厚嘔煦,每巡城,拊循其士卒,相勞苦,或至流涕。故兩人皆能得士心,樂為之死。
  先是,貝勒統軍略地蘇、松者,既連破大郡,濟師來攻。面縛兩降將,跪城下說降,涕泗交頤。應元罵曰:“敗軍之將,被禽不速死,奚喋喋為!”又遣人諭令:“斬四門首事各一人,即撤圍。”應元厲聲曰:“寧斬吾頭,奈何殺百姓!”叱之去。會中秋,給軍民賞月錢,分曹攜具,登城痛飲;而許用德制樂府五更轉曲,令善謳者曼聲歌之,歌聲與刁斗、笳吹聲相應,竟三夜罷。
  貝勒既覘知城中無降意,攻愈急;梯沖死士,鎧胄皆鑌鐵,刀斧及之,聲鏗然,鋒口為缺。炮聲徹晝夜,百里內地為之震。城中死傷日積,巷哭聲相聞。應元慷慨登陴,意氣自若。旦日,大雨如注。至日中,有紅光一縷起土橋,直射城西。城俄陷,大軍從煙焰霧雨中,蜂擁而上。應元率死士百人,馳突巷戰(zhàn)者八,所當殺傷以千數;再奪門,門閉不得出。應元度不免,踴身投前湖,水不沒頂。而劉良佐令軍中,必欲生致應元,遂被縛。良佐箕踞乾明佛殿,見應元至,躍起持之哭。應元笑曰:“何哭?事至此,有一死耳?!币娯惱?,挺立不屈。一卒持槍刺應元貫脛,脛折踣地。日暮,擁至棲霞禪院。院僧夜間大呼“速斫我!”不絕口。俄而寂然。應元死。
  凡攻守八十一日,大軍圍城者二十四萬,死者六萬七千,巷戰(zhàn)死者又七千,凡損卒七萬五千有奇。城中死者,無慮五六萬,尸骸枕藉,街巷皆滿,然竟無一人降者。
  城破時,陳明選下騎搏戰(zhàn),至兵備道前被殺。身負重創(chuàng),手握刀,僵立倚壁上不仆。或曰:闔門投火死。
  論曰:《尚書·序》曰:“成周既成,遷殷頑民。”而后之論者,謂于周則頑民,殷則義士。夫跖犬吠堯,鄰女詈人,彼固各為其主。予童時,則聞人嘖嘖談閻典史事,未能記憶也。后五十年,從友人家見黃晞所為死守孤城狀,乃摭其事而傳之,微夫應元,固明朝一典史也;顧其樹立,乃卓卓如是!嗚呼,可感也哉!
方苞
書左忠毅公逸事
  先君子嘗言,鄉(xiāng)先輩左忠毅公視學京畿,一口風雪嚴寒,從數騎出,微行入古寺。廡下一生伏案臥,文方成草,公閱畢,即解貂覆生,為掩戶。叩之寺僧,則史公可法也。及試,吏呼名至史公,公瞿然注視,呈卷即面署第一。召入,使拜夫人,曰:“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志事,惟此生耳!”
  及左公下廠獄,史朝夕獄門外,逆閹防伺甚嚴,雖家仆不得近。久之聞左公被炮烙,旦夕且死,持五十金,涕泣謀于禁卒,卒感焉。一日使史更敝衣,草屨背筐,手長饞,為除不潔者。引入,微指左公處,則席地倚墻而坐,面額焦爛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盡脫矣。史前跪,抱公膝而嗚咽。公辨其聲,而日不可開,乃奮臂以指撥眥,日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來前!國家之事糜爛至此,老夫已矣,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柱者?不速去,無俟奸人構陷,吾今即撲殺汝。”因摸地上刑械,作投擊勢。史噤不敢發(fā)聲,趨而出。后常流涕述其事以語人,曰:“吾師肺肝,皆鐵石所鑄造也!”
  崇禎末,流賊張獻忠出沒蘄黃潛桐間,史公以鳳廬道奉檄守御。每有警,輒數月不就寢,使將士更休,而自坐幄幕外。擇健卒十人,令二人蹲踞,而背倚之;漏鼓移,則番代。每寒夜起立,振衣裳,甲上冰霜迸落,鏗然有聲?;騽褚陨傩荩唬骸拔嵘峡重摮?,下恐愧吾師也。”史公治兵,往來桐城,必躬造左公第,候太公太母起居,拜夫人于堂上。余宗老塗山,左公甥也,與先君子善,謂獄中語乃親得之于史公云。
方苞
獄中雜記
  康熙五十一年三月,余在刑部獄,見死而由竇出者,日三四人。有洪洞令杜君者,作而言曰:“此疫作也。今天時順正,死者尚稀,往歲多至日十數人。”余叩所以,杜君曰:“是疾易傳染,遘者雖戚屬,不敢同臥起。而獄中為老監(jiān)者四,監(jiān)五室。禁卒居中央,牖其前以通明,屋極有窗以達氣。旁四室則無之,而系囚常二百余。每薄暮下管鍵,矢溺皆閉其中,與飲食之氣相?。挥?,隆冬,貧者席地而臥,春氣動,鮮不疫矣。獄中成法,質明啟鑰,方夜中,生人與死者并踵頂而臥,無可旋避,此所以染者眾中。又可怪者,大盜、積賊、殺人重囚,氣杰旺,染此者十不一二,或隨有瘳。其駢死者皆輕系及牽連佐證,法所不及者?!庇嘣?,“京師有京兆獄,有五城御史司坊,何故刑部系囚之多至此?”杜君曰:“邇年獄訟,情稍重,京兆、五城即不敢專決;又九門提督所訪緝糾詰,皆歸刑部;而十四司正副郎好事者及書吏、獄官、禁卒,皆利系者之多,少有連,必多方鉤致。茍入獄,不問罪之有無,必械手足,置老監(jiān),俾困苦不可忍,然后導以取保,出居于外,量其家之所有以為劑,而官與吏剖分焉。中家以上,皆竭資取保;其次,求脫械居監(jiān)外板屋,費亦數十金;惟極貧無依,則械系不稍寬,為標準以警其余?;蛲担樽镏卣?,反出在外,而輕者無罪者罹其毒。積憂憤,寢食違節(jié),及病,又無醫(yī)藥,故往往至死。”余伏見圣上好生之德,同于往圣,每質獄辭,必于死中求其生。而無辜者乃至此。倘仁人君子為上昌言,除死刑及發(fā)塞外重犯,其輕系及牽連未結正者,別置一所以羈之,手足毋械。所全活可數計哉!或曰:“獄舊有室五,名曰現監(jiān),訟而未結正者居之。倘舉舊典,可小補也。”杜君曰:“上推恩,凡職官居板屋;今貧者轉系老監(jiān),而大盜有居板屋者,此中可細詰哉!不若別置一所,為拔本塞源之道也。”余同系朱翁、余生及在獄同官僧某,遘疫死,皆不應重罰。又某氏以不孝訟其子,左右鄰械系入者監(jiān),號呼達旦。余感焉,以杜君言泛訊之,眾言同,于是乎書。
  凡死刑,獄上,行刑者先俟于門外,使其黨入索財物,名曰“斯羅”。富者就其戚屬,貧則面語之。其極刑,曰:“順我,即先刺心;否則,四肢解盡,心猶不死?!逼浣g縊,曰:“順我,始縊即氣絕;否則,三縊加別械,然后得死?!蔽┐蟊贌o可要,然猶質其首。用此,富者賂數十百金,貧亦罄衣裝;絕無有者,則治之如所言。主縛者亦然,不如所欲,縛時即先折筋骨。每歲大決,勾者十三四,留者十六七,皆縛至西市待命。其傷于縛者,即幸留,病數月乃瘳,或竟成痼疾。
  余嘗就老胥而問焉:“被于刑者、縛者,非相仇也,期有得耳。果無有,終亦稍寬之,非仁術乎?”曰:“是立法以警其余,且懲后也。不如此,則人有幸心。”主梏撲者亦然。余同逮以木訊者三人:一人予三十金;骨微傷,病間月;一人倍之,傷膚,兼旬愈;一人六倍,即夕行步如平常。或叩之曰:“罪人有無不均,既各有得,何必更以多寡為差?”曰:“無差,誰為多與者!”孟子曰:“術不可不慎。”信夫!
  部中老胥,家藏偽章,文書下行直省,多潛易之,增減要語,奉行者莫辨也。其上聞及移關諸部猶未敢然。功令:大盜未殺人,及他犯同謀多人者,止主謀一二人立決;余經秋審,皆減等發(fā)配。獄辭上,中有立決者,行刑人先俟于門外。命下,遂縛以出,不羈晷刻。有某姓兄弟,以把持公倉,法應立決,獄具矣。胥某謂曰:“予我千金,吾生若?!边灯湫g,曰:“是無難,別具本章,獄辭無易,但取案末獨身無親戚者二人易汝名,俟封奏時潛易之而已?!逼渫抡咴唬骸笆强善鬯勒?,而不能欺主讞者;倘復請之,吾輩無生理矣?!瘪隳承υ唬骸皬驼堉?,吾輩無生理,而主讞者亦各罷去。彼不能以二人之命易其官,則吾輩終無死道也。”竟行之,案末二人立決。主者口呿舌撟,終不敢詰。余在獄,猶見某姓。獄中人群指曰:“是以某某易其首者。”胥某一夕暴卒,人皆以為冥謫云。
  凡殺人,獄辭無謀、故者,終秋審入矜疑,即免死。吏因以巧法。有郭四者,凡四殺人,復以矜疑減等,隨遇赦。將出,日與其徒置酒酣歌達曙?;蜻狄酝?,一一詳述之,意色揚揚,若自矜詡。噫,渫惡吏忍于鬻獄,無責也;而道之不明,良吏亦多以脫人于死為功,而不求其情。其枉民也,亦甚矣哉!
  奸民久于獄,與胥卒表里,頗有奇羨。山陰李姓,以殺人系獄,每歲致數百金??滴跛氖四?,以赦出,居數月,漠然無所事。其鄉(xiāng)人有殺人者,因代承之。蓋以律非故殺,必久系,終無死法也。五十一年,復援赦減等謫戍。嘆曰:“吾不得復入此矣!”故例,謫戍者移順天府羈候,時方冬停遣,李具狀求在獄,候春發(fā)遣,至再三,不得所請,悵然而出。
劉大櫆
游萬柳堂記
  昔之人貴極富溢,則往往為別館以自娛,窮極土木之工,而無所愛惜。既成,則不得久居其中,偶一至焉而已,有終身不得至者焉。而人之得久居其中者,力又不足以為之。夫賢公卿勤勞王事,固將不暇于此,而卑庸者類欲以此震耀其鄉(xiāng)里之愚。
  臨朐相國馮公,其在廷時無可訾亦無可稱,而有園在都城之東南隅。其廣三十畝,無雜樹,隨地勢之高下,盡植以柳,而榜其堂曰“萬柳之堂”。短墻之外,騎行者可望而見。其中徑曲而深,因其洼以為池,而累其土以成山,池旁皆蒹葭,云水蕭疏可愛。
  雍正之初,予始至京師,則好游者咸為予言此地之勝。一至,猶稍有亭榭。再至,則向之飛梁架于水上者,今欹臥于水中矣。三至,則凡其所植柳,斬焉無一株之存。
  人世富貴之光榮,其與時升降,蓋略與此園等。然則士茍有以自得,宜其不外慕乎富貴。彼身在富貴之中者,方殷憂之不暇,又何必朘民之膏以為苑囿也哉!
全祖望
梅花嶺記
  順治二年乙酉四月,江都圍急。督相史忠烈公知勢不可為,集諸將而語之曰:“吾誓與城為殉,然倉皇中不可落于敵人之手以死,誰為我臨期成此大節(jié)者?”副將軍史德威慨然任之。忠烈喜曰:“吾尚未有子,汝當以同姓為吾后,吾上書太夫人,譜汝諸孫中?!?br />  二十五日城陷,忠烈拔刀自裁,諸將果爭前抱持之,忠烈大呼“德威”,德威流涕不能執(zhí)刃,遂為諸將所擁而行,至小東門,大兵如林而至,馬副使鳴騄、任太守民育、及諸將劉都督肇基等皆死。忠烈乃膛目曰:“我史閣部也。”被執(zhí)至南門,和碩豫親王以“先生”呼之,勸之降。忠烈大罵而死。初忠烈遺言:“我死,當葬梅花嶺上?!敝潦堑峦蠊遣豢傻?,乃以衣冠葬之。
  或曰:“城之破也,有親見忠烈青衣烏帽,乘白馬出天寧門投江死者,未嘗殞于城中也。”自有是言,大江南北,遂謂忠烈未死。已而英霍山師大起,皆托忠烈之名,仿佛陳涉之稱項燕。吳中孫公兆奎以起兵不克,執(zhí)至白下,經略洪承疇與之有舊,問曰:“先生在兵間,審知故揚州閣部史公果死耶?抑未死耶?”孫公答曰:“經略從北來,審知故松山殉難督師洪公果死耶?抑未死耶?”承疇大恚,急呼麾下驅出斬之。嗚呼,神仙詭誕之說,謂顏太師以兵解,文少保亦以悟大光明法蟬脫,實未嘗死;不知忠義者,圣賢家法,其氣浩然,長留天地之間。何必出世入世之面目,神仙之說,所謂為蛇畫足。即如忠烈遺骸,不可問矣!百年而后,予登嶺上,與客述忠烈遺言,無不淚下如雨,想見當日圍城光景,此即忠烈之面目,宛然可遇,是不必問其果解脫否也,而況冒其未死之名者哉?
  墓旁有丹徒錢烈女之冢,亦以乙酉在揚,凡五死而得絕,時告其父母火之,無留骨穢地,揚人葬之于此。江右王猷定、關中黃遵巖、粵東屈大均為作傳銘哀詞。顧尚有未盡表章者:予聞忠烈兄弟自翰林可程下,尚有數人,其后皆來江都省墓。適英霍山師敗,捕得冒稱忠烈者,大將發(fā)至江都,令史氏男女來認之,忠烈之第八弟已亡,其夫人年少有色,守節(jié),亦出視之,大將艷其色,欲強娶之,夫人自裁而死。時以其出于大將之所逼也,莫敢為之表章者。嗚呼,忠烈嘗恨可程在北,當易姓之間,不能仗節(jié),出疏糾之,豈知身后乃有弟婦以女子而踵兄公之余烈乎?梅花如雪,芳香不染,異日有作忠烈祠者,副使諸公諒在從祀之列,當另為別室以祀夫人,附以烈女一輩也。
袁枚
祭妹文
  乾隆丁亥冬,葬三妹素文于上元之羊山,而奠以文曰:
  嗚呼!汝生于浙,而葬于斯,離吾鄉(xiāng)七百里矣;當時雖觭夢幻想,寧知此為歸骨所耶?
  汝以一念之貞,遇人仳離,致孤危托落,雖命之所存,天實為之;然而累汝至此者,未嘗非予之過也。予幼從先生授經,汝差肩而坐,愛聽古人節(jié)義事;一旦長成,遽躬蹈之。嗚呼!使汝不識《詩》、《書》,或未必艱貞若是。
  予捉蟋蟀,汝奮臂出其間;歲寒蟲僵,同臨其穴。今予殮汝葬汝,而當日之情形,憬然赴目。予九歲,憩書齋,汝梳雙髻,披單縑來,溫《緇衣》一章;適先生奓戶入,聞兩童子音瑯瑯然,不覺莞爾,連呼“則 則”,此七月望日事也。汝在九原,當分明記之。予弱冠粵行,汝掎裳悲慟。逾三年,予披宮錦還家,汝從東廂扶案出,一家瞠視而笑,不記語從何起,大概說長安登科、函使報信遲早云爾。凡此瑣瑣,雖為陳跡,然我一日未死,則一日不能忘。舊事填膺,思之凄梗,如影歷歷,逼取便逝?;诋敃r不將嫛婗情狀,羅縷記存;然而汝已不在人間,則雖年光倒流,兒時可再,而亦無與為證印者矣。
  汝之義絕高氏而歸也,堂上阿奶,仗汝扶持;家中文墨, 汝辦治。嘗謂女流中最少明經義、諳雅故者。汝嫂非不婉嫕,而于此微缺然。故自汝歸后,雖為汝悲,實為予喜。予又長汝四歲,或人間長者先亡,可將身后托汝;而不謂汝之先予以去也。前年予病,汝終宵刺探,減一分則喜,增一分則憂。后雖小差,猶尚殗殜,無所娛遣;汝來床前,為說稗官野史可喜可愕之事,聊資一歡。嗚呼!今而后,吾將再病,教從何處呼汝耶?
  汝之疾也,予信醫(yī)言無害,遠吊揚州;汝又慮戚吾心,阻人走報;及至綿惙已極,阿奶問:“望兄歸否?”強應曰:“諾?!币延柘纫蝗諌羧陙碓E,心知不祥,飛舟渡江,果予以未時還家,而汝以辰時氣絕;四支猶溫,一目未瞑,蓋猶忍死待予也。嗚呼痛哉!早知訣汝,則予豈肯遠游?即游,亦尚有幾許心中言要汝知聞、共汝籌畫也。而今已矣!除吾死外,當無見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見汝;而死后之有知無知,與得見不得見,又卒難明也。然則抱此無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汝之詩,吾已付梓;汝之友,吾已代嫁;汝之生平,吾已作傳;惟汝之窀穸,尚未謀耳。先塋在杭,江廣河深,勢難歸葬,故請母命而寧汝于斯,便祭掃也。其傍,葬汝女阿??;其下兩冢:一為阿爺侍者朱氏,一為阿兄侍者陶氏。羊山曠渺,南望原隰,西望棲霞,風雨晨昏,羈魂有伴,當不孤寂。所憐者,吾自戊寅年讀汝哭姪詩后,至今無男;兩女牙牙,生汝死后,才周晬耳。予雖親在未敢言老,而齒危發(fā)禿,暗里自知;知在人間,尚復幾日?阿品遠官河南,亦無子女,九族無可繼者。汝死我葬,我死誰埋?汝倘有靈,可能告我?
  嗚呼!生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聞汝言,奠汝又不見汝食。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袁枚
書魯亮儕
  己未冬,余謁孫文定公于保定制府。坐甫定,閽啟:“清河道魯之裕白事?!庇啾軚|廂,窺偉丈夫年七十許,高眶,大顙,白須彪彪然;口析水利數萬言。心異之,不能忘。后二十年,魯公卒已久,予奠于白下沈氏,縱論至于魯,坐客葛聞橋先生曰:
  魯字亮儕,奇男子也。田文鏡督河南,嚴,提、鎮(zhèn)、司、道以下,受署惟謹,無游目視者。魯效力麾下。
  一日,命摘中牟李令印,即攝中牟。魯為微行,大布之衣,草冠,騎驢入境。父老數百扶而道苦之,再拜問訊,曰:“聞有魯公來替吾令,客在開封知否?”魯謾曰:“若問云何?”曰:“吾令賢,不忍其去故也?!庇謹道?,見儒衣冠者簇簇然謀曰:“好官去可惜,伺魯公來,盍訴之?”或搖手曰:“咄!田督有令,雖十魯公奚能為?且魯方取其官而代之,寧肯舍己從人耶?”魯心敬之而無言。至縣,見李貌溫溫奇雅。揖魯入,曰:“印待公久矣!”魯拱手曰:“觀公狀貌、被服,非豪縱者,且賢稱噪于土民,甫下車,而庫虧何耶?”李曰:“某,滇南萬里外人也。別母,游京師十年,得中牟,借俸迎母。母至,被劾,命也!”言未畢,泣。魯曰:“吾暍甚,具湯浴我!”徑詣別室,且浴且思,意不能無動。良久,擊盆水誓曰:“依凡而行者,非夫也!”具衣冠辭李,李大驚曰:“公何之?”曰:“之省?!迸c之印,不受;強之曰:“毋累公!”魯擲印鏗然,厲聲曰:“君非知魯亮儕者!”竟怒馬馳去。合邑土民焚香送之。
  至省,先謁兩司告之故。皆曰:“汝病喪心耶?以若所為,他督撫猶不可,況田公耶?”明早詣轅,則兩司先在。名紙未投,合轅傳呼魯令入。田公南向坐,面鐵色,盛氣迎之,旁列司、道下文武十余人,睨魯曰:“汝不理縣事而來,何也?”曰:“有所啟?!痹唬骸坝『卧??”曰:“在中牟。”曰:“交何人?”曰:“李令?!碧锕Γ笥翌櫾唬骸疤煜抡≌邔幱惺且??”皆曰:“無之?!眱伤酒鹆⒅x曰:“某等教飭亡素,至有狂悖之員。請公并劾魯,付某等嚴訊朋黨情弊,以懲余官!”魯免冠前叩首,大言曰:“固也。待裕言之:裕一寒士,以求官故,來河南。得官中牟,喜甚,恨不連夜排衙視事。不意入境時,李令之民心如是,士心如是,見其人,知虧帑故又如是。若明公已知其然而令裕往,裕沽名譽,空手歸,裕之罪也。若明公未知其然而令裕往,裕歸陳明,請公意旨,庶不負大君子愛才之心與圣上以孝治天下之意。公若以為無可哀憐,則裕再往取印未遲。不然,公轅外官數十,皆求印不得者也,裕何人,敢逆公意耶?”田公默然。兩司目之退。魯不謝,走出,至屋霤外;田公變色下階,呼曰:“來!”魯入跪。又招曰:“前!”取所戴珊瑚冠覆魯頭,嘆曰:“奇男子!此冠宜汝戴也。微汝,吾幾誤劾賢員。但疏去矣,奈何!”魯曰:“幾日?”曰:“五日,快馬不能追也?!濒斣唬骸肮卸?,裕能追之。裕少時能日行三百里;公果欲追疏,請賜契箭一枝以為信!”公許之,遂行。五日而疏還。中牟令竟無恙。以此魯名聞天下。
  先是,亮儕父某為廣東提督,與三藩要盟。亮儕年七歲,為質子于吳。吳王坐朝,亮儕黃衫,戴貂蟬侍側。年少豪甚,讀書畢,日與吳王帳下健兒學嬴越勾卒、擲涂賭跳之法,故武藝尤絕人云。
錢大昕
萬斯同先生傳
  萬先生斯同字季野,鄞人。高祖表,明都督同知。父泰,明崇禎丙子舉人,鼎革后以經史分授諸子,各名一家。先生其少子也,生而異敏,讀書過目不忘。八 歲在客坐中背誦揚子《法言》,終篇不失一字。年十四五取家所藏書遍讀之,皆得其大意。余姚黃太沖寓甬上,先生與兄斯大皆師事之,得聞蕺山劉氏之學,以慎獨為主、以圣賢為必可及。是時甬上有五經會,先生年最少,遇有疑義,輒片言析之。束發(fā)未嘗為時文,專意古學,博通諸史,尤熟于明代掌故,自洪武至天啟實錄皆能閷誦。尚書徐公乾學聞其名招致之,其撰《讀禮通考》,先生予參定焉。
  會詔修《明史》,大學土徐公元文為總裁,欲薦人史局,先生力辭,乃延主其家,以刊修委之。元文罷,繼之者大學士張公玉書、陳公廷敬、尚書王公鴻緒,皆延請先生有加禮。先生素以明史自任,又病唐以后設局分修之失,嘗曰:“昔遷、固才既杰出,又承父學,故事信而言文。其后專家之書,才雖不逮,猶未至如官修者之雜亂也。譬如入人之室,始而周其堂寢匽湢,繼而知其蓄產禮俗,久之其男女少長性質剛柔、輕重賢愚無不習察,然后可制其家之事。若官修之史,倉卒而成于眾人,不暇擇其材之宜與事之習,是猶招市人而與謀室中之事也。吾所以辭史局而就館總裁所者,唯恐眾人分操割裂,使一代治亂賢奸之跡暗昧而不明耳。”又曰:“史之難言久矣!非事信而言文,其傳不顯。李翱、曾鞏所譏魏晉以后,賢奸事跡暗昧而不明,由無遷、固之文是也。而在今則事之信尤難,蓋俗之偷久矣,好惡因心,而毀譽隨之,一家之事,言者三人,而其傳各異矣,況數百年之久乎!言語可曲附而成,事跡可鑿空而構,其傳而播之者,未必皆直道之行也;其聞而書之者,未必有裁別之識也。非論其世、知其人而具見其表里,則吾以為信而人受其枉者多矣。吾少館于某氏,其家有列朝實錄,吾讀而詳識之。長游四方,就故家長老求遺書,考問往事,旁及郡志邑乘、雜家志傳之文,靡不網羅參伍,而要以實錄為指歸。蓋實錄者,直載其事與言而無所增飾者也。因其世以考其事、核其言而平心察之,則其人之本末十得其八九矣。然言之發(fā)或有所由,事之端或有所起,而其流或有所激,則非他書不能具也。凡實錄之難詳者,吾以它書證之,它書之誣且濫者,吾以所得于實錄者裁之,雖不敢謂具可信,而是非之枉于人者鮮矣。昔人于《宋史》已病其繁蕪,而吾所述將倍焉,非不知簡之為貴也,吾恐后之人務博而不知所裁,故先為之極,使知吾所取者有可損,而所不取者必非其事與言之真而不可益也?!?br />  建文一朝無實錄,野史因有遜國出亡之說,后人多信之,先生直斷之曰:“紫禁城無水關,無可出之理,鬼門亦無其地。《成祖實錄》稱:‘建文闔宮自焚,上望見宮中煙起,急遣中使往救,至已不及,中使出其尸于火中,還白上。’所謂中使者,乃成祖之內監(jiān)也,安肯以后尸誑其主?而清宮之日,中涓嬪御為建文所屬意者逐一毒考,茍無自焚實據,豈肯不行大索之令耶?且建文登極二三年,削奪親藩,曾無寬假,以至燕王稱兵犯闕,逼迫自殞。即使出亡,亦是勢窮力盡,謂之遜國可乎?”由是建文之書法遂定。
  在都門十余年,士大夫就問無虛日,每月兩三會,聽講者常數十人。于前史體例貫穿精熟,指陳得失,皆中肯綮,劉知幾、鄭樵諸人不能及也。馬、班史皆有表,而《后漢》、《三國》以下無之,劉知幾謂“得之不為益,失之不為損。”先生則曰:“史之有表,所以 通紀傳之窮,有其人已入紀傳而表之者,有未入紀傳而牽連以表之者,表立而后紀傳之文可省,故表不可廢。讀史而不讀表,非深于史者也?!?br />  康熙壬午四月卒,年六十,所著《歷代史表》六十卷、《紀元匯考》四卷、《廟制圖考》四卷、《儒林宗派》八卷、《石經考》二卷,皆刊行。又有《周正匯考》八卷、《歷代宰輔匯考》八卷、《宋季忠義錄》十六卷、《六陵遺事》一卷、《庚申君遺事》一卷、《群書疑辨》十二卷、《書學匯編》二十二卷、《崑河源考》二卷、《河渠考》十二卷、《石園詩文集》二十卷,予皆未見也。乾隆初,大學士張公廷玉等奉詔刊定《明史》,以王公鴻緒史稿為本而增損之,王氏稿大半出先生手也。
姚鼎
登泰山記
  泰山之陽,汶水西流;其陰,濟水東流。陽谷皆入汶,陰谷皆入濟。當其南北分者,古長城也。最高日觀峰,在長城南十五里。
  余以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師乘風雪,歷齊河、長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長城之限,至于泰安,是月丁未,與知府朱孝純子穎由南麓登。四十五里,道皆砌石為磴,其級七千有余。泰山正南面有三谷。中谷繞泰安城下,酈道元所謂環(huán)水也。余始循以入,道少半,越中嶺,復循西谷,遂至其巔。古時登山,循東谷入,道有天門。東谷者,古謂之天門溪水,余所不至也。今所經中嶺及山巔崖限當道者,也皆謂之天門云。道中迷霧冰滑,磴幾不可登。及既上,蒼山負雪,明燭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徠如畫,而半山居霧若帶然。
  戊申晦,五鼓,與子穎坐日觀亭,待日出。大風揚積雪擊面。亭東自足下皆云漫。稍見云中白若樗蒱數十立者,山也。極天云一線異色,須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紅光動搖承之?;蛉眨藮|海也?;匾暼沼^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絳皜駁色,而皆若僂。
  亭西有岱祠,又有碧霞元君祠?;实坌袑m在碧霞元君祠東。是日,觀道中石刻,自唐顯慶以來,其遠古刻盡漫失。僻不當道者,皆不及往。
  山多石,少土。石蒼黑色,多平方,少圓。少雜樹,多松,生石罅,皆平頂。冰雪,無瀑水。無鳥獸音跡。至日觀數里內無樹,而雪與人膝齊。
  桐城姚鼐記。
姚鼐
袁隨園君墓志銘
  君錢塘袁氏,諱枚,字子才。其仕在官,有名績矣。解官后,作園江寧西城居之,曰隨園。世稱隨園先生,乃龍著云。祖諱锜,考諱濱,叔父鴻,皆以貧游幕四方。君之少也,為學自成。年二十一,自錢塘至廣西,省叔父于巡撫幕中。巡撫金公鉷一見異之,試以銅鼓賦,立就,甚瑰麗。會開博學鴻詞科,即舉君。時舉二百余人,惟君最少。及試報罷,中乾隆戊午科順天鄉(xiāng)試,次年成進士,改庶吉士。散館,又改發(fā)江南為知縣,最后調江寧知縣。江寧故巨邑,難治。時尹文端公為總督,最知君才。君亦遇事盡其能,無所回避,事無不舉矣。既而去職家居。再起,發(fā)陜西,甫及陜,遭父喪歸,終居江寧。
  君本以文章人翰林有聲,而忽擯外;及為知縣,著才矣,而仕卒不進。自陜歸,年甫四十,遂絕意仕宦,盡其才以為文辭歌詩。足跡造東南山水佳處皆遍。其瑰奇幽邈,一發(fā)于文章,以自喜其意。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隨園投詩文,幾無虛日。君園館花竹水石,幽深靜麗,至櫺檻器具,皆精好,所以待賓客者甚盛。與人留連不倦,見人善,稱之不容口。后進少年詩文一言之美,君必能舉其詞,為人誦焉。
  君古文、四六體,皆能自發(fā)其思,通乎古法。于為詩,尤縱才力所至,世人心所欲出不能達者,悉為達之,士多仿其體。故《隨園詩文集》,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負販,皆知貴重之。海外琉球,有來求其書者。君仕雖不顯,而世謂百余年來,極山林之樂,獲文章之名,蓋未有及君也。
  君始出,試為溧水令。其考自遠來縣治,疑子年少,無吏能,試匿名訪諸野。皆曰:“吾邑有少年袁知縣,乃大好官也?!笨寄讼?,入官舍。在江寧嘗朝治事,夜召士飲灑賦詩,而尤多名蹟。江寧市中以所判事,作歌曲,刻行四方。君以為不足道,后絕不欲人述其吏治云。
  君卒于嘉慶二年十一月十七日,年八十二。夫人王氏無子,撫從父弟樹子通為子。既而側室鐘氏又生子遲。孫二:曰初,曰禧。始君葬父母于所居小倉山北,遺命以己祔。嘉慶三年十二月乙卯,祔葬小倉山墓左。桐城姚鼐以君與先世有交,而鼐居江寧,從君游最久。君歿,遂為之銘曰:“粵有耆龐,才博以豐。出不可窮,匪雕而工。文士是宗,名越海邦。藹如其沖,其產越中。載官倚江,以老以終。兩世阡同,銘是幽宮?!?br />汪中
哀鹽船文
  乾隆三十五年十二月乙卯,儀征鹽船火,壞船百有三十,焚及溺死者千有四百。是時鹽綱皆直達,東自泰州,西極于漢陽,轉運半天下焉。惟儀征綰其口,列檣蔽空,束江而立,望之隱若城廓。一夕并命,郁為枯臘,烈烈厄運,可不悲邪?
  于時玄冥告成,萬物休息,窮陰涸凝,寒威凜慄,黑眚拔來,陽光西匿。群飽方嬉,歌咢宴食,死氣交纏,視面惟墨。夜漏始下,驚飆勃發(fā),萬竅怒號,地脈湯決,大聲發(fā)于空廓,而水波山立。
  于斯時也,有火作焉。摩木自生,星星如血。炎火一灼,百舫盡赤。青煙睒睒,熛若沃雪。蒸云氣以為霞,炙陰崖而焦犦。始連烖以下碇,乃焚如以俱沒。跳躑火中,明見毛發(fā)。痛豏田田,狂呼氣竭。轉側張皇,生涂未絕。倏陽焰之騰高,鼓腥風而一吷。洎埃霧之重開,遂聲銷而形滅。齊千命于一瞬,指人世以長訣。發(fā)冤氣之焄蒿,合游氛而障日。行當午而迷方,揚沙礫之嫖疾。衣繒敗絮,墨查炭屑,浮江而下,至于海不絕。
  亦有沒者善游,操舟若神,死喪之威,從井有仁,旋入雷淵,并為波臣。又或擇音無門,投身急瀨,知蹈水之必濡,猶入險而思濟。挾驚浪以雷奔,勢若隮而終墜;逃灼爛之須臾,乃同歸乎死地。積哀怨于靈臺,乘精爽而為厲。出寒流以浹辰,目睊睊而猶視。知天屬之來撫,懁流血以盈眥;訴強死之悲心,口不言而以意。
  若其焚剝支離,漫漶莫別,圜者如圈,破者如玦。積埃填竅,灖指失節(jié),嗟貍首之殘形,聚誰何而同穴。收然灰之一抔,辨焚馀之白骨。呼嗚,哀哉!
  且夫眾生乘化,是云天常,妻孥環(huán)之,絕氣寢床。以死衛(wèi)上,用登明堂,離而不懲,祀為國殤。茲也無名,又非其命,天乎何辜,罹此冤橫!游魂不歸,居人心絕。麥飯壺漿,臨江嗚咽。日墮天昏,悽悽鬼語。守哭迍醟,心期冥遇。惟血嗣之相依,尚騰哀而屬路?;蚺e族之沈波,終狐祥而無主。悲夫!叢冢有坎,泰厲有祀,強飲強食,馮其氣類。尚群游之樂,而無為妖祟!人逢其兇也邪?天降其酷也邪?夫何為而至于此極哉!
洪亮吉
出關與畢侍郎箋
  自渡風陵,易車而騎,朝發(fā)蒲坂,夕宿鹽池。陰云蔽虧,時雨凌厲。自河以東,與關內稍異,土逼若衖,塗危入棧。原林黯慘,疑披谷口之霧;衢歌哀怨,恍聆山陽之笛。
  日在西隅,始展黃君仲則殯于運城西寺。見其遺棺七尺,枕書滿篋。撫其吟案,則阿之遺箋尚存;披其繐帷,則城東之小史既去。蓋相如病肺,經月而難痊;昌谷嘔心,臨終而始悔者也。猶復丹鉛狼藉,兒案紛披,手不能書,畫之以指。此則杜鵑欲化,猶振哀音;鷙鳥將亡,冀留勁羽;遺棄一世之務,留連身后之名者焉。
  伏念明公,生則為營薄宦,死則為卹衰親。復發(fā)德音,欲梓遺集。一上之身,玉成終始,聞之者動容,受之者淪髓。冀其游岱之魂,感恩而西顧;返洛之旐,銜酸而東指。又況龔生竟夭,尚有故人;元伯雖亡,不無死友,他日傳公風義,勉其遺孤,風茲來祀,亦盛事也。
  今謹上其詩及樂府共四大冊。此君生平與亮吉雅故,惟持論不同,嘗戲謂亮吉曰:“予不幸早死,集經君訂定,必乖余之指趣矣?!笔∑溥z言,為之墮淚。今不敢輒加朱墨,皆封送閣下,暨與述菴廉使、東有侍讀,共刪定之。即其所就,已有足傳,方乎古人,無愧作者。惟藁草皆其手寫,別無副本,梓后尚望付其遺孤,以為手澤耳。
  亮吉十九日已抵潼關,馬上率啓,不宣。
惲敬
游廬山記
  廬山據潯陽彭蠡之會,環(huán)三面皆水也。凡大山得水,能敵其大以蕩潏之則靈。而江湖之水,吞吐夷曠,與海水異。故并海諸山多壯郁,而廬山有娛逸之觀。
  嘉慶十有八年三月己卯,敬以事絕宮亭,泊左蠡。庚辰, 星子,因往游焉。是日往白鹿洞,望五老峰,過小三峽,駐獨對亭,振鑰頓文會堂。有桃一株,方花,右芭蕉一株,葉方茁。月出后,循貫道溪,歷釣臺石、眠鹿場,右轉達后山。松杉千萬為一桁,橫五老峰之麓焉。
  辛巳,由三峽澗,陟歡喜亭。亭廢,道險甚。求李氏山房遺址,不可得。登含鄱嶺,大風嘯于嶺背,由隧來。風止,攀太乙峰。東南望南昌城,迤北望彭澤,皆隔湖,湖光湛湛然。頃之,地如卷席,漸隱;復頃之,至湖之中;復頃之,至湖嬭,而山足皆隱矣。始知云之障自遠至也。于是四山皆蓬蓬然,而大云千萬成陣,起山后,相馳逐布空中,勢且雨,遂不至五老峰而下。窺玉淵潭,憩棲賢寺?;赝謇戏?,乃夕日穿漏,勢相倚負。返,宿于文會堂。
  壬午,道萬杉寺,飲三分池。未抵秀峰寺里所,即見瀑布在天中。既及門,因西瞻青玉峽,詳睇香爐峰,盥于龍井。求太白讀書堂,不可得。返,宿秀峰寺。
  癸未,往瞻云,迂道繞白鶴觀。旋至寺,觀右軍墨池。西行,尋栗里臥醉石。石大于屋,當澗水。途中訪簡寂觀,未往。返,宿秀峰寺,遇一微頭陀。
  甲申,吳蘭雪攜廖雪鷺、沙彌朗園來,大笑,排闥人。遂同上黃巖,側足逾文殊臺,俯玩瀑布下注,盡其變。叩黃巖寺,跐亂石尋瀑布源,溯漢陽峰,徑絕而止。復返宿秀峰寺。蘭雪往瞻云,一微頭陀往九江。是夜大雨。在山中五日矣。
  乙酉,曉望瀑布,倍未雨時。出山五里所,至神林浦,望瀑布益明。山沈沈蒼釅一色,巖谷如削平。頃之,香爐峰下白云一縷起,遂團團相銜出;復頃之,遍山皆團團然;復頃之,則相與為一。山之腰皆弇之,其上下仍蒼釅一色:生平所未睹也。夫云者,水之征,山之靈所泄也。敬故于是游所歷,皆類記之,而于云獨記其詭變足以娛性逸情如是,以詒后之好事者焉。
沈復
閑情記趣
  余憶童稚時,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見藐小微物,必細察其紋理,故時有物外之趣。夏蚊成雷,私擬作群鶴舞空。心之所向,則或千或百果然鶴也。昂首觀之,項為之強。又留蚊于素帳中,徐噴以煙,使其沖煙飛鳴,作青云白鶴觀,果如鶴唳云端,怡然稱快。于土墻凹凸處,花臺小草叢雜處,常蹲其身,使與臺齊;定神細視,以叢草為林,以蟲蟻為獸,以土礫凸者為丘,凹者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一日見二蟲斗草間,觀之正濃,忽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蓋一癩蝦蟆也,舌一葉而二蟲盡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覺呀然驚恐。神定,捉蝦蟆,鞭數十,驅之別院。年長思之,二蟲之斗,蓋圖奸不從也。古語云:“奸近殺”,蟲亦然耶?貪此生涯,卵為蚯蚓所哈(吳俊呼陽曰卵),腫不能便。提鴨開口哈之,婢嫗偶釋手,鴨顛其頸作吞噬狀,驚而大哭,傳為語柄。此皆幼時閑情也。
  余掃墓山中,檢有巒紋可觀之石,歸與蕓商曰:“用油灰疊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勻也。本山黃石雖古樸,亦用油灰,則黃白相間,鑿痕畢露,將奈何?”蕓曰:“擇石之頑劣者搗末,于灰痕處乘濕糝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興窯長方盆,疊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橫方紋,如云林石法,巉巖凹凸,若臨江石磯狀。虛一角,用河泥種千瓣白萍。石上植蔦蘿,俗呼云松。經營數日乃成。至深秋,蔦蘿蔓延滿山,如藤蘿之懸石壁,花開正紅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紅白相間,神游其中,如登蓬島。置之檐下,與蕓品題。此處宜設水閣,此處宜立茅亭,此處宜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間”;此可以居,此可以釣,此可以眺。胸中邱壑,若將移居者然。一夕,貓奴爭食,自檐而墮,連盆與架頃刻碎之。余嘆曰:“即此小經營,尚干造物忌耶!”兩人不禁淚落。
  友人魯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寫松柏或梅菊,工隸書,兼工鐵筆。余寄居其家之蕭爽樓,一年有半。樓共五椽,東向,余居其三?;廾黠L雨,可以遠眺。庭中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廊有廂,地極幽靜。移居時,有一仆一嫗,并挈其小女來。仆能成衣,嫗能紡績。于是蕓繡,嫗績,仆則成衣,以供薪水。余素愛客,小酌必行令。蕓善不費之烹庖,瓜蔬魚蝦,一經蕓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貧,每出杖頭錢,作竟日敘。余又好潔,地無纖塵,且無拘束,不嫌放縱。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來。蕓則拔釵沽酒,不動聲色。良辰美景,不放輕過。
  蕭爽樓有四忌:談官宦陞遷,公廨時事,八股時文,看牌擲色。有犯必罰酒五斤。有四?。嚎犊浪?,風流蘊藉,落拓不羈,澄靜緘默。長夏無事,考對為會。每會八人,每人各攜青蚨二百。先拈鬮,得第一者為主考,關防別座。第二者為謄錄,亦就座。余作舉子,各于謄錄處取紙一條,蓋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為限,行立構思,不準交頭私語。對就后投入一匣,方許就座。各人交卷畢,謄錄啟匣,并錄一冊,轉呈主考,以杜狥私。十六對中取七言三聯,五言三聯。六聯中取第一者即為后任主考,第二者為謄錄。每人有兩聯不取者罰錢二十文,取一聯者免罰十文,過限者倍罰。一場,主考得香錢百文。一日可十場,積錢千文,酒資大暢矣。惟蕓議為官卷,準坐而構思。
  楊補凡為余夫婦寫載花小影,神情確肖。是夜月色頗佳,蘭影上粉墻,別有幽致。星瀾醉后興發(fā)曰:“補凡能為君寫真,我能為花圖影。”余笑曰:“花影能如人影否?”星瀾取素紙鋪于墻,即就蘭影,用墨濃淡圖之。日間取視,雖不成畫,而花葉蕭疏,自有月下之趣。蕓甚寶之,各有題詠。
  蘇城有南園、北園二處,菜花黃時,苦無酒家小飲;攜盒而往,對花冷飲,殊無意味?;蜃h就近覓飲者,或議看花歸飲者,終不如對花熱飲為快。眾議未定。蕓笑曰:“明日但各出杖頭錢,我自擔爐火來?!北娦υ唬骸爸Z?!北娙?,余問曰:“卿果自往乎?”蕓曰:“非也。妾見市中賣餛飩者,其擔鍋灶無不備,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調端整,到彼處再一下鍋,茶酒兩便?!庇嘣唬骸熬撇斯瘫阋?。茶乏烹具?!笔|曰:“攜一砂罐去,以鐵叉串罐柄,去其鍋,懸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稱善。街頭有鮑姓者,賣餛飩為業(yè),以百錢雇其擔,約以明日午后。鮑欣然允議。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眾感嘆服。飯后同往,并帶席墊。至南園,擇柳陰下團坐。先烹茗,飲畢,然后暖酒烹肴。是時風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蝶蜂亂飛,令人不飲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擔者頗不俗,拉與同飲。游人見之莫不羨為奇想。杯盤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臥,或歌或嘯。紅日將頹,余思粥,擔者即為買米煮之,果腹而歸。蕓問曰:“今日之游樂平?”眾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贝笮Τ錾ⅰ?br />梅曾亮
記棚民事
  余為董文格公作行狀,盡覽其奏議。其任安徽巡撫,奏準棚民開山事甚力,大旨言與棚民相告訐者,皆溺于龍脈風水之說,至有以數百畝之山,保一棺之土,棄典禮,荒地利,不可施行。而棚民能攻苦茹淡于叢山峻嶺,人跡不可通之地,開種旱谷,以佐稻粱。人無閑民,地無遺利,于策至便,不可禁止,以啓事端。余覽其說而是之。
  及余來宣城,問諸鄉(xiāng)人。皆言未開之山,土堅石固,草樹茂密,腐葉積數年,可二三寸,每天雨從樹至葉,從葉至士石,歷石罅滴瀝成泉,其下水也緩,又水下而土不隨其下。水緩,故低田受之不為災;而半月不雨,高田猶受其浸溉。今以斤斧童其山,而以鋤犁疏其土,一雨未畢,沙石隨下,奔流注壑澗中,皆填汙不可貯水,畢至洼田中乃止;及洼田竭,而山田之水無繼者。是為開不毛之上,而病有谷之田;利無稅之傭,而瘠有稅之戶也。余亦聞其說而是之。
  嗟夫!利害之不能兩全也久矣。由前之說,可以息事;由后之說,可以保利。若無失其利,而又不至如董公之所憂,則吾蓋未得其術也。故記之以俟夫習民事者。
梅曾亮
游小盤谷記
  江寧府城,其西北包盧龍山而止。余嘗求小盤谷,至其地,土人或曰無有。唯大竹蔽天,多歧路,曲折廣狹如一,探之不可窮。聞犬聲,乃急赴之,卒不見人。
  熟五斗米頃,行抵寺,曰歸云堂。土田寬舒,居民以桂為業(yè)。寺傍有草徑其微,南出之,乃墜大谷。四山皆大桂樹,隨山陂陀。其狀若仰大盂,空響內貯,謦咳不得他逸;寂寥無聲,而耳聽常滿。淵水積焉,盡山麓而止。
  由寺北行,至盧龍山,其中坑谷洼隆,若井灶齦腭之狀?;蛟唬骸斑z老避兵者,三十六茅庵,七十二團瓢,皆當其地?!?br />  日且暮,乃登山循城而歸。瞑色下積,月光布其上。俯視萬影摩蕩,若魚龍起伏波浪中。諸人皆曰:“此萬竹蔽天處也。所謂小盤谷,殆近之矣。”同游者,侯振廷舅氏,管君異之、馬君湘帆,歐生岳庵,弟念勤,凡六人。
龔自珍
病梅館記
  江寧之龍蟠,蘇州之鄧尉,杭州之西溪,皆產梅?;蛟唬好芬郧鸀槊?,直則無姿;以欹為美,正則無景;梅以疏為美,密則無態(tài)。固也。此文人畫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詔大號,以繩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刪密,鋤正,以殀梅、病梅為業(yè)以求錢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錢之民,能以其智力為也。有以文人畫士孤癖之隱,明告鬻梅者,斫其正,養(yǎng)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以求重價,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畫士之禍之烈至此哉!
  予購三百盆,皆病者,無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療之、縱之、順之,毀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縛;以五年為期,必復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畫士,甘受詬厲,辟病梅之館以貯之。嗚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閑田,以廣貯江寧、杭州、蘇州之病梅,窮予生之光陰以療梅也哉?
龔自珍
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
  飲差大臣兵部尚書都察院右都御史林公既陛辭,禮部主事仁和龔自珍則獻三種決定義,三種旁義,三種答難義,一種歸墟義。
  中國自禹、箕子以來,食貨并重。自明初開礦,四百余載,未嘗增銀一厘,今銀盡明初銀也。地中實,地上虛,假使不漏于海,人事火患,歲歲約耗銀三四千兩,況漏于海如此乎?此決定義,更無疑義。漢世五行家,以食妖、服妖占天下之變。鴉片煙則食妖也,其人病魂魄,逆晝夜。其食者宜繯首誅!販者、造者宜刎脰誅!兵丁食,宜刎脰誅!此決定義,更無疑義。誅之不可勝誅,不可不絕其源;絕其源,則夷不逞,奸民不逞。有二不逞,無
  武力何以勝也?公駐澳門,距廣州城遠,夷也。公以文臣孤入夷,其可乎?此行宜以重兵自隨,此正皇上頒關防使節(jié)制水師意也。此決定義,更無疑義。
  食妖宜絕矣,宜并杜絕呢羽毛之至。杜之則蠶桑之利重,木棉之利重,蠶桑、木棉之利重,則中國實。又凡鐘表、玻璃、燕窩之屬,悅上都之少年,而奪其所重者,皆至不急之物也,宜皆杜之。此一旁義。宜勒限使夷人徙澳門,不許留一夷。留夷館一所,為互市之棲止。此又一旁義?;鹌饕酥v求,京師火器營,乾隆中攻金川用之,不知施于海便否?廣州有巧工能造火器否?胡宗憲《圖編》,有可約略仿用者否?宜下群吏議。如帶廣州兵赴澳門,多帶巧匠,以便修整軍器。此又一旁義。
  于是有儒生送難者曰:“中國食急于貨?!币u漢臣劉陶舊議論以相抵。固也,似也,抑我豈護惜貨而置食于不理也哉?此議施之于開礦之朝,謂之切?。皇┲诮y出海之朝,謂之不切病。食固第一,貨即第二,禹、箕子言如此矣。此一答難。于是有關吏送難者日:“不用呢羽、鐘表、燕窩、玻璃,稅將絀。”夫中國與夷人互市,大利在利其米,此外皆末也。宜正告之曰:行將關稅定額,陸續(xù)請減,未必不蒙恩允;國家斷斷不恃榷關所入,矧所損細所益大。此又一答難。乃有迂誕書生送難者,則不過日“為寬大”而已,曰“必毋用兵”而已。告之曰:“刑亂邦用重典”,周公公訓也。至于用兵,不比陸路之用兵,此驅之,非剿之也;此守??冢牢揖?,不許其入,非與彼戰(zhàn)于海,戰(zhàn)于艅艎也。伏波將軍則近水,非樓船將軍,非橫海將軍也。況陸路可追,此無可追,取不逞夷人及奸民,就地正典刑,非有大兵陣之原野之事,豈古人于陸路開邊釁之比也哉?此又一答難。
  以上三難,送難者皆天下黠猾游說而貌為老成迂拙者也?;浭×盼闹杏兄?,幕客中有之,游客中有之,商估中有之,恐紳士中未必無之,宜殺一儆百。公此行此心,為若輩所動,游移萬一,此千載之一時,事機一跌,不敢言之矣!不敢言之矣!
  古奉使之詩曰:“憂心悄悄,仆夫況瘁。”悄悄者何也?慮嘗試也,慮窺伺也,慮泄言也。仆夫左右親近之人,皆大敵也。仆夫且憂形于色,而有況瘁之容,無飛揚之意,則善于奉使之至也。閣下其繹此詩!
  何為一歸墟義也?曰:我與公約,期公以兩期期年,使中國十八行省銀價平,物力實,人心定,而后歸報我皇上?!稌吩唬骸叭羯渲兄?。”我之言,公之鵠矣。
薛福成
觀巴黎油畫記
  光緒十六年春閏二月甲子,余游巴黎蠟人館。見所制蠟人,悉仿生人,形體態(tài)度,發(fā)膚顏色,長短豐瘠,無不畢肖。自王公卿相以至工藝雜流,凡有名者,往往留像于館。或立或臥,或坐或俯,或笑或哭,或飲或博,驟視之,無不驚為生人者。余亟嘆其技之奇妙。譯者稱:“西人絕技,尤莫逾油畫,盍馳往油畫院,一觀普法交戰(zhàn)圖乎?”
  其法為一大圜室,以巨幅懸之四壁,由屋頂放光明入室。人在室中,極目四望,則見城堡、岡巒、溪澗、樹林,森然布列;兩軍人馬雜遝;馳者、伏者、奔者、追者、開槍者、燃炮者、搴大旗者、挽炮車者,絡繹相屬。每一巨彈墮地,則火光迸裂,煙焰迷漫;其被轟擊者,則斷壁危樓,或黔其廬,或赭其垣。而軍士之折臂斷足、血流殷地、偃仰僵仆者,令人目不忍睹。仰視天,則明月斜掛,云霞掩映;俯視地,則綠草如茵,川原無際。幾自疑身外即戰(zhàn)場,而忘其在一室中者。迨以手捫之,始知其為壁也、畫也、皆幻也。余聞法人好勝,何以自繪敗狀,令人喪氣若此?譯者曰:“所以昭炯戒,激眾憤、圖報復也?!眲t其意深長矣。
  夫普法之戰(zhàn),迄今雖為陳跡,而其事信而有征。然者此畫果真邪、幻邪?幻者而同于真邪?真者而同于幻邪?斯二者蓋皆有之。
林紓
記超山梅花
  夏容伯同聲,嗜古士也,隱于棲溪。余與陳吉士、高嘯桐買舟訪之。約尋梅于超山。由溪上易小舟,循淺瀨至超山之北。沿岸已見梅花。里許,遵陸至香海樓,觀宋梅。梅身半枯,側立水次;古干詰屈,苔蟠其身,齒齒作鱗甲。年久,苔色幻為銅青。旁列十余樹,容伯言皆明產也。景物凄黯無可紀,余索然將返。容伯導余過唐玉潛祠下,花乃大盛:縱橫交糾,玉雪一色;步武高下,沿梅得徑。遠馥林麓,近偃陂陀;叢芬積縞,彌滿山谷。幾四里始出梅窩,陰松列隊,下聞溪聲,余來船已停瀨上矣。余以步,船人以水,沿溪行,路盡適相值也。是晚仍歸棲溪。
  遲明,復以小舟繞出山南,花益多于山北。野水古木,渺滯翳,小徑岐出為八、九道,抵梅而盡。至乾元觀,觀所謂水洞者。潭水清冽,怪石怒起水上,水附壁而止。石狀豁閜,陰綠慘淡。石脈直接旱洞。旱洞居觀右偏。三十余級,及洞口,深窈沉黑中,有風水蕩擊之聲。同游陳寄湖、滌寮兄弟,犦管入,不竟洞而出。潭之右偏,鐫“海云洞”三大字,宋趙清獻筆也。尋丁酉軒父子石像,已剝落,詩碣猶隱隱可讀。容伯飯我觀中。余舉觴嘆息,以生平所見梅花,咸不如此之多且盛也。容伯言:“冬雪霽后,花益奇麗,過于西溪?!比晃飨鄡芍粒泛颉=竦鳌冻矫坊ㄓ洝?,一寄容伯,一寄余友陳壽慈于福州。壽慈亦嗜梅者也。
林紓
湖之魚
  林子啜茗于湖濱之肆,叢柳蔽窗,湖水皆黯碧如染,小魚百數來會其下。
  戲嚼豆脯唾之,群魚爭喋;然隨喋隨逝,繼而存者,三四魚焉。再唾之,墜綴葑草之上,不食矣。始謂魚之逝者皆飽也。尋丈之外,水紋攢動,爭喋他物如故。
  余方悟:釣者將下鉤,必先投食以引之。魚圖食而并吞鉤。久乃知,凡下食者皆將有鉤矣。然則名利之藪,獨無鉤乎?不及其盛下食之時而去之,其能脫鉤而逝者幾何也?!
章炳麟
鄒容傳
  鄒容,字威丹,四川巴人。父某,行商隴蜀間,略知書。容少慧敏,年十二,誦“九經”、《史記》、《漢書》皆上口。父以科甲期之,君弗欲,時喜雕刻,父怒,輒榜笞至流血,然愈重愛。容稍長,從成都呂翼文學。與人言,指天畫地,非堯舜,薄周孔,無所避。翼文懼,擯之。父令就日本學,時年十七矣。與同學鈕永建規(guī)設中國協會,未就。學二歲,陸軍學生監(jiān)督姚甲有奸私事,容偕五人排闥入其邸中,榜頰數十,持剪刀斷其辮發(fā)。事覺,潛歸上海,與章炳麟見于愛國學社。是時,社生多習英吉利語,容調之曰:“諸君堪為賈人耳?!鄙缟耘?,欲毆之。廣州大駔馮鏡如,故入英吉利籍,方設國民議政廳于上海,招容,容詰鏡如曰:“若英吉利人,此國民者,中國民邪?英吉利國民邪?”鏡如慚,事中寢。
  容既明習國史,學于翼文,復通曉《說文》部居。疾異族如仇讎,乃草《革命軍》以擯滿洲。自念語過淺露,就炳麟求修飾。炳麟曰:“感恒民當如是?!毙蚨讨?。會虜遣江蘇候補道俞明震檢察革命黨事,將逮愛國學社教習吳脁。脁故惎容、炳麟,又幸脫禍,直詣明震自歸,且以《革命軍》進。明震緩脁,脁逸,遂名捕容、炳麟。容在獄,日就炳麟說經,亦時時講佛典,炳麟以《因明人正理論》授之,曰:“學此,可以解三年之憂矣?!泵髂?,獄決,容、炳麟皆罰作。西人遇囚無狀。容不平,又啖麥飯不飽,益憤激,內熱溲膏。炳麟謂容曰:“子素不嗜聲色,又未近女,今不夢寐而髓自出,宜懲忿自攝持,不者至春當病溫?!泵髂暾?,疾果發(fā)。體溫溫不大熱,但欲寐;又懊煩冤,不得臥;夜半獨語罵人,比旦皆不省。炳麟知其病少陰也,念得中工,進黃連、阿膠,雞子黃湯,病日已矣。則告獄卒長,請自為持脈疏湯藥,弗許;請召日本醫(yī),弗許。病四十日,二月二十九日夜半卒于獄中,年二十一矣。詰朝日加巳,炳麟往撫其尸,目不瞑。內外嘩言:西醫(yī)受賄,下毒藥殺之。疑不能明。然西醫(yī)視獄囚至微賤,凡病皆令安坐待命,勿與藥。獄囚五百,歲瘐死者率一百六十人。容疾始發(fā),而醫(yī)不知其??;比日久,病能已著,顧予以熱病常藥,亦下毒之次也。
  容卒之歲,日本與露西亞始成。
徐珂
馮婉貞勝英人于謝莊
  咸豐庚申,英法聯軍自海入侵,京洛騷然。距圓明園十里,有村曰謝莊,環(huán)村居者皆獵戶。中有魯人馮三保者,精技擊。女婉貞,年十九,姿容妙曼,自幼好武術,習無不精。是年,謝莊辦團,以三保勇而多藝,推為長。筑石砦土堡于要隘,樹幟曰“謝莊團練馮”。一日晌午,諜報敵騎至,旋見一白酋督印度卒約百人,英將也,馳而前。三保戒團眾裝藥實彈,毋妄發(fā),曰:“此勁敵也,度不中而輕發(fā),徒糜彈藥,無益吾事。慎之!”
  時敵軍已近砦,槍聲隆然,砦中人踡伏不少動。既而敵行益邇,三保見敵勢可乘,急揮幟,曰:“開火!”開火者,軍中發(fā)槍之號也。于是眾槍齊發(fā),敵人紛墮如落葉。及敵槍再擊,砦中人又騖伏矣,蓋籍砦墻為蔽也。攻一時,敵退,三保亦自喜。婉貞獨戚然曰:“小敵去,大敵來矣!設以炮至,吾村不齏粉乎?”三保瞿然曰:“何以為計?”婉貞曰:“西人長火器而短技擊,火器利襲遠,技擊利巷戰(zhàn)。吾村十里皆平原,而與之競火器,其何能勝?莫如以吾所長,攻敵所短。操刀挾盾,猱進鷙擊,徼天之幸,或能免乎!”三保曰:“悉吾村之眾,精技擊者不過百人。以區(qū)區(qū)百人,投身大敵,與之撲斗,何異以孤羊投狼群?小女子毋多談!”婉貞微嘆曰:“吾村亡無日矣!吾必盡吾力以拯吾村!拯吾村,即以衛(wèi)吾父?!庇谑羌x莊少年之精技擊者而詔之曰:“與其坐而待亡,孰若起而拯之?諸君無意則已,諸君而有意,瞻予馬首可也?!北娊愿袏^。
  婉貞于是率諸少年結束而出,皆玄衣白刃,剽疾如猿猴。去村四里有森林,陰翳蔽日,伏焉。未幾,敵兵果舁炮至,蓋五六百人也。挾刃奮起,率眾襲之。敵出不意,大驚擾,以槍上刺刀相搏擊,而便捷猛鷙終弗逮。婉貞揮刀奮斫,所當無不披靡,敵乃紛退。婉貞大呼曰:“諸君!敵人遠吾,欲以火器困吾也,急逐弗失!”于是眾人竭力撓之,彼此錯雜,紛紜拏斗,敵槍終不能發(fā),日暮,所擊殺者無慮百十人。敵棄炮倉皇遁,謝莊遂安。
梁啟超
少年中國說
  日本人之稱我中國也,一則曰老大帝國,再則曰老大帝國。是語也,蓋襲譯歐西人之言也。嗚呼!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任公曰:晉!是何言!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國在。
  欲言國之老少,請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常思既往,少年人常思將來。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戀心;惟思將來也,故生希望心。惟留戀也,故保守;惟希望也,故進取。惟保守也,故永舊;惟進取也,故日新。惟思既往也,事事皆其所已經者,故惟知照例;惟思將來也,事事皆其所未經者,故常敢破格。老年人常多憂慮,少年人常好行樂。惟多憂也,故灰心;惟行樂也,故盛氣。惟灰心也,故怯懦;惟盛氣也,故豪壯。惟怯懦也,故茍且;惟豪壯也,故冒險。惟茍且也,故能滅世界;惟冒險也,故能造世界。老年人常厭事,少年人常喜事。惟厭事也,故常覺一切事無可為者;惟好事也,故常覺一切事無不可為者。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陽。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戲文。老年人如鴉片煙,少年人如潑蘭地酒。老年人如別行星之隕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島。老年人如埃及沙漠之金字塔,少年人如西比利亞之鐵路。老年人如秋后之柳,少年人如春前之草。老年人如死海之潴為澤,少年人如長江之初發(fā)源。此老年人與少年人性格不同之大略也。任公曰:人固有之,國亦宜然。
  任公曰:傷哉,老大也!潯陽江頭琵琶婦,當明月繞船,楓葉瑟瑟,衾寒于鐵,似夢非夢之時,追想洛陽塵中春花秋月之佳趣。西宮南內,白發(fā)宮娥,一燈如穗,三五對坐,談開元、天寶間遺事,譜《霓裳羽衣曲》。青門種瓜人,左對孺人,顧弄孺子,憶侯門似海珠履雜遝之盛事。拿破倫之流于厄蔑,阿剌飛之幽于錫蘭,與三兩監(jiān)守吏,或過訪之好事者,道當年短刀匹馬馳騁中原,席卷歐洲,血戰(zhàn)海樓,一聲叱咤,萬國震恐之豐功偉烈,初而拍案,繼而撫髀,終而攬鏡。嗚呼,面皴齒盡,白發(fā)盈把,頹然老矣!若是者,舍幽郁之外無心事,舍悲慘之處無天地;舍頹唐之外無日月,舍嘆息之外無音聲;舍待死之外無事業(yè)。美人豪杰且然,而況尋常碌碌者耶?生平親友,皆在墟墓;起居飲食,待命于人。今日且過,遑知他日?今年且過,遑恤明年?普天下灰心短氣之事,未有甚于老大者。于此人也,而欲望以拿云之手段,回天之事功,挾山超海之意氣,能乎不能?
  嗚呼!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立乎今日以指疇昔,唐虞三代,若何之郅治;秦皇漢武,若何之雄杰;漢唐來之文學,若何之隆盛;康乾間之武功,若何之烜赫。歷史家所鋪敘,詞章家所謳歌,何一非我國民少年時代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之陳跡哉!而今頹然老矣!昨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處處雀鼠盡,夜夜雞犬驚。十八省之土地財產,已為人懷中之肉;四百兆之父兄子弟,已為人注籍之奴,豈所謂“老大嫁作商人婦”者耶?嗚呼!憑君莫話當年事,憔悴韶光不忍看!楚囚相對,岌岌顧影,人命危淺,朝不慮夕。國為待死之國,一國之民為待死之民。萬事付之奈何,一切憑人作弄,亦何足怪!
  任公曰:我中國其果老大矣乎?是今日全地球之一大問題也。如其老大也,則是中國為過去之國,即地球上昔本有此國,而今漸澌滅,他日之命運殆將盡也。如其非老大也,則是中國為未來之國,即地球上昔未現此國,而今漸發(fā)達,他日之前程且方長也。欲斷今日之中國為老大耶?為少年耶?則不可不先明“國”字之意義。夫國也者,何物也?有土地,有人民,以居于其土地之人民,而治其所居之土地之事,自制法律而自守之;有主權,有服從,人人皆主權者,人人皆服從者。夫如是,斯謂之完全成立之國,地球上之有完全成立之國也,自百年以來也。完全成立者,壯年之事也。未能完全成立而漸進于完全成立者,少年之事也。故吾得一言以斷之曰:歐洲列邦在今日為壯年國,而我中國在今日為少年國。
  夫古昔之中國者,雖有國之名,而未成國之形也?;驗榧易逯畤?,或為酋長之國,或為諸侯封建之國,或為一王專制之國。雖種類不一,要之,其于國家之體質也,有其一部而缺其一部。正如嬰兒自胚胎以迄成童,其身體之一二官支,先行長成,此外則全體雖粗具,然未能得其用也。故唐虞以前為胚胎時代,殷周之際為乳哺時代,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為童子時代。逐漸發(fā)達,而今乃始將入成童以上少年之界焉。其長成所以若是之遲者,則歷代之民賊有窒其生機者也。譬猶童年多病,轉類老態(tài),或且疑其死期之將至焉,而不知皆由未完成未成立也。非過去之謂,而未來之謂也。
  且我中國疇昔,豈嘗有國家哉?不過有朝廷耳!我黃帝子孫,聚族而居,立于此地球之上者既數千年,而問其國之為何名,則無有也。夫所謂唐、虞、夏、商、周、秦、漢、魏、晉、宋、齊、梁、陳、隋、唐、宋、元、明、清者,則皆朝名耳。朝也者,一家之私產也。國也者,人民之公產也。朝有朝之老少,國有國之老少。朝與國既異物,則不能以朝之老少而指為國之老少明矣。文、武、成、康,周朝之少年時代也。幽、厲、桓、赧,則其老年時代也。高、文、景、武,漢朝之少年時代也。元、平、桓、靈,則其老年時代也。自余歷朝,莫不有之。凡此者謂為一朝廷之老也則可,謂為一國之老也則不可。一朝廷之老旦死,猶一人之老且死也,于吾所謂中國者何與焉。然則,吾中國者,前此尚未出現于世界,而今乃始萌芽云爾。天地大矣,前途遼矣。美哉我少年中國乎!
  瑪志尼者,意大利三杰之魁也。以國事被罪,逃竄異邦。乃創(chuàng)立一會,名曰“少年意大利”。舉國志士,云涌霧集以應之。卒乃光復舊物,使意大利為歐洲之一雄邦。夫意大利者,歐洲之第一老大國也。自羅馬亡后,土地隸于教皇,政權歸于奧國,殆所謂老而瀕于死者矣。而得一瑪志尼,且能舉全國而少年之,況我中國之實為少年時代者耶!堂堂四百余州之國土,凜凜四百余兆之國民,豈遂無一瑪志尼其人者!
  襲自珍氏之集有詩一章,題曰《能令公少年行》。吾嘗愛讀之,而有味乎其用意之所存。我國民而自謂其國之老大也,斯果老大矣;我國民而自知其國之少年也,斯乃少年矣。西諺有之曰:“有三歲之翁,有百歲之童?!比粍t,國之老少,又無定形,而實隨國民之心力以為消長者也。吾見乎瑪志尼之能令國少年也,吾又見乎我國之官吏士民能令國老大也。吾為此懼!夫以如此壯麗濃郁翩翩絕世之少年中國,而使歐西日本人謂我為老大者,何也?則以握國權者皆老朽之人也。非哦幾十年八股,非寫幾十年白折,非當幾十年差,非捱幾十年俸,非遞幾十年手本,非唱幾十年喏,非磕幾十年頭,非請幾十年安,則必不能得一官、進一職。其內任卿貳以上,外任監(jiān)司以上者,百人之中,其五官不備者,殆九十六七人也。非眼盲則耳聾,非手顫則足跛,否則半身不遂也。彼其一身飲食步履視聽言語,尚且不能自了,須三四人左右扶之捉之,乃能度日,于此而乃欲責之以國事,是何異立無數木偶而使治天下也!且彼輩者,自其少壯之時既已不知亞細亞、歐羅巴為何處地方,漢祖唐宗是那朝皇帝,猶嫌其頑鈍腐敗之未臻其極,又必搓磨之,陶冶之,待其腦髓已涸,血管已塞,氣息奄奄,與鬼為鄰之時,然后將我二萬里山河,四萬萬人命,一舉而界于其手。嗚呼!老大帝國,誠哉其老大也!而彼輩者,積其數十年之八股、白折、當差、捱俸、手本、唱諾、磕頭、請安,千辛萬苦,千苦萬辛,乃始得此紅頂花翎之服色,中堂大人之名號,乃出其全副精神,竭其畢生力量,以保持之。如彼乞兒拾金一錠,雖轟雷盤旋其頂上,而兩手猶緊抱其荷包,他事非所顧也,非所知也,非所聞也。于此而告之以亡國也,瓜分也,彼烏從而聽之,烏從而信之!即使果亡矣,果分矣,而吾今年七十矣,八十矣,但求其一兩年內,洋人不來,強盜不起,我已快活過了一世矣!若不得已,則割三頭兩省之土地奉申賀敬,以換我?guī)讉€衙門;賣三幾百萬之人民作仆為奴,以贖我一條老命,有何不可?有何難辦?嗚呼!今之所謂老后、老臣、老將、老吏者,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手段,皆具于是矣。西風一夜催人老,凋盡朱顏白盡頭。使走無常當醫(yī)生,攜催命符以祝壽,嗟乎痛哉!以此為國,是安得不老且死,且吾恐其未及歲而殤也。
  任公曰:造成今日之老大中國者,則中國老朽之冤業(yè)也。制出將來之少年中國者,則中國少年之責任也。彼老朽者何足道,彼與此世界作別之日不遠矣,而我少年乃新來而與世界為緣。如僦屋者然,彼明日將遷居他方,而我今日始入此室處。將遷居者,不愛護其窗櫳,不潔治其庭廡,俗人恒情,亦何足怪!若我少年者,前程浩浩,后顧茫茫。中國而為牛為馬為奴隸,則烹臠棰鞭之慘酷,惟我少年當之。中國如稱霸宇內,主盟地球,則指揮顧盼之尊榮,惟我少年享之。于彼氣息奄奄與鬼為鄰者何與焉?彼而漠然置之,猶可言也。我而漠然置之,不可言也。使舉國之少年而果為少年也,則吾中國為未來之國,其進步未可量也。使舉國之少年而亦為老大也,則吾中國為過去之國,其澌亡可翹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于歐洲則國勝于歐洲,少年雄于地球則國雄于地球。紅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瀉汪洋。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谷,百獸震惶。鷹隼試翼,風塵吸張。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將發(fā)硎,有作其芒。天戴其蒼,地履其黃。縱有千古,橫有八荒。前途似海,來日方長。美哉我少年中國,與天不老!壯哉我中國少年,與國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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