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論二【漢武帝】

　　天下利害，不難知也。士大夫心平而氣定，高不為名所眩，下不為利所怵者，類能知之。人主生于深宮，其聞天下事至鮮矣，知其一不達(dá)其二，見其利不睹其害，而好名貪利之臣，探其情而逢其惡，則利害之實(shí)亂矣。漢武帝即位三年，年未二十，閩、越舉兵圍東甌。東甌告急，帝問太尉田蚡。蚡曰：“越人相攻，其常事耳，又?jǐn)?shù)反復(fù)，不足煩中國往救?！钡凼箛?yán)助難蚡曰：“特患力不能救，德不能復(fù)。誠能，何故棄之？小國以窮困來告急，天子不救，尚何所訴！”帝詘蚡議，而使助持節(jié)發(fā)會(huì)稽兵救之。自是征南越，伐朝鮮，討西南夷，兵革之禍加于四夷矣。后二年，匈奴請(qǐng)和親，大行王恢請(qǐng)擊之，御史大夫韓安國請(qǐng)?jiān)S其和，帝従安國議矣。明年，馬邑豪聶壹因恢言：“匈奴初和親，親信邊，可誘以利致之，伏兵襲擊，必破之道也?！钡勖渥h之，安國、恢往反議甚苦。帝従恢議，使聶壹賣馬邑城以誘單于。單于覺之而去，兵出無功。自是匈奴犯邊，終武帝無寧歲，天下幾至大亂。此二者，田蚡、韓安國皆知非，而迫于利口，不能自伸。武帝志求功名，不究利害之實(shí)，而遽従之。及其晚歲，禍災(zāi)并起，外則黔首耗散，內(nèi)則骨肉相賊殺，雖悔過自咎，而事已不救矣。然嚴(yán)助以交通淮南，張湯論殺之。王恢以不擊匈奴，亦坐棄市。二人皆罪不至死，而不免大戮，豈非首禍致罪，天之所不赦故耶！

　　【漢昭帝】

　　周成王以管、蔡之言疑周公，及遭風(fēng)雷之變，發(fā)金滕之書，而后釋然，知其非也。漢昭帝聞燕王之譖，霍光懼不敢入。帝召見光，謂之曰：“燕王言將軍都郎，道上稱蹕，又擅調(diào)益幕府校尉。二事屬爾，燕王何自知之。且將軍欲為非，不待校尉?！弊笥衣?wù)呓苑涿?，光由是獲安，而燕王與上官皆敗。故議者以為昭帝之賢于成王。然成王享國四十余年，治致刑措。及其將崩，命召公、畢公相康王，臨死生之變，其言瑯然不亂。昭帝享國十三年，年甫及冠，功未有見于天下，其不及成王者亦遠(yuǎn)矣。天壽雖出于天，然人事常參焉。故吾以為成王之壽考，周公之功也；昭帝之短折，霍光之過也。昔晉平公有蠱疾，醫(yī)和視之曰：“是謂近女，非鬼非食，惑以喪志。良臣將死，天命不宥?！薄皣蟪?，受其寵祿，而任其大節(jié)，有災(zāi)禍興而無改焉，必受其咎?！币源俗I趙孟，趙孟受之不辭，而霍光何逃焉Ｉ王之幼也，周公為師，召公為保，左右前后皆賢臣也。雖以中人之資，而起居飲食，日與之接，逮其壯且老也，志氣定矣，其能安富貴易生死，蓋無足怪者。今昭帝所親信，惟一霍光。光雖忠信篤實(shí)，而不學(xué)無術(shù)。其所與國事者，惟一張安世，所與斷幾事者，惟一田延年。士之通經(jīng)術(shù)、識(shí)義理者，光不識(shí)也。其后雖聞久陰不雨之言，而貴夏侯勝，感蒯聵之事，而賢雋不疑，然終亦不任也。使昭帝居深宮，近嬖幸，雖天資明斷，而無以養(yǎng)之，朝夕害之者眾矣，而安能及遠(yuǎn)乎。人主不幸，未嘗更事而履大位，當(dāng)?shù)煤V學(xué)深識(shí)之士日與之居，示之以邪正，曉之以是非，觀之以治亂，使之久而安之，知類通達(dá)，強(qiáng)立而不反，然后聽其自用而無害。此大臣之職也。不然，小人先之，悅之以聲色犬馬，縱之以馳騁田獵，侈之以宮室器服。志氣已亂，然后入之以讒說，變亂是非，移易白黑，紛然無所不至。小足以害其身，而大足以亂天下。大臣雖欲有言，不可及矣?！墩Z》曰：“君子學(xué)道則愛人，小人學(xué)道則易使?！惫嗜吮刂蓝笾獝凵?，知愛身而后知愛人，知愛人而后知保天下。故吾論三宗享國長久，皆學(xué)道之力。至漢昭帝，惜其有過人之明，而莫能導(dǎo)之以學(xué)。故重論之，以為此霍光之過也?！　　緷h哀帝】

　　漢哀帝自諸侯為天子，方其在國，好禮節(jié)儉。知成帝優(yōu)容舅家，權(quán)奪于王氏。及即位，收攬威柄，朝廷竦然，庶幾于治。既而傅太后侵侮王后，僭竊名號(hào)，始失天下心。帝復(fù)寵任幸臣董賢，位至三公，富擬帝室。雖欲貶損王氏，而身既失德，朝無名臣，所以資之者多矣。《詩》曰：“無競(jìng)維人，四方其訓(xùn)之。有覺德行，四國順之。”二者帝皆失之，其若王氏何！方帝之崩也，王太后召大司馬賢，引見東廂，問以喪事調(diào)度，賢內(nèi)憂不能對(duì)，免冠謝。太后曰：“新都侯莽，前以大司馬奉送先帝大行，曉習(xí)故事，召令莽助君?！辟t頓首幸甚。莽既至，使尚書劾免賢。賢即日自殺。王氏代漢之禍，實(shí)成于此。昔高帝寢疾，有呂氏之憂。呂后問以后事，帝曰：“陳平智有余，然難獨(dú)任。王陵少戇，可以助之。周勃厚重少文，然安劉氏必勃也，可令為太尉?！奔爱a(chǎn)、祿之變，王陵?duì)幹谇?，平、勃定之于后，皆如高帝所慮。文帝末年，有七國之憂，戒太子曰：“即有緩急，周亞夫可任將兵?！奔皡浅?，亞夫?yàn)榇髮?，破之?dāng)?shù)月之間，亦如文帝所慮。今王氏之亂，與呂氏、七國等耳，而哀帝無其人，漢遂以亡。非特天命，蓋人謀也。

　　【漢光武上】

　　人主之德，在于知人，其病在于多才。知人而善用之，若己有焉，雖至于堯舜可也。多才而自用，雖有賢者，無所復(fù)施，則亦僅自立耳。漢高帝謀事不如張良，用兵不如韓信，治國不如蕭何，知此三人而用之不疑，西破強(qiáng)秦，東伏項(xiàng)羽，曾莫與抗者。及天下既平，政事一出于何，法令講若畫一，民安其生，天下遂以無事。又繼之以曹參，終之以平、勃，至文、景之際，中外晏然。凡此皆高帝知人之余功也。東漢光武，才備文武，破尋邑，取趙、魏，鞭笞群盜，算無遺策，計(jì)其武功若優(yōu)于高帝。然使當(dāng)高帝之世，與項(xiàng)羽為敵，必有不能辦者。及既履大位，懲王莽篡奪之禍，雖置三公，而不付以事，專任尚書，以督文書，繩奸詐為賢，政事察察，下不能欺，一時(shí)稱治。然而異己者斥，非讖者棄，專以一身任天下，其智之所不見，力之所不舉者多矣。至于明帝，任察愈甚。故東漢之治，寬厚樂易之風(fēng)，遠(yuǎn)不及西漢。賢士大夫立于其朝，志不獲伸。雖號(hào)稱治安，皆其父子才志之所止，君子不尚者也?！　　緷h光武下】

　　高帝舉天下后世之重屬之大臣。大臣亦盡其心力以報(bào)之。故呂氏之亂，平、勃得置力焉，誅產(chǎn)、祿，立文帝，若反復(fù)手之易。當(dāng)是時(shí)，大臣權(quán)任之盛，風(fēng)流相接，至申屠嘉猶召辱鄧通，議斬晁錯(cuò)，而文、景不以為忤，則高帝之用人，其重如此。景、武之后，此風(fēng)衰矣。大臣用舍，僅如仆隸。武帝之老也，將立少主，知非大臣不可，乃委任霍光?；艄庵畽?quán)，在諸臣右，故能翊昭建宣，天下莫敢異議。至于宣帝，雖明察有余，而性本忌克，非張安世之謹(jǐn)畏，陳萬年之順従，鮮有能容者。惡楊惲、蓋寬饒，害趙廣漢、韓延壽，悍然無惻怛之意。高才之士側(cè)足而履其朝。陵遲至于元、成，朝無重臣，養(yǎng)成王氏之禍。故莽以斗筲之才，濟(jì)之以欺罔，而士無一人敢指其非者。光武之興，雖文武之略，足以鼓舞一世，而不知用人之長以濟(jì)其所不足。幸而子孫皆賢，權(quán)在人主，故其害不見。及和帝幼少，竇后擅朝。竇憲兄弟恣橫，殺都鄉(xiāng)侯暢于朝，事發(fā)，請(qǐng)擊匈奴以自贖。及其成功，又欲立北單于，以樹恩固位。袁安、任隗皆以三公守義力爭(zhēng)，而不能勝，幸而憲以逆謀敗。蓋光武不任大臣之積其弊乃見于此。其后漢日以衰。及其誅閻顯，立順帝，功出于宦官；黜清河王，殺李固，事成于外戚。大臣皆無所與。及其末流，梁冀之害重，天下不能容，復(fù)假宦官以去之?；鹿僦O，天下不能堪，至召外兵以除之。外兵既入，而東漢之祚盡矣。蓋光武不任大臣之禍，勢(shì)極于此。夫人君不能皆賢。君有不能，而屬之大臣，朝廷之正也。事出于正，則其成多，其敗少。歷觀古今大臣任事而禍至于不測(cè)者，必有故也。今畏忌大臣，而使他人得乘其隙，不在外戚，必在宦官。外戚宦官更相屠滅，至以外兵繼之。嗚呼，殆哉！

　　【隗囂】

　　智者為國，知所去就，大義既定，雖有得失，不為害也。隗囂初據(jù)隴坻，謙恭下士，豪杰歸之，刑政修舉，兵甲富盛，一時(shí)竊據(jù)之中，有賢將之風(fēng)矣。然圣公乘王莽之?dāng)?，擁眾入關(guān)，君臣貪暴，不改盜賊之舊，敗亡之勢(shì)，匹夫匹婦皆知之矣。而囂舉大眾，束手稱臣，違方望之言，陷諸父于死地，僅以身免。及光武自河北入洛，政修民附，賢士滿朝，群盜十去六七，而囂懲既往之禍，方擁兵自固，為六國之計(jì)，謀臣去之，義士笑之。而囂與王元、王捷一二人，以死守之。始従圣公而不吝，終背光武而不悔，去就之計(jì)，無一得者，至于殺身亡國，蓋不足怪也。劉表專制荊州，土廣民眾，勢(shì)重于天下。曹公與袁紹相拒于官渡，二人皆求助于表。表方晏然自守，一無所與。韓嵩說表曰：“兩雄相持，天下之重，在于將軍。果欲有為，起乘其弊可也。如其不然，則將擇所宜従。豈可擁甲十萬，坐觀成敗，求援而不能救，見賢而不肯歸。此兩怨必集于將軍，恐不得中立矣?！北愍q豫不能用，卒為曹公所并。隗囂、劉表，雍容風(fēng)議，皆得長者之譽(yù)，然其敗也，皆以去就不明失之。不如張魯之庸，敗亡之余，知所歸往，猶能保其后嗣?！侗ā酚兄骸爸酥?，百戰(zhàn)不殆；知彼而不知己，一勝一負(fù)；不知彼不知己，每戰(zhàn)輒殆?！狈蛭┲酥?，而后知所去就哉！

　　【鄧禹】

　　鄧禹初以兵入關(guān)，乘勝獨(dú)克，關(guān)輔響震。是時(shí)赤眉方入長安，諸將豪杰，皆勸禹徑乘其亂。禹曰：“吾眾雖多，能戰(zhàn)者少，前無可仰之積，后無轉(zhuǎn)饋之資。赤眉新拔長安，財(cái)富兵銳，未易當(dāng)也。盜賊群居，無終日之計(jì)，財(cái)谷雖多，變故萬端，非能堅(jiān)守者也。上郡、北地、安定三郡，土廣人希，饒谷多畜。吾且休兵北道，就糧養(yǎng)士，以觀其變，乃可圖也?！庇谑且蓖蜄找亍９馕渎勚?，敕禹以時(shí)進(jìn)討。禹固執(zhí)前意，磐桓不進(jìn)。明年赤眉西走扶風(fēng)，禹乃入長安，謁祠高廟，收十一帝神主，然卒不能定關(guān)中，無功而歸。蓋赤眉之亂，光武欲急攻之，禹欲緩取之。議者見禹之?dāng)?，因以禹為失?jì)。吾以為不然。赤眉方強(qiáng)，急之實(shí)難，緩之為得。逮其自敗，西走扶風(fēng)，而禹乘之，猶能還兵敗禹，而況其未走也哉！如光武之計(jì)，蓋不知赤眉方強(qiáng)，而禹兵力不足。若審知如此，聽禹堅(jiān)守北道，時(shí)出撓之，而使別將挾持其東，東西蹙之，磨以歲月，而赤眉成擒矣。禹之?dāng)《鳉w也，與馮異相遇，要異共攻赤眉。異曰：“異與賊相遇，且數(shù)十日，雖屢獲雄將，余眾尚多，可稍以恩信傾誘，難卒用兵破也。上今使諸將屯澠池，要其東，而異擊其西，一舉取之。此萬全計(jì)也?！庇碛植粡径鴶?。由此觀之，禹本計(jì)不失，而帝不能用，禹亦迫于君命，不能自固耳。

　　【李固】

　　孔子謂顏?zhàn)樱骸坝弥畡t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庇枚恍?，則何以利人？舍而不藏，則何以保身？圣人之于天下，理極于是而已。陳靈公與其大夫孔寧、儀行父宣淫于朝，泄冶強(qiáng)諫以死?！洞呵铩窌唬骸瓣悮⑵浯蠓蛐挂??！本m無道，而泄冶亦名。以為無益于事而害其身，君子不為也。李固立于順、桓之間，內(nèi)無愧于其心，外無負(fù)于其人，東漢名臣，如固一二人耳。然事有可恨者。沖帝之亡也，固欲立清河王蒜，梁冀不従而立質(zhì)帝。質(zhì)帝之亡也，固復(fù)以清河為請(qǐng)，與胡廣、趙戒同謀。廣、戒懼而中變，固獨(dú)與杜喬爭(zhēng)之。冀積怒憤發(fā)，策免固而立桓帝。其后歲余，劉文、劉鮪謀立清河，冀遂誣固與文、鮪通謀，殺之。吾竊怪固為三公，再欲立蒜而不克。冀如豺狼，疾之如仇讎。獨(dú)一梁太后知其賢，欲宥之而不能。固雖貪立賢君，存漢社稷，勢(shì)必?zé)o成矣。一舉不中，奉身而去，得免于禍，斯已幸矣。再更大變，固守前議，遲遲不去，以陷于大戮。則固之死，僅自取也。不然，如固之賢，吾何間然哉！

　　【陳蕃】

　　《易》曰：“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幾事不密，則害成?！笔枪竖v鳥將擊，必匿其形，非以智御物，而事不得不爾。謀未發(fā)而使人知之，未有不殆者也。陳蕃將與竇武共誅宦官。蕃自謂外従人望，內(nèi)有德于竇后，事無不克，乃先事露章曰：“臣聞言不直而行不正，則為欺乎天而負(fù)乎人。危言極意，則群兇側(cè)目，禍不旋踵。均此二者，臣寧得禍，不忍欺天。今道路讻々，皆言侯覽、曹節(jié)、公乘昕、王甫、鄭贍養(yǎng)等，與趙夫人諸女尚書并亂天下。若不急誅，必生變亂，傾覆社稷。愿出臣章宣示左右，令諸奸知臣疾之?！碧蟛粡?，聞?wù)吣徽鹂?。謀未及發(fā)，曹節(jié)等矯詔殺之。時(shí)蕃七十余矣，聞難，將官屬門生八十余人，拔刃入承明門，攘臂大呼。適遇王甫，甫收殺之。嗚呼，天下將亡漢邪！蕃一朝老臣，名重天下，而狷狂寡慮，乃與未嘗更事者比，幾乎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斯豈孔子所謂賢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