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唐子西文錄

唐子西文錄 作者:(宋)唐庚 強行父


 ?。ㄋ危┨聘?強行父

  唐庚(1069-1120),字子西,眉州(今四川眉山)人。紹圣(1094-1097)中舉進士,官宗學博士,擢京畿常平。后謫居惠州有年,赦歸返蜀,道卒。著有《唐子西文錄》?!端问贰酚袀?。強行父(1091-1157),字幼安。余杭(今浙江杭州)人。曾官睦州、宣州通判。

  《唐子西文錄》一卷,三十五條。強行父嘗與唐庚同寓京師,日從之游,歸記庚口述論詩文之語。庚卒,行父舊所記無存,乃追憶而成是書。唐庚口述于宣和元年(1119)九月至明年正月,強行父追記于紹興八年(1138)三月?!端膸烊珪肥沼诩吭娢脑u類。集外佚文見于《苕溪漁隱叢話》(作《唐子西語錄》)、《詩人玉屑》等,輯選三條附后。

  是書為語錄體。論詩極力推崇杜甫,杜甫以下,復推許蘇東坡。唐庚以杜甫《北征》為剖,提倡寫詩應“因事以陳詞”,因感而發(fā),言之有物。故他講求用詞準確,傳對象之形神。他稱贊杜甫岳陽樓詩只四十字,“殆與洞庭爭雄,所謂富哉言乎者”。又述蘇東坡以一“閣”字,“儼熟如見病鶴”。他還要求學詩者不應“舍難而趨易”,因為“作詩自有穩(wěn)當字,第思之未到耳”。

  唐庚還說:“杜子美祖《木蘭詩》?!庇终f:“凡作詩,平居須收拾詩材以備用?!币彩呛芎玫囊庖?。不過,他所謂“收拾詩材”只是“于書無所不讀”,而讀書又“止用以資為詩”,就不免有脫離現(xiàn)實生活的偏向。

  哈哈兒據(jù)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繁體豎排版錄校制作。

  唐子西文錄記

  宣和元年,行父自錢塘罷官如京師,眉山唐先生同寓于城東景德僧舍,與同郡關(guān)注子東日從之游,實聞所未聞,退而記其論文之語,得數(shù)紙以歸。自己亥九月十三日盡明年正月六日而別。先生北歸還朝,得請宮祠歸瀘南,道卒于鳳翔,年五十一。自己亥距今紹興八年戊午,二十年矣,舊所記,更兵火無復存者。子東書來,屬余追錄,且欲得仆自書,云:“將置之隅坐,如見師友?!彼ゲU忘,十不省五六,乃為書所記,得三十五條。先生嘗次韻行父《冬日旅舍詩》:“殘歲無多日,此身猶旅人??颓榘舱砩?,天色舉杯頻。桂玉黃金盡,風塵白發(fā)新。異鄉(xiāng)梅信遠,誰寄一枝春?!庇执巍读魟e》韻云:“白頭重踏軟紅塵,獨立鴛行覺異倫。往事已空誰敘舊,好詩乍見且嘗新。細思寂寂門羅雀,猶勝累累冢臥麟。力請宮祠知意否,漸謀歸老錦江濱。”蓋絕筆于是矣。集者逸之,故并記云。三月癸巳,余杭強行父幼安記。

  唐子西文錄

  宋·強幼安述

  古樂府命題皆有主意,后之人用樂府為題者,直當代其人而措詞,如《公無渡河》須作妻止其夫之詞,太白輩或失之,惟退之《琴操》得體。

  六經(jīng)已后,便有司馬遷,三百五篇之后,便有杜子美。六經(jīng)不可學,亦不須學,故作文當學司馬遷,作詩當學杜子美,二書亦須常讀,所謂“何可一日無此君”也。

  司馬遷敢亂道卻好,班固不敢亂道卻不好。不亂道又好是《左傳》,亂道又不好是《唐書》。八識田中,若有一毫《唐書》,亦為來生種矣。

  三謝詩,靈運為勝,當就《文選》中寫出熟讀①,自見其優(yōu)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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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佟拔摹保瑩?jù)《學海類編》補。

  唐人有詩云:“山僧不解數(shù)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奔坝^陶元亮詩云:“雖無紀歷志,四時自成歲。”便覺唐人費力。如《桃源記》言“尚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笨梢娫煺Z之簡妙。蓋晉人工造語,而元亮其尤也。

  杜子美《秦中紀行詩》,如“江間饒奇石”,未為極勝;到“暝色帶遠客”,則不可及已。

  子美詩云:“天欲今朝雨,山歸萬古春?!鄙w絕唱也。余惠州詩亦云:“雨在時時黑,春歸處處青?!庇衷疲骸捌泼魍獍担比沼赀吳?。山轉(zhuǎn)秋光曲,川長暝色橫。”皆閑中所得句也。

  子美云:“舜舉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時用商鞅,法令如牛毛?!逼溆谥蔚郎钜印?

  東坡作《病鶴詩》,嘗寫“三尺長脛瘦軀”,缺其一字,使任德翁輩下之,凡數(shù)字。東坡徐出其稿,蓋“閣”字也。此字既出,儼然如見病鶴矣。

  《琴操》非古詩,非騷詞,惟韓退之為得體。退之《琴操》,柳子厚不能作;子厚《皇雅》,退之亦不能作。

  東坡詩,敘事言簡而意盡。忠州有潭,潭有潛蛟,人未之信也。虎飲水其上,蛟尾而食之,俄而浮骨水上,人方知之。東坡以十字道盡云:“潛鱗有饑蛟,掉尾取渴虎?!毖浴翱省眲t知虎以飲水而召災,言“饑”則蛟食其肉矣。

  謝固為綿州推官,推官之廨,歐陽文忠公生焉。謝作六一堂,求余賦詩。余雅善東坡以約詞紀事,冥搜竟夕①,僅得句云:“即彼生處所,館之與周旋。”然深有愧于東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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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夕”原作“久”,據(jù)《類編》改。

  韓退之作古詩,有故避屬對者,“淮之水舒舒,楚山直叢叢”是也。

  杜子美祖《木蘭詩》。

  晚學遽讀《新唐書》,輒能壞人文格?!杜f唐書》贊語云:“人安漢道之寬平,不厭高皇之嫚罵?!逼湔撎仆鲈疲骸白⒔R跃确?,焚收而溺至;引鴆爵以止渴,渴止而身亡?!币嘧杂屑烟?。

  詩在與人商論,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閑一字放過則不可,殆近法家,難以言恕矣,故謂之詩律。東坡云:“敢將詩律斗深嚴。”余亦云:律傷嚴,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難易二涂,學者不能強所劣,往往舍難而趨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作詩自有穩(wěn)當字,第思之未到耳。皎然以詩名于唐,有僧袖詩謁之,然指其《御溝詩》云:“‘此波涵圣澤’,波字未穩(wěn)當改。”僧艴然作色而去。僧亦能詩者也,皎然度其去必復來,乃取筆作“中”字掌中,握之以待。僧果復來,云欲更為“中”字如何,然展手示之,遂定交。要當如此乃是。

  近世士大夫習為時學,忌博聞者,率引經(jīng)以自強。余謂挾天子以令諸侯,諸侯必從,然謂之尊君則不可;挾六經(jīng)以令百氏,百氏必服,然謂之知經(jīng)則不可。

  王荊公五字詩,得子美句法,其詩云:“地蟠三楚大,天入五湖低?!?

  《文選》三賦,《月》不如《雪》,《雪》不如《風》。

  東坡隔句對:“著意尋彌明,長頸高結(jié)喉,無心逐定遠,燕頷飛虎頭?!被蛟疲骸敖Y(jié)”,古“髻”字也。退之序,是“長頸高結(jié)喉,中又作楚語?!?

  余作《南征賦》,或者稱之,然僅與曹大家輩爭衡耳。惟東坡《赤壁》二賦,一洗萬古,欲仿佛其一語,畢世不可得也。

  凡為文,上句重,下句輕,則或為上句壓倒?!稌冨\堂記》云:“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xiāng)?!毕略疲骸按巳饲橹鶚s,而今昔之所同也?!狈谴藘删?,莫能承上句。《居士集序》云:“言有大而非夸?!贝穗m只一句,而體勢則甚重。下乃云:“達者信之,眾人疑焉。”非用兩句,亦載上句不起。韓退之與人書云:“泥水馬弱不敢出,不果鞠躬親問,而以書。”若無“而以書”三字,則上重甚矣。此為文之法也。

  東坡赴定武,過京師,館于城外一園子中。余時年十八,謁之。問余:“觀甚書?”余云:“方讀《晉書》?!弊鋯枺骸捌渲杏猩鹾猛ぷ用??”余茫然失對,始悟前輩觀書用意蓋如此。

  關(guān)子東一日寓辟雍,朔風大作,因得句云:“夜長何時旦?苦寒不成寐?!币詥栂壬疲骸耙归L對苦寒,詩律雖有剉對,亦似不穩(wěn)?!毕壬疲骸罢绱?。一似藥中要存性也。”

  蜀道館舍壁間題一聯(lián)云:“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辈恢稳嗽娨病?

  蘇黃門云:“人生逐日,胸次須出一好議論。若飽食暖衣,惟利欲是念,何以自別于禽獸?予歸蜀,當杜門著書,不令廢日,只效溫公《通鑒》樣,作議論商略古人,歲久成書,自足垂世也?!?

  張文昌詩:“六宮才人《大垂手》,愿君千年萬年壽,朝出射糜暮飲酒?!惫艠犯洞蟠故帧?、《小垂手》、《獨搖手》,皆舞名也。

  《南征賦》“時廓舒而浩蕩,復收斂而凄涼?!痹~雖不工,自謂曲盡南遷時情狀也。

  讀退之《羅池廟碑》“北方之人兮為侯是非,千秋萬歲兮侯無我違”,輒流涕有感。

  《樂府解題》,熟讀大有詩材。余詩云:“時難將近酒,家遠莫登樓?!庇霉艠犯鲗σ?。

  過岳陽樓觀杜子美詩,不過四十字爾,氣象閎放,涵蓄深遠,殆與洞庭爭雄,所謂富哉言乎者。太白、退之輩率為大篇,極其筆力,終不逮也。杜詩雖小而大,余詩雖大而小。

  凡作詩,平居須收拾詩材以備用。退之作《范陽盧殷墓志》云:“于書無所不讀,然止用以資為詩”是也。

  詩疏不可不閱,詩材最多,其載諺語,如“絡緯鳴,懶婦驚”之類,尤宜入詩用。

  謝玄暉詩云:“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蒼然”。“平楚”,猶平野也。呂延濟乃用“翹翹錯薪,言刈其楚”,謂楚,木叢。便覺意象殊窘,凡五臣之陋,類若此。

  古之作者,初無意于造語,所謂因事以陳詞,如杜子美《北征》一篇,直紀行役爾,忽云“或紅如丹砂,或黑如點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齊結(jié)實?!贝祟愂且?。文章只如人作家書乃是。

  附錄:

  于三謝詩可觀世變

  江左諸謝,詩文見《文選》者六人。希逸無詩,宣遠、叔源有詩不工。今取靈運、惠連、玄暉詩合六十四篇,為三謝詩。是三人者,詩至玄暉,語益工,然蕭散自得之趣,亦復少減,漸有唐風矣。于此可以觀世變也。(據(jù)《叢話》前二輯選,亦見《竹莊》四、《玉屑》十三)

  詩為最難事

  詩,最難事也。吾于他文不至蹇澀,惟作詩甚苦。悲吟累日,僅能成篇,初讀時未見羞處,姑置之,明日取讀,瑕疵百出,輒復悲吟累日,反復改正,比之前時,稍稍有加焉;復數(shù)日取出讀之,疵病復出。凡如此數(shù)四,方敢示人,然終不能奇。李賀母責賀曰:“是兒必欲嘔出心乃已!”非過論也。今之君子,動輒千百言,略不經(jīng)意,真可愧哉!(據(jù)《叢話》前八輯選,亦見《竹莊》一、《玉屑》八)

  詩以混然天成為妙

  靈運在永嘉因夢惠連,遂有“池塘生春草”之句,玄暉在宣城,因登三山,遂有“澄江靜如練”之句。二公妙處,蓋在于鼻無堊,目無膜爾。鼻無堊,斤將曷運?目無膜,斤將曷施?所謂混然天成,天球不琢者歟!靈運如“矜名道不足,適己物已忽”,“清暉能娛人,游子淡忘歸”,玄暉詩如“春草秋更綠,公子未西歸”,“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等語,皆得三百篇之余韻。是以古今以為奇作。(據(jù)《玉屑》十三輯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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