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六

隨園詩話 作者:(清)袁枚


  徐朗齋嵩曰:“有數人論詩,爭唐、宋為優(yōu)劣者,幾至攘臂。乃授嵩以定其說。嵩乃仰天而嘆,良久不言。眾問何嘆。曰:‘吾恨李氏不及姬家耳!倘唐朝亦如周家八百年,則宋、元、明三朝詩,俱號稱唐詩,諸公何用爭哉?須知論詩只論工拙,不論朝代。譬如金玉,出于今之土中,不可謂非寶也:敗石瓦礫,傳自洪荒,不可謂之寶也?!娙寺勚?,乃閉口散?!庇嘀^詩稱唐,猶稱宋之斤、魯之削也,取其極工者而言;非謂宋外無斤、魯外無削也。朗齋,癸卯科為主考謝金圃所賞,已定元矣;因三場策不到而罷。謝刊其薦卷,流傳京師,故朗齋詠《唐寅畫像》云:“錦瑟華年廿五春,虎頭金粟是前身。虛名麗六流傳遍,下第江南第一人?!薄胞惲闭撸鋱鲋凶栆?。次科亦即登第。

  二

  明季士大夫,學問空疏,見解迂淺,而好名特甚。今所傳三大案,惟“移宮”略有關系。然擁護天啟,童昏瞀亂,遂致亡國,殊覺無謂。楊慎《大禮》一議,本朝毛西河、程綿莊兩先生引經據古,駁之甚詳?!拌钃簟币皇拢瑒t漢、晉《五行志》中,此類狂人,不一而足。焉有一妄男子,白日持棍,便可打殺一太子之理?蘄州顧黃公詩云:“天倫關至性,張桂未全非?!庇衷唬骸吧钗恼搶m閫,習氣惱書生?!弊h論深得大體。黃公與杜茶村齊名;而今人知有茶村不知有黃公。因《白茅堂詩集》貪多,稍近于雜,閱者寥寥;然較《變雅堂集》,已高倍蓰矣。

  黃蒙圣祖召見,寵問優(yōu)渥,以老病乞歸;再舉鴻詞,亦不赴試:有楊鐵崖“白衣宣至白衣還”之風?!稇泝取吩疲骸办o夜停金剪,含情對玉缸。數聲風起處,花雨上紗窗。”《觀姬人睡》云:“玉腕明香簟,羅帷奈汝何?不知夢何事,微笑啟腮窩?!憋L韻獨絕。余嘗見小兒睡中,往往啟顏而笑,訝其不知緣何事而喜。今讀先生詩,方知眼前事,總被才人說過也。

  三

  同年楊大琛太史,在部以聾告歸,專心攻詩,見示一冊。有句云:“金釧手搖春水影,玉樓簾卷賣花聲?!憋L致嫣然。惜未錄其全稿。今太史已亡,詩稿不知散落何處。太史字寶巖,蘇州人。

  四

  古人詩集之多,以香山、放翁為最。本朝則未有多如吾鄉(xiāng)吳慶伯先生者。所著古今體詩一百三十四卷,他文稱是,現藏吳氏瓶花齋。先生乳哺時,啞啞私語,皆建文遜國之事。年過十歲,方閉口不言。初為前朝馬文忠公世奇所知,晚為本朝李文襄公之芳所知??滴跷煳?,薦鴻詞科,不遇而歸。少時,在陳公函暉家作詩會,以《芙蓉露下落》為題,操筆立就,贈陳云:“一輩少年爭跋扈,明公從此愿躬耕?!标惔笃嬷O浼迫鐭熀?,不能細閱,欲梓而存之,非二干金不可。著述太多,轉自累也。

  五

  余在廣東新會縣,見憨山大師塔院,聞其弟子道恒,為人作佛事,誦詩不誦經。和王修微女子《樂府》云:“剝去蓮房蓮子冷,一顆打過鴛鴦頸。鴛鴦頸是睡時交,一顆留待鴛鴦醒?!笔庥泄湃?。圓寂后,顧赤方征士哭之云;“已沉干日磬,猶滿一床書?!?br />
  六

  丹陽鮑氏女自稱聞一道人,遭難流離,嫁竟陵陸蓑云,年二十四而夭。詠{溪鐘》云:“溪外聲徐疾,心中意斷連。是聲來枕畔,抑耳到聲邊?”頗近禪理。昔朱子在南安聞鐘聲,矍然曰:“便覺此心把握不住。”即此意也。

  七

  康熙時,吾鄉(xiāng)女子卞夢玨有句云:“夕陽交代笙歌月,曙色輕移燈火樓?!庇衷唬骸盎ㄖx六橋春色暗,雨來三竺遠山無?!?br />
  八

  吳文溥詠《月》云:“清暉半邊缺,似妾獨眠時?!鳖櫝喾皆仭对隆吩疲骸安环衷聦m人耐老,蛾眉一月一回新。”

  九

  國初說書人柳敬亭、歌者王紫稼,皆見名人歌詠。王以黯昧事,為李御史杖死,有燒琴煮鶴之慘。顧赤方哭之云:“昆山腔管三弦鼓,誰唱新翻《赤風兒》?說著蘇州王紫稼,勾欄紅粉淚齊垂?!蓖跛凸涑鋈爻P歌,聽者不忍即上馬去;故又云:“廣柳紛紛出盛京,一聲嗚咽最傷情。行人怕聽《陽關曲》,先拍冰輪上馬行?!钡客趵稍姡灰巳绱?,便與題相稱。乃龔尚書竟用“墜樓”、“賦鵬”之典,擬人不倫,悖矣!御史名森先,字琳枝,性雖伉直,詩恰清婉。《過云間亭》云:“空亭積水松陰亂,小閣張燈夜氣清?!弊湟遭璞娏T官。

  一O

  龔芝麓尚書失節(jié)本朝,又娶顧橫波夫人,物論輕之。顧黃公為昭雪云:“天壽還陵寢,龍輛葬大行。義聲歸御史,疏稿出先生。浮議千秋白,余生七尺輕。當年溝瀆死,苦志竟誰明?”“憐才到紅粉,此意不難知。禮法憎多口,君恩許畫眉。王戎終死孝,江令苦先衰。名教原瀟灑,迂儒莫浪訾?!蔽氖抗P墨,能為人補過飾非,往往如是。

  一一

  余過于忠肅公墓,題詩甚多;惟山陽阮中翰紫坪五排最佳,警句云:“漢統愁中絕,周京喜再昌。股肱知己竭,日月得重光。天意還思禍,星躔又告祥。遁荒非太伯,守節(jié)異曹臧。未睹遺弓劍,先聞缺斧折。三章憑翕訾,一劍答忠良。象少祈連冢,歌憐石子岡。誰憐十世宥,難贖百夫防?”

  一二

  庚午春,蘇州韓立方先生掌教鐘山,以其姑名韞玉者《寸草軒詩集》見示;慕廬宗伯之季女也。詩只十一首,而風秀可誦。《病中》云:“月落霜寒葉滿墀,臥疴正及晚秋時。風檐網結長垂幌,硯匣塵封久廢詩。瘦影怕從明鏡見,淚痕空有枕函知。何因乞得青囊術?擬向{南華》叩靜師?!庇钟蓄欘R亭之妻黃汝蕙、字仙佩者,有《送春絕句》云;“九十春光暗里催,花飛紅雨變芳埃。流鶯日日枝頭喚,底事東皇駕不回?”“柳絮穿簾燕撲衣,林園紅瘦綠偏肥??蓱z花底多情蝶,猶戀殘香繞樹飛?!?br />
  一三

  萬華亭云;“孔子‘興于詩’三字,抉詩之精蘊。無論貞淫正變,讀之而令人不能興者,非佳詩也?!比A亭,進士,名應馨。

  一四

  毗陵黃仲則有《歲暮懷人詩·懷隨園》云:“近來詞賦諧兼則,老去心情宦作家。建業(yè)、臨安通一水,年年來往看梅花?!?br />
  一五

  “小姑嫁彭郎”,東坡諧語也。然坐實說,亦趣。胡書巢《過小姑山》云:“小姑眉黛映秋空,衫影靴紋碧一弓。不識彭郎緣底事,憑他拋擲浪花中?!?br />
  一六

  義山譏漢文:召賈生“問鬼神”,“不問蒼生”。此言是也。然鬼神之禮不明,亦是蒼生之累。嗣后武帝巫蠱禍起,父子不保;其時無前席之間故耳。余故反其意題云:“不問蒼生問鬼神,玉溪生笑漢文君。請看宣室無才子,巫蠱紛紛死萬人?!?br />
  一七

  丁未八月,余答客之便,見秦淮壁上題云;“一溪煙水露華凝,別院笙歌轉玉繩。為待夜涼新月上,曲欄深處撤銀燈。”飛盞香含豆蔻梢,冰桃雪藕綠荷包。榜人能唱湘江浪,畫槳臨風當板敲?!薄霸绯蓖撕笸沓贝?,潮去潮來日幾回?潮去不能將妾去,潮來可肯送郎來?”三首深得《竹枝》風趣。尾署“翠云道人”。訪之,乃織造成公之子嘯崖所作,名延福。有才如此,可與雪芹公子前后輝映。雪芹者,曹練亭織造之嗣君也。相隔已百年矣。

  —八

  吳門張瘦銅中翰,少與蔣心余齊名。蔣以排再勝,張以清峭勝;家數絕不相同,而二人相得。心余贈云:“道人有鄰道不孤,友君無異黃友蘇。”其心折可想?!哆^比干墓》云:“只因血脈同先祖,真以心肝奉獨夫。,’《新豐》云:“運至能為天下養(yǎng),時衰拼作一杯羹?!弊x之,令人解頤。瘦銅自言,吟時刻苦,為鐘、譚家數所累。又工于詞,故詩境瑣碎,不入大家。然其新穎處,不可磨滅。詠《風箏美人》云:“只想為云應怕雨,不教到地便升天?!薄督钑吩疲弧笆聼o可奈仍歸趙,人恐相沿又發(fā)棠。”真巧絕也。至于“酒瓶在手六國印,花露上身一品衣”:則失之雕刻,無游行自在之意。

  一九

  近日十三省詩人佳句,余多采錄《詩話》中。惟甘肅一省,路遠朋稀,無從搜輯。戊申春,忽江寧典史王柏崖光晟見訪,貽五律四首,一氣呵成,中無雜句。余灑然異之,問所由來。云:“幼講詩于吳信辰進士?!眳窃娖婢?。詠《蠟梅》云:“陽春如開辟,盤古即梅花。牡丹僭稱王,富貴何足夸?群芳訴天帝,鵝雁紛喧嘩。乃呼羅浮仙,冒雪詣殿衙。帝曰咨爾梅,首出冠群葩。白袷與絳襦,何以懲奇邪。梅花未及對,黃袍已身加?!薄队苠X曲》云:“桃花笑老榆,汝是搖錢樹。不解濟王孫,飛來復飛去?!薄段鐗簟吩疲骸爸駨經鲲j入,蕓窗午夢遲。偶然高枕處,便是到家時?!薄赌咎m女》云:“絕塞春深草不青,女郎經久戍龍庭。軍中萬馬如撾鼓,只當當窗促織聽?!被蝣て浯嬖娞啵舜鹪疲骸霸娮孕脑闯?,妍媸惑愛憎。譬如不才子,撾殺竟誰能?”或訾其存詩太少,又答云:“詩似朱門宴,誰甘草具餐?三干隨趙勝,選俊一毛難?!眳敲?zhèn),甘肅臨洮人。

  唐高駢節(jié)度西川,又調廣陵。詠《風箏》云:“依稀似曲才堪聽,又被風移別調中?!眳枪偕阶螅终{楚江?!对亼选吩疲骸鞍⑵沤洑q撫嬰孩,饑飽寒暄總費猜。才識呱呱真痛癢,家人又報乳娘來?!眱梢庀嗤?。余雅不喜陳元禮逼死楊妃?!哆^馬嵬》云:“將軍手把黃金鉞,不管三軍管六宮?!眳恰哆^馬嵬》云:“桓桓枉說陳元禮,一矢何曾向祿山?”亦兩意相同。吳又有《韓城行》云:“良人遠賈妾心哀,秋月春花眼倦開。忍死待郎三十載,歸鞍馱得小妻來。”詠《虞美人花》云:“怨粉愁香繞砌多,大風一起奈卿何?烏江夜雨天涯滿,休向花前唱楚歌。”柏崖《送客》云:“握手才經歲,含情復送君。不堪秋色老,重使雁行分。岳麓山前月,崇臺嶺外云。都添孤客恨,回首念同群。”詩甚清老,不料衙宮中乃有此人。

  二O

  李義山詩云:“愿得化為紅綬帶,許教雙風一齊銜?!秉S甘泉秀才《途中》詩云:“惘惘行百里,多情毋乃太。安得籠鵝生,全家口中帶?”風趣殊佳。甘泉名世塏,徽州人。

  二一

  廬江孫嘯壑工琴,有《琴余集》。詠《薔薇》云:“半紅半白裊風條,雨后春光未寂寥。自笑看花人漸老,讓他一歲一回嬌?!薄兑挂鳌吩疲骸坝袩粝鄬靡髟?,準擬今宵睡更遲。不道興長油已沒,從今打點未干時?!庇鄲燮浣Y句,頗近禪悟,故錄之。又:“得意水流壑,無心云出山?!币嗉选?br />
  二二

  杭州秋闈榜發(fā),仁、錢兩縣,往往中者五六十人。赴鹿鳴宴時,傾城士女,垂簾而觀,見美少年,則嘖嘖嘆羨。戊午科,年少尤多。有周孝廉名鼎者,年才三十,而滿面于慧。嘗謂余曰;“人以赴鹿鳴為樂,我以赴鹿鳴為慘?!庇鄦枺骸昂我?”曰:“余在路上揭簾坐,則兒童婦女攫啃曰:‘大胡子,何必赴鹿鳴?’余下轎簾,則又簇簇然笑指曰:‘此人不敢揭簾,定坐一白發(fā)翁矣?!M非教我進退兩難乎?”徐朗齋有句云:“有酒休辭連夜飲,好花須及少年看?!闭骈啔v語。又句云:“幽榻琴書偏愛夜,異鄉(xiāng)風月不宜秋?!毙聸霭氪苍拢瑲堊硪缓熁?。”皆可愛也。

  二三

  山左李呈樣少詹謫戍時,有李現田者贈云:“洗耳自同高士潔,披襟不讓大王雄?!奔暗竭|東,押解者姓高名士潔。抵戍所,后至者為侍郎王舜,舜初名雄。歸后偶話其事。尤展成曰;“二句是余戲作‘浴乎沂,風乎舞雩’詩也?!?br />
  二四

  膠州李世錫進士,字霞裳;詠《甘草》云;“歷事五朝長樂老,未曾獨將漢留侯。”借人詠藥,真甘草身份。又有人詠《菊枕》云:“野人枕此增顏色,似有床頭未盡金?!币嗫崾蔷照?。

  二五

  馮益都相國溥,訪高念東侍郎于松云僧舍,竟日留連。高賦絕句云:“戶倚雙扉禪宇開,無人知是相公來。相看一笑忘塵市,風味依然兩秀才?!瘪T答曰:“隱幾僧寮戶不開,天親無著憶從來。而今相對渾忘卻,但識維摩是辯才?!毕鄠鳎汗粴q,鄉(xiāng)舉報到,而公酣眠不醒;太夫人大驚,以水噗面,乃張目曰:“夢登泰山,云氣擁身而行,至一殿上。碧霞元君迎之,置錦幔,張樂飲酒;未終,見海日如車輪,大驚而醒?!毙褧r猶帶酒氣。

  二六

  李杜字云帆,山陰人,貧不能自存,流轉燕、趙、吳、楚間,依僧而居。年三十余,卒于京師。性耽吟詠,嘗有“黃河水闊秋飛雁,銀漢風疏夜墮星”之句。友人某書之扇頭,過查樓。有江南顧姓者,見而愛之,詢姓名往訪,知其寒困,為贈金置裘而去:殊難得也。云帆又有《題伍大夫廟》詩云:“入吳雖是成兄志,破楚終非望子心。”《客懷》云:“一江涼月呼同載,到處名山恨獨看?!苯杂幸輾狻?br />
  二七

  元遺山惜義山詩無人箋注。漁洋先生亦有“一篇錦瑟解人難”之句。近時馮養(yǎng)吾太史注《玉溪集0Q斷定以為此悼亡之詩。“思華年”,原擬偕老也,“莊生曉夢”,用鼓盆事;“藍田日暖”,用吳宮事:皆指夫婦而言。曰“無端”、曰“不憶”者,云從何得此佳婦。曰“惘然”者,早知好物不堅牢?!断嫠仉s記》以“錦瑟”為令狐家青衣者,非也。又注《漫成》五章,專為李衛(wèi)公雪冤而作。“代北”二句,為石雄發(fā)?!绊n公”、“郭令”,推尊德裕也。以史證之,殊為確切。

  二八

  壽光安致遠詩曰:“試罷三雅與‘五經’,密云小酌付樵青。”“雅”字讀平聲,人以為疑。按劉表“三雅”之說,出于《典論》。一作“蛋”,《方言》曰:“盈、杯也。秦晉三郊謂之蛋?!薄吨芏Y》:“大胥、小胥”,即《詩》之《大雅》、《小雅》也?!对姟吩唬骸斑叾褂星?,侯氏宴胥?!薄短吩?;“不宴不雅?!毖珩悛q宴雅也。

  二九

  孫子未先生襄幼孤貧,鬻某家為青衣,聰穎非凡。伴主人之子讀書,代其作文。塾師大奇之,告知主人,養(yǎng)為己子。遂中康熙乙丑進士,官至通政司參議;以時文名重天下,詩亦清超。有《鶴侶齋集》?!洞螡O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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