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九篇
「審敵」
中國內(nèi)也，四夷外也。憂在內(nèi)者，本也；憂在外者，末也。夫天下無內(nèi)憂，必有外懼。本既固矣，盍釋其末以息肩乎？曰未也。古者夷狄憂在外，今者夷狄憂在內(nèi)。釋其末可也，而愚不識方今夷狄之憂為末也。古者，夷狄之勢，大弱則臣，小弱則遁，大盛則侵，小盛則掠。吾兵良而食足，將賢而士勇，則患不及中原，如是而曰外憂可也。今之蠻夷，姑無望其臣與遁，求其志止于侵掠而不可得也。北胡驕恣為日久矣，歲邀金繒以數(shù)十萬計(jì)。曩者，幸吾有西羌之變，出不遜語以撼中國，天子不忍使邊民重困于鋒鏑，是以虜日益驕，而賄日益增，迨今凡數(shù)十百萬而猶慊然未滿其欲，視中國如外府。然則，其勢又將不止數(shù)十百萬也。夫賄益多，則賦斂不得不重；賦斂重，則民不得不殘。故雖名為息民，而其實(shí)愛其死而殘其生也。名為外憂，而其實(shí)憂在內(nèi)也。外憂之不去，圣人猶且恥之；內(nèi)憂而不為之計(jì)，愚不知天下之所以久安而無變也。
古者，匈奴之強(qiáng)，不過冒頓。當(dāng)暴秦刻剝，劉、項(xiàng)戰(zhàn)奪之后，中國溘然矣。以今度之，彼宜遂入踐中原，如決大河，潰蟻壤，然卒不能越其疆以有吾尺寸之地，何則？中原之強(qiáng)，固百倍于匈奴，雖積衰新造，而猶足以制之也。五代之際，中原無君，石晉茍一時之利，以子行事匈奴，割幽、燕之地以資其強(qiáng)大。孺子繼立，大臣外叛，匈奴掃境來寇，兵不血刃而京師不守，天下被其禍。匈奴自是始有輕中原之心，以為可得而取矣。及吾宋景德中大舉來寇，章圣皇帝一戰(zhàn)而卻之，遂與之盟以和。夫人之情勝則狃，狃則敗，敗則懲，懲則勝。匈奴狃石晉之勝，而有景德之?dāng)。粦途暗轮當(dāng)?，而愚未知其所勝，甚可懼也?br />
雖然，數(shù)十年之間，能以無大變者，何也？匈奴之謀必曰：我百戰(zhàn)而勝人，人雖屈而我亦勞。馳一介入中國，以形凌之，以勢邀之，歲得金錢數(shù)十百萬。如此數(shù)十歲，我益數(shù)百千萬，而中國損數(shù)百千萬；吾日以富，中國日以貧，然后足以有為也。天生北狄，謂之犬戎，投骨于地狺然而爭者，犬之常也。今則不然，邊境之上，豈無可乘之釁？使之來寇，大足以奪一郡，小亦足以殺掠數(shù)千人，而彼不以動其心者，此其志非小也。將以蓄其銳而伺吾隙，以伸其所大欲，故不忍以小利而敗其遠(yuǎn)謀。古人有言曰：“為虺弗摧，為虵奈何？”匈奴之勢，日長炎炎。今也柔而養(yǎng)之，以冀其卒無大變，其亦惑矣。且今中國之所以竭生民之力，以奉其所欲，而猶恐恐焉懼一物之不稱其意者，非謂中國之力不足以支其怒也。然以愚度之，當(dāng)今中國雖萬萬無有如石晉可乘之勢者，匈奴之力雖足以犯邊，然今十?dāng)?shù)年間，吾可以必?zé)o犯邊之憂。何也？非畏吾也，其志不止犯邊也。其志不止犯邊，而力又未足以成其所欲為，則其心惟恐吾之一旦絕其好，以失吾之厚賂也。然而驕傲不肯少屈者，何也？其意曰邀之而后固也。鷙鳥將擊，必匿其形。昔者冒頓欲攻漢，漢使至，輒匿其壯士健馬。故《兵法》曰：“詞卑者進(jìn)也，詞強(qiáng)者退也?！苯裥倥迹粡埿蝿菀钥湮?，此其志不欲戰(zhàn)明矣。闔廬之入楚也因唐、蔡，勾踐之入?yún)且惨螨R、晉。匈奴誠欲與吾戰(zhàn)耶，曩者陜西有元昊之叛，河朔有王則之變，嶺南有智高之亂，此亦可乘之勢矣，然終以不動，則其志之不欲戰(zhàn)又明矣。吁！彼不欲戰(zhàn)，而我遂不與戰(zhàn)，則彼既得其志矣?！侗ā吩唬骸坝闷渌衅渌?，廢其所不能。于敵反是?！苯駸o乃與此異乎。且匈奴之力，既未足以伸其所大欲，而奪一郡，殺掠數(shù)千人之利，彼又不以動其心，則我勿賂而已。勿賂，而彼以為辭，則對曰：爾何功于吾？歲欲吾賂，吾有戰(zhàn)而已，賂不可得也。雖然，天下之人必曰：“此愚人之計(jì)也。天下孰不知賂之為害而無賂之為利，顧勢不可耳?！庇抟詾椴蝗?。當(dāng)今夷狄之勢，如漢七國之勢。昔者高祖急于滅項(xiàng)籍，故舉數(shù)千里之地以王諸將，項(xiàng)籍死，天下定，而諸將之地因遂不可削。當(dāng)是時，非劉氏而王者八國，高祖懼其且為變，故大封吳、楚、齊、趙同姓之國以制之。既而信、越、布、綰皆誅死，而吳、楚、齊、趙之強(qiáng)反無以制。當(dāng)是時，諸侯王雖名為臣，而其實(shí)莫不有帝制之心，膠東、膠西、濟(jì)南又従而和之，于是擅爵人，赦死罪，戴黃屋，刺客公行，匕首交于京師。罪至章也，勢至逼也。然當(dāng)時之人，猶且徜徉容與，若不足慮，月不圖歲，朝不計(jì)夕，循循而摩之，煦煦而吹之，幸而無大變。以及于孝景之世，有謀臣曰晁錯，始議削諸侯地以損其權(quán)。天下皆曰：諸侯必且反。錯曰：“固也。削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則反疾而禍小，不削則反遲而禍大。吾懼其不及今反也?！碧煜陆栽魂隋e愚。吁！七國之禍，期于不免。與其發(fā)于遠(yuǎn)而禍大，不若發(fā)于近而禍小。以小禍易大禍，雖三尺童子皆知其當(dāng)然。而其所以不與錯者，彼皆不知其勢將有遠(yuǎn)禍；與知其勢將有遠(yuǎn)禍，而度己不及見，謂可以寄之后人，以茍免吾身者也。然則錯為一身謀則愚，而為天下謀則智。人君又安可舍天下之謀，而用一身之謀哉！今日匈奴之強(qiáng)不減于七國，而天下之人又用當(dāng)時之議，因循維持以至于今，方且以為無事。而愚以為天下之大計(jì)不如勿賂。勿賂則變疾而禍小，賂之則變遲而禍大。畏其疾也，不若畏其大；樂其遲也，不若樂其小。天下之勢，如坐弊船之中，骎骎乎將入于深淵，不及其尚淺也舍之，而求所以自生之道，而以濡足為解者，是固夫覆溺之道也。圣人除患于未萌，然后能轉(zhuǎn)而為福。今也不幸養(yǎng)之以至此，而近憂小患又憚而不決，則是遠(yuǎn)憂大患終不可去也。赤壁之戰(zhàn)，惟周瑜、呂蒙知其勝；伐吳之役，惟羊祜、張華以為是。然則宏遠(yuǎn)深切之謀，固不能合庸人之意，此晁錯所以為愚也。
雖然，錯之謀猶有遺憾。何者？錯知七國必反，而不為備反之計(jì)，山東變起，而關(guān)內(nèi)騷動。今者匈奴之禍，又不若七國之難制。七國反，中原半為敵國；匈奴叛，中國以全制其后。此又易為謀也。然則謀之奈何？曰：匈奴之計(jì)不過三：一曰聲，二曰形，三曰實(shí)。匈奴謂中國怯久矣，以吾為終不敢與之抗，且其心常欲固前好而得厚賂以養(yǎng)其力。今也遽絕之，彼必曰戰(zhàn)而勝，不如坐而得賂之為利也。華人怯，吾可以先聲脅之，彼將復(fù)賂我。于是宣言于遠(yuǎn)近，我將以某日圖某所，以某日攻某所。如此謂之聲。命邊郡休士卒、偃旗鼓，寂然若不聞其聲。聲既不能動，則彼之計(jì)將出于形。除道翦棘，多為疑兵以臨吾城，如此謂之形。深溝固壘，清野以待，寂然若不見其形。形又不能動，則技止此矣，將遂練兵秣馬以出于實(shí)。實(shí)而與之戰(zhàn)，破之易爾。彼之計(jì)必先出于聲與形，而后出于實(shí)者：出于聲與形，期我懼而以重賂請和也；出于實(shí)，不得已而與我戰(zhàn)，以幸一時之勝也。夫勇者可以施之于怯，不可以施之于智。今夫叫呼跳踉以氣先者，世之所謂善斗者也。雖然，蓄全力以待之，則未始不勝。彼叫呼者，聲也；跳踉者，形也。無以待之，則聲與形者亦足以乘人于卒；不然，徒自弊其力于無用之地，是以不能勝也。韓許公節(jié)度宣武軍，李師古忌公嚴(yán)整，使來告曰：“吾將假道伐滑?！惫唬骸盃柲茉轿峤鐬楸I邪？有以相待，無為虛言！”滑帥告急，公使謂曰：“吾在此，公安無恐?！被蚋娉吏寮?，兵且至矣。公曰：“兵來不除道也。”師古詐窮，遷延以遁。愚故曰：彼計(jì)出于聲與形而不能動，則技止此矣。與之戰(zhàn)，破之易耳。方今匈奴之君有內(nèi)難，新立，意其必易與。鄰國之難，霸王之資也。且天與不取，將受其弊。賈誼曰：“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shù)年之后，大抵皆冠，血?dú)夥絼?，漢之傅相以病而賜罷。當(dāng)是之時而欲為安，雖堯舜不能?！眴韬簦∈瞧邍畡菀?。
「廣士」
古之取士，取于盜賊，取于夷狄；古之人非以盜賊、夷狄之事可為也，以賢之所在而已矣。夫賢之所在，貴而貴取焉，賤而賤取焉。是以盜賊下人，夷狄異類，雖奴隸之所恥，而往往登之朝廷，坐之郡國，而不以為怍。而繩趨尺步，華言華服者，往往反擯棄不用。何則？天下之能繩趨而尺步，華言而華服者眾也，朝廷之政，郡國之事，非特如此而可治也。彼雖不能繩趨而尺步，華言而華服，然而其才果可用于此，則居此位可也。古者，天下之國大而多士大夫者，不過曰齊與秦也。而管夷吾相齊，賢也，而舉二盜焉；穆公霸秦，賢也，而舉由余焉。是其能果于是非而不牽于眾人之議也，未聞有以用盜賊、夷狄而鄙之者也。今有人非盜賊、非夷狄，而猶不獲用，吾不知其何故也?！ 》蚬胖萌耍瑹o擇于勢，布衣寒士而賢則用之，公卿之子弟而賢則用之，武夫健卒而賢則用之，巫醫(yī)方技而賢則用之，胥史賤吏而賢則用之。今也，布衣寒士持方尺之紙，書聲病剽竊之文，而至享萬鐘之祿；卿大夫之子弟飽食于家，一出而驅(qū)高車，駕大馬，以為民上；武夫健卒有灑掃之力，奔走之舊，久乃領(lǐng)藩郡，執(zhí)兵柄；巫醫(yī)方技一言之中，大臣且舉以為吏。若此者，皆非賢也，皆非功也，是今之所以進(jìn)之之途多于古也。而胥史賤吏，獨(dú)棄而不錄，使老死于敲榜趨走，而賢與功者不獲一施，吾甚惑也。不知胥吏之賢，優(yōu)而養(yǎng)之，則儒生武士或所不若。
昔者漢有天下，平津侯、樂安侯輩皆號為儒宗，而卒不能為漢立不世大功。而其卓絕雋偉震耀四海者，乃其賢人之出于吏胥中者耳。夫趙廣漢，河間之郡吏也；尹翁歸，河?xùn)|之獄吏也；張敞，太守之卒史也；王尊，涿郡之書佐也。是皆雄雋明博，出之可以為將，而內(nèi)之可以為相者也，而皆出于吏胥中者，有以也。夫吏胥之人，少而習(xí)法律，長而習(xí)獄訟，老奸大豪畏憚懾伏，吏之情狀、變化、出入無不諳究，因而官之，則豪民猾吏之弊，表里毫末畢見于外，無所逃遁。而又上之人擇之以才，遇之以禮，而其志復(fù)自知得自奮于公卿，故終不肯自棄于惡以賈罪戾，而敗其終身之利。故當(dāng)此時，士君子皆優(yōu)為之，而其間自縱于大惡者，大約亦不過幾人，而其尤賢者，乃至成功如是。今之吏胥則不然，始而入之不擇也，終而遇之以犬彘也。長吏一怒，不問罪否，袒而笞之；喜而接之，乃反與交手為市。其人常曰：長吏待我以犬彘，我何望而不為犬彘哉？是以平民不能自棄為犬彘之行，不肯為吏矣，況士君子而肯俯首為之乎！然欲使之謹(jǐn)飾可用如兩漢，亦不過擇之以才，待之以禮，恕其小過，而棄絕其大惡之不可貰忍者，而后察其賢有功而爵之、祿之、貴之，勿棄之于冗流之間。則彼有冀于功名，自尊其身，不敢匄奪，而奇才絕智出矣。
夫人固有才智奇絕而不能為章句名數(shù)聲律之學(xué)者，又有不幸而不為者。茍一之以進(jìn)士、制策，是使奇才絕智有時而窮也。使吏胥之人，得出為長吏，是使一介之才無所逃也。進(jìn)士、制策網(wǎng)之于上，此又網(wǎng)之于下，而曰天下有遺才者，吾不信也。
「與雷太簡納拜書」 趙郡蘇某袖書再拜知郡殿丞之前：夫禮隆于疏，殺于親。以兄之親，而酌則先秦人，蓋此見其情焉。某與執(zhí)事道則師友，情則兄弟，傴僂跪拜，抗拜于兩楹之間，而何以為親？愿與執(zhí)事結(jié)師友之歡，隆兄弟之好。謹(jǐn)再拜廡下，執(zhí)事其聽之勿辭。不宣。《東萊標(biāo)注老泉先生文集》卷十一
「雷太簡墓銘」 嗚呼太簡，不顯祖考。不有不承，隱居南山。德積聲施，為取于人。不獻(xiàn)不求，既獲不用。有功不多，孔銘孔悲。趙德麟《侯鯖錄》卷一
「上張益州書」
古之君子，期擅天下之功名，期為天下之儒人，而一旦不幸，陷于不義之徒者有矣。柳子厚、劉夢得、呂化光，皆才過人者，一為二王所污，終身不能洗其恥。雖欲刻骨刺心，求悔其過而不可得，而天下之人且指以為黨人矣。洵每讀其文章，則愛其才；至見其陷于黨人，則悲其不幸。故雖自知其不肖，不足以晞望古之君子，而嘗自潔清以避恥遠(yuǎn)辱。王公貴人，可以富貴人者，肩相摩于上；始進(jìn)之士，其求富貴之者，踵相接于下。而洵未嘗一動其心焉，不敢不自愛其身故也。貧之不如富，賤之不如貴，在野之不如在朝，食菜之不如食肉，洵亦知之矣。里中大夫皆謂洵曰：“張公，我知其為人。今其來必將有所舉，宜莫若子。將求其所以為依，宜莫如公?！变υ唬骸拔覄t愿出張公之門矣，張公許我出其門下哉？”居數(shù)月，或告洵曰：“張公舉子?！甭勚溉蛔再R曰：“吾知免矣?！蔽釃L怪柳子厚、劉夢得、呂化光數(shù)子，以彼之才游天下，何容其身辱如此！恐焉懼其操履之不固，以躡數(shù)子之蹤。今張公舉我，吾知免矣。孟子曰：“觀遠(yuǎn)臣以其所主?！表n子曰：“知其主可以信其客?！睆埞魇鹿绦庞谔煜拢脼閺埞驼?，雖非賢人，而天下亦不敢謂之庸人矣。昨有得天下不得謂之庸人者幾人？而我則當(dāng)。知我者可以吊劉夢得、呂化光、柳子厚數(shù)子之不幸，而賀我之幸也。數(shù)百里一拜于前，以為謝者，正為此耳。黃燦、黃煒《重編嘉祐集》卷十五
「孔子論」
蘇子曰：此孔子之所以圣矣。蓋田氏、六卿不服，則齊、晉無不亡之道；三桓不臣，則魯無可治之理?？鬃又糜谑?，其政無急于此者矣。彼晏嬰者亦知之，曰田氏之僭，惟禮可以已之。在禮，家施不及國，大夫不收公利。齊景公曰：“善哉，吾今而后知禮之可以為國也?！眿肽苤転橹?，嬰非不賢也，其浩然之氣以直養(yǎng)而無害塞乎天地之間者，不及孔孟也?？鬃右粤b旅之臣，得政期月，而能舉治世之禮，以律亡國之臣，墮名都，出藏甲，而三桓不疑其害己，此必有不言而信、不怒而威者矣。孔子之圣見于行事，至此為無疑也。嬰之用于齊也，久于孔子；景公之信其臣也，愈于定公，而田氏之禍不少衰。吾是以知孔子之難也?？鬃右园Ч曜洌哪觋惡銖s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請討之。吾是以知孔子之欲治列國之君臣，使如《春秋》之法者，至于老且死而不忘也?；蛟唬嚎鬃又Чc三子之必不従，而以禮告也歟？曰：否，孔子實(shí)欲伐齊?？鬃蛹雀婀?，公曰：“魯為齊弱久矣，子之伐之，將若之何？”對曰：“陳恒弒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魯之眾，加齊之半，可克也?！贝素M禮告而已哉？哀公患三桓之逼，常欲以越伐魯而去之。夫以強(qiáng)鄰伐國，民不予也，皋如出公之事，斷可見矣，豈若従孔子而伐齊乎？若従孔子而伐齊，則凡所以勝齊之道，孔子任之有余矣。既克田氏，則魯之公室自張，三桓不治而自服也。此孔子之志也?！豆沤駡D書集成》學(xué)行典卷一四六。
「上六家謚法議」
謹(jǐn)按世之以謚著書而可以名家者，止于六家。其王彥威之徒，皆祖述舊文，無所增損。六家之中，其名《周公》者，最無條貫，同謚異條，或分見數(shù)處，紛紜擾亂，難以省覽。其余《春秋》、《廣謚》、沈約、賀琛、扈蒙，其綱目俱存，而脫謬已甚，或當(dāng)時之妄誤，或傳寫之訛失，有司行用，實(shí)難依據(jù)。臣等今已講求別本，證之史傳，別其同異，去其重復(fù)，勘謬補(bǔ)闕，務(wù)令完正。其有訛謬已久，世俗承用不復(fù)疑，如以“壯”為“莊”，以“僭”為“替”，如是者亦不敢輒改。皆隨件注，凡注數(shù)十百條，號曰《六家謚法》。《宋蜀文輯存》卷四
「謚法總論」
嘉祐六年七月，詔修禮書。十月，詔古謚法有不可用者，以屬修書之吏，臣洵實(shí)典其事。按治論謚者起于今文《周書·謚法》之篇。今文既以鄙野不傳，其《謚法》之上篇獨(dú)存，又簡略不備。諸儒所傳只有《周公》、《春秋》、《廣謚》、沈約、賀琛、扈蒙六家之書?！吨芄?、《春秋》為名尤古，然條貫尤為雜亂而不精，《廣謚》又疏略而不盡。獨(dú)沈約、賀琛紀(jì)綱粗備，然琛好加以己意，務(wù)為多而無窮。扈蒙最后出，酌取諸家，簡而不精。六書之中，稍近古而可據(jù)者，莫如沈約。然亦非古之《謚法》，約言之詳矣。其最舊者見于《世本》、《大戴禮》，而約之時已不見于其書。約徒得劉熙《乘奧》之所增廣，今隋唐《志》作《帝王本紀(jì)》，《隋書》又作《乘奧》，未知孰是。與《廣謚》以為據(jù)依，不聞有所謂《周公》、《春秋》者也。琛又因約，而加之以其意。今《周公》、《春秋》之法，往往反取琛之新法而載之其書。至王彥威、蘇冕之書，因前人之法，附世人之謚，非有他也。賈山有言：“古者圣王作謚，不過三四十字?！倍嚏摺丢?dú)斷》所載，亦不過四十有六。臣受詔之三年二月，而《謚法》乃定，凡一百六十有八。沈約為《謚例》，記周以來帝王公卿之謚，至宋而止。王彥威繼之，至唐而止。賀琛之法有君謚、臣謚、婦人謚，離而為三，今取而合之。婦人有謚自周景王之穆后始，匹夫有謚自東漢之隱者始，宦者有謚自東漢之孫程始，蠻夷有謚自東漢之莎車始。自《周公》以來，籍而記之，為三十五卷。善者可以勸，惡者可以懼，善惡之失當(dāng)者可以長嘆息也?！础队窈！肪砦逅摹?br />
「論諸家謚法」
《周公》之書，文尤繁雜不經(jīng)。《春秋》次之，比《周公》甚簡，而微為不亂?！稄V謚》最簡，比二書差為齊一，沈約所取以成書。約采諸家，其書最詳。賀琛因而增之，尤詳備。而皆病于無所去取。扈蒙新書，其意妄偽，反為五家之所非笑?！赐稀?br />
◎詩二十四首
「游嘉州龍巖」
系舟長堤下，日夕事南征。往意紛何速，空巖幽自明。使君憐遠(yuǎn)客，高會有余情。酌酒何能飲，去鄉(xiāng)懷獨(dú)驚。山川隨望闊，氣候帶霜清。佳境日已去，何時休遠(yuǎn)行。
〈殘宋本《類編增廣老蘇先生大全集》〉 「初發(fā)嘉州」
家托舟航千里速，心期京國十年還。烏牛山下水如箭，忽失峨眉枕席間。〈同上〉 「襄陽懷古」
我行襄陽野，山色向人明。何以洗懷抱，悠哉漢水清。遼遼峴山道，千載幾人行？踏盡山上土，山腰為之平。道逢墮淚碣，不覺涕亦零。借問羊叔子，何異葛孔明？今人固已遠(yuǎn)，誰識前輩情？朅來萬山下，潭水轉(zhuǎn)相縈。水深不見底，中有杜預(yù)銘。潭水竟未涸，后世自知名。成功本無敵，好譽(yù)真儒生。自従三子亡，草中無豪英。聊登峴山首，淚與漢流傾?！赐稀?br />
「寄楊緯」
家居對山木，謂是忘言伴。去鄉(xiāng)不能致，回顧頗自短。誰知有楊子，磊落收百段。揀贈最奇峰，慰我苦長嘆。連城盡如削，邃洞幽可款?；睾媳Э仗摚斓芈柶浒?。舟行因樂載，陸挈敢辭懶？飄飄乎千里，有客來就看。自言此地?zé)o，愛惜苦欲換。低頭笑不答，解纜風(fēng)帆滿。京洛有幽居，吾將隱而玩?！赐稀怠 负蜅罟?jié)推見贈」 與君多乖睽，邂逅同泛峽。宋子雖世舊，談笑傾不接。二君皆宦游，疇昔共科甲。唯我老且閑，獨(dú)得離圈柙。少年實(shí)強(qiáng)銳，議論令我怯。有如乘風(fēng)箭，勇發(fā)豈顧帖？置酒來相邀，殷勤為留楫。楊君舊痛飲，淺水安足涉？嗟我素不任，一酌已赧頰。去生別懷愴，有子旅意愜。舍棹治陸行，歲晚筋力乏。予懶本不出，實(shí)為人事劫。相將犯苦寒，大雪滿馬鬣?！赐稀?br />
「答張子立見寄」
舟行道里日夜殊，佳士恨不久與俱。峽山行盡見平楚，舍船登岸身無虞。念君治所自有處，不復(fù)放縱如吾徒。憶昨相見巴子國，謁我江上顏何娛！求文得卷讀不已，有似駿馬行且且。自言好學(xué)老未厭，方冊幾許魯作魚。古書今文遍天下，架上未有耿不愉。示我近所集，漫如游通衢。通衢眾所入，癃?dú)堅(jiān)幑蛛s沓不辨可嘆吁！文人大約可數(shù)者，不過皆在眾所譽(yù)。此外何所愛，刓破無四喁。況余固魯鈍，老蒼處群雛。入趙抱五弦，客齊不吹竽。山林自竄久不出，回視眾俊驚錕铻。豈意誤見取，騏驥參羸駑。將觀馳騁斗雄健，無乃獨(dú)不堪長途。凄風(fēng)臘月客荊楚，千里適魏勞奔趨。將行紛亂苦無思，強(qiáng)說鄙意慚區(qū)區(qū)?！赐稀?br />
「送蜀僧去塵」 十年讀《易》費(fèi)膏火，盡日吟詩愁肺肝。不解丹青追世好，欲將芹芷薦君盤。誰為善相寧嫌瘦，后有知音可廢彈？拄杖掛經(jīng)須倍道，故鄉(xiāng)春蕨已闌干。〈同上〉
「九日和韓公」
晚歲登門最不才，蕭蕭華發(fā)映金罍。不堪丞相延?xùn)|閣，閑伴諸儒老曲臺。佳節(jié)久従愁里過，壯心偶傍醉中來。暮歸沖雨寒無睡，自把新詩百遍開?！赐稀怠 割}仙都觀」
飄蕭古仙子，寂寞蒼山上。觀世眇無言，無人獨(dú)惆悵。深巖聳喬木，古觀靄遺像。超超不可揖，真意誰復(fù)亮？蜿蜒乘長龍，倏忽變?nèi)f狀。朝食白云英，暮飲石髓鬯。心肝化瓊玉，千歲已無恙。世人安能知，服藥本虛妄。嗟哉世無人，江水空蕩漾?！赐稀?br />
「游陵云寺」 長江觸山山欲推，古佛咒水山之隈。千航萬舸睞前過，仰望絕頂皆徘徊。足踏重浪怒洶涌，背負(fù)喬岳高崔嵬。予昔過此下荊渚，斑斑滿面生蒼苔。今來重游非舊觀，金翠晃蕩祥光開?？M回一徑上險絕，卻立下視驚心骸。蜀江迤邐漸不見，沫水騰掉震百雷。山川變化禹力盡，獨(dú)有道者嘗閔哀。◆山?jīng)Q水通萬里，奔走荊蜀如長街。世人至今不敢嫚，坐上蛻骨冷不埋。今余劫劫何所在，愧爾前人空自咍?！赐稀?br />
「過木櫪觀〈并引〉」
許精陽得道之所，舟人不以相告。即過武寧縣，乃得其事?？h人云，許精陽棺槨猶在山上。
聞道精陽令，當(dāng)時此學(xué)仙。煉形初似鶴，蛻質(zhì)竟如蟬。蘚上?耆棺石，云生晝影筵。舟中望山上，唯見柏森然?！赐稀?br />
「神女廟」
巫陽仙子云為裾，高情杳渺與世疏。微有薄酒安足獻(xiàn)，愿采山下霜中蔬。仙壇古洞何清虛，中有瓊樓白玉除。江山洗蕩誰來過，聞道琴高駕鯉魚?！赐稀?br />
「題白帝廟」
誰開三峽才容練，長使群雄苦力爭。熊氏凋零余舊族，成家寂寞閉空城。永安就死悲玄德，八陣勞神嘆孔明。白帝有靈應(yīng)自笑，諸公皆敗豈由兵？〈同上〉
「萬山」
萬山臨漢江，杰立與峴偶。杜公破三吳，磊落叔子后。當(dāng)年愛山意，無乃求自附。自比誠不慚，山水亦奇秀。羊公茍有知，當(dāng)為頷其首。〈同上〉
「荊門惠泉」
古郡帶荒山，寒泉出西郭。嘈嘈幽響遠(yuǎn)，袞袞清光活。當(dāng)年我少年，系馬弄潺湲。愛此泉旁鷺，高姿不可攀。今逾二十載，我老泉依舊。臨流照衰顏，始覺老且瘦。當(dāng)時同游子，半作泉下塵。流水去不返，游人歲歲新?！赐稀?br />
「昆陽城」
昆陽城外土非土，戰(zhàn)骨多年化墻壖。當(dāng)時尋邑驅(qū)市人，未必三軍皆反虜。江河填滿道流血，始信《武成》真不誤。殺人應(yīng)更多長平，薄賦寬征已無補(bǔ)。英雄爭斗豈得已，盜賊縱橫亦何數(shù)。御之失道誰使然，長使哀魂啼夜雨。〈同上〉
「題三游洞石壁」
洞門蒼石流成乳，山下長溪冷欲冰。天寒二子苦求去，吾欲居之亦不能?！赐稀?br />
「與可許惠所畫舒景以詩督之」
枯松怪石霜竹枝，中有可愛知者誰。我能知之不能說，欲說?？痔煺娣恰Ａw君筆端有新意，倏忽萬狀成一揮。使我忘言惟獨(dú)笑，意所欲說輒見之。問胡為然笑不答，無乃君亦難為辭。晝行書空夜畫被，方其得意猶若癡。紛紜落紙不自惜，坐客爭奪相漫欺。貴家滿前謝不與，獨(dú)許見贈憐我衰。我當(dāng)枕簟臥其下，暮續(xù)膏火朝忘炊。門前剝啄不須應(yīng)，老病人誰稱我為。〈同上〉
「題仙都山鹿〈并序〉」 至酆都縣，將游仙都觀。見知縣李長官云：“固知君之將至也。此山有鹿甚老，而猛獸獵人終莫能害。將有客來游，鹿輒放鳴。故常以此候之，而未嘗失?！庇杪劧愔?，乃為作詩。
客來未到何従見，昨夜數(shù)聲高出云。應(yīng)是先君老僮仆，當(dāng)時掌客意猶勤?！赐稀?br />
「自尤〈并敘〉」
予生而與物無害。幼居鄉(xiāng)閭，長適四方，萬里所至，與其君子而遠(yuǎn)其不義。是以年五十有一，而未始有尤于人，而人亦無以我尤者。蓋壬辰之歲而喪幼女，始將以尤其夫家，而卒以自尤也。女幼而好學(xué)，慷慨有過人之節(jié)，為文亦往往有可喜。既適其母之兄程浚之子之才，年十有八而死。而浚本儒者，然內(nèi)行有所不謹(jǐn)，而其妻子尤好為無法。吾女介乎其間，因?yàn)槠浼抑粣?。適會其病，其夫與其舅姑遂不之視而急棄之，使至于死。始其死時，余怨之，雖尤吾之人亦不直浚。獨(dú)余友發(fā)聞而深悲之，曰：“夫彼何足尤者！子自知其賢，而不擇以予人，咎則在子，而尚誰怨？”予聞其言而深悲之。其后八年，而予乃作自尤詩。
五月之日茲何辰？有女強(qiáng)死無由伸。嗟余為父亦不武，使汝孤冢埋冤魂。生死壽夭固無定，我豈以此輒尤人？當(dāng)時此事最驚眾，行道聞?wù)呓运嵝痢Ｓ嗉沂朗辣竞萌?，生女不?dú)治組紃。讀書未省事華飾，下筆亹亹能屬文。家貧不敢嫁豪貴，恐彼非偶難為親。汝母之兄汝叔舅，求以厥子來結(jié)姻。鄉(xiāng)人皆嫁重母族，雖我不肯將安云？生年十六亦已嫁，日負(fù)憂責(zé)無歡欣。歸寧見我拜且泣，告我家事不可陳。舅姑叔妹不知道，棄禮自快紛如紜。人多我寡勢不勝，只欲強(qiáng)學(xué)非天真。昨朝告以此太甚，捩耳不聽生怒嗔。余言如此非爾事，為婦何不善一身？嗟哉爾夫任此責(zé)，可奈狂狼如癡麏。忠臣汝不見泄冶，諫死世不非陳君。誰知余言果不妄，明年會汝初生孫。一朝有疾莫肯視，此意豈尚求爾存？憂怛百計(jì)惟汝母，復(fù)有汝父驚且奔。此時汝舅擁愛妾，呼盧握槊如隔鄰?？裱园l(fā)病若有怪，里有老婦能降神。呼來問訊豈得已，汝舅責(zé)我學(xué)不純。急難造次不可動，堅(jiān)坐有類天王尊。導(dǎo)其女妻使為孽，就病索汝襦與裙。衣之出看又汝告，謬為與汝增殷勤。多多擾亂莫勝記，咎汝不肯同其塵。經(jīng)旬乳藥漸有喜，移病余舍未絕根。喉中喘息氣才屬，日使勉強(qiáng)餐肥珍。舅姑不許再生活，巧計(jì)竊發(fā)何不仁！嬰兒盈尺未能語，忽然奪取詞紛紛。傳言姑怒不歸覲，急抱疾走何暇詢。病中憂恐莫能測，起坐無語涕滿巾。須臾病作狀如故，三日不救誰緣因？此惟汝甥汝兒婦，何用負(fù)汝漫無恩？嗟予生女茍不義，雖汝手刃我何言？儼然正直好禮讓，才敏明辨超無倫。正應(yīng)以此獲尤譴，汝可以手心自捫。此雖法律所無奈，尚可仰首披蒼旻。天高鬼神不可信，后世有耳尤或聞。只今聞?wù)咭巡环尬覠o勇不復(fù)冤。惟余故人不責(zé)汝，問我此事久嘆呻。慘然謂我子無恨，此罪在子何尤人？虎咆牛觸不足怪，當(dāng)自為計(jì)免見吞。深居高堂閉重鍵，?；⒇M能逾墻垣？登山入澤不自愛，安可僥幸遭麒麟？明珠美玉本無價，棄置溝上多緇磷。置之失地自當(dāng)爾，既爾何咎荊與榛？嗟哉此事余有罪，當(dāng)使天下重結(jié)婚！〈同上〉
「水官詩」 水官騎蒼龍，龍行欲上天。手攀時且住，浩若乘風(fēng)船。不知幾何長，足尾猶在淵。下有二従臣，左右乘魚黿。矍鑠相顧視，風(fēng)舉衣袂翻。女子侍君側(cè)，白頰垂雙鬟。手執(zhí)雉尾扇，容如未開蓮。従者八九人，非鬼亦非蠻。出水未成列，先登揚(yáng)旗旃。長刀擁旁牌，白羽注強(qiáng)弮。雖服甲與裳，狀貌猶鯨鳣。水獸不得従，仰面以手扳?？仗撟呃做?，雨雹晦九川。風(fēng)師黑虎囊，面目昏塵煙。翼従三神人，萬里朝天關(guān)。我従大覺師，得此鬼怪編。畫者古閻子，于今三百年。見者誰不愛，予者誠以難。在我猶在子，此理寧非禪？報(bào)之以好詞，何必畫在前。
〈查注蘇詩《次韻水官詩》附錄〉
「老翁井」
井中老翁誤年華，白沙翠石公之家。公來無蹤去無跡，井面團(tuán)團(tuán)水生花。公今與世兩何預(yù)，無事紛紛驚牧豎。改顏易服與世同，毋使世人知有翁?！础稏|坡續(xù)集》卷一〉
「菊花」
騷人足奇思，香草比君子。況此霜下杰，清芬絕蘭茝。氣稟金行秀，德備黃中美。古來鶴發(fā)翁，餐英飲其水。但恐蓬藋傷，課仆加料理。〈元《群書通要》庚集卷三〉 涵虛閣在南昌東湖，國子博士李寅建。
幽居少塵事，瀟灑似江村。苔蘚深三徑，衣冠盛一門。嶺云時聚散，湖水自清渾。世德書芳史，傳家有令孫?！辞 赌喜尽肪矶濉?/div>
「審敵」
中國內(nèi)也，四夷外也。憂在內(nèi)者，本也；憂在外者，末也。夫天下無內(nèi)憂，必有外懼。本既固矣，盍釋其末以息肩乎？曰未也。古者夷狄憂在外，今者夷狄憂在內(nèi)。釋其末可也，而愚不識方今夷狄之憂為末也。古者，夷狄之勢，大弱則臣，小弱則遁，大盛則侵，小盛則掠。吾兵良而食足，將賢而士勇，則患不及中原，如是而曰外憂可也。今之蠻夷，姑無望其臣與遁，求其志止于侵掠而不可得也。北胡驕恣為日久矣，歲邀金繒以數(shù)十萬計(jì)。曩者，幸吾有西羌之變，出不遜語以撼中國，天子不忍使邊民重困于鋒鏑，是以虜日益驕，而賄日益增，迨今凡數(shù)十百萬而猶慊然未滿其欲，視中國如外府。然則，其勢又將不止數(shù)十百萬也。夫賄益多，則賦斂不得不重；賦斂重，則民不得不殘。故雖名為息民，而其實(shí)愛其死而殘其生也。名為外憂，而其實(shí)憂在內(nèi)也。外憂之不去，圣人猶且恥之；內(nèi)憂而不為之計(jì)，愚不知天下之所以久安而無變也。
古者，匈奴之強(qiáng)，不過冒頓。當(dāng)暴秦刻剝，劉、項(xiàng)戰(zhàn)奪之后，中國溘然矣。以今度之，彼宜遂入踐中原，如決大河，潰蟻壤，然卒不能越其疆以有吾尺寸之地，何則？中原之強(qiáng)，固百倍于匈奴，雖積衰新造，而猶足以制之也。五代之際，中原無君，石晉茍一時之利，以子行事匈奴，割幽、燕之地以資其強(qiáng)大。孺子繼立，大臣外叛，匈奴掃境來寇，兵不血刃而京師不守，天下被其禍。匈奴自是始有輕中原之心，以為可得而取矣。及吾宋景德中大舉來寇，章圣皇帝一戰(zhàn)而卻之，遂與之盟以和。夫人之情勝則狃，狃則敗，敗則懲，懲則勝。匈奴狃石晉之勝，而有景德之?dāng)。粦途暗轮當(dāng)?，而愚未知其所勝，甚可懼也?br />
雖然，數(shù)十年之間，能以無大變者，何也？匈奴之謀必曰：我百戰(zhàn)而勝人，人雖屈而我亦勞。馳一介入中國，以形凌之，以勢邀之，歲得金錢數(shù)十百萬。如此數(shù)十歲，我益數(shù)百千萬，而中國損數(shù)百千萬；吾日以富，中國日以貧，然后足以有為也。天生北狄，謂之犬戎，投骨于地狺然而爭者，犬之常也。今則不然，邊境之上，豈無可乘之釁？使之來寇，大足以奪一郡，小亦足以殺掠數(shù)千人，而彼不以動其心者，此其志非小也。將以蓄其銳而伺吾隙，以伸其所大欲，故不忍以小利而敗其遠(yuǎn)謀。古人有言曰：“為虺弗摧，為虵奈何？”匈奴之勢，日長炎炎。今也柔而養(yǎng)之，以冀其卒無大變，其亦惑矣。且今中國之所以竭生民之力，以奉其所欲，而猶恐恐焉懼一物之不稱其意者，非謂中國之力不足以支其怒也。然以愚度之，當(dāng)今中國雖萬萬無有如石晉可乘之勢者，匈奴之力雖足以犯邊，然今十?dāng)?shù)年間，吾可以必?zé)o犯邊之憂。何也？非畏吾也，其志不止犯邊也。其志不止犯邊，而力又未足以成其所欲為，則其心惟恐吾之一旦絕其好，以失吾之厚賂也。然而驕傲不肯少屈者，何也？其意曰邀之而后固也。鷙鳥將擊，必匿其形。昔者冒頓欲攻漢，漢使至，輒匿其壯士健馬。故《兵法》曰：“詞卑者進(jìn)也，詞強(qiáng)者退也?！苯裥倥迹粡埿蝿菀钥湮?，此其志不欲戰(zhàn)明矣。闔廬之入楚也因唐、蔡，勾踐之入?yún)且惨螨R、晉。匈奴誠欲與吾戰(zhàn)耶，曩者陜西有元昊之叛，河朔有王則之變，嶺南有智高之亂，此亦可乘之勢矣，然終以不動，則其志之不欲戰(zhàn)又明矣。吁！彼不欲戰(zhàn)，而我遂不與戰(zhàn)，則彼既得其志矣?！侗ā吩唬骸坝闷渌衅渌?，廢其所不能。于敵反是?！苯駸o乃與此異乎。且匈奴之力，既未足以伸其所大欲，而奪一郡，殺掠數(shù)千人之利，彼又不以動其心，則我勿賂而已。勿賂，而彼以為辭，則對曰：爾何功于吾？歲欲吾賂，吾有戰(zhàn)而已，賂不可得也。雖然，天下之人必曰：“此愚人之計(jì)也。天下孰不知賂之為害而無賂之為利，顧勢不可耳?！庇抟詾椴蝗?。當(dāng)今夷狄之勢，如漢七國之勢。昔者高祖急于滅項(xiàng)籍，故舉數(shù)千里之地以王諸將，項(xiàng)籍死，天下定，而諸將之地因遂不可削。當(dāng)是時，非劉氏而王者八國，高祖懼其且為變，故大封吳、楚、齊、趙同姓之國以制之。既而信、越、布、綰皆誅死，而吳、楚、齊、趙之強(qiáng)反無以制。當(dāng)是時，諸侯王雖名為臣，而其實(shí)莫不有帝制之心，膠東、膠西、濟(jì)南又従而和之，于是擅爵人，赦死罪，戴黃屋，刺客公行，匕首交于京師。罪至章也，勢至逼也。然當(dāng)時之人，猶且徜徉容與，若不足慮，月不圖歲，朝不計(jì)夕，循循而摩之，煦煦而吹之，幸而無大變。以及于孝景之世，有謀臣曰晁錯，始議削諸侯地以損其權(quán)。天下皆曰：諸侯必且反。錯曰：“固也。削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則反疾而禍小，不削則反遲而禍大。吾懼其不及今反也?！碧煜陆栽魂隋e愚。吁！七國之禍，期于不免。與其發(fā)于遠(yuǎn)而禍大，不若發(fā)于近而禍小。以小禍易大禍，雖三尺童子皆知其當(dāng)然。而其所以不與錯者，彼皆不知其勢將有遠(yuǎn)禍；與知其勢將有遠(yuǎn)禍，而度己不及見，謂可以寄之后人，以茍免吾身者也。然則錯為一身謀則愚，而為天下謀則智。人君又安可舍天下之謀，而用一身之謀哉！今日匈奴之強(qiáng)不減于七國，而天下之人又用當(dāng)時之議，因循維持以至于今，方且以為無事。而愚以為天下之大計(jì)不如勿賂。勿賂則變疾而禍小，賂之則變遲而禍大。畏其疾也，不若畏其大；樂其遲也，不若樂其小。天下之勢，如坐弊船之中，骎骎乎將入于深淵，不及其尚淺也舍之，而求所以自生之道，而以濡足為解者，是固夫覆溺之道也。圣人除患于未萌，然后能轉(zhuǎn)而為福。今也不幸養(yǎng)之以至此，而近憂小患又憚而不決，則是遠(yuǎn)憂大患終不可去也。赤壁之戰(zhàn)，惟周瑜、呂蒙知其勝；伐吳之役，惟羊祜、張華以為是。然則宏遠(yuǎn)深切之謀，固不能合庸人之意，此晁錯所以為愚也。
雖然，錯之謀猶有遺憾。何者？錯知七國必反，而不為備反之計(jì)，山東變起，而關(guān)內(nèi)騷動。今者匈奴之禍，又不若七國之難制。七國反，中原半為敵國；匈奴叛，中國以全制其后。此又易為謀也。然則謀之奈何？曰：匈奴之計(jì)不過三：一曰聲，二曰形，三曰實(shí)。匈奴謂中國怯久矣，以吾為終不敢與之抗，且其心常欲固前好而得厚賂以養(yǎng)其力。今也遽絕之，彼必曰戰(zhàn)而勝，不如坐而得賂之為利也。華人怯，吾可以先聲脅之，彼將復(fù)賂我。于是宣言于遠(yuǎn)近，我將以某日圖某所，以某日攻某所。如此謂之聲。命邊郡休士卒、偃旗鼓，寂然若不聞其聲。聲既不能動，則彼之計(jì)將出于形。除道翦棘，多為疑兵以臨吾城，如此謂之形。深溝固壘，清野以待，寂然若不見其形。形又不能動，則技止此矣，將遂練兵秣馬以出于實(shí)。實(shí)而與之戰(zhàn)，破之易爾。彼之計(jì)必先出于聲與形，而后出于實(shí)者：出于聲與形，期我懼而以重賂請和也；出于實(shí)，不得已而與我戰(zhàn)，以幸一時之勝也。夫勇者可以施之于怯，不可以施之于智。今夫叫呼跳踉以氣先者，世之所謂善斗者也。雖然，蓄全力以待之，則未始不勝。彼叫呼者，聲也；跳踉者，形也。無以待之，則聲與形者亦足以乘人于卒；不然，徒自弊其力于無用之地，是以不能勝也。韓許公節(jié)度宣武軍，李師古忌公嚴(yán)整，使來告曰：“吾將假道伐滑?！惫唬骸盃柲茉轿峤鐬楸I邪？有以相待，無為虛言！”滑帥告急，公使謂曰：“吾在此，公安無恐?！被蚋娉吏寮?，兵且至矣。公曰：“兵來不除道也。”師古詐窮，遷延以遁。愚故曰：彼計(jì)出于聲與形而不能動，則技止此矣。與之戰(zhàn)，破之易耳。方今匈奴之君有內(nèi)難，新立，意其必易與。鄰國之難，霸王之資也。且天與不取，將受其弊。賈誼曰：“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shù)年之后，大抵皆冠，血?dú)夥絼?，漢之傅相以病而賜罷。當(dāng)是之時而欲為安，雖堯舜不能?！眴韬簦∈瞧邍畡菀?。
「廣士」
古之取士，取于盜賊，取于夷狄；古之人非以盜賊、夷狄之事可為也，以賢之所在而已矣。夫賢之所在，貴而貴取焉，賤而賤取焉。是以盜賊下人，夷狄異類，雖奴隸之所恥，而往往登之朝廷，坐之郡國，而不以為怍。而繩趨尺步，華言華服者，往往反擯棄不用。何則？天下之能繩趨而尺步，華言而華服者眾也，朝廷之政，郡國之事，非特如此而可治也。彼雖不能繩趨而尺步，華言而華服，然而其才果可用于此，則居此位可也。古者，天下之國大而多士大夫者，不過曰齊與秦也。而管夷吾相齊，賢也，而舉二盜焉；穆公霸秦，賢也，而舉由余焉。是其能果于是非而不牽于眾人之議也，未聞有以用盜賊、夷狄而鄙之者也。今有人非盜賊、非夷狄，而猶不獲用，吾不知其何故也?！ 》蚬胖萌耍瑹o擇于勢，布衣寒士而賢則用之，公卿之子弟而賢則用之，武夫健卒而賢則用之，巫醫(yī)方技而賢則用之，胥史賤吏而賢則用之。今也，布衣寒士持方尺之紙，書聲病剽竊之文，而至享萬鐘之祿；卿大夫之子弟飽食于家，一出而驅(qū)高車，駕大馬，以為民上；武夫健卒有灑掃之力，奔走之舊，久乃領(lǐng)藩郡，執(zhí)兵柄；巫醫(yī)方技一言之中，大臣且舉以為吏。若此者，皆非賢也，皆非功也，是今之所以進(jìn)之之途多于古也。而胥史賤吏，獨(dú)棄而不錄，使老死于敲榜趨走，而賢與功者不獲一施，吾甚惑也。不知胥吏之賢，優(yōu)而養(yǎng)之，則儒生武士或所不若。
昔者漢有天下，平津侯、樂安侯輩皆號為儒宗，而卒不能為漢立不世大功。而其卓絕雋偉震耀四海者，乃其賢人之出于吏胥中者耳。夫趙廣漢，河間之郡吏也；尹翁歸，河?xùn)|之獄吏也；張敞，太守之卒史也；王尊，涿郡之書佐也。是皆雄雋明博，出之可以為將，而內(nèi)之可以為相者也，而皆出于吏胥中者，有以也。夫吏胥之人，少而習(xí)法律，長而習(xí)獄訟，老奸大豪畏憚懾伏，吏之情狀、變化、出入無不諳究，因而官之，則豪民猾吏之弊，表里毫末畢見于外，無所逃遁。而又上之人擇之以才，遇之以禮，而其志復(fù)自知得自奮于公卿，故終不肯自棄于惡以賈罪戾，而敗其終身之利。故當(dāng)此時，士君子皆優(yōu)為之，而其間自縱于大惡者，大約亦不過幾人，而其尤賢者，乃至成功如是。今之吏胥則不然，始而入之不擇也，終而遇之以犬彘也。長吏一怒，不問罪否，袒而笞之；喜而接之，乃反與交手為市。其人常曰：長吏待我以犬彘，我何望而不為犬彘哉？是以平民不能自棄為犬彘之行，不肯為吏矣，況士君子而肯俯首為之乎！然欲使之謹(jǐn)飾可用如兩漢，亦不過擇之以才，待之以禮，恕其小過，而棄絕其大惡之不可貰忍者，而后察其賢有功而爵之、祿之、貴之，勿棄之于冗流之間。則彼有冀于功名，自尊其身，不敢匄奪，而奇才絕智出矣。
夫人固有才智奇絕而不能為章句名數(shù)聲律之學(xué)者，又有不幸而不為者。茍一之以進(jìn)士、制策，是使奇才絕智有時而窮也。使吏胥之人，得出為長吏，是使一介之才無所逃也。進(jìn)士、制策網(wǎng)之于上，此又網(wǎng)之于下，而曰天下有遺才者，吾不信也。
「與雷太簡納拜書」 趙郡蘇某袖書再拜知郡殿丞之前：夫禮隆于疏，殺于親。以兄之親，而酌則先秦人，蓋此見其情焉。某與執(zhí)事道則師友，情則兄弟，傴僂跪拜，抗拜于兩楹之間，而何以為親？愿與執(zhí)事結(jié)師友之歡，隆兄弟之好。謹(jǐn)再拜廡下，執(zhí)事其聽之勿辭。不宣。《東萊標(biāo)注老泉先生文集》卷十一
「雷太簡墓銘」 嗚呼太簡，不顯祖考。不有不承，隱居南山。德積聲施，為取于人。不獻(xiàn)不求，既獲不用。有功不多，孔銘孔悲。趙德麟《侯鯖錄》卷一
「上張益州書」
古之君子，期擅天下之功名，期為天下之儒人，而一旦不幸，陷于不義之徒者有矣。柳子厚、劉夢得、呂化光，皆才過人者，一為二王所污，終身不能洗其恥。雖欲刻骨刺心，求悔其過而不可得，而天下之人且指以為黨人矣。洵每讀其文章，則愛其才；至見其陷于黨人，則悲其不幸。故雖自知其不肖，不足以晞望古之君子，而嘗自潔清以避恥遠(yuǎn)辱。王公貴人，可以富貴人者，肩相摩于上；始進(jìn)之士，其求富貴之者，踵相接于下。而洵未嘗一動其心焉，不敢不自愛其身故也。貧之不如富，賤之不如貴，在野之不如在朝，食菜之不如食肉，洵亦知之矣。里中大夫皆謂洵曰：“張公，我知其為人。今其來必將有所舉，宜莫若子。將求其所以為依，宜莫如公?！变υ唬骸拔覄t愿出張公之門矣，張公許我出其門下哉？”居數(shù)月，或告洵曰：“張公舉子?！甭勚溉蛔再R曰：“吾知免矣?！蔽釃L怪柳子厚、劉夢得、呂化光數(shù)子，以彼之才游天下，何容其身辱如此！恐焉懼其操履之不固，以躡數(shù)子之蹤。今張公舉我，吾知免矣。孟子曰：“觀遠(yuǎn)臣以其所主?！表n子曰：“知其主可以信其客?！睆埞魇鹿绦庞谔煜拢脼閺埞驼?，雖非賢人，而天下亦不敢謂之庸人矣。昨有得天下不得謂之庸人者幾人？而我則當(dāng)。知我者可以吊劉夢得、呂化光、柳子厚數(shù)子之不幸，而賀我之幸也。數(shù)百里一拜于前，以為謝者，正為此耳。黃燦、黃煒《重編嘉祐集》卷十五
「孔子論」
蘇子曰：此孔子之所以圣矣。蓋田氏、六卿不服，則齊、晉無不亡之道；三桓不臣，則魯無可治之理?？鬃又糜谑?，其政無急于此者矣。彼晏嬰者亦知之，曰田氏之僭，惟禮可以已之。在禮，家施不及國，大夫不收公利。齊景公曰：“善哉，吾今而后知禮之可以為國也?！眿肽苤転橹?，嬰非不賢也，其浩然之氣以直養(yǎng)而無害塞乎天地之間者，不及孔孟也?？鬃右粤b旅之臣，得政期月，而能舉治世之禮，以律亡國之臣，墮名都，出藏甲，而三桓不疑其害己，此必有不言而信、不怒而威者矣。孔子之圣見于行事，至此為無疑也。嬰之用于齊也，久于孔子；景公之信其臣也，愈于定公，而田氏之禍不少衰。吾是以知孔子之難也?？鬃右园Ч曜洌哪觋惡銖s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請討之。吾是以知孔子之欲治列國之君臣，使如《春秋》之法者，至于老且死而不忘也?；蛟唬嚎鬃又Чc三子之必不従，而以禮告也歟？曰：否，孔子實(shí)欲伐齊?？鬃蛹雀婀?，公曰：“魯為齊弱久矣，子之伐之，將若之何？”對曰：“陳恒弒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魯之眾，加齊之半，可克也?！贝素M禮告而已哉？哀公患三桓之逼，常欲以越伐魯而去之。夫以強(qiáng)鄰伐國，民不予也，皋如出公之事，斷可見矣，豈若従孔子而伐齊乎？若従孔子而伐齊，則凡所以勝齊之道，孔子任之有余矣。既克田氏，則魯之公室自張，三桓不治而自服也。此孔子之志也?！豆沤駡D書集成》學(xué)行典卷一四六。
「上六家謚法議」
謹(jǐn)按世之以謚著書而可以名家者，止于六家。其王彥威之徒，皆祖述舊文，無所增損。六家之中，其名《周公》者，最無條貫，同謚異條，或分見數(shù)處，紛紜擾亂，難以省覽。其余《春秋》、《廣謚》、沈約、賀琛、扈蒙，其綱目俱存，而脫謬已甚，或當(dāng)時之妄誤，或傳寫之訛失，有司行用，實(shí)難依據(jù)。臣等今已講求別本，證之史傳，別其同異，去其重復(fù)，勘謬補(bǔ)闕，務(wù)令完正。其有訛謬已久，世俗承用不復(fù)疑，如以“壯”為“莊”，以“僭”為“替”，如是者亦不敢輒改。皆隨件注，凡注數(shù)十百條，號曰《六家謚法》。《宋蜀文輯存》卷四
「謚法總論」
嘉祐六年七月，詔修禮書。十月，詔古謚法有不可用者，以屬修書之吏，臣洵實(shí)典其事。按治論謚者起于今文《周書·謚法》之篇。今文既以鄙野不傳，其《謚法》之上篇獨(dú)存，又簡略不備。諸儒所傳只有《周公》、《春秋》、《廣謚》、沈約、賀琛、扈蒙六家之書?！吨芄?、《春秋》為名尤古，然條貫尤為雜亂而不精，《廣謚》又疏略而不盡。獨(dú)沈約、賀琛紀(jì)綱粗備，然琛好加以己意，務(wù)為多而無窮。扈蒙最后出，酌取諸家，簡而不精。六書之中，稍近古而可據(jù)者，莫如沈約。然亦非古之《謚法》，約言之詳矣。其最舊者見于《世本》、《大戴禮》，而約之時已不見于其書。約徒得劉熙《乘奧》之所增廣，今隋唐《志》作《帝王本紀(jì)》，《隋書》又作《乘奧》，未知孰是。與《廣謚》以為據(jù)依，不聞有所謂《周公》、《春秋》者也。琛又因約，而加之以其意。今《周公》、《春秋》之法，往往反取琛之新法而載之其書。至王彥威、蘇冕之書，因前人之法，附世人之謚，非有他也。賈山有言：“古者圣王作謚，不過三四十字?！倍嚏摺丢?dú)斷》所載，亦不過四十有六。臣受詔之三年二月，而《謚法》乃定，凡一百六十有八。沈約為《謚例》，記周以來帝王公卿之謚，至宋而止。王彥威繼之，至唐而止。賀琛之法有君謚、臣謚、婦人謚，離而為三，今取而合之。婦人有謚自周景王之穆后始，匹夫有謚自東漢之隱者始，宦者有謚自東漢之孫程始，蠻夷有謚自東漢之莎車始。自《周公》以來，籍而記之，為三十五卷。善者可以勸，惡者可以懼，善惡之失當(dāng)者可以長嘆息也?！础队窈！肪砦逅摹?br />
「論諸家謚法」
《周公》之書，文尤繁雜不經(jīng)。《春秋》次之，比《周公》甚簡，而微為不亂?！稄V謚》最簡，比二書差為齊一，沈約所取以成書。約采諸家，其書最詳。賀琛因而增之，尤詳備。而皆病于無所去取。扈蒙新書，其意妄偽，反為五家之所非笑?！赐稀?br />
◎詩二十四首
「游嘉州龍巖」
系舟長堤下，日夕事南征。往意紛何速，空巖幽自明。使君憐遠(yuǎn)客，高會有余情。酌酒何能飲，去鄉(xiāng)懷獨(dú)驚。山川隨望闊，氣候帶霜清。佳境日已去，何時休遠(yuǎn)行。
〈殘宋本《類編增廣老蘇先生大全集》〉 「初發(fā)嘉州」
家托舟航千里速，心期京國十年還。烏牛山下水如箭，忽失峨眉枕席間。〈同上〉 「襄陽懷古」
我行襄陽野，山色向人明。何以洗懷抱，悠哉漢水清。遼遼峴山道，千載幾人行？踏盡山上土，山腰為之平。道逢墮淚碣，不覺涕亦零。借問羊叔子，何異葛孔明？今人固已遠(yuǎn)，誰識前輩情？朅來萬山下，潭水轉(zhuǎn)相縈。水深不見底，中有杜預(yù)銘。潭水竟未涸，后世自知名。成功本無敵，好譽(yù)真儒生。自従三子亡，草中無豪英。聊登峴山首，淚與漢流傾?！赐稀?br />
「寄楊緯」
家居對山木，謂是忘言伴。去鄉(xiāng)不能致，回顧頗自短。誰知有楊子，磊落收百段。揀贈最奇峰，慰我苦長嘆。連城盡如削，邃洞幽可款?；睾媳Э仗摚斓芈柶浒?。舟行因樂載，陸挈敢辭懶？飄飄乎千里，有客來就看。自言此地?zé)o，愛惜苦欲換。低頭笑不答，解纜風(fēng)帆滿。京洛有幽居，吾將隱而玩?！赐稀怠 负蜅罟?jié)推見贈」 與君多乖睽，邂逅同泛峽。宋子雖世舊，談笑傾不接。二君皆宦游，疇昔共科甲。唯我老且閑，獨(dú)得離圈柙。少年實(shí)強(qiáng)銳，議論令我怯。有如乘風(fēng)箭，勇發(fā)豈顧帖？置酒來相邀，殷勤為留楫。楊君舊痛飲，淺水安足涉？嗟我素不任，一酌已赧頰。去生別懷愴，有子旅意愜。舍棹治陸行，歲晚筋力乏。予懶本不出，實(shí)為人事劫。相將犯苦寒，大雪滿馬鬣?！赐稀?br />
「答張子立見寄」
舟行道里日夜殊，佳士恨不久與俱。峽山行盡見平楚，舍船登岸身無虞。念君治所自有處，不復(fù)放縱如吾徒。憶昨相見巴子國，謁我江上顏何娛！求文得卷讀不已，有似駿馬行且且。自言好學(xué)老未厭，方冊幾許魯作魚。古書今文遍天下，架上未有耿不愉。示我近所集，漫如游通衢。通衢眾所入，癃?dú)堅(jiān)幑蛛s沓不辨可嘆吁！文人大約可數(shù)者，不過皆在眾所譽(yù)。此外何所愛，刓破無四喁。況余固魯鈍，老蒼處群雛。入趙抱五弦，客齊不吹竽。山林自竄久不出，回視眾俊驚錕铻。豈意誤見取，騏驥參羸駑。將觀馳騁斗雄健，無乃獨(dú)不堪長途。凄風(fēng)臘月客荊楚，千里適魏勞奔趨。將行紛亂苦無思，強(qiáng)說鄙意慚區(qū)區(qū)?！赐稀?br />
「送蜀僧去塵」 十年讀《易》費(fèi)膏火，盡日吟詩愁肺肝。不解丹青追世好，欲將芹芷薦君盤。誰為善相寧嫌瘦，后有知音可廢彈？拄杖掛經(jīng)須倍道，故鄉(xiāng)春蕨已闌干。〈同上〉
「九日和韓公」
晚歲登門最不才，蕭蕭華發(fā)映金罍。不堪丞相延?xùn)|閣，閑伴諸儒老曲臺。佳節(jié)久従愁里過，壯心偶傍醉中來。暮歸沖雨寒無睡，自把新詩百遍開?！赐稀怠 割}仙都觀」
飄蕭古仙子，寂寞蒼山上。觀世眇無言，無人獨(dú)惆悵。深巖聳喬木，古觀靄遺像。超超不可揖，真意誰復(fù)亮？蜿蜒乘長龍，倏忽變?nèi)f狀。朝食白云英，暮飲石髓鬯。心肝化瓊玉，千歲已無恙。世人安能知，服藥本虛妄。嗟哉世無人，江水空蕩漾?！赐稀?br />
「游陵云寺」 長江觸山山欲推，古佛咒水山之隈。千航萬舸睞前過，仰望絕頂皆徘徊。足踏重浪怒洶涌，背負(fù)喬岳高崔嵬。予昔過此下荊渚，斑斑滿面生蒼苔。今來重游非舊觀，金翠晃蕩祥光開?？M回一徑上險絕，卻立下視驚心骸。蜀江迤邐漸不見，沫水騰掉震百雷。山川變化禹力盡，獨(dú)有道者嘗閔哀。◆山?jīng)Q水通萬里，奔走荊蜀如長街。世人至今不敢嫚，坐上蛻骨冷不埋。今余劫劫何所在，愧爾前人空自咍?！赐稀?br />
「過木櫪觀〈并引〉」
許精陽得道之所，舟人不以相告。即過武寧縣，乃得其事?？h人云，許精陽棺槨猶在山上。
聞道精陽令，當(dāng)時此學(xué)仙。煉形初似鶴，蛻質(zhì)竟如蟬。蘚上?耆棺石，云生晝影筵。舟中望山上，唯見柏森然?！赐稀?br />
「神女廟」
巫陽仙子云為裾，高情杳渺與世疏。微有薄酒安足獻(xiàn)，愿采山下霜中蔬。仙壇古洞何清虛，中有瓊樓白玉除。江山洗蕩誰來過，聞道琴高駕鯉魚?！赐稀?br />
「題白帝廟」
誰開三峽才容練，長使群雄苦力爭。熊氏凋零余舊族，成家寂寞閉空城。永安就死悲玄德，八陣勞神嘆孔明。白帝有靈應(yīng)自笑，諸公皆敗豈由兵？〈同上〉
「萬山」
萬山臨漢江，杰立與峴偶。杜公破三吳，磊落叔子后。當(dāng)年愛山意，無乃求自附。自比誠不慚，山水亦奇秀。羊公茍有知，當(dāng)為頷其首。〈同上〉
「荊門惠泉」
古郡帶荒山，寒泉出西郭。嘈嘈幽響遠(yuǎn)，袞袞清光活。當(dāng)年我少年，系馬弄潺湲。愛此泉旁鷺，高姿不可攀。今逾二十載，我老泉依舊。臨流照衰顏，始覺老且瘦。當(dāng)時同游子，半作泉下塵。流水去不返，游人歲歲新?！赐稀?br />
「昆陽城」
昆陽城外土非土，戰(zhàn)骨多年化墻壖。當(dāng)時尋邑驅(qū)市人，未必三軍皆反虜。江河填滿道流血，始信《武成》真不誤。殺人應(yīng)更多長平，薄賦寬征已無補(bǔ)。英雄爭斗豈得已，盜賊縱橫亦何數(shù)。御之失道誰使然，長使哀魂啼夜雨。〈同上〉
「題三游洞石壁」
洞門蒼石流成乳，山下長溪冷欲冰。天寒二子苦求去，吾欲居之亦不能?！赐稀?br />
「與可許惠所畫舒景以詩督之」
枯松怪石霜竹枝，中有可愛知者誰。我能知之不能說，欲說?？痔煺娣恰Ａw君筆端有新意，倏忽萬狀成一揮。使我忘言惟獨(dú)笑，意所欲說輒見之。問胡為然笑不答，無乃君亦難為辭。晝行書空夜畫被，方其得意猶若癡。紛紜落紙不自惜，坐客爭奪相漫欺。貴家滿前謝不與，獨(dú)許見贈憐我衰。我當(dāng)枕簟臥其下，暮續(xù)膏火朝忘炊。門前剝啄不須應(yīng)，老病人誰稱我為。〈同上〉
「題仙都山鹿〈并序〉」 至酆都縣，將游仙都觀。見知縣李長官云：“固知君之將至也。此山有鹿甚老，而猛獸獵人終莫能害。將有客來游，鹿輒放鳴。故常以此候之，而未嘗失?！庇杪劧愔?，乃為作詩。
客來未到何従見，昨夜數(shù)聲高出云。應(yīng)是先君老僮仆，當(dāng)時掌客意猶勤?！赐稀?br />
「自尤〈并敘〉」
予生而與物無害。幼居鄉(xiāng)閭，長適四方，萬里所至，與其君子而遠(yuǎn)其不義。是以年五十有一，而未始有尤于人，而人亦無以我尤者。蓋壬辰之歲而喪幼女，始將以尤其夫家，而卒以自尤也。女幼而好學(xué)，慷慨有過人之節(jié)，為文亦往往有可喜。既適其母之兄程浚之子之才，年十有八而死。而浚本儒者，然內(nèi)行有所不謹(jǐn)，而其妻子尤好為無法。吾女介乎其間，因?yàn)槠浼抑粣?。適會其病，其夫與其舅姑遂不之視而急棄之，使至于死。始其死時，余怨之，雖尤吾之人亦不直浚。獨(dú)余友發(fā)聞而深悲之，曰：“夫彼何足尤者！子自知其賢，而不擇以予人，咎則在子，而尚誰怨？”予聞其言而深悲之。其后八年，而予乃作自尤詩。
五月之日茲何辰？有女強(qiáng)死無由伸。嗟余為父亦不武，使汝孤冢埋冤魂。生死壽夭固無定，我豈以此輒尤人？當(dāng)時此事最驚眾，行道聞?wù)呓运嵝痢Ｓ嗉沂朗辣竞萌?，生女不?dú)治組紃。讀書未省事華飾，下筆亹亹能屬文。家貧不敢嫁豪貴，恐彼非偶難為親。汝母之兄汝叔舅，求以厥子來結(jié)姻。鄉(xiāng)人皆嫁重母族，雖我不肯將安云？生年十六亦已嫁，日負(fù)憂責(zé)無歡欣。歸寧見我拜且泣，告我家事不可陳。舅姑叔妹不知道，棄禮自快紛如紜。人多我寡勢不勝，只欲強(qiáng)學(xué)非天真。昨朝告以此太甚，捩耳不聽生怒嗔。余言如此非爾事，為婦何不善一身？嗟哉爾夫任此責(zé)，可奈狂狼如癡麏。忠臣汝不見泄冶，諫死世不非陳君。誰知余言果不妄，明年會汝初生孫。一朝有疾莫肯視，此意豈尚求爾存？憂怛百計(jì)惟汝母，復(fù)有汝父驚且奔。此時汝舅擁愛妾，呼盧握槊如隔鄰?？裱园l(fā)病若有怪，里有老婦能降神。呼來問訊豈得已，汝舅責(zé)我學(xué)不純。急難造次不可動，堅(jiān)坐有類天王尊。導(dǎo)其女妻使為孽，就病索汝襦與裙。衣之出看又汝告，謬為與汝增殷勤。多多擾亂莫勝記，咎汝不肯同其塵。經(jīng)旬乳藥漸有喜，移病余舍未絕根。喉中喘息氣才屬，日使勉強(qiáng)餐肥珍。舅姑不許再生活，巧計(jì)竊發(fā)何不仁！嬰兒盈尺未能語，忽然奪取詞紛紛。傳言姑怒不歸覲，急抱疾走何暇詢。病中憂恐莫能測，起坐無語涕滿巾。須臾病作狀如故，三日不救誰緣因？此惟汝甥汝兒婦，何用負(fù)汝漫無恩？嗟予生女茍不義，雖汝手刃我何言？儼然正直好禮讓，才敏明辨超無倫。正應(yīng)以此獲尤譴，汝可以手心自捫。此雖法律所無奈，尚可仰首披蒼旻。天高鬼神不可信，后世有耳尤或聞。只今聞?wù)咭巡环尬覠o勇不復(fù)冤。惟余故人不責(zé)汝，問我此事久嘆呻。慘然謂我子無恨，此罪在子何尤人？虎咆牛觸不足怪，當(dāng)自為計(jì)免見吞。深居高堂閉重鍵，?；⒇M能逾墻垣？登山入澤不自愛，安可僥幸遭麒麟？明珠美玉本無價，棄置溝上多緇磷。置之失地自當(dāng)爾，既爾何咎荊與榛？嗟哉此事余有罪，當(dāng)使天下重結(jié)婚！〈同上〉
「水官詩」 水官騎蒼龍，龍行欲上天。手攀時且住，浩若乘風(fēng)船。不知幾何長，足尾猶在淵。下有二従臣，左右乘魚黿。矍鑠相顧視，風(fēng)舉衣袂翻。女子侍君側(cè)，白頰垂雙鬟。手執(zhí)雉尾扇，容如未開蓮。従者八九人，非鬼亦非蠻。出水未成列，先登揚(yáng)旗旃。長刀擁旁牌，白羽注強(qiáng)弮。雖服甲與裳，狀貌猶鯨鳣。水獸不得従，仰面以手扳?？仗撟呃做?，雨雹晦九川。風(fēng)師黑虎囊，面目昏塵煙。翼従三神人，萬里朝天關(guān)。我従大覺師，得此鬼怪編。畫者古閻子，于今三百年。見者誰不愛，予者誠以難。在我猶在子，此理寧非禪？報(bào)之以好詞，何必畫在前。
〈查注蘇詩《次韻水官詩》附錄〉
「老翁井」
井中老翁誤年華，白沙翠石公之家。公來無蹤去無跡，井面團(tuán)團(tuán)水生花。公今與世兩何預(yù)，無事紛紛驚牧豎。改顏易服與世同，毋使世人知有翁?！础稏|坡續(xù)集》卷一〉
「菊花」
騷人足奇思，香草比君子。況此霜下杰，清芬絕蘭茝。氣稟金行秀，德備黃中美。古來鶴發(fā)翁，餐英飲其水。但恐蓬藋傷，課仆加料理。〈元《群書通要》庚集卷三〉 涵虛閣在南昌東湖，國子博士李寅建。
幽居少塵事，瀟灑似江村。苔蘚深三徑，衣冠盛一門。嶺云時聚散，湖水自清渾。世德書芳史，傳家有令孫?！辞 赌喜尽肪矶濉?/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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