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溟詩話

四溟詩話 作者:明·謝榛


  ◎王漁洋序  謝榛字茂秦,臨清人。眇一目,喜通輕俠,度新聲。年十六作樂府商調(diào),臨德間少年皆歌之。已而折節(jié)讀書,刻意為歌詩,遂以聲律有聞於時。寓居鄴下,趙康王賓禮之。嘉靖間挾詩卷游長安,脫黎陽盧於獄,諸公皆多其行誼,爭與交歡。而是時濟南李于鱗、吳郡王元美結社燕市,茂秦以布衣執(zhí)牛耳。諸人作“五子”詩,咸首茂秦,而于鱗次之。則于鱗名益盛,茂秦與論文,頗相飧責,于鱗遺書絕交。元美諸人咸右于鱗,交成秦,削其名於“七子”“五子”之列。然茂秦游道日廣,秦晉諸籓爭延致之,河南北皆稱謝榛先生諸人雖惡之,不能窮其所往也。趙康王薨,茂秦歸東海,康王之曾孫穆王復禮茂秦,為刻其余集。當“七子”結社之始,尚論有唐諸家,茫無適從。茂秦曰:“選李杜十四家之最佳者,熟讀之以奪神氣,歌詠之以求聲調(diào),玩味之以裒精華,得此三要,則造乎渾淪,不必塑謫仙而畫少陵也?!敝T人心師其言。厥後雖爭擯茂秦,其稱詩之指要,實自茂秦發(fā)之。茂秦今體工力深厚,句響而字穩(wěn),“七子”“五子”之流,皆不及也?! ∶卦娪袃煞N:其聲律圓穩(wěn),持擇矜慎者,弘正之遺響也;其應酬牽率,排比支綴者,嘉隆之前茅也。余錄嘉隆“七子”之詠,仍以茂秦為首,使後之尚論者,得以區(qū)別其薰蕕,條分其涇渭。若徐文長之論,徒以諸人倚恃紱冕,凌壓韋布,為之呼憤不平,則晨余躋茂秦之本意也。   ◎序   四溟山人,眇一目,稱“眇君子”,然其論詩真天人具眼,弇州《藝苑卮言》所不及也。詩之工,則有目者咸識之。全集中有《詩家直說》四卷校訂而授之梓。惜未得善本補其殘缺,又何敢嫌其繁冗,謬加刪削為哉?山人之義心俠骨,非徒以風雅見重。奕世猶將興起,而同時有擠而抑之者,交道之難,可慨也。王阮亭綠詩,以山人冠嘉隆“七子”,所為序,亦極意推崇,存之以當山人小傳。若趙王為之刻集,籓邸諸君頗多題跋。然文之所傳者少,故不具綠。乾隆甲孟夏,繡水石齋胡曾撰。  前明謝四溟先生為趙籓重客,嘗刊其全集以行世,迄今又二百馀年矣,梨板無存,日就湮沒,良可惜焉。行篋中有先王父一齋公手抄《四溟詩話》,然非足本,河北觀察使胡韭溪訪求全集,幸而得之。   公子石齋汲古既深,闡幽更切,披覽《詩話》,有契於心,因屬顧君稼梅繕寫發(fā)雕,而自為校訂,不加刪削,則珍惜之意也。計甫草之過鄴,請於當事,立原先墓門,是四溟生前知己既有康王穆王,歿世既久,又得甫草石齋為之表彰,四溟可以無憾。若賈姬之贈,載於《恒史》,王固愛才,姬亦守節(jié),“眇君子”之榮,不遠過於“七子”“五子”之流也哉。乾隆甲清和月,海昌沈維材跋。  ◎卷一   三百篇》直寫性情,靡不高古,雖其逸計,漢人尚不可及。今學之者,務去聲律,以為高古。殊不知文隨世變,且有六朝唐宋影子,有意於古,而終非古也?! √粕椒蛉恕斗恐袠贰肥哒?,格韻高嚴,規(guī)模簡古,骎骎乎商周之《傾》。迨蘇李五言一出,詩體變矣,無復為漢初樂章,以繼《風雅》,惜哉!  詩以漢魏并言,魏不逮漢也。建安之作,率多平仄穩(wěn)帖,此聲律。而後流於六朝,千變?nèi)f化,至盛唐極矣。   詩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鏡花,勿泥其跡可也。   《越裳操》止三句,不言白雉而意自見,所謂“大樂必易”是也?! 〖鞍喙獭栋罪簟吩?,加之形容,古體變矣。   傅玄《艷歌行》,全襲《陌上?!罚唬骸疤斓卣饰?,愿君改其圖?!鄙w欲辭嚴義正,以裨風教。殊不知“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已含此意,不失樂府本色。   《木蘭詞》後篇不當作。末曰“忠孝兩不渝,千古之名焉可滅。”此亦玄之見也。   詩文以氣格為主,繁簡勿論?;蛞杂米趾喖s為古,未達權變。善用助語字,若孔鸞之尾聲,不可少也。太白深得此法。予讀《文則》《冀越記》《鶴林玉露》,皆謂作古文不可去助語字,俱引《檀弓》“沐浴佩玉”為證。余見略同。   作詩繁簡各有其宜,譬諸眾星麗天,孤霞捧日,無不可觀。若《孔雀東南飛》《南山有鳥》是也。   六朝以來,留連光景之弊,蓋自《三百篇》比興中來。然抽黃對白,自為一體。   《紫騮馬歌》曰:“燒火燒野田,野鴨飛上天?!贝斯旁~也。   《折柳行》曰:“默默施行違,厥罰隨事來?!币喙呸o也?!赌吧仙!吩唬骸榜{虹霓,乘赤云,登彼九嶷歷玉門。“此魏武帝之作也?!肚锖小吩唬骸八寂c五喬乘云游八極?!贝孙抵饕??!抖有小吩唬?   “遙望五岳端,黃金為闕班嶙?!贝宋喝藫茏饕病9湃嗣}措辭如此?! W陽公曰:“《小雅》《雨無正》之名,據(jù)序所言,與詩絕異。”當闕其所疑。   題外命意,善作者得之。不然,流於迂遠矣。   揚雄作《反騷》《廣騷》,班彪作《悼騷》,摯虞作《愍騷》,應奉作《感騷》,漢魏以來,作者繽紛,無出屈宋之外。   《詩》曰:“覯閔既多,受侮不少?!背鯚o意於對也?!妒攀住吩疲骸昂R依北風,越烏巢南枝。”屬對雖切,亦自古老。六朝惟淵明得之,若“芳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是也?! 》沧鹘w,誦要好,聽要好,觀要好,講要好。誦之行云流水,聽之金聲玉振,觀之明霞散,講之獨繭抽絲。此詩家四關。使一關未過,則非佳句矣。   詩有造物,一句不工,則一篇不純,是造物不完也。造物之妙,悟者得之。譬諸產(chǎn)一嬰兒,形體雖具,不可無啼聲也。趙王枕易曰:  “全篇工致而不流動,則神氣索然?!币嘣煳锊煌暌?。   古《采蓮曲隴頭流水歌》,皆不協(xié)聲韻,而有《清廟》遺意。作詩不可用難字,若柳子厚《奉寄張使君》八十韻之作,篇長韻險,逞其問學故爾。   唐律,女工也。六朝隋唐之表,亦女工也。此體自不可少。   魏武帝《善哉行》,七解;魏文帝《煌煌京洛行》,五解。全用古人事實,不可泥於詩法論之。   作詩雖貴古淡,而富麗不可無。譬如松篁之於桃李,布帛之於錦繡也。   計至三謝,乃有唐調(diào);香山九老,乃有宋調(diào);胡元諸公,頗有唐調(diào);國朝何大復李空同,憲章子美,翕然成風。吾不知百年後,又何如爾。  杜子美詩:“日出籬東水,云生舍北泥。竹高鳴悲翠,沙僻舞鹍騅?!贝艘痪湟灰?,摘一句亦成計也。蓋嘉運詩:“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蹄。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贝艘黄灰?,摘一句不成詩矣。   用事多則流於議論。子美雖為“詩史”,氣格自高。   《世說新語》:“謝公問諸子弟:‘《毛詩》何句最佳?’玄曰: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笔ソ?jīng)若論佳句,譬諸九天而較其高也。嚴滄浪曰:“漢魏古詩,氣象渾厚,難以句摘,況《三百篇》乎?”滄浪知詩矣。   陶潛不仕宋,所著詩文,但書甲子。韓偓不仕梁,所著詩文,亦書甲子。偓節(jié)行似潛而詩綺靡,蓋所養(yǎng)不及爾。薛西原曰:“立節(jié)行易,養(yǎng)性情難?!?   《輟耕錄》曰:“樊宗師《絳守居園池記》,艱深奇澀,人莫能誦。宋王晟劉忱為之注釋,趙仁舉為之句讀,誠可怪也。韓退之作宗師墓志銘曰:‘文從字順各識職?!w譏之也?!蓖酥冻悄下?lián)句》,意深語晦,相去幾何。   古詩之韻如《三百篇》協(xié)用者,“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是也。如洪武韻互用者,“灼灼園中葵,朝露待日晞”是也。如沈韻拘用者,“有鳥西南飛,熠熠似蒼鷹”是也。漢人用韻參差,沈約《類譜》,始為嚴整。“早發(fā)定山”,尚用“山”、“先”二韻。及唐以詩取士,遂為定式。後世因之,不復古矣。楊誠齋曰:“今之《禮部韻》之拘哉?”鄒國忠曰:“不用沈韻,豈得謂之唐詩。”古詩自有所葉,如:“靡室靡家,玁狁之故?!辈艽蠹易直敬恕?   詩宜擇韻。若秋、舟,平易之類,作家自然出奇;若眸、甌,粗俗之類,諷誦而無音響;若鎪、搜,艱險之類,意在使人難押?!  耳Q林玉露》曰:“詩惟拙句最難。至於拙則渾然天成,工巧不足言矣。”若子美“雷聲忽送千峰雨,花氣渾如百和香”之類,語平意奇,何以言拙?劉禹錫《望夫石詩》:“望來已是幾千載,只是當年初望時?!标愥醿灾^“辭拙意工”是也。   《馀師錄》曰:“文不可無者有四:曰體,曰志,曰氣,曰韻。”作詩亦然。體貴正大,志貴高遠,氣貴雄渾,韻貴雋永。四者之本,非養(yǎng)無以發(fā)其真,非悟無以入其妙。   《塵史》曰:王得仁謂七言始於《垓下歌》,《柏梁》篇祖之。   劉存以“交交黃鳥止於?!睘槠哐灾迹蟽删錇橐?,誤矣。《大雅》曰:“維昔之富不如時。”《公布》曰:“學有緝熙於光明?!按藶槠哐灾?。亦非也。蓋始於《擊壞歌》:”帝力於我何有哉?“《雅》《頌》之後,有《南山歌子產(chǎn)歌》《采葛婦歌》《易水歌》,皆有七言,而未成篇,及《大招》百句,《小招》七十句,七言已盛於楚,但以參差語間之,而觀者弗詳焉。   賈誼《惜誓》、《賦》曰“衰老”,遭際漢文而曰“亂世”,氣短量狹如此。《漢》、《史》、《誼傳》獨載《吊屈原》、《鵬鳥》二賦,而無此篇。洪興祖以為環(huán)異奇?zhèn)ィ钦x莫能及,而并錄傳中,豈興祖誤耶?  謝瞻《從宋公戲馬臺送孔令》曰:“圣心眷佳節(jié),揚鑾戾行宮?!敝x靈運曰:“良辰感圣心,云旗興暮節(jié)?!笔菚r晉帝尚存,二公世臣媚裕若此。靈運又曰:“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焙吻柏嶂乙玻?   《漢書》曰:“不歌而誦謂之賦?!比簟蹲犹摗贰ⅰ渡狭帧?,可誦不可歌也。然亦有可歌者,若《長門賦》曰:“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暧庳环地?,形枯槁而獨居?!薄兜坷罘蛉速x》曰:   “美連娟以脩嫮兮,命樔絕而不長。飾新宮以延佇兮,泯不歸乎故鄉(xiāng)。”二賦情詞悲壯,韻調(diào)鏗鏘,與歌詩何異?   謝靈運撥魏文帝《芙蓉池》之作,過於體貼。宴賢之際,何乃自陳德業(yè)哉?   江淹撥劉琨,用韻整齊,造語沉著,不如越石吐出心肺?! ∽髟娖┲T用兵,慎敵則勝。命題雖易,不可率然下筆。至于渾化,無施不可。   《霏雪錄》曰:“唐詩如貴介公子,舉止風流;宋詩如三家村乍富人,盛服揖賓,辭容鄙俗?!笔獠恢限r(nóng)亦有名言,貴介公子不能道者。林逋曰:“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贝四朔刺迫酥?。竇庠曰:“漢家若欲論封禪,須及相如未病時?!薄 №f蘇州曰:“窗里人將老,門前樹已秋。”白樂天曰:“樹初黃葉日,人欲白頭時?!彼究帐镌唬骸坝曛悬S葉樹,燈下白頭人?!比娡粰C杼,司空為優(yōu),善狀目前之景,無限凄感,見乎言表。   魏武帝《短歌行》全用《鹿鳴》四句,不如蘇武“《鹿鳴》思野草,可以喻佳賓”點化為妙?!俺烈髦两瘛笨山印懊髅魅缭隆?,何必《小雅》哉?蓋以養(yǎng)賢自任而牢籠天下也。真西山不取此篇,當矣。   及觀《藝文類聚》所載魏武帝《短歌行》曰:“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萜,無枝可依。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睔W陽詢?nèi)テ浒?,尤為簡當,意貫而語足也。   劉才甫曰:“魏武《短歌行》,意多不貫,當作七解可也。”   黃山谷曰:“彼喜穿鑿者,棄其大旨,取其發(fā)興於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魚蟲,以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間商度隱語,則詩委地矣?!庇杷^“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與此意同?! ∑哐越^句,盛唐諸公用韻最嚴,大歷以下,稍有旁出者。作者當以盛唐為法。盛唐人突然而起,以韻為主,意到辭工,不假雕飾;或命意得句,以韻發(fā)端,渾成無跡,此所以為盛唐也。宋人專重轉合,刻意精煉,或難於起句,借用傍韻,牽強成章,此所以為宋也。   七言絕律,起句借韻,謂之“孤雁出群”,宋人多有之。寧用仄字,勿借平字,若子美“先帝貴妃俱寂寞”、“諸葛大名垂宇宙”是也。   《山房隨筆》四《禽言》,予錄其一曰:“鵓鴣鴣,勃鴣鴣!帳房遍野相喧呼。阿姊含羞對阿妹,大嫂揮涕看小姑。一家不幸俱被擄,猶幸同處為妻孥。愿言相憐莫相妒,這個不是親丈夫?!贝俗骺杀x者尚不堪,況遭其時乎?   晉傅咸集七經(jīng)語為詩;北齊劉晝緝綴一賦,名為《六合》。魏收曰:“賦名《六合》,其愚已甚;及觀其賦,又愚於名?!贬嶂湔仂洞恕?   唐人集句謂之“四體”,宋王介甫石曼卿喜為之,大率逞其博記云爾。不更一字,以取其便;務搜一句,以補其闕。一篇之作,十倍之工。久則動襲古人,殆無新語。黃山谷所謂“正堪一笑”也?!  队窈!吩唬骸啊逗帐伺摹匪木?,漢蔡琰撰。幽憤成此曲,以入琴中?!碧苿⑸?、宋王安石李元白各以集句效琰,好奇甚矣?! h武帝柏梁臺成,詔群臣能為七言者,乃得與坐。有曰“總令天下誠難治”,有曰“和撫四夷不易哉”,有曰“三輔盜賊天下?!?,有曰“   盜阻南山為民災”,有曰“外家公主不可治”。是時君臣宴樂,相為警誡,猶有二代之風。後世以詩諷諫而獲罪者,可勝吧哉!  漢高帝《大風歌》曰:“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薄 ♂崮藲⒙竟Τ?。魏武帝《對酒歌》曰:“耄耋皆得以壽終,恩澤廣及草木昆蟲?!笨恿髅袼氖湃f。魏文帝《猛虎行》曰:“與君結新婚,托配於二儀?!闭绾蟊蛔嫸?。張華《勵志》詩曰:“甘心恬澹,棲志浮云。”竟以貪位被殺。郭璞《游仙》詩曰:“長揖當涂人,去作冊林客?!币酁橥醵厮鶜?。隋煬帝《景陽井銘》曰:“前車已覆,後乘將沒。”淫亂尤甚於陳。唐玄宗《過寧王宅》詩曰:“復尋為善樂,方驗保山河?!碧鞂毣恼?,宗廟播遷。李林甫《贈韓席侍郎》詩曰:“揆予秉孤直,虛薄忝文昌。”日懷奸險,蠹害朝政。盧仝《送伯齡》詩曰:“努力事干謁,我心終不平。”後與王涯之禍。高駢《寫懷》詩曰:“卻恨韓彭興漢室,功成不向五湖游?!惫?jié)度淮南,驕橫被誅。予筆此數(shù)事,以為行不顧言之誡。   自我作古,不求根據(jù),過於生澀,則為杜撰矣。  ?。ㄒ韵玛I。)  束晳《補亡》詩,對偶精切,辭語流麗,不脫六朝氣習。   嚴滄浪曰:“《木蘭歌》‘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酷似太白,非漢魏人語?!弊笏待R曰:“況有‘可汗大點兵’之句,乃唐人無疑?!蔽禾鋾r,柔然已號“可汗”,非始於唐也。通篇較之太白,殊不相類?! №f孟詩,《雅》之變也,《昭君歌》,《風》之變也,《三百篇》後,二作得體。梁太子不取《昭君》,何哉?   馬柳泉《賣子嘆》曰:“貧家有子貧亦嬌,骨肉恩重那能拋?饑寒生死不相保,割腸賣兒為奴曹。此時一別何時見?遍撫兒身舐兒面。   ‘有命豐年來贖兒,無命九泉抱長怨?!泽@兒‘切莫憂爺娘,憂思成病論證汝將’。抱頭頓足哭聲絕,悲風颯颯天茫茫?!贝俗饕蛔x則改容,再讀則下淚,三讀則斷腸矣。   漢武帝“秋風起兮白云飛”,出自“大風起兮云飛揚”;“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出自“沅有芷兮灃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漢武讀書,故有沿襲。漢高不讀書,多出己意。   李師中《送唐介》錯綜寒、山兩韻,謂之“進退格”,李賀已有此體,殆不可法。   范德機曰:“詩當取材於漢魏,而音律以唐為宗?!按私w之法,古詩不泥音律,而調(diào)自高也。   《國寶新編》曰:“唐風既成,詩自為格,不與《雅》《頌》,唐體沿於《國風》?!堆拧费远啾M,《風》辭則微。今以《雅》文為詩,未嘗不流於宋也?!贝送鯕J佩但為律詩而言,非古體之法也。   五言詩皆用實字者,如釋齊己“山寺鐘樓月,江城鼓角風?!贝寺?lián)假說合聲律,要含虛活意乃佳。詩中亦有三昧,何獨不悟此邪?予亦效顰曰:“漁樵秋草路,騅犬夕陽村?!?   左太沖《魏都賦》曰:“八極可圍於寸眸?!弊用馈扒とf里眼”之句,意本於此。若曰“眸”,則不佳。  陸機《文賦》曰:“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狈颉熬_靡”重六朝之弊,“瀏亮”非兩漢之體。徐昌穀曰:“詩緣情而綺靡?!眲t陸生之所知,固魏詩之查穢耳。   高仲武謂硃彎《菊詩》曰:“‘受氣何曾異,開花獨自遲?!Ф粋?,深得風人之旨。”末曰“忍棄東籬下,看隨秋草衰”,不如“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溫厚有氣?! ±铐犢O張旭詩曰:“左手持蟹螯,右手執(zhí)《丹經(jīng)》?!贝擞卯呑空Z。既持蟹螯,又執(zhí)《丹經(jīng)》,豈命人舉杯耶?蓋偶然寫興以害意爾。   賈島《望山》詩曰:“長安百萬家,家家張屏新。論證家最好山,我愿為其鄰?!比缓蒙椒墙患遥伪負襦徳??此亦寫興害意,與頎同病也。  唐人歌詩,如唱曲子,可以協(xié)絲簧,諧音節(jié)。晚唐格卑,聲調(diào)猶在。及宋柳耆卿周美成輩出,能為一代新聲,詩與詞為二物,是以宋詩不入弦歌也。   蓋嘉運所制樂府曰《胡渭州》《雙帶子》《蓋羅縫》《水鼓子》。   此皆絕句,述連戍行旅之懷,與題全無干涉?;虮恢芟?,調(diào)法不同。   今之詞名類此。前論“燒火燒野田”諸作,恐亦此意邪。   律詩重在對偶,妙在虛實。子美多用實字,高適多用虛字。惟虛字極難,不善學者失之。實字多則意簡而句健,虛字多則意繁而句弱。   趙子昂所謂兩聯(lián)宜實是也。   子美《和裴迪早梅相憶》之作,兩聯(lián)用二十二虛字,句法老健,意味深長,非巨筆不能到。   韋應物曰:“江漢曾為客,相逢每醉還。浮云一別後,流水十年間。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何由不歸去,淮上有秋山。”此篇多用虛字,辭達有味。   李西涯曰:“詩用實字易,用虛字難。盛唐人善用虛字,開合呼應,悠揚委曲,皆在於此。用之不善,則柔弱緩散,不復可振。“夏正夫謂涯翁善用虛字,若‘萬古乾坤此江水,百年風日幾重陽’是也?! ∥餮奶搶崳宰盅灾?;子昂虛實,以句言之。二公所論,不同如此。   景多則堆垛,情多則闇弱,大家無此失矣。八句皆景者,子美“棘樹寒云色”是也。八句皆情者,子美“死去憑論證報”是也。   《詩法》曰:“《事文類聚》不可用,蓋宋事多也?!贬嵋K黃之詩以為式。教以養(yǎng)生之訣,繼以致病之物,可乎?   嚴滄浪曰:“學其上,僅得其中;學其中,斯為下矣。豈有不法前賢,而法同時者?”李洞曹松學賈島,唐彥謙學溫庭筠,盧延讓學薛能,趙履常學黃山谷。予筆之以為學者誡。   蘇子卿曰:“明月照高樓,想見馀光輝?!弊用涝唬骸奥湓聺M屋梁,猶疑照顏色?!扁仔旁唬骸奥浠ㄅc芝蓋齊飛,楊柳共春旗一色。”王勃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绷汉單脑唬骸皾窕ㄖτX重,宿鳥羽飛遲。”韋蘇州曰:“漠漠帆來重,冥冥鳥去遲?!比唠m有所祖,然青愈於藍矣。   秦嘉妻徐淑曰:“身非形影,何得動而輒俱;體非比目,何得同而不離?!标柗皆唬骸拔┰搁L無別,合形作一身?!瘪樫e王曰:“與君相向轉相親,與君雙棲共一身。”張籍曰:“我今與子非一身,安得死生不相棄?”何仲默曰:“與君非一身,安得不離別?”數(shù)語同出一律,仲默尤為簡妙?!  督疳樤姼瘛吩唬骸皟?nèi)意欲盡其理,外意欲盡其象。內(nèi)外涵蓄,方入詩格。若子美‘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微燕雀高’是也?!贝斯躺铣酥?,殆非盛唐之法。且如賈至王維岑參諸聯(lián),皆非內(nèi)意,謂之不入詩格,可乎?然格高氣暢,自是盛唐家數(shù)。太白曰:“劃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迄今膾灸人口。謂有含蓄,則鑿矣。   寫景述事,宜實而不泥乎實。有實用而害於詩者,有虛用而無害於詩者,此詩之權衡也。   予與李元博秋日郊行,荊榛夾徑,草蟲之聲不絕。元博曰:“凡秋夜賦詩,多用‘蛩螀’,而晝則弗用,何哉?”予曰:“此實用而害於詩,所謂‘靨子在顙則丑’是也?!?   貫休曰:“庭花濛濛水泠泠,小兒啼索樹上鶯?!本皩嵍鵁o趣。   太白曰:“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本疤摱形丁?   謝惠連“屯云蔽層嶺,驚風涌飛流”,一篇句法雷同,殊無變化。   江淹撥顏延年,辭致典縟,得應制之體,但不變句法。大家或不拘此。   詩有辭前意、辭後意,唐人兼之,婉而有味,渾而無跡。宋人必先命意,涉於理路,殊無思致。及讀《世說》:“文生於情,情生於文?!蓖跷渥酉鹊弥?。   宋人謂作詩貴先立意。李白斗酒百篇,豈先立許多意思而後措詞哉?蓋意隨筆生,不假布置。   唐人或漫然成詩,自有含蓄托諷。此為辭前意,讀者謂之有激而作,殊非作者意也。   左舜齊曰:“一句一意,意絕而氣貫?!贝私^句之法。一句一意,不工亦下也;兩句一意,工亦上也。以工為主,勿以句論。趙韓所選唐人絕句,後兩句皆一意。舜齊之說,本於楊仲弘。   唐人詩法六格,宋人廣為十三,曰:“一字血脈,二字貫串,三字棟梁,數(shù)字連序,中斷,鉤鎖連環(huán),順流直下,單拋,雙拋,內(nèi)剝,外剝,前散,後散,謂之層龍絕藝?!弊髡吣啻?,何以成一代詩豪邪?   “毋逝我梁,毋發(fā)我笱。我躬不閱,遑恤我後?!薄皢簡翰菹x,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此二詩《風》《雅》重出,後人藉為口實而蹈襲也?! №f孟《諷諫》詩,乃四言長篇之祖,忠鯁有馀,溫厚不足。太白《雪讒》詩百憂章,去韋孟遠矣。崔道融《述唐事實》六十九篇,志於高古而力不逮。   四言古詩,當法《三百篇》,不可作秦漢以下之語。顏延年《宴曲水》詩曰:“航琛越水,輦贐逾嶂。”《郊祀歌》曰:“月御案節(jié),星驅扶輪。”譬如清廟鼓瑟,箏以和之,審音者自不亂其聽也。   班姬托扇以寫怨,應瑒托雁以言懷,皆非徒作。沈約《詠月》曰:   “方暉竟戶入,圓影隙中來?!笨桃庑稳荩鉄o遠韻?! 《讯夤湃?,謂之“點鬼簿”。太白長篇用之,白不為病,蓋本於屈原。  史詩勿輕作。或己事相觸,或時政相關,或獨出斷案。若胡曾百篇一律,但撫景感慨而已?!镀匠恰吩娫唬骸爱敃r已有吹毛劍,何事無人殺奉春?!薄锻蚴吩娫唬骸肮艁砉?jié)婦皆消朽,獨爾不為泉下塵?!蔽┐硕^得體。   長篇之法,如波濤初作,一層緊於一層。拙句不失大體,巧句最害正氣。   張說《送蕭都督》曰:“孤城抱大江,節(jié)使往朝宗。果是臺中舊,依然水土逢。京華逢此日,疲老瘋如冬。竊羨能言鳥,銜恩向九重。”此律詩用古韻也。李賀《詠馬》曰:“白鐵挫青禾,碪聞落細莎。世人憐小頸,金埒愛長牙?!贝私^亦用古韻也。二詩不可為法。   徐幹《室思》曰:“浮云何洋洋,愿因通我辭。一逝不可歸,嘯歌久踟躕。人離皆復會,我獨無返期。自君之出矣,明鏡闇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宋孝武帝撥之曰:“自君之出矣,金翠暗無精。思君如日月,回環(huán)晝夜生?!濒咧T賢撥之,遂以“自君之出矣”為題。楊仲弘謂五言絕句,乃古詩末四句,所以意味悠長,蓋本於此。   吳筠曰:“才勝商山四,文高竹林七?!瘪樫e王曰:“冰泮有銜蘆?!北R照鄰曰:“幽谷有綿蠻?!标愖影涸唬骸般暠覍ⅰ!备哌m曰:“歸來洛陽無負郭?!崩铐犜唬骸坝蓙磔p七尺?!碧茝┲t曰:   “耳聞明主提三尺,眼見愚民盜一抔?!贝私孕?,何鄭五之多邪?   曹子建《白馬篇》曰:“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論證家子,幽并游俠兒?!贝祟愂⑻平^句?! ∥何牡墼唬骸拔嗤┡束P翼,云寸散洪池?!辈茏咏ㄔ唬骸坝昔~潛綠水,翔鳥薄天飛?!比罴唬骸按嫱鰪淖兓?,日月有浮沉?!睆埲A曰:“洪鈞陶萬類,大塊稟群生?!弊笏荚唬骸梆┨焓姘兹?,靈景耀神州?!睆垍f(xié)曰:“金風扇素節(jié),丹露啟陰期。”潘岳曰:“南陸迎修景,硃明送末垂?!标憴C曰:“逝矣經(jīng)天日,悲哉帶地川?!币陨想m為律句,全篇高古。及靈運古律相半,至謝朓全為律矣。   枚乘始作《七發(fā)》,後有傅毅《七激》、張衡《七辯》、崔骃《七依》、馬融《七廣》、劉向《七略》、劉梁《七舉》、崔琦七《七蠲》、桓麟《七說》、李尤《七款》、劉廣世《七興》、曹子建《七啟》、徐幹《七喻》、王粲《七釋》、劉邵《七華》、陸機《七徵》、孔偉《七引》、湛方生《七歡》、張協(xié)《七命》、顏延之《七繹》、竟陵王《七要》、蕭子范《七誘》。諸公馳騁文詞,而欲齊驅枚乘,大抵機括相同,而優(yōu)劣判矣。趙王枕易曰:“《七發(fā)》來自《鬼谷子七箝》之篇?!?   《文式》曰:“詞溫而正謂之德。謝靈運‘南州實炎德,桂樹陵寒山’是也?!比怀鲮肚印凹文现葜椎沦?,麗桂樹之冬榮”。   蔡琰曰:“薄志節(jié)兮念死難?!蔽何涞墼唬骸爸芄虏?,天下歸心。”既以周公自任,又曰:“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崩喜m如此欺人。詩貴乎真,文姬得之。   詩有不立意造句,以興為主,漫然成篇,此詩之入化也。   陸厥《孺子妾歌》曰:“安陵泣前魚?!眲㈤L卿《湘妃廟》曰:   “未作湘南雨,知為何處云?!北R仝《贈馬異》曰:“神農(nóng)畫八卦?!睏罹粗犊退肌吩唬骸凹氀邻w女?!碧茝┲t《新豐》曰:“半夜素靈先哭楚?!贝私杂檬轮嚒?   江淹有《古籬別》,梁簡文劉孝威皆有《蜀道難》,及太白作《古籬別蜀道難》,乃諷時事,雖用古題,體格變化,若疾雷破山,顛風簸海,非神於詩者不能道也?! £憰匙鳌妒竦酪住?,以諛韋皋,翻案太白,辭義粗淺。   杜牧之《清明》詩曰:“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贝俗魍鹑蝗氘?,但氣格不高?;蛞字唬骸熬萍液翁幨牵闲踊ù??!贝擞惺⑻普{(diào),予撥之曰:“日斜人策馬,酒肆杏花西。”不用問答,情景自見?! ⒂礤a《懷古》詩曰:“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或易之曰:“王謝堂前燕,今飛百姓家?!贝俗鞑粋麣飧?。予擬之曰:“王謝豪華春草里,堂前燕子落誰家?”此非奇語,只是講得不細。   陳無已《寄外舅郭大夫》詩曰:“巴蜀通歸使,妻孥且定居。深知報消息,不敢問何如。身健何妨遠,情深未肯疏。功名欺老病,淚盡數(shù)行書?!壁w章泉謂此作絕似子美。然兩聯(lián)為韻所牽,虛字太多而無馀味。若此前後為絕句,氣骨不減盛唐?! ∩幠秳俟隆吩姡骸暗浇瓍堑乇M,隔岸越山多?!标愥嵘芥湷梢痪洌骸皡窃降浇帧!被蛑^簡妙勝默作。此“到”字未穩(wěn),若更為“吳越一江分”,天然之句也。   葉平巖《暮春即事》一首:“雙雙瓦雀行書案,點點楊花入硯池。   閑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幾多時?”俱削上二字,仍是宋人絕句?!  对娙擞裥肌罚骸巴嫡Z謂之鈍賊,傅長虞‘日月光太清’,陳后主‘日月光天德’是也?!比弧疤濉辈灰擞谩肮狻弊?,陳句渾厚有氣,此述者優(yōu)於作者。   耿湋《贈田家翁》詩:“蠶屋朝寒閉,田家晝雨間?!贝藢懗龃寰泳跋?。但上句語拙,“朝”、“晝”二字合掌。若作“田家閑晝雨,蠶屋閉春寒”,亦是王孟手段?! 》财鹁洚斎绫瘢E響易徹;結句當如撞鐘,清音有馀。鄭谷《淮上別友》詩:“君向瀟湘我向秦?!贝私Y如爆竹而無馀音。予易為起句,足成一首,曰:“君向瀟湘我向秦,楊花愁殺渡江人。數(shù)聲長笛離亭外,落日空江不見春?!?   江總“平海若無流”,馬周“潮平似不流”,杜甫“江平若不流”,三公造語相類,馬句穩(wěn)而佳。   陳思王《美人篇》云:“珊瑚間木難?!薄扒筚t良獨難?!贝似獌捎谩半y”字為韻。謝康樂《述祖德》詩云:“展季救魯人。”“勵志故絕人?!贝艘鄡捎谩叭恕弊譃轫?。魏晉古意猶存,而不泥聲韻。沈侯《白馬篇》云:“停鑣過上蘭?!薄拜p舉出樓蘭?!薄毒徛暩琛吩疲骸艾庉R信陵空?!薄坝疝\已騰空?!贝硕鄡捎谩疤m”字、“空”字為韻。夫隱侯始定聲韻,為詩家楷式,何乃自重其韻,使人藉為口實?所謂“蕭何造律,而自犯之”也。   杜少陵“避人焚諫草”之句,善用羊祜事,此即晏子“諫乎君不華乎外”之意。   子美“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句法森嚴,“涌”字尤奇。  可嚴則嚴,不可嚴則放過些子。若“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意在一貫,又覺閑雅不凡矣。   白樂天《昭君》詩曰:“漢使卻回憑寄語,黃金何日贖蛾眉?君王若問妾顏色,莫道不如宮里時。”此雖不忘君,而辭意兩拙。予因之效顰曰:“使者南歸重妾思,黃金何日贖蛾眉?漢家天子如相問,莫道容光異舊時?!?   《離騷》語雖重復,高古渾然,漢人因之,便覺費力。   梁元帝《春日》詩,用二十三“春”字,鮑泉奉和,亦用二十九“新”字,不及淵明《止酒》詩,用二十“止”字,略無虛設,字字有味。   予初賦《俠客行》曰:“笑上胡姬賣酒樓,賭場贏得錦貂裘。酒酣更欲呼鷹去,擲下黃金不掉頭?!贝私Y亦如爆竹而無馀音。遂更之曰:“天寒飲罷酒家樓,擲下黃金不掉頭。走馬西山射猛虎,晚來風雪滿貂裘?!弊用馈渡倌晷小?,結句與前首相類,因擬之曰:“獨過酒肆據(jù)胡床,指點銀瓶索酒嘗。連盞鯨吞不辭醉,直驅白馬赴長楊?!薄  蚓矶?   詩有簡而妙者,若劉楨“仰視白日光,皎皎高且懸”,不如傅玄“日月光太清”。阮籍“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不如裴說“避亂一身多”。戴叔倫“還作江南會,翻疑夢里逢”,不如司空曙“乍見翻疑夢”。沈約“及爾同衰暮,非復別離時”,不如崔涂“老別故交難”。衛(wèi)萬“不卷珠簾見江水”,不如子美“江色映疏簾”。劉猛“可恥垂拱時,老作在家女”,不如浩然“端居恥圣明”。徐凝“千古還同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不如劉友賢“飛泉界石門”。張九齡“謬忝為邦寄,多慚理人術”,不如韋應物“邑有流亡愧俸錢”。   張良器“龍門如可涉,忠信是舟梁”,不如高適“忠信涉波濤”。崔涂“漸與骨肉遠,轉於僮仆親”,不如王維“久客親僮仆”。李適“輕帆截浦拂荷來”,不如浩然“揚帆截海行”。亦有簡而弗佳者,若鮑泉“夕鳥飛向月”,不如曹孟德“月明星稀,烏鵲南飛”。蘇颋“雙珠代月移”,不如宋之問“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劉禹錫“欲問江深淺,應如遠別情”,不如太白“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陸機“三荊歡同株”,不如許渾“荊樹有花兄弟樂”。   王初“河梁返照上征衣”,不如子美“翳翳桑榆日,照我征衣裳”。   武元衡“夢逐春風到洛城”,不如顧況:“歸夢不知湖水闊,夜來還到洛陽城”。陳季“數(shù)曲暮山青”,不如錢起“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李義山“江上晴云雜雨云”,不如劉夢得“東連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還有情”。王融“灑淚與行波”,不如子美“故憑錦水將雙淚,好過瞿塘滟滪堆”。李洞“藥杵聲中搗殘夢”,不如柳子厚“日午睡覺無馀聲,山童隔竹敲茶臼”。   詩中淚字若“沾衣”、“沾裳”,通用不為剽竊。多有出奇者,潘岳曰:“涕淚應情隕?!弊用涝唬骸敖鼫I無乾土。”太白曰:“淚盡日南珠?!眲⒂礤a曰:“巴人淚應猿聲落?!辟Z島曰:“淚落故山遠?!泵显魄湓唬骸爸涟Х礋o淚?!焙沃倌唬骸暗牙锶隃I。”李獻吉曰:“萬古關山淚?!北R仝曰:“黃金礦里鑄出相思淚?!贝颂骐U怪矣?! ∮杩途煟未鋷r七真洞,讀壁上詩曰:“紛披容與縱笙歌,蕙轉光風艷綺羅。露濕桃花春不管,月明芳草夜如何?璚珠浩蕩隨蘭?翟,云旆低回射玉珂。深入醉鄉(xiāng)休秉燭,盡情揮取魯陽戈?!币韶┫嚅T客趙衍所作,清麗有味,頗類唐調(diào)。惜乎《大元風雅》不載,故表而出之。   大篇決流,短章斂芒,李杜得之。大篇約為短章,涵蓄有味;短章化為大篇,敷演露骨。   《捫虱新話》曰:“詩有格有韻。淵明‘悠然見南山’之句,格高也;康樂‘池塘生春草’之句,韻勝也。”格高似梅花,韻勝似海棠。欲韻勝者易,欲格高者難。兼此二者,惟李杜得之矣。   許彥周曰:“作詩淺易鄙陋之氣不除,熟讀李義山黃魯直之詩,則去之?!逼┲T醫(yī)家用藥,稍不精潔,疾復存焉,彥周之謂也。   陳後山曰:“學者不由黃韓而為老杜,則失之淺易?!贝伺c彥周同病。   陸士衡《日出東南隅》,謝靈運《還舊園》,沈休文《拜陵廟》,皆不過二十韻。洛陽王偉用五十韻獻湘東王,迨子美《夔府》,乃有百韻。   詩以一句為主,落於某韻,意隨字生,豈必先立意哉?楊仲弘所謂“得句意在其中”是也。   《三國典略》曰:“邢邵謂魏收之文剽竊任昉,魏收謂邢邵之賦剽竊沈約?!鄙w六朝氣習如此近有剽竊何李者,其二子之類歟?  《類文見》曰:“梁武帝同王筠和太子《懺悔》詩,始為押韻。”晚唐多效之,迨宋人尤甚。本朝劉廷萱《詠梅花》自押真韻百篇,何其多也!   許敬宗擬江令《九日》三首,皆次韻,初唐殆不多見。   羅隱曰:“世祖升遐夫子死,原陵不及釣臺高?!狈吨傺驮唬?   “世祖功臣三十六,云臺爭似釣臺高。”儲嗣宗曰:“春風莫逐桃花去,恐引漁人入洞來?!敝x枋得曰:“花飛莫遣隨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痹荚唬骸昂篝啾閷o覓處,不知天上卻容奸。”瞿宗吉曰:“后羿空能殘九日,不知月里卻容私?!狈吨x瞿皆出祖襲,瞿得點化之妙。   韓退之稱賈島“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為佳句,未若“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氣象雄渾,大類盛唐?! ¢L篇古風最忌鋪敘,意不可盡,力不可竭,貴有變化之妙。  淮南王曰:“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标憴C曰:“芳草久已茂,佳人竟不歸。”謝朓曰:“春草秋更綠,公子未西歸?!蓖蹙S曰:“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詩人往往沿襲淮南之語,而無新意。孟遲曰:“蘼蕪亦是王孫草,莫送春香入客衣?!贝俗鼽c化而有馀味?! £惡笾髟唬骸叭赵鹿馓斓?,山河壯帝居?!睔庀蠛觊煟o語精確,為子美五言句法之祖?! ÷稍婋m宜顏色,兩聯(lián)貴乎一濃一淡。若兩聯(lián)濃,前後四句淡,則可;若前後四句濃,中間兩聯(lián)淡,則不可。亦有八句皆濃者,唐四杰有之;八句皆淡者,孟浩然韋應物有之。非筆力純粹,必有偏枯之病?!  杜J仙詩譜》以太白“長安一片月”為張季鷹之作,不知何據(jù)?   然清響殊非晉人氣格。  徐陵《雜曲》曰:“張星舊在天河上,從來張姓本連天?!鄙w指張麗華而言。是時陳后主最寵麗華,此奉諛之辭爾?! ±羁胀u孟浩然《送硃二詩》曰:“不是長篇手段?!焙迫晃逖怨旁娊w,清新高妙,不下李杜。但七言長篇,語平氣緩,若曲澗流泉而無風卷江河之勢,空同之評是矣。   李拯《讀史》曰:“佳人自折一枝紅,把唱新詞曲未終。惟向眼前憐易落,不如拋擲任東風。”謝疊山謂寓梁武事,未詳。詠史宜明白斷案,章碣曰:“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元來不讀書?!贝耸氩恢??   太白曰:“蒼梧山崩湘水竭。”張籍曰:“菖蒲花開月長滿?!崩钯R曰:“七星貫斷嫦娥死?!贝送粰C軸,賀句更奇。   宋玉《大言賦》曰:“并吞四夷,飲枯河海,跂越九州,無所容止?!薄缎⊙再x》曰:“無內(nèi)之中,微物生焉。比之無象,言之無名。   視之則渺渺,望之則冥冥。離婁為之嘆悶,神明不能察其情。”二賦出於《列子》,皆有托寓。梁昭明太子《大言》詩曰:“觀脩鯤其若轍鮒,視滄海之如濫觴。經(jīng)二儀而跼蹐,跨六合以翱翔?!薄都氀栽姟吩唬骸白P鄰空塵,憑附蟭螟翼。越咫尺而三秋,度毫釐而九息?!贝俗嫠斡穸鵁o謂,蓋以文為戲爾。  《樂書》:“伏羲造琴瑟以律呂,樂曰《立基》,神農(nóng)樂曰《下謀》,黃帝樂曰《咸池》?!鄙w樂始於伏羲,而成於黃帝,是以清和上升,風俗不變,未有詩也。李西涯謂詩為樂始,誤矣。何妥曰:  “伏羲減瑟,文王足琴。”抑先伏羲有瑟邪?   《莊子》曰:“儵魚出游從容?!笔囚~樂也。白居易曰:“獺捕魚來魚躍出,此非魚樂是魚驚?!狈浮肚f子》而無趣。《家語》曰:   “水至清則無魚?!倍抛用涝唬骸八宸炊圄~?!狈浮都艺Z》而有味?! 』蛟唬骸霸姡m情之具。染翰成章,自然高妙,何必苦思以鑿其真?”予曰:“‘新詩改罷自長吟’,此少陵苦思處。使不深入溟渤,焉得驪頷之珠哉?”   詩不厭改,貴乎精也。唐人改之,自是唐語,宋人改之,自是宋語,格詞不同故爾。省悟可以超脫,豈徒斷削而已!   作詩勿自滿。若識者底訶,則易之。雖盛唐名家,亦有罅隙可議,所謂瑜不掩瑕是也。已成家數(shù),有疵易露;家數(shù)未成,有疵難評。   古人之作,必正定而後出。若丁敬禮之服曹子建,袁宏之服王洵,王洵之服王誕,張融之服徐覬之,薛道衡之服高構,隋文帝之服庾自直,古人服善類如此。   詩有天機,待時而發(fā),觸物而成,雖幽尋苦索,不易得也。如戴石屏“春水渡傍渡,夕陽山外山”,屬對精確,工非一朝,所謂“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   詩以兩聯(lián)為主,起結輔之,渾然一氣?;蛞云鹁錇橹?,此順流之勢,興在一時。   皇甫氵是曰:“陶詩切以事情,但不文爾?!便呤欠侵獪Y明者?! Y明最有性情,使加藻飾,無異鮑謝,何以發(fā)真趣於偶爾,寄至味於澹然?陳後山亦有是評,蓋本於氵是。   趙章泉韓澗泉所選唐人絕句,惟取中正溫厚,間雅平易。若夫雄渾悲壯,奇特沉郁,皆不之取。惜哉!洪容齋所選唐人絕句,不擇美惡,但備數(shù)爾。間多仙鬼之作,出於偏稗小說,尤不可取。   盧弼和《邊庭四時怨》,頗似太白絕句。  李太白曰:“襟前林壑斂暝色,袖上煙霞收夕霏?!贝擞弥x康樂之句,但加四字。王摩詰曰:“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林囀黃鸝?!彪m用李嘉祐之聯(lián),加此四字,爽健自別?! ∫馇蓜t淺,若劉禹錫“遙望洞庭湖水面,白銀盤里一青螺”是也。   句巧則卑,若許用晦“魚下碧潭當鏡躍,鳥還青嶂拂屏飛”是也。   陳琳曰:“聘哉日月遠,年命將西傾?!标憴C曰:“容華夙夜零,體澤坐自捐。茲物茍難停,吾壽安得延?!敝x靈運曰:“夕慮曉月流,朝忌曛日馳?!崩铋L吉曰:“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贝私詺舛?。無名氏曰:“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贝俗鞲锌鴼庥崎L也。   嚴滄浪《從軍行》曰:“翩翩雙白馬,結束向幽燕。借問論證家子,邯鄲俠少年。彎弓隨漢月,拂劍倚胡天。說與單于道,今秋莫近邊?!贝俗鞑粶p盛唐,但起承全襲子建《白馬篇》。   《松石軒詩評》,全是詩料,且深於詩,何以啟發(fā)初學?   鍾嶸《詩品》,專論源流,若陶潛出應璩,應璩出於魏文,魏文出於李陵,李陵出於屈原。何其一脈不同邪?   蔡文姬《胡笳十八拍》曰:“城南烽火不曾滅,疆場征戰(zhàn)何時歇?   殺氣朝朝沖塞門,胡風夜夜吹邊月?!贝藶樘坠棚L法之祖。   《漢武內(nèi)傳》:“上元夫人彈云林之瑟,歌《步玄》之曲曰:   ‘綠景清飆起,云蓋映硃葩。蘭房辟琳闕,碧空起璚沙?!贝烁枞A麗無味,或六朝贗作。西王母《白云謠》曰:“白云在天,邱陵自出。  道路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來。”辭簡意盡,高古莫及。   王建《留別杜侍御》曰:“有川不得涉,有路不得行。沉沉百憂中,一日如一生?!贝苏Z無異孟郊。末曰:“愿君去隴阪,長使道路平?!贝私Y頗類子美。   屈宋為詞賦之祖。荀卿六賦,自創(chuàng)機軸,不可例論。相如善學《楚詞》,而馳騁太過。子建骨氣漸弱,體制猶存。庾信《春賦》,間多詩語,賦體始大變矣。子美曰:“庾信平生最蕭瑟,暮年詞賦動江關。”托以自寓,非稱信也。   《碧雞漫志》曰:“斛律金《敕勒歌》曰:‘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苯鸩恢獣?,同於劉項,能發(fā)自然之妙。韓昌黎《琴操》雖古,涉於摹撥,未若金出性情爾。   詩有四格,曰興,曰趣,曰意,曰理。太白《贈汪倫》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贝伺d也。陸龜蒙《詠白蓮》曰:   “無情有恨何人見,月曉風清欲墮時。”此趣也。王建《宮詞》曰:   “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贝艘庖?。李涉《上于襄陽》曰:“下馬獨來尋故事,逢人惟說峴山原先。”此理也。悟者得之,庸心以求,或失之矣。   趙章泉謂“作詩貴乎似”,此傳神寫照之法。當充其學識,養(yǎng)其氣魄,或李或杜,順其自然而已。   韓昌黎曰:“婦人不下堂,游子在萬里。”托興高遠,有風人之旨。杜少陵曰:“丈夫則帶甲,婦人終在家?!贝宋牟淮?。韓詩為優(yōu)。  陳陶《送沈以魯》曰:“高臺送歸客,滿握軒轅風。落日一揮手,金鵝云雨空。鰲洲石梁外,劍浦羅浮東。茲興不相接,翛翛煙際鴻?!贝擞刑茁曊{(diào)?!啊峨]西行》曰:“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按苏Z凄婉味長。嚴滄浪謂陶最無可觀,何也?   詩無神氣,猶繪日月而無光彩。學李杜者,勿執(zhí)於句字之間,當率意熟讀,久而得之。此提魂攝魄之法也?! ≈x靈運“池塘生春草”,造語天然,清景可畫,有聲有色,乃是六朝家數(shù),與夫“青青河畔草”不同。葉少蘊但論天然,非也。又曰:   “若作‘池邊’、‘庭前’,俱不佳。”非關聲色而何?   子美曰:“碧知湖外草,紅見海東云?!贝司肮碳选H弧爸薄耙姟倍种?。至於“一徑野花落,孤村春水生”,便覺自然。   學詩者當如臨字之法,若子美“日出東籬水”,則曰“月墮竹西峰”;若“云生舍北泥”,則曰“云起屋西山”。久而不悟,不假臨矣?! ∮栀x《牡丹》曰:“花神默默殿春殘,京洛名家識面難。國色從來有人妒,莫教紅袖倚闌干?!奔白x羊士諤《郡中即事》曰:“紅香落盡暗香殘,葉上秋光白露寒。越女含情已無限,莫教長袖倚闌干?!币蚺c暗合,遂刪己作。予每讀古人詩,有全句同者,即於稿中改竄?! 《抛用馈镀吒琛罚眷丁妒伺摹?。文天祥《六歌》,與杜異世同悲。李獻吉亦有《七歌》,惜非其時爾。   今之學子美者,處富有而言窮愁,遇承平而言干戈,不老曰老,無病曰病,此摹擬太甚,殊非性情之真也。   劉貢父評嚴維曰:“‘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栠t則擊花,春水慢何須柳也。”此聯(lián)妙於狀景,華而不靡,精而不刻,貣父之說鑿矣。   劉禹錫贈白樂天兩聯(lián)用兩“高”字:“雪里高山頭白早?!薄坝诠赜懈唛T慶。”自注曰:“高山本高,高門使之高,二義不同?!弊运∪绱恕Za(chǎn)最忌重字,或犯首尾聲可矣。子美曰:“江閣邀賓許馬迎?!薄白盱恶R上往來輕?!蓖蹙S曰:“尚衣方進翠云裘。”“萬國衣冠拜冕旒。”二公重字,不害為大家。   “江有汜”,乃三言之始。迨《天馬歌》,體制備矣。嚴滄浪謂創(chuàng)自夏侯湛,蓋泥於白氏《六帖》。   六言體起於谷永陸機長篇一韻,迨張說劉長卿八句,王維皇甫冉四句,長短不同,優(yōu)劣自見。若《君道曲》“中庭有樹自語,梧桐推枝布葉”,此雖高古,亦太寂寥。   九言體,無名氏擬之曰:“昨夜  西風搖落千林梢,渡頭小舟卷入寒塘坳?!甭曊{(diào)散緩而無氣魄。   惟太白長篇突出兩句,殊不可及,若“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是也。   四言體始於《康衢歌》,暨《三百篇》則盛矣。滄浪謂起自韋孟,非也。   《三百篇》已有聲律,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暨《離騷》“洞庭波兮木葉下”之類漸多。六朝以來,黃鍾瓦缶,審音者自能辨之。   《文式》:“放情曰歌,體如行書曰行,兼之曰歌行;快直詳盡曰行,悲如蛩螀曰吟,讀之使人思怨;委曲盡情曰曲,宜委曲諧音;通乎俚俗曰謠,宜蓄近俗;載始末曰引,宜引而不發(fā)。”此雖體式,猶欠變通。蓋同名異體,同體異名耳。同名者,若“瓠子決兮將奈何”,此《瓠子歌》也?!摆毂吮壁猓?!”此《五噫歌》也?!八囊募全@,諸夏康兮?!贝恕肚俑琛芬病!肮鹑A馮馮翼翼,承天之則。”此房中歌也。“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贝恕缎倥琛芬??!肮鹑A馮馮翼翼,承天之則?!贝恕斗恐懈琛芬病!笆已芍?,令我婦女無顏色?!贝恕缎倥琛芬?。“鮑氏?,三人司隸再入公。”此《鮑司隸歌》也?!氨杩梢援斊?,遠望可以當歸?!贝吮枰?。   “東方欲明星爛爛。”此《雞鳴歌》也?!疤覜r,天馬下。”此《天馬歌》也?!扒嗲帱S黃,雀石頹唐?!贝恕兜仳寴犯琛芬??!八兄R,必有陸地之船?!贝恕肚熬徛暩琛芬?。“江邊黃竹子,堪作女兒箱?!贝恕饵S竹歌》也?!按猴L我轉入曲房?!贝恕稈渡琛芬病?   “帝悅於兌執(zhí)矩固司藏。”此《白帝歌》也。“是邪?非邪?”此《李夫人歌》也。同體者,若“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此《苦寒行》也?!板忮顺须H會,得充君後房?!贝恕锻暩琛芬??!盃I邱負海曲,沃野爽且平。”此《齊驅樂》也?!拔冶玖技易?,將適單于庭。”此《明妃辭》也?!瓣P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贝恕遁锢锴芬??!爸魅饲椅鹦?,賤子歌一言?!贝恕稏|武吟》也?!盎[谷風起,龍躍景云浮。”此《合歡詩》也?!爸镁茝V殿上,親友從我游?!贝恕扼眢笠芬??!鞍遵R觪角弓,鳴鞭乘北風?!贝恕栋遵R篇》也?!爸猩⒉慌际溃咀圆拖既?。”此《五君詠》也。“處塵貴不染,被褐重懷珍?!贝恕渡崎T頌》也?!白蠠熓啦挥],赤鱗庖所捐。”此《白云贊》也。體無定體,名無定名,莫不擬斯二者,悟者得之。措詞短長,意足而止;隨意命名,人莫能易。所謂信手拈來,頭頭是道也。   《捫虱新話》曰:“文中有詩,則語句精確;詩中有文,則詞調(diào)流暢?!倍x玄暉唐子西之說。胡氏誤矣。李斯上秦皇帝書,文中之詩也;子美《北征篇》,詩中之文也。   武元康曰:“文有聲律皆似詩,詩不粗鄙皆是文?!?   杜約夫曰:“六朝文中有詩,宋朝詩中有文。”   楊仲弘律詩三十四格,謂自杜甫門人吳成鄒遂傳其法。然窘於法度,殆非正宗。   范德機曰:“絕句則先得後兩句,律詩則先得中四句。當以神氣為主,全篇渾成,無饾饤之跡,唐人間有此法?!?   孔融離合體,竇韜妻回文體,鮑照十數(shù)體、建除體,謝莊道里名體,梁簡文帝卦名體,梁元帝歌曲名體、姓名體、鳥名體、獸名體、龜兆名體、針穴名體、將軍名體、宮殿名體、屋名體、車名體、船名體、草名體、樹名體,沈炯六府體、八音體、六甲體、十二屬體。魏晉以降,多務纖巧,此變之變也。   古辭曰:“黃蘗向春生,苦心隨日長。”又曰:“桑薊蠶不作繭,晝夜長懸絲。”又曰:“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庇衷唬骸巴┲Σ唤Y花,何由得梧子。”又曰:“殺荷不斷藕,蓮心已復生?!贝私詤歉裰肝锝枰?。李義山曰:“春蠶到老絲方盡,蠟燭成灰淚始干?!眲⒂礤a曰:“東邊日出西連雨,道是無情還有情?!按朐~流麗,酷似六朝。蘇子瞻曰:“破衫尚有重逢日,一飯何曾忘卻時?!霸煺Z殊乏風致。   《詩》曰:“游環(huán)肋驅,陰靷鋈續(xù)?!庇衷唬骸般^膺鏤錫,?郭鞃淺?蔑?!贝苏Z艱深奇澀,殆不可讀。韓柳五言,有法此者,後學當以為誡。   屈原曰:“眾人皆醉我獨醒?!蓖蹩冊唬骸把劭慈吮M醉,何忍獨為醒?!弊笏荚唬骸肮Τ刹皇芫簦L揖歸田廬?!碧自唬骸叭舸Τ煞饕氯?,武陵桃花笑殺人?!蓖趵疃?,善於翻案。子美曰:“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劉浚曰:“不用茱萸仔細看,管取明年各強健。”太拙而無意味。楊誠齋翻案法專指宋人,何也?   李靖曰:“正而無奇,則守將也;奇而無正,則斗將也。奇正皆得,國之輔也?!逼┲T詩,發(fā)言平易而循乎繩墨,法之正也;發(fā)言雋偉而不拘乎繩墨,法之奇也;平易而不執(zhí)泥,雋偉而不險怪,此奇正參伍之法也。白樂天正而不奇,李長吉奇而不正,奇正參伍,李杜是也。   洪興祖曰:“《三百篇》比賦少而興多;《離騷》興少而比賦多。”予嘗考之《三百篇》,賦七百二十,興三百七十,比一百一十。   洪氏之說誤矣。   《法言》曰:“堯舜之道丘佤,夏商周之道將兮,而以延其光兮?!弊釉啤斗ㄑ浴芬詼省墩撜Z》,學屈原且不及,況孔子哉!   《文筌》曰:“五言絕句主情景,七言絕句主意事?!庇衷唬?   “五言絕句撇景入事,七言絕句掉句入情?!鼻搬嶂?,何相反邪?  陳繹曾曰:“凡律高則用重,律中則用正,律下則用子?!甭纱笠{(diào)句耳,詩至於化,自然合律,何必庸心為哉?   劉禹錫曰:“建安里中兒,聯(lián)歌竹枝,聆其音,中黃鍾之羽,其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佇不可分,而含思宛轉,有淇澳之艷音也?!碧迫h魏樂府為近,故歌詩尚論律呂。夢得亦審音者,不獨工於辭藻而已。   李西涯閣老善詩,門下多詞客。劉梅軒閣老忌之,聞人學詩,則叱之曰:“就作到李杜,只是酒徒!”李空同謂劉因噎廢食,是也?! £懯恳?guī)能詩,秦檜門客也。來自湘楚謁檜,檜以小嫌不與接見,因小相誦其《過黃陵廟詩》曰:“東風吹草綠離離,路出黃陵古廟西。   帝子不知春又去,亂山無主鷓鴣啼?!睓u稱賞不憶,待之如初。噫!   檜亦尚詩也哉?  李西涯久於相位,陸滄浪以詩諷之曰:“聲名高與斗山齊,伴食中書日已西?;厥紫娼翰菥G,鷓鴣啼罷子規(guī)啼?!?   《詩人玉屑》集唐人句法,悉分其類,有裨於初學。但風騷句法,皆有標題。若“馬卷時銜草,人疲數(shù)望城”,則曰“公明布卦”;若“匠泥隨燕嘴,花蕊上蜂須”,則曰“東方占鵲”。殆與棋譜、牌譜,相類,論詩不宜如此。   子美五言絕句,皆平韻律體,景多而情少。太白五言絕句,平韻律體兼仄韻古體,景少而情多。二公各盡其妙。   許用晦《金懷古》,頷聯(lián)簡板,對爾頸聯(lián),當贈遠游者,似有戒慎意。若刪其兩聯(lián),則氣象雄渾,不下太白絕句。   律詩無好結句,謂之虎頭鼠尾聲。即當擺脫常格,夐出不測之語。   若天馬行空,渾然無跡。張祜《金山寺》之作,則有此失也。   子美《居夔州》,上句曰:“春知催柳別,農(nóng)事聞人說”,“別”“說”同韻。王維《溫泉》,上句曰“新豐樹里行人度,聞道甘泉能獻賦”?!岸取薄百x”同韻。此非詩家正法。章碣上句皆用翰韻,尤可怪也。   “歡”“紅”為韻不雅,子美“老農(nóng)何有罄交歡”,“娟娟花蕊紅”之類。“愁”“青”為韻便佳,若子美“更有澄江銷客愁”,“石壁斷空青”之類。凡用韻審其可否,句法瀏亮,可以詠歌矣。   孫太初曰:“到處論交山最賢?!币陨綖橘t,蓋有所祖?!吨芏Y》曰:“輪人五分其轂之長,去一以為賢?!薄抖Y記》曰:“某賢於某若干純。”謝靈運曰:“豈以名利之場而賢於清曠之域哉?!碧铺谠唬骸袄顒奘夭⒅荩回什桓夷?,賢於長城遠矣?!?   子美曰:“細寸荷鋤立,江猿吟翠屏。”此語宛然入畫,情景適會,與造物同其妙,非沉思苦索而得之也。   李林甫《璚岳應制》曰:“云收二華出,天轉五星來。十月農(nóng)初罷,三驅禮後開?!眱陕?lián)皆用數(shù)目字,不可為法。王摩詰《送丘為》曰:“五湖三畝宅,萬里一歸人?!贝寺?lián)疊用數(shù)目字,不可為病也。   章孝標下第曰:“連云大廈無棲處,更傍論證家門戶飛?”後及第曰:“馬頭漸入揚州路,為報時人洗眼看。”其量狹大類孟郊。   淵明詠雪曰:“傾耳無希聲,在目皓已結?!贝苏Z殆似顏謝。羅大經(jīng)謂其輕虛潔白,盡在於是。但識其趣,體則未也?! ∨怕山Y句,不宜對偶。若杜子美“江湖多白鳥,天地有青蠅”,似無歸宿。   五言律首句用韻,宜突然而起,勢不可遏,若子美“落日在簾鉤”是也。若許渾“天晚日沉沉”,便無力矣。   崔後渠贈予詩曰:“三月清洹上,翩翩兩度來。摛詞傾玉海,吊古賦銅臺。岐路楊硃淚,江湖李白杯。令公今謝事,回首尚憐才?!睏畛p李白,自然的對。戎昱詩曰:“衛(wèi)青師自老,魏絳賞何功?!陛^之後渠,精確不及。   詩以佳句為主。精鏈成章,自無敗句。所謂“善人在坐,君子俱來”。   《瀛奎律髓》不可讀。間有宋詩純駮於心,發(fā)語或唐或宋,不成一家,終不可治?!蹲幯蚤L語》曰:“若讀《瀛奎律髓》,要人自擇?!?   盧仝曰:“相思一夜梅花發(fā),忽到窗前疑是君?!睂O太初曰:   “夜   來夢到西湖路,白石灘頭鶴是君?!贝藦挠翊ㄗ兓?,亦有風致。   詩不可太切,太切則流於宋矣。   武元衡曰:“殘云帶雨過春城?!表n致光曰:“斷云含雨入孤村?!倍淝伤?,不及子美“澹云疏雨過高城”句法自然。   方干:“未明先見海底日,良久遠雞方報晨。”方晦叔“山雞未鳴海日出”,此簡妙勝干矣。   作詩最忌蹈襲,若語工字簡,勝於古人,所謂“化陳腐為新奇”是也。  李頻曰:“星臨劍閣動,花落錦江流?!逼┲T“佳人掌”而對“壯士拳”也。若曰“月落錦江寒”,便相敵矣。   金學士王庭筠《黃花山》一絕,頗有太白聲調(diào)。詩曰:“掛鏡臺西掛玉龍,半山飛雪舞天風。寒云直上三千尺,人道高歡避暑宮?!边B華泉謂詩與行草,俱入化矣。   子美不遭天寶之亂,何以發(fā)忠憤之氣,成百代之宗。國朝何仲默亦遭壬申之亂,但過於哀傷爾。   空同子曰:“古詩妙在形容,所謂水月鏡花,言外之言。宋以後,則直陳之矣。求工於句字,心勞而日拙也。枚氏《七發(fā)》,非必於七也,文渙而成七。後之作者無七,而必於七,然皆俳語也。杜甫見道過韓愈,如‘白小群分命’、‘文章有神交有道’、‘隨風潛入夜’、‘水流心不競’、‘出門流水住’等語,皆是道也。王維詩,高者似禪,卑者似僧,奉佛之應,人心系則難脫?!?   馬子端曰:“《楚詞》悲感激迫,獨《橘頌》一篇,溫厚委曲?!弊用馈懊飨几呖刹汀保础熬S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漿”之意?! 埑绲略唬骸扒短靻枴?,全學莊子《天運》。莊子寓乎忘形,屈原滯於孤憤?!?   李仲清曰:“陳伯玉詩高出六朝,惟淵明乃其伉儷者,當與兩漢文字同觀?!?   杜約夫曰:“宋人論詩甚嚴,無乃唐人之癭歟?”呂紫薇所謂“文章木上癭”,約夫暗合孫吳爾。   徐伯傳問詩法於康對山,曰:“熟讀太白長篇,則胸次含宏,神思超越,下筆殊有氣也。”  黃司務問詩法於李空同,因指場輔中菉豆而言曰:“顏色而已。”此即陸機所謂“詩緣情而綺靡”是也。   李獻吉極苦思,詩垂成,如一二句弗工,即棄之。田深父見而惜之。獻吉曰:“是自家物,終久還來?!?   何仲默詩曰:“元日王正月,傳呼晚殿班。千官齊鵠立,萬國候龍顏。辨色旌旗入,沖星劍珮還。圣躬無乃卷,幾欲問當關?!崩瞰I吉改為“不敢問當關”。曹仲禮曰:“吾舅所改,未若仲默元句。”  趙子昂曰:“作詩但用隋唐以下故事,便不古也;當以隋唐以上為主?!贝苏搱?zhí)矣。隋唐以上泛用則可,隋唐以下泛用則不可。學者自當斟酌,不落凡調(diào)?! h人作賦,必讀萬卷書,以養(yǎng)胸次?!峨x騷》為主,《山海經(jīng)》、《輿地志》、《爾雅》諸書為輔。又必精於六書,識所從來,自能作用。若揚衤★、戍削、飛襳、垂髾之類,命意宏博,措辭富麗,千匯萬狀,出有入無,氣貫一篇,意歸數(shù)語,此長卿所以大過人者也。   宋之問“鬒發(fā)俄成素,丹心已作灰”,子美“白發(fā)千莖雪,丹心一寸灰”,張說“洞房懸月影,高枕聽江流”,子美“疏簾殘月影,高枕遠江聲”,李群玉“水流寧有意,云泛本無心”,子美“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徐晶“翡翠巢書幌,鴛鴦立釣磯”,子美“翡翠鳴衣桁,蜻蜓立多方絲”,韋莊“百年流水盡,萬事落花空”,子美“流水生涯盡,浮云世事空”,陳陶“九江春水闊,三峽暮云深”,子美“九江春水外,三峽暮帆前”,諸公句意相類,子美自優(yōu)。   子建詩多有虛字用工處,唐人詩眼本於此爾。若“硃華冒綠池”、“時雨凈飛塵”、“松子久吾欺”、“列坐竟長筵”、“嚴霜依玉除”、“遠望周千里”,其平仄妥帖,尚有古意。   鮑防《雜感》詩曰:“五月荔枝初破顏,朝離象郡夕函關?!贝俗魍兄S不露。杜牧之《華清宮》詩曰:“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倍^皆指一事,淺深自見。   吳筠《覽古》詩曹:“蘇生佩六印,奕奕為殃源。主父食五鼎,昭昭成禍根。李斯佐二辟,巨釁鍾其門?;裘弦砣?,伊戚及後昆?!贝斯朋w敘事,文勢使然,蓋出於無意也。若分為兩篇,皆謂之隔句對,自與近體不同爾。   杜約夫問曰:“點景寫情孰難?”予曰:“詩中比興固多,情景各有難易。若江湖游宦羈旅,會晤舟中,其飛揚轗軻,老少悲歡,感時話舊,靡不慨然言情,近於議論,把握信則不失唐體,否則流於宋調(diào),此寫情難於景也,中唐人漸有之。冬夜   園亭具樽俎,延社中詞流,時庭雪皓目,梅月向人,清景可愛,模寫似易,如各賦一聯(lián),撥摩詰有聲之畫,其不雷同而超絕者,諒不多見,此點景難於情也,惟盛唐人得之?!奔s夫曰:“子能發(fā)情景之蘊,以至極致,滄浪輩未嘗道也。”   太白color="#0000A0"》太白夜宿荀媼家,聞比鄰舂臼之聲,以起興,遂得“鄰女夜舂寒”之句。然本韻“盤”、“餐”二字,應用以“夜   宿五松下”發(fā)端,下句意重辭拙,使無後六句,必不落歡韻。此太白近體,先得聯(lián)者,豈得順流直下哉?附詩云:“夜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   《螢火賦》:“雖無補於日月兮,期自照於陋形。當朝陽而戢景兮,必宵昧而是征。進不競於天光兮,退在晦而能明?!瘪樫e王賦:  “光不周物,明足自資。處幽不昧,居照斯晦。”二子皆有托寓,繁簡不同。子美“暗飛螢自照”之句,意愈簡而辭愈工也。   “孔雀東南飛”,一句興起,馀皆賦也。其古樸無文,使不用妝奩服飾等物,但直敘到底,殊非樂府本色。如云:“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復斗帳,四角垂復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庇衷疲骸半u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袖珍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當。指如削蔥根,口如含丹硃。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庇衷疲骸敖徽Z速裝束,絡繹如浮云。青雀白鵠舫,四角龍子幡,婀娜隨風轉,金車玉作輪。躑躅青?馬,流蘇金多數(shù)   鞍。齋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采三百匹,交廣市鮭珍?!贝私运撇痪o要,有則方見古人作手,所謂沒緊要處便是緊要處也。   ◎補   作詩要割愛。若俱為佳句,間有相妨者,必較重輕而去之。此《文賦》所謂“離之則雙美,合之則兩傷”,士衡先得之矣。   予游天壇山,賦七言一律“天畔飛霞照萬山”,尋易“山”字為“峰”,遂成絕句曰:“度嶺攀崖自一節(jié),黃冠竹下偶相逢。振衣直上升仙石,天畔飛霞照萬峰?!贝艘喔類壑?。(以上二條據(jù)胡曾耘雅堂刻本補。下同。)   ◎卷三  凡詩債業(yè)委,固有緩急,亦當權變。若先作難者,則殫其心思,不得成章,復作易者,興沮而語澀矣。難者雖緊要,且置之度外。易者雖不緊要,亦當冥心搜句,或成三二篇,則妙思種種出焉,勢如破竹,此所謂“先江南而後河東”之法也。   于濆《辛苦吟》:“垅上扶犁兒,手種腹長饑。窗下擲梭女,手織身無衣?!贝俗饔嘘P風化,但失之粗直。李紳《憫農(nóng)》詩:“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睙o名氏《蠶婦》詩:“遍身綺羅者,不是養(yǎng)蠶人。”二作氣平意婉,可置前列,但互相祖襲爾?!尔}鐵論》曰:“歐冶能因國君銅鐵作金鍾大鏞,而不能自作一鼎盤?!贝苏摳吖?,乃三詩之源,夐然氣象不同?!  豆旁娛攀住罚狡降莱?,且無用工字面,若秀才對朋友   說家常話,略不作意。如“客從遠方來,寄我雙鯉魚。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是也。及登甲科,學說官話,便作腔子,昂然非復在家之時。若陳思王“游魚潛綠水,翔鳥薄天飛。始出嚴霜結,今來白露晞”是也。此作平仄妥帖,聲調(diào)鏗鏘,誦之不免腔子出焉。魏晉詩家常話與官話相半,迨齊梁開口,俱是官話。官話使力,家常話省力;官話勉然,家常話自然。夫學古不及,則流於淺俗矣。今之工於近體者,惟恐官話不專,腔子不大,此所以泥乎盛唐,卒不能超越魏進而追兩漢也。嗟夫!   作詩不必執(zhí)於一個意思,或此或彼,無適不可,待語意兩工乃定。   《文心雕龍》曰:“詩有恒裁,思無定位?!贝丝梢娮髟姴粚l兑灰庖病?   任城張良玉別號栗齋居士,以琴鳴於時,嘗賦《閑居》云:“手香丸藥後,心靜理琴時?!贝寺?lián)閑雅有味,然出自呂居仁“手香橙熟後,發(fā)脫草枯時”。此作者不及述者。   詩忌粗俗字,然用之在人,飾以顏色,不失為佳句。譬諸富家廚中,或得野蔬,以五味調(diào)和,而味自別,大異貧家矣。紹易君曰:  “凡詩有鼠字而無貓字,用則俗矣,子可成一句否?”予應聲曰:   “貓蹲花砌午?!苯B易君曰:“此便脫俗。”   “忠孝”二字,五七言古體用之則可。若能用於近體,不落常調(diào),乃見筆力。于濆《送戍客南歸》詩云:“莫渡汨羅水,回君忠孝腸。”   此即野蔬借味之法,而濆亦知此邪?  凡襲古人句,不能翻意新奇,造語簡妙,乃有愧古人矣。謝莊《月賦》:“洞庭始波,木葉微脫。”蓋出自屈平“洞庭波兮木葉下”。譬以石家鐵如意,改制細巧之狀,此非古良冶手也。王勃《七夕賦》:“洞庭波兮秋水急?!币庵貧馄?,而短於點化,此非偷狐白裘手也。許渾《送韋明府南游》詩:“木葉洞庭波?!比淮朐~雖簡而少損氣魄,此非縮銀法手也。   凡作文,靜室隱幾,冥搜邈然,不期詩思遽生,妙句萌心,且含毫咀味,兩事兼舉,以就興之緩急也。予一夕欹枕面燈而臥,因詠蜉蝣之句,忽機轉文思,而勢不可遏,置彼詩草,率書嘆世之語云:“天地之視人,如蜉蝣然;蜉蝣之觀人,如天地然。蜉蝣莫知人之有終也,人莫知天地之有終也。”   作詩本乎情景,孤不自成,兩不相背。凡登高致思,則神交古人,窮乎遐邇,擊乎憂樂,此相因偶然,著形於絕跡,振響於無聲也。夫情景有異同,模寫有難易,詩有二要,莫切於斯者。觀則同於外,感則異於內(nèi),當自用其力,使內(nèi)外如一,出入此心而無間也。景乃詩之媒,情乃詩之胚,合而為詩,以數(shù)言而統(tǒng)萬形,元氣渾成,其浩無涯矣。同而不流於俗,異而不失其正,豈徒麗藻炫人而已。然才亦有異同,同者得其貌,異者得其骨。人但能同其同,而莫能異其異。吾見異其同者,代不數(shù)人爾。   自古詩人養(yǎng)氣,各有主焉。蘊乎內(nèi),著乎外,其隱見異同,人莫之辨也。熟讀初唐盛唐諸家所作,有雄渾如大海奔濤,秀拔如孤峰峭壁,壯麗如層樓疊閣,古雅如瑤瑟硃弦,老健如朔漠橫雕,清逸如九皋鳴鶴,明凈如亂山積雪,高遠如長空片云,芳潤如露蕙春蘭,奇絕如鯨波蜃氣,此見諸家所養(yǎng)之不同也。學者能集眾長合而為一,若易牙以五味調(diào)和,則為全味矣。   凡立意措辭,欲其兩工,殊不易得,辭有短長,意有小大,須構而堅,束而勁,勿令辭拙意妨。意來如山,巍然置之河上,則斷其源流而不能就辭;辭來如松,挺然植之盤中,窘其造物而不能發(fā)意。夫辭短意多,或失之深晦;意少辭長,或失之敷演。名家無此二病。   李群玉《雨夜》詩:“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庇^此悲感,無發(fā)不皓。若後削冗句,渾成一絕,則不減太白矣。太白《金陵留別》詩:“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泵钤诮Y語,使坐客同賦,論證更擅場?謝宣城《夜發(fā)新林》詩:“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标幊J獭稌园l(fā)新亭》詩:“大江一浩蕩,悲離足幾重。”二作突然而起,造語雄深,六朝亦不多見。太白能變化為結,令人叵測,奇哉!  附群玉詩云:“遠客坐長夜,雨聲孤寺秋。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   窮愁重於山,終年壓人頭。硃顏與芳景,暗附東波流。鱗翼俟風水,青云方脩。孤燈冷素焰,蟲響寒房幽。借問陶淵明,何物可忘憂?無因一酩酊,高枕萬情休。”  都下一詩友過余言詩,了不服善。余曰:雖古人詩,亦有可議者。   蓋擅名一時,寧肯帖然受人底訶。又自謂大家氣格,務在渾雄,不屑屑於句字之間,殊不知美玉微瑕,未為全寶也。或睥睨當代   ,以為世無勍敵,吐英華而媚千林,瀉河漢而澤四野。只字求精工,花鳥催之不厭;片言失輕重,鬼神忌之有因。大哉志也!嗟哉人也!   夫尤景七情,合於登眺。若面前列群鏡,無應不真,憂喜無兩色,偏正惟一心;偏則得其半,正則得其全。鏡猶心,光猶神也。思入杳冥,則無我無物,詩之造玄矣哉!   或問作詩中正之法。四溟子曰:“貴乎同不同之間:同則太熟,不同則太生。二者似易實難,握之在手,主之在心。使其堅不可脫,則能近而不熟,遠而不生。此惟超悟者得之。”  甲辰歲冬,余客居大梁,有李生者,屢過款宿,及晨起盥櫛,旭日射窗,因索新句。李云:“曉日照疏窗?!庇嘁喑伞昂斟L撾弧薄YZ子聞之曰:“此出一機杼,而織手不同?!蔽煳鐨q從游鄴下,夜酌王中宦別館,請示一字造句。以“燈”為韻,予就枕構思,乃得三十四句云:“煙葦出漁燈,書聲半夜燈,山扉樹里燈,風幢閃佛燈,竹院靜禪燈,蛾影隔籠燈,星懸寶塔燈,心空一慧燈,風雨異鄉(xiāng)燈,卷客望村燈,鬼火戰(zhàn)場燈,除夜兩年燈,雪市減春燈,茅屋祗書燈,樹隱酒樓燈,穴鼠暗窺燈,殿列九華燈,星聚廣陵燈,棋罷暗篝燈,疏林見遠燈,蛩吟半壁燈,農(nóng)談共瓦燈,屋漏夜移燈,明滅幾風燈,窗昏夢後燈,流螢不避燈,寒閨織錦燈,形影共寒燈,調(diào)鷹徹夜燈,海舶浪搖燈,夜泊聚船燈,霜風逼旅燈,靈焰鳳膏燈,春宮萬戶燈?!贝诵羞h自邇之法,俾其自悟耳。及曉起,寒雀在前,有幽意,李吟一句云:“群雀噪前檐。”予應聲曰:“檐日聚寒雀?!狈蚰軐懷矍爸?,須半生半熟,方見作手。李生亦佳士也,予嘗授之韻學,博記雅談,懸河瀉於廣席,使醉客復醒。其善用所長如此。  夫紳作詩者,其形也易腴,其氣也易充;貫乎經(jīng)史,粹乎旨趣,若江河有源,而滔滔弗竭,欲造名家,殊不難矣。凡擇韻平妥,用字精工,此雖細事,則聲律具焉。必先固基址而高其梁棟,樓成壯麗,乃見工輸之大巧也。予昔游都下,力拯盧楠之難,諸縉紳多其義,相與定交。草茅賤子,至愚極陋,但以聲律之學請益,因折衷四方議論,以為正式。及出詩草,妍亦不忌,媸亦不誚,此虛心應接使然。得以優(yōu)游圣代,而老於嘯歌,幸矣。每惜禰衡《鸚鵡》一賦,而遽戕其生,可為恃才傲物者誡。   己酉歲中秋夜,李正郎子硃延同部李于鱗王元美及余賞月。因談詩法,予不避谫陋,具陳顛末。于鱗密以指掐予手,使之勿言。予愈覺飛動,亶亶不輟。月丁乃歸。于鱗徒步相攜曰:“子何太泄天機?”予曰:“更有切要處不言。”曰:“何也?”曰:“其如想頭別爾!”于鱗默然。   余偕詩友周一之馬懷玉李子明,晚過徐比部汝思書齋,適唐詩一卷在幾,因而披閱,歷談聲律調(diào)格,以分正變。汝思曰:“聞子能假古人之作為己稿,凡作有疵而不純者,一經(jīng)點竄則渾成。子聊試筆力,成則人各一大白,否則三罰而勿辭。如戴叔倫《除夜宿石頭驛》詩云:‘旅館誰相問?寒燈獨可親。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寥落悲前事,支離笑此身。愁顏與衰鬢,明日又逢春?!送硖迫脒x者,可能搜其疵而正其格歟?”予曰:“觀此體輕氣薄如葉子金,非錠子金也。凡五言律,兩聯(lián)若綱目四條,辭不必詳,意不必貫,此皆上句生下句之意,八句意相聯(lián)屬,中無罅隙,何以含蓄?頷聯(lián)雖曲盡旅況,然兩句一意,合則味長,離則味短。晚唐人多此句法”遂勉更六句云:“燈火石頭驛,風煙揚子津。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萍梗南浮越,功名西向秦。明朝對清鏡,衰鬢又逢春?!迸e座鼓掌笑曰:“如此氣重體厚,非‘錠子金’而何!”   梁比部公實曰:“崔涂《歲除》詩云:‘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xiāng)人?!^此羈旅蕭條,寄意言表。全章老健,乃晚唐之出類者。戴叔倫《除夜》詩云:‘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寺?lián)悲感久客,寧忍誦之!惜通篇不免敷演之病?!薄 ∽髟娖┤缃现T郡造酒,皆以曲米為料,釀成則醇味如一。善飲者歷歷嘗之曰:“此南京酒也,此蘇州酒也,此鎮(zhèn)江酒也,此金華酒也。”其美雖同,嘗之各有甄別,何哉?做手不同故爾。   古人作詩,譬諸行長安大道,不由狹斜小徑,以正為主,則通於四海,略無滯阻滯。若太白子美,行皆大步,其飄逸沉重之不同,子美可法,而太白未易法也。本朝有學子美者,則未免蹈襲;亦有不喜子美者,則專避其故跡。雖由大道,跬步之間,或中或傍,或緩或急,此所以異乎李杜而轉折多矣。夫大道乃盛唐諸公之所共由者,予則曳裾躡屩,由乎中正,縱橫於古人眾跡之中;及乎成家,如蜂采百花為蜜,其味自別,使人莫之辨也。   凡作詩不宜逼真,如朝行遠望,青山佳色,隱然可愛,其煙霞變幻,難於名狀。及登臨非復奇觀,惟片石數(shù)樹而已。遠近所見不同,妙在含糊,方見作手。   予初冬同李進士伯承游西山,夜投碧云寺,并憩石橋,注目延賞。   時薄靄濛濛,然澗泉奔響,松月流輝,頓覺塵襟爽滌,而興不可遏,漫成一律。及早起臨眺,較之昨夕,仙凡不同,此亦逼真故爾。附詩云:“并馬尋名寺,登高藉短筇。飛泉鳴古澗,落月在寒松。石路經(jīng)千轉,云巖復幾重,人間多夢寐,論證聽上方鐘?”   章給事景南過余曰:“子嘗云‘詩能剝皮,句法愈奇’,何謂也?”曰:“譬如天寶間李謫仙杜拾遺高常侍岑嘉州王右丞賈舍人相與結社,每分題課詩,一時寧無優(yōu)劣?或興高者先得警策處,援筆立就,自能擅場。如秋間偶過園亭,梨棗正熟,即摘取戢之,聊解饑渴,殊覺爽快人意。或有作,讀之悶悶然,尚隔一間,如摘胡桃并栗,須三剝其皮,乃得佳味,凡詩文有剝皮者,不經(jīng)宿點竄,未見精工。歐陽永叔作《醉翁亭記》,亦用此法?!?   禰正平《鸚鵡賦》,走筆立成,膾灸千古。譬如丹柰有色有味,到口即佳,不假於剝皮也。   凡制作擊名,論者心有同異,豈待見利而變哉?或見有佳篇,面雖云好,默生毀端,而播於外,此詩中之忌也?;蛞娪衅婢?,佯為沉思,欲言不言,俾其自疑弗定,此詩中之奸也?;蛞娒耷渌?,不拘工拙,極口稱賞,此詩中之諂也。諂者利之媒,尋者利之機,忌者利之蠹。然慎交則保名。三者有一,不能無損,如藥加硝黃之類,其耗於元氣者多矣。   凡以詩求正者,在乎知己,否則無益,徒有自衒之誚?;蚪K篇稱許,而不雌黃一字,恐有誤則貽笑爾?;蜃埔娖浯茫m有奇字隱而不言,恐人完其美,振其名,是出於意,非忌而何?   范希文作《嚴子陵祠堂記》云:“先生之德,山高水長。”李泰伯易“德”為“風”,至今彰希文之服善。此泰伯偶然爾。近有詞流,與人一字之益,每對眾言之,其不自廣也如此。及出所作,稱之則快意,議之則變色,雖杜少陵更正,亦不免忌心萌焉。夫偶定人之未安,何其自矜;竟沮人之有益,甘於自誤吁!彼何人哉?吁!彼何人哉!  大梁李生好記人惡詩,每每傳之一笑。予謂之曰:“觀子胸中所蘊如此,則穢濁其心,安能吐芳泣發(fā)清雅乎?子從我游二十馀年,試誦我詩一篇或一聯(lián),以見黃鍾瓦缶,聲調(diào)同異,則工拙兩存乎心,所論公平,靡不服矣?!鄙H粺o以對。   走筆成詩,興也;琢句入神,力也。句無定工,疵無定處,思得一字妥貼,則兩疵復出;及中聯(lián)愜意,或首或尾聲又相妨。萬轉心機,乃成篇什。譬如唐太宗用兵,甫平一僭竊,而復干戈迭起。兩獻捷,方欲論功,馀寇又延國討。百戰(zhàn)始定,歸於一統(tǒng),信不易為也。夫一律猶一統(tǒng)也,兩聯(lián)如中原,前後如四邊。四邊不寧,中原亦不寧矣。   思有無形之戰(zhàn),成有不賞之功,子建以詞賦為熏績是也。   予一夕過林太史貞恒館留酌,因談詩法妙在平仄四聲而有清濁抑揚之分。試以“東”“董”“棟”“篤”四聲調(diào)之,“東”字平平直起,氣舒且長,其聲揚也;“董”字上轉,氣咽促然易盡,其聲抑也;“棟”字去而悠遠,氣振愈高,其聲揚也;“篤”字下入而疾,氣收漸然,其聲抑也。夫四聲抑揚,不失疾徐之節(jié),惟歌詩者能之,而未知所以妙也。非悟何以造其極,非喻無以得其狀。譬如一鳥,徐徐飛起,直而不迫,甫臨半空,翻若少旋,振翮復向一方,力竭始下,塌然投於中林矣。沈休文固已訂正,特言其大概。若夫句分平仄,字關抑揚,近體之法備矣。凡七言八句,起承轉,合,亦具四聲,歌則揚之抑之,靡不盡妙。如子美《送韓十四江東省親》詩云:“兵戈不見老萊衣,嘆息人間萬事非。”此如平聲揚之也。“我已無家尋弟妹,君今何處訪庭闈?”此如上聲抑之也。“黃牛峽靜灘聲轉,民江寒樹影稀?!贝巳缛ヂ晸P之也?!按藙e應須各努力,故鄉(xiāng)猶恐未同歸。”此如入聲抑之也。安得姑蘇鄒倫者,樽前一歌,合以金石,和以瑟琴,宛乎清廟之樂,與子按拍賞音,同飲巨觥而不辭也?!必懞阍唬骸氨卮齾歉瓒釀★?,其如明月何哉!”因與一醉而別。   夫平仄以成句,抑揚以合調(diào)。揚多抑少,則調(diào)勻;抑多揚少,則調(diào)促。若杜常《華清宮》詩:“朝元閣上西風急,都入長楊作寸聲。”上句二入聲,抑揚相稱,歌則為中和調(diào)矣。王昌齡《長信秋詞》:“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鄙暇渌娜肼曄嘟?,抑之太過;下句一入聲,歌則疾徐有節(jié)矣。劉禹錫《再過玄都觀》詩:“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鄙暇渌娜ヂ曄嘟?,揚之又揚,歌則太硬;下句平穩(wěn)。此一絕二十六字皆揚,惟“百畝”二字是抑。又觀《竹枝詞》所序,以知音自負,何獨忽於此邪?   杜牧之《開元寺水閣》詩云:“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澹云間今古同。鳥去鳥來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深秋簾幕千家雨,落日樓臺一笛風,惆悵無因見范蠡,參差煙樹五湖東?!贝松先渎淠_字,皆自天其聲,韻短調(diào)促,而無抑揚之妙。因易為“深秋簾幕千家月,靜夜樓臺一笛風”。乃示諸歌詩者,以予為知音否邪?   王摩詰《送少府貶郴州》許用晦《姑蘇懷古》二律,亦同前病。   豈聲調(diào)不拘邪?然子美七言,近體最多,凡上三句轉折抑揚之妙,無可議者,其工於聲調(diào),盛唐以來,李杜二公而已。   凡字有兩音,各見一韻,如二冬“逢”,遇也;一東“逢”,音蓬,《大雅》“鼉鼓逢逢”;四支“衰”,減也;十灰“衰”音崔,殺也,《左傳》“皆有等衰”;十三元“繁”,多也;十四寒“繁”,音盤,《左傳》“曲縣繁纓”;四豪“陶”,姓也,樂也;二蕭“陶”音遙,相隨之貌,《禮記》“陶陶遂遂”,皋陶,舜臣名。作詩宜擇韻審音,勿以為末節(jié)而不詳考。賀知章《回鄉(xiāng)偶書》云:“少小離鄉(xiāng)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此灰韻“衰”字,以為支韻“衰”字誤矣。何仲默《九日對菊》詩云:“亭亭似與霜華斗,冉冉偏隨月影繁?!贝嗽崱胺薄弊?,以為寒韻“繁”字亦誤矣。予書此二詩,以為作者誡。   阮籍《詠懷》詩:“雖云君子賢,明目安可能。”陸機《挽歌》:   “殉歿身易亡,救子非所能?!迸四帷顿浲踉L》:“膏蘭孰為銷,濟治由賢能?!毕暮钫俊稏|方朔贊》:“倜儻博物,觸類多能?!睆埰阶印稏|京賦   》:“因進距衰,表賢簡能?!薄峨x騷》:“紛吾有此內(nèi)美兮,又重之以脩能?!贝藚f(xié)耐。王逸注:“熊屬多力,絕人之才者謂之‘能’。然諸公皆本逸注。予謂蒸韻能協(xié)用於灰韻,猶存古意,何以效其穿鑿而費講邪?又“三足鱉”,唐德誠禪師作頌,以此押韻云:   “三十年前坐釣臺,鉤頭往往得黃能。金鱗不遇空勞力,收拾絲綸歸去來。”   予客京時,李于鱗王元美徐子與梁公實宗子相諸君招余結社賦詩。   一日,因談初唐盛唐十二家詩集,并李杜二家,孰可專為楷范?或云沈宋,或云李杜,或云王孟。予默然久之,曰:“歷觀十四家所作,咸可為法。當選其諸集中之最佳者,錄成一帙,熟讀之以奪神氣,歌詠之以求聲調(diào),玩味之以衰精華。得此三要,則造乎渾淪,不必塑謫仙而畫少陵也。夫萬物一我也,千古一心也,易駁而為純,去濁而歸清,使李杜諸公復起,孰以予為可教也?!敝T君笑而然之。是夕,夢李杜二公登堂謂余曰:“子老狂而遽言如此。若能出入十四家之間,俾人莫知所宗,則十四家又添一家矣。子其勉之!”  濬人盧浮邱名楠者,過鄴,訪予草堂,樽酒款洽,因談:“作詩有難易遲速,方見做手不同?!北R曰:“格貴雄渾,句宜自然。吾子何其太苦?恐刻削有傷元氣爾?!痹唬骸胺察o臥宜想頭流轉,思未周處,病之根也。數(shù)改求穩(wěn),一悟得純,子美所謂‘新詩改罷自長吟’是也。吾子所作太速,若宿構然。再假思索,則無瑕之玉,倍其價矣?!北R曰:“凡走筆率成一篇,雖欲求疵而治,竟不可得,做手定矣。奈何?”曰:“觀子直寫胸中所蘊,由乎氣勝,專效背水陣之法,久而雖熟,未必皆完篇也。子所作,惟以仙丹而療人間百病。予詩如扁鵲診脈,用藥不失病源?!北R曰:“平生口吃不能劇談,但與子操筆對賦,各見所長?!庇柙唬@是盧生倔強不服善處。然其佳句甚多,予每稱賞,但不能悉記。其《讀書秋草園》,情景俱到,宛然入畫,比康藥“春草”之句,更覺古老。妙哉句也!固哉人也!   予自正德甲戌,年甫十六,學作樂府商調(diào),以寫春怨,尚記首一闋云:“隔花漏殘春夢醒,星斗落江城。珠箔金鉤低控,玉釵珊枕斜橫。畫堂前紫燕交飛,綠楊枝黃鳥和鳴。倚危欄,又看三月景,杳然不見多情。斷腸芳草碧,(初未閱《太和正音譜》,故有硬字。)回首亂峰青?!苯y(tǒng)騄若干曲,請正於鄉(xiāng)砯蘇東皋,東皋曰:“爾童年愛作艷曲,聲口似詩,殆非詞家本色。初養(yǎng)精華而別役心機,孤此一代風雅何邪?”因教之作詩。澹泊自如,而不墜厥志。迄今五十馀年,播然一叟,惟詩是樂。動靜有時,而神逸於內(nèi),不知為山林之小隱歟?   為市朝之大隱歟?蘇丈,吾師也,不得見我今日,悲哉!  作詩譬如有人日持箕帚,遍於市厘掃沙,簸而揀之,或破錢折簪,研討會銅片鐵,皆投之於袋,饑則歸飯,固不如意,往復不廢其業(yè)。   久而大有所獲,非金則銀,足贍卒歲之需,此得意在偶然爾。夫好物得之固難,警句尤不易得。掃沙不倦,則好物出;苦心不休,則警句成。   人非雨露,而自澤者,德也;人非金石,而自澤者,名也。心非源泉,而流不韻者,才也;心非鑒光,而照無偏者,神也。非德無以養(yǎng)其心,非才無以充其氣心猶舸也,德猶舵也。鳴世之具,惟舸載之;立身之要,惟舵主之。士衡士龍有才而恃。靈運玄暉有才而露。大抵德不勝才,猶泛舸中流,舵師失其所主,鮮不覆矣。   凡作詩文,或有兩句一意,此文勢相貫,宜乎雙用。如李斯上秦始皇書:“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蓖醢妒ブ鞯觅t臣頌》:“生於窮巷之中,長於蓬茨之下,無有游觀廣覽之知,顧有至愚極陋之累?!鼻貪h以來,文法類此者多矣,自不為病。王勃《尋道觀》詩:“玉笈《三山記》,金箱《五岳圖》?!瘪樫e王《題玄上人林泉》詩:“芳杜湘君曲,幽蘭楚客詞?!苯跃湟怆m重,於理無害。若別更一句,便非一聯(lián)造物矣。至於太白《贈浩然》詩,前云“紅顏棄軒冕”,後云“迷花不事君”兩聯(lián)意頗相似。劉文房《靈祜上人故居》計,既云“幾日浮生哭故人”,又云“雨花垂淚共沾巾”,此與太白同病。興到而成,失於檢點。意重一聯(lián),其勢使然;兩聯(lián)意重,法不可從。   《木蘭詞》云:“問女何所思?問女何所憶?女亦無所思,女亦無所憶。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贝四诵趴诘莱觯撇唤?jīng)意者,其古樸自然,每而不亂。若一言了問答,一市買鞍馬,則簡而無味,殆非樂府家數(shù)。“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zhàn)死,壯十士年歸?!苯^似太白五言近體,但少結句爾。能於古調(diào)中突出幾句律調(diào),自不減文姬筆力?!靶弁媚_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此結最著題,又出奇語,若缺此四句,使六朝諸公補之,未必能道此。   謝靈運《折楊柳行》:“郁郁河邊樹,青青野田草?!贝藢ζ痣m有模仿,而不失古調(diào)。至於“騷屑出穴風,揮霍見日雪”,此亦對起,用於中則穩(wěn)帖。卓文君《白頭吟》:“皚如山上雪,皎如云間月。”其古雅自是漢人語。鮑明遠擬之曰:“直如硃絲繩,清如玉壺冰?!贝艘嘤脻h人機軸,雖能織文錦羅縠,惜時樣不同爾。   子美《遣意》二首,皆偏入格。“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蓖蝗欢?,似對非對,而不失格律。時孤城四鼓,睡起憑高,則前山半吐月矣。其清景快人心目,作者可以寫其真,良工莫能狀其妙,不待講而自透徹,此豈偶然得之邪!此豈冥然思之邪!至於“囀枝黃鳥近,泛渚白鷗輕”,此亦對起,頗似簡板。況用二虛字,意多氣靡,緩於發(fā)端。夫鳴於枝上者黃鳥,則近而可親;泛於渚次者白鷗,則輕而可愛。著於前聯(lián)則可。子美起對固多切者,宜在中而不宜在首,此近體定法也。又《寄劉峽州四十韻》,末二句云:“江湖多白鳥,天地有青蠅?!遍L律自無徹尾聲屬對,若蒸韻不窮,想更有布置。   陳思王《五游》詩云:“披我丹霞衣,襲我素霓裳。徘徊文昌殿,登陟太微堂。上帝休西靈,欞,群后集東廂。帶我瓊瑤佩,漱我沆瀣漿。路躕玩靈芝,徙倚弄華芳。王子奉仙藥,羨門進奇方?!贝私詢删湟灰猓蛔骒豆艠犯?。觀其《陌上桑》:“湘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薄督怪偾淦蕖罚骸皷|西植松柏,南北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薄断喾晷小罚骸包S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薄队鹆掷伞罚骸伴L初連理帶,廣袖合歡裙。”此皆古調(diào),自然成對。陳思通篇擬之,步驟雖似五言長律,其辭古氣順如此。   宗考功子相過旅館曰:“子嘗謂作近體之法,如孫登請客。未喻其旨,請詳示何如?”曰:“凡作詩先得警句,以為發(fā)興之端,全章之主。格由主定,意從客生。若主客同調(diào),方謂之完篇。譬如蘇門山深松草堂,具以琴樽,其中綸巾野服,兀然而坐者,孫登也。如此主人,庸俗輩不得躋其階矣。惟竹林七賢,相繼而來,高雅如一,則延之上坐,始足其八數(shù)爾?!弊酉嘣唬骸叭糇鞴朋w,亦用此法,可乎?”曰:“凡作古體近體,其法各有異同,或出於有意無意之間,妙之所由來,不可必也。妙則天然,工則渾然,二體之法,至矣盡矣?!薄 〖尉搁g,有初學詩者,開口便多奇氣。此雖天賦美質,其成之敗之,則又在乎人矣。專尚奇者,乃盛唐之端,晚唐之漸也。譬游五岳,出門有伴引之,循乎大道而不失其正;否則歧路之間,又分歧路,愈失愈遠,而流蕩莫之返矣。正者,奇之根;奇者,正之標。二者自有重輕。若歧而又奇,則墮於長吉之下。惜乎!長吉不與陳拾遺同時,得一印正,則奇正相兼,造乎大家,無可議者矣。   和古人詩,起自蘇子瞻。遠謫南荒,風土殊惡,神交異代,而陶令可親,所以飽惠州之飯,和淵明之詩,藉以自遣爾。本朝有和唐音者,得一繭而抽萬絲,逞獨能而敵眾妙,專以坡老為口實,則兩心異同,識者自當見之。譬一武士,登九里山,觀古戰(zhàn)場,命人掘地,因得折戟斷劍,馀矢缺刀,乃自稱元戎,前與韓彭諸將對敵,戰(zhàn)則無功,敗則取笑,其不自量也,愚哉!   凡作詩,悲歡皆由乎興,非興則造語弗工。歡喜之意有限,悲感之意無窮。歡喜詩,興中得者雖佳,但宜乎短章;悲感詩,興中得者更佳,至於千言反覆,愈長愈健。熟讀李杜全集,方知無處無時而非興也。   予客都門,雪夜同張茂參劉成卿二計部酌酒談詩。茂參曰:“賈舍人《早朝大明宮》詩及諸公和者,可能定其次第否?”予曰:“有美玉羅於前,其色赤黃白黑,爛然相輝,色雖異而溫潤則同,予非玉工,焉能品其次第哉!成卿世之宗匠,盍先定之?!背汕湓唬骸坝栀栽u之,何異蠡測海爾。杜其一也,王其二也,岑其三也,賈其四也?!庇柙唬骸白铀撛n敢相反。顛之倒之,則伯仲叔季定矣。賈則氣渾調(diào)古,岑則詞麗格雄,王杜二作,各有短長,其次第猶是一輩行。或有擬之者,難與為倫?!泵瘏⒃唬骸笆怪T公有知,許誰為同調(diào)邪?”   作詩能不自滿,此大雅之胚也。雖躋上乘,得正法眼評之尤妙。   勤以旱之,苦以精之,謙以全之。能入乎天下之目,則百世之目可知?! 》虿庞羞t速,作有難易,非謂能與不能爾。含毫改削而工,走筆天成而妙;其速也多暗合古人,其遲也每創(chuàng)出新意;遲則苦其心,速則縱其筆。若能處於遲速之間,有時妙而純,工而渾,則無適不可也。  李商隱作《無題》詩五首,格新意雜,托寓不一,難於命題,故曰“無題”。本朝何李二公,各擬一首,惜未完美。鄴下杜約夫亦擬四首,皆佳。然太清則寒,氣薄不壽。附其詩云:一“內(nèi)家標格破時妝,萬引千呼出洞房。楚曲風煙愁倩女,武陵花月夢仙郎。故開金索飛鸚鵡,偶弄瓊簫下鳳凰。恩怨自思成底事,坐看疏雨濕丁香。”二“月明獨立桂花陰,惆悵恩多怨亦深。并逐鴛鴦真有意,雙開菡萏本無心。班姬苦思題團扇,卓女幽情托素琴。天畔彩云休散卻,鳳臺此夜會知音?!比皸盍b遮百尺樓,水晶簾箔護嬌羞。鄰姬斗巧輸瓊佩,公子聽歌贈玉鉤。青鳥暗隨明月落,彩云虛傍碧天流。庭花爛熳春無限   大梁田深甫從李獻吉游,嗜酒躭詩,十三科不第,終於兵部司務。   嘗擬少陵《秋興》詩,得盛唐氣骨,眼中不多見也。附詩二首云:一“宮梧隕翠翠下承明,御水流寒繞帝京。北極天連鳷鵲觀,西山云起鳳凰城。露凝雙闕開金掌,月照千門鎖玉衡。惟有伶俜梁苑客,旅魂零落不勝情?!倍拔魃烬埐匚逶茍F,聞說先皇此鑾。百道泉光飛寶地,萬年松影靜瑤壇。綺羅香寢幽花閉,劍珮聲沉曙月寒。玉蕊瓊枝長不老,空馀輦路石漫漫?!?   昔予嘗游京西玉巖山蘭若,松下拂石而坐,微作吟哦聲。適來一叟,問曰:“子何為邪?”曰:“賦詩遺興爾。”予時揮扇,叟曰:   “偶得一句,請對之:‘山寺風涼何用扇?’”予應聲曰:“江樓月朗不須燈?!臂旁唬骸罢嬉辉娙艘??!币氛榷ィ瑔栔T僧:“此為論證?”曰:“山下劉都督也?!币钊?,諸縉紳聞之曰:“彼村叟以童子對而考一詩人,可笑!”   濬人盧浮邱,豪俊士也,負才傲物,人多忌之。曾以詩忤蔣令,令枉以疑獄,幾十五年不決。余愛其才,且憫其非罪,遂之都下,歷於公卿間,暴白而出之。因《感懷》詩云:“長存排難意,遂有泛交情?!币允颈炔坷顪驿?。滄溟曰:“數(shù)年常聞高論,皆古人所未發(fā),余每心服,可謂知己,而亦以為泛交之流耶?”指其詩而頷之者再?! 〈笏就綇堼垖^南都,謂諸縉紳曰:“四溟子以我輩為泛交,可訝也?!庇嗦劧?,心甚歉然。夫盧生得免,予愿少遂,作詩自況,偶得之耳。二公譏之,其亦孟子所謂“固哉”者歟?附滄溟寄余詩云:“向來燕市飲,此意獨飛揚。把袂看人過,論詩到爾長。世情搖白首,吾道指滄浪。去信俱貧病,風塵動涉茫?!?   予客京師,有一縉紳相善,嘗謂予曰:“每見人惡詩,予意憎之而不樂交也。”曰:“予則異於是。若以詩定交,海內(nèi)寧幾人邪?或有不讀書者,知我為詩人而加禮,豈可沮其誠乎?譬如郊外古剎,凡田翁村嫗,往往焚香禮佛,惟恐竭誠不逮,安知有三乘五蘊之妙?使如來復生,亦不鄙其愚也。夫作詩才有不同,各由工拙。愛憎系乎為人,詩何與焉?”縉紳笑而然之。吳僧道潛嗜詩,憎凡子如讎,此性褊尤甚。附詩云:“數(shù)聲柔櫓滄浪外,何處江村人夜歸?!?   嘉靖戊午歲夏日,余偕浙東莫子明游嵩山少林,及至蘆巖,觀泉奔流界壁,泠然灑心,因得“飛泉漏河漢”之句。子明曰:“此全襲太白‘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略無點化?!庇柙唬骸凹s繁為簡,乃方士縮銀法也?!备皆娫疲骸安盘蕉覄?,又過一禪家。凈愛莓苔色,香憐薝葡花。飛泉漏河漢,疊嶂擁煙霞。心自有天竺,西方行路賒?!?   成皋王傳易及子玄易問作詩有“縮銀法”,何如?予因舉李建熏詩“未有一夜夢,不歸千里家”,此聯(lián)字繁辭拙,能為一句,即縮銀法也。限以米香。香及半,玄易曰:“歸夢無虛夜?!毕銕妆M,傳易曰:“夜夜鄉(xiāng)山夢寐中?!庇柙唬骸耙凰俣喦校贿t而流暢。其悟如池中見月,清影可掬。若益之以勤,如大海息波,則天光無際。悟不可恃,勤不可間。悟以見心,勤以盡力。此學詩之梯航,當循其所由而極其所至也?!币钊?,傳易復問余曰:“昨所談建徠之作,句穩(wěn)意切,莫辨其疵,無乃虛字多邪?”予曰:“晚唐人多用虛字,若司空曙‘以我獨沉久,愧君相見頻’,戴叔倫‘此別又萬里,少年能幾時’;張籍‘旅泊今已遠,此行殊未歸’,馬戴‘此境可長往,浮生自不能’,此皆一句一意,雖瘦而健,雖粗而雅。蓋建徠兩句一意,則流於議論,乃書生講章,未嘗有一夜之夢而不歸乎千里之家也。歐陽永叔亦有此病?!睹麇罚骸克吧腥绱耍f里焉能制夷狄。’夫‘耳目’之‘所及’者‘尚’然‘如此’,況‘萬里’之外,‘焉能制’其‘夷狄’也哉!”傳易曰:“然?!?   秋夕予過北園宗禪師精舍,鄰有硃道人亦來,因談及虎溪三笑事。   宗乃誦皇甫曾送邕上人詩:“晚與門人別,依依出虎溪?!庇柙唬?   “此結用事太泛,趁韻而已?!弊谠唬骸敖裣εc公繼此故事,若不各一詩,我輩幸矣?!睍r皎月在天,涼飆振木,清景可愛。徘徊於露草之間,漫成一律云:“二高多道氣,吾欲共巖棲?,幉菰獰o種,青蓮不染泥。鶴鳴丹鼎外,月在法云西。相送真成笑,分明過虎溪?!背p曰:“此時三笑雖同,吾輩愧遠公靜修多矣?!毕嗨蛨@西而別。   嘉靖甲寅春,予之京,游好餞於郭北申幼川園亭。趙王枕易遺中使留予曰:“適徐左史致政歸楚,欲命諸王縉紳輩賦詩志別,急不能就,子盍代作諸體二十篇,以見鄴下有建安風,何如?”予曰:“諾。明午應教畢,北首路矣?!庇状ㄔ唬骸肮账寡裕∮胁殴堂?,何興能長。況詩備諸體,焉得寸心立意,而卒應紛然,以臻精妙,信乎不易。   昔江文通擬古諸作,豈在一朝一夕而振藻思哉?”曰:“予試擴公輸子之法,遽造宮殿、樓閣、臺館、亭榭,并筑基址,齊構梁棟,及其妙轉心機,詰旦歷觀落成,則輪奐一新,丹碧相耀,此見作手變化也。   夫欲成若干詩,須造若干句,皆用緊要者,定其所主,景出想像,情在體巾,能以興為衡,以思為權,情景相因,自不失重輕也。如十成六七,或前後缺略,句字未穩(wěn),皆沓於案,息燈而臥;曉起,復檢諸作,更益之;所思少窒,仍放過,且閱他篇,不可執(zhí)定,復酌酒酣臥;迨心思稍清,起而裁之,三復探頤,統(tǒng)歸於渾成。若必次第而成,則興易衰而思易疲矣。愚見是否?”幼川曰:“吾見難其易者得其一,未見易基俊者得其多。以一為難則工,以多為易而能工邪?梁周興嗣帝命以千字限一夕成文,蓋擊乎生死。子與之不同,何苦乃爾?”曰:   “予用背水陣法,頗類興嗣。既言不愆行期,自不容緩。愜知己之意,折妒者之心,使異地則不能也?!卞饰纾嗅缭?,付以全稿轉上。幼川曰:“子才如此,王左右惡得無忌。昔聞盧生楠以詩獲罪蔣令,子為遍陳當?shù)溃济撈洫z,由此人皆稱重。若不虛己,是亦盧楠而救盧楠,其不免夫?”予謝曰:“知我者鮑子也。”  嘉靖戊申歲,曾總制銑以復河套事,及夏閣老言,俱被奸諛陷於刑戮。上以科道不言,命錦衣衛(wèi)遍加捶楚,其蔓連多矣。辛丑歲,李贊畫尚倫預有此議,竟不果。予賦詩慰之曰:“獻策金門空自歸,馬頭西向逐云飛。長城夜月催刁斗,青海嚴霜犯鐵衣。秋到連庭能御虜,古來功業(yè)在知機。百年幾欲收河套,多少英雄有是非?!毕墓閰抢芍恤?,以是詩達公所,公慨然和之,其詩不傳。此聞之李鴻臚寶云。   壬戌歲,嚴閣老嵩罷歸江南,會諸縉紳談及河套不可復取,曰:“謝四溟山人獨有先見?!贝寺勚u處士倫云。嵩論與鄙見略同,然借此成曾夏二公獄,另有史氏之評。   予初秋游都下韋園,暮歸值雨,遂留殷太史正夫書齋,秉燭獨酌。   正夫曰:“聞子能針唐詩之病,勿秘其法?!庇枰驒z宋之問《宴山亭》詩“攀巖踐苔易,迷路出花難”,不及駱賓王《詠雁》“帶月凌空易,迷煙逗浦難”,用韻妥帖。復檢劉長卿《雨中過靈光寺》詩“向人寒燭靜,帶月夜鐘深”,不及皇甫曾《晚至華陰》“云霞仙掌出,松柏古祠深”,韻亦妥帖。正夫曰:“前二韻欠穩(wěn),子試定之?!痹唬骸  芭蕩r踐苔滑,迷路出花遲。”“向人寒燭靜,隔寸夜鐘微?!闭蛟唬骸八蝿⒍?,譬猶高堂大廈,梁棟不加華藻,未為完美。子雖斗良材,惜未結構,但筑樓閣之基爾,勞思何益。凡閱古人之詩,輒有采取,或因拙致工,因繁為簡,其珠玉歸囊,便是自家物,不愈乎六朝蹈襲以成風?此作者秘法,但不滯其機爾。”予曰:“聞此確論,知其無妒也。”   木玄虛《海賦》:“陰火潛然。”顧況《送從兄使新羅》詩:   “陰火暝潛燒。”張祜《送徐彥夫南遷》詩:“陰火夜長然。”王初《南中》詩:“陰火雨中生?!狈沧髟姴晃I行缕?,雖雷同必求獨勝。王能鏈句,晚唐亦知此邪?   《太玄經(jīng)》《劇卦》:“海水群飛。”庾信《和張侍郎》詩:   “成群海水飛。”呂溫《諸葛武侯廟原先》:“四海飛水。”然庾呂沿襲,兩拙并見,不若陸云《答平原》全用無議也。有客益為七言,曰:“海水群飛天混茫。”尤為警策。譬如冶人能接伏波銅柱,為插天之標,而不見其跡也?! W《選》詩不免乎套子,去套子則語新而句奇。務新奇則太工,辭不流動,氣乏渾厚。如辭勝氣,氣勝辭,套子用否之間,善作者不墮於一隅也。   一夕,硃駕部伯鄰招飲官舍,因閱《雅音會編》,予笑曰:“此康生偶爾集次,始為近體泄機也。且如東韻幾二百字,其穩(wěn)當可用者,應題得句,大抵不出十馀字,但前後錯綜不同爾。統(tǒng)觀諸家之作,其文勢句法,判然在目,若品匯諸韻相間,不露痕跡,而妙於藏用也。   或得其捷要而易入,或窺其淺近而深求。夫百篇同韻,當度古人押字不茍?zhí)帲茉炱嬲Z於眾妙之中,非透悟弗能也?;虿潘忌跃?,但搜字以補其缺,則非渾成氣格,此作近體之弊也?!辈徳唬骸坝^其排律,或百韻,或三一十韻,意思繁衍,句法變化,眾險迭出而益勝,但擇穩(wěn)當者,信乎不多也?!庇柙唬骸岸搪少F乎精工,長律宜浩瀚奇崛,其法不可并論。”   作詩有專用學問而堆垛者,或不用學問而勻凈者,二者悟不悟之間耳。惟神會以定取舍,自趨乎大道,不涉於歧路矣。譬如楊升庵狀元謫戍滇南,猶尚奪得侈,其粳、糯、黍、稷、脯、臡、殽、鲙種種羅於前,而箸不周品,此乃用學問之癖也。又如客游五臺山訪禪侶,廚下見一胡僧執(zhí)爨,但以清泉注釜,不用粒米,沸則自成饘粥。此無中生有,暗合古人出處。此不專於學問,又非無學問者所能到也。予因六祖惠能不識一字,參禪入道成佛,遂在難處用工,定想頭,鏈心機,乃得無米粥之法。詩中難者,莫過於情詩,然樂府尤盛於元,千萬人口中咀嚼,外無遺景,內(nèi)無遺情,雖有作者,罕得新意。姑借六祖之悟,以示後學,誠以六祖之心為心,而入悟也弗難矣。因擬《別調(diào)曲》三首:“家信鄴城門向西,青樓上與鄴城齊。郎行好記門前柳,春夢南來路不迷?!薄耙股顒e酒見微醺,趙舞燈前猶向君。從此腰肢瘦無力,床頭間殺石榴裙?!薄澳韭涮旌捎校浊半x怨一鳴箏。   燕姬纖手調(diào)新曲,不是西樓今夜聲?!薄对垢栊小范祝骸板y寂寞妾愁深,若個濃妝歡至今。郎到薊門傳尺素,論證知濃澹在郎心?!薄伴L夜寒生翠幕低,琵琶別調(diào)為誰凄?君心無定如明月,才照樓東復轉西?!薄哆h別曲》一首:“阿郎幾載客三秦,長憶儂家漢水濱。門外兩株烏臼樹,叮嚀說向寄書人?!薄稉v衣曲》一首:“秦關昨寄一書歸,百戰(zhàn)郎從劉武威。見說平安收涕淚,梧桐樹下?lián)v寒衣。”   陳一庵太守因徽籓誣春天,謫戍瓊州,寓邱文莊別墅,日躭詩酒。   每聞縉紳間盛稱蘇舜澤總制《雪》詩:“初隨鳴雨喧相續(xù),轉入飄風靜不聞?!睂懢叭胛ⅲ抢鲜植荒芤?。若楊誠齋“篩瓦巧從疏處透,跳階誤到暖邊融”,便是宋人本色。   凡字異而意同者,不可概用之,宜分乎彼此,此先聲律而後義意,用之中的,尤見精工。然禽不如鳥,翔不如飛,莎不如草,涼不如寒,此皆聲律中之細微。作者審而用之,勿專於義意而忽於聲律也?!  蜓a  古樂府云:“有所思,□□□江□。□□□遺君,雙珠玳瑁簪?!贝顺小跞酢酢酢酢酢酢酢蹼y因學此句發(fā)端云:奉□□卮□□□,□□□□之雕琴”,元微之《金當玉珮歌》云:“□□□□□□之玉珮,金鎖禹步之流珠。”歐陽永叔《□□原□》云:“酌君以荊州魚枕之蕉,贈君以定量城鼠須之管?!秉S山谷《送王郎》云:“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泛君以湘累秋菊之英?!泵鬟h不以古樂府為法,而起語突出,諸公轉相效尤,何也?   ◎卷四   白樂天《畫竹歌》云:“西業(yè)七莖勁而健,省向天竺寺前石上見。   東叢七莖勁而健,省向天竺寺前石上見。東叢八莖疏且寒,憶曾湘妃廟里雨中看?!贝俗髟煺Z清潤,讀者襟抱灑然,能發(fā)萬里之興,所謂淘沙揀金,難得之句也。釋景云《畫松》詩云:“畫松一似真松樹,且待思量記得無?憶在天臺山上見,石橋南畔第三株?!贝嗽娙u樂天,未見超絕。皎然所論“三偷”,云公可當一二。  《世說新語》:徐孺子九歲時,嘗月下戲。或云:“若令月中無物,當極明邪?”子美詩:“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币庾骒洞?。   造句奇拔,觀者不覺用事,所謂“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杜老不欺人也。   岑參《寄左省杜拾遺》詩云:“聯(lián)步趨丹陛,分曹限紫微。曉隨天仗入,暮惹御香歸。白發(fā)悲花落,青云羨鳥飛。圣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岸鸥Α洞疳a闕見贈》云:“窈窕清禁闕,罷朝歸不同。君歸丞相後,我往日華東。冉冉柳枝碧,娟娟花蕊紅。故人得佳句,獨贈白頭翁?!贬娋^,杜作殊不愜意。譬如善弈者,偶爾輕敵,輸此一著。   岑嘉州《初至犍為作》云:“山色軒楹內(nèi),灘聲枕席間。草生公府靜,花落訟庭閑。云雨連三峽,風塵接百蠻。到來能幾日,不覺鬢毛斑?!贝私Y突如起句,謂之“兩頭蛇”。予因以完造物首尾聲自具,更煉中聯(lián),不失格律。然論文貴嚴,亦不免吹毛求疵之誚。附云:   “之官能幾日,兩鬢易成斑。雷雨低三峽,風塵暗百蠻。鳥啼公府靜,花落訟庭閑。獨夜饒詩思,灘聲枕席間?!?   瀋王西屏道人《寄懷大司馬郭公》二首:“憶昔論交即見知,幾年良晤信難期。停云北極頻回首,落木西風獨賦詩。金鼎鹽梅殷相業(yè),玉階劍履漢官儀,。君今選將清邊徼,畫省憂心退食遲?!薄罢黩墑e後幾登樓,極目山川憶舊游。皛皛霜華寒已沍,冥冥云物夕仍留。九關甲士圖功日,三輔丁男習戰(zhàn)秋。聞道天驕還北遁,萬年佳氣繞皇州?!倍娹o雅氣暢,造詣不凡。前聯(lián)典重,不減少陵:後聯(lián)假對干支,極妙。許用晦“年長每勞推甲子,夜寒初共守庚申”,實對干支,殊欠渾厚,無乃晚唐本色歟?   許用晦釋清塞皆以“甲子”“庚申”為的對,予病其粗直,且非正格。因次用晦之韻,聊寄興爾。附《贈王山人》詩:“丹侶相期貰酒頻,飛來野鶴老於人。世輕俗物非關傲,庭有仙芝未是貧。半嶺餐霞延甲子,孤燈照夜守庚申。碧桃又發(fā)花千樹,誰向深山共好春?”   詩中罕用“血”字,用則流於粗惡。李長吉《白虎行》云:“袞龍衣點荊卿血?!鳖欏臀獭堵肚嘀癖薷琛吩疲骸氨条r似染萇弘血?!倍铎毒浞ǎ患僬{(diào)和,野蔬何以有味。   詩有至易之句,或從極難中來,雖非緊關處,亦不可忽。若使一句齟齬,則損一篇元氣矣。   梁簡文《怨歌行》云:“十五頗有馀,日照杏梁初?!逼鹁渌葡喑姓?。譬諸叢花缺處,半出美人繡襦,不見螓首蛾眉,可能無恨,況襲《陌上桑》而用之突然,或易為《窈窕誰家姝》,庶得平穩(wěn),不失起語格式。   凡作詩要情景俱工,雖名家亦不易得。聯(lián)必相配,健弱不單力,燥潤無兩色。能用此法,則不墮歧路矣。少陵狀景極妙,巨細入玄,無可指擲者。寫情失之疏漏,若“讀書難字過,對酒滿壺頻”,上句真率自然,下句為韻所拘爾。昌黎寫情亦有佳者,若“飲中相顧色,別後獨歸情”,辭澹意濃,讀者靡不慨然。每拙於寫景,若“露排四岸草,風約半池蘋”,下句清新有格,上句聲調(diào)齟齬,使無完篇,則血脈不周,病在一譬故爾。   甲子歲秋日,予赴晉陽故人之招,栗晉川留餞園亭,以詩志別,分韻得“秋”字,援筆立就,一氣渾成。涌若長江大河,滔滔拍天,而劃然中斷,其意見於言表,清雅不減劉文房,氣格過之。附詩云:“盍簪方宴晤,引轡復西游。草白晉陽路,霜清汾水秋。詩名無去信,客計有淹留。心在浮云外,飄然不系舟。”   詩賦各有體制,兩漢賦多使難字,堆垛聯(lián)綿,意思重疊,不害於大義也。詩自蘇李五言暨《十九首》,格古調(diào)高,句平意遠,不尚難字,而自然過人矣。詩用難韻,起自六朝,若庾開府“長代手中興衰”,沈東陽“愿言反魚★”,從此流於艱沚。唐陸龜蒙“織作中流百尺葓”,韋莊“淺薄不悠悠去似絣”,“葓”、“絣”二字,近體尤不宜用。譬若王羲之偕諸賢於蘭亭脩禊,適高麗使者至,遂延之席末,流觴賦詩,文雅雖同,加此眼生者,便非諸賢氣象。韓昌黎柳子厚長篇聯(lián)句,字難韻險,然夸多斗靡,或不可解。拘於險韻,無乃庾沈啟之邪?   陳思王《白馬篇》:“俯身散馬蹄?!贝四鼙M馳馬之狀。《斗雞》詩:“觜落輕毛散?!鄙菩稳荻冯y之勢?!案薄ⅰ奥洹倍钟辛?,一“散”字相應。然造語太工,六朝之漸也。   瀋憲王南山《和懶云上人韻》曰:“幽徑斷行路人蹤,浮圖對遠峰。結冰堅碧沼,凝雪老青松。雙樹下開講,千燈中現(xiàn)容。天空雨花遍,門有白云封。”此作妙於禪語,使王摩詰見之,亦當心服。若寧獻王癯仙周憲王誠齋,雖皆嗜詩,相去懸絕矣。   嘉靖壬子春,予游都下,比部李于鱗王元美徐子與梁公實、考功宗子相諸君延入詩社。一日,署中命李畫士繪《六子圖》,列座於竹林之間,顏貌風神,皆得虎頭之妙。自戲為贊曰:“我是真汝,汝非真我。”因拘於哿韻,不能成章。迄今丙寅春,旅寓上黨,偶用古韻,乃成曰:“兩鬢{髟監(jiān)}鬖,一身么麼。(上聲。)我是真汝,汝非真我。我嘯我歌,汝聲汝啞。人生多愆,真不如假。循跡山中,忘言月下。嗟哉暮年,何時愿果?”或謂吻合禪機,前身亦緇流中人也。   或曰:“江韻不附於陽韻之後,而附於東、冬之後,何哉?”曰:   “江韻之字,皆出於東、冬二韻,若金傍著工為‘釭’,木傍著‘舂’為‘樁’,馀類此。凡作古詩三韻互用,謝康樂《田南謝園》詩曰:   “樵隱俱在山,由來事不同。卜室倚北阜,啟扉面南江?!睗h魏諸賢如此尤多。   凡“山河”“郎廟”之類,顛倒通用,若“天地”不可倒用,倒則為泰卦。曹子建《桂之樹行》曰:“下下乃窮極地夫?!必M別有見耶?又如“詩酒”“兒女”,皆兩物也,倒則為一矣。   賈誼上疏曰:“高帝瓜分天下,王功臣也?!滨U昭《蕪城賦》曰:   “出入三代,五百馀載,竟瓜剖而豆分?!贝俗晕易鞴胖ㄒ病I蚴稀对佄迳鸹\》曰:“可憐潤霜質,纖剖復毫分?!眿D人亦知此邪?   劉長卿《送道標上人歸南岳》詩曰:“悠然倚孤棹,卻憶臥中林。   江草將歸遠,湘山獨往深。白云留不信,綠水去無心。衡岳千峰亂,禪房何處尋?”此作雅淡有味,但虛字太多,體格稍弱。安慶王《西池送月泉上人歸南?!?,得“帆”字,曰:“閑身無所系,江海信孤帆。石上留金偈,人間秘玉函。天開達摩井,云護普陀巖。論證復為禪侶,相依松與杉?!贝似嗍箤嵶?,奇崛有骨,善用險韻,譬如棧道馳馬,無異康衢。唐人不多見也。又《贈別玉峰上人》詩曰:“關山去迢遞,飛錫有誰同?行苦三乘里,心開萬法中。定回云滿榻,偈後月低空。相憶聽鍾磬,泠然度曉風?!贝俗髂艘姵?,禪家之正宗也。   元和初,王生夢侍吳王,命作西施挽詞,曰:“西望吳王闕,云書鳳字牌。連江起珠帳,擇土葬金釵。鋪地紅心草,三層碧玉階。春風無處所。姜恨不勝懷?!贝隧崻M而險,唐人以來罕用之。王生所作,雖涉粗淺,然夢中成章,亦奇矣。若陸龜蒙皮日休以佳韻賡和,乃七言近體。使作五言,遠過王生矣。予客晉陽,亦用佳韻二首?!肚飸选吩娫唬骸皷|望太行路,巉巖幾斷崖。易歸千里夢,難遣九秋懷。夜色霜明樹,寒聲葉滿階。著書思趙邸,靜掩舊茅齋?!薄肚锶兆郧病吩娫唬骸案氏蚯鍟r   ,無令素愿乖。存虛饒氣色,撥累緩形骸。葉響風前樹,苔青雨後階。何須學宋玉,登眺苦秋懷?!?   嚴滄浪謂:“作詩譬諸劊子手殺人,直取心肝?!贝苏f雖不雅,喻得極妙。凡作詩,須知道緊要下手處,便了當?shù)每煲?。其法有三?   曰事,曰情,曰景。若得緊要一句,則全篇立成。熟味唐詩,其樞機自見矣。   江淹《貽袁常侍》詩曰:“昔我別秋水,秋月麗秋天。今君客吳坂,春日媚春泉?!弊用馈犊尢K少監(jiān)》詩曰:“得罪臺州去,時違棄碩儒。移官蓬閣後,穀貴歿潛夫?!贝私愿艟鋵?,亦謂之“扇對格”。   然祖於《采薇》詩:“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庇琛顿浖o丞》詩曰:“謝莊曾授簡,月白見秋毫。崔立能吟句,松寒起夜?jié)!辟愿届睹?,亦見余一體爾。   潘岳《永逝文》曰:“子之承親,孝齊閔參;子之友悌,和如瑟琴。事君直道,與朋信心。雖實唱高,猶賞爾音。弱冠厲翼,羽儀初升。公弓既招,皇輿乃徵。內(nèi)贊兩宮,外宰黎蒸。忠節(jié)允著,清風載興。”此岳文中用韻已嚴,豈獨沈約定之也。   阮卓《游魚》詩曰:“相忘自有樂,莊惠豈能知?”此出《南華經(jīng)》:“惠子曰:‘爾非魚,安知魚之樂耶?’曰:‘爾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耶?’”阮生翻案尤妙。古詩曰:“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贝烁性⒆匀弧7对啤顿浬蜃笮l(wèi)》詩曰:“越鳥憎北樹,胡馬畏南風?!贝穗m翻案,殊覺費力。  曹唐《擬漢武帝憶李夫人》詩曰:“白玉帳寒鴛夢絕,紫陽宮遠雁書稀。”全篇稼麗,其風致可想。然用“雁書”誤矣。予考漢史及《武帝內(nèi)傳》,方士少翁能致鬼,帝命招李夫人之魂,見而哀之,因為歌曰:“是邪非邪?”元狩四年,方士文成將軍少翁伏誅。天漢元年,遣蘇武使匈奴。昭帝始元五年,蘇武還自匈奴?!把銜笔庐斣谧忧鋵w之時。曹,羽流也,隨興賦成,不及詳考爾。   鮑明遠《白頭吟》曰:“申黜褒女進,班去趙姬升。周王日淪惑,漢帝益嗟稱?!鄙蛐菸摹对垢栊小吩唬骸翱矇霸遒x,頓挫敬通文?! ″嵴摪嗉?,夙窆賈生墳?!倍姸嘤眯彰?,自不害為古作。今人忌之,是矣。   鎮(zhèn)康王西巖《四月八日過昭覺禪院同諸宗丈賦得松字》詩曰:  “石龕幡影閃金容,此日曾聞浴九龍。心印始歸香象跡,法輪更斷野狐宗。風傳錘磬流空谷,天落云霞拂古松。杰閣還登一丁望,萬年佳氣曖諸峰?!贝祟}最難。其格律精工,氣象渾厚,深得禪家宗旨。若與遠公同時,亦當推蓮社之長矣。   作詩有三等語:堂上語,堂下語,階下語。知此三者,可以言詩矣。凡上官臨下官,動有昂然氣象,開口自別。若李太白“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堂上語也。凡下官見上官,所言殊有條理,不免局促之狀。若劉禹錫“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此堂下語也。凡訟者說得顛末詳盡,猶恐不能勝人。若王介甫“茅檐長掃凈無苔,花木成蹊手自栽”,此階下語也。有學晚唐者,再變可躋上乘。學宋者,則墮下乘而變之難矣。   沈氏《彩毫怨》曰:“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馀。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欲春天江南曲,貪封薊北書。書中無別意,帷帳久離居?!睏钌炙x《五言律祖》六卷,獨此一篇平妥勻凈,頗異六朝氣格。   岑嘉州《送王司馬》詩:“海樹青官舍,江云黑郡樓?!焙沃傺浴断路缴健吩姡骸胺彼讜园叮囔F黑晨流?!敝x惠連《搗衣》詩:   “宵月皓空閨。”李嘉祐《送王收》詩:“細草綠汀洲?!贝私砸月暽譃樘摶钣谜?。蓋有所祖:《春秋》“丹桓宮楹”,《周頌》“亦白其馬”,《史鑒》“秦始皇伐其木,赭其山”,《漢書》“二千石硃兩幡”,班孟堅《燕山銘》“硃旗絳天”,揚子云《解嘲》“客徒硃丹吾轂,將赤吾之族也”,《華元歌》“皤其腹”,韋昭《天命》詩“烏赤其色”,陸士龍《靈邱竹賦》“硃明俯而丹野,炎暉仰而絳天”,《南史》“梁武帝曰:‘不還我陳保印,吾當白汝。’”江文通《靈邱竹賦》“赩夏彩於沙汀”,柳子厚《賀王參元失火書》“黔其廬,赭其垣”。此法用者多矣,非文之宗匠弗知也。   詩韻罕用“腥”字,胡曾《洞庭湖》絕句:“魚龍吹浪水云腥?!痹炀浔M佳。瀋憲王《夜雨》頸聯(lián):“樹濕鴉君重,云低龍氣腥?!备衤赊虅?。杜子美《索居》三十韻:“宇宙一膻腥?!贝司浞遣荒芄?,蓋長律牽於韻爾?! ±跆性唬骸霸娰F解悟,識有偏全,斯作有高下。古人成家者如得道,故拈來皆合,拘拘於跡者末矣?!庇衷唬骸霸娔澎丁讹L雅》,皆可解。漢樂府有不可讀者,聲詞雜寫之誣由譜錄爾?!庇衷唬骸八卧娖稘岫粸t灑;元詩偏於清而不沉郁;國朝定量德以前是元,弘治以前是宋,正德嘉靖間浸浸有古義?!庇衷唬骸袄瞰I吉何仲默,古體可追古人,近體尚隔一塵。”  古《三墳書》:“長殺順性?!眰髟唬骸笆ト艘员M物壽。”予《贈貧士》詩,暗合此義:“敝裘捫虱盡,生殺自天機。”   賦詩要有英雄氣象,人不敢道,我則道之;人不肯為,我則為之。   厲鬼不能奪其正,利劍不能折其剛。古人制作,各有奇處,觀者自當甄別。   德平王南岑《贈別素愚上人》:“釋子來何處?廬山復太行。翻經(jīng)淹歲月,補衲犯冰霜。浩劫塵緣盡,彌天覺路長。智珠元不染,好去照迷方?!贝俗魃跫?,其來有源。憲王南山素嗜談禪,詩亦妙悟,信乎伯仲齊名,豈非寒山拾得化身邪?   作詩先以一聯(lián)為主,更思一聯(lián)配之,俾其相稱,縱不佳,姑存以為“筌句”。筌者,意在得魚也。然佳句多從庸句中來,能用“取魚棄筌”之法,辭意兩美,久則渾成,造名家不難矣。釋皎然《賦得啼猿送客》云:“萬里江外,三聲月峽深。何年有此路,幾客共沾襟?   斷壁分垂影,流泉入苦吟。凄涼離別後,聞此更傷心?!庇^其前聯(lián)平澹意長,馀皆筌句,予皆削疵強半,稍變氣格。髡翁復起,可能心服否乎?乃附於後:“聽爾江夕,愁人巫峽深。何年有此路?幾客共沾襟?倒影回清澗,袞聲出遠林。東西無定處,偏感宦游心。”此所謂假古人之作為己稿是也。   劉孝綽妹詩:“落花掃更合,叢蘭摘復生?!泵虾迫唬骸傲只⊕吒希瑥讲萏み€生?!贝寺?lián)豈出自劉歟?二作清麗,各有優(yōu)劣?! 尉尤省洞喝占词隆罚骸把┫仞^初春後,人倚闌干欲暮時?!被蛟疲骸扒寰叭氘?,答之情意,物之容態(tài),二意盡之?!庇栌^此作,宛然一美人圖也?! №n翃《秋夜即事》:“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卑矐c王西池《重九前一夜》:“樹聲喧一枕,秋色冷千家?!贝寺?lián)與韓出一機杼,織組自別。   凡詩用“恩”字,不粗則俗,難於造句。陳思王“恩紀曠不接”,梁武帝“籠鳥易為恩”,謝玄暉“恩變龍庭長”,張正見“讒新恩易盡”,蘇廷碩“戈甲為恩輕”,杜子美“漏網(wǎng)辱殊恩”,竇叔向“恩深犬馬知”,高蟾“君恩秋後葉,日日向人疏”,李義山“但保紅顏莫保恩”,此皆句法新奇,變俗為雅,名家自能吻合。作文亦然,若陸士衡“廣樹恩不足以敵怨”是也。予《悼徽籓》詩:“撫膺臣妾淚,葬骨死生恩?!薄镀魃騾④婃湣吩姡骸敖袢湛兹诹舳?,應知生死感馀恩?!贝硕饕嘴洞朐~,由其悲感故爾。   栗道甫自弱冠工詩,與兄仁甫齊名?!队挝妪埳健吩娫疲骸皫r壑古留跡,藤蘿春可捫。游人歷世代,零露越朝昏。鶴夢通云島,猿啼下石門。浮沉只自異,感念復何言。”《一樓夜眺》詩云:“微月照空林,悠然姜我心。人聲四壁靜,夜色一川陰。野寺看燈遠,山堂入霧深。村邊歌吹發(fā),聽罷更蕭森?!薄洞笮猩街小吩娫疲骸吧街酗L候別,況復是秋天。雨腳當門變,溪聲隔嶼傳。峽深饑虎嘯,潭古毒龍眠。中霤惟躭隱,蕭條世外玄?!庇^此諸作,含英咀華,風調(diào)夐別,其盛唐之流歟?   比喻多而失於難解,嗟怨頻而流於不平;過稱譽豈其中心,專模擬非其本色;愁苦甚則有感,歡喜多則無味;熟字千用自弗覺,難字幾出人易見;貌然想頭,工乎作手,詩造極處,悟而且精,李杜不可及也?!  独献印吩唬骸拔逡袅钊硕@?!睆埦瓣枴镀呙罚骸鞍倩[群鳴聾其山?!贝恕懊@”字太奇,雖有所祖而費講。   黎城懶云上人了悟禪蘊,亦能詩?!抖奸T除夕》云:“早眠輕節(jié)序,垂老倦精神。半夜兩年夢,孤燈千里身。缽分新歲飯,衣拂舊時塵。後飲屠蘇者,其如感嘆頻?!薄额}山水便面》:“攜筇小步踏蒼苔,遙指青山云正開。澗水松風聽不絕,又教童子抱琴來。”二作體格勻凈,頗振唐聲,使與皎然輩同賦,孰為擅場?嗟其身歿神存,寧不以我為知己邪?   人物志:“一國之政,以無味和五味。”注曰:“水以無味,故五味得其和。猶君體平澹,則百官施其用?!薄堵c改元望京都有感》云:“鹽梅無水不成味,宰輔得君方盡才?!币蚍谩墩f命》和羹事,又被古人道破,此即“無米粥”之法,學者心會可也。   詩中用虛活字,時有難易:易若剖蚌得珠,難如破石求玉。且工且易,愈苦愈難。此通塞不同故也。縱爾冥搜,徒勞心思。當主乎可否之間,信口道出,必有奇字,偶然渾成,而無齟齬之患。譬人急買帽子入市,出其若干,一一試之,必有個恰好者。能用戴帽之法,則詩眼靡不工矣。   凡作詩以“青”字為韻,鮮有佳者。杜子美《不離西閣》云:   “江云飄素練,石壁斷空青?!毕戮淦嫣赜泄?。錢仲文《省試湘靈鼓瑟》云:“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摘出末句平平語爾,合兩句味之,殊有含蓄。諸葛騰甫《渝城人日柬李給事》,前聯(lián)辭意并佳,天造奇景,宛如披四川圖,使人興不可遏,但神馳於夢寐耳。其詩附後:“訪舊來何晚,輕帆落驛亭。江回劍外白,山擁漢中青。萬里逢人日,孤城感客星。知君懷諫草,翹首望明廷?!保v甫名鯨,別號問華,諸葛武侯四十二代孫。)   鎮(zhèn)康王西巖《題宋參政瞻遠樓》:“江樓懸樹杪,山色到窗中?!本斡泄?,上句尤奇。王右丞《登辨覺詩》:“窗中三楚盡,林上九江平?!睍玳熡袣?,但“上”字聲律未妥。又西巖《陪國主謁塋途中有感》:“仗劃浮煙破,旗沖過鳥翻?!本浞ㄉ瓏溃萎惿蛩螒?。崔氵是《題唐都尉山池》:“雁翻蒲葉起,魚撥荇花游。”聯(lián)雖全美,但晚唐纖巧之漸,若與陪駕之作并論,譬諸艷姬從命婦升階,氣象自別。韓偓《晚春旅舍》:“樹頭蜂抱花須落,池面魚吹柳絮行?!弊骒躲呤嵌笱萜哐?,斯又下矣。   子美詩:“仰蜂黏落絮,行蟻上枯梨?!薄扒勰嚯S燕觜,花蕊上蜂須。”“悲翠鳴衣桁,蜻蜓立釣絲?!薄棒~吹細浪搖歌扇,燕蹴飛花落舞筵?!敝T聯(lián)綺麗,頗宗陳隋。然句工氣渾,不失為大家。譬如上官公服,而有黼黻絺繡,其文彩照人,乃朝端之偉觀也。晚唐此類尢多。又如五色羅縠,織花盈匹,裁為少姬之襦宜矣。宋人亦有巧句,宛如村婦盛涂脂粉,學徐步以自媚,不免為傍觀者一笑耳。   嘉靖乙巳歲因訪西林禪侶,談及龐居士涅槃,代作偈子云:“來時忽墮,去時不躲。我歸太空,太空即我?!薄赌先A經(jīng)》曰:“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以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李東岡謂予有悟禪旨,故與莊子默契焉。   子美《秋野》詩:“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贝诉m會物情,殊有天趣。然本於子建《離思賦》:“水重深而魚悅,林脩茂而鳥喜?!倍肄o同工異,則老杜之苦心可見矣。   陸士衡《為周夫人寄車騎》云:“昔者得君書,聞君在高平。今者得君書,聞君在京城。”及觀劉采春《啰唝曲》云:“那年離別日,只道往桐廬。桐廬人不見,今得廣州書。”此二絕同意,作者粗直,述者深婉。然將種臨敵而不勝女兵,所謂小戰(zhàn)則怯是也。   宗約敬軒《次栗太行枉顧韻》曰:“城隅葺小軒,車馬不聞喧?! ∏褊衷?guī)興,蓬蒿仲蔚園。君詩清可挹,吾道拙能存。何似歲星隱,常依金馬門?!贝俗鞴れ堆喉?,而沖澹自然,其劉長卿之亞歟?乃弟誠軒《灸背》詩曰:“昨夜清霜重,晴檐灸背初。寧言工我賦,兼得課兒書。鍾鼎形骸外,溪山夢寐馀。角巾庭際影,坐惜鬢毛疏?!眱叭粚懸回撽颜献?。老成之語,曠達之氣,此造少陵之漸也。又《詠石山子》曰:“累石壯精舍,憑虛無古今。悠然倚杖興,重以愛山心。地轉仇池穴,天移王屋岑。主人得幽趣,何處更登臨?”後聯(lián)翻用杜句,愈覺出奇。《秦州雜》詩:“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起句平直,但寫其神異爾。   《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泵献忧?,兩用此語,各有所寓。李陵《與蘇武》詩:“臨河濯長纓,念子恨悠悠?!贝伺既粚懸鉅?。沈約《渡新安江貽游好》詩:“愿以潺湲水,沾君纓上塵?!彼^襲故而彌新,意更婉切。柳宗元《衡陽別劉禹錫》詩:  “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敝猎怪帘?,太不雅矣。   庾信《詠荷》詩:“若有千年蔡,須巢但見隨。”梁簡文《納涼》詩:“游魚吹水沫,神蔡上荷心。”“蔡”雖大龜,然字面入詩,殊欠明爽。包佶《秋日園林》詩:“鳥窺新罅栗,龜上半欹蓮。”晚唐雖下六朝,由其不用“蔡”字,乃佳?! 】孜墓仍唬骸瓣愖影褐棚L,尚矣,其含光飛文,懷幽吐奇,郎廟而有江山之致,煙霞而兼黼黻之裁。著色成文,吹氣從律,則燕公曲江高矣,美矣,擅其宗矣。杜子美稱李太白詩,清新俊逸,然卻太快。太白謂子美詩苦,然卻沉郁,緣其性褊躁婞直,而多憂愁憤厲之氣。其用字之法,則老將之用兵也。王摩詰孟浩然韋應物,典雅沖穆,入妙通玄,觀寶玉於東序,聽廣樂於鈞天,三家其選也。過此以往,不能遍觀而盡識矣?!庇衷唬骸伴L篇是賦之變體,而去。一‘兮’字;近體則研鏈精切,隱括諧儷,如文錦之有尺幅,絕句皆樂府也。長篇當以李嶠《汾陰行》為第一,近體當以張說《待宴隆慶池應制》為第一。杜甫《秋興》則“聞道長安似弈棋”一篇,尤勝。絕句如王摩詰:   “廣武城邊逢暮春,汶陽歸客淚沾巾。落花寂寂啼山鳥,楊柳青青渡水人?!迸c“渭城朝雨”一篇。韋應物:“雨中禁火空齋冷,江上流鶯獨坐聽,把酒看花想諸弟,杜陵寒食草青青?!苯燥L人之絕響也?! ∮枰褂^李長吉孟東野詩集,皆能造語奇古,正偏相半,豁然有得,并奪搜奇想頭,去其二偏。險怪如夜壑風生,暝巖月墮,時時山精鬼火出焉;苦澀如枯林朔吹,陰崖凍雪,見者靡不慘然。予以奇古為骨,平和為體,兼以初唐盛唐諸家,合而為一,高其格調(diào),充其氣魄,則不失正宗矣。若蜜蜂歷采百花,自成一種佳味與芳馨,殊不相同,使人莫知所蘊。作詩有學釀蜜法者,要在想頭別爾。是夜枕上勉成數(shù)詩,以示同好,始知予言不謬也?!赌呵锛膽研熳优c時宦長蘆》云:⑴“理郡雙旌轉,皇畿亦壯游。海鹺天下味,案牘汝南憂。風笛姜寒署,霜林照夜樓。還思濯纓處,御水正涵秋。”⑵“官舍披書坐,蕭然且獨醒。沙煙秋漠漠,海雨晝冥冥。妒久金增色,才孤劍養(yǎng)靈。夢歸何所見,天目亂峰青?!雹恰拔礉M躭詩意,南來幾日閑。一愁縈馬上,萬役走人間。署敞憐風物,城高見海山。不知謫宦久,(先守汝寧被謫。)猶是舊容顏?!雹取拌F網(wǎng)拔珊瑚,驚人不可無。才今兼二陸,格古變?nèi)齾恰5翘髑锕忮模〕晾蠚夤?。因思《采菱曲》,客至話西湖?!雹伞皵?shù)卷從幽事,官閑祇自憐。阮公悲感日,蘧伯是非年。海賦知華國,鄉(xiāng)書問稅田。更憂吳餉晚,長望浙西船。”⑹“宦轍有難易,憂中名獨完。山高偏氣色,河廣自波瀾。文字豹斑老,冰霜孤白寒。鳳兮不言餒,天許碧瑯玕?!雹似摺昂蛳x吟暗壁,秋興起徐陵?;挛跺l端?,羈懷清奪冰。夜喧風里樹,寒翳雨中燈。競謁金張第,疏慵獨未曾。”⑻“何處轉游宦,河亭坐夕暉。亂帆鱗次泊,眾鳥尾聲銜歸。地勝閑堪賦,杯清悶可揮。風煙是京甸,寧復羨魚磯?!雹汀盎论¢L蘆靜,中懷自出塵。鑒光一秋水,瑟調(diào)幾陽春。終古盈虛月,流年感慨人。竹林馀裂素,可復寫誰真?!雹巍霸~人非傲物,名著自堪嗟。官冷棋應進,懷高酒更賒。鶴為閑處伴,菊是澹中花。同賦上林者,秋風天一涯?!雹稀罢冴P騷雅,深宵誰與論?吳歌惟片月,燕俗且孤樽。舊侶青云冷,秋懷黃葉繁。寄書故鄉(xiāng)使,風雨亦過門?!雹小芭f社名相累,艱虞偏在君。世憎騷雅盛,天任死生分。并失龍珠影,長垂鳳藻文。(社友梁公實宗子相相繼而歿。)相知論往事,南北共愁云?!?   有客問曰:“夫作詩者,立意易,措辭難,然辭意相屬而不離。  若專乎意,或涉議論而失於宋體;工乎辭,或傷氣格而流於晚唐。竊嘗病之,盍以教我?”四溟子曰:“今人作詩,忽立許大意思,束之以句則窘,辭不能達,意不能愁。譬如鑿池貯青天,則所得不多;舉杯收甘露,則被澤不廣。此乃內(nèi)出者有限,所謂‘辭前意’也?;蛟炀涓ゾ停鹆钇F渖袼?,且閱書醒心,忽然有得,意隨筆生,而興不可遏,入乎神化,殊非思慮所及?;蚨髯值镁?,句由韻成,出乎天然,句意雙美。若接竹引泉而潺浮動之聲在耳,登城望海而浩蕩之色盈目。此乃外來者無窮,所謂‘辭後意’也?!笨驮唬骸斑m聞內(nèi)外二說,能發(fā)古人未發(fā)者。愿以盛唐諸家,直指內(nèi)外秘蘊,令人頻悟,以歸正宗,不落傍門小徑也?!彼匿樽釉唬骸坝桦m歷舉唐詩引證,畢竟難曉。況爾心非我心,焉知我心之有得也?以我之心,置於爾心,俾其得我之得,雖兩而一矣。請出一字為韻,以試心思?!蹦说谩疤臁弊?,遂成若干句云:“‘兵氣截胡天’,‘鴟號月黑天’,‘長陰夢里天’,‘斜陽禾黍天’,‘靈聚洞中天’,‘荷影亂湖天’,‘星搖海底天’,‘千江各貯天’,‘道在混茫天’,‘帆影落江天’,‘云蘿隱洞天’,‘神龍穴海天’,‘雕橫朔漠天’,‘明河半在天’,‘心空定里天’,‘氣慘戰(zhàn)場天’,‘波明日本天’,‘江清魚在天’,‘山鍾落半天’,‘湖清鏡里天’,‘鶴夢不離天’,‘江波不定天’,‘百越瘴浮天’,‘帆盡五湖天’,‘人老醉鄉(xiāng)天’,‘丹氣夜薰天’,‘微茫畫里天’,‘登岳上捫天’,‘隴樹插秦天’,‘地展日南天’,此乃句由韻成也?!祚R行無跡’,‘天覆空青色’,‘天冷饒邊氣’,‘天陰鬼火亂’,‘天寒鷹力健’,‘天聚峨嵋雪’,‘天勢海相吞’,‘天閑收駿馬’,‘天羈曠達才’,‘天許百年狂’,‘井天開地鏡’,‘仰天心貯月’,‘倚天云護劍’,‘木天通夜鼠’,‘楚天三峽斷’,‘海天無際色’,‘諸天空色界’,‘通天鳥道寒’,‘江天月兩分’,‘霜天紅樹老’,‘井平天影出’,‘虎斗天風合’,‘隱見天河影’,‘峽開天一線’,‘漠北天常雪’,‘籠鳥天相隔’,‘日高天更青’,‘霞明天姥峰’,‘禪林天雨花’,‘長河截天影’,‘風響參天樹’,‘混沌是天胚’,‘萬物各天機’,‘一法通天竺’,‘龍斗海天翻’,‘雨暗江天色’,‘雁得楚天春’,‘蹄涔縮天影’,‘王氣浮天闕’,此乃因字得句也。夫人妙悟有因,自能作古。然文字起於鳥跡,草書精於舞劍,爾獨不能因人之悟,以開己之悟邪?”客謝而去,顧予笑曰:“子何太泄天機也?”   作詩得之多寡遲速,統(tǒng)系於心,因分內(nèi)外二說,俾人易曉。此作近體之法,然古體亦有異同處,學者權宜用之。   或曰:“子謂作古體、近體概同一法,寧不有誤後學邪?”四溟子曰:“古體起語比少而賦興多,貴乎平直,不可立意涵蓄。若一句道盡,馀復何言?或兀坐冥搜,求聲於寂寥,寫真於無象,忽生一意,則句法萌於心,含毫轉思,而色愈慘澹,猶恐入於律調(diào),則太費點檢斗削而後古?;蛑杏兄饕?,則辭意相稱,而發(fā)言得體,與夫工於鏈句者何異。漢魏詩純正,然未有六朝唐宋諸體縈心故爾。若論體制,則大異而小同,及論作手,則大同小異也。未必篇篇從頭敘去,如寫家書然,畢竟有何警拔?或以一句發(fā)端,則隨筆意生,順流直下,渾成無跡,此出於偶然,不多得也。凡作近體,但命意措詞一苦心,則成章可逼盛唐矣。作古體不可兼律,非兩倍其工,則氣格不純。今之作者,譬諸宮女,雖善學古妝,亦不免微有時態(tài)。”  詩乃模寫情景之具,情融乎內(nèi)而深且長,景耀乎外而遠且大。當知神龍變化之妙,小則入乎微罅,大則騰乎天宇。此惟李杜二老知之。   古人論詩,舉其大要,未嘗喋喋以泄真機,但恐人小其道爾。詩固有定體,人各有悟性。夫有一字之悟,一篇之悟,或由小以擴乎大,因著以入乎微,雖小大不同,至於渾化則一也。或學力未全,而驟欲大之,若登高臺而摘星,則廓然無著手處。若能用小而大之之法,當如行深洞中,捫壁盡處,豁然見天,則心有所主,而奪盛唐律髓,追建安古調(diào),殊不難矣。予著詩說猶如孫武子作《兵法》,雖不自用神奇,以平列國,能使習之者,戡亂策熏,不無補於世也?! ≡娰F乎遠而近。然思不可偏,偏則不能無弊。陸士衡《文賦》曰:   “其始也收視反聽,躭思傍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贝说珜戁に阎疇顮?。唐劉昭禹詩云:“句向夜深得,心從天外歸。”此作祖於士衡,尤知遠近相應之法。凡靜室索詩,心神渺然,西游天竺國,仍歸上黨昭覺寺,此所謂“遠而近”之法也。若經(jīng)天竺,又向扶桑,此遠而又遠,終何歸宿?或造語艱深奇澀,殊不可解,抑樊宗師之類歟?   “若妙識所難,其易也將至;忽之為易,其難也方來?!贝藙③拿髟娭烈抢响蹲髡卟荒馨l(fā)。凡構思當於難處用工,艱澀一通,新奇迭出,此所以難而易也。若求之容易中,雖十脫稿而無一警策,此所以易而難也。獨謫仙思無難易,而語自超絕,此硃考亭所謂“圣於詩者”是也。   上黨李之茂,工舉子業(yè),亦能詩。元日過柏堠僧舍,因憶予有作云:“索居無歲事,騎馬入禪林。勝地堪逃俗,名香可凈心。偶思靈運句,暫與惠休吟。庭樹來山鳥,當春多好音。”《雪中再過僧舍少憩》云:“俗累便幽寂,禪房喜再臨。午齋經(jīng)罷熟,積雪夢回深。四野偏同色,纖塵不染心。沖寒有馀興,猶勝訪山陰?!贝硕魍鹩袆㈦S州風致,而細潤過之。  孫軒子曰:“凡作詩貴識鋒犯,而最忌偏執(zhí)。偏執(zhí)不惟有焦勞之患,且失詩人優(yōu)柔之旨。如賈島‘獨行潭底影’,其詞意閑雅,必偶然得之,而難以句匹。當入五言古體,或入仄韻絕句,方見作手。而島積思三年,局於聲律,卒以‘數(shù)息樹邊身’為對,不知反為前句之累。其所為‘一句三年得,吟成雙淚流’,雖曰自惜,實自許也。不識鋒犯,偏執(zhí)不回至於如此。唐人中識鋒犯者,莫如子美,其‘落日在簾鉤’之作,亦難以句匹者也,故置之首句,俊麗可愛;使束於聯(lián)中,未必若首句之妙。學者觀其全篇起結雄健,頸頷微弱可見矣。因擬閬仟,勉成一絕,附之末簡:‘雜樹已秋風,空山又斜景。杖策不逢人,獨行潭底影?!?   遜軒子博學嗜詩,志在古雅,且得論詩之法。及擬閬仙一絕,不下唐調(diào)。其頓悟也如此。   凡鏈句妙在渾然。一字不工,乃造物之不完,愚論已詳首卷。許渾《原上居》詩:“山春南去棹,楚夜北歸鴻?!贝艘嗌弦蛔智饭ぃ蛞诪椤敖耗先ヨ?,關夜北歸鴻”。劉長卿《別張南史》詩:“流水朝還暮,行人東復西。”此上二字欠工,因易為“旅思朝還暮,生涯東復西”。周樸《塞上行》詩:“巷有千家月,人無萬里心?!贝酥卸智饭?,因易為“巷冷幾家月,人孤千里心”。諸作完其造物,以俟後之賞鑒者?! 【偶秧嵳U,雖五言造句亦難,況七言近體。押韻穩(wěn),措詞工,而兩不易得。自唐以來,罕有賦者。皮日休陸龜蒙《館娃宮》之作,雖吊古得體,而無渾然氣格,窘於難韻故爾。容軒子《送鄒逸人歸洞庭山》得“淮”字,亦用此韻,其平妥勻凈,因難以見工,致能追古人於太華萬仞之顛,翩翩然了無難色。使遇寬韻而愈加思索,則他日造詣,示見其止也。其詩云:“離筵太促愧茅柴,羨爾吳歌壯旅懷。   幾賦縱橫千氣象,半生飄泊老形骸。草青驅馬春辭晉,月白揚帆夜渡淮。三徑已荒逢舊侶,一樽風雨共山齋。”附日休詩云:“艷骨已成繭麝土,宮墻依舊壓層崖。弩臺雨壞逢金鏃,香徑泥消露玉釵。硯沼祇留溪鳥浴,屟廊空信野花埋。姑蘇麋鹿真閑事,須為當時一愴懷。”   附龜蒙次韻:“鏤楣悄落濯春雨,蒼翠無言空斷崖。草碧未能忘帝女,燕輕猶自識宮釵。江山只有愁容在,劍珮應和丑氣埋。賴有伍員騷思少,吳王才免似荊懷?!?   夫情景相觸而成詩,此作家之常也?;蛴袝r不拘形勝,面西言東,但假山川以發(fā)豪興爾。譬若倚太行而詠峨嵋,見衡漳而賦滄海,即近以徹遠,猶夫兵法之出奇也。予客晉陽,《對西山》詩云:“好山俱在目,樓上坐移時。碧樹亦佳侶,白云非遠期心閑聊對景,興轉別成詩。操筆有常變,兵家韓信知。”馮少洲評曰:“老子每每自負。”   凡五七言造句,以情會景,可長者工而健,可短者簡而妙,若良匠選材,長短各適其用爾。   七言近體,起自初唐應制,句法嚴整?;驅嵶织B用,虛字單使,自無敷演之病。如沈云卿《興慶池侍宴》:“漢家城關疑天上,秦地山川似鏡中。”杜必簡《守歲侍宴》:“彈弦春天節(jié)梅風入,對局探鉤柏酒傳?!彼窝忧濉斗詈托姨焦髂锨f》:“文移北斗成天象,酒近南山獻壽杯?!庇^此三聯(lián),底蘊自見。暨少陵《懷古》:“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贝松隙蛛m虛,而措辭穩(wěn)帖?!毒湃账{田崔氏莊》:“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并兩峰寒。”此中二字亦虛,工而有力。中唐詩虛字愈多,則異乎少陵氣象。劉文房七言律,《品匯》所取十九首,上四字虛者亦強半。如“不知鳳沼霖初霽,但覺堯天日轉明”,“鴛衾久別難為夢,鳳管遙聞更起愁”之類。凡多用虛字便是講,講則宋調(diào)之根,豈獨始於元白!高棅所選,以正宗大家為主,兼之羽翼接武,亦不免三二濫觴者。   雪夜過恕庵主人,諸子列坐,因評錢劉七言近體兩聯(lián)多用虛字,聲口雖好,而格調(diào)漸下,此文隨世變故爾。敏軒子曰:“予觀錢仲文《送李評事赴潭州》一首,瘦而不健,虛病使然。子但言脈理入微,盍與之良藥,以復元氣?使予輩得窺樞機,以躋少陵階也?!庇杷旒s為五言云:“自適宦游情,湖南有杜蘅。簡書催物役,心賞緩王程。山寺披云入,江帆帶月行。應懷幕下策,談笑靜蒼生?!睂O軒子曰:“子嘗言鏈句之法有二忌:如冶人當造五寸之釘,而強之七雨,雖長而細,不利於用也;如圬者筑七尺之墻,五尺以磚,二尺以坯,然遭久雨,磚則無恙,而坯自頹矣。此二忌錢劉亦有之,再一隱括以示三昧?!庇枰嘈Ш愔剑瑒t不失故態(tài)爾,遂以錢詩“不知鳳沼霖初齊,但覺堯天日轉明”,去上二字,可為五言。又以“鴛衾久別難為夢,鳳管遙聞更起愁”,約為“鴛枕虛驚夢,鸞簫遠遞愁”。又以劉詩“暮雨不知涢口處,春風只到穆陵西”,亦約為“雨昏涢口處,春到穆陵西”。遜軒子曰:“予得這矣?!币蛞粤_隱詩“別岸客帆和雁落,晚程霜葉向人飛”,亦約為“暮帆和雁落,霜葉向人飛”。然句無冗字,則工而健矣。附《送李評事》詩云:“湖南遠去有馀情,蘋葉初齊白芷生。謾說簡書催物役,遙知心賞緩王程。興過山寺先云到,笑引江帆帶月行。幕下由來貴無事,佇聞談笑靜黎??!?   凡造句已就,而復改削求工,及示諸朋好,各有去取,或兼愛不能自定,可兩棄之,再加沉思,必有警句。譬泅者入海,舍蚌珠而獲珠,自不失重輕也。予《元日有感》詩後聯(lián):“神會徐陳侶,心從屈宋師。”復改“神會應徐在,心通屈宋知”。因眾論不同,難為優(yōu)劣,遂別造一聯(lián),所謂割愛之法也。附詩云:“七十尚躭詩,閑來命酒卮。隔宵增一歲,耐老慰群兒。糟粕求新味,云霄入苦思。嗟哉世無補,花鳥日相期。”  鎮(zhèn)康王西巖《寄懷劉紫山侍御回自滇南》詩云:“桄榔幾度感花開,鄉(xiāng)國傳書不易來。曾醉離亭牽我夢,因思佐郡識君才。滇南風壤三年盡,天畔星槎萬里回。遙望舊知秋欲杪,月明何處是行臺?”《寄贈楊二山中丞以關內(nèi)巡撫移任山右》詩云:“紫宸一旦爾書催,早歲秦城棨戟開。二華曾留標勝賦,三關更見折沖才?;纳陈淙臻g戎壘,古木飛霜凜憲臺。壯士應看射雕處,不教胡騎暮南來?!贝硕髯畹檬⑻聘衤桑瑖蓝豢?,順而不直。較之獻吉則平妥,較之仲默則老健。其膾灸人口也宜哉。   作詩亦有權宜,或行法而後體制。譬匠氏選材,雖有巨細長短,而各致其用,可堂則堂,不可則亭矣。于濆《塞下曲》,先得“烏鳶已相賀”之句,出自《淮南子》“大廈成而燕雀相賀”。此“賀”字尤有味,如賦一絕則不孤此句,流於敷演,格斯下矣。詩云:“紫塞曉屯兵,黃沙披甲臥。戰(zhàn)鼓聲未齊,烏鳶已相賀。燕然山上云,半是離鄉(xiāng)魂。衛(wèi)霍待富貴,豈能無乾坤?”予擬一絕云:“漢將討樓蘭,旗蕩朔云破。戰(zhàn)鼓半天聲,烏鳶已相賀。”   裨諶草創(chuàng),世叔討論,子羽修飾,子產(chǎn)潤色。鄭國凡作辭命,必經(jīng)四賢之手,故見重於列國。予因之以為詩法。每有疑字,示諸社友定正,工而後已,能受萬元益而不受一損,其立心何如也?;蛘哌^於服善,不思可否,欲求完美,反臻氣格不純。昔陳王稱丁敬禮服善,恐異地則不然。惟賤士人得而指摘,其虛心請教,惟言是從,或有一二不合調(diào)者,當自詳審而無偏聽之弊,求其純,亦不難矣?;蛟唬?   “夫少陵之作,氣格渾雄,雖有微疵,不傷大體。譬之滄海,無所不容。適聞斯論,何其不廣也?”四溟子曰:“予詩如幽溟寒泉,湛然一鑒,自不少容渣滓,務渾凈則易純,使百代之下,知予苦心若是,安敢望於少陵也?”   凡作詩要知變俗為雅,易淺為深,則不失正宗矣。因觀于濆《沙場》詩:“士卒浣征衣,交河水流血?!笔┘缥帷都暗卺徇^江》詩:   “江神亦世情,為我風色好?!倍魅绱?。胡不云“戰(zhàn)士浣征衣,忽變交河色”,“尚憶布衣歸,江神亦風浪”,庶得穩(wěn)帖。   詩中“火”言“寒”者罕見。庾子山詩:“絡緯無機織,流螢帶火寒?!毕戮渖跗?,惜其對不稱爾。予得一聯(lián):“人煙隔水靜,鬼火照沙寒。”狀其沙寒荒涼,宛然銷魂矣。附《憶雁門》詩云:“昔年雁門路,霜氣逼征鞍。野望天何慘,山行老更難。人煙隔水靜,鬼火照沙寒。戰(zhàn)伐空悲感,風姜戍角殘。”   孫太初《收菊花貯枕》詩云:“呼童收落英,晨起晞清露。滿囊賸貯秋,寒香散庭戶。夜來夢東籬,枕上得佳句?!焙脗€題目,唐人未之有也。前五句清雅,惜末句殊無深意,若更為“陶潛宛相遇”,則清而純矣。   正月晦日,集晉川園亭,因韓退之段成式曾於是日皆作《送窮文》,予賦《留窮》詩,以述其志云:“送窮何所往?托寓豈無由?   易使世情薄,難期天意周。路艱妨驥足,歲旱涸龍湫。辛苦幽人味,侵凌逆旅讎。圣賢不異轍,愚昧更深謀。志定無他夢,身安寧復憂。殘燈抱膝夜,落葉閉門秋。老矣惟孤杖,蕭然一敝裘。病馀清似鶴,懶極拙於鳩。著述因誰力?饑寒為爾愁。相依各隱見,百事共沉浮。   窮自有離合,心何偏去留。踟躕兼晦朔,寂寞且林邱。莫灑步兵淚,花時足勝游?!庇枰蚬湃怂透F二作,即於切要處思得一聯(lián):“窮自有離合,心何偏去留?!苯璐藶榘l(fā)興之端,遂以尤韻擇其當用者若干,則意隨字生,便得如許好聯(lián)。及錯綜成篇,工而能渾,氣如貫珠,此作長律之法,久而自熟,無不立成。心中本無些子意思,率皆出於偶然,此不專於立意明矣。其中一聯(lián):“才屈驕為蠹,名歸苦是??!背跻詾槠?,不免咬君之病,一割愛務求平順,復造一聯(lián):“辛苦幽人味,侵凌逆旅讎。”吟誦間,忽岔出想頭,因“味”字得一絕,云:“道味在無味,咀之偏到心。猶言水有跡,暝坐萬松深?!闭^思無定位。甫臨滄海,復造瑤池。其神游兩間,無適不可。此亦變通之法。古人秘而不泄,無乃自重其道歟?   揚子云《逐貧賦》曰:“人皆文繡,予褐不完;人皆稻粱,我獨藜餮。貧無寶玩,予何為歡?!贝俗鬓o雖古老,意則鄙俗,其心急於富貴,所以終仕新莽,見笑於窮鬼多矣。韓昌黎作《送窮文》,其文勢變化,辭意平婉,雖言送而復留。段成式所作,效韓之題,反揚之意,雖流於奇澀,而不失典雅。較之揚子,筆力不同,揚乃尺有所短,段乃寸有所長。惟韓子無得而議焉。   自然妙者為上,精工者次之,此著力不著力之分,學之者不必專一而逼真也。專於陶者失之淺易,專於謝者失之饾饤。孰能處於陶謝之間,易其貌,換其骨,而神存千古。子美云:“安得思如陶謝手?”此老猶以為難,況其他者乎?   作詩有相因之法,出於偶然。因所見而得句,轉其思而為文。先作而後命題,乃筆下之權衡也。一夕,讀《道德經(jīng)》:“大巧若拙。”“巧”“拙”二字,觸其心思,遂成《自拙嘆》云:“出門何所營?   蕭條掩柴荊。中除不灑掃,積雨莓苔生。感時倚孤杖,屋角鳩正鳴。千拙養(yǎng)氣根,一巧喪心萌。巢由亦偶爾,焉知身後名?不盡太古色,天末青山橫?!薄堵罢Z》云:“太古之氣渾而厚,中古之風純而樸?!狈蛞驑闵?,因拙生巧,相因相生,以至今日。其大也無垠,其深也叵測,孰能返樸復拙,以全其真,而老於一邱也邪?   余讀柳子厚《掩役夫張進骸》詩,至“但愿我心安,不為爾有知”,誠仁人之言也。夫子厚一代文宗,故其摛詞振藻,能占地步如此。鎮(zhèn)康王西巖每於春間,命校人於郊外舉白骨之暴露者,拾而瘞之,能不自以為功,人見之以為常。殊不知周文澤及枯骨,遺俗尚存;比之子厚自文其事者遠矣。余偉是舉,因賦詩頌之,今附於左云:“清明野柳搖晴煙,家家墳頭燒紙錢。歲增黃土掩宿莽,還生芳草相新鮮。   復見白骨交加暴風日,但逢陰雨多姜然。欲問無言隔冥漠,不睹面貌焉知年?死也何辜?生也何愆?肉飽幾烏鳶,余腥螻蟻纏。有靈無定處徒爾為飆旋。鎮(zhèn)康王者感念切,命人俯拾陌與阡。萬骨同埋鄰黑水,更酹椒漿達九泉。地下銜恩皆欲報,百代愿為耕福田。每葬枯骨擬周俗,未枯之骨猶可憐。俯仰自知心有天,山人賦此陰騭篇。”   ◎補   予賦《唐生胗脈歌》,中四句云:“命若懸絲生死間,系之造物寧愁顏?古今來往一朝暮,圣賢不見惟□山?!庇枰蛏蓝?,偶成數(shù)語:“世不生我,莫知有天地焉。人雖知有天地,非我知也。夫有知歸無知,天地有無之間爾。生死天地之機,天地生死之舍,孰能逃其舍而奪其機乎?”此劉勰所謂“思無定位”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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