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下布衣朱草衣，少時有“破樓僧打夕陽鐘”之句，因之得名。晚年無子，卒后葬清涼山。余為書“清故詩人朱草衣先生之墓”，勒石墳前。余宰溧水，蒙見贈云：“疊為花縣一江分，來往惟攜兩袖云。待客酒從朝起設(shè)，告天香每夜來焚。自慚龍尾非名士，肯把豬肝累使君?卻喜循良人說遍，填渠塞巷盡傳聞。”《郊外》云：“亂鴉多在野，深樹不藏村?！薄杜c客夜集》云：“羈身同海國，歸夢各家鄉(xiāng)?！薄洞笥^亭》云：“長江圍地白，老樹隔朝青?！薄锻硇小吩疲骸巴寥朔阑㈤T書字，水屋叉魚樹有燈?！薄顿浤呈逃吩疲骸俺T宮袍多質(zhì)庫，時清諫紙盡抄書。”
二
隨園地曠，多樹木，夜中鳥啼甚異，家人多怖之。予讀王葑亭進士《平溝早發(fā)》云：“怪禽聲類鬼，暗樹影疑人。”先得我心矣!其他佳句，如：“大星高出樹，殘月細流溪。…‘月斜人影忽在水，風(fēng)過秋聲正滿山?！薄皾M帽黃花逢醉客，一肩紅葉識歸樵?！苯悦?。
三
湖州潘進士立亭，名汝晟，詩宗韓、杜，五古尤佳?！杜汲伞吩疲骸办o士難為介，靜女難為媒。嫁容靜女丑，交面靜士羞。盛年易畹晚，獨抱無驛郵。桃李非我春，蒲柳非我秋。鶴老心萬里，鵬怒翼九州。未免笑樊援，豈屑伍喧啾?搜春潤章句，摘卉膏吟哦。非無蘭苕玩，風(fēng)騷旨已訛。詩濤與詩骨，韓、孟兩嵯峨。昆體逮鐵體，滔滔同一波。金天削秀華，碧海鳴神鼉。義色少姚佚，吉詞無淫頗。褒中南風(fēng)手，請為《南風(fēng)歌》。寥寥發(fā)古響，羯鼓如予何?”潘宰直隸某縣，以迂緩故，幾被劾矣。適傅忠勇公平金川歸，潘獻《鐃歌》；公大夸賞，乃改為卓薦。
四
鮑進士之鐘，字雅堂，詩人步江之子。詩有父風(fēng)，而清逸處，往往突過前人?！肚镉暾纭吩疲骸绑杳泵⑿瑴?zhǔn)備秋，稍晴便擬看山游。江潮入郭無三里，溪水到門容一舟。亭午白云開野徑，夕陽黃葉下僧樓。閑身自笑如閑鶴，欲度前峰卻又休?！蔽逖匀纾骸耙圾B掠溪鏡，四山明畫簾?！薄棒~跳重湖黑，蒲喧急雨來。”七言如：“道心靜似山藏玉，書味清于水養(yǎng)魚?！薄胺瓡殭z遺忘事，撥火閑尋未過香?！鞍读鴰f明遠照，塔鈴和月語清宵。”皆可愛也。雅堂嘗言：“作七古詩，雅不喜一韻到底?！庇嗌钊黄溲?。顧寧人云：“詩轉(zhuǎn)韻方活，《三百篇》無不轉(zhuǎn)韻?！?br />
五
秦中詩人楊子安鸞見訪，適余外出；歸后見貽一冊?！堆╈V》云：“寒瘦自性情，苦吟工未能。晚晴窗上日，先曬硯池冰?！薄堵?wù)琛吩疲骸皾M院苔痕合，重門樹影深?！?br />
六
余宰江寧時，所賞識諸生秦澗泉、龔云若、涂長卿，俱登科第。而流落不偶者，惟車靜研與沈瘦岑。沈工古文，不為詩。車詩有可存者?！逗幽系乐小吩疲骸叭麓宏柕粷?，老冰如石漱寒風(fēng)。蹇驢覓路人家遠，日暮山坳虎眼紅。”《農(nóng)家》云：“筑場如鏡草堆山，繞屋黃花映碧潭。閑倚茅檐看客過，南人北去北人南?！?br />
七
寶應(yīng)王孟亭太守，為樓村先生之孫。丁卯，見訪江寧。攜胡床坐門外，俟主人請見乃已，遂相得甚歡。聘修江寧志書，朝夕過從。嘗言樓村先生教人作詩，以“三山”為師：一香山、一義山、一遺山也。有從子嵩高，字少林，少年倜儻，論詩不服乃伯，而服隨園?！洞罅簯压拧吩疲骸皳u落偏驚旅客魂，秋風(fēng)回首眺中原。三花樹色開神岳，萬里河聲下孟門。形勝郁盤終古在，英雄慷慨幾人存?信陵策士俱黃土，獨有侯生解報恩?！碧刂M箴輿。
八
揚州張哲士，與蔣秋涇交好。蔣尤自負，作《游山》一首，程魚門夸為“小謝”。勃然怒曰：“分明‘大謝’，何小之有?”《留別哲士》云：“竟掛秋帆決計行，關(guān)心天末倚閭情。便歸只好留三月，浪跡無端已半生。人世乘除蒼狗幻，名山期許白頭成。殷勤相屬還相慰，愁聽西風(fēng)雁一聲?！闭苁俊都膽选吩疲骸皯儆研目涨?，寧親去敢遲?才為三夕別，已是百回思。避日簾仍下，追涼榻未移。不知江上路，秋暑可曾衰?”哲士詠《胭脂》云：“南朝有井君王入，北地?zé)o山婦女愁?！币源说妹?，人呼“張胭脂”。
九
中州李竹門過隨園，見贈云：“園在六朝山色里，一筇先要問高臺。碧梧葉響秋將至，紅藕花香客正來?！逼湓婎H清。惜年甫三十而卒。余愛其《詠鞭》云：“一事思量轉(zhuǎn)惆悵，不能行到祖生先?！薄督纪狻吩疲骸吧絼莩贸倍啾毕?，人心如雁只南飛?！?br />
一O
蕪湖施長春，曼郎少年，有衛(wèi)叔寶之稱。余宰江寧時，秦澗泉屢為致意，云“將渡江求見”。已而病亡。有《上冢歌》云：“白楊樹，城東路，野草萋萋葬人處。挈植提壺出郭行，可憐今日又清明。富家冢高高傍嶺，貧家冢低低亞畛；冢中貧富人不同，一樣酒澆不能飲。暝煙慘淡日西斜，挈植提壺還返家。一線陰風(fēng)旋不定，紙錢飛上棠梨花?！?br />
一一
吳門顧星橋進士，詩才清冠等夷；家有月滿樓，藏書萬卷，海內(nèi)知名之士，無不交投縞佇。予目為今之鄭當(dāng)時。《龍?zhí)丁芬宦稍疲骸拔L(fēng)緩緩送江聲，最好龍?zhí)兜郎闲?。碧樹?shù)叢堪作障，青山一半不知名。閑情轉(zhuǎn)向塵中得，幽景偏宜客里生。晚覓茅齋投一宿；花前試看酒旗輕?！边M士名宗泰。
一二
姚申甫方伯與沈永之觀察，本中表親，姚姊嫁沈。二人年少時，與余同肄業(yè)書院。每見方伯家遣僮擔(dān)盒，供其子婿。二人同登鄉(xiāng)、會科。沈寄姚詩云：“辛勤二老訓(xùn)喃喃，愛婿猶如愛長男。甘脆每教常健飯，苦吟猶記許分甘?！鄙虻钤嚩椎谌Χ椎诙?，自后官階沈必差姚一級：姚為觀察，沈為太守；沈為觀察，則姚為方伯矣。沈又寄詩云：“平生每好居人后，今日還應(yīng)讓弟先?！庇鄬⒏皬V西金撫軍之聘，姚賦詩相留曰：“就使將軍重揖客，何如南國有詞人?”后四十年，姚竟巡撫廣西。余寄書云：“不料當(dāng)日所謂‘將軍’，即此時之閣下，惜我不能來作揖客耳！”永之在書院寄內(nèi)詩云：“深院蝶嬌無語坐，小園花嫩卷簾看。”為掌教楊文叔先生所賞。
一三
余在都時，永之引見滿洲學(xué)士春臺。春自云：“年三十時，目不識丁。從一禪師靜坐三月，頗以為苦。一夕，提刀欲殺禪師。仰頭見月，忽然有悟，賦詩便工。”《塞外》云：“野水吞人面，青山甕馬聲。浮云連帽起，殘雪帶鞭行?！笔庑蹅?。公愛永之與枚，以為兩少年必貴；每至，必留飲、留宿，遣妾捧觴?！?
一四
桐城相公七十生辰，余與諸翰林祝壽。宴罷，各賜詩扇一柄，詩寫《田園雜興》云：“不識風(fēng)塵勞擾，但知云水盤桓。買畚偶來城市，祀神一著衣冠?！薄皹蛄魉褰?，疏柳長堤路斜。車馬不聞叩戶，雞豚自識還家?！薄盁熒┪菰瓢?，雨過菱塘水新。今歲秋田大稔，稻苗高過行人?！薄爸裎菡R流水，槿籬曲繞閑亭。此是吾廬本色，被人偷作丹青?！薄白骺嘧顟z田婦，布衣椎髻無華?？酿A并攜稚子，采桑不摘閑花?！惫K身富貴，而詩能淡雅若此。
一五
嚴(yán)公瑞龍作湖北布政使，續(xù)《漢上題襟集》，招諸詩人唱和；亦公卿雅事也。傅辰三《感春》云：“恰恰春分二月半，分春妙手愛東君。但愁過卻花朝后，一日春容減一分?！薄霸侣鋮M夜向晨，半醺花意欲留人。夜闌莫怯風(fēng)吹袂，為愛梅花不惜身?！薄洞笥陸蜃鳌吩疲骸坝陰熞幌εd淋漓，筆尖亂點西窗紙。初猶落落蝌蚪分，繼則盈盈垂露似。須臾漫漶一片濕，直似秦碑沒字體?！笔庥袞|坡風(fēng)趣。沈樹德《落花》云：“飛燕蹴歸簾影里，游魚吹起浪花中?！比~聲木《送人》云：“吹酒涼風(fēng)穿樹過，破煙水月隔樓生?！?br />
一六
康熙壬寅，余七歲，受業(yè)于史玉瓚先生。雍正丁未，同入學(xué)。先生不甚作詩，而得句殊雋?！杜汲伞吩疲骸昂螟B鳴隨意，幽花落自然?！薄恫≈小吩疲骸柏ツ晷量嗲瓓鋴D，半世酸辛伯道兒?！苯K無子。余為葬于葛嶺。
一七
沈歸愚尚書，晚年受上知遇之隆，從古詩人所未有。作秀才時，《七夕悼亡》云：“但有生離無死別，果然天上勝人間。”《落第詠昭君》云：“無金贈延壽，妾自誤平生?！鄙钔裼形?，皆集中最出色濤。六十七歲，與余同入詞林?！都o(jì)恩》詩云：“許隨香案稱仙吏，望見紅云識圣人?！?br />
—八
與余同薦鴻詞者，有戶部主事尚庭楓，號茶洋，陜西人。為人詭誕不羈，忽而結(jié)駟連騎，忽而布衣藍褸。賦詩有奇氣，如：“落花平地二尺厚，芳草如天萬里青?！薄霸氯A照樹有烏鵲，云氣上天如白羊?！苯跃湟?。
一九
余愛誦金壽門“故人笑比庭中樹，一日秋風(fēng)一日疏”之句。杭堇浦先生曰：“此句本唐人高蟾：‘君恩秋后葉，一日一回疏。’不足為壽門奇。壽門佳句，如：‘佛煙聚處都成塔，林雨吹來半雜花?！仭短Α吩疲骸氂昶拢瑹o人又一年?！苏妾氃臁！庇喟垂湃思丫?，都有所本：陳元孝：“池花對影落，沙鳥帶聲飛?！北纠钊河瘢骸吧厨B帶聲飛遠天?！绷核幫ぃ骸褒埢⑵平K王漢，詩書余火竟燒秦?！狈绿迫耍骸鞍胍顾仂`先哭楚，一星遺火下燒秦?！睏钫\齋：“不知落得幾多雪，作盡北風(fēng)無限聲?！狈绿迫耍骸傲鞯角跋獰o一語，在山作得許多聲?！?br />
二O
閨秀李金娥詠《路上柳》云：“折取一枝城里去，教人知道是春深?！焙莞呤闲∨幸宦?lián)云：“也知春色歸人早，鄰女釵邊有杏花?！?br />
相傳江寧南城外瑞相院后叢竹中，為馬湘蘭墓。望江魯雁門題詩云：“葉飄難禁往來風(fēng)，未肯輸懷向狡童。畫到蘭心留素素，死依僧院示空空。知音卓女情雖切，薄幸王郎信未終。一點憐才真意在，青青竹節(jié)夕陽中。”“絕世英雄寄女妝，荊家曾說十三娘。年來文士動相擠，始識伊人不可忘。零露似熏香豆蔻，百花想見繡衣裳。平生除拜要離冢，到此才焚一瓣香?！眹?yán)侍讀冬友曰：“瑞相院前之墓，少時亦誤以為湘蘭；后往訪之，見題碣云‘新安貞女某氏之墓’。碑陰載為某商人之妾，商人不歸，守貞而死。以為湘蘭，有玷逝者矣尸陳楚筠制錦曾效長吉體，為詩證明其事，云：“古釵耿耿蝕黃土，千歲老蟾嘯秋雨。蒼茫落日掩平坡，風(fēng)入黃蒿作人語?！薄靶掳采礁呓b，卷施原不生倡條。貞魂夜號月光曉，兒童莫賦西陵草?！?br />
二二
余過京口，丹徒宰徐天球，字天石，貴州人，見示詩集。一別之后，遂永訣矣。余愛其《風(fēng)箏》一絕云：“誰向天邊認塞鴻?但憑一紙可騰空。任他風(fēng)信東西轉(zhuǎn)，百丈游絲在掌中?！?br />
二三
沈光祿子大、許明府子遜，二人齊名。沈如：“竹光晨露滑，池靜夜泉生?！痹S如：“鐘聲涼引月，江氣夕沉山。”真少陵也。行役絕句，有相同者。沈云：“惟有夢魂吹不斷，月明猶自逆風(fēng)歸。”許云：“明月有情應(yīng)識我，年年相見在他鄉(xiāng)?！弊舆d先生與余為忘年交，論詩尊唐黜宋，失之太拘。有某少年，故意抄宋詩之有聲調(diào)者試之，先生誤以為唐。少年大笑。余贈云：“前生合是唐宮女，不唱開元以后詩?！?br />
二四
松江王太守名祖庚，與乃祖文恭公同日生，故號生同。丁未進士，終身以不入詞館為恨。兩子皆入翰林，而先生不樂也。與彭芝庭尚書，同出尹文端公門下。有《納涼聞笛》云：“碧空如水凈無云，斗轉(zhuǎn)參橫夜欲分。長笛不知何處起，好風(fēng)偏送此間聞。江梅片片傷春暮，岸柳絲絲綰夕曛。曲罷無端倍惆悵，階前涼露濕紛紛?！币嗤嗾僭囉岩?。
二五
學(xué)人之詩，吾鄉(xiāng)除諸襄七、汪韓門二公而外，有翟進士諱灝、字晴江者，《詠煙草五十韻》警句云：“藉艾頻敲石，圍灰尚撥爐。乍疑伶秉箭，復(fù)效雁銜蘆。墨飲三升盡，煙騰一縷孤。似矛驚焰發(fā)，如筆見花敷?？嗫诔芍医?，焚心異郁紆。穢驚苓草亂，醉擬碧筒呼。吻燥寧嫌渴，唇津漸得腴。清禪參鼻觀，沆瀣潤嚨胡?；糜犕痰恫?，寒能舉口驅(qū)。餐霞方孰秘，厭火國非誣。繞鬢霧徐結(jié)，蕩胸云疊鋪。含來思渺渺，策去步于于?！钡溲懦錾?，在韓慕廬先生《煙草》詩之上。又，《薄暮驟雨》云：“黑云留替西南來，狂飆挾勢驚奔雷。夕陽倉卒收不及，劃住半壁青天開?！本涫馄骐U。
二六
余自幼聞姨母章氏，嫁非其偶，時誦“巧妻常伴拙夫眠”之句，不知何人所作。后閱謝在杭集，方知故是謝詩。其詞曰：“癡漢偏騎駿馬走，巧妻常伴拙夫眠。世間多少不平事，不會作天莫作天?！?br />
二七
從弟鳳儀《旅店》云：“迎面有山皆客路，問心無日不家鄉(xiāng)?！眳伟貛r有句云：“天果有涯行易盡，家雖無路夢常通?！?br />
二八
余知江寧時，和尹公“通”字韻云：“身如雨露村村到，心似玲瓏面面通?！笔肺木腹勚υ唬骸爱嫵鲆粋€尹元長?！?br />
二九
長沙太守陳焱，陜西人，與余在蘇州花宴甚歡?！犊谔枴吩疲骸按说厝艚绦袠匪?，他生應(yīng)不帶愁來?！蔽炊?，竟卒。然他生無愁，亦可知矣!
三O
某公子惑溺狹斜，幾于得疾。其父將笞之，公子獻詩云：“自憐病體輕于葉，扶上金鞍馬不知?！备笧殪V威。所惑者亦有句云：“朝朝梳洗臨江水，一路芙蓉不敢開?！庇衷唬骸笆篱g未有無情物，蠟燭能癡酒亦酸?！?br />
三一
方敏恪公六十一歲生兒，當(dāng)八月十四日；賦《得子》詩云：“與翁同甲子，添汝作中秋?！薄 嗑葡鑸?、乘人斗捷之作，多不載集中。乙未二月，避生日于蘇州，有舊識女校書任氏，以扇索詩。余題云：“隔年相見倍關(guān)情，樓上金燈樓下箏。難得相逢好時節(jié)，再遲三日是清明?！薄笆虚L陵路狹斜，當(dāng)檐一樹碧桃花。果然六十非虛度，半醉天臺玉女家?！毙玻稳找嘁娖涞谒拿?。妹亦持扇索詩。余題云：“玉立長身窈窕姿。相逢從此惹相思。云翹更比云英弱，知是瑤臺第四枝?！薄叭舴窃骆⑼ㄏⅲ瑺幍眯娚倬?一樣珍珠兩行字，替他題上藕絲裙。”嗣后任家姊妹，逢能文之客，必歌此四章，不落一字，亦慧人也。余初意慶六旬，欲仿康對山集名妓百人，唱《百年歌》；而不料稱觴之日，僅得五人。御史蔣用庵同席，后將往杭州，留詩見贈云：“喜是尋芳到未遲，唐昌觀里正花時。芝蘭九畹春如許，卻讓芝房第一枝。”謂芝仙校書?！帮L(fēng)月東南屬主盟，買花親自載花行。未知桃葉曾迎否，先占揚州小杜名?！薄皦塾驓g場不易全，介眉見說有初筵。分明一樣稱觴酒，纖手扶來便欲仙?！薄梆^娃回首夢虛無，又掛風(fēng)帆西子湖。不識玉釵羅袖畔，可曾閑憶到狂夫?”余后四年，再過蘇州，任氏姊名翠筠者，持舊扇相示，紙已破矣；猶裝裹護持，為余唱曲。余感其情，再題二絕云：“四年前贈扇頭詩，多謝佳人好護持。不是文君才絕世，相如琴曲有誰知?”“為儂重唱《玉瓏玲》，嚦嚦鶯聲繞畫屏。一曲歌終人一世，那堪頭白客中聽?”蘇州太守孔南溪，風(fēng)骨冷峭，權(quán)貴不敢以情干。青樓金蕊仙以事掛法，一時交好，無能為之道地。乃遣人至白下，求余關(guān)說。余與金甚疏，僅半面耳。竊念書中語倘不佯為親狎，轉(zhuǎn)生孔之疑；乃寄札云：“仆老矣，三生杜牧，萬念俱空；只花月因緣，猶有狂奴故態(tài)。今春到治下，欲為尋春之舉；而吳宮花草，半屬虛名；接席銜杯，了無當(dāng)意。惟女校書金某，含睇宜笑，故是矯矯于庸中。遂同探梅鄧尉而別?？滔陆邮捘镆患?，道為他事牽引，就鞫黃堂，將有月缺花殘之恨。其一切顛末，自有令甲，憑公以惠文冠彈治之，非仆所敢與聞。只念此小妮子，蕉葉有心，雖知卷雨；而楊枝無力，只好隨風(fēng)。偶茵溷之誤投，遂窮民而無告。似乎君家宣圣復(fù)生，亦當(dāng)在‘少者懷之’之例，而必不‘以杖叩其脛’也。且此輩南迎北送，何路不通?何不聽請于有力者之家，而必遠求數(shù)千里外之空山一叟?可想見夫子之門墻，壁立萬仞；而非仆不足以替花請命耶?元微之詩云：‘寄與東風(fēng)好抬舉，夜來曾有鳳凰棲?！礊槊鞴b之?！笨椎迷螅苍疲骸傍P鳥曾棲之樹，托抬舉于東風(fēng)；惟有當(dāng)作召公之甘棠，勿剪勿伐而已?！倍L(fēng)傳一時。未二年，余又往蘇州。過京口，已解纜矣，丹徒徐令挽舟相留道：“妓戴三與太守淮樹章公司閽者狎，章知之，逐閽人，而不罪戴。戴往城隍廟焚香還愿，一廟歡然。章怒其張揚，嚴(yán)檄拘訊，將使荷校以徇。徐婉求不聽，乞余解圍?！庇嗾僖姶魅?，則霧鬢風(fēng)鬟，春秋老矣。然馬骨干金，不可以不援手也。草札與太守云：“昔錢穆父刺常州宴客，將笞一妓。妓哀請。錢云：‘得座上歐陽永叔一詞，故當(dāng)貸汝?！瘹W公為賦一闋，遂釋之。仆雖非永叔，而公則今之穆父也。請為二章，以當(dāng)小調(diào)。詞曰：‘東風(fēng)吹散野鴛鴦，私蒸神前一瓣香。為祝長官千萬福，緣何翻惱長官腸?”樊川行矣一帆斜，那有情留子夜家?只問千秋賢太守，可曾幾個斫桃花?”’交書徐公，即掛帆還白下。終不得消息，心殊倦倦。半月后，章寄函來，開看只七字曰：“桃花依舊笑東風(fēng)?！?br />
三四
漢陽戴喻讓詩，有奇氣，出吾鄉(xiāng)陳星齋先生門下。有《臨漳曲》云：“暮云深，霸橋逝；水天橫，歌臺廢。玉龍金鳳已千年，古瓦還鐫‘銅雀’字。賣履分香兒女情，讀書射獵英雄氣。如何橫槊對東風(fēng)?老年想作喬家婿?！蹦┒?，老瞞在九泉亦當(dāng)笑倒。又，《詠雪》云：“未添庾嶺三分白，預(yù)借章臺一月花。”
三五
邵子湘作《韻略》，以“江”、“陽”為必不可通。余讀《史記·龜笑傳》、韓昌黎《此日足可惜》及李翱《祭韓公》諸篇，“江”、“陽”皆通。猶以為彼固合“東”、“青”、“庚”而通之甚廣，未足據(jù)也。及讀岑嘉州《陪狄員外早秋登府西樓》一篇云：“常愛張儀樓，西山正相當(dāng)。車馬隘百井，里閂盤三江?！贝硕唐骞乓?，唐人用韻甚嚴(yán)，何濫通乃爾?因而廣考之，方知子湘之陋?！渡袝罚骸罢摰澜?jīng)邦，燮理陰陽。”《戴記》：“無服之喪，以畜萬邦。”此“六經(jīng)”通“江”、“陽”之證也?！犊兹笘|南飛》云：“東家第三郎，窈窕世無雙?！狈恪段髟辣吩疲骸捌涞滦菝?，則有禎祥?；囊x，篤災(zāi)必降?！薄读舯吩疲骸吧搅暝遥ㄋ拱钯猓徊伙啿坏?，隕履霜兮?！薄度龂尽窏顟颉妒窬假潯吩疲骸氨?jù)河江，家破軍亡?！薄稌x語》云：“二陸三張，中興過江。”《宋書·大社之?！吩唬骸暗氐缕帐荽鏌o疆。乃建大社，以保萬邦?！睗h《紫玉歌》云：“一日失雄，三年感傷。雖有眾鳥，不為匹雙?！逼堊睢墩挛韪琛吩疲骸盁ū湔?，光乎萬邦?！扁仔拧读谀广憽吩疲骸捌鹌澏Y數(shù)，峻此戎章。長離宛宛，刷羽凌江。”《吳越春秋·河梁歌》云：“諸侯怖懼皆恐惶，聲傳海內(nèi)威遠邦?！眳螠亍墩蚜旯Τ假潯吩疲骸敖?jīng)綸八方，晏海澄江。”李翰《裴晏射虎贊》云：“弧矢之說，以威四方。群虎既夷，狄人來降?！贝藵h、唐樂府通“江”、“陽”之證也。至宋諸大家，尤不勝屈指。
三六
余作駢體文，押曹丕“丕”字為上聲，為人所嗤。不知“丕”與“不”通，又與“負背”通，不止“攀悲切”也?！稌吩唬骸笆怯胸ё又?zé)于天?！薄妒酚洝纷鳌柏撟帧薄！端麟[》引鄭氏曰：“丕讀為負?！薄妒?jīng)》、《尚書》亦作“負子”。惟今之韻書，捃摭淺漏，未經(jīng)收拾。沈存中笑香山押“餓殍”為夫。又笑杜牧之《杜秋》詩“厭飫不能飴”，誤飴糖之飴，作飲啖用。不知杜牧之用“飴”字，本東漢《童謠》：“飴我大豆烹芋魁?！庇?，晉《盛彥傳》：“婢使蠐螬炙飴之。”香山之押“殍”作平聲，本《唐韻》“敷”字下收“殍”，作“撫俱切”。猶之今平韻不收“糾”字，而嵇康《琴賦》亦竟作平聲押也。
三七
《玉臺新詠》實《國風(fēng)》之正宗，然有不可學(xué)者。如湘東王《春日》，一句用兩“新”字。鮑泉、沈約有詩八首；以五言一首為題。如“秋衰悲落桐”之類，反復(fù)千言，殊覺可憎。為唐人試帖賦得題所自仿也。
三八
人無酒德，而貪杯勺，最為可憎。有某太守在隨園賞海棠，醉后，竟弛下衣，溲于庭中。余次日寄詩戲之云：“客是當(dāng)年夷射姑，不教虎子挈花奴。但驚羸者此陽也，誰令軍中有布乎?頭禿公然幘似屋，心長空有腹如瓠。平生雅抱時苗癖，日縛衣冠射酒徒?！?br />
二九
年家子龔友，青年好學(xué)，來誦其《白門小住》云：“秋生黃葉聲中雨，人在清溪水上樓?！庇酁閲@賞。臨別，忽向余正色云：“友不好名，先生切勿以友詩告人?！庇嘌挪幌?，曰：“此子矜情作態(tài)，局面太小?！币讯共挥滥?。
四O
余《哭鄂制府虛亭死節(jié)》詩云：“男兒欲報君恩重，死到沙場是善終。”乙酉天子南巡，傅文忠公向莊滋圃新參誦此二句，曰：“我不料袁某才人，竟有此心胸。聞系公同年，我欲見之，希轉(zhuǎn)告之?！庇嚯m不能往謁，而心中知己之感，惻惻不忘。第念平生詩頗多，公何以獨愛此二句?后公往緬甸，受瘴得病歸，薨。方知一時感觸，未嘗非讖云。鄂公拈香清涼山，過隨園門外，指示人曰：“風(fēng)景殊佳?？执酥腥耍貫樯搅炙`?！庇懈嬗嗾摺Ｓ嗖唤馑^。后見宋人《題呂仙》一絕曰：“覓官千里赴神京，得遇鐘離蓋便傾。未必?zé)o心唐社稷，金丹一粒誤先生?！狈轿蚨豕罢`”字之意。
四一
宋劉子儀為夏英公先得樞密，乃詠《堠子》詩曰；“空呈厚貌臨官道，更有人從捷徑過。”本朝朱草衣詠《雪》云：“正愁前路迷樵徑，先有人行路一條?！标惞艥O《看桃花》云：“回頭莫羨人行處，曾向行人行處來?！?br />
四二
同年李竹溪棠，性誠愨，而詩獨清超?！陡袘选吩疲骸傲T官便有閑人集，才老旋生后輩嫌?！薄兜眉視吩疲骸凹遍_翻惱緘封密，朗誦頻教句讀差?！逼渥屿菽晔畾q時，余命屬對“水仙花”，渠應(yīng)聲曰“羅漢松”。平仄雖不協(xié)，而意境極佳，遂大奇之。歸河間后見懷云：“韋司風(fēng)味陶潛節(jié)，野鶴閑云伴此身。四海聲名雙管筆，六朝花柳一家春。須眉每向詩中見，函丈偏從夢里親。此日著書深幾許，瓣香心事屬何人?”末二句，其自命亦不凡矣。
四三
杭州張有虔先生，年九十三，皇上欽賜舉人。余自幼蒙提攜，故求其詩，不得。得其子名濟川號南皋生者《微雨》云：“無聲著林木，有色引莓苔?！薄队吩疲骸帮L(fēng)號平野急，云重暮山連?！?br />
四四
有人誦常州汪玉珩詠《淚》佳句云：“江干斑竹墻陰草，壺內(nèi)紅冰鏡里潮。”余以為不如其第一首云“商女含愁歌一曲，楚妃無語過三年”更覺耐想。又《偶成》云：“高閣對層巒，屋角煙蘿接。山雨欲來時，蕭蕭下黃葉?！?br />
四五
胡稚威云：“詩有來得、去得、存得之分。來得者，下筆便有也；去得者，平正穩(wěn)妥也；存得者，新鮮出色也?！?br />
四六
劉霞裳與余論詩曰：“天分高之人，其心必虛，肯受人譏彈?！庇嘀^非獨詩也；鐘鼓虛故受考，笙竽虛故成音。試看諸葛武侯之集思廣益，勤求啟誨：此老是何等天分?孔子入太廟，每事問；顏子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非謙也，天分高，故心虛也。
四七
梁文莊公之兄啟心，字守存，入翰林后，即乞歸養(yǎng)。其子山舟侍講，亦早乞病，使其弟敦書仕于朝。一門家風(fēng)如此。守存除夕約同人游吳山，不果，乃寄詩云：“何堪歲盡復(fù)遷延?夙約都為俗事牽。多謝分吟留一席，不妨屬和待明年?？丈巾懘鹎чT爆，落日寒迷萬瓦煙。想見諸公高會處，下方人指地行仙?！薄冻Α吩疲骸芭f賜官袍聊一著，新頒春帖懶重書?！薄锻磉^山庵》云：“清依古佛原無夢，老笑秋蟲尚有絲?！鄙街坌阅窘鼖D人，不宴客，亦不赴人之宴。惟余還杭州，則具華饌，一主一賓，相對而已。故余《寄懷》云：“一飯矜嚴(yán)常選客，半生孤冷不宜花。”山舟有《反游仙》云：“漫說長生有秘傳，餐芝絕粒幾經(jīng)年。登仙直是尋常事，雞犬由來亦上天?！薄艾幜汁倶渖鷣碛?，玉宇云樓望里深：上界不聞阿堵貴，道人偏要煉黃金?！薄霸坛顏?，遙瞻旌節(jié)下蓬萊。如何一片飛鳧影，也被人間網(wǎng)得回?”“賺他劉阮是何人，畢竟迷樓莫當(dāng)真。我是天臺狂道士，桃花多處急抽身。”“擾擾蜉蝣奈若何?寸田尺宅竟蹉跎。自從偷吃嵇康髓，只覺胸中塊壘多?！?br />
四八
尹望山相公，四督江南；諸公子隨任未久，多仕于朝。惟似村以秀才故不當(dāng)差，常侍膝下，詩才清絕。余駢體序中，已備言之。猶記其訂余往過云：“清談相訂菊花期，正慰幽懷入夢時?？展葌鲿檶抑粒e庭掃徑仆先知。關(guān)心尚憶他鄉(xiāng)客，時以詩寄三兄。因病翻添數(shù)首詩。聞道芒鞋將我過，倚欄只恨月圓遲。”《絢春園》云：“莫喚池邊貪睡犬，隔林恐有看花人?！币矣蟿e去，庚子八月忽奉太夫人就蕪湖觀察兩峰之養(yǎng)，重過隨園。見和云：“迎人雞犬閑如舊，滿架琴書賣欲無?！薄杜R別》云：“故人垂老別，歸舫任風(fēng)移。退一步來想，斯游本不期?！彼拼澹麘c蘭。
四九
張松園方伯不甚作詩，而落筆新穎。見張素云女校書扇上有余贈詩，乃題其后云：“小住青樓醉好春，偶教蹤跡落紅塵。昨宵月下看歌扇，忽見文星照美人?！?br />
五O
嘉禾征士曹廷樞古謙，與葛卜元同教習(xí)宗學(xué)。葛北方人，長于考據(jù)，自負博雅。而曹專工詞章。二人不相能。虞山蔣公、滿洲世公，各有所庇，遂相參劾。古人洛、蜀之分，皆由門下士起也。曹詩自佳，詠《春雨》云：“兩兩溪邊水鳥呼，漸看檐際濕模糊。憑欄花重紅疑滴，隔座山橫翠欲無。吟苦莫愁春冷淡，病多偏穩(wěn)睡工夫。卷簾自愛虛無景，未要瀟湘入畫圖?！?br />
五一
杭州柴南屏先生，名謙，作中書時，和圣祖《冬至》詩，有“雪花欲共梅花落，春意還同臘意舒”之句。圣祖謂有翰苑才，超升御史。余與其曾孫景高交，先生年八十余矣，詠《西湖》云：“月出慣留歌舞席，風(fēng)生不送別離船?！?br />
五二
世有口頭俗句，皆出名士集中：“世亂奴欺主，時衰鬼弄人?！倍跑鼹Q詩也?！敖癯芯平癯?，明日無錢明日愁?！绷_隱詩也?！耙怀瘷?quán)在手，便把令來行。”崔戎《酒籌》詩也?！伴]門不管窗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張?！蹦纤侮愲S隱自述其先人詩也?！按箫L(fēng)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說短長?！彼稳诵w師罩欲附范文正公祠堂詩也。“晚飯少吃口，活到九十九。”古樂府也。見《七修類稿》所引?！半y將一人手，掩得天下目。”曹鄴詩也。“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迸孓ヌm詩也?！耙慌e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睆?zhí)魄湓娨?。“平生不作皺眉事，世上?yīng)無切齒人?！鄙劭倒?jié)詩也。“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毙焓匦旁娨病！笆欠侵粸槎嚅_口，煩惱皆因強出頭”；“自家掃去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并見《事林廣記》?！包S泉無客店，今夜宿誰家?”見唐人逸詩。
五三
河督姚小坡，作別駕時，以“祭葬”二字命題。余宰江寧時，無子，《詠祭》云：“血食滿天下，但看所樹恩。羞將好魂魄，饑飽仗兒孫。”
五四
余作庶常時，寓年家花園。同年吳自堂與其兄飛池借寓園中。飛池與吳女金娘有三生之約，畏妻不敢聘。金寄詩云：“殘淚未消和影拭，舊書重展背人看。”詩既佳，書法亦秀媚。
五五
云間沈大成，字學(xué)子，皓首窮經(jīng)，多聞博學(xué)；嘗見古廟有九原丈人之碑，不知所出。后閱《十洲記》，始知乃海神，司水者也。因作《九原丈人考》一篇。《贈邵檀波》云：“異書勘后兼金重，古硯磨多似臼深?！薄都词隆吩疲骸皹穷^風(fēng)定鐘初動，湖上云開舫漸行?！?br />
五六
浙中遂昌教諭王世芳，字芝圃，年一百十歲，入都祝太后萬壽，賜翰林侍講銜。還鄉(xiāng)，陳太常星齋贈詩云：“華皓何來云水頭?寵加新秩返扁舟。酒錢未卜憑誰與?壺藥翻叨為我投。薄宦夢驚山北檄，散仙行逐海東鷗。獨留佳話傳臺閣，曾與耆英大父游?！蓖趺骈L尺許，腰若植鰭。自言：“少居鄉(xiāng)，遭耿逆之變。與諸妹豆棚閑坐，一妹頭忽不見，蓋為飛炮擊去也?！迸c第三子同來，白發(fā)飄蕭，背轉(zhuǎn)傴僂。問其長子。曰：“不幸夭亡矣?！眴栘餐鲋辍Ｔ唬骸鞍耸鍤q?！鼻⌒廖矗ヱ{南巡，有湖南湯老人來接駕，年一百四十歲?；噬舷荣n匾額云“花甲重周”。又賜云“古稀再度”。
五七
余夏間惡蚊，常誤批頰甚痛，、而蚊乃飛去。偶讀葉聲木《譙蚊》詩，不覺大快。詞曰：“虎狼偶食人，人猶寢其皮。獨怪蚤虱咬，嗜人甘如飴。蟣虱我自生，自孽將怨誰?蚤出塵土間，跳梁亦暫時。爾蚊何為者?薨薨聲殷雷。訂盟如點將，歃血遣欲飛。聚昏更為市，利析秋毫微。穿衣巧刺繡，中膚驚卓錐。深入石飲羽，潛侵劍切泥。三伏涼夜好，清風(fēng)吹滿懷。時方愛露坐，鳴鏑一聲來。誤憤自批頰，悵望空徘徊。亦或中老拳，磔裂殲渠魁。無奈苦搔癢，汗粘變瘡痍。咄咄么麼蟲，陰毒乃如斯。長喙不擇肉，呼吸若乳兒。怪底入夏瘦，毛孔成漏卮。安得通身手，左右時交揮!”葉諱誠，錢塘孝廉。
五八
王安昆，字平圃。予少在都中，與交好，常宿其家，見其題尤貢甫《墨竹》云：“幾個瑯玕幾點苔，勝他五色筆花開。分明滿幅蕭蕭響，似帶江南風(fēng)雨來?！薄顿I竹》云：“南郊過雨綠生香，底事勞人買竹忙?我一出城君入市，兩邊風(fēng)味各分嘗?！庇?，《送羅兩峰歸邗上兼示舍弟瘦生》云：“別時冰雪到時春，萬樹寒梅照眼新。邂逅若逢江上客，已歸須勸未歸人?！?br />
五九
余宰沭陽，有宦家女依祖母居，私其甥陳某，逃獲。訊時值六月，跪烈日中，汗雨下；而膚理玉映。陳貌寢，以縫皮為業(yè)。余念燕婉之求，得此戚施，殊不可解。問女何供。女垂淚云：“一念之差，玷辱先人，自是前生宿孽?！逼渥婺概酰弥?。余以卓茂語，再三諭之。笞甥，而以女交還其家。搜其篋，有《閨詞》云：“蕉心死后猶全卷，蓮子生時便倒含?！币嘣娮徱病８魯?shù)月，聞被戚匪胡豐賣往山東矣。予至今惜之。嘗為人題畫冊云：“他生愿作司香尉，十萬金鈴護落花。”
六O
宰江寧時，有南鄉(xiāng)錢貢甫之子某，買張某妻陳氏為妾；得價后，屢詐不遂，遂來控官。余召訊之。錢燒窯，張為其采煤者也，貌如石炭，妻嫣然窈窕。錢美少年，能詩。余意天然佳偶，欲配合之，而格于例，乃發(fā)官媒，免其笞。有役某素黠，探知官意，密授錢計，仍買歸焉。錢故鄉(xiāng)居，事過后，余不便再問消息。后十余年，余游牛首山，路見鬋鬃者，率三嬰兒，捧香伏地。問何人。曰：“錢某也。年來妻亡，扶陳氏為正室。此三兒皆其所生。某亦入上元學(xué)矣。妻聞公游山，命我來謝。”獻詩云：“酬恩兩個山村雀，含著金環(huán)沒處尋。綠葉成陰滿枝子，費公多少種花心尸
六一
李笠翁詞曲尖巧，人多輕之。然其詩有足采者。如：《送周參戎之浦陽》云：“儒將從來重，君其髯絕倫。三遷無喜色，百戰(zhàn)有完身。灰里求遺史，刀邊活故人。仙華名勝地，細柳正堪屯?！薄舵膶庘帧吩疲骸罢l引招提路，隨云上小峰。飯依香積煮，衣倩衲僧縫。鼓吹千林鳥，波濤萬壑松?！独銍?yán)》聽未闋，歸計且從容?！庇日钩少浽疲骸笆刹耪{(diào)本無雙，雙燕雙鶯話小窗。送客留髡休滅燭，要看花影照銀釭?！?br />
六二
杭州姚君思勤、黃君湘圃、吳君錫麒八九人，同作《新年百詠》，俱典雅；而吳詩尤超。《門神》云：“問爾侯門立，能知深幾重?”倪經(jīng)培云：“爵封萬戶外，秩滿一年中?！币υ仭栋菽辍吩疲骸奥募瑩Q，催妝歲燭然。勝常稱再四，利市乞團圓?！薄讹L(fēng)菱》云：“面目為誰槁?心腸到底甜?！秉S詠《爆竹》云：“買來還縮手，畢竟讓人工?！薄睹婀怼吩疲骸耙话腩^銜用，幾重顏甲生?！苯约丫湟?。金雨叔宗伯為題辭云：“回首辭家十載余，舊鄉(xiāng)風(fēng)土夢華胥。卷中重認新年景，卻認初來占籍居。”
六三
《清波雜志》載：“元祜間，新正賀節(jié)，有士持門狀遣仆代往；到門，其人出迎，仆云：‘已脫籠矣?！V云‘脫籠’者，詐閃也。溫公聞之，笑曰：‘不誠之事，原不可為!”’及前朝文衡山《拜年》詩曰：“不求見面惟通謁，名紙朝來滿敝廬。我亦隨人投數(shù)紙，世情嫌簡不嫌虛。”可見賀節(jié)投虛帖，宋朝不可，明朝不以為非：世風(fēng)不古，亦因年代而遞降焉。
六四
余有詩不入集中者，嫌其少作未工也。然終竟是爾時一種光景，棄之可惜，乃追憶而錄之。九歲《詠盤香》云：“空梁無燕泥常落，古佛傳燈影太孤。”十五歲《詠懷》云：“也堪斬馬談方略，還是騎牛讀《漢書》。”《題田古農(nóng)〈賣書買劍圖〉》云：“丈夫窮后疑無路，猶有神仙作退步?！薄吨坌小吩疲骸吧皆篇q辨樹，江雨暗移春?！薄对伭吩疲骸靶陆z買得剛?cè)?，舊雨吹來似六朝。”《落花》云：“莫訝萬枝隨雨盡，須知一片自天來?！薄稛o題》云：“紅豆相思多入骨，綠蘿著處便生根。”在都中，《為徐相國耕籍應(yīng)制》云：“水到公田龍脈轉(zhuǎn)，風(fēng)翻仙仗杏花飛?！鳖H為相公稱許?！逗徒鹋娑鳌吩疲骸吧介g石上爛生光，曾受青城道士方。自采自餐還自壽，不來朝市說珍祥?！彼涡又尴壬对伝被ā吩疲骸凹恼Z世間諸舉子，不應(yīng)才到此時忙?！敝苷魇课髂隆逗稀吩疲骸耙苞t導(dǎo)我有閑意，新柳笑人成老夫。”施文學(xué)《竹田湖心亭》云：“六時但有藏風(fēng)至，五月來看梅雨晴?！?br />
八—
余讀《漢書》，雅不喜董廣川，而最喜賈太傅。偶讀錢竹初《洛中懷古》云：“南來莫再尋遺宅，第一人才是賈生?！碧K州薛皆山云：“一篇削鵑賦》離形相，才子回頭是道人?！倍娊酝瞥缣担瑢崼@我心。
八二
余幼時游西湖，見酒樓號五柳居者，壁上題詩甚多，不久即圬去。惟西穆先生一首，墨沈淋漓，字寫《爭坐位帖》，歷七八年如新。酒樓主人及來游者皆護存之，敬其為名士故也。題是《冬日同樊榭放舟湖上，念欒城、赤鳧都已下世，彌覺清游之足重也，分韻同作》，云：“一角西山雪未消，鏡光清照赤闌橋。小分寒影看梅色，半入春痕是柳條。閑里安排塵外跡，酒邊珍重故人招。孤煙落日空臺榭，歲晚重來話寂寥?！焙笏氖?，余再至湖上，則壁詩無存。西穆、樊榭，久歸道山，而酒樓主人，亦不知名士為何物矣!惟陳莊壁上有蔣用庵侍御《酬王夢樓招游》一首云：“六朝風(fēng)物正妍和，珍重烏篷載酒過。一串歌珠人似玉，四圍巒翠水微波。狂夫興不隨年減，舊雨情于失路多。爭奈嚴(yán)城宵漏急，未知今夜月如何?！?br />
八三
吾鄉(xiāng)詩有浙派，好用替代字，蓋始于宋人，而成于厲樊榭。宋人如：“水泥行郭索，云木叫鉤轄?！辈贿^一蟹一鷓鴣耳?！皻q暮蒼官能自保，日高青女尚橫陳。含風(fēng)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辈贿^松、霜、水、柳四物而已；座詞謎語，了無余味。樊榭在揚州馬秋玉家，所見說部書多，好用僻典及零碎故事，有類《庶物異名疏》、《清異錄》二種。董竹枝云：“偷將冷字騙商人?！必?zé)之是也。不知先生之詩，佳處全不在是。嗣后學(xué)者，遂以“瓶”為“軍持”，“橋”為“略杓”，“箸”為“挾提”，“棉”為“芮溫”，“提燈”為“懸火”，“風(fēng)箱”為“扇賾”，“熨斗”為“熱升”，“草屨”為“不借”；其他“青奴”、“黃奶”、“紅友”、“綠卿”、“善哉”、“吉了”、“白甲”、“紅丁”之類，數(shù)之可盡，味同嚼蠟。余按《世說》：“郝隆為桓溫南部參軍。三月三日作詩曰：‘鯫隅躍清池?！竼柡挝铩Ｔ唬骸~也。’桓問：‘何以作蠻語?’曰：‘千里投公，才得蠻部參軍，那得不作蠻語?”’此用替代字之濫觴?！段倪x》中詩，以“日”為“耀”，“靈風(fēng)”為“商飆”，“月”為“蟾魄”，皆此類也。唐陳子昂出，始一洗而空之。
八四
寶意先生：“恩同花上露，留得不多時?！比f柘坡：“相逢似春雪，一夜不能留?！痹⒅骸皞穆錃埲~，猶識合昏期?！比娨馕断嗨?。
八五
李穆堂先生詩，以少作為佳；位尊后，有率易之病。予所喜者，皆其未第時及初入翰林之作。《東平州看杏花》云：“斷云斜日過東平，楊柳風(fēng)來葉葉輕。莫為春陰便惆悵，杏花如雪更分明?！薄堵淙~》云：“寒來千樹薄，秋盡一身輕?！薄都词隆吩疲骸坝麊柎荷顪\，桃花淡不言?！薄稖吩疲骸皾h井炎方熾，周京德肯涼?”《日暮》云：“鳥聲隔屋山初暗，燈影當(dāng)窗紙未溫?！薄扼A鋪》云：“短堞一空雞絕唱，敗槽百嚙馬無聲?！蓖砟瓴恍紴榇朔N詩，亦不能為此種詩。
八六
王阮亭尚書未遇時，受知于先達某；故詩集卷首，即錄其所贈五古一篇，用“蕭豪”韻。穆堂未遇時，受知于阮亭；故哭阮亭五古一篇，功；用“蕭豪”韻。姜西溟《哭徐健庵司寇》詩，用張文昌《哭昌黎》韻，想見古人聲應(yīng)氣求，后先推挽之盛。
八七
吾鄉(xiāng)文學(xué)曹芝，字荔帷，以好名貧其家。中年遽亡，詩稿甚富?！端揠S園》見贈云：“蓬藿年年靜掩扉，好風(fēng)吹上芰荷衣。青山一覺鶴同夢，白發(fā)滿頭花打圍?？吓c凡禽爭飲啄?果然天馬脫鞍軌。陶歸邴罷關(guān)何事?出處如公世所稀。”
八八
丁丑春，陳古愚袖詩一冊，來告予曰：“得一詩人矣?！边m黃星巖在山中。三人披讀，乃常州董潮、字東亭者所作也。其《京口渡江》云：“輕帆如葉下吳頭，晚景蒼茫動客愁。云凈蕪城山過雨，江空瓜步雁橫秋。鈴音幾處煙中寺，燈影誰家水上樓?最是二分明月好，玉簫聲里宿揚州?！毕胍娖淙速脙?。癸未閱邸抄，知與香亭同中進士，入詞館。予方喜相交之日正長。不料散館后，竟病卒。余因思未見其人，先吟其詩而相慕者，一為蔣君士銓，一為陶君元藻，皆隔十余年，欣然握手；惟董君則始終隔面。渠未必知冥冥中有此一知己也，嗚呼!
八九
曹澹泉詩：“含雨花如抱恨人?！狈阶釉圃疲骸跋蛉栈ㄈ绫└蝗?。”陳古愚云：“新綠樹如人少年。”三人調(diào)同而各妙。
九O
湖廣彭湘南廷梅，與長沙陳恪敏公交好；過隨園時，年已七十，即席賦詩，有“落日紅未盡，遙山青欲來”之句。余愛賞之。在秦淮河口占云：“秦淮河畔亂沙汀，芳草魂生六代青。春去雨中人不惜，杜鵑啼與落花聽?！毕婺袭嬓∠瘢阂慧抛抑校杂型祪?，持斧穴洞而窺，號“竊比于我老彭圖”。見者大笑。《秋夕宿憑虛閣》云：“尋幽住此山，秋聲即吾性。一閣銜夕陽，半江紅不定。淡淡暮云低，漠漠松陰暝。遙見隔林燈，寒空生遠映?！?br />
九一
昔人稱王粲精思，不能有加于宿構(gòu)，故拙速不如巧遲。此言是也。然對客揮毫，文不加點，亦是樂事。余平生所見敏于詩者四人：前輩中，一為宮詹張南華鵬猻，一為學(xué)士周蘭坡長發(fā)；同學(xué)中，一為侯夷門嘉縉，——為金進士兆燕：俱可以擊缽聲終，萬言倚馬。乙丑予宰江寧，侯為貳尹，招之小飲。侯即席有“龍蟠虎踞江山助，璧合珠聯(lián)文字交”之句，惜忘其全篇。后得狂易之疾，死鎮(zhèn)江黃太守署中。秦澗泉哭以詩云：“客傳京口訃音來，無際愁云望不開。妻子半船歸海嶠，圖書千帙付蒿萊。龍蛇應(yīng)有前生夢，宇宙誰為曠世才?懊惱人天今異路，新詩定已滿泉臺?！庇衷唬骸叭羰咕旁婕暗?，勝教五斗戀微官?！?br />
九二
余散館出都，走別南華先生。先生取紙，疾書《送別》云：“清時重民牧，臨御簡良才。經(jīng)術(shù)平生裕，文章我輩推。醉辭鷯鷺侶，吟向鳳凰臺。民力東南急，君其保障哉。”“眷言桑梓近，鄭重惜分襟。暫輟《三都》筆，將聽《五挎吟》。風(fēng)流為政美，愷悌入人深。千里同明月，相思寄好音?！?br />
九三
癸酉夏五，周蘭坡、潘筠軒兩學(xué)士同飲隨園；見案上有東坡詩，擷之笑曰：“我即用其仇池石韻，序今日事．，可乎?”余曰：“幸甚。”磨墨申紙，日影未移，詩已畢矣。曰：“千章夏木清，一雨洗濃綠。前月游隨園，林巒看未足。北牖貪晝眠，人誚邊韶腹。云開峰黛妍，水長波紋蹙。窈窕離市廛，疏狂狎樵牧?？仲M十千沽，何曾再三瀆?榴火吐紅蕤，林篁削青玉。老友中州歸，陳人案前伏。相約飲無何，聯(lián)吟日可卜。為愛好軒楹，不辭屢征逐。絕類仲蔚園，恍入子真谷。無酒君須謀，有魚我所欲?？翠z邵圃瓜，敢顧周郎曲。劇喜天已晴，莫訝客不速?！?br />
九四
棕亭在江氏秋聲館，即席和余四絕云：“坐對名山列綺筵，籬花爭艷暮秋天。百年傳得詩人宅，先把黃金鑄浪仙?！薄敖b峰左右當(dāng)，帆檣歷歷遠天長。女墻穿過疏林外，放出殘霞襯夕陽?！薄吧窖媸盍尜?，矮作闌干曲作屏。選得云根坐吹笛，新聲分與萬家聽?！薄盎堇芍芯蒲鄄ㄐ?，一曲清歌遏眾嘩。安得將身作么鳳，香叢長伴刺桐花?”
九五
善寫客情者，昔人詩，如：“只因相見近，轉(zhuǎn)致久無書?！薄敖l(xiāng)心更怯，不敢問來人?！鄙茖憚e情者，如：“可憐高處望，猶見故人車?！薄跋嗫瓷形催h，不敢遽回舟?！?br />
九六
“為學(xué)心難足，知君更掩扉?！表椝埂顿浻选吩娨??！耙稽c村前火，誰家未掩扉?！碧粕饺恕洞逍小吩娨?。兩押“扉”字，均妙。
九七
何南園館于汪氏，其尊人禮之甚至；后其子非解事者，而苛責(zé)館課轉(zhuǎn)嚴(yán)。南園賦詩云：“急管繁弦《子夜》聲，宮商強半不分明。老夫聽?wèi)T開元曲，聽到殘?zhí)瓶炭腆@?！?br />
九八
詩有音節(jié)清脆，如雪竹冰絲，非人間凡響；皆有天性使然，非關(guān)學(xué)問。在唐則青蓮一人，而溫飛卿繼之。宋有楊誠齋，元有薩天錫，明有高青丘。本朝繼之者，其惟黃莘田乎?
九九
吳魯齋賢，宰甘泉，有惠政；不幸無子，四十而殂。其詩稿失散，僅記其《送友》云：“遙知白發(fā)相思苦，馬上逢人便寄書。”《過洛陽》云：“最羨少年能挾策，至今天子重書生。”《衙齋偶成》云：“候吏解投山客刺，奚童不掃印床花?！薄毒┙吩疲骸皳P子江頭月正明，夜深風(fēng)露怯凄清。鄰舟有客橫吹笛，似說故人離別情?！?br />
一OO
偶見晚唐人辭某節(jié)度七律一首，前四句云：“去違知己住違親，欲策羸驂屢逡巡。萬里家山歸養(yǎng)志，十年門館受恩身?！弊x之一往情深，必士君子中有至性者也。恨不友其人于千載以上。惜不能記其全首與其姓名。他日翻擷《全唐詩》，自能遇之。
二
隨園地曠，多樹木，夜中鳥啼甚異，家人多怖之。予讀王葑亭進士《平溝早發(fā)》云：“怪禽聲類鬼，暗樹影疑人。”先得我心矣!其他佳句，如：“大星高出樹，殘月細流溪。…‘月斜人影忽在水，風(fēng)過秋聲正滿山?！薄皾M帽黃花逢醉客，一肩紅葉識歸樵?！苯悦?。
三
湖州潘進士立亭，名汝晟，詩宗韓、杜，五古尤佳?！杜汲伞吩疲骸办o士難為介，靜女難為媒。嫁容靜女丑，交面靜士羞。盛年易畹晚，獨抱無驛郵。桃李非我春，蒲柳非我秋。鶴老心萬里，鵬怒翼九州。未免笑樊援，豈屑伍喧啾?搜春潤章句，摘卉膏吟哦。非無蘭苕玩，風(fēng)騷旨已訛。詩濤與詩骨，韓、孟兩嵯峨。昆體逮鐵體，滔滔同一波。金天削秀華，碧海鳴神鼉。義色少姚佚，吉詞無淫頗。褒中南風(fēng)手，請為《南風(fēng)歌》。寥寥發(fā)古響，羯鼓如予何?”潘宰直隸某縣，以迂緩故，幾被劾矣。適傅忠勇公平金川歸，潘獻《鐃歌》；公大夸賞，乃改為卓薦。
四
鮑進士之鐘，字雅堂，詩人步江之子。詩有父風(fēng)，而清逸處，往往突過前人?！肚镉暾纭吩疲骸绑杳泵⑿瑴?zhǔn)備秋，稍晴便擬看山游。江潮入郭無三里，溪水到門容一舟。亭午白云開野徑，夕陽黃葉下僧樓。閑身自笑如閑鶴，欲度前峰卻又休?！蔽逖匀纾骸耙圾B掠溪鏡，四山明畫簾?！薄棒~跳重湖黑，蒲喧急雨來。”七言如：“道心靜似山藏玉，書味清于水養(yǎng)魚?！薄胺瓡殭z遺忘事，撥火閑尋未過香?！鞍读鴰f明遠照，塔鈴和月語清宵。”皆可愛也。雅堂嘗言：“作七古詩，雅不喜一韻到底?！庇嗌钊黄溲?。顧寧人云：“詩轉(zhuǎn)韻方活，《三百篇》無不轉(zhuǎn)韻?！?br />
五
秦中詩人楊子安鸞見訪，適余外出；歸后見貽一冊?！堆╈V》云：“寒瘦自性情，苦吟工未能。晚晴窗上日，先曬硯池冰?！薄堵?wù)琛吩疲骸皾M院苔痕合，重門樹影深?！?br />
六
余宰江寧時，所賞識諸生秦澗泉、龔云若、涂長卿，俱登科第。而流落不偶者，惟車靜研與沈瘦岑。沈工古文，不為詩。車詩有可存者?！逗幽系乐小吩疲骸叭麓宏柕粷?，老冰如石漱寒風(fēng)。蹇驢覓路人家遠，日暮山坳虎眼紅。”《農(nóng)家》云：“筑場如鏡草堆山，繞屋黃花映碧潭。閑倚茅檐看客過，南人北去北人南?！?br />
七
寶應(yīng)王孟亭太守，為樓村先生之孫。丁卯，見訪江寧。攜胡床坐門外，俟主人請見乃已，遂相得甚歡。聘修江寧志書，朝夕過從。嘗言樓村先生教人作詩，以“三山”為師：一香山、一義山、一遺山也。有從子嵩高，字少林，少年倜儻，論詩不服乃伯，而服隨園?！洞罅簯压拧吩疲骸皳u落偏驚旅客魂，秋風(fēng)回首眺中原。三花樹色開神岳，萬里河聲下孟門。形勝郁盤終古在，英雄慷慨幾人存?信陵策士俱黃土，獨有侯生解報恩?！碧刂M箴輿。
八
揚州張哲士，與蔣秋涇交好。蔣尤自負，作《游山》一首，程魚門夸為“小謝”。勃然怒曰：“分明‘大謝’，何小之有?”《留別哲士》云：“竟掛秋帆決計行，關(guān)心天末倚閭情。便歸只好留三月，浪跡無端已半生。人世乘除蒼狗幻，名山期許白頭成。殷勤相屬還相慰，愁聽西風(fēng)雁一聲?！闭苁俊都膽选吩疲骸皯儆研目涨?，寧親去敢遲?才為三夕別，已是百回思。避日簾仍下，追涼榻未移。不知江上路，秋暑可曾衰?”哲士詠《胭脂》云：“南朝有井君王入，北地?zé)o山婦女愁?！币源说妹?，人呼“張胭脂”。
九
中州李竹門過隨園，見贈云：“園在六朝山色里，一筇先要問高臺。碧梧葉響秋將至，紅藕花香客正來?！逼湓婎H清。惜年甫三十而卒。余愛其《詠鞭》云：“一事思量轉(zhuǎn)惆悵，不能行到祖生先?！薄督纪狻吩疲骸吧絼莩贸倍啾毕?，人心如雁只南飛?！?br />
一O
蕪湖施長春，曼郎少年，有衛(wèi)叔寶之稱。余宰江寧時，秦澗泉屢為致意，云“將渡江求見”。已而病亡。有《上冢歌》云：“白楊樹，城東路，野草萋萋葬人處。挈植提壺出郭行，可憐今日又清明。富家冢高高傍嶺，貧家冢低低亞畛；冢中貧富人不同，一樣酒澆不能飲。暝煙慘淡日西斜，挈植提壺還返家。一線陰風(fēng)旋不定，紙錢飛上棠梨花?！?br />
一一
吳門顧星橋進士，詩才清冠等夷；家有月滿樓，藏書萬卷，海內(nèi)知名之士，無不交投縞佇。予目為今之鄭當(dāng)時。《龍?zhí)丁芬宦稍疲骸拔L(fēng)緩緩送江聲，最好龍?zhí)兜郎闲?。碧樹?shù)叢堪作障，青山一半不知名。閑情轉(zhuǎn)向塵中得，幽景偏宜客里生。晚覓茅齋投一宿；花前試看酒旗輕?！边M士名宗泰。
一二
姚申甫方伯與沈永之觀察，本中表親，姚姊嫁沈。二人年少時，與余同肄業(yè)書院。每見方伯家遣僮擔(dān)盒，供其子婿。二人同登鄉(xiāng)、會科。沈寄姚詩云：“辛勤二老訓(xùn)喃喃，愛婿猶如愛長男。甘脆每教常健飯，苦吟猶記許分甘?！鄙虻钤嚩椎谌Χ椎诙?，自后官階沈必差姚一級：姚為觀察，沈為太守；沈為觀察，則姚為方伯矣。沈又寄詩云：“平生每好居人后，今日還應(yīng)讓弟先?！庇鄬⒏皬V西金撫軍之聘，姚賦詩相留曰：“就使將軍重揖客，何如南國有詞人?”后四十年，姚竟巡撫廣西。余寄書云：“不料當(dāng)日所謂‘將軍’，即此時之閣下，惜我不能來作揖客耳！”永之在書院寄內(nèi)詩云：“深院蝶嬌無語坐，小園花嫩卷簾看。”為掌教楊文叔先生所賞。
一三
余在都時，永之引見滿洲學(xué)士春臺。春自云：“年三十時，目不識丁。從一禪師靜坐三月，頗以為苦。一夕，提刀欲殺禪師。仰頭見月，忽然有悟，賦詩便工。”《塞外》云：“野水吞人面，青山甕馬聲。浮云連帽起，殘雪帶鞭行?！笔庑蹅?。公愛永之與枚，以為兩少年必貴；每至，必留飲、留宿，遣妾捧觴?！?
一四
桐城相公七十生辰，余與諸翰林祝壽。宴罷，各賜詩扇一柄，詩寫《田園雜興》云：“不識風(fēng)塵勞擾，但知云水盤桓。買畚偶來城市，祀神一著衣冠?！薄皹蛄魉褰?，疏柳長堤路斜。車馬不聞叩戶，雞豚自識還家?！薄盁熒┪菰瓢?，雨過菱塘水新。今歲秋田大稔，稻苗高過行人?！薄爸裎菡R流水，槿籬曲繞閑亭。此是吾廬本色，被人偷作丹青?！薄白骺嘧顟z田婦，布衣椎髻無華?？酿A并攜稚子，采桑不摘閑花?！惫K身富貴，而詩能淡雅若此。
一五
嚴(yán)公瑞龍作湖北布政使，續(xù)《漢上題襟集》，招諸詩人唱和；亦公卿雅事也。傅辰三《感春》云：“恰恰春分二月半，分春妙手愛東君。但愁過卻花朝后，一日春容減一分?！薄霸侣鋮M夜向晨，半醺花意欲留人。夜闌莫怯風(fēng)吹袂，為愛梅花不惜身?！薄洞笥陸蜃鳌吩疲骸坝陰熞幌εd淋漓，筆尖亂點西窗紙。初猶落落蝌蚪分，繼則盈盈垂露似。須臾漫漶一片濕，直似秦碑沒字體?！笔庥袞|坡風(fēng)趣。沈樹德《落花》云：“飛燕蹴歸簾影里，游魚吹起浪花中?！比~聲木《送人》云：“吹酒涼風(fēng)穿樹過，破煙水月隔樓生?！?br />
一六
康熙壬寅，余七歲，受業(yè)于史玉瓚先生。雍正丁未，同入學(xué)。先生不甚作詩，而得句殊雋?！杜汲伞吩疲骸昂螟B鳴隨意，幽花落自然?！薄恫≈小吩疲骸柏ツ晷量嗲瓓鋴D，半世酸辛伯道兒?！苯K無子。余為葬于葛嶺。
一七
沈歸愚尚書，晚年受上知遇之隆，從古詩人所未有。作秀才時，《七夕悼亡》云：“但有生離無死別，果然天上勝人間。”《落第詠昭君》云：“無金贈延壽，妾自誤平生?！鄙钔裼形?，皆集中最出色濤。六十七歲，與余同入詞林?！都o(jì)恩》詩云：“許隨香案稱仙吏，望見紅云識圣人?！?br />
—八
與余同薦鴻詞者，有戶部主事尚庭楓，號茶洋，陜西人。為人詭誕不羈，忽而結(jié)駟連騎，忽而布衣藍褸。賦詩有奇氣，如：“落花平地二尺厚，芳草如天萬里青?！薄霸氯A照樹有烏鵲，云氣上天如白羊?！苯跃湟?。
一九
余愛誦金壽門“故人笑比庭中樹，一日秋風(fēng)一日疏”之句。杭堇浦先生曰：“此句本唐人高蟾：‘君恩秋后葉，一日一回疏。’不足為壽門奇。壽門佳句，如：‘佛煙聚處都成塔，林雨吹來半雜花?！仭短Α吩疲骸氂昶拢瑹o人又一年?！苏妾氃臁！庇喟垂湃思丫?，都有所本：陳元孝：“池花對影落，沙鳥帶聲飛?！北纠钊河瘢骸吧厨B帶聲飛遠天?！绷核幫ぃ骸褒埢⑵平K王漢，詩書余火竟燒秦?！狈绿迫耍骸鞍胍顾仂`先哭楚，一星遺火下燒秦?！睏钫\齋：“不知落得幾多雪，作盡北風(fēng)無限聲?！狈绿迫耍骸傲鞯角跋獰o一語，在山作得許多聲?！?br />
二O
閨秀李金娥詠《路上柳》云：“折取一枝城里去，教人知道是春深?！焙莞呤闲∨幸宦?lián)云：“也知春色歸人早，鄰女釵邊有杏花?！?br />
相傳江寧南城外瑞相院后叢竹中，為馬湘蘭墓。望江魯雁門題詩云：“葉飄難禁往來風(fēng)，未肯輸懷向狡童。畫到蘭心留素素，死依僧院示空空。知音卓女情雖切，薄幸王郎信未終。一點憐才真意在，青青竹節(jié)夕陽中。”“絕世英雄寄女妝，荊家曾說十三娘。年來文士動相擠，始識伊人不可忘。零露似熏香豆蔻，百花想見繡衣裳。平生除拜要離冢，到此才焚一瓣香?！眹?yán)侍讀冬友曰：“瑞相院前之墓，少時亦誤以為湘蘭；后往訪之，見題碣云‘新安貞女某氏之墓’。碑陰載為某商人之妾，商人不歸，守貞而死。以為湘蘭，有玷逝者矣尸陳楚筠制錦曾效長吉體，為詩證明其事，云：“古釵耿耿蝕黃土，千歲老蟾嘯秋雨。蒼茫落日掩平坡，風(fēng)入黃蒿作人語?！薄靶掳采礁呓b，卷施原不生倡條。貞魂夜號月光曉，兒童莫賦西陵草?！?br />
二二
余過京口，丹徒宰徐天球，字天石，貴州人，見示詩集。一別之后，遂永訣矣。余愛其《風(fēng)箏》一絕云：“誰向天邊認塞鴻?但憑一紙可騰空。任他風(fēng)信東西轉(zhuǎn)，百丈游絲在掌中?！?br />
二三
沈光祿子大、許明府子遜，二人齊名。沈如：“竹光晨露滑，池靜夜泉生?！痹S如：“鐘聲涼引月，江氣夕沉山。”真少陵也。行役絕句，有相同者。沈云：“惟有夢魂吹不斷，月明猶自逆風(fēng)歸。”許云：“明月有情應(yīng)識我，年年相見在他鄉(xiāng)?！弊舆d先生與余為忘年交，論詩尊唐黜宋，失之太拘。有某少年，故意抄宋詩之有聲調(diào)者試之，先生誤以為唐。少年大笑。余贈云：“前生合是唐宮女，不唱開元以后詩?！?br />
二四
松江王太守名祖庚，與乃祖文恭公同日生，故號生同。丁未進士，終身以不入詞館為恨。兩子皆入翰林，而先生不樂也。與彭芝庭尚書，同出尹文端公門下。有《納涼聞笛》云：“碧空如水凈無云，斗轉(zhuǎn)參橫夜欲分。長笛不知何處起，好風(fēng)偏送此間聞。江梅片片傷春暮，岸柳絲絲綰夕曛。曲罷無端倍惆悵，階前涼露濕紛紛?！币嗤嗾僭囉岩?。
二五
學(xué)人之詩，吾鄉(xiāng)除諸襄七、汪韓門二公而外，有翟進士諱灝、字晴江者，《詠煙草五十韻》警句云：“藉艾頻敲石，圍灰尚撥爐。乍疑伶秉箭，復(fù)效雁銜蘆。墨飲三升盡，煙騰一縷孤。似矛驚焰發(fā)，如筆見花敷?？嗫诔芍医?，焚心異郁紆。穢驚苓草亂，醉擬碧筒呼。吻燥寧嫌渴，唇津漸得腴。清禪參鼻觀，沆瀣潤嚨胡?；糜犕痰恫?，寒能舉口驅(qū)。餐霞方孰秘，厭火國非誣。繞鬢霧徐結(jié)，蕩胸云疊鋪。含來思渺渺，策去步于于?！钡溲懦錾?，在韓慕廬先生《煙草》詩之上。又，《薄暮驟雨》云：“黑云留替西南來，狂飆挾勢驚奔雷。夕陽倉卒收不及，劃住半壁青天開?！本涫馄骐U。
二六
余自幼聞姨母章氏，嫁非其偶，時誦“巧妻常伴拙夫眠”之句，不知何人所作。后閱謝在杭集，方知故是謝詩。其詞曰：“癡漢偏騎駿馬走，巧妻常伴拙夫眠。世間多少不平事，不會作天莫作天?！?br />
二七
從弟鳳儀《旅店》云：“迎面有山皆客路，問心無日不家鄉(xiāng)?！眳伟貛r有句云：“天果有涯行易盡，家雖無路夢常通?！?br />
二八
余知江寧時，和尹公“通”字韻云：“身如雨露村村到，心似玲瓏面面通?！笔肺木腹勚υ唬骸爱嫵鲆粋€尹元長?！?br />
二九
長沙太守陳焱，陜西人，與余在蘇州花宴甚歡?！犊谔枴吩疲骸按说厝艚绦袠匪?，他生應(yīng)不帶愁來?！蔽炊?，竟卒。然他生無愁，亦可知矣!
三O
某公子惑溺狹斜，幾于得疾。其父將笞之，公子獻詩云：“自憐病體輕于葉，扶上金鞍馬不知?！备笧殪V威。所惑者亦有句云：“朝朝梳洗臨江水，一路芙蓉不敢開?！庇衷唬骸笆篱g未有無情物，蠟燭能癡酒亦酸?！?br />
三一
方敏恪公六十一歲生兒，當(dāng)八月十四日；賦《得子》詩云：“與翁同甲子，添汝作中秋?！薄 嗑葡鑸?、乘人斗捷之作，多不載集中。乙未二月，避生日于蘇州，有舊識女校書任氏，以扇索詩。余題云：“隔年相見倍關(guān)情，樓上金燈樓下箏。難得相逢好時節(jié)，再遲三日是清明?！薄笆虚L陵路狹斜，當(dāng)檐一樹碧桃花。果然六十非虛度，半醉天臺玉女家?！毙玻稳找嘁娖涞谒拿?。妹亦持扇索詩。余題云：“玉立長身窈窕姿。相逢從此惹相思。云翹更比云英弱，知是瑤臺第四枝?！薄叭舴窃骆⑼ㄏⅲ瑺幍眯娚倬?一樣珍珠兩行字，替他題上藕絲裙。”嗣后任家姊妹，逢能文之客，必歌此四章，不落一字，亦慧人也。余初意慶六旬，欲仿康對山集名妓百人，唱《百年歌》；而不料稱觴之日，僅得五人。御史蔣用庵同席，后將往杭州，留詩見贈云：“喜是尋芳到未遲，唐昌觀里正花時。芝蘭九畹春如許，卻讓芝房第一枝。”謂芝仙校書?！帮L(fēng)月東南屬主盟，買花親自載花行。未知桃葉曾迎否，先占揚州小杜名?！薄皦塾驓g場不易全，介眉見說有初筵。分明一樣稱觴酒，纖手扶來便欲仙?！薄梆^娃回首夢虛無，又掛風(fēng)帆西子湖。不識玉釵羅袖畔，可曾閑憶到狂夫?”余后四年，再過蘇州，任氏姊名翠筠者，持舊扇相示，紙已破矣；猶裝裹護持，為余唱曲。余感其情，再題二絕云：“四年前贈扇頭詩，多謝佳人好護持。不是文君才絕世，相如琴曲有誰知?”“為儂重唱《玉瓏玲》，嚦嚦鶯聲繞畫屏。一曲歌終人一世，那堪頭白客中聽?”蘇州太守孔南溪，風(fēng)骨冷峭，權(quán)貴不敢以情干。青樓金蕊仙以事掛法，一時交好，無能為之道地。乃遣人至白下，求余關(guān)說。余與金甚疏，僅半面耳。竊念書中語倘不佯為親狎，轉(zhuǎn)生孔之疑；乃寄札云：“仆老矣，三生杜牧，萬念俱空；只花月因緣，猶有狂奴故態(tài)。今春到治下，欲為尋春之舉；而吳宮花草，半屬虛名；接席銜杯，了無當(dāng)意。惟女校書金某，含睇宜笑，故是矯矯于庸中。遂同探梅鄧尉而別?？滔陆邮捘镆患?，道為他事牽引，就鞫黃堂，將有月缺花殘之恨。其一切顛末，自有令甲，憑公以惠文冠彈治之，非仆所敢與聞。只念此小妮子，蕉葉有心，雖知卷雨；而楊枝無力，只好隨風(fēng)。偶茵溷之誤投，遂窮民而無告。似乎君家宣圣復(fù)生，亦當(dāng)在‘少者懷之’之例，而必不‘以杖叩其脛’也。且此輩南迎北送，何路不通?何不聽請于有力者之家，而必遠求數(shù)千里外之空山一叟?可想見夫子之門墻，壁立萬仞；而非仆不足以替花請命耶?元微之詩云：‘寄與東風(fēng)好抬舉，夜來曾有鳳凰棲?！礊槊鞴b之?！笨椎迷螅苍疲骸傍P鳥曾棲之樹，托抬舉于東風(fēng)；惟有當(dāng)作召公之甘棠，勿剪勿伐而已?！倍L(fēng)傳一時。未二年，余又往蘇州。過京口，已解纜矣，丹徒徐令挽舟相留道：“妓戴三與太守淮樹章公司閽者狎，章知之，逐閽人，而不罪戴。戴往城隍廟焚香還愿，一廟歡然。章怒其張揚，嚴(yán)檄拘訊，將使荷校以徇。徐婉求不聽，乞余解圍?！庇嗾僖姶魅?，則霧鬢風(fēng)鬟，春秋老矣。然馬骨干金，不可以不援手也。草札與太守云：“昔錢穆父刺常州宴客，將笞一妓。妓哀請。錢云：‘得座上歐陽永叔一詞，故當(dāng)貸汝?！瘹W公為賦一闋，遂釋之。仆雖非永叔，而公則今之穆父也。請為二章，以當(dāng)小調(diào)。詞曰：‘東風(fēng)吹散野鴛鴦，私蒸神前一瓣香。為祝長官千萬福，緣何翻惱長官腸?”樊川行矣一帆斜，那有情留子夜家?只問千秋賢太守，可曾幾個斫桃花?”’交書徐公，即掛帆還白下。終不得消息，心殊倦倦。半月后，章寄函來，開看只七字曰：“桃花依舊笑東風(fēng)?！?br />
三四
漢陽戴喻讓詩，有奇氣，出吾鄉(xiāng)陳星齋先生門下。有《臨漳曲》云：“暮云深，霸橋逝；水天橫，歌臺廢。玉龍金鳳已千年，古瓦還鐫‘銅雀’字。賣履分香兒女情，讀書射獵英雄氣。如何橫槊對東風(fēng)?老年想作喬家婿?！蹦┒?，老瞞在九泉亦當(dāng)笑倒。又，《詠雪》云：“未添庾嶺三分白，預(yù)借章臺一月花。”
三五
邵子湘作《韻略》，以“江”、“陽”為必不可通。余讀《史記·龜笑傳》、韓昌黎《此日足可惜》及李翱《祭韓公》諸篇，“江”、“陽”皆通。猶以為彼固合“東”、“青”、“庚”而通之甚廣，未足據(jù)也。及讀岑嘉州《陪狄員外早秋登府西樓》一篇云：“常愛張儀樓，西山正相當(dāng)。車馬隘百井，里閂盤三江?！贝硕唐骞乓?，唐人用韻甚嚴(yán)，何濫通乃爾?因而廣考之，方知子湘之陋?！渡袝罚骸罢摰澜?jīng)邦，燮理陰陽。”《戴記》：“無服之喪，以畜萬邦。”此“六經(jīng)”通“江”、“陽”之證也?！犊兹笘|南飛》云：“東家第三郎，窈窕世無雙?！狈恪段髟辣吩疲骸捌涞滦菝?，則有禎祥?；囊x，篤災(zāi)必降?！薄读舯吩疲骸吧搅暝遥ㄋ拱钯猓徊伙啿坏?，隕履霜兮?！薄度龂尽窏顟颉妒窬假潯吩疲骸氨?jù)河江，家破軍亡?！薄稌x語》云：“二陸三張，中興過江。”《宋書·大社之?！吩唬骸暗氐缕帐荽鏌o疆。乃建大社，以保萬邦?！睗h《紫玉歌》云：“一日失雄，三年感傷。雖有眾鳥，不為匹雙?！逼堊睢墩挛韪琛吩疲骸盁ū湔?，光乎萬邦?！扁仔拧读谀广憽吩疲骸捌鹌澏Y數(shù)，峻此戎章。長離宛宛，刷羽凌江。”《吳越春秋·河梁歌》云：“諸侯怖懼皆恐惶，聲傳海內(nèi)威遠邦?！眳螠亍墩蚜旯Τ假潯吩疲骸敖?jīng)綸八方，晏海澄江。”李翰《裴晏射虎贊》云：“弧矢之說，以威四方。群虎既夷，狄人來降?！贝藵h、唐樂府通“江”、“陽”之證也。至宋諸大家，尤不勝屈指。
三六
余作駢體文，押曹丕“丕”字為上聲，為人所嗤。不知“丕”與“不”通，又與“負背”通，不止“攀悲切”也?！稌吩唬骸笆怯胸ё又?zé)于天?！薄妒酚洝纷鳌柏撟帧薄！端麟[》引鄭氏曰：“丕讀為負?！薄妒?jīng)》、《尚書》亦作“負子”。惟今之韻書，捃摭淺漏，未經(jīng)收拾。沈存中笑香山押“餓殍”為夫。又笑杜牧之《杜秋》詩“厭飫不能飴”，誤飴糖之飴，作飲啖用。不知杜牧之用“飴”字，本東漢《童謠》：“飴我大豆烹芋魁?！庇?，晉《盛彥傳》：“婢使蠐螬炙飴之。”香山之押“殍”作平聲，本《唐韻》“敷”字下收“殍”，作“撫俱切”。猶之今平韻不收“糾”字，而嵇康《琴賦》亦竟作平聲押也。
三七
《玉臺新詠》實《國風(fēng)》之正宗，然有不可學(xué)者。如湘東王《春日》，一句用兩“新”字。鮑泉、沈約有詩八首；以五言一首為題。如“秋衰悲落桐”之類，反復(fù)千言，殊覺可憎。為唐人試帖賦得題所自仿也。
三八
人無酒德，而貪杯勺，最為可憎。有某太守在隨園賞海棠，醉后，竟弛下衣，溲于庭中。余次日寄詩戲之云：“客是當(dāng)年夷射姑，不教虎子挈花奴。但驚羸者此陽也，誰令軍中有布乎?頭禿公然幘似屋，心長空有腹如瓠。平生雅抱時苗癖，日縛衣冠射酒徒?！?br />
二九
年家子龔友，青年好學(xué)，來誦其《白門小住》云：“秋生黃葉聲中雨，人在清溪水上樓?！庇酁閲@賞。臨別，忽向余正色云：“友不好名，先生切勿以友詩告人?！庇嘌挪幌?，曰：“此子矜情作態(tài)，局面太小?！币讯共挥滥?。
四O
余《哭鄂制府虛亭死節(jié)》詩云：“男兒欲報君恩重，死到沙場是善終。”乙酉天子南巡，傅文忠公向莊滋圃新參誦此二句，曰：“我不料袁某才人，竟有此心胸。聞系公同年，我欲見之，希轉(zhuǎn)告之?！庇嚯m不能往謁，而心中知己之感，惻惻不忘。第念平生詩頗多，公何以獨愛此二句?后公往緬甸，受瘴得病歸，薨。方知一時感觸，未嘗非讖云。鄂公拈香清涼山，過隨園門外，指示人曰：“風(fēng)景殊佳?？执酥腥耍貫樯搅炙`?！庇懈嬗嗾摺Ｓ嗖唤馑^。后見宋人《題呂仙》一絕曰：“覓官千里赴神京，得遇鐘離蓋便傾。未必?zé)o心唐社稷，金丹一粒誤先生?！狈轿蚨豕罢`”字之意。
四一
宋劉子儀為夏英公先得樞密，乃詠《堠子》詩曰；“空呈厚貌臨官道，更有人從捷徑過。”本朝朱草衣詠《雪》云：“正愁前路迷樵徑，先有人行路一條?！标惞艥O《看桃花》云：“回頭莫羨人行處，曾向行人行處來?！?br />
四二
同年李竹溪棠，性誠愨，而詩獨清超?！陡袘选吩疲骸傲T官便有閑人集，才老旋生后輩嫌?！薄兜眉視吩疲骸凹遍_翻惱緘封密，朗誦頻教句讀差?！逼渥屿菽晔畾q時，余命屬對“水仙花”，渠應(yīng)聲曰“羅漢松”。平仄雖不協(xié)，而意境極佳，遂大奇之。歸河間后見懷云：“韋司風(fēng)味陶潛節(jié)，野鶴閑云伴此身。四海聲名雙管筆，六朝花柳一家春。須眉每向詩中見，函丈偏從夢里親。此日著書深幾許，瓣香心事屬何人?”末二句，其自命亦不凡矣。
四三
杭州張有虔先生，年九十三，皇上欽賜舉人。余自幼蒙提攜，故求其詩，不得。得其子名濟川號南皋生者《微雨》云：“無聲著林木，有色引莓苔?！薄队吩疲骸帮L(fēng)號平野急，云重暮山連?！?br />
四四
有人誦常州汪玉珩詠《淚》佳句云：“江干斑竹墻陰草，壺內(nèi)紅冰鏡里潮。”余以為不如其第一首云“商女含愁歌一曲，楚妃無語過三年”更覺耐想。又《偶成》云：“高閣對層巒，屋角煙蘿接。山雨欲來時，蕭蕭下黃葉?！?br />
四五
胡稚威云：“詩有來得、去得、存得之分。來得者，下筆便有也；去得者，平正穩(wěn)妥也；存得者，新鮮出色也?！?br />
四六
劉霞裳與余論詩曰：“天分高之人，其心必虛，肯受人譏彈?！庇嘀^非獨詩也；鐘鼓虛故受考，笙竽虛故成音。試看諸葛武侯之集思廣益，勤求啟誨：此老是何等天分?孔子入太廟，每事問；顏子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非謙也，天分高，故心虛也。
四七
梁文莊公之兄啟心，字守存，入翰林后，即乞歸養(yǎng)。其子山舟侍講，亦早乞病，使其弟敦書仕于朝。一門家風(fēng)如此。守存除夕約同人游吳山，不果，乃寄詩云：“何堪歲盡復(fù)遷延?夙約都為俗事牽。多謝分吟留一席，不妨屬和待明年?？丈巾懘鹎чT爆，落日寒迷萬瓦煙。想見諸公高會處，下方人指地行仙?！薄冻Α吩疲骸芭f賜官袍聊一著，新頒春帖懶重書?！薄锻磉^山庵》云：“清依古佛原無夢，老笑秋蟲尚有絲?！鄙街坌阅窘鼖D人，不宴客，亦不赴人之宴。惟余還杭州，則具華饌，一主一賓，相對而已。故余《寄懷》云：“一飯矜嚴(yán)常選客，半生孤冷不宜花。”山舟有《反游仙》云：“漫說長生有秘傳，餐芝絕粒幾經(jīng)年。登仙直是尋常事，雞犬由來亦上天?！薄艾幜汁倶渖鷣碛?，玉宇云樓望里深：上界不聞阿堵貴，道人偏要煉黃金?！薄霸坛顏?，遙瞻旌節(jié)下蓬萊。如何一片飛鳧影，也被人間網(wǎng)得回?”“賺他劉阮是何人，畢竟迷樓莫當(dāng)真。我是天臺狂道士，桃花多處急抽身。”“擾擾蜉蝣奈若何?寸田尺宅竟蹉跎。自從偷吃嵇康髓，只覺胸中塊壘多?！?br />
四八
尹望山相公，四督江南；諸公子隨任未久，多仕于朝。惟似村以秀才故不當(dāng)差，常侍膝下，詩才清絕。余駢體序中，已備言之。猶記其訂余往過云：“清談相訂菊花期，正慰幽懷入夢時?？展葌鲿檶抑粒e庭掃徑仆先知。關(guān)心尚憶他鄉(xiāng)客，時以詩寄三兄。因病翻添數(shù)首詩。聞道芒鞋將我過，倚欄只恨月圓遲。”《絢春園》云：“莫喚池邊貪睡犬，隔林恐有看花人?！币矣蟿e去，庚子八月忽奉太夫人就蕪湖觀察兩峰之養(yǎng)，重過隨園。見和云：“迎人雞犬閑如舊，滿架琴書賣欲無?！薄杜R別》云：“故人垂老別，歸舫任風(fēng)移。退一步來想，斯游本不期?！彼拼澹麘c蘭。
四九
張松園方伯不甚作詩，而落筆新穎。見張素云女校書扇上有余贈詩，乃題其后云：“小住青樓醉好春，偶教蹤跡落紅塵。昨宵月下看歌扇，忽見文星照美人?！?br />
五O
嘉禾征士曹廷樞古謙，與葛卜元同教習(xí)宗學(xué)。葛北方人，長于考據(jù)，自負博雅。而曹專工詞章。二人不相能。虞山蔣公、滿洲世公，各有所庇，遂相參劾。古人洛、蜀之分，皆由門下士起也。曹詩自佳，詠《春雨》云：“兩兩溪邊水鳥呼，漸看檐際濕模糊。憑欄花重紅疑滴，隔座山橫翠欲無。吟苦莫愁春冷淡，病多偏穩(wěn)睡工夫。卷簾自愛虛無景，未要瀟湘入畫圖?！?br />
五一
杭州柴南屏先生，名謙，作中書時，和圣祖《冬至》詩，有“雪花欲共梅花落，春意還同臘意舒”之句。圣祖謂有翰苑才，超升御史。余與其曾孫景高交，先生年八十余矣，詠《西湖》云：“月出慣留歌舞席，風(fēng)生不送別離船?！?br />
五二
世有口頭俗句，皆出名士集中：“世亂奴欺主，時衰鬼弄人?！倍跑鼹Q詩也?！敖癯芯平癯?，明日無錢明日愁?！绷_隱詩也?！耙怀瘷?quán)在手，便把令來行。”崔戎《酒籌》詩也?！伴]門不管窗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張?！蹦纤侮愲S隱自述其先人詩也?！按箫L(fēng)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說短長?！彼稳诵w師罩欲附范文正公祠堂詩也。“晚飯少吃口，活到九十九。”古樂府也。見《七修類稿》所引?！半y將一人手，掩得天下目。”曹鄴詩也。“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迸孓ヌm詩也?！耙慌e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睆?zhí)魄湓娨?。“平生不作皺眉事，世上?yīng)無切齒人?！鄙劭倒?jié)詩也。“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毙焓匦旁娨病！笆欠侵粸槎嚅_口，煩惱皆因強出頭”；“自家掃去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并見《事林廣記》?！包S泉無客店，今夜宿誰家?”見唐人逸詩。
五三
河督姚小坡，作別駕時，以“祭葬”二字命題。余宰江寧時，無子，《詠祭》云：“血食滿天下，但看所樹恩。羞將好魂魄，饑飽仗兒孫。”
五四
余作庶常時，寓年家花園。同年吳自堂與其兄飛池借寓園中。飛池與吳女金娘有三生之約，畏妻不敢聘。金寄詩云：“殘淚未消和影拭，舊書重展背人看。”詩既佳，書法亦秀媚。
五五
云間沈大成，字學(xué)子，皓首窮經(jīng)，多聞博學(xué)；嘗見古廟有九原丈人之碑，不知所出。后閱《十洲記》，始知乃海神，司水者也。因作《九原丈人考》一篇。《贈邵檀波》云：“異書勘后兼金重，古硯磨多似臼深?！薄都词隆吩疲骸皹穷^風(fēng)定鐘初動，湖上云開舫漸行?！?br />
五六
浙中遂昌教諭王世芳，字芝圃，年一百十歲，入都祝太后萬壽，賜翰林侍講銜。還鄉(xiāng)，陳太常星齋贈詩云：“華皓何來云水頭?寵加新秩返扁舟。酒錢未卜憑誰與?壺藥翻叨為我投。薄宦夢驚山北檄，散仙行逐海東鷗。獨留佳話傳臺閣，曾與耆英大父游?！蓖趺骈L尺許，腰若植鰭。自言：“少居鄉(xiāng)，遭耿逆之變。與諸妹豆棚閑坐，一妹頭忽不見，蓋為飛炮擊去也?！迸c第三子同來，白發(fā)飄蕭，背轉(zhuǎn)傴僂。問其長子。曰：“不幸夭亡矣?！眴栘餐鲋辍Ｔ唬骸鞍耸鍤q?！鼻⌒廖矗ヱ{南巡，有湖南湯老人來接駕，年一百四十歲?；噬舷荣n匾額云“花甲重周”。又賜云“古稀再度”。
五七
余夏間惡蚊，常誤批頰甚痛，、而蚊乃飛去。偶讀葉聲木《譙蚊》詩，不覺大快。詞曰：“虎狼偶食人，人猶寢其皮。獨怪蚤虱咬，嗜人甘如飴。蟣虱我自生，自孽將怨誰?蚤出塵土間，跳梁亦暫時。爾蚊何為者?薨薨聲殷雷。訂盟如點將，歃血遣欲飛。聚昏更為市，利析秋毫微。穿衣巧刺繡，中膚驚卓錐。深入石飲羽，潛侵劍切泥。三伏涼夜好，清風(fēng)吹滿懷。時方愛露坐，鳴鏑一聲來。誤憤自批頰，悵望空徘徊。亦或中老拳，磔裂殲渠魁。無奈苦搔癢，汗粘變瘡痍。咄咄么麼蟲，陰毒乃如斯。長喙不擇肉，呼吸若乳兒。怪底入夏瘦，毛孔成漏卮。安得通身手，左右時交揮!”葉諱誠，錢塘孝廉。
五八
王安昆，字平圃。予少在都中，與交好，常宿其家，見其題尤貢甫《墨竹》云：“幾個瑯玕幾點苔，勝他五色筆花開。分明滿幅蕭蕭響，似帶江南風(fēng)雨來?！薄顿I竹》云：“南郊過雨綠生香，底事勞人買竹忙?我一出城君入市，兩邊風(fēng)味各分嘗?！庇?，《送羅兩峰歸邗上兼示舍弟瘦生》云：“別時冰雪到時春，萬樹寒梅照眼新。邂逅若逢江上客，已歸須勸未歸人?！?br />
五九
余宰沭陽，有宦家女依祖母居，私其甥陳某，逃獲。訊時值六月，跪烈日中，汗雨下；而膚理玉映。陳貌寢，以縫皮為業(yè)。余念燕婉之求，得此戚施，殊不可解。問女何供。女垂淚云：“一念之差，玷辱先人，自是前生宿孽?！逼渥婺概酰弥?。余以卓茂語，再三諭之。笞甥，而以女交還其家。搜其篋，有《閨詞》云：“蕉心死后猶全卷，蓮子生時便倒含?！币嘣娮徱病８魯?shù)月，聞被戚匪胡豐賣往山東矣。予至今惜之。嘗為人題畫冊云：“他生愿作司香尉，十萬金鈴護落花。”
六O
宰江寧時，有南鄉(xiāng)錢貢甫之子某，買張某妻陳氏為妾；得價后，屢詐不遂，遂來控官。余召訊之。錢燒窯，張為其采煤者也，貌如石炭，妻嫣然窈窕。錢美少年，能詩。余意天然佳偶，欲配合之，而格于例，乃發(fā)官媒，免其笞。有役某素黠，探知官意，密授錢計，仍買歸焉。錢故鄉(xiāng)居，事過后，余不便再問消息。后十余年，余游牛首山，路見鬋鬃者，率三嬰兒，捧香伏地。問何人。曰：“錢某也。年來妻亡，扶陳氏為正室。此三兒皆其所生。某亦入上元學(xué)矣。妻聞公游山，命我來謝。”獻詩云：“酬恩兩個山村雀，含著金環(huán)沒處尋。綠葉成陰滿枝子，費公多少種花心尸
六一
李笠翁詞曲尖巧，人多輕之。然其詩有足采者。如：《送周參戎之浦陽》云：“儒將從來重，君其髯絕倫。三遷無喜色，百戰(zhàn)有完身。灰里求遺史，刀邊活故人。仙華名勝地，細柳正堪屯?！薄舵膶庘帧吩疲骸罢l引招提路，隨云上小峰。飯依香積煮，衣倩衲僧縫。鼓吹千林鳥，波濤萬壑松?！独銍?yán)》聽未闋，歸計且從容?！庇日钩少浽疲骸笆刹耪{(diào)本無雙，雙燕雙鶯話小窗。送客留髡休滅燭，要看花影照銀釭?！?br />
六二
杭州姚君思勤、黃君湘圃、吳君錫麒八九人，同作《新年百詠》，俱典雅；而吳詩尤超。《門神》云：“問爾侯門立，能知深幾重?”倪經(jīng)培云：“爵封萬戶外，秩滿一年中?！币υ仭栋菽辍吩疲骸奥募瑩Q，催妝歲燭然。勝常稱再四，利市乞團圓?！薄讹L(fēng)菱》云：“面目為誰槁?心腸到底甜?！秉S詠《爆竹》云：“買來還縮手，畢竟讓人工?！薄睹婀怼吩疲骸耙话腩^銜用，幾重顏甲生?！苯约丫湟?。金雨叔宗伯為題辭云：“回首辭家十載余，舊鄉(xiāng)風(fēng)土夢華胥。卷中重認新年景，卻認初來占籍居。”
六三
《清波雜志》載：“元祜間，新正賀節(jié)，有士持門狀遣仆代往；到門，其人出迎，仆云：‘已脫籠矣?！V云‘脫籠’者，詐閃也。溫公聞之，笑曰：‘不誠之事，原不可為!”’及前朝文衡山《拜年》詩曰：“不求見面惟通謁，名紙朝來滿敝廬。我亦隨人投數(shù)紙，世情嫌簡不嫌虛。”可見賀節(jié)投虛帖，宋朝不可，明朝不以為非：世風(fēng)不古，亦因年代而遞降焉。
六四
余有詩不入集中者，嫌其少作未工也。然終竟是爾時一種光景，棄之可惜，乃追憶而錄之。九歲《詠盤香》云：“空梁無燕泥常落，古佛傳燈影太孤。”十五歲《詠懷》云：“也堪斬馬談方略，還是騎牛讀《漢書》。”《題田古農(nóng)〈賣書買劍圖〉》云：“丈夫窮后疑無路，猶有神仙作退步?！薄吨坌小吩疲骸吧皆篇q辨樹，江雨暗移春?！薄对伭吩疲骸靶陆z買得剛?cè)?，舊雨吹來似六朝。”《落花》云：“莫訝萬枝隨雨盡，須知一片自天來?！薄稛o題》云：“紅豆相思多入骨，綠蘿著處便生根。”在都中，《為徐相國耕籍應(yīng)制》云：“水到公田龍脈轉(zhuǎn)，風(fēng)翻仙仗杏花飛?！鳖H為相公稱許?！逗徒鹋娑鳌吩疲骸吧介g石上爛生光，曾受青城道士方。自采自餐還自壽，不來朝市說珍祥?！彼涡又尴壬对伝被ā吩疲骸凹恼Z世間諸舉子，不應(yīng)才到此時忙?！敝苷魇课髂隆逗稀吩疲骸耙苞t導(dǎo)我有閑意，新柳笑人成老夫。”施文學(xué)《竹田湖心亭》云：“六時但有藏風(fēng)至，五月來看梅雨晴?！?br />
八—
余讀《漢書》，雅不喜董廣川，而最喜賈太傅。偶讀錢竹初《洛中懷古》云：“南來莫再尋遺宅，第一人才是賈生?！碧K州薛皆山云：“一篇削鵑賦》離形相，才子回頭是道人?！倍娊酝瞥缣担瑢崼@我心。
八二
余幼時游西湖，見酒樓號五柳居者，壁上題詩甚多，不久即圬去。惟西穆先生一首，墨沈淋漓，字寫《爭坐位帖》，歷七八年如新。酒樓主人及來游者皆護存之，敬其為名士故也。題是《冬日同樊榭放舟湖上，念欒城、赤鳧都已下世，彌覺清游之足重也，分韻同作》，云：“一角西山雪未消，鏡光清照赤闌橋。小分寒影看梅色，半入春痕是柳條。閑里安排塵外跡，酒邊珍重故人招。孤煙落日空臺榭，歲晚重來話寂寥?！焙笏氖?，余再至湖上，則壁詩無存。西穆、樊榭，久歸道山，而酒樓主人，亦不知名士為何物矣!惟陳莊壁上有蔣用庵侍御《酬王夢樓招游》一首云：“六朝風(fēng)物正妍和，珍重烏篷載酒過。一串歌珠人似玉，四圍巒翠水微波。狂夫興不隨年減，舊雨情于失路多。爭奈嚴(yán)城宵漏急，未知今夜月如何?！?br />
八三
吾鄉(xiāng)詩有浙派，好用替代字，蓋始于宋人，而成于厲樊榭。宋人如：“水泥行郭索，云木叫鉤轄?！辈贿^一蟹一鷓鴣耳?！皻q暮蒼官能自保，日高青女尚橫陳。含風(fēng)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辈贿^松、霜、水、柳四物而已；座詞謎語，了無余味。樊榭在揚州馬秋玉家，所見說部書多，好用僻典及零碎故事，有類《庶物異名疏》、《清異錄》二種。董竹枝云：“偷將冷字騙商人?！必?zé)之是也。不知先生之詩，佳處全不在是。嗣后學(xué)者，遂以“瓶”為“軍持”，“橋”為“略杓”，“箸”為“挾提”，“棉”為“芮溫”，“提燈”為“懸火”，“風(fēng)箱”為“扇賾”，“熨斗”為“熱升”，“草屨”為“不借”；其他“青奴”、“黃奶”、“紅友”、“綠卿”、“善哉”、“吉了”、“白甲”、“紅丁”之類，數(shù)之可盡，味同嚼蠟。余按《世說》：“郝隆為桓溫南部參軍。三月三日作詩曰：‘鯫隅躍清池?！竼柡挝铩Ｔ唬骸~也。’桓問：‘何以作蠻語?’曰：‘千里投公，才得蠻部參軍，那得不作蠻語?”’此用替代字之濫觴?！段倪x》中詩，以“日”為“耀”，“靈風(fēng)”為“商飆”，“月”為“蟾魄”，皆此類也。唐陳子昂出，始一洗而空之。
八四
寶意先生：“恩同花上露，留得不多時?！比f柘坡：“相逢似春雪，一夜不能留?！痹⒅骸皞穆錃埲~，猶識合昏期?！比娨馕断嗨?。
八五
李穆堂先生詩，以少作為佳；位尊后，有率易之病。予所喜者，皆其未第時及初入翰林之作。《東平州看杏花》云：“斷云斜日過東平，楊柳風(fēng)來葉葉輕。莫為春陰便惆悵，杏花如雪更分明?！薄堵淙~》云：“寒來千樹薄，秋盡一身輕?！薄都词隆吩疲骸坝麊柎荷顪\，桃花淡不言?！薄稖吩疲骸皾h井炎方熾，周京德肯涼?”《日暮》云：“鳥聲隔屋山初暗，燈影當(dāng)窗紙未溫?！薄扼A鋪》云：“短堞一空雞絕唱，敗槽百嚙馬無聲?！蓖砟瓴恍紴榇朔N詩，亦不能為此種詩。
八六
王阮亭尚書未遇時，受知于先達某；故詩集卷首，即錄其所贈五古一篇，用“蕭豪”韻。穆堂未遇時，受知于阮亭；故哭阮亭五古一篇，功；用“蕭豪”韻。姜西溟《哭徐健庵司寇》詩，用張文昌《哭昌黎》韻，想見古人聲應(yīng)氣求，后先推挽之盛。
八七
吾鄉(xiāng)文學(xué)曹芝，字荔帷，以好名貧其家。中年遽亡，詩稿甚富?！端揠S園》見贈云：“蓬藿年年靜掩扉，好風(fēng)吹上芰荷衣。青山一覺鶴同夢，白發(fā)滿頭花打圍?？吓c凡禽爭飲啄?果然天馬脫鞍軌。陶歸邴罷關(guān)何事?出處如公世所稀。”
八八
丁丑春，陳古愚袖詩一冊，來告予曰：“得一詩人矣?！边m黃星巖在山中。三人披讀，乃常州董潮、字東亭者所作也。其《京口渡江》云：“輕帆如葉下吳頭，晚景蒼茫動客愁。云凈蕪城山過雨，江空瓜步雁橫秋。鈴音幾處煙中寺，燈影誰家水上樓?最是二分明月好，玉簫聲里宿揚州?！毕胍娖淙速脙?。癸未閱邸抄，知與香亭同中進士，入詞館。予方喜相交之日正長。不料散館后，竟病卒。余因思未見其人，先吟其詩而相慕者，一為蔣君士銓，一為陶君元藻，皆隔十余年，欣然握手；惟董君則始終隔面。渠未必知冥冥中有此一知己也，嗚呼!
八九
曹澹泉詩：“含雨花如抱恨人?！狈阶釉圃疲骸跋蛉栈ㄈ绫└蝗?。”陳古愚云：“新綠樹如人少年。”三人調(diào)同而各妙。
九O
湖廣彭湘南廷梅，與長沙陳恪敏公交好；過隨園時，年已七十，即席賦詩，有“落日紅未盡，遙山青欲來”之句。余愛賞之。在秦淮河口占云：“秦淮河畔亂沙汀，芳草魂生六代青。春去雨中人不惜，杜鵑啼與落花聽?！毕婺袭嬓∠瘢阂慧抛抑校杂型祪?，持斧穴洞而窺，號“竊比于我老彭圖”。見者大笑。《秋夕宿憑虛閣》云：“尋幽住此山，秋聲即吾性。一閣銜夕陽，半江紅不定。淡淡暮云低，漠漠松陰暝。遙見隔林燈，寒空生遠映?！?br />
九一
昔人稱王粲精思，不能有加于宿構(gòu)，故拙速不如巧遲。此言是也。然對客揮毫，文不加點，亦是樂事。余平生所見敏于詩者四人：前輩中，一為宮詹張南華鵬猻，一為學(xué)士周蘭坡長發(fā)；同學(xué)中，一為侯夷門嘉縉，——為金進士兆燕：俱可以擊缽聲終，萬言倚馬。乙丑予宰江寧，侯為貳尹，招之小飲。侯即席有“龍蟠虎踞江山助，璧合珠聯(lián)文字交”之句，惜忘其全篇。后得狂易之疾，死鎮(zhèn)江黃太守署中。秦澗泉哭以詩云：“客傳京口訃音來，無際愁云望不開。妻子半船歸海嶠，圖書千帙付蒿萊。龍蛇應(yīng)有前生夢，宇宙誰為曠世才?懊惱人天今異路，新詩定已滿泉臺?！庇衷唬骸叭羰咕旁婕暗?，勝教五斗戀微官?！?br />
九二
余散館出都，走別南華先生。先生取紙，疾書《送別》云：“清時重民牧，臨御簡良才。經(jīng)術(shù)平生裕，文章我輩推。醉辭鷯鷺侶，吟向鳳凰臺。民力東南急，君其保障哉。”“眷言桑梓近，鄭重惜分襟。暫輟《三都》筆，將聽《五挎吟》。風(fēng)流為政美，愷悌入人深。千里同明月，相思寄好音?！?br />
九三
癸酉夏五，周蘭坡、潘筠軒兩學(xué)士同飲隨園；見案上有東坡詩，擷之笑曰：“我即用其仇池石韻，序今日事．，可乎?”余曰：“幸甚。”磨墨申紙，日影未移，詩已畢矣。曰：“千章夏木清，一雨洗濃綠。前月游隨園，林巒看未足。北牖貪晝眠，人誚邊韶腹。云開峰黛妍，水長波紋蹙。窈窕離市廛，疏狂狎樵牧?？仲M十千沽，何曾再三瀆?榴火吐紅蕤，林篁削青玉。老友中州歸，陳人案前伏。相約飲無何，聯(lián)吟日可卜。為愛好軒楹，不辭屢征逐。絕類仲蔚園，恍入子真谷。無酒君須謀，有魚我所欲?？翠z邵圃瓜，敢顧周郎曲。劇喜天已晴，莫訝客不速?！?br />
九四
棕亭在江氏秋聲館，即席和余四絕云：“坐對名山列綺筵，籬花爭艷暮秋天。百年傳得詩人宅，先把黃金鑄浪仙?！薄敖b峰左右當(dāng)，帆檣歷歷遠天長。女墻穿過疏林外，放出殘霞襯夕陽?！薄吧窖媸盍尜?，矮作闌干曲作屏。選得云根坐吹笛，新聲分與萬家聽?！薄盎堇芍芯蒲鄄ㄐ?，一曲清歌遏眾嘩。安得將身作么鳳，香叢長伴刺桐花?”
九五
善寫客情者，昔人詩，如：“只因相見近，轉(zhuǎn)致久無書?！薄敖l(xiāng)心更怯，不敢問來人?！鄙茖憚e情者，如：“可憐高處望，猶見故人車?！薄跋嗫瓷形催h，不敢遽回舟?！?br />
九六
“為學(xué)心難足，知君更掩扉?！表椝埂顿浻选吩娨??！耙稽c村前火，誰家未掩扉?！碧粕饺恕洞逍小吩娨?。兩押“扉”字，均妙。
九七
何南園館于汪氏，其尊人禮之甚至；后其子非解事者，而苛責(zé)館課轉(zhuǎn)嚴(yán)。南園賦詩云：“急管繁弦《子夜》聲，宮商強半不分明。老夫聽?wèi)T開元曲，聽到殘?zhí)瓶炭腆@?！?br />
九八
詩有音節(jié)清脆，如雪竹冰絲，非人間凡響；皆有天性使然，非關(guān)學(xué)問。在唐則青蓮一人，而溫飛卿繼之。宋有楊誠齋，元有薩天錫，明有高青丘。本朝繼之者，其惟黃莘田乎?
九九
吳魯齋賢，宰甘泉，有惠政；不幸無子，四十而殂。其詩稿失散，僅記其《送友》云：“遙知白發(fā)相思苦，馬上逢人便寄書。”《過洛陽》云：“最羨少年能挾策，至今天子重書生。”《衙齋偶成》云：“候吏解投山客刺，奚童不掃印床花?！薄毒┙吩疲骸皳P子江頭月正明，夜深風(fēng)露怯凄清。鄰舟有客橫吹笛，似說故人離別情?！?br />
一OO
偶見晚唐人辭某節(jié)度七律一首，前四句云：“去違知己住違親，欲策羸驂屢逡巡。萬里家山歸養(yǎng)志，十年門館受恩身?！弊x之一往情深，必士君子中有至性者也。恨不友其人于千載以上。惜不能記其全首與其姓名。他日翻擷《全唐詩》，自能遇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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