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欒城三集卷十

欒城集 作者:宋·蘇轍


  【記四首】

  【遺老齋記】

  庚辰之冬,予蒙恩歸自南荒,客于潁川,思歸而不能。諸子憂之曰:“父母老矣,而居室未完,吾儕之責也。”則相與卜筑,五年而有成。其南修竹古柏,蕭然如野人之家。乃辟其四楹,加明窗曲檻,為燕居之齋。齋成,求所以名之,予曰:予潁濱遺老也,盍以“遺老”名之?汝曹志之。予幼従事于詩書,凡世人之所能,茫然不知也。年二十有三,朝廷方求直言,有以予應詔者。予采道路之言,論宮掖之秘,自謂必以此獲罪,而有司果以為不遜。上獨不許曰:“吾以直言求士,士以直言告我。今而黜之,天下其謂我何?”宰相不得已,置之下第。自是流落,凡二十余年。及宣后臨朝,擢為右司諫。凡有所言,多聽納者。不五年,而與聞國政,蓋予之遭遇者再,皆古人所希有。然其間與世俗相従,事之不如意者,十常六七,雖號為得志,而實不然。予聞之樂莫善于如意,憂莫慘于不如意。今予退居一室之間,杜門卻掃,不與物接。心之所可,未嘗不行;心所不可,未嘗不止。行止未嘗少不如意,則予平生之樂,未有善于今日者也。汝曹志之,學道而求寡過,如予今日之處遺老齋可也。

  【藏書室記】  予幼師事先君,聽其言,觀其行事。今老矣,猶志其一二。先君平居不治生業(yè),有田一廛,無衣食之憂,有書數(shù)千卷,手緝而校之,以遺子孫,曰:“讀是,內以治身,外以治人,足矣。此孔氏之遺法也。”先君之遺言,今猶在耳。其遺書在櫝,將復以遺諸子,有能受而行之,吾世其庶矣乎!蓋孔氏之所以教人者,始于灑掃應對進退,及其安之,然后申之以弦歌,廣之以讀書。曰:“道在是矣。仁者見之,斯以為仁;智者見之,斯以為智矣?!鳖仭㈤h由是以得其德,予、賜由是以得其言,求、由由是以得其政,游、夏由是以得其文,皆因其才而成之。譬如農夫墾田,以植草木,小大長短,甘辛咸苦,皆其性也,吾無加損焉,能養(yǎng)而不傷耳??鬃釉唬骸笆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比缈鬃营q養(yǎng)之以學而后成,故古之知道者必由學,學者必由讀書。傅說之詔其君,亦曰:“學于古訓,乃有獲?!薄澳罱K始典于學,厥德修罔覺。”而況余人乎?子路之于孔氏,有兼人之才,而不安于學,嘗謂孔子:“有民人社稷,何必讀書然后為學?”孔子非之曰:“汝聞六言六蔽矣乎?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智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凡學而不讀書者,皆子路也。信其所好,而不知古人之成敗,與所遇之可否,未有不為病者。雖然,孔子嘗語子貢矣,曰:“賜也,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歟?”曰:“然。非歟?”曰:“非也。予一以貫之。”一以貫之,非多學之所能致,則子路之不讀書,未可非邪?曰:非此之謂也。老子曰:“為學日益,為道日損?!币匀找嬷畬W求日損之道,而后一以貫之者,可得而見也?!泵献诱搶W道之要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心勿忘,則莫如學,必有事,則莫如讀書。朝夕従事于詩書,待其久而自得,則勿忘勿助之謂也。譬之稼穡,”“為無益而舍之,則不耘苗者也;助之長,則揠苗者也。”以孔孟之說考之,乃得先君之遺意。

  【待月軒記】

  昔予游廬山,見隱者焉,為予言性命之理曰:“性猶日也,身猶月也。”予疑而詰也。則曰:“人始有性而已,性之所寓為身。天始有日而已,日之所寓為月。日出于東。方其出也,物咸賴焉。有目者以視,有手者以執(zhí),有足者以履,至于山石草木亦非日不遂。及其入也,天下黯然,無物不廢,然日則未始有變也。惟其所寓,則有盈闕。一盈一闕者,月也。惟性亦然,出生入死,出而生者,未嘗增也。入而死者,未嘗耗也,性一而已。惟其所寓,則有死生。一生一死者身也。雖有生死,然而死此生彼,未嘗息也。身與月皆然,古之治術者知之,故日出于卯,謂之命,月之所在,謂之身,日入地中,雖未嘗變,而不為世用,復出于東,然后物無不睹,非命而何?月不自明,由日以為明。以日之遠近,為月之盈闕,非身而何?此術也,而合于道。世之治術者,知其說不知其所以說也?!庇璁惼溲远局靡?。筑室于斯,辟其東南為小軒。軒之前廓然無障,幾與天際。每月之望,開戶以須月之至。月入吾軒,則吾坐于軒上,與之徘徊而不去。一夕舉酒延客,道隱者之語,客漫不喻曰:“吾嘗治術矣,初不聞是說也?!庇铻橹磸推淅恚托煳蛟唬骸拔ㄎ??!币蛑酒溲杂诒?。

  【墳院記】  旌善廣福禪院者,先公文安府君贈司徒墳側精舍也。先公既壯而力學,晚而以德行文學名于世。夫人程氏,追封蜀國太夫人,生而志節(jié)不群,好讀書,通古今,知其治亂得失之故。有二子,長曰軾,季則轍也。方其少時,先公、先夫人皆曰:“吾嘗有志茲世。今老矣,二子其尚成吾志乎?”轍兄弟雖少而仕,亦流落不偶,年幾五十,乃始得還朝。兄氣剛寡合,已入復出。轍碌碌無能輕重,五年而至尚書右丞,與聞國政,以故事得于墳側建剎度僧,以薦先福。墳之東西四里許,有故伽藍,陵阜相拱揖,松竹深茂。相傳唐中和中,任氏兄弟所舍也。轍以請于朝,改賜今榜,時元祐六年也。既三年,兄弟皆罪廢,南遷海上。又六年,蒙思北歸,兄至毗陵,以病沒。轍中止?jié)}川,不能歸。又五年,前執(zhí)政以黜去者,皆奪墳上剎。又二年,上哀矜舊臣,手詔復還畀之。墳之西南十余步有泉焉,廣深不及尋,晝夜瀵涌,清冽而甘,冬不涸,夏不溢。自轍南遷,而水日耗,至奪剎遂竭。父老來告,轍惕焉。疑獲譴于幽明,徬徨不知所為。而手詔適至,泉亦滃然而復。山中人皆曰:“詔書乃與天通耶?”轍聞之,溯闕而拜,以膺上賜。久之,乃為之記,使世子孫知茲剎廢興所自,以無忘朝廷之德。政和二年壬辰九月乙卯朔六日庚申,中奉大夫、護軍、欒城縣開國伯、賜紫金魚袋蘇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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