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澄園集》中多長篇，如《燕塵前集》之《述懷》一首，及《累辭》中之《感幽賦》，均網(wǎng)羅故實，原本《風》、《騷》，尤見刻意。其《香山見心齋聽泉》云：“蒼龍夜叫萬馬舞，前村后村擊銅鼓。云流海破天為憂，赤靈張空來怒雨。鐵板銀箏夢未成，青娥顰淚說秋情。金盤擲碎朝漏歇，眾星肅肅天江鳴?！庇嗑訓|時，君曾寫奇，氣象極以長吉，在君集中為變體矣。
二○○、澄照姬人妙禪，賃廉僧寮，久持五戒，今之善持君也。南湖題君進句云：“最憶朝云能愛客，拈花寺里菜根香?！鄙w詠其事。君歿后，妙禪益刻苦自持。余室人育季，與處相善，每道其美行苦節(jié)，心益敬之。闡幽之誼，所不敢辭。
二○一、曩讀海藏《居東雜詩》云：“此都號文士，浮噪多不實。盛名如賴襄，語助未究悉。黎公昔在茲，求士惟恐失。芝山歲再會，賦詠積篇帙。求其粗可者，百十未得一。”按襄字子成，所著有《山陽集》，卜居西京三十六峰下，又號三十六峰外史，固日本舊時代之有名詩人也。近由渠園處得借其集讀之，古體頗有作意，然氣力未逮，亦見東人本色。近體要以絕句為勝?！峨s詩》云：“新尹東來舊尹還，過門車馬日喧闐。諸公鞅掌勤王事，成就吾儕企足眠?！薄端桶俟葨|行，用在薩別詩均》云：“離亭把酒對櫻洲，曾是深秋欲盡頭。今日京城春又去，一杯送汝入東州。”《客恨》云：“客恨逢春不解消，平蕪斷靄路迢迢。銅駝橋外千絲柳，五見東風上舊條?！苯责堄猩耥崱！吨星餆o月侍母》云：“不同此夜十三四，重得秋風奉一卮。不恨尊前無月色，免看兒子鬢邊絲?！眲t性情語也。山陽微時曾至長崎，為客店主計，適中國人士僑居其地者甚多，故得習聞漢學。生平服膺陽明之學，內(nèi)行尤修謹。相傳山陽某年在家塾講《左傳》，適聞其母病耗，即輟講，歸已不及，自是終其身不再讀左氏書。集中趨庭之作頗多，東人尤重其行誼。且山陽之得盛名，緣于所著《日本外史》及《日本政記》各書。日本尊王倒幕，山陽實為鼓吹最力之一人。固不僅以詩工見稱已喜。
二○二、汪宗沂（仲伊），號弢廬，吾皖之歙人。自幼博覽群書，習其鄉(xiāng)先輩江慎修、戴東原之學，善禮樂，通六藝，旁及卜筮、Т甲、堪輿等術(shù)。以儒生游曾文正之門，居江寧幕府，交遍一時巨公名士。所著書刻于金陵者，僅二三種，余遭亂失去。民國初年，自京師歸里，卒年八十余。孫仲容、樊樊山、李木齋均與訂交。詩不求工，亦往彳生可誦。其子立本、孫采白，皆以文學書畫聞于時。余友邵次公與立本善，為余述君學行，且以《弢廬詩略》見示，蓋遺稿之僅存者?！额}袁氏隨園圃》云：“不住西湖亦別才，白門秋柳手親裁。寓公名大因師重，吏隱心清奉母來。北郭云山空斷瓦，南朝文物冷蒼苔。曾傳權(quán)貴描圖去，魚鳥忘機莫浪猜?！薄额}合肥張氏泗溪別墅》云：“新漲溶溶繞宅圓，此間大好放春船。頻支略約通花外，時聽鉤?度竹邊。營造自關(guān)經(jīng)濟學，嘯歌欣有水云緣。弢廬卜筑從今健，還望歸營十頃田?！本矣邳S山下，曾買地三十二峰佳處。有“桃花峰下著書人”之句，可以見其高致。集中為黃山作者均甚佳。其《雜詩十八首》，可作游記讀也?！稄|廬詩略》樂府諸篇，刻意摹古，多可誦者。君論作詩以音節(jié)為歸宿，每云：“老杜之不如李白者，正由音節(jié)之不入樂府也。”可謂精評。同年許際唐太史承堯，為君門下士，君之遺詩，乃其所手錄者。有《重游弢廬詩》云：“弢廬舊來客，重至已頭白。坐對輯易堂，叢篁引凄碧。抱沖（亭名）無片瓦，梅坪剩殘石。洗硯對黟山，斯人遽成昔。重尋沿徑詩，不見杖藜跡。（弢廬詩云：‘安排筆硯封黟山’。又云：‘杖藜沿徑自尋詩’。）酒酣說劍處，凝塵水棲壁。吾師晚歲饑，誰奪鳳凰食。牽蘿親補屋，半壁應(yīng)自惜。況乃鑿楹書，牛腰空委積。抉髓遍九流，貫串匯真得。固知生有涯，豈謂名亦嗇。薪盡火不傳，余子各喧寂。咫尺不疏園，（江慎修先生嘗讀書于此）。頹垣百年隔。愀然人間世，夕照寒林色?！奔创嗽娨嗫芍S君之能傳師學矣。
二○三、歙多學人，亦多詩人，以余所知，際唐即其一也。所著《疑盒詩》已印行，陳弢庵先生為之序。君自謂于宋取陳與義、梅堯臣，詩格亦似近之。吾友磨僧開府隴上，君五度往還，故集中多關(guān)隴行役之作。哀樂過人，自成馨逸，較之弢廬，更為精專。錄其悼吾友陸亮臣云：“忍淚揮聲耗，殊驚并一呼。去皮憐豹死，無命怨麟屠。白馬前胥在，（自注：亮臣兄靜山前年憤國事悼吳淞死。）青蠅吊客無。盛衰真轉(zhuǎn)矚，世難幾人逋?！薄都壮酵旯玑缭姟吩疲骸啊兜强啤酚喙视?，頭白忍重論。有夢憂天墜，無言看海翻。臣精疲壯歲，世態(tài)付春痕。廿載堂堂去，惟應(yīng)倒酒尊?！必懺恐?，余固與君共之也。斷句如《華州道中》云：“宦味颯如秋后葉，酒悲驚點鬢邊霜。”《奇鮑蔚次甘州》云：“生澀山川難造夢，瞢騰歲月盡鐫疑?！薄讹w檄》云：“朝露人如雞犬賤，秋霜天助虎狼威。”《寧夏》云：“風沙搏霸氣，樓櫓壯雄邊?！薄督吩疲骸皩⒓易髀蒙幔瑫喝缌荷涎?。如燕亦復(fù)佳，歲歲常相見?！薄队纬悄蠄@》云：“名理齋心得，風花倦眼看?！薄秹欔怠吩疲骸皠偾橐騽e減，苦語為秋多?！苯阅芤园愤^人勝者。
二○四、京師白紙坊崇效寺，本唐之棗花寺，蓋劉濟舍宅所建，元至正始改名崇效，明清因之。朱竹坨、王漁洋手種丁香，聞在西來閣下。今久非故物，惟春時牡丹盛開，游賞如織。龔定盒詩所謂“詞流百輩花間盡，此是宣南掌故花”者也。寺內(nèi)楸花二株，干可十圍，濃陰滿院，信為巨觀。吾鄉(xiāng)太湖徐芷帆侍御與其弟養(yǎng)吾主政及番禺沈太侔（宗畸）游，常徘徊楸陰下。養(yǎng)吾逝世，芷帆為繪《楸陰感舊圖》，海內(nèi)名流，多有題識。未久芷帆圖卷不知流落何所。清季太侔乃倩陳松山給諫長女陳佩彤補繪徵詩，計題詩達四十余人，洵為棗花寺中一段掌故，當與《青松紅杏圖》及《訓雞圖》卷子并傳矣。陳簡持中丞與太侔善，有《題楸陰感舊圖》一律云：“宣南掌故費追尋，梵寺重來涕不禁。轉(zhuǎn)眼滄桑淪浩劫，盛時花木損秋心。茫茫人海風騷歇，袞袞名流歲月侵。檢點舊題成隔世，東陽消瘦怨同深?！币讓嵏υ疲骸盀榭瓷炙帉彝＼嚕瑤锥乳标幝犞蟛?。尋夢更尋尋夢地，送春先送送春花。閑思棋局都成劫，小坐琴床便當家。感舊卻憐君似我，鬢絲禪榻共生涯?！焙喅?、實甫，均余故人，鄰笛之哀，無間歲月。太侔曩客雞林，亦余舊識，風流文采，饒有典型。官祠部日，于宣南創(chuàng)“煮冫君吟社”，并刊行《國學萃編》，表彰叢佚，沾溉藝林。晚年自署繁霜閣主，身世佗傺，人以“沈聾”呼之。丙寅秋病歿都下，遺稿飄零，殊可念也。
二○五、桂伯華名赤，原名念祖，精研內(nèi)典，兼持五戒，意即古所謂在家僧也。余知君名甚久，東游時曾識面，詩則曩于報端見之。友人梅君擷云，近以《凈聲詩選》見示，皆君學佛以后之作。君少專力攻詩，手鈔杜蘇及其鄉(xiāng)人蔣心余集數(shù)過，每日吟諷各大家詩，寒暑不少輟。嗣從南?？蹈?，戊戌黨禍作。君匿跡山野學俠，似有所遇。然未竟其業(yè)，變而學佛，依楊仁山居士以居者累稔，刊行《大乘起信諭科注》。沈子培深器之，為醵資助其東渡習真言宗。顧口吃不能操日本語，但研索經(jīng)論，有時且聚朋儔講習，似未及入壇受持密法也。民國五、六間病腫，歿于東京。夏劍丞有題其遺墨后一律云：“一見楊居士，將持此道西。眼中布前境，夢襄落恒蹊。著字須為偈，逢歧要不迷。平生果無漏，法喜與同棲。”君終身未娶，晚歲忽思置室，然亦無成議。“法喜”句蓋謂此也，亦見多生習氣捐除之難嫌。
二○六、伯華詩時有清言見骨處，和人作云：“客里風光劫外天，飲愁菇恨自年年。未成境奪還人奪，強說憚邊勝俠邊。何處須彌藏芥子，早知滄海有桑田。杜陵老子猶癡絕，苦向空山拜杜鵑?！弊宰ⅲ骸芭加谟讶松阮^見一詩，詞旨悱惻，讀之愀然。未署作者姓字，意其人必有《黍離》、《麥秀》之感，閔而和之?！睂崉t作者即海藏，當時伯華顧不識也。海藏詩題為《閱報》云：“檻外江濤風動天，梅酣閣暖又經(jīng)年。長愁可復(fù)知閑味，不飲那堪近酒邊。閱報終朝成抵幾，收身上策只求田。善夫老去空摹杜，雪涕何從拜杜鵑。”自注：“上稱疾罷元旦朝賀，并停筵宴?！睍r為己亥歲暮，海藏方在鄂中。其翌年遂有庚子之變。伯華所謂《黍離》、《麥秀》云者，殆豫為之讖耶？
二○七、贛詩人歐陽仲濤云：“伯華為詩不多，而誦習甚博，評閱甚精，于時賢最服膺范伯子。中年彈精佛籍，所為詩生硬多梵語。”然此在昔賢，本有成例，以詩境論，未可以狂花客慧少之也。錄其舊作《過吉安》云：“樹光如沐水如油，絕好山川是吉州。三宿未償魚鳥約，再來思作賈胡留。不憂塵海無青眼，只恐饑寒累白頭。何日山資許粗足，全家來續(xù)醉翁游。”《登關(guān)口臺町最高處》云：“登臨爽氣新，愁客暫怡神。草木都遺世，川云解媚人。趣幽雙蝶見，涼早一蟬聞。那識家園路，炎天莽寇氛?！痹诰?，固為最妥帖者。《感懷》三首錄一云：“老淚無多莫浪傾，傾多消息未分明。由來轉(zhuǎn)綠回黃候，早竭河枯石爛情。大鳥集時天色改，蟄龍潛處海波平。憑渠起滅空花幻，一剎那間萬卻更?！鳖H似譚復(fù)生《莽蒼蒼齋集》中之作。至《次均酬楊昀谷》云：“詩心淡后無奇句，世事談多有淚痕”一律，《平等閣詩話》已及之，不具錄矣。
二○八、新建有二詩人，一為夏劍丞（敬觀），一即昀谷也。昀谷名增犖，久官刑曹，與趙香宋胡漱唐齊名，唱訓至夥。清季改官知府，將筮仕蜀中，未及行而國變作矣。君《題香宋圖》有“一官山色夢嘉州”之語。其出京時，輦下詩流，多有投贈。漱唐云：“極天翻雪浪，六月似深秋。一路猿聲苦，孤吟風滿舟。江聲吞白帝，謫宦擬黃州。君入夔巫后，詩宜別集收?！毕闼喂淌袢?，則《雜書絕句》六十余首，旁及沿途風物，山程水驛，各系以詩，直可作游記讀。石遺極稱之。眾異詩云：“峨峨劍門路，細雨隨小蹇。詩人例游蜀，陳跡那可免。堂堂趙侍御，贈別語微婉。不言行路難，但與志游覽?！鄙w謂此也。香宋《衤集詩》之一云：“十載東方鬢已新。散原無閣筑延真。扁舟此日還為客，滿眼江湖綠戀人。”昀谷一字延真閣主，遐庵有《送延真閣主入蜀》詩云：“不信迂疏有百端，歧途真到淚闌干。相逢呵沫真無策，顛倒塵埃尚此官。冉冉浮云干劫盡，蕭蕭急雨九衢寒。岷峨凄惻猶堪賦，世路全勝蜀道難?！庇嘀拦龋嘁藻阝?。寶融亦繩其賢，且云不僅詩佳，兼精禪理。十稔以來，賃廉僧舍，所詣益深。偶有吟事，多涉玄言，蓋詩境又一變矣。
二○九、昀谷有無題二首，乃居東日遐庵錄示者。其一云：“廢井年年轉(zhuǎn)轆鱸，露華一昔遍寒蕪。春來燕子巢依舊，淚盡鮫人海已枯。倚病登樓憐畹晚，將愁遣日勝歡娛。六張五角尋常事，消息何勞問紫姑。”又云：“佇苦停卒意轉(zhuǎn)閑，幾回天外見華鬟。佳期誤報烏頭白，舊曲真?zhèn)黠糇影摺＾谢脡袅粼平K易斷，咒心成石不能頑。明河瀉盡星無著，辜負青鸞數(shù)往還?！贝嘶蜿拦仍鐨q之作。余尤愛其《送堯生歸蜀》云：“歸計真忘蜀道難，燈前強說醉鄉(xiāng)寬?；俗晕魹闀r棄，諫草零星作史看。天地故應(yīng)窮位置，文章曾不救饑寒。荻花楓葉瞿塘路，后夜相思寸寸灘?！?br />
二一○、塵勞久縛，乍得退休，乃知閑中真味。吾鄉(xiāng)張敦復(fù)公有云：“山水花竹，無常主人，得閑便是主人?！睂崉t能閑亦關(guān)福分。宋王晦叔《雙溪種花》云：“雙溪漸有雜花開，每日扶筇到一回。勝似名園空鎖閉。主人到老不歸來。”“閑”字豈易辦哉！余丙寅在海濱得句云：“與其慕君實，未若作堯夫?！贝宋锎酥?，竊愿卒償。偶閱《趙彝齋集》有《贈術(shù)者》一絕云：“紛紛塵土簿書堆，職在其間怎可辭。不向先生問榮達，但言何日是閑時?！笨芍^實獲我心矣。桐廬袁忠節(jié)（昶）《安般移集偶書》詩云：“老去心情依凈土，吟詩蹇淺不成邦。王侯螻蟻看俄化，一笑區(qū)中有底忙。”世固有以忙為樂，閑且弗耐者，試讀忠節(jié)此詩，作何感想？
二一一、五十之年，忽焉已至，海隅卻掃，與世相忘。偶成小詩有句云：“久悔虛名銷道力，剩?書味勝兒時。一年容易應(yīng)休忘，又是西風上鬢絲?！焙２匾娀蓍L句，相勖至殷，詩云：“逸塘用世人，五十居閑地。豈無髀肉嘆，自詭時未至。時至當云何，奈此囊底智。控弦雖不發(fā)，天下證猿臂。世途無萬全，欲取宜有棄。以我之下駟，當彼之上駟。一敗而兩勝，老算得深味。中年惜精爽，勿使疲人事。孫武誠難追，孰能比田忌?！庇雅髠饔^，罔不嘆佩。余次均答之云：“造物畀閑身，便是神仙地。云何羨神仙，蹉嘆不能至。散木天所全，不才寧不智。并世有畸人，遑敢失交臂。青蒿倚長松，喜子不我棄。吾寧不自知，朽輿而瘦駟。鼎衡嘗已遍，一閑有真味。臧谷等亡羊，何必問奚事。重感用世言，怕觸道家忌。”自抒所懷，兼示知好。“一閑有真味”之言，質(zhì)之海藏，相視而笑。蓋高樓廿載，坐榻幾穿，閑中況味，亦惟海藏消受獨多耳。余津居近墻子河邊，暇輒獨往游眺，曾信步有作云：“意行隨分到林垌，風送人聲過遠汀。暖日漸催新柳活，微澌不礙小舟停。閑中況味誰能識，年少嬉游我亦經(jīng)。散策百回渾不厭，底須危語說新亭?！焙２赜陧椔?lián)頗致?lián)糍p，以為極似劍南。實則同一眼前景物，閑中領(lǐng)略，固自不同，惜余尚未盡寫出也。
二一二、風人之旨，以敦厚為主，慧心仁術(shù)，每于字里行間見之。唐張枯《贈內(nèi)人》詩云：“斜拔玉釵燈影畔，剔開紅焰救飛蛾?！苯鹁榜短煜阍~》云：“閑階上花碧潤。緩芒鞍、恐傷蝸蚓?！币嗯c祜用意略同。顧伊人有《集唐詩》一卷，中如“惜竹不除當路筍，伐薪教護帶巢枝?！苯源祟愐?。
二一三、焦山紀游詩夥矣，余獨愛仁先一絕云：“蘇墻月色海棠枝，繞榻蟲聲來和詩。乞米隔江王太守，先生謫官是清時?！蓖跆厣w指閩縣王可莊（仁堪）。曩出知鎮(zhèn)江時，梁節(jié)庵方讀書焦山海西庵，文酒往還無虛日，且有歲時存問之雅。集中有《謝王二太守送米》詩云：“侏儒欲死君弗治，清談可飽吾不饑。山樓曉覺叩門急，行人喘汗知為誰。忍庵吾兄念羈獨，新收官俸聊分遺。尚嫌薄少意未盡，那用鄰僧乞送為。我生天幸百不死，適吳一賦猶《五噫》。疏慵未寫魯公帖，視此溝壑如居時。艱難匣粒亦民力，無功作食翻自嗤。丈夫會須飽天下，豈以瑣屑矜其私。江南百姓待澤久，請從隗始鋪仁慈?！比题?，可莊別號也。可莊移守吳郡，旋即捐館。節(jié)庵有《夜抵鎮(zhèn)江》詩云：“脫隙嘶風正二更，蹬船初泊潤州城。芳菲一往成調(diào)節(jié)，言笑重來已隔生。寒鳥凄口背江去，疏星歷歷向人明。此回不敢過街市，怕聽茅檐涕淚聲。”蓋即追悼之作。黃墟之感深矣。節(jié)庵通籍后，言事被放，即讀書焦山。盛年清望，風采隱然，海內(nèi)重之。迄后被徵再出，又不時往來山寺。集中有《庚寅四月二十八日初宿海西庵詩》云：“辟地亦云遠，入山猶未深。殘鐘幾人夢，芳樹十年陰。（自注：“壬午年六月初至焦山。）”書認儀徵字，詩傳狄道心。前塵漸飄落，獨立一追尋?！庇钟小豆锼攘轮胤岛Ｎ麾诸}松廖閣詩》云：“樹石依然未染塵，十年不到事如新。風流未盡春還在，想見孫洪一輩人。”其蹤跡固歷歷也。焦山書藏，阮文達（蕓臺）所創(chuàng)，節(jié)庵重為檢理，其示庵主佛如詩，有“焦山書藏今始見，干卷簽函余再題”之句。此事此人，均可不朽，因并著之。今東南文獻，多付蕩然，未知藏書尚無恙否。
二一四、梁節(jié)庵知武昌府時，其自題書室聯(lián)云：“零落雨中花，舊夢驚回棲鳳宅；綢繆天下計，壯懷銷盡食魚齋?！睒秋L樓宅，乃節(jié)庵當日青廬，“零落”句有感而發(fā)，蓋節(jié)庵傷心之事。集中有《臘朔自米市胡同移居棲鳳樓詩》云：“漫與移家作，新吟擊壤窩。地偏觀物變，春近抱天和。翔仞須孤鳳，馱書欠二騾?？椿ㄒ鈭@近，乘興一經(jīng)過?！鄙下?lián)蓋即指此?！笆臭~齋”則用武昌魚故事也。
二一五、以武昌魚入詩者，海藏最稱范石湖《鄂州南樓》，詩云：“誰將玉笛弄中秋，黃鶴飛來識舊游。漢樹有情橫北渚，蜀江無語抱南樓。燭天燈火三更市，搖月旌旗萬里舟。卻笑鱸江垂釣手，武昌魚好更淹留?！笔站錁O見標格。廣雅有《秋日同賓客登黃鵠山曾祠望遠》詩云：“群公整頓好家居，又見邊城戰(zhàn)伐余。鼓角猶思助飛動，江山何意變調(diào)疏。三年菜色災(zāi)應(yīng)淡，一樹嚴香老未舒。我亦浮沈同湛輩，登盤愧食武昌魚?！贝艘嗌朴梦洳~入詩者。
二一六、世運日替，萬象凋疏，人人蕭然喪其樂生之心。偶值歲時，但聞秋嘆；回首承平，比戶安樂，真不勝東京夢華之思矣。宋張演《社日邨居》云：“鵝湖山下稻粱肥，犭屯柵雞棲對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明葉唐支《江上邨》云：“家住夕陽江上邨，一灣流水繞柴門。種來松樹高于屋，借與春禽養(yǎng)子孫?！贝耸呛蔚葰庀?！每一讀之，令人夢想黃虞。又宋人《太平吟》云：“紛紛紅紫已成塵，布谷聲中夏令新。夾路桑麻行不得，始知身是太平民?！苯駝t滿地荊榛，亦欲行不得。民生斯時，生趣可知矣。龔定盒詩云：“紅日柴門十丈開，不須?俞濟與?俞淮。家家飯熟書還熟，羨殺承平好秀才。”試問今之黌舍諸生，寧復(fù)有此真樂？學術(shù)與世運之相關(guān)，有如此者。張廣雅晚歲入都，有詩云：“理亂尋源學術(shù)乖，父讎子劫有由來。劉郎不嘆多葵麥，只恨荊榛滿路栽?！鄙w唧乎其言之矣。
二一七、宋人得意之句，如山谷之“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簡齋之“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放翁之“江山重復(fù)爭經(jīng)眼，風雨縱橫亂入樓?！苯蚤_后人窠臼不少，亦以其格調(diào)便于摹擬也。若山谷之“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非胸次高而筆力健者，安能道其只字哉。馬端臨謂“山谷自黔州以后，句法尤高，筆致放縱，實天下之奇作?！鄙焦纫嘧栽疲骸霸谇袝r，字多隨意曲折，意到字不到；及在?道舟中，觀長年蕩槳，群了撥棹，乃覺少進?！币庵?，轍能用筆，是則謫宦之有益于詩，山谷已不啻自道也。讀山谷集者，不可不知。
二一八、楚中有三老之稱，謂樊樊山、左笏卿、周少樸也。三老均為退宦詩人。入民國后，又均寓都下，文酒過從，一時稱盛。吾友傅治薌（岳?）《和樊山少樸冬日雜詠詩八首》之一云：“城西別有楚人邨，祭酒常推二老尊。剪水方瞳朝對雪，遞詩長鬣夜敲門。名園每共深衣樂，好語多如挾繽溫。晚歲詞情終不退。香山務(wù)觀漫同論?！逼鋾r樊山、少樸均買宅西城，笏卿則寓南城外丞相胡同。笏卿有《和樊山少樸治薌夏日雜興八首》之一云：“宣南老屋伏魔東，蝦菜隨時小市通。僧磐屢催歸樹鳥，書?時引打窗蟲。電飛遙識前山雨，月暈先知翌日風。世事茫茫都不問，此生真作信天翁。”伏魔謂伏魔寺也。樊山有《同樸公過笏卿共飯》詩云：“閑策羸驂過左家，滿窗晴日綠陰斜。寫詩紙已盈書篋，沽酒錢仍費畫叉。陳毅飯增荒后量，（洪北江有‘嘗笑陳古漁，偏到荒年飯量加’之句。）劉ナ菜現(xiàn)榜頭花。（菜榜劉ナ姓倪。）盤餐總有江鄉(xiāng)意，溉釜烹魚?宛覆蝦?！鄙贅阌小洞未鸱侥捍弘s興五首》之一云：“弄翰觀書未是慵，案頭稿帙積重重?？瓷铰葑佣苄庐嫞瑸a酒鵝兒色未濃。腳力過人能不杖，語音到老尚如鐘。檐花細雨宜春帖，近局嫌無二客從。（自注：二客謂樊左二老。）”又樊山《丁巳除夕雜詩》之一云：“堅坐梅邊左笏卿，杜門惟我共茶笙。仆夫與我兩相語，今日過午猶出城?！弊x之均可想見道從訓唱之樂。不圖今日尚有老成典型也。樊、周兩公，名位較著。笏卿一字竹勿，應(yīng)山人。清季官粵東南韶連道，有政聲。丁卯秋逝世，卒年八十一。詩詞均憂憂獨造。所為日記，密行精楷，數(shù)十年如一日。與樊山交期尤篤，并時楚人中，及與樊山輩行相埒者，笏卿一人而已。
二一九、樊山《與笏卿論詩》一首，最為精卓，錄之：“君不見蘭子七劍兩手中，中有五劍常在空。巧手能虛以運實，開鑿渾沌皆玲瓏。又不見單父種花驪花宮，萬花顏色無一同。匠心能以素為絢，坐使枯寂回春風。兵家在以少克眾，權(quán)家在以輕起重。道家在以靜制動，詩家在以獨勝共。能言人所不能言，如山出靈無不宣。能圓人所不能圓，如月三五懸中天。百汲不竭井底泉，任燒不絕香上煙。百花釀作酒一飯，百藥鏈成丹一丸。五味入口取其甘，五色入目取其鮮。五聲入耳取其和，惟貌不獨取其妍。取之杜蘇根底堅，取之白陸戶庭寬。取之溫李藻思繁，取之黃陳奧?穿。言之有物餅中餒，裁之成幅機中練。視之無跡水中鹽，出之則飛匣中劍。無意何能作一經(jīng)，無筆何以役萬靈。無才何以籠群英，無學何由躋老成。無法何所謂尺繩，無事何足為重輕。一字不安眾所議，八面受敵誰不能。老笏雜言昨挑戰(zhàn)，意亦學韓通其變。六十余年窮生活，為君一騁雕龍辯。詩林霍百尺竿，老年進步如少年。學我者死殊不然，果如我語詩其僵。”此詩自道甘苦，在樊山集中，亦為清言見道之作。
二二○、近代詩人，其隸事之精，致力之久，益以過人之天才，蓋無逾于樊山者?；蛞纱死险撛?，拘守宗派，與時流標舉，各有不同，是皆未知其深者。近見其序吳江金天羽（鶴望）《天放樓詩續(xù)鈔》云：向來詩家，率墨守一先生之集，其他皆У閻不觀。如學韓杜者，必輕長慶；學黃陳者，即屏西昆。講性靈者，則明以前之事不知；尊《》選霞者，則唐以后之書不讀。不知詩至能傳，無論何家，必皆有獨到之處。少陵所謂‘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也。人所處之境，有臺閣，有山林，有愉樂，有憂憤；古人千百家之作，濃淡平奇，洪纖華樸，莊諧斂肆，夷險巧拙，一一兼收并蓄，以待天地人物形形色色之相需相感，吾即因以付之。此所謂八面受敵，人不足而我有余也。所蓄既富，加以虛衷求益，旬煅季煉，而又行路多，更事多，見名人長德多，經(jīng)歷世變多，合千百古人之詩，以成吾一家之詩。此則樊山詩法也。大抵詩貴有品；無名利心則詩境必超，無娼嫉心則詩境必廣，無取悅流俗心則詩格必高，無自欺欺人心則詩語必人人能解。有性情則詩必真，有才力則詩必健，有福澤則詩必腴，有風趣則詩必雋：此皆予自道所得而未輕以云人者”云云。樊山詩法，非其自述，又何能如此詳盡哉。
二二一、鐵嶺高文良公其倬，字章之，為且園之弟，以清乾隆戊午卒。所著《味和堂詩集》，坊間不多見。吾友晦齋太守，為公裔孫，能詩有家法。近謀重刊遺集，乃亂后得之漢上者。并乞余編入詩話，誦芬述祖，意有足多。文良公詩，以《白燕》二律最為海內(nèi)傳誦，錄之。其一云：“瓊膏初染羽毛新，重向重湖覓故人。遲日不融梁際雪，生絹還戀掌中身。一痕瑤圃余前壘，幾樹梨花共暮春。又是清明微雨后，玉堂開處已無塵?！逼涠疲骸坝褡魃聿乃迫~輕，刺桐花發(fā)半巢成。蘿隨煙散塵蹤沓，心逐云飛雪崤晴。有色何曾相假借，不群仍恐太分明。素衿一種差同調(diào)，還笑籠中解語鸚?！薄猩倍?lián)，極見身分，不僅體物之工。若準袁海叟之例，又可呼為“高白燕”矣。長洲沈文愨（德潛）選《國朝詩別裁》，入公詩三十余首，稱其“中正和平，言不虛立?！蔽膼馀c孫文定（嘉淦），均同出文良門下，今集中二序，即兩公作也。
二二二、《隨園詩話》盛稱文良詩，且謂“駕新城而上，特為勛望所掩，故不大著?！惫晕某祭垅?節(jié)，所至如廣西、云、貴、福建、臺灣，及中甸、青海苗猓之地，皆備歷艱險。今觀其詩，則靜穆溫潤，妙出天成，間托諷刺，亦深得風人之旨。所養(yǎng)者深，固應(yīng)如此，宜隨園之傾倒也。集中如《覽薊州新城望雪山》及《過碧云寺》諸長篇，皆魄力沈雄，有關(guān)國故。余亦多閑適澹永之作。《劍州》云：“六千庸蜀遠京華，劍外秋風倍憶家。馬上聽殘樓上角，客中看遍棧中花。已過月閏寒仍早，倍覺山深日易斜。卻念生平親舊語，使車爭似少游車。”《摩訶菴》云：“八字朱扉碧樹間，偶緣客至暫開關(guān)。松梢紅上三竿日，樓角斜銜一崦山。鋤麥人沖殘雨去，坐憚僧共落花閑。未能便入宗雷社，且約芳時數(shù)往還?！薄段粗镣斯热氲琅陨滦№吩疲骸吧硭苹\禽豈自由，心如野鶴愛林邱。村童引馬看松去，嬌鳥憐春喚客游。問道怕穿西苑路，攜僧閑上夕陽樓。經(jīng)過底要知名寺，但有花開便肯留。”即論風格，亦似新城。又有《重過燕子磯登眺》四詩，中有句云：“課政敢云堪歲計，字民終欲布春溫。茲行謹與山靈約，擬為東南念本根?！鄙w即公撫縣時作，即其詩可知為政矣。厥配季玉夫人，能詩工書?！栋籽唷吩妭髡b之“不峰”二句，即夫人足成者，隱寓箴規(guī)，足徵特識。文良集中多憶內(nèi)寄內(nèi)之作，托興云鬟，尤見韻事。
二二三、匏廬丈《論詩絕句》云：“味和家世席韋平，《白燕》沈吟懼獨清。崛起夢堂躋九列，頗疑相度遜詩名?！眽籼妹⒘指Ｓ?，其先遼東，姓馮氏。向見錢籜石集，多與夢堂游讠燕唱酬之作。所著《夢堂詩稿》，籜石為之序，稱其“溫潤縝密，超然意表?！庇衷疲骸皦籼迷娫勚珡睦隙诺脕??！逼渫浦乜上?。一時名彥，自籜石外，如翁覃溪、紀曉嵐、施耦堂、沈椒園、陳勾山、鮑雅堂、羅兩峰諸君，皆與之游。所居北城，曰檀樂草堂，街南壘石架閣，曰獨往園，九日必高會以眺城西諸山。均見篷石所為詩序。集中《陰雨未輟，籜石扎來云：風冷添綿衣，猶不足，已遣人入市買蓮花白矣。蓮花白，海淀邨酒也。戲簡一律》，中有“故人未敢憐張祿，熟客才知數(shù)杜康”之句，極見工切。《詠紫芥》詩云：“寒濤濕盡一江煙，山閣燈紅客未眠。記得春盤餐此味，夢闌酒醒又三年?！薄按呵镙柯孕郏斔L露滿幽叢。人間大有巢居士，一棱蛾眉餉長公。（自注：李時珍謂巢菜為野豌豆之不育者，近聞人云即蠶豆，未之玫也。蠶豆一名蛾眉豆。）”題為《讀查蔗塘押簾詞，有詠紫芥一闋。紫芥者，江南亦謂之諸葛菜。因憶甲子二月，與篁邨、步江宿焦山曙霞閣，夜半酒渴，庵僧烹此菜以進，食之佳絕。今見此詞，覺風露之香，猶在齒牙。昔東坡先生不忘與故人食炒豆瓜子，此種情味，老來方知。賦詩二絕，奇篁邨、步江，用識余懷。兼簡蔗塘》。兩詩皆佳，蔬┺氣尤不易得。放翁《食炒栗詩》，有“喚起少年京輦夢，和寧門外早朝時”一句，皆此類也。惟尊堂以下吏宦江南最久，平日頗多車笠之交。不十年超躋政地，對于故舊，一變面目。《蒲褐詩話》，即有微詞，故匏廬詩中及之。然集中入都以后，多清言見道之作，又似與其晚節(jié)不類。后此益見知人論事之難。若專以詩才論，則又在梧門、竹坡之上矣。
二二四、仁和吳子亻雋（觀禮）所著《圭庵詩錄》一卷，乃陳弢庵先生手寫印行者，弢庵因張叔度交圭菴甫一年，然相知則甚深。手寫遺詩，皆作精楷，風義之篤，又近世所無也。圭菴為何暖叟之女夫，客左文襄幕府最久。通籍后始留京，與張簣齋張廣雅諸人，均有文章道義之契。廣雅有《挽吳圭菴》詩云：“詩君日淺見君心，兩疏憂時壯翰林。交遍公卿無詭合，久更戎馬轉(zhuǎn)湛深。憐才曾聽巫咸筮，（君典試，有綿竹楊生高才不遇，君深自咎責，至于下泣。）敦舊親調(diào)子敬琴。（謝{鹿吝}伯前輩病歿，君經(jīng)紀其喪）。使府三良同一厄，秦川嗚咽隴云陰。（君與塵伯及張兵備樹?皆為恪靖伯薦辟入幕，期月內(nèi)并卒”。）簣齋《答圭菴和凈師見贈之作》有句云：“先皇十載歲辛未，君辭戎幕賓于王。玉堂相見遂心折，三年校秘商丹黃?！睆|菴癸卯赴簣齋之喪，小住南京，留宿子涵寓齋。得詩十四首，一云：“坐上何郎舊飲倦，別來牢落亦華顛。人生畏友誰能少，太息圭菴不假年?！弊宰ⅲ骸肮缛C簣齋至契，詩孫姑丈也?！睌?shù)詩皆可見交誼者。
二二五、圭菴集中，多隱切朝事之作，其最著者為《冢婦篇》、《小姑嘆》、《天孫機》、《鄰家女》諸首?！囤D篇》云：“門祚本寒素，質(zhì)陋長善愁。托身適貴族，甲第連朱樓。先后眾娣姒，什伯親疏儔。冢婦主中饋，明慧稱才優(yōu)。威姑有喜怒，一意承溫柔。溫柔豈不懿，所愿無{侃言}尤。任勞先任怨，匪但心休休。馨腥久相習，早辨薰與猜。況今家多難，舊業(yè)蕪田疇。我居介婦末，疏逖空涕流。鞠兇伊可畏，未陰亟綢繆。求賢庶自輔，為爾歌好逑。有姆倘善教，引近爰諮謀。資沅富蘭芷，明珠在炎洲。光氣世寶重，紉佩懸巾鞲。小姑暨諸婦，或恐志不侔。和眾與推挽，竊愿從之游。門庭既清肅，內(nèi)寧無外憂。眾婦爾毋怠。墜宗實爾羞。”此首乃為恭親王及左文襄作者，“冢婦”以喻恭王?！坝心贰币杂魑南?，“介婦”、“疏逖”，則圭菴自謂。清同治間恭王長軍機最久，?吏中以左文襄最負時望，詩中“資沅蘭芷”，及“光氣世寶重”等句，即指文襄而言。圭菴頗盼文襄入相，而深以遠在西陲為惜。“和眾推挽”及“墜宗實爾羞”等句，則以勖恭王，深冀其求賢自輔，共謀國事。迄后文襄雖入樞府，未幾即出督兩江，不能久于其位，又圭菴所不及料矣。《小姑篇》云：“入門為幼婦，稽首歌姑恩。三日入廚下，諸姒為我言。家世守先業(yè)，田園甲幽燕。無端遘?害。雕敝年復(fù)年。冢婦自明慧，嫩漫思避喧。小姑育南土，于歸家太原。稍知道途事，臧獲交稱賢。歸寧侍阿母，中饋同周旋。初云佐筐?，已乃操管鍵。事事承母命，處處蒙人憐。深潭不見底，柔蕤故為妍。女巫托靈談，寧止糜金錢。人或為姑語，善遺離堂前。非無姊妹行，遠嫁多在邊。舍旃勿復(fù)道，何以祈安全。諸姒語未終，我憂泣涕漣。思欲諫冢婦，室遠情未聯(lián)。小姑初見我，頗若親嬋娟?？嗫谔饶苤^，諸姒寧憚煩。陰云冪檐際，隱隱聞杜鵑。佛徊就私寢，終夜不成眠。”此首專指沈文定而言。恭王當國既久，年事復(fù)高，又深喜文定之附己，倚若左右手，故以“嫩漫避喧”，及“處處蒙人憐”為喻。文定以山西巡撫入直軍機，原籍吳江，故有“南土”、“太原”等句?！吧钐恫灰姷住钡染?，蓋指文定之厚貌深情，外托廉介，可謂妙于寫真?！胺菬o姊妹行，遠嫁多在邊”句，亦隱指文襄而言?！岸霹N”句蓋用南人作相故事，沈固南人也。《天孫機》云：“少小織縑素，稍長裁錦緋。貧女無早嫁，為人作嫁衣。紛然理邊幅，刀尺從指揮。細意重慰帖，服衣架?施揮。嫁者亦殊貴，冠披紉珠璣。女紅乃嫻習，針神世所稀。納徵羅采弊，鸞鳳行雙飛。心苦意?暇，招我襄閨幃。度我鴛鴦譜，文理窺精微。作別送之子，楊柳何依依。一朝被召出，棘墻桑四圍。春蠶食葉盡，獻絲朝副幃。美人職染采，鞏蛻揚芳菲。知我事紡績，問我天孫機。天孫亦何巧，經(jīng)緯分當幾。天吳與紫鳳。顛倒辨是非。我陋不足道，景賢陳所希。請師女公子，德音期無違。”此首乃圭庵自述者。貧女自謂，女公子謂文襄。圭庵久客文襄幕，倚畀甚切，故以為人作嫁，及“招襄閨幃”為喻?！耙怀徽俪觥本洌感廖闯蛇M士事，時甫自隴上左營歸，故有作別之語，美人指李文正（鴻藻），時教習庶吉士，故以“職染采”為喻，又文正時值樞府，文襄方在隴上，故以“請師女公子”為喻也。
二二六、圭庵有《鄰家女》篇，蓋為潘文勤（祖蔭）、翁文恭（同穌）作者。詩云：“小時門前劇，女伴相頡頑。鄰家久洽比，歡如姊妹行。西鄰早奉帚，華冠七寶?當。倩盼自矜寵，意態(tài)殊飛揚。良人稍裁抑，悲啼毀容妝。因緣復(fù)助篷，低首含凄涼。凄涼固自喻，顧我何莊莊。東鄰儼班左，絳紗懸洞房。時還佐中饋，有無勞龜皇。周旋舊儔侶，厚貌逾尋常。貌厚倘可語，敷衤任言其詳。昔聞漆室女，憂時獨傍徨。亦有馮婕妤，奮身熊敢當?？v非主內(nèi)政，求賢慎扶將。入門易見嫉，子云戒其傷。亦勿取容悅，蘭麝徒熏香。泠泠《洞蕭賦》，笑我耽篇章。不望琥珀佩，矧彼珩與璜。人言同社燕，后先成鳳皇。西飛高舉趾，東飛鳴鏘鏘。同聲庶賀世，何以協(xié)歸昌?！痹娭袞|鄰謂翁，西鄰謂潘，兩人交最密。故以姊妹為喻。潘在南齊有年，因癸酉科場事落職，頗為憤挹。后因門人等醵三千金，報效園工，始得賞京堂，故以“毀妝助篷”為喻。翁本任師傅，又兼戶部侍郎，故以“絳紗中饋”為喻，且與圭菴亦系同年交舊，時有往還，故有“周旋舊侶”之句。后半頗多規(guī)諷之語，容悅熏香，情見乎詞，直諒之風，近世所罕。惜潘翁之未能盡喻耳。圭菴當日詩成，即以示歿庵先生，故知之最詳。轍記所語，以補國聞。至其詩之工，更不待論。圭菴又有《耳鳴》一篇云：“珊珊仙佩下增城，握手花間理玉笙。話到耳鳴紅暈頰，教儂休說許飛瓊。”讀者或誤以為閑情之作，實亦隱指時事也。圭菴憂時如?。一日常熟過訪，圭庵轍以格非救時之大義責之。常熟喟然，以羽毛未豐，不能高飛為解，且云此語不可為外人道，若恐以此忤時者。圭菴遂有是作，此亦艘老追述者。按萍鄉(xiāng)文蕓閣學士所為《間塵偶記》云：“翁叔平尚書與余素善，余疏落，要不常相見。然比者以一人而兼師傅、軍機總理衙門、督辦軍務(wù)處，義須戶部，皆至要之職，而猶不能辦事，又不欲居權(quán)要之名，一彼一此，訖無定見，以此召亂，誰能諒之。嗟乎張茂先我所不解者也。”此節(jié)可與圭菴詩互相發(fā)明，亦治同光間國故所宜知者。
二二七、吾邑風雅，盛于咸同，一時有“城東七子”之稱。“李玉泉先生文安《自訟詩》云：“浪得城東七子名，題襟欣得附群英。竭來剪燭西窗雨，酒冷香殘十載情”。自注：“與盛議卿、余荊南、趙云墀、張雨邨諸人為文字交，受益良多。”計其時，先生方課讀里中也。李氏世居吾邑東北鄉(xiāng)，累葉皆力田習武，自先生始以科第起家，為廬郡望族。相傳先生官刑部提牢時，折獄平恕，矜全頗多。所著《愚荃敝帚》及《貫垣紀事詩》，尤徵陰德，世以于定國、徐有功比之。嗣隨袁端恪公歸里辦團練，毀家紆難，遂為淮軍所自始。文忠昌大其緒，卒佐中興，蓋得力于趨庭之教者，非一日也。先生遺集為文孫偉侯國杰編印，詩僅一冊，多作于官京曹時?！兑宜戎俅憾奸T寓宅寄示諸子?至》云：“紅米青煤白屋居，年年歸夢愧鱸魚。柳塘春浪松溪月，絕憶淮南舊草盧。”《答楊紫亭秀才見贈》云：“年來留滯天涯跡，舊雨飄零宿草迷。（謂仿仙）。好是云亭無恙在，包墩東畔鮑臺西。”按包墩、鮑臺，皆邑中勝跡，即香花墩、明遠臺也。
二二八、先生集中有《倚廬白雁》詩，錄其二云：“無數(shù)春前雁，翩翩著白衣。幾回雙鶴至，來吊遠柴扉?！薄皝碣e揚索彩，墓外幾回翔。意似悲梁木，哀鳴欲斷腸?！弊孕蛟疲骸氨缛巳辗钪M里居，有白雁千百成行，回翔空中，哀唳遠聞。此物南中向少，共驚為異，隱廬感泣，得句志之?！贝伺c李文定（容齋）廬墓白燕來巢，同一孝感。容齋年六十，奉太夫人之諱，歸里營窀穸，筑室墓上，負土攀條，?辟踴號痛，三年不入城府。事見毛西河（奇齡）所為詩序中。容齋《廬居感述》亦紀其事云：“白燕原微鳥，雙來亦偶然。惟憐回雪影，閱月重流連。輿頌慚過實，箋辭愧附詮。開延真不敢，莫訝閉門堅?！庇帧冻ΧY墓》云：“春至可還來縞雁，歲除猶見哺慈烏。”史稱趙清獻越國夫人墓廬，白爵呈樣，不能專美于前矣。近日后生小子，競倡異說，廢孝短喪，書之滋痛。因述先輩遺型，并及同里盛事，冀為澆俗衿式之資，亦四始、六義之教也。至容齋《喬梓詩》，余于《廣德壽重光集》已為刊行，佳詩固不止此。
二二九、詞為詩余，原本《風》、《騷》，被之弦管，托興抒情，與詩并重。世俗以詞為詩之剩義。殊屬誤解。余于詞之工者，每喜諷繹。汴京、臨安諸老，凡工詩者，固無不為詞；且詩之佳者，亦多含詞意。梅宛陵詩“不上樓來今幾日，滿城多少柳絲黃”。六一云：“非圣俞不能到。”亦即李易安詞“幾日不來樓上望，粉紅香白已爭妍”之所自濫觴也。稼軒詞《鷓鴣天》歇拍：“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睂崉t仍從香山“老來筋力上樓知”句脫胎而出。東坡樂府為北宋大家，偶讀其《法惠寺橫翠閣》有句云：“雕闌能得幾時好，不獨憑闌人易老。”置之詞中，亦屬絕妙。又耶律文《正鷓鴣天》歇拍云：“不知何限人間夢，并觸沈思到酒邊?！敝弥娭?，亦屬雋語。臨桂況夔笙云：“詞中求詞，不如詞外求詞。詞外求詞之道，一日多讀書，二日謹避俗。俗者，詞之賊也。”知此可與言詩。
二三○、吳江陳佩忍（去?。?，一字垂虹亭主，南社吟侶中之健者。所輯《松陵文集》、《笠澤詞徵》，均已行世。君與貞壯、晦聞、秋枚、寒碧諸子，多有唱和。杭縣徐仲可寄所為《浩歌堂詩鈔》，半民國后之作。《述懷疊均》云：“我亦頻年變破扉，著書徒遺蠹魚肥。滄桑幾度經(jīng)來慣，那復(fù)能令海岳飛。”自注：“茶陵都督，常集定公‘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海岳夢中飛’手書楹聯(lián)見贈?！本钟小洞耗杭瘶銓W齋詩》“市樓一角日西斜，細雨櫻桃正落花。尚有斯人存古誼，獨招朋舊泛流霞。殘春欲去情猶戀，乳燕初飛力末奢。底事茶靡消息晚，故教魂夢繞天涯”。乃為胡樸安作者。樸安，吾皖涇縣人，名蘊玉，樸學齋其自署也。余耳君名甚久。靜仁曩在海濱，曾贈君集，近仲可又以奇示。其《答佩忍、匪石、楚傖》四首之一云：“陳子太邱裔，慷慨能文彡彰。闡幽徵文戲，汲古綆何長。（謂佩忍。）孔璋富藻麗，吐辭多悲涼。磊落而英奇，肝膽照人腸。吾愛葉夢得，豪氣不可當。雋逸多壯思，落筆吐光芒。（謂楚傖。）卓哉三君子，永矢吾不忘。”又有《和陶詩》一卷，番禺潘蘭史序之，盛稱其“飲酒保天真，常醉以為寶。吾觀清醒人，往往盛修表”之句，沉冥自放，非得已喜。君學有家法，所著《包慎伯年譜》頗精詳，為士論所稱。弟懷琛，字奇塵，亦工詩?！督蛴艿乐凶鳌吩疲骸皳Q盡貂裘醉不成，天涯猶是作長征。人經(jīng)憂患難為客，笛到幽燕已變聲。歷劫千年城獨在。出關(guān)八月柳先零。何如歸去江南臥，相對黃花插膽瓶?！薄恫澈Ｖ壑凶鳌吩疲骸按巴怙L濤日夜奔，橫支孤枕壓驚魂。迷離斷夢在何處，天際青山發(fā)一痕。”君兄弟自相師友，世以為難。又論詩云：“宋詩如西洋油畫，善刻畫；唐詩如中國水墨山水，善寫意。黃山谷詩曰：‘江流畫平沙，分派如回筆?！彤嬕?；韋蘇州詩曰：‘歸棹洛陽人，殘鐘廣陵樹?！剿病！币喟l(fā)前人所未發(fā)者。涇固望邑，尤多詩人，山水有靈，信不虛矣。
二三一、余于寒碧、栝廬之死，均極哀之，并載同時挽詩入《詩話》矣。寒碧，侯官林氏，名景行，字亮奇，詩筆清迪沖夷，殆不類得此禍者?！段肥钊肷剑眯袊谰﹪鴷鴧s寄》云：“夜氣猶荒曙未明，枕樓無際待風生。病中千態(tài)君能寫，湖外雙眸我最清。漫喜較量?與舸，乍應(yīng)問訊雨還晴。濕云不散鷗先倦，何取煙波狎此盟。”《湖泛口占示貞長》云：“晚風翼翼浪吹衣，涼水鱗鱗翠入微。借與詩人隨一舸，枕流看樹澹忘歸。”石遺錄君詩入近代詩鈔，強半皆湖上勾留之作也。
二三二、和鈞以《霜栝圖》介寶融徵題，且曰海內(nèi)知者，多有題贈。石遺、海藏，亦皆寵以佳什。以余與栝廬主人交誼，當必有所發(fā)抒。陳容同死，郭亮收尸，偶念兩年前風雪過遼返骨情景，亦足凄然。余當題二絕云：“華屋山邱一剎那，歸來遼鶴感如何。眼中雙栝猶無恙，憐爾貞心歷劫多?！薄笆展巧硤鍪驴蓚?，梁侯風義不尋常。雪池賓客多星散，宿草荒荒又幾霜?！笔z、海藏詩未見，容續(xù)求之。哲維有《苣?挽詩》甚佳，并錄于此：“慘淡迷龍戰(zhàn)，凋傷遘鵬年。伏搜隨李密，失策佐桓玄。玉碎真當惜，膏明本自煎。向來相厚意，流涕不成眠。喪亂看駢盡，于君有至哀。秋堂成永訣，記室是虛陪。溫序須難返，賓王貌漫猜。故鄉(xiāng)城郭異，化鶴莫歸來?！避?，栝廬別字也。
二三三、離春黃季剛（侃），其尊人為翔云先生。以文章氣節(jié)，有聲咸光間。君少承家學，壯有才名，與吳縣汪東（旭初）、歙縣吳承仕（檢齊）、蒲坼但燾（植之），同為太炎高足。余與君久不相見，前歲自武昌曾寄書索寄近刻。時方都講鄂校，屏絕聲聞，邈然高躅，心竊敬之。君工填詞，詩亦不作六代以后語，近體尤不輕作?！顿洿髨A居士唐粲六》云：“都梁奇卉遠傳芬，矯矯唐生信不群。辯理直過《齊物論》，歸真早有發(fā)心文。螺音應(yīng)揭狂憚覆，雁宕今看晏坐云。我已人間無所戀，值回江海擬從君?！薄吨廖洳谋本┐髮W文科同學》云：“深淵有回瀾，嘉卉向故根。宿心既云慰，萬事何足論。馳車武陽外，日夕歸修門。江漢自安流，南紀今彌尊。追維寵亂功，始信危能存。雖幸楚風遠，猶憐秦俗昏。微軀感萍蓬，累歲懷蘭蓀。鄉(xiāng)黨不見遺，承命載欣奔。早憐朔野寒，晚愛江鄉(xiāng)溫。誓將息紛華，專志馨饔飧。登樓望薊丘，慷慨懷舊恩。談譙且軫念，況乃托弟昆。久要貴不忘，薄終義弗敦。徒恐燕雀輩，昂首譏翔軍?。離別誠獨難，思之尚銷魂。”《始達武昌，即事言懷》云：“十載飄蓬始得歸，眼前百態(tài)與懷違。故鄉(xiāng)多少傷心地，試問當年丁令威?！薄?火叢祠楚始張，八年歲月去堂堂。贏顛劉蹶君休問，且蘿人閑建德鄉(xiāng)。”“朔野頻年作旅人，屢勞皂莢搟黃塵。歸車如劍過鄖??，到眼山川盡可親。”“回首風塵合息機，遠游何事久忘歸。歸來百計皆須后，且向秋山看落暉。”“隴漢逡巡馬季長，晚途折節(jié)亦堪傷。君看繞指柔何甚，猶是當時百練剛。”“菽水深慚義養(yǎng)人，關(guān)河轉(zhuǎn)徙累衰親。晨飧馨潔推鄉(xiāng)味，從此南陔有好春?！薄绑艋饏察簟本?，頗有所諷，君之沉冥遺世，殆亦有托而逃乎。
二三四、元和韓桂胎司寇《封還讀齋詩稿》，有《花王閣剩稿題詞》二首：“河朔當年豪俠儔，拚將《騷》、《雅》寄離憂。知他多少興亡淚，銷得銅駝陌上愁?！薄捌扑樯胶舆z一老，頹唐風月足悲歌。六丁從受仙官敕，流落人間已不多?！备鍨楹娱g紀厚齋先生所作，泊居先生，其裔孫也。節(jié)菴亦有紀拔貢鉅維贈先世《花王閣剩稿》一卷，《漫題》五絕云：“已是斜陽欲落時，不成一事鬢如絲。文章無用從飄泊，惆悵花王數(shù)首詩?！薄靶輰x惠比明熹，聽講心開尚可為。不見當年孫閣部，令予論世獨傷悲?！薄捌盏滤赂吲涫プ穑芭撕箨懖豢罢?。此時此局真難得，楊左猶能一雪冤。”“青豆房中意想深，酒醒撫劍更沈吟。誰知一滴芙蓉淚，已入才人異代心?！薄昂娱g風格比田間，蟪戀余香未忍閑。我亦觀星通帝座，由來同調(diào)在深山?！痹娭杏忻黛洹?、左等語，作者必為晚明人物。泊居實為文達五世系，散原贈詩，有“此是通儒六世孫”之語，亦誤，泊居嘗以告人云。
二三五、桂ぎ司寇以京曹按事至皖，有《謁包孝肅祠，迫次錢香樹先生均》云：“金斗城南路，松杉孝肅祠。兒童私爵氏，鬼物凜容儀。正色中朝望，清風百世師。一泓門外水，好與?蕪蘼”此詩可入邑乘。司寇為文懿之系，與吾鄉(xiāng)歙縣鮑覺生（桂星）侍郎唱酬至夥。覺生有《桂司寇枉臨賦謝詩》云：“竹外停油碧，花間坐閂斜。童孫解窺客，稚子學檠茶。朗月垂襟佩，春風散齒牙。皋陶有真面，何必削如瓜。”司寇賦答云：“僦屋橫街北，朝回日未斜。門真清似水，客至便煎茶。結(jié)習成魚蠹，流言聽鼠牙。升沈莫須說，端合學匏瓜。”覺生曾貳戶部，以言事被譴，故詩中及之。平日與吳蘭雪齊名，而吳服膺甚至，贈句有“低頭東野”之語。故司寇挽君詩有句云：“平生臭味荷蘭并，猶道低頭臺拜君?！鄙w紀實也。
二三六、任邱藉亮儕同年忠寅，吾黨中之健者，《五十初度徵和》有句云：“櫪下駒垂老，書中蠹已肥。為詩告朋舊，因病得忘機?！币姷乐Z，不僅詩工。余次答二律云：“舉世夸歡，斯人昔已醒。棋奩空白黑，薪火話藍青。習靜心求放，鈔詩手罷停。蟠胸饒國故，滄海舊曾經(jīng)?！薄笆勒撐┰鲪?，千秋有是非。津橋鵑正惡，遼海鶴將歸。交以忘年契，身因味道肥。王城容大隱，早息漢陰機”，君為吳摯甫先生主講蓮池時高足，故以“薪火”、“藍青”為喻。比歲杜門養(yǎng)疴，?吟成癖，曾以手寫《病呻集》奇示。其《春晴游北海》詩有“由來青帝真無我，飽放韶光不要錢”句，亦極見作意。
二三七、石遣自閩奇示《石遺室詩續(xù)集》，中有《續(xù)除夕懷舊詩》為汪鷗客（洛年）作者：“供養(yǎng)云煙不永年，清門文采早華顛。節(jié)菴不作香聰死，誰賦丹青引一篇?！柄t客杭縣人，故人汪穰卿（康年）之弟。穰卿清季在京主《萏言報》，余猶數(shù)數(shù)見之。鷗客則知其專精繪事刻石，篤于風義。庚申余在上海，君主沈子培家，不時往來愛儷園，顧未及一晤。君以薄宦滯鄂，與節(jié)菴、香聰諸人交最篤。節(jié)菴有《丁酉十月與鷗客別二首》云：“心共林巒日日深，佳人窈窕托幽琴。不知何處茆菴好，許我從容抱膝吟。”“猿鶴笑人長不歸，枇把花較去年肥。讀書有得同招隱，子備蓉裳我芰衣”。又《汪社耆青山老屋圖，迎沈乙菴歸，屬余題詩》云：“清溪老屋好歸來，昨夜山云似有開。一道飛泉千點雪，幾株老樹百年苔。”社耆，鷗客別字也。君耳重聽，故人呼為“汪聾”。寶融曩在滬，君贈以二畫求一詩，其嗜名如此。海藏有贈君詩云：“江漢相逢早識君，滄?！酢醺须x群。畫師遺老人爭重，君是前朝汪水云。”可以見君生平。
二三八、秋岳舊藏漁洋老人手批明刻《鈐山堂詩》選本，并以徵題。石遺詩云：“河豚有毒腴真美，孔雀雖華膽莫嘗。顏色平常風味薄，尚勞諸老費評量?！薄案裉扉w下豚兒貴，偃月堂中只字無。錯把冰山當冰雪，新城低首接新都?！薄笆冀K窠臼落明人，贗體唐詩尚隔塵。未免于情加惋惜，只應(yīng)清秀李于鱗?！薄皥A海工詩說矯情，（乙盒說）。虞山骨穢望溪評。休論出拜安妃日，（漁洋批語。）少日何曾唱《渭城》?！睗O洋《論詩絕句》于分宜頗致惋惜，此與?州孔雀之喻，同一見解。今京師宣武門外有松筠菴，為楊椒山故宅。陽湖趙味辛（懷王）題聯(lián)云：“燕寺宅猶存，兩疏共傳公有膽；鈐山堂在望，十年不出彼何人。”下聯(lián)蓋深惜之。石遺此詩，于分宜抨擊甚至，“少日何曾唱《渭城》”句，直翻漁洋之案矣。馬阮均有才名，呃于清流，為世唾棄。圓海詩，聞南京圖書館有鈔本，中有澹靜之作，亦不類其為人。友人徐森玉（鴻寶）亟稱之，容當索閱。
二三九、匏廬《題王批鈐山堂詩》，亦為秋岳作者：“愛好漁洋是夙心，鈐山十載感何深?！段汲恰啡炭×鱾骶洌衔勃q容拾碎金。”“青詞唾罵滿人間，侈紀恩榮不汗顏。苦覓個中冰雪語，大都少作已從刪。”“百泉序又升庵序，壇坫當時幾盛名。匹似醉書綾綾衤戒，白頭金齒可憐生?！薄靶漠嬓穆暱偸д?，遺山昔已誚安仁。累累臟貫冰山錄，此本翻為庋閣珍?！薄八审拗G草剩虛堂，不獨慈仁寺址荒。文武即今憂道盡，休論遺臭與流芳?！鼻镌雷灶}云：“不記東堂清寂時，卻煩兒輩作青詞。?州鬻餅真佳喻，何處王維少作詩?！薄皰旖橇缪虬普冢繌腻Ｄ媵┤?。如皋馬上論詩日，小簇山光幾得逢?！薄袄鋽偀o地訪慈仁，聽雨樓荒話近鄉(xiāng)。獨擁殘書隨坐臥，紅橋愁憶冶春人?！贝艘嘁辉姲敢?。
二四○、日友大倉喜八郎，以戊辰春逝世，年九十三矣。余挽一聯(lián)云：“五湖煙水懷高躅，萬石家風啟后昆?！币娬哳H訝其隸事之切。曩桐城吳摯甫先生游日，亦有《大倉招飲席上詩》云：“永和曾記集群賢，鄰國千秋復(fù)此筵。襟抱已無王謝輩，風流今落海云邊。兩心契合金堪斷，一士精誠石未堅。自古殷憂能啟圣，韋弦幸佩意茫然。”摯老東游，已在甲午后，故有殷憂之句。集中多與彼邦朝野士夫投贈唱酬之作，文采風流，照耀瀛海，至今東人猶樂道之。摯老又有《過馬關(guān)詩》云：“愿君在莒幸無忘，法國摧殘畫滿墻。聞道和親有深刻，欲移此碣豎遼陽。”國內(nèi)紛爭久矣，甲午往事，誰其念之，讀此詩為之撫膺三嘆。
二四一、旌德呂眉生（清揚），即世所稱淮南三呂之一也。清季余客遼東，眉生適都講女校，與余及舒宜園均有唱和。其柬余詩一首云：“仲宣吾鄉(xiāng)豪，山岳氣崢嶸。仰吞日月光，吐作世界明。壯游走遼沈，豈為宦情攖。亦欲覽山川，一抒豪宕情。何期客中遇，投詩意自殷。捧誦謬矜好，使我顏為頗。愿君揮戈手，怒浪斬長鯨。風云一叱咤，天下看澄清。元勛垂竹帛，芳馨千載名?！苯韼接写?，良為難能。改革后閉門修學，聲華黯然。昨見《致孤桐書》云：“近二十年，幽居白下。有竹一叢，日思勁節(jié)。種樹園屋，藉看回黃。”寥寥數(shù)語，彌徵雅抱。
二四二、荊公絕句，前無古人。初夏即事云：“石梁茅屋有彎?奇，流水濺濺度兩陂。晴日暖風生麥氣，綠陰幽草勝花時?！睆V雅極稱之。今京師下斜街畿輔先哲祠不朽堂側(cè)，有綠勝盒橫犏，乃廣稚所題，即取荊公詩意也。周泊園詩宗宋賢，早歲致力簡齋，國變后則致力正字、荊公。晚歲自述所得，有“后山吾友半山師”之句。近人如李亦元《雁影齋詩》，頗以絕句擅長，亦多神似荊公者。
二四三、陽湖陸祁生為吾肥學博時，輯《淝水蘭言錄》，余久覓未得。其《崇百藥齋詩文集》，刊于合肥學舍，由徐漢蒼、蔡邦紱、盛朝杰、東大鏑、李汝琦、趙對?、趙彥倫、虞毓芳、王應(yīng)銘、黃承谷、李鴻圖醵資為之，皆吾邑士人之及君門下者。集中《題徐秀才漢蒼詩卷》云：“一月平梁白發(fā)侵，天南、昌谷共高吟。不知此日灤湖水，持較春愁孰淺深?！薄敖^憶詩人趙倚樓（席珍），城南一醉典征裘。徐郎解識離鄉(xiāng)苦，只放輕帆到澗川?！薄额}趙秀才對激冀北送春圖》云：“朝來正賦送春篇，何處春歸不可憐。我去江南君冀北，不知春去定誰邊?！薄哆x詩行簡趙孝廉席珍、夏秀才云、李明經(jīng)宗白、徐徵士漢蒼、盧明經(jīng)先駱，并寄李，嚴州春、黃秀才承谷、趙秀才對激》，中有句云：“合肥詩人領(lǐng)袖誰？前龔后李肩相隨。尚書盤盤才較大，次韻五言疑可汰。固知詩好不貴多，蘭發(fā)一花真絕代?！薄拔议e無事欲選詩，引年卻疾此最宜。諸君愛我競持贈，已覺五日忘朝饑?！薄靶蛟姷螨X，周子（大槐）龍頭趙（彥倫）龍尾。好詩非好名，未許妻孥喻悲喜。”“東望巢胡感逝湍，梅花消息滯春寒。一編《淝水蘭言錄》，便作詞科薦牘看?！庇帧额}夏秀才云詩集》，則有“試看衤集興五十篇，遄毅集中無此句。我初縱筆為歌行，頗向流輩夸吟狂。后來稍窺五言秘，欲與陶謝參翱翔。君今此體天下少，慎勿見異趨名場。等句。《題盧明經(jīng)先駱詩》，則有“盧郎才思通銀河，清詞麗句刪逾多。三千余字《頤園賦》，燦若銀花閑瓊樹?！奔啊拔业狡搅涸L友勤，心傾第一倚樓人。還從城北邀詞客，重與江南賦冶春”等句。自注：“謂趙孝廉席珍、徐徵土漢蒼也。”又《題趙孝廉席珍集》，則有“一卷詩應(yīng)冠五城”及“三疊琴心道欲成”之句。又《贈李徵士宗白》，則有“孝廉之徵李生可，我言于眾皆云宜”之句?！额}及門蔡徵士》詩，則有“蔡生拙修飾，下筆頗頹放。心花忽怒發(fā)，顯晦不可狀”之句。《贈張秀才丙》則有“夜來讀君詩，寒檠發(fā)光怪。七言設(shè)長城，百雉壓曹鄶。尤工懷古篇，全史恣澎湃”之句。又《口占寄懷》云：“不見張郎久，相思遣最難。書憐柔日輟，客罷腐儒餐。樂府近何似，柳花吹又殘。牽舟如可住，各有舊漁竿?！卑礉O村先生詩，前已錄入《詩話》。以上皆關(guān)吾邑獻徵者，余曩有《合肥詩徵》之輯，冀與邑志并舉。南陵徐隨盒《乃昌》，疊以鈔詩見寄，稍暇當卒成之。陳子言之《廬江詩苑》，先我而作，拾遺補闕，有待方來，不敢不勉也。
二四四、《冷宦閑趣圖》，邑人黃秀才承谷，為祁生學博作者。圖凡十二幀，曰《四頂看云》，曰《雙流晚釣》，曰《浮槎調(diào)水》，曰《巢湖泛秋》，曰《群經(jīng)審韻》，曰《衰柳填詞》，曰《石塘訪友》，曰《安豐題墓》，曰《賞雨攜尊》，曰《街寒送別》，曰《學舍定文》，曰《雪庭聯(lián)句》。君《贈黃秀才詩》云：“屈指平梁詩弟子，黃生最似六朝人。近來畫筆尤無敵，持較詩才更絕倫。驚爾速成知慧業(yè)，老余作達寄閑身。不妨便有千秋想，幅幅流傳逸事真。”蓋謂此也。君風流宏獎，尤得士心。同里李明經(jīng)汝琦秋試不售，以詩慰之，李答詩有“先生寧以科名重，我輩全當骨肉看。慚娩師恩同罔極，受時容易報時難”之句，亦科舉時代佳話。詩亦甚工，殆可方駕城東七子者。
二四五、吾邑香花墩為包孝肅公讀書處，后人即其地建公祠。祁生有《謁祠詩》云：“衤集花淺草城南路，名宦鄉(xiāng)賢共一祠。赤棒威名京尹重，烏臺逸事野人知。此墩介甫無爭意，遺像方平有去思。我是五湖煙水客，釣竿可許試春池。”自注：“祠前有池產(chǎn)鯽尤美，非包姓不得漁?！庇炙鶠椤缎⒚C公畫像記》謂：“從公末孫士毅許拜公遺像，而始決知向所聞見，皆非真孝肅?！鼻以唬骸靶⒚C狀貌丑怪，即如世俗所傳。孝肅之為孝肅，固不在此，而況其否耶?！变浿匝a志乘之遺。
二四六、津門城南詩社，范老實主之，吟侶甚盛，頗多舊識。報載《城南十子歌》，直可作小傳讀也：“范孫歸然魯靈光，頭白先朝舊侍郎，溫柔敦厚詩教昌。（嚴范蓀）。鄉(xiāng)人更有比部王，說詩每道范肯堂，淡語能真混宋唐。（王仁安）。式之南派亦清剛，春在平生賜也墻，《晚晴》詩選費評量。（章式之）。以詩喻畫顧長康，便便腹笥無盡藏，鏤金錯采殊喬皇。（顧壽人）。幼梅自喜稱酒狂，淋漓醉墨醒即忘，柳條邊外天蒼蒼。（趙幼梅）。珊瑚擊碎聽劉郎，七言脫口蘇與黃，廣筵招客芍藥香。（列云孫）。子通上數(shù)屈陳梁，心脾飽沁荔枝漿，海南萬里夸吾鄉(xiāng)。（吳子通）。李侯?吟冰雪腸，丹青余事同流芳，秋山一抹真如妝。（李寐盒）。名父子之有漢章，工于裁對成《七襄》，蒲牢百八塵夢涼。（王漢章）。俠寵清才似兩當，春蠶食葉下筆忙，詩話城南話短長。（陳誦洛）?！弊髡咦允鹪婂?，殆粵人也。余息影沽上，偶?吟事，初畏人知，范蓀、幼梅諸公，強邀入社。憶丙寅九日，集寐盒宅，余分得“人”字，即席成詩云：“坐有黃花酒色新，天津橋畔聚詩人。尊前忍負重陽約，世外聊容小隱身。得意神交堪入畫，（同社徐石雪李琴湘均工繪事。）未寒天氣乍如春。硯田卅載荒蕪甚，回首師門娩火薪”。末二句，謂壽人先生也。嗣招同人譙集寓齋，以攄懷舊之蓄念，發(fā)思古之幽情。分均，各賦一詩。綴蘅適自京來，亦得與焉。幼梅云：“眼底茫茫果何世，六合擾攘無寧居。攬轡澄清有同志，甚欲枯朽蒙吹噓。忍淚看天值天醉，嗟我此愿真成虛。眾仙拍手作大笑，笑我塵世皆螂蛆。今傳是樓足千古，填胸煩惱全消除。吟詩作字適吾適，何者為龍何者豬。他日湖上閑騎驢，使我意氣一發(fā)攄。”緯齋云：“斯文合有如蘭契，《大雅》能追如谷懷。信是樓臺無地起，不妨憂樂與人偕?！庇癫迷疲骸爸魅酥仫L義，論交無新舊。相視如骨肉，往往在邂逅。漁洋感舊詩，言之意何厚。悠悠文字海，于此見所守。君詩如漁洋，衣缽孰傳授。海天吊亡友，熱淚滿襟袖。淵然古性情，疇能出其右。推君報國心，寧避顛與仆。一朝掛冠去，曠懷溢宇宙。結(jié)廬人境外，有巷敢云陋。烽火滿中原，同室日相斗。既無悔禍心，纓冠豈能救。不如臥海濱，哦詩且自壽。朔風卷微雪，寒梅已爭秀。想見抱膝吟，人鶴兩消瘦。”壽人先生云：“此夕同傾北海尊，他年會合延津劍。斫地酣歌且莫哀，東山應(yīng)為蒼生念”。仁安云：“少小不如人，老來語更訥。有足不能行，無蛩苦若蹶。忽于文字中，得識吾家勃。促句復(fù)傳觴，詩興渙然發(fā)。方今世事奇，清流半污湄。入山友麋鹿，下床避蛇蝎。一笑轅下駒，長鳴互舵。愿得老泥途，嘯歌到黃發(fā)。”琴湘云：“黃山石室大如斗，著個詞人無不宜。是地曾修文字會，知君應(yīng)有故鄉(xiāng)思”。問田云：“年年動地驚鼙鼓，文字可憐賤如上。今傳是樓開詩筵，將軍獨作騷壇主。曩者久耳將軍名，后無來者前無古。方今萬方正多難，何事傾然謝簪俎。大地已枯萬流橫，朝陽未浴千山瞽。斯人不出將奈何，海內(nèi)蒼生望霖雨?！弊油ㄔ疲骸氨艿卦~人室獨幽，于今傳是有高樓。因緣文字多青眼，落拓江湖漸白頭?！笨~蘅云：“補天事業(yè)出儒生，開府歸來擁百城。亂世苔岑珍氣類，少年湖海悔詩名。（趙幼梅謂民國初元在報端時見拙作。）題襟尚有貞元侶，變《雅》能追正始聲。末座黃裳吾豈敢，朋簪倦倦愧深情?！庇喾志谩爸弊衷疲骸肮滦袇s曲欲何之，落落乾坤一酒卮。敢謂陋居堪避世，最難嘉客慣吟詩。小陽時節(jié)春初報，淡水交情久更知。好事云崧嚴擊缽，（謂幼梅。）捻髭得句總嫌遲。”同人多有和作，范老云：“?詠何傷竟戒之，聊勝枯對酒盈卮。隨緣便作逢場戲，省事無如疊均詩。未必文章妨要務(wù)，或從酬唱結(jié)新知。待公再起東山日，暫廢清吟亦未遲?！睍r令戒詩兩月，破例為此，故范老詩特及之。孤桐云：“總為多情方好客，賢于作政是論詩?！笨~蘅和余兼柬范老云：“羊裘風月宜高隱，驢背光陰付短詩。掌故侍從前輩問，鬢霜真遣遠人知?！币酝庀⑩帧⒂酌?、靜娛、栩人、蹇廬、侗伯諸君，和者不少，且有累疊者，余亦累疊報之，詩多，不具錄。此真范老所謂“省事無如疊均詩”矣。孤桐、綴蘅、醇士，均先后被邀入社，偶有觴詠，尚不寂寥。遐庵書來，以津門吟事方新，幾復(fù)水西之盛，極致推挹，則又不免聲聞之過云。
二四七、京師琉璃廠，為遼時燕下鄉(xiāng)海王邨地。廠東門內(nèi)一宅，相傳為王漁洋舊寓所在處，手植藤花尚存。孫松坪詩云：“詩人老去跡猶存，古屋藤花認舊門。我愛綠楊紅樹句，明月惆悵海王邨。”蓋紀實也。歙縣程魚門太史晉芳，有《移居琉璃廠之火神廟西夾道》云：“廠東西畔結(jié)深廬，藏海微身一葉如。聽鼓趨衙塵擾擾，打鐘吃飯步徐徐。勢家歇馬評珍玩，冷客攤錢問故書。倘趁春燈倦游歷，煮茶燒筍幸過余?！本姵桑云嬖S園。隨園笑曰：“此必琉璃廠也?！苯衿涞孛较铮嵊盐溥M徐石雪京寓，又即魚門舊址。賦詩云：“蕺園故宅卜新居，文采風流娩弗如。一事與公綠不淺，舊藏猶有手鈔書。”自注：“藏有太生手鈔選本《文選》一冊”
二四八、石雪名宗浩，一字養(yǎng)吾，城南社中之健者也。余于蟬香館坐上始識君，襟度愧然，尤徵夙養(yǎng)。君工詩善畫，字學松雪，得其神似，尤精畫竹，自題所居萬竹廬，有“幽篁矮屋無人到，自有千秋在個中”之句。所為題畫詩，多清絕可誦者，娘蘅曩有“八年綿竹縈歸夢，到眼修篁似故人”句，乃在西山大悲寺作者。君為繪立幀，并題詩云：“少陵格律謫仙才，吐屬清新不染埃。蕉萃明殲蕭寺里，閉門誰與護蒼苔。西風華篥動重城，撩亂鄉(xiāng)愁一夕生。寫得峨眉數(shù)竿竹，與君聊慰故園情。”君又為余畫《今傳是樓著書圖》，綴以長句云：“淵明《歸去來》，室無儋石蓄。君秉十年節(jié)，退稅數(shù)間屋。瘦骨傲霜花，清風想寒竹。貽我一篇書，百回不厭讀。親舊感零落，世事嗟起伏。抱膝且長吟，高懷時所獨。”詩畫均佳，敢不永寶?！妒S詩稿》絕句之工者極多，《自責》云：“一舸江湖又早秋，鋤犁身世轉(zhuǎn)悠悠。何須看到飛鳶墜，始念平生馬少游?！薄杜家姳陂g煮石山人畫竹》云：“道人畫竹不專師，變化猶龍任所之。何事誤投傖父手，乘雷破壁恐無時?！苯悦钣屑耐小ｎ}畫詩近人惟林畏廬最工為之，石雪亦當首屆一指。
二四九、宣和時有人題野店云：“是非不到釣魚處，榮辱常隨騎馬人?！狈盼淘娫疲骸扒Ч攀陆K輸釣艇，一毫憂不到禪房?！币嗉创艘?。余舊有句云：“后樂敢希窮塞主，繁憂不到信天翁?！鳖H為海藏所許，實則此意已早被古人說盡矣。
二五○、余東渡日，居神產(chǎn)者三年。近市諸山，時蠟游屐，獨摩耶以陡峻未能累游。山巔有忉利天上寺，為弘法大師開山。大師唐時入中土，學灌頂大法于無畏三藏。密宗之東，自師始也。摩耶夫人為釋迦如來母。寺額曰摩耶山忉利天上寺。相傳夫人象大同間浮海至此，故以摩耶名山。佛母逝世，上生忉利天，佛升忉利為母說法，故寺曰忉利天上寺。余友周養(yǎng)安（肇祥），前歲東游，有《游摩耶山二律》甚佳，錄之：“不登忉利寺，摩耶空往還。松杉清夏暑，塵土凈禪關(guān)。白乳池中水，青螺海上山。報恩知佛重，何敢惜躋攀?！薄拌F綆二千尺，煙云幾百重。撥開無色界，坐斷最高峰。海氣明殘照，松濤和晚鐘。誰聞微妙法，夜夜有天龍”。余亦有《登摩耶山謁天上寺佛殿及摩耶夫人堂，小憩眺海詩》云：“三載居神市，習間摩耶山。上人曩語我，險峻不可攀。今朝值來復(fù)，早食午得間。家人偶發(fā)興，散步睇螺鬟。不知嶺多少，但覺路縈彎。初疑近絕頂，旋見水一灣。面面有異趣，如文不可刪。同行僅四人，相顧力皆孱。坂急徑蟠曲，無端比玉環(huán)。十步頻一憩，疲極淚自潸。亦欲半途止，寶山肯空還。衰竭更作氣，壯語供破顏。蘭若忽在望，拾磴叩憚開。最后得殊勝，清絕非人閑。脫帽禮我佛，殿古苔痕斑?；厣硖鬟h海，飛舟類逐鵬。悠悠遺世立，俯視憐病瘰。同行互相慰，笑語頓忘艱。詠歸告我友，山靈緣未悝。茲事良瑣瑣?？梢杂饕话??！痹妳s不工，聊紀游事。是日同游者余挈育季外，為惠民、劭鶴?；菝褴|干壯偉，且精技術(shù)，向以健步自翔，茲游亦有難色，且行且卻者屢，他更無論矣。記余所御者和服，所著者木屐，鼓勇直前，絲毫不覺憊苦，歸至青谷，新浴振衣，愈喜腰腳之健。及今追憶，真東游中第一快心事也。數(shù)月后無冰過神寓，聞?wù)劥耸拢廊徽邪榍巴?，卒以蹇步止于山腰一逆旅中，向女居停假邯鄲枕，高臥而還，竟不能一登絕頂，今且傳為趣語。甚矣濟勝之難喜。
二五一、文人絀于治生，已成通病，然未有如程魚門之甚者。魚門累世以鹽莢起家，乾隆初兩淮殷富，程家尤豪侈。君兄弟三人，接屈而居，延接賓客，筵淤無虛日。罄資購書五萬卷，又好周戚友，求者必應(yīng)，不求者或強施之，顧付會計于家奴，任盜侵了不勘結(jié)。以此家益落，負券山積，勢不能支。晚乞假赴陜，將謀之畢秋帆，為歸老計。時酷暑，索逋者呼噪隨之，君已衰老，乘弁棧車，行烈日中，頓撼，復(fù)飲食失節(jié)，未抵陜即病，至中丞署十一月死。歸葬恤孤，皆中丞一人任之。覃溪挽詩云：“載書西笑尚游遨，半世聲明苦太勞。白璧琢成功更粹，黃金散盡氣仍豪。”蓋能知其生平者。君有《寄答楊二監(jiān)云》云：“阿堵夙所嗔，恬不理家事。要知此游宦，遂作避債計。吟哦殊未已，薪米紛告匱。儒冠果誤人，書史姑廢棄。拙辭叩誰門，引領(lǐng)冀稱貸。迫我以困難，阻我所樂易。轉(zhuǎn)頭望江南，一瓦覆何地。遑遑念阿兄，孑孑憐孱弟。家門久衰謝，蘭艾虞芟蘿。君知我最深，前策曷煩置?！庇帧镀鎽焉岬堋吩娫疲骸坝曜钍秦毤壹?，乞福終疑冷灶神?！苯钥梢娖淝鍥r。惟魚門以富室而降為簍人，卒至于饑驅(qū)道路，憔悴以終，如以許魯齋學說繩之，則操術(shù)之疏，或亦無庸為諱也。趙甌北挽王西莊詩，有“牙籌不廢手親持”之句。西莊頗講封殖，居官亦乏清譽，當時議者頗多。甌北此詩，洵為實錄。余意魚門之疏闊，與西莊之鄙吝，一失太過，一失不及，論者以為何如？
二五二、魚門登第葚晚，朱笥河為其座主。君《送笥河先生視學安徽》詩所云“昔友今吾師，敦勉在行誼”者也。笥河督皖學，其李鐵拐斜街宅，屬魚門居之，且以書籍見付。君賦《移居詩》，有“首冬旌節(jié)出江淮，特遣攜家宿舊齋?；ㄊ铝鶗r環(huán)近砌，市聲三面出斜街”。又云“鰭粥于斯感公甚，更無人索賃租頻”。皆紀此事，亦見昔賢之風誼矣。
二五三、隨園有《撫孤行》，為畢尚書作者，余最喜誦之。文曰：“我聞郭代公，四十萬緡脫手空。又聞魯子敬，指千困粟作投贈。此皆周恤生前朋，不如畢尚書待死友有深情。諸公聽我《撫孤行》。（一解）新安魚門子，姓程字蕺園。平生著述千萬言，重仁襲義人稱賢。只有作家二字天性短，玉卮無當不能盛一錢。食翰林俸，逋負如山。長髯拂拂兩眉皺，急走西方求佛救。（二解）彤彤徂暑，乘弇棧車。烈風燒其心，炎風炙其軀，行年六十胸煩紆。望見畢尚書，當作菩提如。尚書迎入南衙居，只道故人來，不圖新鬼俱。奄然一病遽萎化，瞑目而去片語無。（三解）尚書親視含殮，泣下數(shù)行，褊拊為藉干，袒免為喪服。三桃湯，五谷囊，一一布置加周詳。柳娶駢羅，羽葆輝煌，送東靈輛白下葬，旁人嘖嘖相夸張。道如此，異鄉(xiāng)死，哀榮勝故鄉(xiāng)。（四解）死者樂矣，生者哭矣，孤兒曾無凄宿矣。尚書聞之又買屋矣?？赡紊袝俅罅?，孤兒居建業(yè)，昏夜乞水火，鞭長莫能及。魚門平日交滿海內(nèi)空紛紛，誰管東里西華冬日猶衣葛練襄。如枚百輩何足數(shù)，只能代為躅足仰望高天云。（五解）闖然明駝千里來，黃金百鎰光皚皚。交與桐城俠士章淮澍，替主進，替營財。但許取子不取母，十年以后交兒手。（六解）七月二十四日，隨園風和，章公挈孤兒，載酒相遇。作畫紙券，唱《得寶歌》。頃刻金城千萬丈，崽子縐孀得依傍。（七解）滿堂賓客，額手再拜。不信當今，古人尚在。一叟無言搔白頭，招阿遲來笑不休：而翁縱死汝無憂，汝不見翠尚書，風義高千秋?！彪S園此詩，情文悱惻，可以風世，直可作一篇紀事文讀。阿遲，隨園晚歲所舉子也。
二五四、蘇子美作《春醒詩》云：“身如蟬蛻一榻上，夢似柳花千里飛。”歐公見之曰：“子美可念。”未幾果卒。賈秋壑《甲戌寒食》云：“寒食家家插柳枝，留春春亦不多時。人生有酒須當醉，青冢兒孫幾個悲。”明年以謫死。兩人雖品格不同，而事極相類。又楊叔喬京卿銳，世所稱六君子之一也。戊戌春間，雅集江亭，分作詩鐘。京卿所作為“來”“本”二字五唱，云：“抽刃我思來歙壯，橫刀人詫本初雄?！币粫r服其工切，其后果及八月之難。易哭盒曾為寶融言之。近如周泊園《贈師鄭吏部》有句云：“乘風欲去坡公老，臨水將歸楚客悲?！比艘嘣屍涫掗剩磶姿鞖w道山，亦可異矣。
二五五、“柳絲不系玉蹄朋，拗作長鞭去路賒。春色也隨郎馬去，妝樓飛盡別時花?！贝思味S陶庵先生淳耀詩也，先生湛深經(jīng)術(shù)，大節(jié)凜然，蓋不愧古人所謂鐵石心腸者。而其香奩之作，艷麗如此。兒時甫解吟詠，先君子即舉以相告，并有一絕句詠之，惜遺稿不存，今亦不能默誦矣。楹書猶在，追憶泫然。
二五六、言情之作，賢者不廢，以詞害意，殊為無取。趙清獻有“春窗惱春思，一枕杜鵑啼”之句，司馬溫公有“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之句。范文正公詞，有“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之句。韓魏公詞，有“愁無際，武陵凝睇，人遠波空翠”之句。林和靖詞，有“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之句。此在昔賢不過偶一為之，亦陶庵先生之例也。后生小子品格學問不如數(shù)公，藉口風懷，競趨縟靡，此豈風人之旨哉！
二五七、陶庵工為制藝，兒時即習誦之，其詩亦卓然大家?！端膸炜偰俊贩Q其“渾雅天成，絕無懦響”。竹坨則謂其“不惑于楚人之咻”。蓋先生承王李鍾譚余派之后，去之若浼，集中《和陶》、《和蘇》、《詠史》諸詩，多見道之言。近體亦不廢唐音?！栋兹铡吩疲骸鞍兹展皇荩嗵觳粡?fù)高。頹垣無鼠立，廢壘有狐嗥。亂過民生賤，兵殘賊勢牢。遺黎相對語，毛發(fā)尚騷騷。”《送張子石再游江右》云：“江介鶯花自接連，峭帆何處認歸船。瀧分上下元同歷，月照悲歡已再圓。孤舫雨聲溫昔夢，高樓春思入新篇。憑君莫憶離群者，漸負匡廬又一年。”以詩格論，頗似亭林。
二五八、康節(jié)自言“四不出”，謂大寒、大熱、大風、大雨也。放翁《春日雜興云》：“四十余年學養(yǎng)生，誰知所得亦平平。體孱不犯寒時出，路濕常尋乾處行?！蔽糍t恒德，殊不可及。《復(fù)齋漫錄》記孔侍郎朝回遇雨，避坊叟廩下。叟延入廳事，烏帽紗衣，逢迎甚雅，因具酒鍛?？诪榻栌鸵拢旁唬骸澳澈铒L雨俱不出，未嘗置油衣也?！笨撞挥X頓忘宦情。此叟不傳姓名，殆亦有道之隱君子歟？
二五九、康節(jié)《林下》五首之一云：“老年軀體索溫存，安樂窩中別有春。萬事去心閑偃仰，四肢由我任舒伸。庭花盛處涼鋪簟，檐雪飛時軟布咽。誰道山翁拙于用，也能康濟自家身?！薄翱禎倍?，說得有神。余謂欲康濟斯民，必自康濟自身始。
二六○、郄超聞人欲隱，輒為辦百萬貲，代置居宅。在剡為戴安道起宅甚精。王宣徽為康節(jié)構(gòu)宅三十間于天津橋南。富鄭公復(fù)為置園宅南，多水竹花木之盛。陸平泉、董玄宰為陳眉公筑讀書堂于小昆山。昔賢盛事，豈見于今。幾輩饑驅(qū)，寧忍深責。海藏有《詠郄超詩》云：“丈夫杰然如系囚，自短猶堪歸隱邱。人間郄超不再得，縱有高隱誰當收。當時戴公剡中宅，精整乃與官舍件。辦貲百萬意奇絕，未用夷跖窮推求。咄哉傅約隱不果，慎勿輕詆渠非優(yōu)。從來酸寒痼山水，焉取名節(jié)驕王侯。土人初愿衣食足，鬼神靳汝甯相酬。嘉賓可作吾可隱，買山豈畏譏巢由?！鄙w有嘅乎其言之矣。
二六一、湔江王澤山（再咸），蜀中孝廉，以能詩于咸同間有名京師。其鄉(xiāng)人趙沅青給諫、李申甫方伯、李眉生廉訪、范云室太守、朱眉君舍人、李芋仙刺史，均與之善?？投枷聨锥?，尤多唱酬之作。顧遺集舛訛雜出，妄人或有竄易，已非廬山真面矣。蜀友謂君為人仿儻有奇氣，詩亦似之，比于瓶水齋、煙霞萬古樓，殆無遜色。摘錄其《蘇臺柳》絕句云：“豌地長條復(fù)短條，柔情無那客魂銷。飄零剩有東君在，綠到吳淞第幾橋?！薄扒嘞嘧影组T烏，夢裹聲聲喚鷓鴣。一夜載人何處去，秋風已渡女兒湖。”“千金寶塊百金裝，大道青樓夾路長。聞?wù)f門前堪系馬，紅兒爭唱《羽林郎》。”“斷岸如山浪打舟，片帆望斷海東頭。阻風中酒年年事，費盡黃金只買愁?！薄澳蠘呛嵐谋睒歉瑁瑴I落君前喚奈何。種出一雙紅豆子，相思他日是誰多?！薄捌几q有再生緣，飄去飄來鎮(zhèn)可憐。付與人間買春色，東風百萬水衡錢。”皆可譜入樂府者。《馬嵬題壁》云：“馬前一死戰(zhàn)兵東，緩敵真輸?shù)叵轮摇＼囻{得西靈武北，中興應(yīng)首女兒功。”此與隨園“《唐書》新舊分明在，那有金錢洗祿兒”句，同為玉環(huán)雪冤，亦論史之別開生面者。
二六二、袞甫詩余既錄入詩話，頻年寫示，近作尤夥。海藏亦嘆其詩境孟晉，余馳書告之。袞甫覆扎，有“欣幸之懷，如登上第”之語，固是詞流佳話，亦見氣類之感獨深。比示海藏，相與拊掌。又書中間道致力為詩之甘苦云：“弟之好訓故詞章，第不能為詩。及官京曹，與鄉(xiāng)人曹君直、張隱南、徐少璋諸君往還，始從事昆體，互相酬唱。爾時成見甚深，相戒不作西江語，稍有出入，轍用詬病。故少壯所作，專以隱約縟麗為工。久之亦頗自厭，復(fù)取荊公、山谷、廣陵、后山諸人集讀之，乃深折其清超遒上，而才力所限，已不復(fù)一變面目。公試觀吾近詩，略可見其蛻化之跡”云云。實則袞甫詩境，近年固已銳變，隱約清超，殆兼有之。海藏于袞甫為父執(zhí)，袞甫自云為童子時，則鋪其謁沈文肅祠等詩，心竊好之。文肅祠在南京龍蟠里烏龍?zhí)渡?，海藏集《沈祠詩》云：“一見斯人悵永藏，病中猶自意堂堂。流風可但興吾黨，后起誰當望雁行。入幕往曾依肅毅，游吳晚及接忠襄。若憑目擊評風節(jié)，公論年來有短長?！贝死嫌谙掏T賢中，尤心折文肅，詩為文肅作者亦特工?！赌暇┕?jié)署西園》云：“當年弱冠過江初，雙檜姿娑略憶渠。猶有園丁諳故事，夕陽閑話沈尚書。（自注：文肅宮館余此園。）”又《題文肅書扇》云：“不帶湘淮習氣來，眼中此老最崔嵬?！兜酪虮吠馊逅釟?，君實何妨喚秀才?！惫撍?，海藏或非阿好鄉(xiāng)人也?！盎聪媪暁狻本?，海藏蓋指末流之敝言之，或亦有責備賢者之意乎。
二六三、吳江金松岑（天羽），有《贈余杭汪旭初大令東寶詩》云：“君家伯子氣英妙，文采風流海外聞。交君又見詩格秀，落紙靄靄春空云。同綢《纟巂華》才縱逸，（薪春黃李剛侃著有《纟巂華閣詩詞》。）二妙亞出余杭門。（章太炎。）一朝去攝余杭宰，吟詩咀噱官不尊。道書洞天三十四，大滌之山離世塵。君才合知洞霄宮，（君新茸洞霄宮。）衙參牒訴非其倫。招游大滌不克往，為我十千貰得余杭春?！毙癯?，袞甫之弟也。洞霄宮為余杭名勝。顧主者以與臨安接界，時涉構(gòu)訟。旭初宰杭日，集資新之，亦一段佳話。君詩學玉溪，詞學清真?！洞耗河懈小吩疲骸凹氂昶ㄓ炙痛?，遙情幽意兩難申。不知鏡襄添華發(fā)，但覺尊前少舊人。青鳥幾曾傳別恨，啼鵑空自垢芳辰。余香儻得隨風播，何惜微軀作塵?！庇帧都年悗熢碧谩吩疲骸巴山挥H得幾人，與君心跡最相親。謫仙才調(diào)真無敵，玄宰丹青更絕倫。江海常愁歸夢阻，干戈不礙寄書頻。只今柿葉翻時候，萬里廣風獨愴神?！痹娮饔诿駠荒?，末二句用義山詩意。蓋旭初與師曾均曾有微之之戚。袞甫見之詫曰：“何其蕭槭類挽詩耶？”越一年而師曾卒，又不啻讖語矣。君古體多出入鮑謝，與季剛交期極篤，故世論目為“余杭二妙”云。
二六四、介壽張筵，本非古澧。逮于晚近，競尚豪奢，酒肉朱門，識者所恫。囊見施愚山《生日譙客詩》云：“庶類皆吾徒，好生帝所與。鋒刃更相尋，殺機簇鼎俎。一筵殄群命，所甘能幾許。口腹成江河，橫流不可御。割鮮日狼藉，歡娛變辛楚。味多禮數(shù)煩，偃傻?？椭?。何如真率會，高譚送芳醑。五簋與三釜，儉德有成矩。我久戒特殺，賓至時一舉。蔬茗佐肴核，隨興命歌舞。及我所生日，劬勞念父母。蚤孤養(yǎng)不逮，摧心淚如雨。吾既愛吾生，彼拒甘就釜。臨縛爭哀鳴，札札相告語。未死神已泣，（見坡公《戒殺詩》）。斯言觸肺腑。寧敢佞浮屠，饕餮憐盡取。蘋藻薦神明，至敬非簋籃。百拜告嘉賓，同心勿我吐?！庇嘞财淝槲纳顡?，已補錄《童蒙養(yǎng)正詩選》中。旭城張文端，于生日移設(shè)梨園宴親友之費，制綿衣?以施饑寒，事見《聰訓齋語》，亦可師法。吾友聶云臺（其杰），于其《家言》旬刊中，力倡生日素食之說，海內(nèi)人士，感動尤多。近讀匏廬丈《題固始吳亦?先生生日家誡冊》，其末段云：“子輿論遠庖，東坡戒止食。靄然仁者言，遐哉君子澤。世俗踵事華，稱壽亦其一。未知誰濫觴，末流益縱佚。祝延特其名，獻賄乃其實。降辰皆甫申，考行成嬌跖。大官日恣睢，下走爭?削。累累冰山錄，孰非民膏血。生靈尚煩冤，物類更奚恤?！庇靡馀c愚山同。而箴砭頹流，彌為切至。風氣轉(zhuǎn)移，士夫有責，矧今日物力凋殘，尤非昔比，還淳返樸，?其時乎。
二六五、寧海章一山同年?┪，曩在春申，過從甚數(shù)，唱酬遂多。自Т神山，頻枉書翰，余寄詩有“笑我冥鴻淹倦羽，感君雙鯉越重溟”之句。君次答云：“新愁往事殘舂夢，異地同袍兩賓星。何日乘槎返霄漢，相將街石塞滄溟。故人幾輩先埋碧，微尚他年付汗青。一樣飄零家國恨，聲聲杜宇那堪聽?！焙Ｍ庾x之，益感離索，“故人”句謂陸蕭山父子也。余在滬曾編《上海租界問題》一書，君題一律云：”中朝大老一官罷，八十年前地已租。使者九能絕域語，江干一角督亢圖。爭成鷸蚌翁終利，箴到膏盲病未輸。我愿邦人鈔萬本，東隅失去補桑榆。”今此書涵芬樓已再版行世，或不止鈔萬本矣。所謂鷸蚌之爭，方且較前尤甚，將勿為漁翁竊笑于旁乎。海上耆舊，漸等晨星。君久負清名，國變后彌厲高節(jié)，至可敬也。
二六六、西山靈光寺，舊為金元鉅剎，翠微公主塔在焉。山泉為各寺冠、自石竇流出，承以一畝許之池，高柳叢篁，清流映帶，寶竹坡少時讀書池上。廬已久毀，今惟端午橋所建歸來庵尚存，乃一寺最佳處也。?庵先生《題石詩》云：“嚴腰已漶題名墨，池水應(yīng)憐縐面人。約略老坡眠食地，卻從榛莽告晁秦?！弊宰ⅲ骸安⑹臼z、畏。”蓋兩君均竹坡典閩試所得士。石遺亦有《池上待月詩》云：“寺后孤峰冠翠微，畫師偏喚虎頭癡?？丈酱氯?，凈土惟存一畝池。螢火荷香深碧里，流泉石竇細鳴時。坡公百宿題詩處，桑海茫茫愴寤思?！备孤?lián)用漁洋詩意，寫景逼真。余曩游，尚于嚴腹見?庵題墨，近聞亦漫漶不可辨矣。
二六七、江搜叔集中，為彭表丈作者甚多，《答見懷里居之作》云：“未識家園樂，嘗知行旅愁。此生堪自斷，于世本如浮。長者遙相憶，新詩難卒訓。惟應(yīng)今夜雪，催夢到皇州?！迸碇^長州彭文敬公詠莪（蘊章）也。詠莪既卒，?叔為詩哭之，有句云：“薦士不徹天，時也我有命。終感廿年知，心親非貌敬?！鄙w知己之感深矣。詠莪有《松風閣詩鈔》，《歲暮奇懷?叔里居》云：“白雪光中逼歲闌，故園高臥十分寒。閑鷗有夢還鄉(xiāng)穩(wěn)，獨鶴無棲得食難。不見軒車過陋巷，曾攜書劍度危灘。何時重與論經(jīng)詁，更似閩山舊日歡。”又《題?叔集道堂詩》卷云：“盤硬昌黎句，翻新山谷詩。兩賢生異代，只手在今茲。刮目三年學，傾心一字詩。夢中誰授筆，使爾冠當時。”又序?叔詩云：“古體皆法昌黎，近體皆法山谷，無一切諧俗之語錯雜其間，可傳于后而不適于時”云云。?叔不能諧俗，憔悴以終，身后之名，久而彌永，士固不必以適時為得計也。
二六八、梁家園在北京虎坊橋之西北?！恫栌嗫驮挕罚骸包S藏嚴民部屬梁家園，積水到門，顏其房曰半房山。后有疑野亨、朝爽樓，前對西山，后繞清波，極亭臺花木之盛，游人竟夜泛舟忘返。、王橫云有《宋荔裳招飲梁家園詩》云：“半頃湖光搖畫艇，一簾香氣撲新荷?！睗O洋有《過梁家園憶昔游詩》云：“此地足煙水，當年幾臥游。”李雨邨（調(diào)元）寓此，筑看云樓，有“襤外遠山排闥繞，樓頭積水當湖看”之聯(lián)。皆可想見煙水游觀之盛。詠莪集中，有為梁家園作者，自注：“讀葦間叔父遺詩，盛稱梁家園風景清幽，每攜客游覽，時乾隆六十年前事。今其地已成穢區(qū)?！薄陡匈x》云：“我居此地已八年，不聞左右有林泉。前賢探幽每到此，招邀詩客停吟鞭。詩中盛稱壽佛寺，喬木蒼秀依梁園。小橋流水抱曲徑，清磬一聲心曠然。今來此地一憑眺，寺門古樹寒鴉噪。荊榛深處號穢區(qū)，佳客尋芳豈肯到。”是詩作于道光丙午，數(shù)十年間，景物變遷如此，亦可慨也。李越縵《日晡過梁家園詩》云：“日落軀車過，荒園尚姓梁。夕光生磧水，秋意眷疏楊。橋小人聲聚，原空馬影長。當年游宴地，裙屐繼漁洋”。今日廬舍櫛比，已成鬧市，即積水疏楊，亦渺不可得，追憶承平影事，益觸夢華之思。
二六九、黃山谷詩云：“馬酡枯萁喧午夢，誤驚風雨浪翻江。隨園謂“落筆太狠，遂無意致”。張廣雅《白日一首示樊山》句云：“夢爭王室煩驚醒，櫪馬依墻舵斷萁?！闭f出山谷，而意致卻佳?！锻瑥埨K庵訪僧心泉，因與同游南洼》云：“此際蠛鞅盡擺脫，何異枯僧揩馬疥。”意境亦在呂黎山谷之間。又《詠顧祠雙松》云：“儼如魯兩生，偃蹇不可招?！苯约丫湟?。
二七○、放翁《游修覺山寺》云：“山從飛鳥行邊出，天向平蕪盡處低?！比粢运资譃橹阍啤傍B從山邊出”，更有何味。又《月夕詩》云：“開戶滿庭雪，徐看知月明。微風入?yún)仓?，?fù)作雪來聲。俗塵不待掃，凜然肝腑清。邨深無漏鼓，鶴唳報三更。”以雋語寫幽致，在劍南集中，最為僅見之作。有謂此詩前四后二，平仄都協(xié)，頗似律體，中二句雜以古體，于律似覺未合者。豈知興到之作，正以亂頭粗服見長也。
二七一、放翁《示友詩》云：“道向虛中得，文從實處工。凌空一鸚上，赴海百川東。氣骨真當勉，規(guī)模不必同。人生易衰老，君等勿忽忽?！薄拔膹膶嵦幑ぁ币徽Z，乃甘苦有得之言，非如漁洋之偏于神韻也。漁洋《雪后懷家兄西樵詩》云：“竹林上斜照，陋巷無車轍。千里暮相思，獨對空庭雪?！币饩秤膭?，何讓古人，然移作他人奇懷西樵，亦無不可。又《真州懷西樵》云：“依然山郭與江樓，長夏蕭條只似秋。十里香生芰荷水，亂蟬聲送木蘭舟。試尋戰(zhàn)壘連京口，無數(shù)云山指石頭。曾與坡公吟賞地，對床風雨戀真州?！比壮齾s坡公二字，切合兄弟外，余亦可移贈他人。大約漁洋言情之作，皆乏至性流露。其悼亡詩又何嘗不然，前賢已有議者。余《題濟寧許佩丞自讠巽亡室事略》云：“漁洋悼亡詩，頗嫌詞太褥。情至文自佳，語語皆實錄。”著眼實字，語本放翁。
二七二、作詩最忌沿襲，然亦有點化古語，更見精采者，徐陵《鴛鴦賦》云：“山雞映水那相得，孤鸞照鏡不成雙。天下真成長會合，無勝比翼兩鴛鴦?！鄙焦取额}畫睡鴨》云：“山雞照影空自愛，孤鸞舞鏡不作雙。天下真成長會合，兩亮相倚睡秋江?！蹦┚渲?，更軼原作。海藏有《和月蝕詩》云：“盧韓涕泅立中庭，欲磔癡墓刃未靈。吾道正悲失光耀，天梯何路上青冥。春秋書食雖無月，嘰虱輸忠詎不經(jīng)。少待碧穹吐寒彩，為君收卻撇沙星?！比拙阌糜翊ā对挛g詩》句，而以點化出之，彌見能事，且是類題目，發(fā)揮已盡，如此作法，亦相宜也。
二七三、錢塘張仲雅（云墩），自號簡松居士，蓋慕袁簡齋、趙云松兩詩人也。所著有《簡松草堂詩集》，冷雋清新，卻不甚似袁趙。謁選京師，寓萬明寺，作《衤集興八首》云：“客里情懷不當春，粥魚茶版寄閑身。一雙燕子歸來晚，翻笑長安閉戶人?！薄帮L光如此我何堪，吹面塵沙亦自甘。不愿落花微雨好，對來生怕似江南?！薄笆障嚯S看海棠，隔年又復(fù)見丁香。棗花寺里人如皚，一樣紅塵未是忙?！薄皸罨ńK日各西東，舞遍風前幾萬重。忽地成團共飛去，始知人世有相逢?！薄白鴣碚вX氣??，新綠當窗影漸深。我與芻尼同作客，書長消受一庭陰?！薄凹娂t駭紫足風流，到處尋芳興轉(zhuǎn)幽。惟有城西馬都諫，八千長閱樹春秋?！薄傲秩杖兆咻p車，輸與儀曹蔡浣霞。橫砌落英三尺厚，風亭如雨撲藤花?！薄傲鲏m冉冉凝窗霧，香篆沉沉鎳帳煙。昨夜春寒如水過，盡牽歸夢上吳舷?！庇囝H喜誦之。
二七四、杭州西湖湖濱，別莊林立，甲于東南。而吾友劉問芻（學詢）所居，尤擅園林之勝，即世所稱劉莊者也。君久作厲公，靜觀世變，憂時感事，托諸詠歌。丙寅冬有和余柬游雜詩十首，錄其二云：“年年避地滄州臥，辜負黃花幾度開。畢竟西湖拋未得，不辭風雪夜歸來?！薄靶憋L細雨雪霏霏，欲破春寒酒力微。滿地落紅天不管，水云深處掩雙扉?！庇帧段斐饺巳湛煅┖笠姂洝吩疲骸叭巳疹}詩奇故知，陽春白雪愧新詞。平吳入蔡烽煙息，為賦泉明歸去辭?！笨梢砸娖涓咧?。君別字西湖水竹居士，其近狀余友韓次君每為言之，蓋向往非一日矣。
二七五、無錫孫寒崖（道毅），乃南湖生平最弊之詩友。余每誦其詩，輒想見其為人。曩客神山，南湖以君兩律寫示，《浦口戌樓有憶》云：“哀樂中年兀自傷，亦知事業(yè)轉(zhuǎn)荒唐。天涯芳草又春色，江上青山老夕陽。落葉蕭蕭登北固，采菱泛泛下南塘。疏星簾幞初涼夜，何處銷魂不斷腸。”《扶病攜姬人泛橫塘有寄》云：“減盡腰圍瘦不支，又間蕭鼓日斜時。閑云野鶴逝將老，落木哀蟬有所思?？諒?fù)殷勤接桃葉，可憐憔悴泣楊枝。石湖煙水微茫甚，嫡亂吳娘《月子詞》?！睍r君之《寒崖集》尚未行，嘗鼎一向，已知全味。
二七六、盱眙吳仲倦制軍棠，以淮右宿儒，起家大令，督漕袁浦，開府蜀中，學道愛人，流風未沫。制軍帥蜀八載，與張廣雅學使、薛覲文侍郎議建《尊經(jīng)書院》，成就甚夥，并創(chuàng)刊書局，津逮藝林，海內(nèi)稱盛。所著《望三益齋詩集》，有《公余》、《燼余》、《歸田》各卷。黃翔云廉訪之，稱其“蘊抱宏深，宅衷悱惻”。魯通甫則謂其“以沈郁跌宕之懷，處家國艱難之會。由中之言，佇興而動，非徒以詞采聲律見長可比”。亦篤論也。集中《聽雨》云：“兵燹西南喚奈何，東南畫肪自笙歌。金閶蓬背蕭蕭雨，不及江淮涕淚多”。《自題抱經(jīng)圖》云：“卅年宦轍苦奔馳，蠹簡陳編是我?guī)煛０差D此心無別法，一經(jīng)手到去官時?！薄秳e泛月舫》云：“繞郭江流走白沙，一航安穩(wěn)出三巴。朱魚孔翠增留戀，何況窮檐十萬家”。蜀人于制軍去思獨切，書院諸生，均為詩送之。廣雅贈別詩中所云“春水方生公去時，萬民戀母士戀師”者也。又云“西蜀安危仗才杰，花縣相公曾持節(jié)。武功才竟未修文，前哲遺憾待來哲。譬如病后須淖糜，公以寬大蘇瘡痍”。花縣謂駱文忠，廣雅初以癸酉主試入川，旋簡學政，《輔軒語》、《書目答問》等書，均在蜀時作。
二七七、《望三益齋集》中又有《和少荃觀察丙辰明光題壁詩》二律，亦佳。中有“可憐戰(zhàn)骨多新鬼，無那窮途半故人”及“眼看滄海竟成塵，同此鄉(xiāng)關(guān)潦倒身”之句。時制軍亦未顯也，文忠原唱，前已錄入，其《戊午七月廬垣再陷，重過明光，追步原均》見示云：“猿鶴蟲沙跡已塵，見幾悔不早抽身。破家奚恤周嫠緯，贈策多魯子?。蜀岫愁云自終古，梁園詠雪又何人。憤來快草陳琳檄，顰鼓無聲暗愴神?！薄皢紊蓝虅ψ呓?，飄泊王孫泣路隅。大漠風高秋縱馬，故山月黑夜哌烏。治軍今有孫吳策，籌餉誰為管葛徒。閉口莫談天下事，鄉(xiāng)關(guān)回首重躊躕”。制軍和詩有“田橫本自多奇客，劇孟還應(yīng)訪博徒。聞?wù)f義團能殺賊，官軍何事重踟躕”之句。文忠又再疊前均贈之云：“江呂諸公骨作塵，鄉(xiāng)邦扶義仗君身。危赤手支三載，饑歲仁恩賬百?。天子知名淮海吏，蒼生屬望澗阿人。眼前成敗皆關(guān)數(shù)，留取丹心質(zhì)鬼神。”“浮生萍梗泛江湖，望斷鄉(xiāng)園天一隅。心欲奮飛隨塞雁，力難返哺戀慈烏。河山破碎新軍紀，書劍飄零舊酒徒。國難末除家未復(fù)，此身雖去也踟躕?！睍r翁帥新接撫篆，勝帥授欽差大臣，皆廬郡陷后事，故文忠詩有“河山破碎”之語。各詩皆沈郁悲壯，前輩事業(yè)，胥自網(wǎng)心衡慮中得來也。
二七八、牢愁之語，不可入詩，非獨胸次廣挾，于詩見之，即一生通嗇，亦可預(yù)卜。東野云：“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币似湟簧坏谝印Ｏ闵皆疲骸盁o事日月長，不羈天地板?！笨倒?jié)云：“靜處乾坤大，閑中日月長?！贝耸呛畏N氣象，亦可見其所養(yǎng)。今人有盛年美宦，動輒嘆老嗟貧者，余所未喻。
二七九、貴池即古秋浦，為唐賢杜樊川游宦，李青蓮寄寓之地，張佑、杜茍鶴、伍唐?、殷文?之故里。歷代文人，后先輝映，指不勝屈；而山水清佳，亦為東南之冠。青蓮當日由宣城流寓到此，集中載《秋浦吟》各詩，地名如水車嶺、清溪、大東樓諸境，皆距城二三十里；而齊山杏花邨，毫無題詠，豈足跡所未到耶？邑人方云耕大令汝霖詩云：“流寓宣州過九華，入秋浦境興猶賒。近城獨少驚人句，孤召西郊賣酒家?！薄八噹X接上清溪，秋浦行吟路不迷。搜遍齊山名勝處，謫倦何以未留題?！饼R山距池城南門三里許，以唐相齊映得名。山上舊有翠微亭，取牧之《九日登高》詩意，所謂“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者是也。武穆《翠微亭詩》：“經(jīng)年塵土滿征衣，得得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觀未足，馬蹄催趁月明歸?！毕鄠魑淠略v軍于此。顧詩尚存石刻，亭之舊址，日就傾圯。民國戊午，方云耕輸資修復(fù)，海內(nèi)為詩張之者頗多。周玉山丈詩云：“翠微亭上俯遙岑，云樹層層入望深。千石欲飛騰羽翼，萬峰清影逼衣襟。滄桑猶指先賢宅，生殺難明造物心?？展燃帕塞[鶴遠，蛩然誰嗣后來音?！薄皽嫔！币宦?lián)，蓋有懷宋華子西殿司、明黃文貞侍中諸賢也。哲嗣息庵，亦有詩云：“清娟風物愛池州，修竹家家碧玉流。待得南湖春水綠，一川鵝鴨傍歸舟?！鳖H能寫出江鄉(xiāng)風景。
二八○、南宋詩人，以楊陸范三家首稱。同時有蕭藻海尤袤，皆以詩名，與之相埒，而遺詩湮沒不傳。間有傳者，亦等之叢殘，無人論列。顯晦之殊，不圖至此，良可異也。按楊誠齋《序千嚴摘稿》云：“余嘗論近世之詩人，若范石湖之清新，尤梁溪之平淡，陸放翁之敷腴，蕭千嚴之工致，皆余之所畏者。”故一時有尤蕭范陸之稱。千嚴一字東夫，三山人，初與誠齋同官湖湘，后止于福建帥參，方虛谷云：“使不早死，雖誠齋詩格，猶出其下?！苯资藮|夫之，其自序詩云：“尤延之為余言：近世詩人，喜宗江西，溫潤有如范致能者乎？痛快有如楊廷秀者乎？高古如蕭東夫，俊逸如陸務(wù)觀，是皆自出機軸，直有可觀，又奚以江西為？”觀諸賢之極意推服，必非浪得大名者比也。東夫詩不多見，《次均傅惟肖》云：“竹根蟋蟀太多事，喚得秋來籬落閑。又過暑天如許久，未償詩債若為顏。肝腸與世苦相反，嚴壑嗔人不早還。八月放船飛樣去，蘆花叢外數(shù)青山。”項聯(lián)紀曉嵐譏其粗野，然五六卻佳句也。《立春》云：“半夜新春入管城，平明銅雀綠苔生。浮澌把斷東風路，訴與青州借援兵?！庇帧兜窃狸枠恰吩疲骸安蛔魃n忙去，真成浪蕩游。三年夜郎客，一拖洞庭秋。得句鷺飛處，看山天盡頭。猶嫌未奇絕，更上岳陽樓?！庇帧盎娜虏蝗馕叮⑴c瓜茄倚閣休。造物于人相補報，問天賒得一山秋?！本姟对娙宋逍肌?，殆所謂高古一路者。
二八一、延之一字遂初，其詩見于《詩人五屑》者，《寄友人》云：“胸中襞積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語無?！庇帧杜_州秩滿而歸》云：“送客漸稀城漸遠，歸途應(yīng)減兩三程?！庇钟性疲骸叭ツ杲匣模弥疬^江北。江北不可住，江南歸未得?！辈恢晤}也。此外《贏奎律髓》，載延之詩獨多?！秳e林景思》云：“論交卻恨相逢晚，別袂真成不忍分?！薄端蜅畲蟊O(jiān)誠齋解組西歸》云：“為郡不知歌舞樂，憂民贏得鬢毛斑?！薄逗Ｌ氖㈤_》云：“曉妝無力燕支重，春醉方酣酒暈深。定自格高難著筆，不應(yīng)工部總無心?！薄秳⑼吞锬箟压?jié)亭》云：“后生無復(fù)知前輩，故老猶能說長官?！薄对伱贰吩疲骸疤依钫娣舒?，松筠共老蒼。”《梅花》云：“索笑幾回驚歲晚，相思一夜繞天涯。”《落梅》云：“五夜客愁花片里，一年春事角聲中?！薄都孜绱呵暗醚吩疲骸懊分Χ褋嗠y尋尊，萱草侵凌不辦苗。殘甲敗鱗隨處是，被誰敲折玉籠腰。”以詩格論之，殆亦不后南宋諸子。方虛谷云：“遂初詩，其孫藻?？卸儆诒?。余得其家所抄副本，頗有訛誤。”在當時流風未沫，且已有此感嘆，年湮代遠，零落可知。文人身后之名，固亦有幸有不幸哉。
二八二、溧水濮青士（文暹），吳中老名士，久官刑部，以風節(jié)自見。出守河南，所至有聲。晚居金陵，擅園林觴詠之勝。所著《見在寵》集，散原序之，謂“天才照爛，悱惻而委備。蓋于昔賢遺軌，雅近元白者”。滿州震在廷（鈞）出君門下，集中有《別在廷詩》云：“縱難重聚幸生離，此后光陰好護持。我輩行臧無不可，天涯歌哭有誰知。東南山色青何用，衰病頭顱白己遲。自在中流真羨汝，落花風里掛帆時?！痹谕兒笠酌刺圃匾?。又《松寮閣小憩》云：“僧窗便是好行窩，有夢無塵更不波。大供養(yǎng)宜學閑嫩，小勾留亦悔蹉跎。此中壽命惟松石，歸去風流也薜蘿。何用山林分半席，自修清福近來多?！币嗉选?br />
二八三、濟南城外，有佛峪、龍洞、千佛山、開元寺諸勝，而佛峪紅葉尤佳。青士曾為詩張之云：“秋霜勝春風，一夜成陽谷。山氣酣于酒，醉痕滿大麓。夕陽助乾紅，冷露洗零綠。貼地騰野燒，擎空燎庭燭。矮屏圍琉璃，高柯綴瓊玉。青女工作態(tài)，金神失嚴肅。移來燕支山，山鬼媚膏沫。茫茫大色界，乃在寒山曲。更有壞色衣，掛之古錦幄。妍媸奚暇評，石室盡金屋。佛門真富貴，功德亦眼福。停車艷所遭，坐愛意未足。把臂誰入林，遑顧桑三宿。若比梨花云，春夢未免俗。豈知絢爛極，平淡歸幽獨。空翠千萬株，老柏絕樵牧。肯貪轉(zhuǎn)瞬間，凍霞生減速。自笑分別心，乃寄閑草木。乳泉幸可品，（寺有乳泉。）洗心先洗目。題紅酬山靈，詩稿已滿腹?！狈鹩嗨吹?，讀此轍動蹇裳之思。詩亦老筆紛披，故自可貴。又濟城東門外，有地名北園者，邨樹蔥蒼，溪沼回環(huán)，寬約千畝，藝荷最盛，亦見青士詩序中。
二八四、題壁詩殊不易覓佳者，隨園極稱良鄉(xiāng)旅店題壁詩云：“滿地榆錢莫療貧，垂楊難系轉(zhuǎn)蓬身。離懷未飲常如醉，客邸無花不算春。欲語性情思骨肉，偶談山水悔風塵。謀生消盡輪蹄鐵，輸與成都賣卜人。”當時作者，僅署篁邨二字。隨園和其詩，有“好疊花棧抄稿去，天涯沿路訪斯人”之句。過十三年后，始在客座晤篁邨，方知姓陶名元藻，會稽諸生也。事見《隨園詩話》中。陶詩不多見，只此一首，固已傳唱旗亭。先君子平日尤愛誦之，故兒時習聞，亦能上口。昔龔定盒有《三別好詩》，謂方百川遺文、宋左彝《學古集》，其一即吳駿公《梅村集》也。詩云：“莫從文體問高卑，生就燈前兒女詩。一種春聲忘不得，長安放學夜歸時?！弊宰ⅲ骸叭呓杂诖饶笌ね鉄羟罢b之。吳詩出口授，故尤纏綿于心，每一吟此，宛然幼小依膝下時”云云。余于篁邨詩，殆與定盒有同感也。
二八五、顧黃公與杜茶邨齊名，且均與吾鄉(xiāng)龔瑞毅為文字忘形之交。茶邨集中，有《龔宗伯座中贈優(yōu)人扮虞姬》云：“年少當場秋思深，座中楚客最知音。八千子弟封侯去，只有虞兮不負心?！睋?jù)《考田詩話》，謂“宗伯招飲，演項羽故事，扮虞姬者固楚伶，坐客曰：‘楚人演楚事，茶邨楚人，請以一語贈之’，遂提筆書絕句，語關(guān)名教，不得以罵座少之?！庇嘀^如此曲解，既乖風人立言之旨，又沒兩家投分之真。茶邨有《紀懷詩》云：“合肥抱眾作，如懈百王谷。出之復(fù)精警，玄圃皆積玉。幽憂指誠深，歡賞趣彌足。呼我飛倦人，且慰窮途哭。以爾娩古賢，遙遙共一轂?！彼酝浦囟艘阏呱踔痢Ｖ褐?，情見乎詞。至《黃公》二律，則直為端毅辯誣矣：“天壽還陵寢，龍輛葬大行。義聲歸御史，疏稿出先生。浮議千秋白，余生七尺輕。當年溝冫賣死，苦志竟誰明”?！皯z才到紅粉，此意不難知。禮法憎多口，君恩許畫眉。王戎終死孝，江令苦先衰。名教原瀟麗，迂儒莫浪訾?！钡诙字^橫波夫人事，出語持平，不得以阿好少之。
二八六、漁洋司理揚州，《譙游紅橋詞》云：“北?烏清溪一帶流，紅橋風物眼中收，綠楊城郭是揚州。西望雷塘何處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澹煙芳草舊迷樓?！币粫r傳為絕唱，屬和遍大江南北，承平文譙之樂，至今譚及，齒頰猶芬。舒鐵云有《揚州衤集題》云：“吹簫乞食古風存，一笑看囊似少恩。誰寫紅橋修楔卷，故應(yīng)留待鄭監(jiān)門。（自注：乞者甚夥，殊減游興。）”余謂名跡凋殘，流亡滿地，瓶水此感，今昔所同。易哭盒《天橋曲》有句云：“滿眼哀鴻自歌舞，聽歌人亦是哀鴻。”亦此意也。然世變更可知矣。
二八七、法梧門有《三君詠》，謂舒鐵云、王仲瞿、孫子瀟也。三君皆才人，詩皆有奇氣。而鐵云《瓶水齋集》中《讀論語六十首》，新解頗多，在乾嘉作者中，固亦別開生面者。錄其一云：“武王曰人十，孔子曰人九。用九一陰生，見群龍無首。吾聞牝雞晨，能令玉馬走。何以此婦人，名并列功狗。漏天靈媧補，陰符元女守。舜妹始作畫，女狄始作酒。天子試匹夫，必用英皇耦。稼穡初生民，尚頌姜螈壽。人間娘祀蠶，天上姆居斗。古今數(shù)大事，不出婦人手。所以稱陰陽，陽陰則不受。亦無言牡牝，而但云牝牡。某月系每日，月先而日后。地天則交泰，天地乃否否。以數(shù)對較之，奇本不勝偶。以身近取之，左亦不敵右。名為實之賓，內(nèi)外定已久。揖讓變征誅，實皆由彼婦。妹喜與姐己，不幸逢其丑。太姒與邑姜，幸則享其厚。”此詩發(fā)皇陰教，左袒女權(quán)，在當時或為游戲之作，在今日則不幸言中矣。惜不及起作者于九原而質(zhì)之。
二八八、竹坡納江山船妓事，前已紀之。忍堪《杭州雜錄》之一云：“桐瀨江山九姓船，好姻緣是惡因緣。休官換得同年嫂，強勝郵亭一夜眠?！币嗉按耸??！巴晟保F云詩凡數(shù)見之，自注：“江船婦稱同年嫂者，向不解其名義。篙師為言，凡業(yè)此者，皆嚴郡人，蓋‘同嚴’耳。‘年’、‘嚴’南音無別?！睉驗樵娫疲骸爸恢K小是鄉(xiāng)親，誰識嚴陵亦故人。宋嫂羹湯調(diào)自好，吳娘歌曲聽誰真。紗窗掩雨眠雙槳，羅襪裁云印一塵。惆悵芳年有華月，幾錢能買此青春？”又《江山船擢歌》云：“不住樓臺只住船，一家一水一同年。綠波開鏡低頭笑，紅豆安床枕手眠。”以此入詩，亦一韻事。
二八九、余之治軍遼陽也，與姜齋民政、今頗都護，時有文酒彳生還之雅。姜齋送余入吉林一律，前已述及，茲又覓得其見酬五古一篇云：“士夫薄武事，全國不知兵。金鐵果何物，乃以咿唔爭。君本宮郎曹，惻然憂神京。奪身入尺籍，戰(zhàn)死以為榮。取彼武士道，歸為國干城。挹婁幸識面，偉器一座驚。軍中喜詠歌，善本收東瀛。搜篋持贈我，奇餉逾《侯鯖》。更脫金寶刀，腰間作龍鳴。我方恥一割，垂老百無成。所得只詩卷，僅足怡余情。每思事戎馬，劍術(shù)慚未精。感君策駑鈍，鵜膏光瑩瑩。中夜思起舞，不作秋蟲聲?！睍r余東旋未久，以日本所刊《螢雪軒詩話》，并軍刀持贈，故姜齋詩中及之。今君墓有宿草，偶讀遺詩，兼懷陳?亦，豈勝延陵掛劍之感。
二九○、《知稼軒詩》，皆姜齋生前手定。石遺謂其學蘇，允矣。君晚居都下，詩境時斂就幽?，撫時感舊，所詣益工。余最喜其《廠甸》詩云：“新春風日何喧妍，廠甸游人爭摩肩。廣場雜還陳百戲，馬龍車水日喧闐?；鹕駨R里稍風雅，文士聯(lián)衤藝多流連。昔時海宇久清宴，六曹九列官如仙。閱肆時復(fù)得善本，論值不惜捐俸錢。近今人心出險詐，書畫贗鼎來聯(lián)翩。顏標魯公多錯認，朱繇道子誰則賢。貴人但解博麻縷，窮市偏驚多寶船。乃知細事關(guān)國運，偶來游覽驚逡巡?！薄百F人”句諷世殊深。寶融今春《獨游海王邨》句云：“朝貴但論珠寶價，市民偏怯鼓鼙聲?！毕⑩志湓疲骸傲鬟B書畫名家少，逗引兒童戲具多。”皆與姜齋有同感者。區(qū)區(qū)游賞，世運系之，非細故也。
二九一、甲子逭暑海濱，有“年來髀肉生如許，賃得村驢當馬騎”之句，謬為海內(nèi)朋好傳誦，甚有索閱《海濱集》者。乙丑夏卸皖事歸，小住蓮峰者逾月，又有“失馬方知驢背穩(wěn)，海天寥廓勝西湖”之句，友人葉仙?（堯階）見懷詩云：“何必東山竹與絲，錦囊日日寫新詩。騎驢北戴河邊路，可似希夷笑倒時?！鼻以唬骸白x公消夏詩，同一騎驢，而前后感想不同。然在吾儕，想望太平，甚愿有陳希夷驢背大笑時光景，不欲蘄王之徜徉湖上也?！币娵蒙跻?，愧無以副。此與海藏所謂“控弦雖不發(fā)，天下識猿臂”者，同一刻畫無鹽。今夏散擇有詩見及云：“為問清涼老居士，幾時湖上與騎驢。”余次答云：“猶被世人知姓字，浪傳斷句到邨驢?！庇紊讲咤浚卤緦こ?，偶爾入詩，浸成故實，又可為詩家添一韻事矣。
二九二、仙?為全椒名士，天懷澹索，不為物役。曩長皖政，君適為府掾，顧視清高，異于流輩，心益敬之。君論詩一以清新為主，蓋“清則能明凈雅切，俗者不能也。新則能發(fā)生變化，寓則不能也。”余極韙其言。賃廡宜城任家坡下，為霄漢樓遣址，清初任克家督學之故宅也。樓前有西府海棠一株，高二丈余，春時著花極盛。先仙?賃居者，顏曰海棠巢，取山谷《題潛峰閣》詩中語。君卜居后，成《海棠詩》八章，傳誦大江南北，和者尤盛，遂以《巢海棠》名其集。詩多，不具錄。余最喜其“客里風情聊復(fù)爾，天涯芳草未歸時”之句，殆即所謂清新者耶？君和余婆韻詩凡四律，錄其一云：“東海三年春夢婆，早聞妙語契東坡。謗書盈篋隨名至，匠石揮斤錯節(jié)多。射影微蟲甘作祟，投懷怖鴿仗降魔。使君久抱澄清志，新憲編成自校訛?！庇旨挠嗪I云：“恩牛怨李幾時休，魏博縱橫盡沐猴。一局未終柯已爛，愿回冷眼看神州。”皆于皖事未能忘情者。實則過眼煙云，寧值一曬，局中人固早不置念矣。
二九三、天津趙蒙齋（芾），一字生甫，能為桐城派古文。瓶北菁學舍，以古文詔后學，從游者盛。詩不多作?！督蛏系乐械镁洹吩疲骸皯M愧追鋒車疾轉(zhuǎn)，不嬰塵網(wǎng)果何人。”有物外之致。又和余之均詩見柬云：“四方蹙蹙悵何之，猶幸中丞數(shù)舉卮。綠野堂前多舊雨，浣花溪上有新詩。云霄翔鳳鳴仍急，風雪潛龍墊未知。下榻劇憐徐孺子，南州詎許久棲遲。”亦舉止深穩(wěn)，如其為人。
二九四、“風急踢開湖口浪，月明踏破水中天。”此宸濠《鞍山》句也?！皯?zhàn)退玉龍三百萬，敗殘鱗甲滿天飛?！贝藦堅对佈┰姟芬病Ｒ粸榕逊?，一事元昊，跋扈之氣，悉見于詩。
二九五、賈島《渡桑乾》詩云：“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睋?jù)此島當籍咸陽，乃史稱島為范陽人，不知何故。今涿州乃古范陽，保定是古上谷，去涿州僅二百里。島又有《上谷旅夜詩》云：“故園千里數(shù)行淚?！惫蛾柸?，當不作此語。房山有島墓，或亦偽托。昔賢如青蓮、昌黎，其地望所在，至今聚訟不已，又不獨閬仙也。
二九六、詠梅詩名作如林。嚴海珊（遂成）《梅花詩》前后十二首，余最喜者：“老氣直教無我敵，清風似亦畏人知?！薄皫锥辔对谟姓l會，忽地香來無地尋。”“不應(yīng)有恨偏疑我，便是無言亦可人。”“自入山來皆雪意，最無人處有煙痕?！薄凹纯帐巧菀稍?，在遠能香不畏風?！薄皻埖岩宦暃鲈谒?，遠數(shù)點碧于煙?！本d綿神理，耐人諷繹，是于“暗香”“疏影”之外，自辟窠臼者。唐人絕句云：“數(shù)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币砸暰龔?fù)，又為太羹元酒。
二九七、余嘗謂詠菊詩最古者，莫如淵明。其“秋菊有佳色五字，蓋已寫盡天然之妙。詠梅詩要以工部之“江邊一樹垂垂發(fā)”一句，最得神理。其次則放翁《西郊尋梅》句云：“余花豈無好顏色，病在一俗無由砭?！币嗄苌χW處。后人連篇累幅，一涉言詮，便落下乘矣。
二○○、澄照姬人妙禪，賃廉僧寮，久持五戒，今之善持君也。南湖題君進句云：“最憶朝云能愛客，拈花寺里菜根香?！鄙w詠其事。君歿后，妙禪益刻苦自持。余室人育季，與處相善，每道其美行苦節(jié)，心益敬之。闡幽之誼，所不敢辭。
二○一、曩讀海藏《居東雜詩》云：“此都號文士，浮噪多不實。盛名如賴襄，語助未究悉。黎公昔在茲，求士惟恐失。芝山歲再會，賦詠積篇帙。求其粗可者，百十未得一。”按襄字子成，所著有《山陽集》，卜居西京三十六峰下，又號三十六峰外史，固日本舊時代之有名詩人也。近由渠園處得借其集讀之，古體頗有作意，然氣力未逮，亦見東人本色。近體要以絕句為勝?！峨s詩》云：“新尹東來舊尹還，過門車馬日喧闐。諸公鞅掌勤王事，成就吾儕企足眠?！薄端桶俟葨|行，用在薩別詩均》云：“離亭把酒對櫻洲，曾是深秋欲盡頭。今日京城春又去，一杯送汝入東州。”《客恨》云：“客恨逢春不解消，平蕪斷靄路迢迢。銅駝橋外千絲柳，五見東風上舊條?！苯责堄猩耥崱！吨星餆o月侍母》云：“不同此夜十三四，重得秋風奉一卮。不恨尊前無月色，免看兒子鬢邊絲?！眲t性情語也。山陽微時曾至長崎，為客店主計，適中國人士僑居其地者甚多，故得習聞漢學。生平服膺陽明之學，內(nèi)行尤修謹。相傳山陽某年在家塾講《左傳》，適聞其母病耗，即輟講，歸已不及，自是終其身不再讀左氏書。集中趨庭之作頗多，東人尤重其行誼。且山陽之得盛名，緣于所著《日本外史》及《日本政記》各書。日本尊王倒幕，山陽實為鼓吹最力之一人。固不僅以詩工見稱已喜。
二○二、汪宗沂（仲伊），號弢廬，吾皖之歙人。自幼博覽群書，習其鄉(xiāng)先輩江慎修、戴東原之學，善禮樂，通六藝，旁及卜筮、Т甲、堪輿等術(shù)。以儒生游曾文正之門，居江寧幕府，交遍一時巨公名士。所著書刻于金陵者，僅二三種，余遭亂失去。民國初年，自京師歸里，卒年八十余。孫仲容、樊樊山、李木齋均與訂交。詩不求工，亦往彳生可誦。其子立本、孫采白，皆以文學書畫聞于時。余友邵次公與立本善，為余述君學行，且以《弢廬詩略》見示，蓋遺稿之僅存者?！额}袁氏隨園圃》云：“不住西湖亦別才，白門秋柳手親裁。寓公名大因師重，吏隱心清奉母來。北郭云山空斷瓦，南朝文物冷蒼苔。曾傳權(quán)貴描圖去，魚鳥忘機莫浪猜?！薄额}合肥張氏泗溪別墅》云：“新漲溶溶繞宅圓，此間大好放春船。頻支略約通花外，時聽鉤?度竹邊。營造自關(guān)經(jīng)濟學，嘯歌欣有水云緣。弢廬卜筑從今健，還望歸營十頃田?！本矣邳S山下，曾買地三十二峰佳處。有“桃花峰下著書人”之句，可以見其高致。集中為黃山作者均甚佳。其《雜詩十八首》，可作游記讀也?！稄|廬詩略》樂府諸篇，刻意摹古，多可誦者。君論作詩以音節(jié)為歸宿，每云：“老杜之不如李白者，正由音節(jié)之不入樂府也。”可謂精評。同年許際唐太史承堯，為君門下士，君之遺詩，乃其所手錄者。有《重游弢廬詩》云：“弢廬舊來客，重至已頭白。坐對輯易堂，叢篁引凄碧。抱沖（亭名）無片瓦，梅坪剩殘石。洗硯對黟山，斯人遽成昔。重尋沿徑詩，不見杖藜跡。（弢廬詩云：‘安排筆硯封黟山’。又云：‘杖藜沿徑自尋詩’。）酒酣說劍處，凝塵水棲壁。吾師晚歲饑，誰奪鳳凰食。牽蘿親補屋，半壁應(yīng)自惜。況乃鑿楹書，牛腰空委積。抉髓遍九流，貫串匯真得。固知生有涯，豈謂名亦嗇。薪盡火不傳，余子各喧寂。咫尺不疏園，（江慎修先生嘗讀書于此）。頹垣百年隔。愀然人間世，夕照寒林色?！奔创嗽娨嗫芍S君之能傳師學矣。
二○三、歙多學人，亦多詩人，以余所知，際唐即其一也。所著《疑盒詩》已印行，陳弢庵先生為之序。君自謂于宋取陳與義、梅堯臣，詩格亦似近之。吾友磨僧開府隴上，君五度往還，故集中多關(guān)隴行役之作。哀樂過人，自成馨逸，較之弢廬，更為精專。錄其悼吾友陸亮臣云：“忍淚揮聲耗，殊驚并一呼。去皮憐豹死，無命怨麟屠。白馬前胥在，（自注：亮臣兄靜山前年憤國事悼吳淞死。）青蠅吊客無。盛衰真轉(zhuǎn)矚，世難幾人逋?！薄都壮酵旯玑缭姟吩疲骸啊兜强啤酚喙视?，頭白忍重論。有夢憂天墜，無言看海翻。臣精疲壯歲，世態(tài)付春痕。廿載堂堂去，惟應(yīng)倒酒尊?！必懺恐?，余固與君共之也。斷句如《華州道中》云：“宦味颯如秋后葉，酒悲驚點鬢邊霜。”《奇鮑蔚次甘州》云：“生澀山川難造夢，瞢騰歲月盡鐫疑?！薄讹w檄》云：“朝露人如雞犬賤，秋霜天助虎狼威。”《寧夏》云：“風沙搏霸氣，樓櫓壯雄邊?！薄督吩疲骸皩⒓易髀蒙幔瑫喝缌荷涎?。如燕亦復(fù)佳，歲歲常相見?！薄队纬悄蠄@》云：“名理齋心得，風花倦眼看?！薄秹欔怠吩疲骸皠偾橐騽e減，苦語為秋多?！苯阅芤园愤^人勝者。
二○四、京師白紙坊崇效寺，本唐之棗花寺，蓋劉濟舍宅所建，元至正始改名崇效，明清因之。朱竹坨、王漁洋手種丁香，聞在西來閣下。今久非故物，惟春時牡丹盛開，游賞如織。龔定盒詩所謂“詞流百輩花間盡，此是宣南掌故花”者也。寺內(nèi)楸花二株，干可十圍，濃陰滿院，信為巨觀。吾鄉(xiāng)太湖徐芷帆侍御與其弟養(yǎng)吾主政及番禺沈太侔（宗畸）游，常徘徊楸陰下。養(yǎng)吾逝世，芷帆為繪《楸陰感舊圖》，海內(nèi)名流，多有題識。未久芷帆圖卷不知流落何所。清季太侔乃倩陳松山給諫長女陳佩彤補繪徵詩，計題詩達四十余人，洵為棗花寺中一段掌故，當與《青松紅杏圖》及《訓雞圖》卷子并傳矣。陳簡持中丞與太侔善，有《題楸陰感舊圖》一律云：“宣南掌故費追尋，梵寺重來涕不禁。轉(zhuǎn)眼滄桑淪浩劫，盛時花木損秋心。茫茫人海風騷歇，袞袞名流歲月侵。檢點舊題成隔世，東陽消瘦怨同深?！币讓嵏υ疲骸盀榭瓷炙帉彝＼嚕瑤锥乳标幝犞蟛?。尋夢更尋尋夢地，送春先送送春花。閑思棋局都成劫，小坐琴床便當家。感舊卻憐君似我，鬢絲禪榻共生涯?！焙喅?、實甫，均余故人，鄰笛之哀，無間歲月。太侔曩客雞林，亦余舊識，風流文采，饒有典型。官祠部日，于宣南創(chuàng)“煮冫君吟社”，并刊行《國學萃編》，表彰叢佚，沾溉藝林。晚年自署繁霜閣主，身世佗傺，人以“沈聾”呼之。丙寅秋病歿都下，遺稿飄零，殊可念也。
二○五、桂伯華名赤，原名念祖，精研內(nèi)典，兼持五戒，意即古所謂在家僧也。余知君名甚久，東游時曾識面，詩則曩于報端見之。友人梅君擷云，近以《凈聲詩選》見示，皆君學佛以后之作。君少專力攻詩，手鈔杜蘇及其鄉(xiāng)人蔣心余集數(shù)過，每日吟諷各大家詩，寒暑不少輟。嗣從南?？蹈?，戊戌黨禍作。君匿跡山野學俠，似有所遇。然未竟其業(yè)，變而學佛，依楊仁山居士以居者累稔，刊行《大乘起信諭科注》。沈子培深器之，為醵資助其東渡習真言宗。顧口吃不能操日本語，但研索經(jīng)論，有時且聚朋儔講習，似未及入壇受持密法也。民國五、六間病腫，歿于東京。夏劍丞有題其遺墨后一律云：“一見楊居士，將持此道西。眼中布前境，夢襄落恒蹊。著字須為偈，逢歧要不迷。平生果無漏，法喜與同棲。”君終身未娶，晚歲忽思置室，然亦無成議。“法喜”句蓋謂此也，亦見多生習氣捐除之難嫌。
二○六、伯華詩時有清言見骨處，和人作云：“客里風光劫外天，飲愁菇恨自年年。未成境奪還人奪，強說憚邊勝俠邊。何處須彌藏芥子，早知滄海有桑田。杜陵老子猶癡絕，苦向空山拜杜鵑?！弊宰ⅲ骸芭加谟讶松阮^見一詩，詞旨悱惻，讀之愀然。未署作者姓字，意其人必有《黍離》、《麥秀》之感，閔而和之?！睂崉t作者即海藏，當時伯華顧不識也。海藏詩題為《閱報》云：“檻外江濤風動天，梅酣閣暖又經(jīng)年。長愁可復(fù)知閑味，不飲那堪近酒邊。閱報終朝成抵幾，收身上策只求田。善夫老去空摹杜，雪涕何從拜杜鵑。”自注：“上稱疾罷元旦朝賀，并停筵宴?！睍r為己亥歲暮，海藏方在鄂中。其翌年遂有庚子之變。伯華所謂《黍離》、《麥秀》云者，殆豫為之讖耶？
二○七、贛詩人歐陽仲濤云：“伯華為詩不多，而誦習甚博，評閱甚精，于時賢最服膺范伯子。中年彈精佛籍，所為詩生硬多梵語。”然此在昔賢，本有成例，以詩境論，未可以狂花客慧少之也。錄其舊作《過吉安》云：“樹光如沐水如油，絕好山川是吉州。三宿未償魚鳥約，再來思作賈胡留。不憂塵海無青眼，只恐饑寒累白頭。何日山資許粗足，全家來續(xù)醉翁游。”《登關(guān)口臺町最高處》云：“登臨爽氣新，愁客暫怡神。草木都遺世，川云解媚人。趣幽雙蝶見，涼早一蟬聞。那識家園路，炎天莽寇氛?！痹诰?，固為最妥帖者。《感懷》三首錄一云：“老淚無多莫浪傾，傾多消息未分明。由來轉(zhuǎn)綠回黃候，早竭河枯石爛情。大鳥集時天色改，蟄龍潛處海波平。憑渠起滅空花幻，一剎那間萬卻更?！鳖H似譚復(fù)生《莽蒼蒼齋集》中之作。至《次均酬楊昀谷》云：“詩心淡后無奇句，世事談多有淚痕”一律，《平等閣詩話》已及之，不具錄矣。
二○八、新建有二詩人，一為夏劍丞（敬觀），一即昀谷也。昀谷名增犖，久官刑曹，與趙香宋胡漱唐齊名，唱訓至夥。清季改官知府，將筮仕蜀中，未及行而國變作矣。君《題香宋圖》有“一官山色夢嘉州”之語。其出京時，輦下詩流，多有投贈。漱唐云：“極天翻雪浪，六月似深秋。一路猿聲苦，孤吟風滿舟。江聲吞白帝，謫宦擬黃州。君入夔巫后，詩宜別集收?！毕闼喂淌袢?，則《雜書絕句》六十余首，旁及沿途風物，山程水驛，各系以詩，直可作游記讀。石遺極稱之。眾異詩云：“峨峨劍門路，細雨隨小蹇。詩人例游蜀，陳跡那可免。堂堂趙侍御，贈別語微婉。不言行路難，但與志游覽?！鄙w謂此也。香宋《衤集詩》之一云：“十載東方鬢已新。散原無閣筑延真。扁舟此日還為客，滿眼江湖綠戀人。”昀谷一字延真閣主，遐庵有《送延真閣主入蜀》詩云：“不信迂疏有百端，歧途真到淚闌干。相逢呵沫真無策，顛倒塵埃尚此官。冉冉浮云干劫盡，蕭蕭急雨九衢寒。岷峨凄惻猶堪賦，世路全勝蜀道難?！庇嘀拦龋嘁藻阝?。寶融亦繩其賢，且云不僅詩佳，兼精禪理。十稔以來，賃廉僧舍，所詣益深。偶有吟事，多涉玄言，蓋詩境又一變矣。
二○九、昀谷有無題二首，乃居東日遐庵錄示者。其一云：“廢井年年轉(zhuǎn)轆鱸，露華一昔遍寒蕪。春來燕子巢依舊，淚盡鮫人海已枯。倚病登樓憐畹晚，將愁遣日勝歡娛。六張五角尋常事，消息何勞問紫姑。”又云：“佇苦停卒意轉(zhuǎn)閑，幾回天外見華鬟。佳期誤報烏頭白，舊曲真?zhèn)黠糇影摺＾谢脡袅粼平K易斷，咒心成石不能頑。明河瀉盡星無著，辜負青鸞數(shù)往還?！贝嘶蜿拦仍鐨q之作。余尤愛其《送堯生歸蜀》云：“歸計真忘蜀道難，燈前強說醉鄉(xiāng)寬?；俗晕魹闀r棄，諫草零星作史看。天地故應(yīng)窮位置，文章曾不救饑寒。荻花楓葉瞿塘路，后夜相思寸寸灘?！?br />
二一○、塵勞久縛，乍得退休，乃知閑中真味。吾鄉(xiāng)張敦復(fù)公有云：“山水花竹，無常主人，得閑便是主人?！睂崉t能閑亦關(guān)福分。宋王晦叔《雙溪種花》云：“雙溪漸有雜花開，每日扶筇到一回。勝似名園空鎖閉。主人到老不歸來。”“閑”字豈易辦哉！余丙寅在海濱得句云：“與其慕君實，未若作堯夫?！贝宋锎酥?，竊愿卒償。偶閱《趙彝齋集》有《贈術(shù)者》一絕云：“紛紛塵土簿書堆，職在其間怎可辭。不向先生問榮達，但言何日是閑時?！笨芍^實獲我心矣。桐廬袁忠節(jié)（昶）《安般移集偶書》詩云：“老去心情依凈土，吟詩蹇淺不成邦。王侯螻蟻看俄化，一笑區(qū)中有底忙。”世固有以忙為樂，閑且弗耐者，試讀忠節(jié)此詩，作何感想？
二一一、五十之年，忽焉已至，海隅卻掃，與世相忘。偶成小詩有句云：“久悔虛名銷道力，剩?書味勝兒時。一年容易應(yīng)休忘，又是西風上鬢絲?！焙２匾娀蓍L句，相勖至殷，詩云：“逸塘用世人，五十居閑地。豈無髀肉嘆，自詭時未至。時至當云何，奈此囊底智。控弦雖不發(fā)，天下證猿臂。世途無萬全，欲取宜有棄。以我之下駟，當彼之上駟。一敗而兩勝，老算得深味。中年惜精爽，勿使疲人事。孫武誠難追，孰能比田忌?！庇雅髠饔^，罔不嘆佩。余次均答之云：“造物畀閑身，便是神仙地。云何羨神仙，蹉嘆不能至。散木天所全，不才寧不智。并世有畸人，遑敢失交臂。青蒿倚長松，喜子不我棄。吾寧不自知，朽輿而瘦駟。鼎衡嘗已遍，一閑有真味。臧谷等亡羊，何必問奚事。重感用世言，怕觸道家忌。”自抒所懷，兼示知好。“一閑有真味”之言，質(zhì)之海藏，相視而笑。蓋高樓廿載，坐榻幾穿，閑中況味，亦惟海藏消受獨多耳。余津居近墻子河邊，暇輒獨往游眺，曾信步有作云：“意行隨分到林垌，風送人聲過遠汀。暖日漸催新柳活，微澌不礙小舟停。閑中況味誰能識，年少嬉游我亦經(jīng)。散策百回渾不厭，底須危語說新亭?！焙２赜陧椔?lián)頗致?lián)糍p，以為極似劍南。實則同一眼前景物，閑中領(lǐng)略，固自不同，惜余尚未盡寫出也。
二一二、風人之旨，以敦厚為主，慧心仁術(shù)，每于字里行間見之。唐張枯《贈內(nèi)人》詩云：“斜拔玉釵燈影畔，剔開紅焰救飛蛾?！苯鹁榜短煜阍~》云：“閑階上花碧潤。緩芒鞍、恐傷蝸蚓?！币嗯c祜用意略同。顧伊人有《集唐詩》一卷，中如“惜竹不除當路筍，伐薪教護帶巢枝?！苯源祟愐?。
二一三、焦山紀游詩夥矣，余獨愛仁先一絕云：“蘇墻月色海棠枝，繞榻蟲聲來和詩。乞米隔江王太守，先生謫官是清時?！蓖跆厣w指閩縣王可莊（仁堪）。曩出知鎮(zhèn)江時，梁節(jié)庵方讀書焦山海西庵，文酒往還無虛日，且有歲時存問之雅。集中有《謝王二太守送米》詩云：“侏儒欲死君弗治，清談可飽吾不饑。山樓曉覺叩門急，行人喘汗知為誰。忍庵吾兄念羈獨，新收官俸聊分遺。尚嫌薄少意未盡，那用鄰僧乞送為。我生天幸百不死，適吳一賦猶《五噫》。疏慵未寫魯公帖，視此溝壑如居時。艱難匣粒亦民力，無功作食翻自嗤。丈夫會須飽天下，豈以瑣屑矜其私。江南百姓待澤久，請從隗始鋪仁慈?！比题?，可莊別號也。可莊移守吳郡，旋即捐館。節(jié)庵有《夜抵鎮(zhèn)江》詩云：“脫隙嘶風正二更，蹬船初泊潤州城。芳菲一往成調(diào)節(jié)，言笑重來已隔生。寒鳥凄口背江去，疏星歷歷向人明。此回不敢過街市，怕聽茅檐涕淚聲。”蓋即追悼之作。黃墟之感深矣。節(jié)庵通籍后，言事被放，即讀書焦山。盛年清望，風采隱然，海內(nèi)重之。迄后被徵再出，又不時往來山寺。集中有《庚寅四月二十八日初宿海西庵詩》云：“辟地亦云遠，入山猶未深。殘鐘幾人夢，芳樹十年陰。（自注：“壬午年六月初至焦山。）”書認儀徵字，詩傳狄道心。前塵漸飄落，獨立一追尋?！庇钟小豆锼攘轮胤岛Ｎ麾诸}松廖閣詩》云：“樹石依然未染塵，十年不到事如新。風流未盡春還在，想見孫洪一輩人。”其蹤跡固歷歷也。焦山書藏，阮文達（蕓臺）所創(chuàng)，節(jié)庵重為檢理，其示庵主佛如詩，有“焦山書藏今始見，干卷簽函余再題”之句。此事此人，均可不朽，因并著之。今東南文獻，多付蕩然，未知藏書尚無恙否。
二一四、梁節(jié)庵知武昌府時，其自題書室聯(lián)云：“零落雨中花，舊夢驚回棲鳳宅；綢繆天下計，壯懷銷盡食魚齋?！睒秋L樓宅，乃節(jié)庵當日青廬，“零落”句有感而發(fā)，蓋節(jié)庵傷心之事。集中有《臘朔自米市胡同移居棲鳳樓詩》云：“漫與移家作，新吟擊壤窩。地偏觀物變，春近抱天和。翔仞須孤鳳，馱書欠二騾?？椿ㄒ鈭@近，乘興一經(jīng)過?！鄙下?lián)蓋即指此?！笆臭~齋”則用武昌魚故事也。
二一五、以武昌魚入詩者，海藏最稱范石湖《鄂州南樓》，詩云：“誰將玉笛弄中秋，黃鶴飛來識舊游。漢樹有情橫北渚，蜀江無語抱南樓。燭天燈火三更市，搖月旌旗萬里舟。卻笑鱸江垂釣手，武昌魚好更淹留?！笔站錁O見標格。廣雅有《秋日同賓客登黃鵠山曾祠望遠》詩云：“群公整頓好家居，又見邊城戰(zhàn)伐余。鼓角猶思助飛動，江山何意變調(diào)疏。三年菜色災(zāi)應(yīng)淡，一樹嚴香老未舒。我亦浮沈同湛輩，登盤愧食武昌魚?！贝艘嗌朴梦洳~入詩者。
二一六、世運日替，萬象凋疏，人人蕭然喪其樂生之心。偶值歲時，但聞秋嘆；回首承平，比戶安樂，真不勝東京夢華之思矣。宋張演《社日邨居》云：“鵝湖山下稻粱肥，犭屯柵雞棲對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明葉唐支《江上邨》云：“家住夕陽江上邨，一灣流水繞柴門。種來松樹高于屋，借與春禽養(yǎng)子孫?！贝耸呛蔚葰庀?！每一讀之，令人夢想黃虞。又宋人《太平吟》云：“紛紛紅紫已成塵，布谷聲中夏令新。夾路桑麻行不得，始知身是太平民?！苯駝t滿地荊榛，亦欲行不得。民生斯時，生趣可知矣。龔定盒詩云：“紅日柴門十丈開，不須?俞濟與?俞淮。家家飯熟書還熟，羨殺承平好秀才。”試問今之黌舍諸生，寧復(fù)有此真樂？學術(shù)與世運之相關(guān)，有如此者。張廣雅晚歲入都，有詩云：“理亂尋源學術(shù)乖，父讎子劫有由來。劉郎不嘆多葵麥，只恨荊榛滿路栽?！鄙w唧乎其言之矣。
二一七、宋人得意之句，如山谷之“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簡齋之“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放翁之“江山重復(fù)爭經(jīng)眼，風雨縱橫亂入樓?！苯蚤_后人窠臼不少，亦以其格調(diào)便于摹擬也。若山谷之“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非胸次高而筆力健者，安能道其只字哉。馬端臨謂“山谷自黔州以后，句法尤高，筆致放縱，實天下之奇作?！鄙焦纫嘧栽疲骸霸谇袝r，字多隨意曲折，意到字不到；及在?道舟中，觀長年蕩槳，群了撥棹，乃覺少進?！币庵?，轍能用筆，是則謫宦之有益于詩，山谷已不啻自道也。讀山谷集者，不可不知。
二一八、楚中有三老之稱，謂樊樊山、左笏卿、周少樸也。三老均為退宦詩人。入民國后，又均寓都下，文酒過從，一時稱盛。吾友傅治薌（岳?）《和樊山少樸冬日雜詠詩八首》之一云：“城西別有楚人邨，祭酒常推二老尊。剪水方瞳朝對雪，遞詩長鬣夜敲門。名園每共深衣樂，好語多如挾繽溫。晚歲詞情終不退。香山務(wù)觀漫同論?！逼鋾r樊山、少樸均買宅西城，笏卿則寓南城外丞相胡同。笏卿有《和樊山少樸治薌夏日雜興八首》之一云：“宣南老屋伏魔東，蝦菜隨時小市通。僧磐屢催歸樹鳥，書?時引打窗蟲。電飛遙識前山雨，月暈先知翌日風。世事茫茫都不問，此生真作信天翁。”伏魔謂伏魔寺也。樊山有《同樸公過笏卿共飯》詩云：“閑策羸驂過左家，滿窗晴日綠陰斜。寫詩紙已盈書篋，沽酒錢仍費畫叉。陳毅飯增荒后量，（洪北江有‘嘗笑陳古漁，偏到荒年飯量加’之句。）劉ナ菜現(xiàn)榜頭花。（菜榜劉ナ姓倪。）盤餐總有江鄉(xiāng)意，溉釜烹魚?宛覆蝦?！鄙贅阌小洞未鸱侥捍弘s興五首》之一云：“弄翰觀書未是慵，案頭稿帙積重重?？瓷铰葑佣苄庐嫞瑸a酒鵝兒色未濃。腳力過人能不杖，語音到老尚如鐘。檐花細雨宜春帖，近局嫌無二客從。（自注：二客謂樊左二老。）”又樊山《丁巳除夕雜詩》之一云：“堅坐梅邊左笏卿，杜門惟我共茶笙。仆夫與我兩相語，今日過午猶出城?！弊x之均可想見道從訓唱之樂。不圖今日尚有老成典型也。樊、周兩公，名位較著。笏卿一字竹勿，應(yīng)山人。清季官粵東南韶連道，有政聲。丁卯秋逝世，卒年八十一。詩詞均憂憂獨造。所為日記，密行精楷，數(shù)十年如一日。與樊山交期尤篤，并時楚人中，及與樊山輩行相埒者，笏卿一人而已。
二一九、樊山《與笏卿論詩》一首，最為精卓，錄之：“君不見蘭子七劍兩手中，中有五劍常在空。巧手能虛以運實，開鑿渾沌皆玲瓏。又不見單父種花驪花宮，萬花顏色無一同。匠心能以素為絢，坐使枯寂回春風。兵家在以少克眾，權(quán)家在以輕起重。道家在以靜制動，詩家在以獨勝共。能言人所不能言，如山出靈無不宣。能圓人所不能圓，如月三五懸中天。百汲不竭井底泉，任燒不絕香上煙。百花釀作酒一飯，百藥鏈成丹一丸。五味入口取其甘，五色入目取其鮮。五聲入耳取其和，惟貌不獨取其妍。取之杜蘇根底堅，取之白陸戶庭寬。取之溫李藻思繁，取之黃陳奧?穿。言之有物餅中餒，裁之成幅機中練。視之無跡水中鹽，出之則飛匣中劍。無意何能作一經(jīng)，無筆何以役萬靈。無才何以籠群英，無學何由躋老成。無法何所謂尺繩，無事何足為重輕。一字不安眾所議，八面受敵誰不能。老笏雜言昨挑戰(zhàn)，意亦學韓通其變。六十余年窮生活，為君一騁雕龍辯。詩林霍百尺竿，老年進步如少年。學我者死殊不然，果如我語詩其僵。”此詩自道甘苦，在樊山集中，亦為清言見道之作。
二二○、近代詩人，其隸事之精，致力之久，益以過人之天才，蓋無逾于樊山者?；蛞纱死险撛?，拘守宗派，與時流標舉，各有不同，是皆未知其深者。近見其序吳江金天羽（鶴望）《天放樓詩續(xù)鈔》云：向來詩家，率墨守一先生之集，其他皆У閻不觀。如學韓杜者，必輕長慶；學黃陳者，即屏西昆。講性靈者，則明以前之事不知；尊《》選霞者，則唐以后之書不讀。不知詩至能傳，無論何家，必皆有獨到之處。少陵所謂‘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也。人所處之境，有臺閣，有山林，有愉樂，有憂憤；古人千百家之作，濃淡平奇，洪纖華樸，莊諧斂肆，夷險巧拙，一一兼收并蓄，以待天地人物形形色色之相需相感，吾即因以付之。此所謂八面受敵，人不足而我有余也。所蓄既富，加以虛衷求益，旬煅季煉，而又行路多，更事多，見名人長德多，經(jīng)歷世變多，合千百古人之詩，以成吾一家之詩。此則樊山詩法也。大抵詩貴有品；無名利心則詩境必超，無娼嫉心則詩境必廣，無取悅流俗心則詩格必高，無自欺欺人心則詩語必人人能解。有性情則詩必真，有才力則詩必健，有福澤則詩必腴，有風趣則詩必雋：此皆予自道所得而未輕以云人者”云云。樊山詩法，非其自述，又何能如此詳盡哉。
二二一、鐵嶺高文良公其倬，字章之，為且園之弟，以清乾隆戊午卒。所著《味和堂詩集》，坊間不多見。吾友晦齋太守，為公裔孫，能詩有家法。近謀重刊遺集，乃亂后得之漢上者。并乞余編入詩話，誦芬述祖，意有足多。文良公詩，以《白燕》二律最為海內(nèi)傳誦，錄之。其一云：“瓊膏初染羽毛新，重向重湖覓故人。遲日不融梁際雪，生絹還戀掌中身。一痕瑤圃余前壘，幾樹梨花共暮春。又是清明微雨后，玉堂開處已無塵?！逼涠疲骸坝褡魃聿乃迫~輕，刺桐花發(fā)半巢成。蘿隨煙散塵蹤沓，心逐云飛雪崤晴。有色何曾相假借，不群仍恐太分明。素衿一種差同調(diào)，還笑籠中解語鸚?！薄猩倍?lián)，極見身分，不僅體物之工。若準袁海叟之例，又可呼為“高白燕”矣。長洲沈文愨（德潛）選《國朝詩別裁》，入公詩三十余首，稱其“中正和平，言不虛立?！蔽膼馀c孫文定（嘉淦），均同出文良門下，今集中二序，即兩公作也。
二二二、《隨園詩話》盛稱文良詩，且謂“駕新城而上，特為勛望所掩，故不大著?！惫晕某祭垅?節(jié)，所至如廣西、云、貴、福建、臺灣，及中甸、青海苗猓之地，皆備歷艱險。今觀其詩，則靜穆溫潤，妙出天成，間托諷刺，亦深得風人之旨。所養(yǎng)者深，固應(yīng)如此，宜隨園之傾倒也。集中如《覽薊州新城望雪山》及《過碧云寺》諸長篇，皆魄力沈雄，有關(guān)國故。余亦多閑適澹永之作。《劍州》云：“六千庸蜀遠京華，劍外秋風倍憶家。馬上聽殘樓上角，客中看遍棧中花。已過月閏寒仍早，倍覺山深日易斜。卻念生平親舊語，使車爭似少游車。”《摩訶菴》云：“八字朱扉碧樹間，偶緣客至暫開關(guān)。松梢紅上三竿日，樓角斜銜一崦山。鋤麥人沖殘雨去，坐憚僧共落花閑。未能便入宗雷社，且約芳時數(shù)往還?！薄段粗镣斯热氲琅陨滦№吩疲骸吧硭苹\禽豈自由，心如野鶴愛林邱。村童引馬看松去，嬌鳥憐春喚客游。問道怕穿西苑路，攜僧閑上夕陽樓。經(jīng)過底要知名寺，但有花開便肯留。”即論風格，亦似新城。又有《重過燕子磯登眺》四詩，中有句云：“課政敢云堪歲計，字民終欲布春溫。茲行謹與山靈約，擬為東南念本根?！鄙w即公撫縣時作，即其詩可知為政矣。厥配季玉夫人，能詩工書?！栋籽唷吩妭髡b之“不峰”二句，即夫人足成者，隱寓箴規(guī)，足徵特識。文良集中多憶內(nèi)寄內(nèi)之作，托興云鬟，尤見韻事。
二二三、匏廬丈《論詩絕句》云：“味和家世席韋平，《白燕》沈吟懼獨清。崛起夢堂躋九列，頗疑相度遜詩名?！眽籼妹⒘指Ｓ?，其先遼東，姓馮氏。向見錢籜石集，多與夢堂游讠燕唱酬之作。所著《夢堂詩稿》，籜石為之序，稱其“溫潤縝密，超然意表?！庇衷疲骸皦籼迷娫勚珡睦隙诺脕??！逼渫浦乜上?。一時名彥，自籜石外，如翁覃溪、紀曉嵐、施耦堂、沈椒園、陳勾山、鮑雅堂、羅兩峰諸君，皆與之游。所居北城，曰檀樂草堂，街南壘石架閣，曰獨往園，九日必高會以眺城西諸山。均見篷石所為詩序。集中《陰雨未輟，籜石扎來云：風冷添綿衣，猶不足，已遣人入市買蓮花白矣。蓮花白，海淀邨酒也。戲簡一律》，中有“故人未敢憐張祿，熟客才知數(shù)杜康”之句，極見工切。《詠紫芥》詩云：“寒濤濕盡一江煙，山閣燈紅客未眠。記得春盤餐此味，夢闌酒醒又三年?！薄按呵镙柯孕郏斔L露滿幽叢。人間大有巢居士，一棱蛾眉餉長公。（自注：李時珍謂巢菜為野豌豆之不育者，近聞人云即蠶豆，未之玫也。蠶豆一名蛾眉豆。）”題為《讀查蔗塘押簾詞，有詠紫芥一闋。紫芥者，江南亦謂之諸葛菜。因憶甲子二月，與篁邨、步江宿焦山曙霞閣，夜半酒渴，庵僧烹此菜以進，食之佳絕。今見此詞，覺風露之香，猶在齒牙。昔東坡先生不忘與故人食炒豆瓜子，此種情味，老來方知。賦詩二絕，奇篁邨、步江，用識余懷。兼簡蔗塘》。兩詩皆佳，蔬┺氣尤不易得。放翁《食炒栗詩》，有“喚起少年京輦夢，和寧門外早朝時”一句，皆此類也。惟尊堂以下吏宦江南最久，平日頗多車笠之交。不十年超躋政地，對于故舊，一變面目。《蒲褐詩話》，即有微詞，故匏廬詩中及之。然集中入都以后，多清言見道之作，又似與其晚節(jié)不類。后此益見知人論事之難。若專以詩才論，則又在梧門、竹坡之上矣。
二二四、仁和吳子亻雋（觀禮）所著《圭庵詩錄》一卷，乃陳弢庵先生手寫印行者，弢庵因張叔度交圭菴甫一年，然相知則甚深。手寫遺詩，皆作精楷，風義之篤，又近世所無也。圭菴為何暖叟之女夫，客左文襄幕府最久。通籍后始留京，與張簣齋張廣雅諸人，均有文章道義之契。廣雅有《挽吳圭菴》詩云：“詩君日淺見君心，兩疏憂時壯翰林。交遍公卿無詭合，久更戎馬轉(zhuǎn)湛深。憐才曾聽巫咸筮，（君典試，有綿竹楊生高才不遇，君深自咎責，至于下泣。）敦舊親調(diào)子敬琴。（謝{鹿吝}伯前輩病歿，君經(jīng)紀其喪）。使府三良同一厄，秦川嗚咽隴云陰。（君與塵伯及張兵備樹?皆為恪靖伯薦辟入幕，期月內(nèi)并卒”。）簣齋《答圭菴和凈師見贈之作》有句云：“先皇十載歲辛未，君辭戎幕賓于王。玉堂相見遂心折，三年校秘商丹黃?！睆|菴癸卯赴簣齋之喪，小住南京，留宿子涵寓齋。得詩十四首，一云：“坐上何郎舊飲倦，別來牢落亦華顛。人生畏友誰能少，太息圭菴不假年?！弊宰ⅲ骸肮缛C簣齋至契，詩孫姑丈也?！睌?shù)詩皆可見交誼者。
二二五、圭菴集中，多隱切朝事之作，其最著者為《冢婦篇》、《小姑嘆》、《天孫機》、《鄰家女》諸首?！囤D篇》云：“門祚本寒素，質(zhì)陋長善愁。托身適貴族，甲第連朱樓。先后眾娣姒，什伯親疏儔。冢婦主中饋，明慧稱才優(yōu)。威姑有喜怒，一意承溫柔。溫柔豈不懿，所愿無{侃言}尤。任勞先任怨，匪但心休休。馨腥久相習，早辨薰與猜。況今家多難，舊業(yè)蕪田疇。我居介婦末，疏逖空涕流。鞠兇伊可畏，未陰亟綢繆。求賢庶自輔，為爾歌好逑。有姆倘善教，引近爰諮謀。資沅富蘭芷，明珠在炎洲。光氣世寶重，紉佩懸巾鞲。小姑暨諸婦，或恐志不侔。和眾與推挽，竊愿從之游。門庭既清肅，內(nèi)寧無外憂。眾婦爾毋怠。墜宗實爾羞。”此首乃為恭親王及左文襄作者，“冢婦”以喻恭王?！坝心贰币杂魑南?，“介婦”、“疏逖”，則圭菴自謂。清同治間恭王長軍機最久，?吏中以左文襄最負時望，詩中“資沅蘭芷”，及“光氣世寶重”等句，即指文襄而言。圭菴頗盼文襄入相，而深以遠在西陲為惜。“和眾推挽”及“墜宗實爾羞”等句，則以勖恭王，深冀其求賢自輔，共謀國事。迄后文襄雖入樞府，未幾即出督兩江，不能久于其位，又圭菴所不及料矣。《小姑篇》云：“入門為幼婦，稽首歌姑恩。三日入廚下，諸姒為我言。家世守先業(yè)，田園甲幽燕。無端遘?害。雕敝年復(fù)年。冢婦自明慧，嫩漫思避喧。小姑育南土，于歸家太原。稍知道途事，臧獲交稱賢。歸寧侍阿母，中饋同周旋。初云佐筐?，已乃操管鍵。事事承母命，處處蒙人憐。深潭不見底，柔蕤故為妍。女巫托靈談，寧止糜金錢。人或為姑語，善遺離堂前。非無姊妹行，遠嫁多在邊。舍旃勿復(fù)道，何以祈安全。諸姒語未終，我憂泣涕漣。思欲諫冢婦，室遠情未聯(lián)。小姑初見我，頗若親嬋娟?？嗫谔饶苤^，諸姒寧憚煩。陰云冪檐際，隱隱聞杜鵑。佛徊就私寢，終夜不成眠。”此首專指沈文定而言。恭王當國既久，年事復(fù)高，又深喜文定之附己，倚若左右手，故以“嫩漫避喧”，及“處處蒙人憐”為喻。文定以山西巡撫入直軍機，原籍吳江，故有“南土”、“太原”等句?！吧钐恫灰姷住钡染?，蓋指文定之厚貌深情，外托廉介，可謂妙于寫真?！胺菬o姊妹行，遠嫁多在邊”句，亦隱指文襄而言?！岸霹N”句蓋用南人作相故事，沈固南人也。《天孫機》云：“少小織縑素，稍長裁錦緋。貧女無早嫁，為人作嫁衣。紛然理邊幅，刀尺從指揮。細意重慰帖，服衣架?施揮。嫁者亦殊貴，冠披紉珠璣。女紅乃嫻習，針神世所稀。納徵羅采弊，鸞鳳行雙飛。心苦意?暇，招我襄閨幃。度我鴛鴦譜，文理窺精微。作別送之子，楊柳何依依。一朝被召出，棘墻桑四圍。春蠶食葉盡，獻絲朝副幃。美人職染采，鞏蛻揚芳菲。知我事紡績，問我天孫機。天孫亦何巧，經(jīng)緯分當幾。天吳與紫鳳。顛倒辨是非。我陋不足道，景賢陳所希。請師女公子，德音期無違。”此首乃圭庵自述者。貧女自謂，女公子謂文襄。圭庵久客文襄幕，倚畀甚切，故以為人作嫁，及“招襄閨幃”為喻?！耙怀徽俪觥本洌感廖闯蛇M士事，時甫自隴上左營歸，故有作別之語，美人指李文正（鴻藻），時教習庶吉士，故以“職染采”為喻，又文正時值樞府，文襄方在隴上，故以“請師女公子”為喻也。
二二六、圭庵有《鄰家女》篇，蓋為潘文勤（祖蔭）、翁文恭（同穌）作者。詩云：“小時門前劇，女伴相頡頑。鄰家久洽比，歡如姊妹行。西鄰早奉帚，華冠七寶?當。倩盼自矜寵，意態(tài)殊飛揚。良人稍裁抑，悲啼毀容妝。因緣復(fù)助篷，低首含凄涼。凄涼固自喻，顧我何莊莊。東鄰儼班左，絳紗懸洞房。時還佐中饋，有無勞龜皇。周旋舊儔侶，厚貌逾尋常。貌厚倘可語，敷衤任言其詳。昔聞漆室女，憂時獨傍徨。亦有馮婕妤，奮身熊敢當?？v非主內(nèi)政，求賢慎扶將。入門易見嫉，子云戒其傷。亦勿取容悅，蘭麝徒熏香。泠泠《洞蕭賦》，笑我耽篇章。不望琥珀佩，矧彼珩與璜。人言同社燕，后先成鳳皇。西飛高舉趾，東飛鳴鏘鏘。同聲庶賀世，何以協(xié)歸昌?！痹娭袞|鄰謂翁，西鄰謂潘，兩人交最密。故以姊妹為喻。潘在南齊有年，因癸酉科場事落職，頗為憤挹。后因門人等醵三千金，報效園工，始得賞京堂，故以“毀妝助篷”為喻。翁本任師傅，又兼戶部侍郎，故以“絳紗中饋”為喻，且與圭菴亦系同年交舊，時有往還，故有“周旋舊侶”之句。后半頗多規(guī)諷之語，容悅熏香，情見乎詞，直諒之風，近世所罕。惜潘翁之未能盡喻耳。圭菴當日詩成，即以示歿庵先生，故知之最詳。轍記所語，以補國聞。至其詩之工，更不待論。圭菴又有《耳鳴》一篇云：“珊珊仙佩下增城，握手花間理玉笙。話到耳鳴紅暈頰，教儂休說許飛瓊。”讀者或誤以為閑情之作，實亦隱指時事也。圭菴憂時如?。一日常熟過訪，圭庵轍以格非救時之大義責之。常熟喟然，以羽毛未豐，不能高飛為解，且云此語不可為外人道，若恐以此忤時者。圭菴遂有是作，此亦艘老追述者。按萍鄉(xiāng)文蕓閣學士所為《間塵偶記》云：“翁叔平尚書與余素善，余疏落，要不常相見。然比者以一人而兼師傅、軍機總理衙門、督辦軍務(wù)處，義須戶部，皆至要之職，而猶不能辦事，又不欲居權(quán)要之名，一彼一此，訖無定見，以此召亂，誰能諒之。嗟乎張茂先我所不解者也。”此節(jié)可與圭菴詩互相發(fā)明，亦治同光間國故所宜知者。
二二七、吾邑風雅，盛于咸同，一時有“城東七子”之稱。“李玉泉先生文安《自訟詩》云：“浪得城東七子名，題襟欣得附群英。竭來剪燭西窗雨，酒冷香殘十載情”。自注：“與盛議卿、余荊南、趙云墀、張雨邨諸人為文字交，受益良多。”計其時，先生方課讀里中也。李氏世居吾邑東北鄉(xiāng)，累葉皆力田習武，自先生始以科第起家，為廬郡望族。相傳先生官刑部提牢時，折獄平恕，矜全頗多。所著《愚荃敝帚》及《貫垣紀事詩》，尤徵陰德，世以于定國、徐有功比之。嗣隨袁端恪公歸里辦團練，毀家紆難，遂為淮軍所自始。文忠昌大其緒，卒佐中興，蓋得力于趨庭之教者，非一日也。先生遺集為文孫偉侯國杰編印，詩僅一冊，多作于官京曹時?！兑宜戎俅憾奸T寓宅寄示諸子?至》云：“紅米青煤白屋居，年年歸夢愧鱸魚。柳塘春浪松溪月，絕憶淮南舊草盧。”《答楊紫亭秀才見贈》云：“年來留滯天涯跡，舊雨飄零宿草迷。（謂仿仙）。好是云亭無恙在，包墩東畔鮑臺西。”按包墩、鮑臺，皆邑中勝跡，即香花墩、明遠臺也。
二二八、先生集中有《倚廬白雁》詩，錄其二云：“無數(shù)春前雁，翩翩著白衣。幾回雙鶴至，來吊遠柴扉?！薄皝碣e揚索彩，墓外幾回翔。意似悲梁木，哀鳴欲斷腸?！弊孕蛟疲骸氨缛巳辗钪M里居，有白雁千百成行，回翔空中，哀唳遠聞。此物南中向少，共驚為異，隱廬感泣，得句志之?！贝伺c李文定（容齋）廬墓白燕來巢，同一孝感。容齋年六十，奉太夫人之諱，歸里營窀穸，筑室墓上，負土攀條，?辟踴號痛，三年不入城府。事見毛西河（奇齡）所為詩序中。容齋《廬居感述》亦紀其事云：“白燕原微鳥，雙來亦偶然。惟憐回雪影，閱月重流連。輿頌慚過實，箋辭愧附詮。開延真不敢，莫訝閉門堅?！庇帧冻ΧY墓》云：“春至可還來縞雁，歲除猶見哺慈烏。”史稱趙清獻越國夫人墓廬，白爵呈樣，不能專美于前矣。近日后生小子，競倡異說，廢孝短喪，書之滋痛。因述先輩遺型，并及同里盛事，冀為澆俗衿式之資，亦四始、六義之教也。至容齋《喬梓詩》，余于《廣德壽重光集》已為刊行，佳詩固不止此。
二二九、詞為詩余，原本《風》、《騷》，被之弦管，托興抒情，與詩并重。世俗以詞為詩之剩義。殊屬誤解。余于詞之工者，每喜諷繹。汴京、臨安諸老，凡工詩者，固無不為詞；且詩之佳者，亦多含詞意。梅宛陵詩“不上樓來今幾日，滿城多少柳絲黃”。六一云：“非圣俞不能到。”亦即李易安詞“幾日不來樓上望，粉紅香白已爭妍”之所自濫觴也。稼軒詞《鷓鴣天》歇拍：“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睂崉t仍從香山“老來筋力上樓知”句脫胎而出。東坡樂府為北宋大家，偶讀其《法惠寺橫翠閣》有句云：“雕闌能得幾時好，不獨憑闌人易老。”置之詞中，亦屬絕妙。又耶律文《正鷓鴣天》歇拍云：“不知何限人間夢，并觸沈思到酒邊?！敝弥娭?，亦屬雋語。臨桂況夔笙云：“詞中求詞，不如詞外求詞。詞外求詞之道，一日多讀書，二日謹避俗。俗者，詞之賊也。”知此可與言詩。
二三○、吳江陳佩忍（去?。?，一字垂虹亭主，南社吟侶中之健者。所輯《松陵文集》、《笠澤詞徵》，均已行世。君與貞壯、晦聞、秋枚、寒碧諸子，多有唱和。杭縣徐仲可寄所為《浩歌堂詩鈔》，半民國后之作。《述懷疊均》云：“我亦頻年變破扉，著書徒遺蠹魚肥。滄桑幾度經(jīng)來慣，那復(fù)能令海岳飛。”自注：“茶陵都督，常集定公‘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海岳夢中飛’手書楹聯(lián)見贈?！本钟小洞耗杭瘶銓W齋詩》“市樓一角日西斜，細雨櫻桃正落花。尚有斯人存古誼，獨招朋舊泛流霞。殘春欲去情猶戀，乳燕初飛力末奢。底事茶靡消息晚，故教魂夢繞天涯”。乃為胡樸安作者。樸安，吾皖涇縣人，名蘊玉，樸學齋其自署也。余耳君名甚久。靜仁曩在海濱，曾贈君集，近仲可又以奇示。其《答佩忍、匪石、楚傖》四首之一云：“陳子太邱裔，慷慨能文彡彰。闡幽徵文戲，汲古綆何長。（謂佩忍。）孔璋富藻麗，吐辭多悲涼。磊落而英奇，肝膽照人腸。吾愛葉夢得，豪氣不可當。雋逸多壯思，落筆吐光芒。（謂楚傖。）卓哉三君子，永矢吾不忘。”又有《和陶詩》一卷，番禺潘蘭史序之，盛稱其“飲酒保天真，常醉以為寶。吾觀清醒人，往往盛修表”之句，沉冥自放，非得已喜。君學有家法，所著《包慎伯年譜》頗精詳，為士論所稱。弟懷琛，字奇塵，亦工詩?！督蛴艿乐凶鳌吩疲骸皳Q盡貂裘醉不成，天涯猶是作長征。人經(jīng)憂患難為客，笛到幽燕已變聲。歷劫千年城獨在。出關(guān)八月柳先零。何如歸去江南臥，相對黃花插膽瓶?！薄恫澈Ｖ壑凶鳌吩疲骸按巴怙L濤日夜奔，橫支孤枕壓驚魂。迷離斷夢在何處，天際青山發(fā)一痕。”君兄弟自相師友，世以為難。又論詩云：“宋詩如西洋油畫，善刻畫；唐詩如中國水墨山水，善寫意。黃山谷詩曰：‘江流畫平沙，分派如回筆?！彤嬕?；韋蘇州詩曰：‘歸棹洛陽人，殘鐘廣陵樹?！剿病！币喟l(fā)前人所未發(fā)者。涇固望邑，尤多詩人，山水有靈，信不虛矣。
二三一、余于寒碧、栝廬之死，均極哀之，并載同時挽詩入《詩話》矣。寒碧，侯官林氏，名景行，字亮奇，詩筆清迪沖夷，殆不類得此禍者?！段肥钊肷剑眯袊谰﹪鴷鴧s寄》云：“夜氣猶荒曙未明，枕樓無際待風生。病中千態(tài)君能寫，湖外雙眸我最清。漫喜較量?與舸，乍應(yīng)問訊雨還晴。濕云不散鷗先倦，何取煙波狎此盟。”《湖泛口占示貞長》云：“晚風翼翼浪吹衣，涼水鱗鱗翠入微。借與詩人隨一舸，枕流看樹澹忘歸。”石遺錄君詩入近代詩鈔，強半皆湖上勾留之作也。
二三二、和鈞以《霜栝圖》介寶融徵題，且曰海內(nèi)知者，多有題贈。石遺、海藏，亦皆寵以佳什。以余與栝廬主人交誼，當必有所發(fā)抒。陳容同死，郭亮收尸，偶念兩年前風雪過遼返骨情景，亦足凄然。余當題二絕云：“華屋山邱一剎那，歸來遼鶴感如何。眼中雙栝猶無恙，憐爾貞心歷劫多?！薄笆展巧硤鍪驴蓚?，梁侯風義不尋常。雪池賓客多星散，宿草荒荒又幾霜?！笔z、海藏詩未見，容續(xù)求之。哲維有《苣?挽詩》甚佳，并錄于此：“慘淡迷龍戰(zhàn)，凋傷遘鵬年。伏搜隨李密，失策佐桓玄。玉碎真當惜，膏明本自煎。向來相厚意，流涕不成眠。喪亂看駢盡，于君有至哀。秋堂成永訣，記室是虛陪。溫序須難返，賓王貌漫猜。故鄉(xiāng)城郭異，化鶴莫歸來?！避?，栝廬別字也。
二三三、離春黃季剛（侃），其尊人為翔云先生。以文章氣節(jié)，有聲咸光間。君少承家學，壯有才名，與吳縣汪東（旭初）、歙縣吳承仕（檢齊）、蒲坼但燾（植之），同為太炎高足。余與君久不相見，前歲自武昌曾寄書索寄近刻。時方都講鄂校，屏絕聲聞，邈然高躅，心竊敬之。君工填詞，詩亦不作六代以后語，近體尤不輕作?！顿洿髨A居士唐粲六》云：“都梁奇卉遠傳芬，矯矯唐生信不群。辯理直過《齊物論》，歸真早有發(fā)心文。螺音應(yīng)揭狂憚覆，雁宕今看晏坐云。我已人間無所戀，值回江海擬從君?！薄吨廖洳谋本┐髮W文科同學》云：“深淵有回瀾，嘉卉向故根。宿心既云慰，萬事何足論。馳車武陽外，日夕歸修門。江漢自安流，南紀今彌尊。追維寵亂功，始信危能存。雖幸楚風遠，猶憐秦俗昏。微軀感萍蓬，累歲懷蘭蓀。鄉(xiāng)黨不見遺，承命載欣奔。早憐朔野寒，晚愛江鄉(xiāng)溫。誓將息紛華，專志馨饔飧。登樓望薊丘，慷慨懷舊恩。談譙且軫念，況乃托弟昆。久要貴不忘，薄終義弗敦。徒恐燕雀輩，昂首譏翔軍?。離別誠獨難，思之尚銷魂。”《始達武昌，即事言懷》云：“十載飄蓬始得歸，眼前百態(tài)與懷違。故鄉(xiāng)多少傷心地，試問當年丁令威?！薄?火叢祠楚始張，八年歲月去堂堂。贏顛劉蹶君休問，且蘿人閑建德鄉(xiāng)。”“朔野頻年作旅人，屢勞皂莢搟黃塵。歸車如劍過鄖??，到眼山川盡可親。”“回首風塵合息機，遠游何事久忘歸。歸來百計皆須后，且向秋山看落暉。”“隴漢逡巡馬季長，晚途折節(jié)亦堪傷。君看繞指柔何甚，猶是當時百練剛。”“菽水深慚義養(yǎng)人，關(guān)河轉(zhuǎn)徙累衰親。晨飧馨潔推鄉(xiāng)味，從此南陔有好春?！薄绑艋饏察簟本?，頗有所諷，君之沉冥遺世，殆亦有托而逃乎。
二三四、元和韓桂胎司寇《封還讀齋詩稿》，有《花王閣剩稿題詞》二首：“河朔當年豪俠儔，拚將《騷》、《雅》寄離憂。知他多少興亡淚，銷得銅駝陌上愁?！薄捌扑樯胶舆z一老，頹唐風月足悲歌。六丁從受仙官敕，流落人間已不多?！备鍨楹娱g紀厚齋先生所作，泊居先生，其裔孫也。節(jié)菴亦有紀拔貢鉅維贈先世《花王閣剩稿》一卷，《漫題》五絕云：“已是斜陽欲落時，不成一事鬢如絲。文章無用從飄泊，惆悵花王數(shù)首詩?！薄靶輰x惠比明熹，聽講心開尚可為。不見當年孫閣部，令予論世獨傷悲?！薄捌盏滤赂吲涫プ穑芭撕箨懖豢罢?。此時此局真難得，楊左猶能一雪冤。”“青豆房中意想深，酒醒撫劍更沈吟。誰知一滴芙蓉淚，已入才人異代心?！薄昂娱g風格比田間，蟪戀余香未忍閑。我亦觀星通帝座，由來同調(diào)在深山?！痹娭杏忻黛洹?、左等語，作者必為晚明人物。泊居實為文達五世系，散原贈詩，有“此是通儒六世孫”之語，亦誤，泊居嘗以告人云。
二三五、桂ぎ司寇以京曹按事至皖，有《謁包孝肅祠，迫次錢香樹先生均》云：“金斗城南路，松杉孝肅祠。兒童私爵氏，鬼物凜容儀。正色中朝望，清風百世師。一泓門外水，好與?蕪蘼”此詩可入邑乘。司寇為文懿之系，與吾鄉(xiāng)歙縣鮑覺生（桂星）侍郎唱酬至夥。覺生有《桂司寇枉臨賦謝詩》云：“竹外停油碧，花間坐閂斜。童孫解窺客，稚子學檠茶。朗月垂襟佩，春風散齒牙。皋陶有真面，何必削如瓜。”司寇賦答云：“僦屋橫街北，朝回日未斜。門真清似水，客至便煎茶。結(jié)習成魚蠹，流言聽鼠牙。升沈莫須說，端合學匏瓜。”覺生曾貳戶部，以言事被譴，故詩中及之。平日與吳蘭雪齊名，而吳服膺甚至，贈句有“低頭東野”之語。故司寇挽君詩有句云：“平生臭味荷蘭并，猶道低頭臺拜君?！鄙w紀實也。
二三六、任邱藉亮儕同年忠寅，吾黨中之健者，《五十初度徵和》有句云：“櫪下駒垂老，書中蠹已肥。為詩告朋舊，因病得忘機?！币姷乐Z，不僅詩工。余次答二律云：“舉世夸歡，斯人昔已醒。棋奩空白黑，薪火話藍青。習靜心求放，鈔詩手罷停。蟠胸饒國故，滄海舊曾經(jīng)?！薄笆勒撐┰鲪?，千秋有是非。津橋鵑正惡，遼海鶴將歸。交以忘年契，身因味道肥。王城容大隱，早息漢陰機”，君為吳摯甫先生主講蓮池時高足，故以“薪火”、“藍青”為喻。比歲杜門養(yǎng)疴，?吟成癖，曾以手寫《病呻集》奇示。其《春晴游北海》詩有“由來青帝真無我，飽放韶光不要錢”句，亦極見作意。
二三七、石遣自閩奇示《石遺室詩續(xù)集》，中有《續(xù)除夕懷舊詩》為汪鷗客（洛年）作者：“供養(yǎng)云煙不永年，清門文采早華顛。節(jié)菴不作香聰死，誰賦丹青引一篇?！柄t客杭縣人，故人汪穰卿（康年）之弟。穰卿清季在京主《萏言報》，余猶數(shù)數(shù)見之。鷗客則知其專精繪事刻石，篤于風義。庚申余在上海，君主沈子培家，不時往來愛儷園，顧未及一晤。君以薄宦滯鄂，與節(jié)菴、香聰諸人交最篤。節(jié)菴有《丁酉十月與鷗客別二首》云：“心共林巒日日深，佳人窈窕托幽琴。不知何處茆菴好，許我從容抱膝吟。”“猿鶴笑人長不歸，枇把花較去年肥。讀書有得同招隱，子備蓉裳我芰衣”。又《汪社耆青山老屋圖，迎沈乙菴歸，屬余題詩》云：“清溪老屋好歸來，昨夜山云似有開。一道飛泉千點雪，幾株老樹百年苔。”社耆，鷗客別字也。君耳重聽，故人呼為“汪聾”。寶融曩在滬，君贈以二畫求一詩，其嗜名如此。海藏有贈君詩云：“江漢相逢早識君，滄?！酢醺须x群。畫師遺老人爭重，君是前朝汪水云。”可以見君生平。
二三八、秋岳舊藏漁洋老人手批明刻《鈐山堂詩》選本，并以徵題。石遺詩云：“河豚有毒腴真美，孔雀雖華膽莫嘗。顏色平常風味薄，尚勞諸老費評量?！薄案裉扉w下豚兒貴，偃月堂中只字無。錯把冰山當冰雪，新城低首接新都?！薄笆冀K窠臼落明人，贗體唐詩尚隔塵。未免于情加惋惜，只應(yīng)清秀李于鱗?！薄皥A海工詩說矯情，（乙盒說）。虞山骨穢望溪評。休論出拜安妃日，（漁洋批語。）少日何曾唱《渭城》?！睗O洋《論詩絕句》于分宜頗致惋惜，此與?州孔雀之喻，同一見解。今京師宣武門外有松筠菴，為楊椒山故宅。陽湖趙味辛（懷王）題聯(lián)云：“燕寺宅猶存，兩疏共傳公有膽；鈐山堂在望，十年不出彼何人。”下聯(lián)蓋深惜之。石遺此詩，于分宜抨擊甚至，“少日何曾唱《渭城》”句，直翻漁洋之案矣。馬阮均有才名，呃于清流，為世唾棄。圓海詩，聞南京圖書館有鈔本，中有澹靜之作，亦不類其為人。友人徐森玉（鴻寶）亟稱之，容當索閱。
二三九、匏廬《題王批鈐山堂詩》，亦為秋岳作者：“愛好漁洋是夙心，鈐山十載感何深?！段汲恰啡炭×鱾骶洌衔勃q容拾碎金。”“青詞唾罵滿人間，侈紀恩榮不汗顏。苦覓個中冰雪語，大都少作已從刪。”“百泉序又升庵序，壇坫當時幾盛名。匹似醉書綾綾衤戒，白頭金齒可憐生?！薄靶漠嬓穆暱偸д?，遺山昔已誚安仁。累累臟貫冰山錄，此本翻為庋閣珍?！薄八审拗G草剩虛堂，不獨慈仁寺址荒。文武即今憂道盡，休論遺臭與流芳?！鼻镌雷灶}云：“不記東堂清寂時，卻煩兒輩作青詞。?州鬻餅真佳喻，何處王維少作詩?！薄皰旖橇缪虬普冢繌腻Ｄ媵┤?。如皋馬上論詩日，小簇山光幾得逢?！薄袄鋽偀o地訪慈仁，聽雨樓荒話近鄉(xiāng)。獨擁殘書隨坐臥，紅橋愁憶冶春人?！贝艘嘁辉姲敢?。
二四○、日友大倉喜八郎，以戊辰春逝世，年九十三矣。余挽一聯(lián)云：“五湖煙水懷高躅，萬石家風啟后昆?！币娬哳H訝其隸事之切。曩桐城吳摯甫先生游日，亦有《大倉招飲席上詩》云：“永和曾記集群賢，鄰國千秋復(fù)此筵。襟抱已無王謝輩，風流今落海云邊。兩心契合金堪斷，一士精誠石未堅。自古殷憂能啟圣，韋弦幸佩意茫然。”摯老東游，已在甲午后，故有殷憂之句。集中多與彼邦朝野士夫投贈唱酬之作，文采風流，照耀瀛海，至今東人猶樂道之。摯老又有《過馬關(guān)詩》云：“愿君在莒幸無忘，法國摧殘畫滿墻。聞道和親有深刻，欲移此碣豎遼陽。”國內(nèi)紛爭久矣，甲午往事，誰其念之，讀此詩為之撫膺三嘆。
二四一、旌德呂眉生（清揚），即世所稱淮南三呂之一也。清季余客遼東，眉生適都講女校，與余及舒宜園均有唱和。其柬余詩一首云：“仲宣吾鄉(xiāng)豪，山岳氣崢嶸。仰吞日月光，吐作世界明。壯游走遼沈，豈為宦情攖。亦欲覽山川，一抒豪宕情。何期客中遇，投詩意自殷。捧誦謬矜好，使我顏為頗。愿君揮戈手，怒浪斬長鯨。風云一叱咤，天下看澄清。元勛垂竹帛，芳馨千載名?！苯韼接写?，良為難能。改革后閉門修學，聲華黯然。昨見《致孤桐書》云：“近二十年，幽居白下。有竹一叢，日思勁節(jié)。種樹園屋，藉看回黃。”寥寥數(shù)語，彌徵雅抱。
二四二、荊公絕句，前無古人。初夏即事云：“石梁茅屋有彎?奇，流水濺濺度兩陂。晴日暖風生麥氣，綠陰幽草勝花時?！睆V雅極稱之。今京師下斜街畿輔先哲祠不朽堂側(cè)，有綠勝盒橫犏，乃廣稚所題，即取荊公詩意也。周泊園詩宗宋賢，早歲致力簡齋，國變后則致力正字、荊公。晚歲自述所得，有“后山吾友半山師”之句。近人如李亦元《雁影齋詩》，頗以絕句擅長，亦多神似荊公者。
二四三、陽湖陸祁生為吾肥學博時，輯《淝水蘭言錄》，余久覓未得。其《崇百藥齋詩文集》，刊于合肥學舍，由徐漢蒼、蔡邦紱、盛朝杰、東大鏑、李汝琦、趙對?、趙彥倫、虞毓芳、王應(yīng)銘、黃承谷、李鴻圖醵資為之，皆吾邑士人之及君門下者。集中《題徐秀才漢蒼詩卷》云：“一月平梁白發(fā)侵，天南、昌谷共高吟。不知此日灤湖水，持較春愁孰淺深?！薄敖^憶詩人趙倚樓（席珍），城南一醉典征裘。徐郎解識離鄉(xiāng)苦，只放輕帆到澗川?！薄额}趙秀才對激冀北送春圖》云：“朝來正賦送春篇，何處春歸不可憐。我去江南君冀北，不知春去定誰邊?！薄哆x詩行簡趙孝廉席珍、夏秀才云、李明經(jīng)宗白、徐徵士漢蒼、盧明經(jīng)先駱，并寄李，嚴州春、黃秀才承谷、趙秀才對激》，中有句云：“合肥詩人領(lǐng)袖誰？前龔后李肩相隨。尚書盤盤才較大，次韻五言疑可汰。固知詩好不貴多，蘭發(fā)一花真絕代?！薄拔议e無事欲選詩，引年卻疾此最宜。諸君愛我競持贈，已覺五日忘朝饑?！薄靶蛟姷螨X，周子（大槐）龍頭趙（彥倫）龍尾。好詩非好名，未許妻孥喻悲喜。”“東望巢胡感逝湍，梅花消息滯春寒。一編《淝水蘭言錄》，便作詞科薦牘看?！庇帧额}夏秀才云詩集》，則有“試看衤集興五十篇，遄毅集中無此句。我初縱筆為歌行，頗向流輩夸吟狂。后來稍窺五言秘，欲與陶謝參翱翔。君今此體天下少，慎勿見異趨名場。等句。《題盧明經(jīng)先駱詩》，則有“盧郎才思通銀河，清詞麗句刪逾多。三千余字《頤園賦》，燦若銀花閑瓊樹?！奔啊拔业狡搅涸L友勤，心傾第一倚樓人。還從城北邀詞客，重與江南賦冶春”等句。自注：“謂趙孝廉席珍、徐徵土漢蒼也。”又《題趙孝廉席珍集》，則有“一卷詩應(yīng)冠五城”及“三疊琴心道欲成”之句。又《贈李徵士宗白》，則有“孝廉之徵李生可，我言于眾皆云宜”之句?！额}及門蔡徵士》詩，則有“蔡生拙修飾，下筆頗頹放。心花忽怒發(fā)，顯晦不可狀”之句。《贈張秀才丙》則有“夜來讀君詩，寒檠發(fā)光怪。七言設(shè)長城，百雉壓曹鄶。尤工懷古篇，全史恣澎湃”之句。又《口占寄懷》云：“不見張郎久，相思遣最難。書憐柔日輟，客罷腐儒餐。樂府近何似，柳花吹又殘。牽舟如可住，各有舊漁竿?！卑礉O村先生詩，前已錄入《詩話》。以上皆關(guān)吾邑獻徵者，余曩有《合肥詩徵》之輯，冀與邑志并舉。南陵徐隨盒《乃昌》，疊以鈔詩見寄，稍暇當卒成之。陳子言之《廬江詩苑》，先我而作，拾遺補闕，有待方來，不敢不勉也。
二四四、《冷宦閑趣圖》，邑人黃秀才承谷，為祁生學博作者。圖凡十二幀，曰《四頂看云》，曰《雙流晚釣》，曰《浮槎調(diào)水》，曰《巢湖泛秋》，曰《群經(jīng)審韻》，曰《衰柳填詞》，曰《石塘訪友》，曰《安豐題墓》，曰《賞雨攜尊》，曰《街寒送別》，曰《學舍定文》，曰《雪庭聯(lián)句》。君《贈黃秀才詩》云：“屈指平梁詩弟子，黃生最似六朝人。近來畫筆尤無敵，持較詩才更絕倫。驚爾速成知慧業(yè)，老余作達寄閑身。不妨便有千秋想，幅幅流傳逸事真。”蓋謂此也。君風流宏獎，尤得士心。同里李明經(jīng)汝琦秋試不售，以詩慰之，李答詩有“先生寧以科名重，我輩全當骨肉看。慚娩師恩同罔極，受時容易報時難”之句，亦科舉時代佳話。詩亦甚工，殆可方駕城東七子者。
二四五、吾邑香花墩為包孝肅公讀書處，后人即其地建公祠。祁生有《謁祠詩》云：“衤集花淺草城南路，名宦鄉(xiāng)賢共一祠。赤棒威名京尹重，烏臺逸事野人知。此墩介甫無爭意，遺像方平有去思。我是五湖煙水客，釣竿可許試春池。”自注：“祠前有池產(chǎn)鯽尤美，非包姓不得漁?！庇炙鶠椤缎⒚C公畫像記》謂：“從公末孫士毅許拜公遺像，而始決知向所聞見，皆非真孝肅?！鼻以唬骸靶⒚C狀貌丑怪，即如世俗所傳。孝肅之為孝肅，固不在此，而況其否耶?！变浿匝a志乘之遺。
二四六、津門城南詩社，范老實主之，吟侶甚盛，頗多舊識。報載《城南十子歌》，直可作小傳讀也：“范孫歸然魯靈光，頭白先朝舊侍郎，溫柔敦厚詩教昌。（嚴范蓀）。鄉(xiāng)人更有比部王，說詩每道范肯堂，淡語能真混宋唐。（王仁安）。式之南派亦清剛，春在平生賜也墻，《晚晴》詩選費評量。（章式之）。以詩喻畫顧長康，便便腹笥無盡藏，鏤金錯采殊喬皇。（顧壽人）。幼梅自喜稱酒狂，淋漓醉墨醒即忘，柳條邊外天蒼蒼。（趙幼梅）。珊瑚擊碎聽劉郎，七言脫口蘇與黃，廣筵招客芍藥香。（列云孫）。子通上數(shù)屈陳梁，心脾飽沁荔枝漿，海南萬里夸吾鄉(xiāng)。（吳子通）。李侯?吟冰雪腸，丹青余事同流芳，秋山一抹真如妝。（李寐盒）。名父子之有漢章，工于裁對成《七襄》，蒲牢百八塵夢涼。（王漢章）。俠寵清才似兩當，春蠶食葉下筆忙，詩話城南話短長。（陳誦洛）?！弊髡咦允鹪婂?，殆粵人也。余息影沽上，偶?吟事，初畏人知，范蓀、幼梅諸公，強邀入社。憶丙寅九日，集寐盒宅，余分得“人”字，即席成詩云：“坐有黃花酒色新，天津橋畔聚詩人。尊前忍負重陽約，世外聊容小隱身。得意神交堪入畫，（同社徐石雪李琴湘均工繪事。）未寒天氣乍如春。硯田卅載荒蕪甚，回首師門娩火薪”。末二句，謂壽人先生也。嗣招同人譙集寓齋，以攄懷舊之蓄念，發(fā)思古之幽情。分均，各賦一詩。綴蘅適自京來，亦得與焉。幼梅云：“眼底茫茫果何世，六合擾攘無寧居。攬轡澄清有同志，甚欲枯朽蒙吹噓。忍淚看天值天醉，嗟我此愿真成虛。眾仙拍手作大笑，笑我塵世皆螂蛆。今傳是樓足千古，填胸煩惱全消除。吟詩作字適吾適，何者為龍何者豬。他日湖上閑騎驢，使我意氣一發(fā)攄。”緯齋云：“斯文合有如蘭契，《大雅》能追如谷懷。信是樓臺無地起，不妨憂樂與人偕?！庇癫迷疲骸爸魅酥仫L義，論交無新舊。相視如骨肉，往往在邂逅。漁洋感舊詩，言之意何厚。悠悠文字海，于此見所守。君詩如漁洋，衣缽孰傳授。海天吊亡友，熱淚滿襟袖。淵然古性情，疇能出其右。推君報國心，寧避顛與仆。一朝掛冠去，曠懷溢宇宙。結(jié)廬人境外，有巷敢云陋。烽火滿中原，同室日相斗。既無悔禍心，纓冠豈能救。不如臥海濱，哦詩且自壽。朔風卷微雪，寒梅已爭秀。想見抱膝吟，人鶴兩消瘦。”壽人先生云：“此夕同傾北海尊，他年會合延津劍。斫地酣歌且莫哀，東山應(yīng)為蒼生念”。仁安云：“少小不如人，老來語更訥。有足不能行，無蛩苦若蹶。忽于文字中，得識吾家勃。促句復(fù)傳觴，詩興渙然發(fā)。方今世事奇，清流半污湄。入山友麋鹿，下床避蛇蝎。一笑轅下駒，長鳴互舵。愿得老泥途，嘯歌到黃發(fā)。”琴湘云：“黃山石室大如斗，著個詞人無不宜。是地曾修文字會，知君應(yīng)有故鄉(xiāng)思”。問田云：“年年動地驚鼙鼓，文字可憐賤如上。今傳是樓開詩筵，將軍獨作騷壇主。曩者久耳將軍名，后無來者前無古。方今萬方正多難，何事傾然謝簪俎。大地已枯萬流橫，朝陽未浴千山瞽。斯人不出將奈何，海內(nèi)蒼生望霖雨?！弊油ㄔ疲骸氨艿卦~人室獨幽，于今傳是有高樓。因緣文字多青眼，落拓江湖漸白頭?！笨~蘅云：“補天事業(yè)出儒生，開府歸來擁百城。亂世苔岑珍氣類，少年湖海悔詩名。（趙幼梅謂民國初元在報端時見拙作。）題襟尚有貞元侶，變《雅》能追正始聲。末座黃裳吾豈敢，朋簪倦倦愧深情?！庇喾志谩爸弊衷疲骸肮滦袇s曲欲何之，落落乾坤一酒卮。敢謂陋居堪避世，最難嘉客慣吟詩。小陽時節(jié)春初報，淡水交情久更知。好事云崧嚴擊缽，（謂幼梅。）捻髭得句總嫌遲。”同人多有和作，范老云：“?詠何傷竟戒之，聊勝枯對酒盈卮。隨緣便作逢場戲，省事無如疊均詩。未必文章妨要務(wù)，或從酬唱結(jié)新知。待公再起東山日，暫廢清吟亦未遲?！睍r令戒詩兩月，破例為此，故范老詩特及之。孤桐云：“總為多情方好客，賢于作政是論詩?！笨~蘅和余兼柬范老云：“羊裘風月宜高隱，驢背光陰付短詩。掌故侍從前輩問，鬢霜真遣遠人知?！币酝庀⑩帧⒂酌?、靜娛、栩人、蹇廬、侗伯諸君，和者不少，且有累疊者，余亦累疊報之，詩多，不具錄。此真范老所謂“省事無如疊均詩”矣。孤桐、綴蘅、醇士，均先后被邀入社，偶有觴詠，尚不寂寥。遐庵書來，以津門吟事方新，幾復(fù)水西之盛，極致推挹，則又不免聲聞之過云。
二四七、京師琉璃廠，為遼時燕下鄉(xiāng)海王邨地。廠東門內(nèi)一宅，相傳為王漁洋舊寓所在處，手植藤花尚存。孫松坪詩云：“詩人老去跡猶存，古屋藤花認舊門。我愛綠楊紅樹句，明月惆悵海王邨。”蓋紀實也。歙縣程魚門太史晉芳，有《移居琉璃廠之火神廟西夾道》云：“廠東西畔結(jié)深廬，藏海微身一葉如。聽鼓趨衙塵擾擾，打鐘吃飯步徐徐。勢家歇馬評珍玩，冷客攤錢問故書。倘趁春燈倦游歷，煮茶燒筍幸過余?！本姵桑云嬖S園。隨園笑曰：“此必琉璃廠也?！苯衿涞孛较铮嵊盐溥M徐石雪京寓，又即魚門舊址。賦詩云：“蕺園故宅卜新居，文采風流娩弗如。一事與公綠不淺，舊藏猶有手鈔書。”自注：“藏有太生手鈔選本《文選》一冊”
二四八、石雪名宗浩，一字養(yǎng)吾，城南社中之健者也。余于蟬香館坐上始識君，襟度愧然，尤徵夙養(yǎng)。君工詩善畫，字學松雪，得其神似，尤精畫竹，自題所居萬竹廬，有“幽篁矮屋無人到，自有千秋在個中”之句。所為題畫詩，多清絕可誦者，娘蘅曩有“八年綿竹縈歸夢，到眼修篁似故人”句，乃在西山大悲寺作者。君為繪立幀，并題詩云：“少陵格律謫仙才，吐屬清新不染埃。蕉萃明殲蕭寺里，閉門誰與護蒼苔。西風華篥動重城，撩亂鄉(xiāng)愁一夕生。寫得峨眉數(shù)竿竹，與君聊慰故園情。”君又為余畫《今傳是樓著書圖》，綴以長句云：“淵明《歸去來》，室無儋石蓄。君秉十年節(jié)，退稅數(shù)間屋。瘦骨傲霜花，清風想寒竹。貽我一篇書，百回不厭讀。親舊感零落，世事嗟起伏。抱膝且長吟，高懷時所獨。”詩畫均佳，敢不永寶?！妒S詩稿》絕句之工者極多，《自責》云：“一舸江湖又早秋，鋤犁身世轉(zhuǎn)悠悠。何須看到飛鳶墜，始念平生馬少游?！薄杜家姳陂g煮石山人畫竹》云：“道人畫竹不專師，變化猶龍任所之。何事誤投傖父手，乘雷破壁恐無時?！苯悦钣屑耐小ｎ}畫詩近人惟林畏廬最工為之，石雪亦當首屆一指。
二四九、宣和時有人題野店云：“是非不到釣魚處，榮辱常隨騎馬人?！狈盼淘娫疲骸扒Ч攀陆K輸釣艇，一毫憂不到禪房?！币嗉创艘?。余舊有句云：“后樂敢希窮塞主，繁憂不到信天翁?！鳖H為海藏所許，實則此意已早被古人說盡矣。
二五○、余東渡日，居神產(chǎn)者三年。近市諸山，時蠟游屐，獨摩耶以陡峻未能累游。山巔有忉利天上寺，為弘法大師開山。大師唐時入中土，學灌頂大法于無畏三藏。密宗之東，自師始也。摩耶夫人為釋迦如來母。寺額曰摩耶山忉利天上寺。相傳夫人象大同間浮海至此，故以摩耶名山。佛母逝世，上生忉利天，佛升忉利為母說法，故寺曰忉利天上寺。余友周養(yǎng)安（肇祥），前歲東游，有《游摩耶山二律》甚佳，錄之：“不登忉利寺，摩耶空往還。松杉清夏暑，塵土凈禪關(guān)。白乳池中水，青螺海上山。報恩知佛重，何敢惜躋攀?！薄拌F綆二千尺，煙云幾百重。撥開無色界，坐斷最高峰。海氣明殘照，松濤和晚鐘。誰聞微妙法，夜夜有天龍”。余亦有《登摩耶山謁天上寺佛殿及摩耶夫人堂，小憩眺海詩》云：“三載居神市，習間摩耶山。上人曩語我，險峻不可攀。今朝值來復(fù)，早食午得間。家人偶發(fā)興，散步睇螺鬟。不知嶺多少，但覺路縈彎。初疑近絕頂，旋見水一灣。面面有異趣，如文不可刪。同行僅四人，相顧力皆孱。坂急徑蟠曲，無端比玉環(huán)。十步頻一憩，疲極淚自潸。亦欲半途止，寶山肯空還。衰竭更作氣，壯語供破顏。蘭若忽在望，拾磴叩憚開。最后得殊勝，清絕非人閑。脫帽禮我佛，殿古苔痕斑?；厣硖鬟h海，飛舟類逐鵬。悠悠遺世立，俯視憐病瘰。同行互相慰，笑語頓忘艱。詠歸告我友，山靈緣未悝。茲事良瑣瑣?？梢杂饕话??！痹妳s不工，聊紀游事。是日同游者余挈育季外，為惠民、劭鶴?；菝褴|干壯偉，且精技術(shù)，向以健步自翔，茲游亦有難色，且行且卻者屢，他更無論矣。記余所御者和服，所著者木屐，鼓勇直前，絲毫不覺憊苦，歸至青谷，新浴振衣，愈喜腰腳之健。及今追憶，真東游中第一快心事也。數(shù)月后無冰過神寓，聞?wù)劥耸拢廊徽邪榍巴?，卒以蹇步止于山腰一逆旅中，向女居停假邯鄲枕，高臥而還，竟不能一登絕頂，今且傳為趣語。甚矣濟勝之難喜。
二五一、文人絀于治生，已成通病，然未有如程魚門之甚者。魚門累世以鹽莢起家，乾隆初兩淮殷富，程家尤豪侈。君兄弟三人，接屈而居，延接賓客，筵淤無虛日。罄資購書五萬卷，又好周戚友，求者必應(yīng)，不求者或強施之，顧付會計于家奴，任盜侵了不勘結(jié)。以此家益落，負券山積，勢不能支。晚乞假赴陜，將謀之畢秋帆，為歸老計。時酷暑，索逋者呼噪隨之，君已衰老，乘弁棧車，行烈日中，頓撼，復(fù)飲食失節(jié)，未抵陜即病，至中丞署十一月死。歸葬恤孤，皆中丞一人任之。覃溪挽詩云：“載書西笑尚游遨，半世聲明苦太勞。白璧琢成功更粹，黃金散盡氣仍豪。”蓋能知其生平者。君有《寄答楊二監(jiān)云》云：“阿堵夙所嗔，恬不理家事。要知此游宦，遂作避債計。吟哦殊未已，薪米紛告匱。儒冠果誤人，書史姑廢棄。拙辭叩誰門，引領(lǐng)冀稱貸。迫我以困難，阻我所樂易。轉(zhuǎn)頭望江南，一瓦覆何地。遑遑念阿兄，孑孑憐孱弟。家門久衰謝，蘭艾虞芟蘿。君知我最深，前策曷煩置?！庇帧镀鎽焉岬堋吩娫疲骸坝曜钍秦毤壹?，乞福終疑冷灶神?！苯钥梢娖淝鍥r。惟魚門以富室而降為簍人，卒至于饑驅(qū)道路，憔悴以終，如以許魯齋學說繩之，則操術(shù)之疏，或亦無庸為諱也。趙甌北挽王西莊詩，有“牙籌不廢手親持”之句。西莊頗講封殖，居官亦乏清譽，當時議者頗多。甌北此詩，洵為實錄。余意魚門之疏闊，與西莊之鄙吝，一失太過，一失不及，論者以為何如？
二五二、魚門登第葚晚，朱笥河為其座主。君《送笥河先生視學安徽》詩所云“昔友今吾師，敦勉在行誼”者也。笥河督皖學，其李鐵拐斜街宅，屬魚門居之，且以書籍見付。君賦《移居詩》，有“首冬旌節(jié)出江淮，特遣攜家宿舊齋?；ㄊ铝鶗r環(huán)近砌，市聲三面出斜街”。又云“鰭粥于斯感公甚，更無人索賃租頻”。皆紀此事，亦見昔賢之風誼矣。
二五三、隨園有《撫孤行》，為畢尚書作者，余最喜誦之。文曰：“我聞郭代公，四十萬緡脫手空。又聞魯子敬，指千困粟作投贈。此皆周恤生前朋，不如畢尚書待死友有深情。諸公聽我《撫孤行》。（一解）新安魚門子，姓程字蕺園。平生著述千萬言，重仁襲義人稱賢。只有作家二字天性短，玉卮無當不能盛一錢。食翰林俸，逋負如山。長髯拂拂兩眉皺，急走西方求佛救。（二解）彤彤徂暑，乘弇棧車。烈風燒其心，炎風炙其軀，行年六十胸煩紆。望見畢尚書，當作菩提如。尚書迎入南衙居，只道故人來，不圖新鬼俱。奄然一病遽萎化，瞑目而去片語無。（三解）尚書親視含殮，泣下數(shù)行，褊拊為藉干，袒免為喪服。三桃湯，五谷囊，一一布置加周詳。柳娶駢羅，羽葆輝煌，送東靈輛白下葬，旁人嘖嘖相夸張。道如此，異鄉(xiāng)死，哀榮勝故鄉(xiāng)。（四解）死者樂矣，生者哭矣，孤兒曾無凄宿矣。尚書聞之又買屋矣?？赡紊袝俅罅?，孤兒居建業(yè)，昏夜乞水火，鞭長莫能及。魚門平日交滿海內(nèi)空紛紛，誰管東里西華冬日猶衣葛練襄。如枚百輩何足數(shù)，只能代為躅足仰望高天云。（五解）闖然明駝千里來，黃金百鎰光皚皚。交與桐城俠士章淮澍，替主進，替營財。但許取子不取母，十年以后交兒手。（六解）七月二十四日，隨園風和，章公挈孤兒，載酒相遇。作畫紙券，唱《得寶歌》。頃刻金城千萬丈，崽子縐孀得依傍。（七解）滿堂賓客，額手再拜。不信當今，古人尚在。一叟無言搔白頭，招阿遲來笑不休：而翁縱死汝無憂，汝不見翠尚書，風義高千秋?！彪S園此詩，情文悱惻，可以風世，直可作一篇紀事文讀。阿遲，隨園晚歲所舉子也。
二五四、蘇子美作《春醒詩》云：“身如蟬蛻一榻上，夢似柳花千里飛。”歐公見之曰：“子美可念。”未幾果卒。賈秋壑《甲戌寒食》云：“寒食家家插柳枝，留春春亦不多時。人生有酒須當醉，青冢兒孫幾個悲。”明年以謫死。兩人雖品格不同，而事極相類。又楊叔喬京卿銳，世所稱六君子之一也。戊戌春間，雅集江亭，分作詩鐘。京卿所作為“來”“本”二字五唱，云：“抽刃我思來歙壯，橫刀人詫本初雄?！币粫r服其工切，其后果及八月之難。易哭盒曾為寶融言之。近如周泊園《贈師鄭吏部》有句云：“乘風欲去坡公老，臨水將歸楚客悲?！比艘嘣屍涫掗剩磶姿鞖w道山，亦可異矣。
二五五、“柳絲不系玉蹄朋，拗作長鞭去路賒。春色也隨郎馬去，妝樓飛盡別時花?！贝思味S陶庵先生淳耀詩也，先生湛深經(jīng)術(shù)，大節(jié)凜然，蓋不愧古人所謂鐵石心腸者。而其香奩之作，艷麗如此。兒時甫解吟詠，先君子即舉以相告，并有一絕句詠之，惜遺稿不存，今亦不能默誦矣。楹書猶在，追憶泫然。
二五六、言情之作，賢者不廢，以詞害意，殊為無取。趙清獻有“春窗惱春思，一枕杜鵑啼”之句，司馬溫公有“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之句。范文正公詞，有“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之句。韓魏公詞，有“愁無際，武陵凝睇，人遠波空翠”之句。林和靖詞，有“羅帶同心結(jié)未成”之句。此在昔賢不過偶一為之，亦陶庵先生之例也。后生小子品格學問不如數(shù)公，藉口風懷，競趨縟靡，此豈風人之旨哉！
二五七、陶庵工為制藝，兒時即習誦之，其詩亦卓然大家?！端膸炜偰俊贩Q其“渾雅天成，絕無懦響”。竹坨則謂其“不惑于楚人之咻”。蓋先生承王李鍾譚余派之后，去之若浼，集中《和陶》、《和蘇》、《詠史》諸詩，多見道之言。近體亦不廢唐音?！栋兹铡吩疲骸鞍兹展皇荩嗵觳粡?fù)高。頹垣無鼠立，廢壘有狐嗥。亂過民生賤，兵殘賊勢牢。遺黎相對語，毛發(fā)尚騷騷。”《送張子石再游江右》云：“江介鶯花自接連，峭帆何處認歸船。瀧分上下元同歷，月照悲歡已再圓。孤舫雨聲溫昔夢，高樓春思入新篇。憑君莫憶離群者，漸負匡廬又一年。”以詩格論，頗似亭林。
二五八、康節(jié)自言“四不出”，謂大寒、大熱、大風、大雨也。放翁《春日雜興云》：“四十余年學養(yǎng)生，誰知所得亦平平。體孱不犯寒時出，路濕常尋乾處行?！蔽糍t恒德，殊不可及。《復(fù)齋漫錄》記孔侍郎朝回遇雨，避坊叟廩下。叟延入廳事，烏帽紗衣，逢迎甚雅，因具酒鍛?？诪榻栌鸵拢旁唬骸澳澈铒L雨俱不出，未嘗置油衣也?！笨撞挥X頓忘宦情。此叟不傳姓名，殆亦有道之隱君子歟？
二五九、康節(jié)《林下》五首之一云：“老年軀體索溫存，安樂窩中別有春。萬事去心閑偃仰，四肢由我任舒伸。庭花盛處涼鋪簟，檐雪飛時軟布咽。誰道山翁拙于用，也能康濟自家身?！薄翱禎倍?，說得有神。余謂欲康濟斯民，必自康濟自身始。
二六○、郄超聞人欲隱，輒為辦百萬貲，代置居宅。在剡為戴安道起宅甚精。王宣徽為康節(jié)構(gòu)宅三十間于天津橋南。富鄭公復(fù)為置園宅南，多水竹花木之盛。陸平泉、董玄宰為陳眉公筑讀書堂于小昆山。昔賢盛事，豈見于今。幾輩饑驅(qū)，寧忍深責。海藏有《詠郄超詩》云：“丈夫杰然如系囚，自短猶堪歸隱邱。人間郄超不再得，縱有高隱誰當收。當時戴公剡中宅，精整乃與官舍件。辦貲百萬意奇絕，未用夷跖窮推求。咄哉傅約隱不果，慎勿輕詆渠非優(yōu)。從來酸寒痼山水，焉取名節(jié)驕王侯。土人初愿衣食足，鬼神靳汝甯相酬。嘉賓可作吾可隱，買山豈畏譏巢由?！鄙w有嘅乎其言之矣。
二六一、湔江王澤山（再咸），蜀中孝廉，以能詩于咸同間有名京師。其鄉(xiāng)人趙沅青給諫、李申甫方伯、李眉生廉訪、范云室太守、朱眉君舍人、李芋仙刺史，均與之善?？投枷聨锥?，尤多唱酬之作。顧遺集舛訛雜出，妄人或有竄易，已非廬山真面矣。蜀友謂君為人仿儻有奇氣，詩亦似之，比于瓶水齋、煙霞萬古樓，殆無遜色。摘錄其《蘇臺柳》絕句云：“豌地長條復(fù)短條，柔情無那客魂銷。飄零剩有東君在，綠到吳淞第幾橋?！薄扒嘞嘧影组T烏，夢裹聲聲喚鷓鴣。一夜載人何處去，秋風已渡女兒湖。”“千金寶塊百金裝，大道青樓夾路長。聞?wù)f門前堪系馬，紅兒爭唱《羽林郎》。”“斷岸如山浪打舟，片帆望斷海東頭。阻風中酒年年事，費盡黃金只買愁?！薄澳蠘呛嵐谋睒歉瑁瑴I落君前喚奈何。種出一雙紅豆子，相思他日是誰多?！薄捌几q有再生緣，飄去飄來鎮(zhèn)可憐。付與人間買春色，東風百萬水衡錢。”皆可譜入樂府者。《馬嵬題壁》云：“馬前一死戰(zhàn)兵東，緩敵真輸?shù)叵轮摇＼囻{得西靈武北，中興應(yīng)首女兒功。”此與隨園“《唐書》新舊分明在，那有金錢洗祿兒”句，同為玉環(huán)雪冤，亦論史之別開生面者。
二六二、袞甫詩余既錄入詩話，頻年寫示，近作尤夥。海藏亦嘆其詩境孟晉，余馳書告之。袞甫覆扎，有“欣幸之懷，如登上第”之語，固是詞流佳話，亦見氣類之感獨深。比示海藏，相與拊掌。又書中間道致力為詩之甘苦云：“弟之好訓故詞章，第不能為詩。及官京曹，與鄉(xiāng)人曹君直、張隱南、徐少璋諸君往還，始從事昆體，互相酬唱。爾時成見甚深，相戒不作西江語，稍有出入，轍用詬病。故少壯所作，專以隱約縟麗為工。久之亦頗自厭，復(fù)取荊公、山谷、廣陵、后山諸人集讀之，乃深折其清超遒上，而才力所限，已不復(fù)一變面目。公試觀吾近詩，略可見其蛻化之跡”云云。實則袞甫詩境，近年固已銳變，隱約清超，殆兼有之。海藏于袞甫為父執(zhí)，袞甫自云為童子時，則鋪其謁沈文肅祠等詩，心竊好之。文肅祠在南京龍蟠里烏龍?zhí)渡?，海藏集《沈祠詩》云：“一見斯人悵永藏，病中猶自意堂堂。流風可但興吾黨，后起誰當望雁行。入幕往曾依肅毅，游吳晚及接忠襄。若憑目擊評風節(jié)，公論年來有短長?！贝死嫌谙掏T賢中，尤心折文肅，詩為文肅作者亦特工?！赌暇┕?jié)署西園》云：“當年弱冠過江初，雙檜姿娑略憶渠。猶有園丁諳故事，夕陽閑話沈尚書。（自注：文肅宮館余此園。）”又《題文肅書扇》云：“不帶湘淮習氣來，眼中此老最崔嵬?！兜酪虮吠馊逅釟?，君實何妨喚秀才?！惫撍?，海藏或非阿好鄉(xiāng)人也?！盎聪媪暁狻本?，海藏蓋指末流之敝言之，或亦有責備賢者之意乎。
二六三、吳江金松岑（天羽），有《贈余杭汪旭初大令東寶詩》云：“君家伯子氣英妙，文采風流海外聞。交君又見詩格秀，落紙靄靄春空云。同綢《纟巂華》才縱逸，（薪春黃李剛侃著有《纟巂華閣詩詞》。）二妙亞出余杭門。（章太炎。）一朝去攝余杭宰，吟詩咀噱官不尊。道書洞天三十四，大滌之山離世塵。君才合知洞霄宮，（君新茸洞霄宮。）衙參牒訴非其倫。招游大滌不克往，為我十千貰得余杭春?！毙癯?，袞甫之弟也。洞霄宮為余杭名勝。顧主者以與臨安接界，時涉構(gòu)訟。旭初宰杭日，集資新之，亦一段佳話。君詩學玉溪，詞學清真?！洞耗河懈小吩疲骸凹氂昶ㄓ炙痛?，遙情幽意兩難申。不知鏡襄添華發(fā)，但覺尊前少舊人。青鳥幾曾傳別恨，啼鵑空自垢芳辰。余香儻得隨風播，何惜微軀作塵?！庇帧都年悗熢碧谩吩疲骸巴山挥H得幾人，與君心跡最相親。謫仙才調(diào)真無敵，玄宰丹青更絕倫。江海常愁歸夢阻，干戈不礙寄書頻。只今柿葉翻時候，萬里廣風獨愴神?！痹娮饔诿駠荒?，末二句用義山詩意。蓋旭初與師曾均曾有微之之戚。袞甫見之詫曰：“何其蕭槭類挽詩耶？”越一年而師曾卒，又不啻讖語矣。君古體多出入鮑謝，與季剛交期極篤，故世論目為“余杭二妙”云。
二六四、介壽張筵，本非古澧。逮于晚近，競尚豪奢，酒肉朱門，識者所恫。囊見施愚山《生日譙客詩》云：“庶類皆吾徒，好生帝所與。鋒刃更相尋，殺機簇鼎俎。一筵殄群命，所甘能幾許。口腹成江河，橫流不可御。割鮮日狼藉，歡娛變辛楚。味多禮數(shù)煩，偃傻?？椭?。何如真率會，高譚送芳醑。五簋與三釜，儉德有成矩。我久戒特殺，賓至時一舉。蔬茗佐肴核，隨興命歌舞。及我所生日，劬勞念父母。蚤孤養(yǎng)不逮，摧心淚如雨。吾既愛吾生，彼拒甘就釜。臨縛爭哀鳴，札札相告語。未死神已泣，（見坡公《戒殺詩》）。斯言觸肺腑。寧敢佞浮屠，饕餮憐盡取。蘋藻薦神明，至敬非簋籃。百拜告嘉賓，同心勿我吐?！庇嘞财淝槲纳顡?，已補錄《童蒙養(yǎng)正詩選》中。旭城張文端，于生日移設(shè)梨園宴親友之費，制綿衣?以施饑寒，事見《聰訓齋語》，亦可師法。吾友聶云臺（其杰），于其《家言》旬刊中，力倡生日素食之說，海內(nèi)人士，感動尤多。近讀匏廬丈《題固始吳亦?先生生日家誡冊》，其末段云：“子輿論遠庖，東坡戒止食。靄然仁者言，遐哉君子澤。世俗踵事華，稱壽亦其一。未知誰濫觴，末流益縱佚。祝延特其名，獻賄乃其實。降辰皆甫申，考行成嬌跖。大官日恣睢，下走爭?削。累累冰山錄，孰非民膏血。生靈尚煩冤，物類更奚恤?！庇靡馀c愚山同。而箴砭頹流，彌為切至。風氣轉(zhuǎn)移，士夫有責，矧今日物力凋殘，尤非昔比，還淳返樸，?其時乎。
二六五、寧海章一山同年?┪，曩在春申，過從甚數(shù)，唱酬遂多。自Т神山，頻枉書翰，余寄詩有“笑我冥鴻淹倦羽，感君雙鯉越重溟”之句。君次答云：“新愁往事殘舂夢，異地同袍兩賓星。何日乘槎返霄漢，相將街石塞滄溟。故人幾輩先埋碧，微尚他年付汗青。一樣飄零家國恨，聲聲杜宇那堪聽?！焙Ｍ庾x之，益感離索，“故人”句謂陸蕭山父子也。余在滬曾編《上海租界問題》一書，君題一律云：”中朝大老一官罷，八十年前地已租。使者九能絕域語，江干一角督亢圖。爭成鷸蚌翁終利，箴到膏盲病未輸。我愿邦人鈔萬本，東隅失去補桑榆。”今此書涵芬樓已再版行世，或不止鈔萬本矣。所謂鷸蚌之爭，方且較前尤甚，將勿為漁翁竊笑于旁乎。海上耆舊，漸等晨星。君久負清名，國變后彌厲高節(jié)，至可敬也。
二六六、西山靈光寺，舊為金元鉅剎，翠微公主塔在焉。山泉為各寺冠、自石竇流出，承以一畝許之池，高柳叢篁，清流映帶，寶竹坡少時讀書池上。廬已久毀，今惟端午橋所建歸來庵尚存，乃一寺最佳處也。?庵先生《題石詩》云：“嚴腰已漶題名墨，池水應(yīng)憐縐面人。約略老坡眠食地，卻從榛莽告晁秦?！弊宰ⅲ骸安⑹臼z、畏。”蓋兩君均竹坡典閩試所得士。石遺亦有《池上待月詩》云：“寺后孤峰冠翠微，畫師偏喚虎頭癡?？丈酱氯?，凈土惟存一畝池。螢火荷香深碧里，流泉石竇細鳴時。坡公百宿題詩處，桑海茫茫愴寤思?！备孤?lián)用漁洋詩意，寫景逼真。余曩游，尚于嚴腹見?庵題墨，近聞亦漫漶不可辨矣。
二六七、江搜叔集中，為彭表丈作者甚多，《答見懷里居之作》云：“未識家園樂，嘗知行旅愁。此生堪自斷，于世本如浮。長者遙相憶，新詩難卒訓。惟應(yīng)今夜雪，催夢到皇州?！迸碇^長州彭文敬公詠莪（蘊章）也。詠莪既卒，?叔為詩哭之，有句云：“薦士不徹天，時也我有命。終感廿年知，心親非貌敬?！鄙w知己之感深矣。詠莪有《松風閣詩鈔》，《歲暮奇懷?叔里居》云：“白雪光中逼歲闌，故園高臥十分寒。閑鷗有夢還鄉(xiāng)穩(wěn)，獨鶴無棲得食難。不見軒車過陋巷，曾攜書劍度危灘。何時重與論經(jīng)詁，更似閩山舊日歡。”又《題?叔集道堂詩》卷云：“盤硬昌黎句，翻新山谷詩。兩賢生異代，只手在今茲。刮目三年學，傾心一字詩。夢中誰授筆，使爾冠當時。”又序?叔詩云：“古體皆法昌黎，近體皆法山谷，無一切諧俗之語錯雜其間，可傳于后而不適于時”云云。?叔不能諧俗，憔悴以終，身后之名，久而彌永，士固不必以適時為得計也。
二六八、梁家園在北京虎坊橋之西北?！恫栌嗫驮挕罚骸包S藏嚴民部屬梁家園，積水到門，顏其房曰半房山。后有疑野亨、朝爽樓，前對西山，后繞清波，極亭臺花木之盛，游人竟夜泛舟忘返。、王橫云有《宋荔裳招飲梁家園詩》云：“半頃湖光搖畫艇，一簾香氣撲新荷?！睗O洋有《過梁家園憶昔游詩》云：“此地足煙水，當年幾臥游。”李雨邨（調(diào)元）寓此，筑看云樓，有“襤外遠山排闥繞，樓頭積水當湖看”之聯(lián)。皆可想見煙水游觀之盛。詠莪集中，有為梁家園作者，自注：“讀葦間叔父遺詩，盛稱梁家園風景清幽，每攜客游覽，時乾隆六十年前事。今其地已成穢區(qū)?！薄陡匈x》云：“我居此地已八年，不聞左右有林泉。前賢探幽每到此，招邀詩客停吟鞭。詩中盛稱壽佛寺，喬木蒼秀依梁園。小橋流水抱曲徑，清磬一聲心曠然。今來此地一憑眺，寺門古樹寒鴉噪。荊榛深處號穢區(qū)，佳客尋芳豈肯到。”是詩作于道光丙午，數(shù)十年間，景物變遷如此，亦可慨也。李越縵《日晡過梁家園詩》云：“日落軀車過，荒園尚姓梁。夕光生磧水，秋意眷疏楊。橋小人聲聚，原空馬影長。當年游宴地，裙屐繼漁洋”。今日廬舍櫛比，已成鬧市，即積水疏楊，亦渺不可得，追憶承平影事，益觸夢華之思。
二六九、黃山谷詩云：“馬酡枯萁喧午夢，誤驚風雨浪翻江。隨園謂“落筆太狠，遂無意致”。張廣雅《白日一首示樊山》句云：“夢爭王室煩驚醒，櫪馬依墻舵斷萁?！闭f出山谷，而意致卻佳?！锻瑥埨K庵訪僧心泉，因與同游南洼》云：“此際蠛鞅盡擺脫，何異枯僧揩馬疥。”意境亦在呂黎山谷之間。又《詠顧祠雙松》云：“儼如魯兩生，偃蹇不可招?！苯约丫湟?。
二七○、放翁《游修覺山寺》云：“山從飛鳥行邊出，天向平蕪盡處低?！比粢运资譃橹阍啤傍B從山邊出”，更有何味。又《月夕詩》云：“開戶滿庭雪，徐看知月明。微風入?yún)仓?，?fù)作雪來聲。俗塵不待掃，凜然肝腑清。邨深無漏鼓，鶴唳報三更。”以雋語寫幽致，在劍南集中，最為僅見之作。有謂此詩前四后二，平仄都協(xié)，頗似律體，中二句雜以古體，于律似覺未合者。豈知興到之作，正以亂頭粗服見長也。
二七一、放翁《示友詩》云：“道向虛中得，文從實處工。凌空一鸚上，赴海百川東。氣骨真當勉，規(guī)模不必同。人生易衰老，君等勿忽忽?！薄拔膹膶嵦幑ぁ币徽Z，乃甘苦有得之言，非如漁洋之偏于神韻也。漁洋《雪后懷家兄西樵詩》云：“竹林上斜照，陋巷無車轍。千里暮相思，獨對空庭雪?！币饩秤膭?，何讓古人，然移作他人奇懷西樵，亦無不可。又《真州懷西樵》云：“依然山郭與江樓，長夏蕭條只似秋。十里香生芰荷水，亂蟬聲送木蘭舟。試尋戰(zhàn)壘連京口，無數(shù)云山指石頭。曾與坡公吟賞地，對床風雨戀真州?！比壮齾s坡公二字，切合兄弟外，余亦可移贈他人。大約漁洋言情之作，皆乏至性流露。其悼亡詩又何嘗不然，前賢已有議者。余《題濟寧許佩丞自讠巽亡室事略》云：“漁洋悼亡詩，頗嫌詞太褥。情至文自佳，語語皆實錄。”著眼實字，語本放翁。
二七二、作詩最忌沿襲，然亦有點化古語，更見精采者，徐陵《鴛鴦賦》云：“山雞映水那相得，孤鸞照鏡不成雙。天下真成長會合，無勝比翼兩鴛鴦?！鄙焦取额}畫睡鴨》云：“山雞照影空自愛，孤鸞舞鏡不作雙。天下真成長會合，兩亮相倚睡秋江?！蹦┚渲?，更軼原作。海藏有《和月蝕詩》云：“盧韓涕泅立中庭，欲磔癡墓刃未靈。吾道正悲失光耀，天梯何路上青冥。春秋書食雖無月，嘰虱輸忠詎不經(jīng)。少待碧穹吐寒彩，為君收卻撇沙星?！比拙阌糜翊ā对挛g詩》句，而以點化出之，彌見能事，且是類題目，發(fā)揮已盡，如此作法，亦相宜也。
二七三、錢塘張仲雅（云墩），自號簡松居士，蓋慕袁簡齋、趙云松兩詩人也。所著有《簡松草堂詩集》，冷雋清新，卻不甚似袁趙。謁選京師，寓萬明寺，作《衤集興八首》云：“客里情懷不當春，粥魚茶版寄閑身。一雙燕子歸來晚，翻笑長安閉戶人?！薄帮L光如此我何堪，吹面塵沙亦自甘。不愿落花微雨好，對來生怕似江南?！薄笆障嚯S看海棠，隔年又復(fù)見丁香。棗花寺里人如皚，一樣紅塵未是忙?！薄皸罨ńK日各西東，舞遍風前幾萬重。忽地成團共飛去，始知人世有相逢?！薄白鴣碚вX氣??，新綠當窗影漸深。我與芻尼同作客，書長消受一庭陰?！薄凹娂t駭紫足風流，到處尋芳興轉(zhuǎn)幽。惟有城西馬都諫，八千長閱樹春秋?！薄傲秩杖兆咻p車，輸與儀曹蔡浣霞。橫砌落英三尺厚，風亭如雨撲藤花?！薄傲鲏m冉冉凝窗霧，香篆沉沉鎳帳煙。昨夜春寒如水過，盡牽歸夢上吳舷?！庇囝H喜誦之。
二七四、杭州西湖湖濱，別莊林立，甲于東南。而吾友劉問芻（學詢）所居，尤擅園林之勝，即世所稱劉莊者也。君久作厲公，靜觀世變，憂時感事，托諸詠歌。丙寅冬有和余柬游雜詩十首，錄其二云：“年年避地滄州臥，辜負黃花幾度開。畢竟西湖拋未得，不辭風雪夜歸來?！薄靶憋L細雨雪霏霏，欲破春寒酒力微。滿地落紅天不管，水云深處掩雙扉?！庇帧段斐饺巳湛煅┖笠姂洝吩疲骸叭巳疹}詩奇故知，陽春白雪愧新詞。平吳入蔡烽煙息，為賦泉明歸去辭?！笨梢砸娖涓咧?。君別字西湖水竹居士，其近狀余友韓次君每為言之，蓋向往非一日矣。
二七五、無錫孫寒崖（道毅），乃南湖生平最弊之詩友。余每誦其詩，輒想見其為人。曩客神山，南湖以君兩律寫示，《浦口戌樓有憶》云：“哀樂中年兀自傷，亦知事業(yè)轉(zhuǎn)荒唐。天涯芳草又春色，江上青山老夕陽。落葉蕭蕭登北固，采菱泛泛下南塘。疏星簾幞初涼夜，何處銷魂不斷腸。”《扶病攜姬人泛橫塘有寄》云：“減盡腰圍瘦不支，又間蕭鼓日斜時。閑云野鶴逝將老，落木哀蟬有所思?？諒?fù)殷勤接桃葉，可憐憔悴泣楊枝。石湖煙水微茫甚，嫡亂吳娘《月子詞》?！睍r君之《寒崖集》尚未行，嘗鼎一向，已知全味。
二七六、盱眙吳仲倦制軍棠，以淮右宿儒，起家大令，督漕袁浦，開府蜀中，學道愛人，流風未沫。制軍帥蜀八載，與張廣雅學使、薛覲文侍郎議建《尊經(jīng)書院》，成就甚夥，并創(chuàng)刊書局，津逮藝林，海內(nèi)稱盛。所著《望三益齋詩集》，有《公余》、《燼余》、《歸田》各卷。黃翔云廉訪之，稱其“蘊抱宏深，宅衷悱惻”。魯通甫則謂其“以沈郁跌宕之懷，處家國艱難之會。由中之言，佇興而動，非徒以詞采聲律見長可比”。亦篤論也。集中《聽雨》云：“兵燹西南喚奈何，東南畫肪自笙歌。金閶蓬背蕭蕭雨，不及江淮涕淚多”。《自題抱經(jīng)圖》云：“卅年宦轍苦奔馳，蠹簡陳編是我?guī)煛０差D此心無別法，一經(jīng)手到去官時?！薄秳e泛月舫》云：“繞郭江流走白沙，一航安穩(wěn)出三巴。朱魚孔翠增留戀，何況窮檐十萬家”。蜀人于制軍去思獨切，書院諸生，均為詩送之。廣雅贈別詩中所云“春水方生公去時，萬民戀母士戀師”者也。又云“西蜀安危仗才杰，花縣相公曾持節(jié)。武功才竟未修文，前哲遺憾待來哲。譬如病后須淖糜，公以寬大蘇瘡痍”。花縣謂駱文忠，廣雅初以癸酉主試入川，旋簡學政，《輔軒語》、《書目答問》等書，均在蜀時作。
二七七、《望三益齋集》中又有《和少荃觀察丙辰明光題壁詩》二律，亦佳。中有“可憐戰(zhàn)骨多新鬼，無那窮途半故人”及“眼看滄海竟成塵，同此鄉(xiāng)關(guān)潦倒身”之句。時制軍亦未顯也，文忠原唱，前已錄入，其《戊午七月廬垣再陷，重過明光，追步原均》見示云：“猿鶴蟲沙跡已塵，見幾悔不早抽身。破家奚恤周嫠緯，贈策多魯子?。蜀岫愁云自終古，梁園詠雪又何人。憤來快草陳琳檄，顰鼓無聲暗愴神?！薄皢紊蓝虅ψ呓?，飄泊王孫泣路隅。大漠風高秋縱馬，故山月黑夜哌烏。治軍今有孫吳策，籌餉誰為管葛徒。閉口莫談天下事，鄉(xiāng)關(guān)回首重躊躕”。制軍和詩有“田橫本自多奇客，劇孟還應(yīng)訪博徒。聞?wù)f義團能殺賊，官軍何事重踟躕”之句。文忠又再疊前均贈之云：“江呂諸公骨作塵，鄉(xiāng)邦扶義仗君身。危赤手支三載，饑歲仁恩賬百?。天子知名淮海吏，蒼生屬望澗阿人。眼前成敗皆關(guān)數(shù)，留取丹心質(zhì)鬼神。”“浮生萍梗泛江湖，望斷鄉(xiāng)園天一隅。心欲奮飛隨塞雁，力難返哺戀慈烏。河山破碎新軍紀，書劍飄零舊酒徒。國難末除家未復(fù)，此身雖去也踟躕?！睍r翁帥新接撫篆，勝帥授欽差大臣，皆廬郡陷后事，故文忠詩有“河山破碎”之語。各詩皆沈郁悲壯，前輩事業(yè)，胥自網(wǎng)心衡慮中得來也。
二七八、牢愁之語，不可入詩，非獨胸次廣挾，于詩見之，即一生通嗇，亦可預(yù)卜。東野云：“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币似湟簧坏谝印Ｏ闵皆疲骸盁o事日月長，不羈天地板?！笨倒?jié)云：“靜處乾坤大，閑中日月長?！贝耸呛畏N氣象，亦可見其所養(yǎng)。今人有盛年美宦，動輒嘆老嗟貧者，余所未喻。
二七九、貴池即古秋浦，為唐賢杜樊川游宦，李青蓮寄寓之地，張佑、杜茍鶴、伍唐?、殷文?之故里。歷代文人，后先輝映，指不勝屈；而山水清佳，亦為東南之冠。青蓮當日由宣城流寓到此，集中載《秋浦吟》各詩，地名如水車嶺、清溪、大東樓諸境，皆距城二三十里；而齊山杏花邨，毫無題詠，豈足跡所未到耶？邑人方云耕大令汝霖詩云：“流寓宣州過九華，入秋浦境興猶賒。近城獨少驚人句，孤召西郊賣酒家?！薄八噹X接上清溪，秋浦行吟路不迷。搜遍齊山名勝處，謫倦何以未留題?！饼R山距池城南門三里許，以唐相齊映得名。山上舊有翠微亭，取牧之《九日登高》詩意，所謂“江涵秋影雁初飛，與客攜壺上翠微”者是也。武穆《翠微亭詩》：“經(jīng)年塵土滿征衣，得得尋芳上翠微。好水好山觀未足，馬蹄催趁月明歸?！毕鄠魑淠略v軍于此。顧詩尚存石刻，亭之舊址，日就傾圯。民國戊午，方云耕輸資修復(fù)，海內(nèi)為詩張之者頗多。周玉山丈詩云：“翠微亭上俯遙岑，云樹層層入望深。千石欲飛騰羽翼，萬峰清影逼衣襟。滄桑猶指先賢宅，生殺難明造物心?？展燃帕塞[鶴遠，蛩然誰嗣后來音?！薄皽嫔！币宦?lián)，蓋有懷宋華子西殿司、明黃文貞侍中諸賢也。哲嗣息庵，亦有詩云：“清娟風物愛池州，修竹家家碧玉流。待得南湖春水綠，一川鵝鴨傍歸舟?！鳖H能寫出江鄉(xiāng)風景。
二八○、南宋詩人，以楊陸范三家首稱。同時有蕭藻海尤袤，皆以詩名，與之相埒，而遺詩湮沒不傳。間有傳者，亦等之叢殘，無人論列。顯晦之殊，不圖至此，良可異也。按楊誠齋《序千嚴摘稿》云：“余嘗論近世之詩人，若范石湖之清新，尤梁溪之平淡，陸放翁之敷腴，蕭千嚴之工致，皆余之所畏者。”故一時有尤蕭范陸之稱。千嚴一字東夫，三山人，初與誠齋同官湖湘，后止于福建帥參，方虛谷云：“使不早死，雖誠齋詩格，猶出其下?！苯资藮|夫之，其自序詩云：“尤延之為余言：近世詩人，喜宗江西，溫潤有如范致能者乎？痛快有如楊廷秀者乎？高古如蕭東夫，俊逸如陸務(wù)觀，是皆自出機軸，直有可觀，又奚以江西為？”觀諸賢之極意推服，必非浪得大名者比也。東夫詩不多見，《次均傅惟肖》云：“竹根蟋蟀太多事，喚得秋來籬落閑。又過暑天如許久，未償詩債若為顏。肝腸與世苦相反，嚴壑嗔人不早還。八月放船飛樣去，蘆花叢外數(shù)青山。”項聯(lián)紀曉嵐譏其粗野，然五六卻佳句也。《立春》云：“半夜新春入管城，平明銅雀綠苔生。浮澌把斷東風路，訴與青州借援兵?！庇帧兜窃狸枠恰吩疲骸安蛔魃n忙去，真成浪蕩游。三年夜郎客，一拖洞庭秋。得句鷺飛處，看山天盡頭。猶嫌未奇絕，更上岳陽樓?！庇帧盎娜虏蝗馕叮⑴c瓜茄倚閣休。造物于人相補報，問天賒得一山秋?！本姟对娙宋逍肌?，殆所謂高古一路者。
二八一、延之一字遂初，其詩見于《詩人五屑》者，《寄友人》云：“胸中襞積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語無?！庇帧杜_州秩滿而歸》云：“送客漸稀城漸遠，歸途應(yīng)減兩三程?！庇钟性疲骸叭ツ杲匣模弥疬^江北。江北不可住，江南歸未得?！辈恢晤}也。此外《贏奎律髓》，載延之詩獨多?！秳e林景思》云：“論交卻恨相逢晚，別袂真成不忍分?！薄端蜅畲蟊O(jiān)誠齋解組西歸》云：“為郡不知歌舞樂，憂民贏得鬢毛斑?！薄逗Ｌ氖㈤_》云：“曉妝無力燕支重，春醉方酣酒暈深。定自格高難著筆，不應(yīng)工部總無心?！薄秳⑼吞锬箟压?jié)亭》云：“后生無復(fù)知前輩，故老猶能說長官?！薄对伱贰吩疲骸疤依钫娣舒?，松筠共老蒼。”《梅花》云：“索笑幾回驚歲晚，相思一夜繞天涯。”《落梅》云：“五夜客愁花片里，一年春事角聲中?！薄都孜绱呵暗醚吩疲骸懊分Χ褋嗠y尋尊，萱草侵凌不辦苗。殘甲敗鱗隨處是，被誰敲折玉籠腰。”以詩格論之，殆亦不后南宋諸子。方虛谷云：“遂初詩，其孫藻?？卸儆诒?。余得其家所抄副本，頗有訛誤。”在當時流風未沫，且已有此感嘆，年湮代遠，零落可知。文人身后之名，固亦有幸有不幸哉。
二八二、溧水濮青士（文暹），吳中老名士，久官刑部，以風節(jié)自見。出守河南，所至有聲。晚居金陵，擅園林觴詠之勝。所著《見在寵》集，散原序之，謂“天才照爛，悱惻而委備。蓋于昔賢遺軌，雅近元白者”。滿州震在廷（鈞）出君門下，集中有《別在廷詩》云：“縱難重聚幸生離，此后光陰好護持。我輩行臧無不可，天涯歌哭有誰知。東南山色青何用，衰病頭顱白己遲。自在中流真羨汝，落花風里掛帆時?！痹谕兒笠酌刺圃匾?。又《松寮閣小憩》云：“僧窗便是好行窩，有夢無塵更不波。大供養(yǎng)宜學閑嫩，小勾留亦悔蹉跎。此中壽命惟松石，歸去風流也薜蘿。何用山林分半席，自修清福近來多?！币嗉选?br />
二八三、濟南城外，有佛峪、龍洞、千佛山、開元寺諸勝，而佛峪紅葉尤佳。青士曾為詩張之云：“秋霜勝春風，一夜成陽谷。山氣酣于酒，醉痕滿大麓。夕陽助乾紅，冷露洗零綠。貼地騰野燒，擎空燎庭燭。矮屏圍琉璃，高柯綴瓊玉。青女工作態(tài)，金神失嚴肅。移來燕支山，山鬼媚膏沫。茫茫大色界，乃在寒山曲。更有壞色衣，掛之古錦幄。妍媸奚暇評，石室盡金屋。佛門真富貴，功德亦眼福。停車艷所遭，坐愛意未足。把臂誰入林，遑顧桑三宿。若比梨花云，春夢未免俗。豈知絢爛極，平淡歸幽獨。空翠千萬株，老柏絕樵牧。肯貪轉(zhuǎn)瞬間，凍霞生減速。自笑分別心，乃寄閑草木。乳泉幸可品，（寺有乳泉。）洗心先洗目。題紅酬山靈，詩稿已滿腹?！狈鹩嗨吹?，讀此轍動蹇裳之思。詩亦老筆紛披，故自可貴。又濟城東門外，有地名北園者，邨樹蔥蒼，溪沼回環(huán)，寬約千畝，藝荷最盛，亦見青士詩序中。
二八四、題壁詩殊不易覓佳者，隨園極稱良鄉(xiāng)旅店題壁詩云：“滿地榆錢莫療貧，垂楊難系轉(zhuǎn)蓬身。離懷未飲常如醉，客邸無花不算春。欲語性情思骨肉，偶談山水悔風塵。謀生消盡輪蹄鐵，輸與成都賣卜人。”當時作者，僅署篁邨二字。隨園和其詩，有“好疊花棧抄稿去，天涯沿路訪斯人”之句。過十三年后，始在客座晤篁邨，方知姓陶名元藻，會稽諸生也。事見《隨園詩話》中。陶詩不多見，只此一首，固已傳唱旗亭。先君子平日尤愛誦之，故兒時習聞，亦能上口。昔龔定盒有《三別好詩》，謂方百川遺文、宋左彝《學古集》，其一即吳駿公《梅村集》也。詩云：“莫從文體問高卑，生就燈前兒女詩。一種春聲忘不得，長安放學夜歸時?！弊宰ⅲ骸叭呓杂诖饶笌ね鉄羟罢b之。吳詩出口授，故尤纏綿于心，每一吟此，宛然幼小依膝下時”云云。余于篁邨詩，殆與定盒有同感也。
二八五、顧黃公與杜茶邨齊名，且均與吾鄉(xiāng)龔瑞毅為文字忘形之交。茶邨集中，有《龔宗伯座中贈優(yōu)人扮虞姬》云：“年少當場秋思深，座中楚客最知音。八千子弟封侯去，只有虞兮不負心?！睋?jù)《考田詩話》，謂“宗伯招飲，演項羽故事，扮虞姬者固楚伶，坐客曰：‘楚人演楚事，茶邨楚人，請以一語贈之’，遂提筆書絕句，語關(guān)名教，不得以罵座少之?！庇嘀^如此曲解，既乖風人立言之旨，又沒兩家投分之真。茶邨有《紀懷詩》云：“合肥抱眾作，如懈百王谷。出之復(fù)精警，玄圃皆積玉。幽憂指誠深，歡賞趣彌足。呼我飛倦人，且慰窮途哭。以爾娩古賢，遙遙共一轂?！彼酝浦囟艘阏呱踔痢Ｖ褐?，情見乎詞。至《黃公》二律，則直為端毅辯誣矣：“天壽還陵寢，龍輛葬大行。義聲歸御史，疏稿出先生。浮議千秋白，余生七尺輕。當年溝冫賣死，苦志竟誰明”?！皯z才到紅粉，此意不難知。禮法憎多口，君恩許畫眉。王戎終死孝，江令苦先衰。名教原瀟麗，迂儒莫浪訾?！钡诙字^橫波夫人事，出語持平，不得以阿好少之。
二八六、漁洋司理揚州，《譙游紅橋詞》云：“北?烏清溪一帶流，紅橋風物眼中收，綠楊城郭是揚州。西望雷塘何處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澹煙芳草舊迷樓?！币粫r傳為絕唱，屬和遍大江南北，承平文譙之樂，至今譚及，齒頰猶芬。舒鐵云有《揚州衤集題》云：“吹簫乞食古風存，一笑看囊似少恩。誰寫紅橋修楔卷，故應(yīng)留待鄭監(jiān)門。（自注：乞者甚夥，殊減游興。）”余謂名跡凋殘，流亡滿地，瓶水此感，今昔所同。易哭盒《天橋曲》有句云：“滿眼哀鴻自歌舞，聽歌人亦是哀鴻。”亦此意也。然世變更可知矣。
二八七、法梧門有《三君詠》，謂舒鐵云、王仲瞿、孫子瀟也。三君皆才人，詩皆有奇氣。而鐵云《瓶水齋集》中《讀論語六十首》，新解頗多，在乾嘉作者中，固亦別開生面者。錄其一云：“武王曰人十，孔子曰人九。用九一陰生，見群龍無首。吾聞牝雞晨，能令玉馬走。何以此婦人，名并列功狗。漏天靈媧補，陰符元女守。舜妹始作畫，女狄始作酒。天子試匹夫，必用英皇耦。稼穡初生民，尚頌姜螈壽。人間娘祀蠶，天上姆居斗。古今數(shù)大事，不出婦人手。所以稱陰陽，陽陰則不受。亦無言牡牝，而但云牝牡。某月系每日，月先而日后。地天則交泰，天地乃否否。以數(shù)對較之，奇本不勝偶。以身近取之，左亦不敵右。名為實之賓，內(nèi)外定已久。揖讓變征誅，實皆由彼婦。妹喜與姐己，不幸逢其丑。太姒與邑姜，幸則享其厚。”此詩發(fā)皇陰教，左袒女權(quán)，在當時或為游戲之作，在今日則不幸言中矣。惜不及起作者于九原而質(zhì)之。
二八八、竹坡納江山船妓事，前已紀之。忍堪《杭州雜錄》之一云：“桐瀨江山九姓船，好姻緣是惡因緣。休官換得同年嫂，強勝郵亭一夜眠?！币嗉按耸??！巴晟保F云詩凡數(shù)見之，自注：“江船婦稱同年嫂者，向不解其名義。篙師為言，凡業(yè)此者，皆嚴郡人，蓋‘同嚴’耳。‘年’、‘嚴’南音無別?！睉驗樵娫疲骸爸恢K小是鄉(xiāng)親，誰識嚴陵亦故人。宋嫂羹湯調(diào)自好，吳娘歌曲聽誰真。紗窗掩雨眠雙槳，羅襪裁云印一塵。惆悵芳年有華月，幾錢能買此青春？”又《江山船擢歌》云：“不住樓臺只住船，一家一水一同年。綠波開鏡低頭笑，紅豆安床枕手眠。”以此入詩，亦一韻事。
二八九、余之治軍遼陽也，與姜齋民政、今頗都護，時有文酒彳生還之雅。姜齋送余入吉林一律，前已述及，茲又覓得其見酬五古一篇云：“士夫薄武事，全國不知兵。金鐵果何物，乃以咿唔爭。君本宮郎曹，惻然憂神京。奪身入尺籍，戰(zhàn)死以為榮。取彼武士道，歸為國干城。挹婁幸識面，偉器一座驚。軍中喜詠歌，善本收東瀛。搜篋持贈我，奇餉逾《侯鯖》。更脫金寶刀，腰間作龍鳴。我方恥一割，垂老百無成。所得只詩卷，僅足怡余情。每思事戎馬，劍術(shù)慚未精。感君策駑鈍，鵜膏光瑩瑩。中夜思起舞，不作秋蟲聲?！睍r余東旋未久，以日本所刊《螢雪軒詩話》，并軍刀持贈，故姜齋詩中及之。今君墓有宿草，偶讀遺詩，兼懷陳?亦，豈勝延陵掛劍之感。
二九○、《知稼軒詩》，皆姜齋生前手定。石遺謂其學蘇，允矣。君晚居都下，詩境時斂就幽?，撫時感舊，所詣益工。余最喜其《廠甸》詩云：“新春風日何喧妍，廠甸游人爭摩肩。廣場雜還陳百戲，馬龍車水日喧闐?；鹕駨R里稍風雅，文士聯(lián)衤藝多流連。昔時海宇久清宴，六曹九列官如仙。閱肆時復(fù)得善本，論值不惜捐俸錢。近今人心出險詐，書畫贗鼎來聯(lián)翩。顏標魯公多錯認，朱繇道子誰則賢。貴人但解博麻縷，窮市偏驚多寶船。乃知細事關(guān)國運，偶來游覽驚逡巡?！薄百F人”句諷世殊深。寶融今春《獨游海王邨》句云：“朝貴但論珠寶價，市民偏怯鼓鼙聲?！毕⑩志湓疲骸傲鬟B書畫名家少，逗引兒童戲具多。”皆與姜齋有同感者。區(qū)區(qū)游賞，世運系之，非細故也。
二九一、甲子逭暑海濱，有“年來髀肉生如許，賃得村驢當馬騎”之句，謬為海內(nèi)朋好傳誦，甚有索閱《海濱集》者。乙丑夏卸皖事歸，小住蓮峰者逾月，又有“失馬方知驢背穩(wěn)，海天寥廓勝西湖”之句，友人葉仙?（堯階）見懷詩云：“何必東山竹與絲，錦囊日日寫新詩。騎驢北戴河邊路，可似希夷笑倒時?！鼻以唬骸白x公消夏詩，同一騎驢，而前后感想不同。然在吾儕，想望太平，甚愿有陳希夷驢背大笑時光景，不欲蘄王之徜徉湖上也?！币娵蒙跻?，愧無以副。此與海藏所謂“控弦雖不發(fā)，天下識猿臂”者，同一刻畫無鹽。今夏散擇有詩見及云：“為問清涼老居士，幾時湖上與騎驢。”余次答云：“猶被世人知姓字，浪傳斷句到邨驢?！庇紊讲咤浚卤緦こ?，偶爾入詩，浸成故實，又可為詩家添一韻事矣。
二九二、仙?為全椒名士，天懷澹索，不為物役。曩長皖政，君適為府掾，顧視清高，異于流輩，心益敬之。君論詩一以清新為主，蓋“清則能明凈雅切，俗者不能也。新則能發(fā)生變化，寓則不能也。”余極韙其言。賃廡宜城任家坡下，為霄漢樓遣址，清初任克家督學之故宅也。樓前有西府海棠一株，高二丈余，春時著花極盛。先仙?賃居者，顏曰海棠巢，取山谷《題潛峰閣》詩中語。君卜居后，成《海棠詩》八章，傳誦大江南北，和者尤盛，遂以《巢海棠》名其集。詩多，不具錄。余最喜其“客里風情聊復(fù)爾，天涯芳草未歸時”之句，殆即所謂清新者耶？君和余婆韻詩凡四律，錄其一云：“東海三年春夢婆，早聞妙語契東坡。謗書盈篋隨名至，匠石揮斤錯節(jié)多。射影微蟲甘作祟，投懷怖鴿仗降魔。使君久抱澄清志，新憲編成自校訛?！庇旨挠嗪I云：“恩牛怨李幾時休，魏博縱橫盡沐猴。一局未終柯已爛，愿回冷眼看神州。”皆于皖事未能忘情者。實則過眼煙云，寧值一曬，局中人固早不置念矣。
二九三、天津趙蒙齋（芾），一字生甫，能為桐城派古文。瓶北菁學舍，以古文詔后學，從游者盛。詩不多作?！督蛏系乐械镁洹吩疲骸皯M愧追鋒車疾轉(zhuǎn)，不嬰塵網(wǎng)果何人。”有物外之致。又和余之均詩見柬云：“四方蹙蹙悵何之，猶幸中丞數(shù)舉卮。綠野堂前多舊雨，浣花溪上有新詩。云霄翔鳳鳴仍急，風雪潛龍墊未知。下榻劇憐徐孺子，南州詎許久棲遲。”亦舉止深穩(wěn)，如其為人。
二九四、“風急踢開湖口浪，月明踏破水中天。”此宸濠《鞍山》句也?！皯?zhàn)退玉龍三百萬，敗殘鱗甲滿天飛?！贝藦堅对佈┰姟芬病Ｒ粸榕逊?，一事元昊，跋扈之氣，悉見于詩。
二九五、賈島《渡桑乾》詩云：“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睋?jù)此島當籍咸陽，乃史稱島為范陽人，不知何故。今涿州乃古范陽，保定是古上谷，去涿州僅二百里。島又有《上谷旅夜詩》云：“故園千里數(shù)行淚?！惫蛾柸?，當不作此語。房山有島墓，或亦偽托。昔賢如青蓮、昌黎，其地望所在，至今聚訟不已，又不獨閬仙也。
二九六、詠梅詩名作如林。嚴海珊（遂成）《梅花詩》前后十二首，余最喜者：“老氣直教無我敵，清風似亦畏人知?！薄皫锥辔对谟姓l會，忽地香來無地尋。”“不應(yīng)有恨偏疑我，便是無言亦可人。”“自入山來皆雪意，最無人處有煙痕?！薄凹纯帐巧菀稍?，在遠能香不畏風?！薄皻埖岩宦暃鲈谒?，遠數(shù)點碧于煙?！本d綿神理，耐人諷繹，是于“暗香”“疏影”之外，自辟窠臼者。唐人絕句云：“數(shù)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币砸暰龔?fù)，又為太羹元酒。
二九七、余嘗謂詠菊詩最古者，莫如淵明。其“秋菊有佳色五字，蓋已寫盡天然之妙。詠梅詩要以工部之“江邊一樹垂垂發(fā)”一句，最得神理。其次則放翁《西郊尋梅》句云：“余花豈無好顏色，病在一俗無由砭?！币嗄苌χW處。后人連篇累幅，一涉言詮，便落下乘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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