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老人三

　　《漫叟詩話》云：“荊公詩：‘紅梨無葉庇花身，黃菊分香委路塵，歲晚蒼官才自保，日高青女尚橫陳?！n官事見唐刺史樊宗師所作《絳守居園亭記》，中云：‘蒼官青士權(quán)列與槐朋友?！瘷M陳事見宋玉《風(fēng)賦》，云：‘橫自陳兮君之前。’若《楞嚴(yán)經(jīng)》所謂‘于橫陳時，味如嚼蠟?！朔咳诠P，用其語也?！?br />
　　《冷齋夜話》云：“‘木落岡巒因自獻，水歸洲渚得橫陳?！?“洲”原作“舟”，今據(jù)元本、徐鈔本、明鈔本校改。)山谷謂余曰：‘自獻橫陳見相如賦，荊公不應(yīng)用耳。’予以《楞嚴(yán)經(jīng)》語對之。山谷云：‘荊公暮年作小詩，雅麗精絕，脫去流俗，每諷味之，便覺沆瀣生牙頰間?！避嫦獫O隱曰：“荊公小詩，如‘南浦隨花去，回舟路已迷，暗香無覓處，日落畫橋西?！驹茷榱~，翦水作梨花，不是春風(fēng)巧，何綠見歲華?！苋贞庩庌D(zhuǎn)，床風(fēng)細(xì)細(xì)吹，翛然殘午夢，何許一黃鸝?！讶~清淺水，杏花和暖風(fēng)，地偏緣底綠，人老為誰紅?！異鄞私吅茫暨B至日斜，眠分黃犢草，坐占白鷗沙?！諆羯饺缛荆L(fēng)喧草欲熏，梅殘數(shù)點雪，麥漲一川云?！^此數(shù)詩，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嘆也。”

　　《西清詩話》云：“熙寧初，張掞以二府初成，作詩賀荊公，公和曰：‘功謝蕭規(guī)漸漢第，恩從隗始詫燕臺?！允娟戅r(nóng)師，農(nóng)師曰：‘蕭規(guī)曹隨，高帝論功，蕭何第一，皆摭故實；而請從隗始，初無恩字?！υ唬骸由茊栆?。韓退之《斗雞聯(lián)句》：感恩慚隗始，若無據(jù)，豈當(dāng)對功字也?！酥叭艘杂檬乱蛔制?，為倒置眉目，返易巾裳，蓋謹(jǐn)之如此?！避嫦獫O隱曰：“荊公《春日絕句》云：‘春風(fēng)過柳綠如繰，晴日蒸紅出小桃?！鄧L疑蒸紅必所有據(jù)，后讀退之《桃源圖詩》云：‘種桃處處惟開花，川原遠(yuǎn)近蒸紅霞?！w出此也?！?br />
　　《石林詩話》云：“京師職事官，舊皆無公廨，雖宰相執(zhí)政官，亦僦舍而居。每遇出省，或有中批外奏急速文字，則省吏遍持于私第呈押，既稽緩，又多漏泄。元豐初，姑建東西二府于右掖門之前，每府相對為四位，俗謂之八位。裕陵幸尚書省回，嘗特臨幸駐輦，環(huán)視久之。時張侍郎文裕以詩慶宰執(zhí)，元參政厚之和云：‘黃閣勢連雙鳳闕，紫樞光直右銀臺?！w東府與西闕角相近，西府正直右掖門。崇寧以后，宰相皆賜第，例于私第治事，而二府往往多虛位，或為書局官指射以置局，與元豐本意稍異矣?！?br />
　　《冷齋夜話》云：“山谷言詩意無窮，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無窮之意，雖淵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換骨法。規(guī)摹其意形容之，謂之奪眙法。如鄭谷詩：‘自緣今日人心別，未必秋香一夜衰?！艘馍跫?，而病在氣不長；西漢文章，雄深雅健，其氣長故也。曾子固曰：‘詩當(dāng)使人一覽語盡，卻意有余，乃古人用心處?！G公《菊詩》曰：‘千花百卉雕零后，始見閑人把一枝?！瘱|坡曰：‘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掷詈擦衷唬骸B飛不盡暮天碧。’又曰：‘青天盡處沒孤鴻?！洳∪缜八?。山谷《達(dá)觀臺詩》曰：‘瘦藤掛到風(fēng)煙上，乞與游人眼豁開，不知眼界闊多少，白鳥去盡青天回?！泊酥悾該Q骨法也。顧況詩曰：‘一別二十年，人堪幾回別?！湓姾喚彾饩_。荊公《與故人詩》曰：‘一日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與塵埃，不知烏石江頭路，到老相尋得幾回。’樂天詩：‘臨風(fēng)杪秋樹，對酒長年身，醉貌如霜葉，雖紅不是春。’東坡詩：‘兒童悮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泊酥悾詩Z胎法也。學(xué)者不可不知?！避嫦獫O隱曰：“‘飛鳥不盡暮天碧’之句，乃郭功甫《金山行》，《冷齋》以為李翰林詩，何也？”

　　《西清詩話》云：“元豐中，王文公在金陵，東坡自黃北遷，日與公游，盡論古昔文字，閑即俱味禪說。公嘆息謂人曰：‘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瘱|坡渡江，至儀真，《和游蔣山詩》，寄金陵守王勝之益柔，公亟取讀之，至‘峰多巧障日，江遠(yuǎn)欲浮天’，乃撫幾曰：‘老夫平生作詩，無此二句?！衷谑Y山時，以近制示東坡，東坡云：‘若積李兮縞夜，崇桃兮炫晝，自屈、宋沒世，曠千余年，無復(fù)《離騷》句法，乃今見之?！G公曰：‘非子瞻見諛，自負(fù)亦如此，然未嘗為俗子道也?！?br />
　　潘子真《詩話》云：“東坡得請宜興，道過鐘山，見荊公，時公病方愈，令坡誦近作，因為手寫一通以為贈；復(fù)自誦詩，俾坡書以贈己，仍約坡卜居秦淮。故坡和公詩云：‘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br />
　　《西清詩話》云：“王文公見東坡《醉白堂記》云：‘此乃是韓、白優(yōu)劣論?！瘱|坡聞之曰：‘不若介甫《虔州學(xué)記》，乃學(xué)校策耳?！嗾V或如此，然勝處未嘗不相傾慕。元祐間，東坡奉祠西太一宮，見公舊詩云：‘楊柳鳴蜩綠暗，荷花落日紅酣，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⒛烤弥?，曰：‘此老野狐精也?！?br />
　　《雪浪齋日記》云：“荊公詩：‘草深留翠碧，花遠(yuǎn)沒黃鸝。’人只知翠碧黃鸝為精切，不知是四色也。又以‘武丘’對‘文鹢’，‘殺青’對‘生白’，‘苦吟’對‘甘飲’，‘飛瓊’對‘弄玉’，世皆不及其工。小杜以‘錦字’對‘琴心’，荊公以‘帶眼’對‘琴心’，謝夷季以‘鏡約’對‘琴心’，比荊公為最精切。近時，洪駒父以‘青奴’對‘黃妳’，黃妳出《金樓子》；(“金”原作“念”，今據(jù)元本、徐鈔本、明鈔本校改。)青奴，山谷所名也。予讀《國史補》，得‘銀鹿’，后以對子建集中‘金瓠’，濕螢出《李長吉集》，干鵲出《西京雜記》，予以‘濕螢’對‘干鵲’。又王存以‘河魚’對‘海鳥’，人以為工。”

　　《西清詩話》云：“荊公詩以故事紀(jì)實事，如《韓魏公挽詞》云：‘木稼嘗聞達(dá)官怕，山頹果見哲人萎?！每鬃蛹疤茖幫跏隆r熙寧中，華山圯，冰成木稼，已而魏公薨。如《追傷陸子履詩》云：‘主張壽祿無三甲，收拾文章有六丁?！霉茌`及退之詩事。初日者王生相子履云：‘學(xué)士無背不壽，仕宦齟齬?！讯勇脑槭?，如日者之言。子履既死，家人悉夢云：‘帝命同宋次道修官制，凡吾平生所著職官書，可盡焚之?！磶?，朝廷果修官制焉。”

　　《雪浪齋日記》云：“陸龜蒙以‘二酉’對‘六丁’，荊公以‘三甲’對‘六丁’，發(fā)機自陸子也?！?br />
　　《石林詩話》云：“前輩詩材，亦或預(yù)為儲蓄，然非所當(dāng)用，未嘗強出。余嘗從趙德麟假《陶淵明集》本，蓋東坡所閱者，時有改定，末有手題兩聯(lián)云：‘人言盧杞似奸邪，我覺魏公真嫵媚?！帧被S，舉子忙，促織鳴，懶婦驚?！恢紩?，或?qū)⒁詾橛靡病Ｈ蛔诱霸姴灰娪写苏Z，則固無意于必用矣。荊公作《韓魏公挽詞》云：‘木稼曾聞遠(yuǎn)官怕，山頹今見哲人萎。’或言亦是平時所得，魏公之薨，是歲雨木冰，前一歲華山崩，偶有二事，故不覺耳?！?br />
　　唐子西《語錄》云：“凡作詩平居須收拾詩材以備用，退之作《范陽盧殷墓銘》云：‘于書無所不讀，然正用資以為詩’，(“用”原作“周”，今據(jù)徐鈔本、明鈔本校改。)是也?！对娛琛凡豢刹婚?，詩材最多，其載諺語如‘絡(luò)緯鳴，懶婦驚’之類，尤宜入詩用?！稑犯忸}》須熟讀，大有詩材。余詩云：‘時難將進酒，家遠(yuǎn)莫登樓。’用《古樂府》名作對也?！?br />
　　《遯齋閑覽》云：“俗語有之曰：‘槐花黃，舉子忙?！^槐之方花，乃進士赴舉之時。而唐詩人翁承贊有詩云：‘雨中妝點望中黃，勾引蟬聲送夕陽，憶得當(dāng)年隨計吏，馬蹄終日為君忙?！酥渍Z亦有所自也?！薄　　哆q齋閑覽》云：“荊公集句詩，雖累數(shù)十韻，皆頃刻而就，詞意相屬，如出諸己，他人極力效之，終不及也。如《老人行》云：‘翻手為云覆手雨，當(dāng)面輸心背面笑?！熬淅隙拧敦毥恍小?，后句老杜《其相疑行》，合兩句為一聯(lián)，而對偶親切如此。又《送吳顯道》云：‘欲往城南望城北，此心炯炯君應(yīng)識?！逗帐伺摹吩疲骸悄贤潜保交仡^五步坐。’此皆集老杜句也。按杜詩《哀江頭》云：‘黃昏胡騎座滿城，欲往城南忘南北?！G公兩用，皆以‘忘南北’為‘望城北’，始疑杜詩誤，其后數(shù)善本皆作‘忘南北’，或云：‘荊公故易此兩字，以合己一篇之意?！磺G公平生集句詩，未嘗改古人字，觀者更宜詳考?！避嫦獫O隱曰：“余聞洪慶善云：‘老杜欲往城南忘南北之句，《楚詞》云：中心瞀亂盡迷感，王逸注云：思念煩惑忘南北也。’子美蓋用此語也?！?br />
　　《呂氏童蒙訓(xùn)》云：“為詩文常患意不屬，或只得一句，語意便盡，欲足成一章，又惡其不相稱，若未有其次句，即不若且休，養(yǎng)銳以待新意，若盡力須要相屬，譬如力不敵而苦戰(zhàn)，一敗之后，意氣沮矣。荊公好集句，嘗于東坡處見古硯，東坡令荊公集句，荊公云：‘巧匠斵山骨’，只得一句，遂逡巡而去。山谷嘗有句云：‘麒麟臥葬功名骨’，終身不得好對?！?br />
　　王直方《詩話》云：“荊公始為集句，多者至數(shù)十韻，往往對偶親于本詩，蓋以誦古今人詩多，或坐中率然而成，始可以為貴也。其后多有效之者?？滓愀L集句贈東坡，東坡戲次韻云：‘羨君戲集他人詩，指呼市人如使兒。天邊鴻鵠不易得，便令作對隨家雞。退之驚笑子美泣，問君久假何時歸。世間好句世人共，明月自滿千家墀。’”

　　《冷齋夜話》云：“集句詩其法貴速巧，如前輩曰：‘晴湖勝鏡碧，衰柳似金黃。’人以為巧，然疲費精力，積日月而后成，不足道也。山谷以集句詩名曰百家衣。百家衣，今小兒文褓也。”

　　《西清詩話》云：“集句自國初有之，未盛也，至石墨卿人物開敏，以文為戲，然后大著。嘗見手書《下第偶成》詩云：‘一生不得文章力，欲上青云未有因。圣主不勞千里召，姮娥何惜一枝春。鳳凰詔下雖沾命，豺虎叢中也立身。啼得血流無用處，著朱騎馬是何人？’又云：‘年去年來來去忙，為他人作嫁衣裳，仰天大笑出門去，獨對春風(fēng)舞一場?！猎S間，王荊公益工于此。人言起自荊公，非也?！?br />
　　《后山詩話》云：“荊公莫年喜為集句，唐人號為四體，黃魯直謂正堪一笑爾。司馬溫公為武定從事，同幕私幸營妓，而于公諱之；常會僧廬，公往迫之，使妓逾垣而去，度不可隱，乃具道。公戲之曰：‘年去年來來去忙，暫偷閑臥老僧床，驚回一覺游仙夢，又逐流鶯過短墻?！贾e子中老榜第，其子以緋讓之，客賀之曰：‘應(yīng)是窮通自有時，人生七十古來稀，如今始覺為儒貴，不著荷衣便著緋?！瘔壑t(yī)者，老娶少婦，或嘲之曰：‘偎他門戶傍他墻，年去年來來去忙，采得百花成蜜后，為他人作嫁衣裳?！婵尚σ病！?br />
　　蔡寬夫《詩話》云：“荊公晚多喜取前人詩句為集句詩，世皆言此體自公始。予家有至和中成都人胡歸仁詩，已有此作，自號安定八體。其間如‘一第知何日，無端意不移。欲為青桂主，誰與白云期？傍架齊書帙，翻瓢作酒巵。文明終有托，休把運行推?！郑骸咨诚@白云堆，但有何人把酒杯。專慕圣賢知志氣，可憐談笑出塵埃。碧山終日思無盡，清世難群好自猜。風(fēng)滿老松門晝掩，可憐高尚仰天才’之類，亦自精密，但所取多唐末五代人詩，無復(fù)佳語耳。不知公嘗見與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