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一齋李杜詩話
清潘德輿
●卷一
朱子曰：“作詩先看李、杜，如士人治本經(jīng)，本既立，方可看蘇、黃以次諸家?！庇韬V信此說，十年前，輯《作詩本經(jīng)》一書，專取李、杜集，擇而錄之，并為《總論》二卷附焉。既而思之，李、杜所作，誠不能篇篇與《風(fēng)》、《雅》合，然非淺陋如予者所宜定去取也，故此書不敢示人。其《總論》則偶出管見，不忍割棄，綴諸拙著詩話後，質(zhì)世之知言者。
朱子曰：“李太白詩非無法度，乃從容於法度之中，蓋圣於詩者?！卑垂沤裾撎自娬弑娨?，以朱子此論為極則。他人形容贊美，累千百言，皆非太白真相知者，以本不知詩教源流。故子美為“詩圣”，而太白則謂之“詩仙”，萬口熟誦，牢不可破。究竟仙是何物？以虛無不可知者相擬，名尊之實(shí)外之矣。若緣謫仙之號定於賀監(jiān)，謫仙之歌賦於同朝，少陵贈什亦嘗及之，遂為定評。不知賀監(jiān)老為道士，回惑已深，明皇好仙，朝列風(fēng)靡，無稽品藻，何足效尤；少陵特敘其得名之始云爾，非以為確不可易也。且賀監(jiān)又嘗目之為天上星精矣，豈亦可從張旭太湖精之例，以“詩精”目之乎？若見太白詠仙者多，乃以“詩仙”當(dāng)之，則高如郭璞，卑若曹唐，亦將號以“詩仙”耶？朱子以其徒容法度為圣，何等了當(dāng)！楊升庵曰：“太白為古今詩圣?！闭Z據(jù)朱子，扌顛撲不破。而他日又謂“太白詩仙翁劍客語”，何其仙圣之雜糅也！此義不明，看太白詩焉能入解？故皮襲美謂其詩“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非世間人語”。極力推尊，皆成幻妄。殲氏臞庵謂其詩“如劉安雞犬，遺響白云，覈其歸存，恍無定處”。推尋不入，轉(zhuǎn)致揶揄也。至王氏百谷，乃直謂“李詩仙，杜詩圣，圣可學(xué)，仙不可學(xué)矣”。豈非名尊之、實(shí)外之之明驗(yàn)也哉！惟周氏伯弓曰：“太白詩號雄俊，而法度最縝密?！贝四丝膳c朱子之言相發(fā)明耳。
張氏邦基曰：“孟子之言道，如項(xiàng)羽用兵，直行曲施，逆見錯出，皆當(dāng)大敗，而舉世莫能當(dāng)，何其橫也！左丘明之於詞令亦甚橫。自漢後千年，惟韓退之之於文，李太白之於詩，亦皆橫者?！卑疵献硬豢梢浴皺M”言，左氏亦不可以“橫”盡。若“項(xiàng)羽之用兵，直行曲施，逆見錯出，舉世莫能當(dāng)”，擬太白詩，頗得其神。然朱子云：“太白詩不專是豪橫，亦有雍容和緩者，如首篇‘《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緩？”此論又不可不知也。
計氏有功曰：“張碧，貞元中人，自序其詩云：‘嘗讀李長吉集，謂春拆紅翠，辟開蟄戶，其奇峭不可攻也。及覽太白詩，天與俱高，青且無際，鹍觸巨海，瀾濤怒翻，則觀長吉之篇，若陟嵩之顛視諸阜者耶！’”按《滄浪詩話》云：“人言太白仙才，長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詞，長吉鬼仙之詞耳?！薄逗ｄ浰槭隆芬嘌裕骸疤迫艘岳畎诪樘觳沤^，白居易人才絕，李賀鬼才絕?！庇譂O洋山人戲論“李白飛仙語，李賀才鬼語”。愚實(shí)不解仙鬼之才、仙鬼之語，諸公何從悉其高下而公然以評詩也？張碧論太白，長吉別處，奇古確實(shí)，遠(yuǎn)勝天仙、鬼仙、鬼才、才鬼諸說。碧詩萬不可以追蹤太白，而名碧字太碧，摹仿令人失笑，然此論獨(dú)可存也。
嚴(yán)氏羽曰：“觀太白詩者，要識真太白處。太白天才豪逸，語多卒然而成。學(xué)者於每篇中，識其安身立命處可也。”按滄浪論詩，以禪為喻，頗非古義，所以來馮氏之攻。然謂“李、杜二集，須枕藉觀之，如今人之治經(jīng)”，則吻合朱子之諭，不可攻也。其謂太白詩有“安身立命處”，語殊深微不易解，而於太白詩煞有見地，學(xué)者不可不究其旨。究之若何？吳子華所謂“太白詩氣骨高舉，不失頌詠風(fēng)刺之遺”者，即其“安身立命處”矣。滄浪又謂“太白發(fā)句，謂之開門見山”。夫詩有通體貴含蓄者，有通體貴發(fā)露者，豈有“發(fā)句”必求“開門見山”之理？此可以論唐人試帖之破題，而不可以論太白詩也。誤傳惑人，莫此為甚，故附辯之。
魏氏慶之曰：“為詩欲氣格豪逸，當(dāng)看退之、太白?！卑赐酥模颂自娭?dāng)骋?；退之詩，則不可與太白詩并。蓋退之詩，豪則有之，逸處甚少，千古以來，足當(dāng)“氣格豪逸”者，太白一人而已。後來蘇長公七古豪逸處，幾欲亂真。然李詩源出《風(fēng)》、《騷》，痕跡都融；蘇詩行以古文，議論不廢。李實(shí)正聲，蘇為別徑，終難方駕。朱子曰：“蘇、黃只是今人詩，蘇才豪，一滾說盡無馀意?！笔且?。
楊氏慎曰：“莊周、李白，神於文者也，非工於文者所及也。文非至工，則不可為神，然神非工之所可至也?！卑瓷周幚钶e杜，不足訓(xùn)，此以莊子比太白，卻不誤。顧氏璘亦云：“文至莊，詩至太白，草書至懷素，皆兵法所謂奇也?！比粦阉刂輹?，非右軍之左規(guī)右矩也；太白卻於古法無脫漏處耳。
黃氏庭堅曰：“太白歌詩，超越六代，與漢、魏樂府爭衡?！卑础独钤娋暋吩疲骸疤讘C于群小，乃放還山，縱酒浪游，豈得已哉！故於樂府多清怨，蓋不敢忘君也。”夫太白之不敢忘君，與子美何異？情深故文明，所以越六代而齊漢、魏也。朱子謂“鮑明遠(yuǎn)才健，太白專學(xué)之”。此語轉(zhuǎn)不若黃太史之的。周氏紫芝謂“太白詩太高而微短於韻”，彌妄矣。
葛氏立方曰：“李白樂府三卷，於三綱五常之道數(shù)致意焉。慮君臣之義不篤也，則有《君道曲》之篇。慮父子之義不篤也，則有《東海勇婦》之篇。慮兄弟之義不篤也，則有《上留田》之篇。虜朋友之義不篤也，則有《箜篌謠》之篇。慮夫婦之義不篤也，則有《雙燕離》之篇?！卑创藯l於太白詩能見其大，太白所以追躡《風(fēng)》、《雅》為詩之圣者，根本節(jié)目，實(shí)在乎此。後人震眩其才，而不知其深合古詩人之義，故譽(yù)之則謂其擺去拘束，如元微之：毀之則謂其不達(dá)義理，如蘇子由，皆大誤也。
高氏棅曰：“李翰林樂府古調(diào)，能使儲光羲、王昌齡失步，高適、岑參絕倒，況其下乎！”按太白嘗言：“齊、梁以來，艷薄斯極，將復(fù)古道，非我而誰？”其一生式靡起衰，全在古風(fēng)、樂府。儲、王、高、岑誠一代之翹秀，顧其志非以古道自任者也，惡得與太白爭席哉？《藝苑卮言》云：“太白古樂府，杳冥惝恍，縱橫變幻，極才人之致，然自是太白樂府?！蔽?！此以形似論樂府者也。齊、梁後之樂府，非太白起而振之，不至五代，已流入于詞矣。太白樹復(fù)古之偉功，王氏謂其極才人之能事而已，亦淺矣哉！
王氏士禛曰：“唐五言古詩，李白、韋應(yīng)物超然復(fù)古?！卑醋笏疚骞牛卟饺?，然持較青蓮，色味不欠，形神頓跼，似難連類而及。且左司割秀於六朝者也。漁洋以太白、左司并言，疑所謂復(fù)古者，復(fù)《選》體之古焉耳。太白胸次高闊，直將漢、魏、六朝一氣鑄出，自成一家，拔出建安以來仰承《三百》之緒，所謂“志在刪述”、“垂輝千春”者也，豈專主《選》體哉！予韙漁洋能揭明李詩五言之復(fù)古，而恐其以選體當(dāng)之，猶非了義也，故錄而辯之。若《酉陽雜俎》謂“太白前後三擬《文選》不成，悉焚之，唯留《恨》、《別》二賦”。此真夢囈。夫《文選》三十卷，太白全擬之，則有此才力而無此文體，試問卜子夏、孔安國《詩》、《書序》，亦可擬乎？此劉晝賦《六合》之為耳，太白為之乎？若有擬有否，又不可徑謂其擬《文選》也。段氏徒見集中有《恨》、《別》二賦，遂傳此大語，以尊太白，而不知其庸且妄耳?？傊?、杜無所不學(xué)，而《文選》又唐人之所重，自宜盡心而學(xué)之，所謂“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也。若其志向之始，成功之終，則非《選》詩所得而囿。故謂太白學(xué)古兼學(xué)《文選》可，謂其復(fù)古為復(fù)《選》體則不可，謂其擬古屢擬《文選》則尤不可。
李氏攀龍曰：“七言古詩，惟杜子美不失初唐氣格，而縱橫有之。太白縱橫，往往強(qiáng)弩之末，間作長語，英雄欺人耳。”按于鱗謂“太白五七言絕句，唐三百年一人，蓋以不用意得之”。此則誠然。至論七古，何其讠孛也！太白歌行，只有少陵相敵。王阮亭謂“嘉州之奇峭，供奉之豪放，更為創(chuàng)獲”。又謂“李白、岑參二家，語羞雷同，亦稱奇特”。屢以太白、嘉州并稱，已為失言，試問《襄陽歌》、《江上吟》、《鳴皋歌》、《送別校書叔云》、《夢游天姥吟》等作，嘉州能為之乎？嘉州奇峭，人力之極，天韜未之解也。于鱗轉(zhuǎn)以太白為“強(qiáng)弩之末”，為“英雄欺人”，更不堪一笑耳?！对姳孥妗芬嘀^“太白歌行，跌宕自喜，不閑整栗，唐初規(guī)制，掃地欲盡”，與于鱗一鼻孔出氣。此皆誤以初唐為古體，故嫌李詩之一概放佚，而幸杜詩之偶一從同。豈知詩之為道，窮則變，變則通，《風(fēng)》、《雅》之不能不為《楚騷》，《楚騷》之不能不為蘇、李，皆天也。詩之古與不古，視其天與不天而已矣。今必以初唐為古，不知初唐已變江左；必以太白為蔑古，不知蘇、李已變《風(fēng)》、《雅》。余最笑何大復(fù)《明月篇》，舍李、杜而師盧、駱，以為“劣於漢魏”而“近《風(fēng)騷》”歟？不知“劣於漢魏近《風(fēng)騷》”句，乃言“劣於漢魏”之“近《風(fēng)騷》”耳。不解句義，既堪咍噱，況當(dāng)時之體，老杜已明斷之。于鱗欲後來杰魁，仍拾信陽馀唾，徒以初唐一體繩太白、子美歌行之優(yōu)劣，所以終身宗法唐人而不免為優(yōu)孟歟？阮亭猶曰：“接跡風(fēng)人《明月篇》，何郎妙悟本從天”。雖其詩末二語，微辭諷世，喚醒無限，已無解於“接跡風(fēng)人”、“妙悟從天”稱揚(yáng)之過矣。胡氏應(yīng)麟云：“七言歌行，垂拱四子，詞極藻艷，未脫梁、陳。太白、少陵，大而化矣，能事畢矣。”此為得之。
方氏靜宏曰：“太白恥為鄭、衛(wèi)之作，律詩故少。編者多以律類入古中，不知其近體猶存雅調(diào)耳。”按太白復(fù)古之功，不獨(dú)在樂府歌行，於五律亦可見?！独钤娋暋匪^“太白五律，猶為古詩之遺，特於《風(fēng)》、《騷》為近”，是也。故知其薄聲律，乃得詩源，謂其憚拘束，則成瞀論。觀其一生，七律只得八首，固緣陽冰編次之時，著述十喪八九，亦由七律初行，篤於古者尚不屑為耳。太白嘗自言：“寄興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焙螞r七律哉？柴虎臣乃云：“太白不長於七律，故集中厥體甚少?！蔽岵恢叭桨肼淝嗵焱?，二水分白鷺洲”，“城隅淥水明秋月，海上青山隔暮云”，“樓臺含霧星辰滿，仙嶠浮空島嶼微”等詩，柴氏何所見而斷其不長也？
胡氏應(yīng)麟曰：“五言排律，沈、宋二氏，藻贍精工；太白、右丞，明秀高爽?！卑瓷?、宋排律，人巧而已。右丞明秀，實(shí)超沈、宋之上。若氣魄閎大，體勢飛動，亦未可與太白抗行也?！昂逅R曉，濤白雪山來”，“地形連海盡，天影落江虛”等句，右丞恐當(dāng)避席。若“獨(dú)坐清天下”、“黃鶴西樓月”等高調(diào)，更不待言。故論詩者胸?zé)o等級，語即近似，皆成隔閡，此類是也。
高氏棅曰：“開元後五言絕句，李白、王維尤勝諸人。”宋氏犖曰：“李白、崔國輔五絕，號為擅場”。按二說高氏為近之。右丞五絕，沖澹自然，洵有唐至高之境也。但右丞五絕佳處，太白有之，太白五絕佳處，右丞未嘗有之，并論終嫌不敵。若崔國輔，特齊、梁之馀，謂不失五絕源于樂府之遺意則可耳。太白五絕，雖亦從六朝清商小樂府而來，而天機(jī)浩蕩，二十字如千言萬言，前人所謂回飆掣電，令人縹緲天際者，國輔能之乎？徐而菴謂“唐人五絕，惟太白擅場”，此言獨(dú)見得到。然徐氏以太白五絕為似陰鏗，陰工此體，故子美詩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也。此又不免泥解杜詩，且不省太白五絕佳處之原委耳。
高氏棅曰：“七言絕句，太白高於諸人，王少伯次之。”按《藝苑卮言》謂“七言絕句，王少伯與太白爭勝豪釐，俱是神品”。《詩藪》謂“太白、江寧，各有至處”?！度鹾钤娫u》謂“龍標(biāo)、隴西，七絕當(dāng)家，足稱聯(lián)璧”?！堵谜f詩》謂“三唐絕句，并堪不朽，太白、龍標(biāo)，絕倫逸群”。然吾獨(dú)取高氏“少伯次之”之說。夫少伯七絕，古雅深微，意在言表，低眼觀場，隨聲贊美，其實(shí)墮云霧中，并不知其意脈所在，此其境地，豈可易求？顧余謂少伯詩，咀含有馀，而飛舞不足也。屈紹隆云：“詩以神行，若遠(yuǎn)若近，若無若有，若云之於天，月之於水，詩之神者也。而五七絕尤貴以此道行之。昔之擅其妙者，在唐有太白一人，蓋非靡詰、龍標(biāo)之所及，所謂鼓之舞之以盡神，繇神入化者也?！奔?xì)玩屈氏之論，則知高氏所謂“少伯次之”者，非臆見矣。王氏謂“爭勝豪釐”，太白勝龍標(biāo)處，誠在豪釐之間，非老於詩律，不能下斯一語。惜王氏以“俱是神品”一語混之，說成李能勝王，王亦勝李。於是胡氏《詩藪》謂“李寫景入神，王言情造極。王宮辭樂府，李不能為；李覽勝紀(jì)行，王不能為”。意議淺滯，妄分畛域，更不足駁也已。
葛氏立方曰：“太白古風(fēng)兩卷近七十篇，身欲為神仙者殆十三四。然《梁父吟》云：‘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guān)閽者怒?！碎g門戶，尚不可入，太清倒景，豈易凌躡乎？有談玄之作云：‘茫茫大夢中，惟我獨(dú)先覺。騰轉(zhuǎn)風(fēng)火來，假合作容貌。問語前後際，始知金仙妙?！瘎t所得於佛氏者益邃?！卑刺滓簧?，篤好仙術(shù)，嘗與陳子昂、司馬承禎、賀知章為仙宗十友，又請北海高天師授道籙於齊州紫極宮，亦惑之至矣。必謂其詩中“凌倒景”、“游八極”、“折若木”、“餐金光”等語，盡如騷人之寓言而為之諱，誠屬多事。然亦由其志大運(yùn)窮，如少陵贈詩所謂“才高心不展，志屈道無鄰”者，乃憤而為此輕世肆志之言。觀其對當(dāng)時宰相稱海上釣鰲客，且謂以天下無義丈夫?yàn)轲D，則知其憤激不平，舌唾一世之大意。譬如劉伶、阮籍之遁于酒，不可誼其純正，亦不能笑其荒湎者也。葛氏乃以“閶闔不可通”句，謂太清尤難倒躡，則真癡人前不得說夢。而又贊美“風(fēng)火”、“假合”、“金仙”等句，以為得之佛者較前益邃，則知葛氏之惑，痼於太白多矣。夫太白詠仙詠佛，雖云游戲神通，終屬瑕疵，不得曲護(hù)。後人於李集旁涉異教之作，學(xué)其寓言諷世者，而棄其惑溺不明者，斯為善學(xué)太白者耳。
王安石曰：“李白詩詞迅快，無疏脫處。然其識汙下，十句九言婦人酒耳?！卑辞G公此論，《冷齋夜話》、《捫虱新語》皆載之。《老學(xué)菴筆記》則謂其非荊公語，乃讀李詩未熟者妄言之。此辯極為明通。然務(wù)觀解為荊公辯誣，卻自謂“太白識度甚淺”，舉“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章紫綬來相趨”，“一別蹉跎朝市間，青云之交不可攀”等句，斥其“淺陋有索客風(fēng)”。又云：“得一翰林供奉，此何足道，遂云‘當(dāng)時笑我微賤者，卻來請謁為交歡’，宜其終身坎壈也?！眲?wù)觀之識度誠諱矣，然伊古以來，文章出群之雄，而詩中往往縈情富貴者，亦不獨(dú)太白也。子美詩云：“富貴必從勤苦得，男兒須讀五車書?！蓖酥娫疲骸耙粸轳R前卒，鞭背生蟲蛆。一為公與相，潭潭府中居。問之何因爾，學(xué)與不學(xué)歟?！弊用滥苎浴爸戮龍蛩瓷?，再使風(fēng)俗淳”。退之能言“生平企仁義，所學(xué)皆孔周?！倍詫W(xué)問為富貴公相之餌，且津津教人，抑又何也？瑕不掩瑜，一難廢百，讀古人詩者，亦觀其大端可矣。太白一生飄然不群，富貴要人，實(shí)非其心目中所有。蘇子瞻謂“士以氣為主，方高力士用事時，公卿大夫爭事之，而太白使脫靴殿上，固氣蓋天下矣。夏侯湛《贊東方朔》曰：‘凌躒卿相，嘲哂豪杰，雄節(jié)邁倫，高氣蓋世。’吾於太白亦云”。曾南豐亦謂其“捷出橫步，志狹四裔。始來玉堂，旋去江湖。麒麟鳳皇，世豈能拘”。務(wù)觀何均不之引而為此異論也！夫詩理性情，世俗見地，自宜痛掃；然必摘其全集之微玷，蓋厥終身，儕之淺人，亦無當(dāng)於論世知人之識矣。
蘇氏軾曰：“太白之從永王璘，當(dāng)由迫脅。以璘之狂肆寢陋，雖庸人知其必??；太白能識郭子儀之為人杰，而不能知璘之無成，此理之必不然者?！卑刺嘴队劳醐U一案，千古物議之所叢集；詩以教人忠孝為先，此事不辨，亦安用詩圣為哉！竊取白本傳、詩集及他人論斷此事者而合勘之，則知白之從璘，始由迫脅，而《舊唐書》所謂“在宣州謁見，遂辟從事”者，誤也。既脅以行，見其起兵，遂逃還彭澤，而曾鞏《太白集序》所謂“璘兵敗，白奔亡宿松”者，誤也。按《新唐書》本傳云：“安祿山反，白轉(zhuǎn)則宿松、匡廬間，永王璘辟為府僚佐。璘起兵，逃還鼓澤。”夫起兵即逃，可見白非佐璘之人，與事敗而逃，天淵迥隔，失節(jié)與否，?？贝颂帯Ｕ撌勒咭灰浴缎绿茣窞橹?，而白之非失節(jié)亦明矣。白後來《宋中丞自薦表》云：“避地廬山，遇永王東巡脅行，中道奔走?！庇帧稇浥f游書懷》詩云：“仆臥香爐頂，餐霞漱流泉。半夜水軍來，尋陽滿旌旃?？彰m自誤，迫脅上樓船。徒賜五百金，棄之若浮煙。辭官不受賞，翻謫夜郎天?！狈蛎{而來，逃而去，辭官棄金，未汙爵賞，白之心事行跡，亦可以告天下後世矣。徒以平日跆籍貴勢，世皆欲殺，故朝無平反之人，遂至冤坐大辟，幸郭令援手，乃得免死。杜公所以哀之曰：“蘇武先還漢，黃公豈事秦？楚筵辭醴日，梁獄上書辰。已用當(dāng)時法，誰將此義陳？”曰“先還漢”，曰“豈事秦”，曰“辭醴”，曰“上書”，曰“當(dāng)時法”，亦剴切示人，字字昭雪矣。蘇長公不能據(jù)《新唐書》、白本集、杜長律以洗千古之誣，但以白平日知人，斷其不從永王，“當(dāng)由迫脅”，未免臆測無據(jù)。且只言“迫脅”，不著辭官棄金、中道逃去之事，則安知非“迫脅”而反乎？論事不核不備，焉能塞議者之口也！若蘇次公直謂“永王竊據(jù)江、淮，白起而從之不疑，遂以放死”。絕不考究始末，一筆抹倒，讀書鹵莽之過，又愧其兄多矣。至蔡絳故為太白斡旋，謂其“學(xué)本縱橫，氣俠自任，當(dāng)中原擾攘?xí)r，欲藉之以立功名。大抵才高意廣，未必成功，知人料事，尤其所短，若其志赤可哀矣”。似能為太白末減厥罪，不知“藉以立功”四字，已將太白說成從逆之人，而不止於不知人之過，仍非究明此案根末者。若王百谷并謂“靈武之位未正，社稷危於累棋，璘以同姓諸王，建義旗，復(fù)神器，白亦王孫帝胄，慨然從之；璘本非逆，從璘乃為逆乎”。此則全與史傳相戾，徒欲為太白頌冤，而不知永王不受肅宗召命，直犯江、淮之師，萬不可以義旗目之者。文人高談，無當(dāng)實(shí)跡，徒為古人增謗而已。觀太白《永王東巡歌》曰：“二帝巡游俱未回，五陵松柏使人哀?！庇衷疲骸澳巷L(fēng)一埽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是太白直言東下之非，而勸以西上勤王，擁衛(wèi)二帝，與永王如冰炭之不相入；迫脅之困，逃去之勇，均於此詩可見。而淺者非加以詆訶，是為之文飾，蒙冤不洗，而徒日誦其詩，以為神品，又何賴有此知音哉？為之三嘆！
方氏宏靜曰：“太白《白頭吟》，頗有優(yōu)劣，其一蓋初本也。天才不廢討潤，今人落筆便刊布，縱云揮珠，無怪多?！庇衷唬骸疤鬃x書匡山，十年不下，潯陽獄中，猶讀《留侯傳》，苦心如此。今忽忽白日，而古人，是自絆而希千里也。”按東坡云：“太白詩飄逸絕塵，而傷於易，學(xué)之不至，玉川子是也?！碧臻_虞亦謂“以天分勝者近李，以學(xué)力勝者近杜，學(xué)者各自審焉可也”。此論一出，幾疑青蓮純恃天分，而流弊甚多矣。予故錄方氏之說示人，知詩至圣境，都緣學(xué)力精純，紛紛之喙，可以稍息。
洪氏邁曰：“李太白以布衣入翰林，既而不得官。唐史言高力士以脫靴為恥，摘其詩以激楊貴妃，為妃所沮止。今集中有《雪讒》詩一章，大率言婦人淫亂敗國，略云：‘妲己滅紂，褒女惑周。漢祖呂氏，食其在旁。詞殫意窮，心切理直。如或妄談，昊天是殛?！栉洞嗽?，豈貴妃與祿山亂，而太白曾發(fā)其奸乎？不然‘飛燕在昭陽’之句，何足深怨也？”按太白《雪讒》詩一章，誠有合於古《巷伯》之義，此義烈之性，激發(fā)於不得不然者，雖以此萬死不辭，若終身不官何患焉！齷齪小夫，懼禍結(jié)舌；大忠奇勇，痛快敢言。此其所本者厚薄異也，可第以詩人目之哉？劉氏鑒《太白詩序》，謂“《梁父》、《行路》諸吟，《巧言》、《巷伯》之倫”。楊氏遂《太白故宅記》，亦謂“《蜀道難》可以戒為政之人，《梁甫吟》可以勵有志之臣，《猛虎行》可以勖立節(jié)之士，《上云曲》可以化愚夫之懵，《懷古》可以革澆漓之俗。其馀雖感物因事而發(fā)，終以輔世匡君為意”。兩說均得太白詩之本原者。世人徒夸其縱橫任俠之風(fēng)，縹緲出群之想，而不知其忠義勃發(fā)，直抉大奸，非徒以草《清平調(diào)》、賦《行樂詞》了事，猶沿蘇子由之馀論，譏其以詩酒事君，亦大誤矣。子美《麗人行》云：“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逼浒l(fā)國忠之奸，亦能明目張膽言之，與太白英烈，可謂兩絕。朱子曰：“偶記太白詩云：‘世道日交喪，澆風(fēng)變淳源。不求桂樹枝，反棲惡木根。’今人舍命作詩，開口便說李、杜，以此觀之，何曾夢見腳板？”據(jù)朱子此論，可見詩有本原，不可不究，性情既厚，心聲乃精。若以“無跡可尋”，“不著一字”，為盛唐大家妙處，則“心切理直”之詞，“澆風(fēng)”、“惡木”之句，反似發(fā)露太過，無弦外音，而變風(fēng)變雅之道，幾乎息矣。李陽冰《太白集序》云：“不讀非圣之書，恥為鄭、衛(wèi)之作?！庇肿赃d云：“論《關(guān)雎》之義，始愧《卜商》；明《春秋》之辭，終慚杜預(yù)。”李華《太白墓志》云：“仁以安物，公其懋焉；義以濟(jì)難，公其志焉?！庇衷唬骸傲⒀灾^賢，道奇於人而侔於天。”推尊皆不免太過。然亦可知太白詩本原，與《三百篇》相表里，而虛鋒掉弄之小才，狂吟爛醉之惡習(xí)，信不可以借口學(xué)步矣。
洪氏邁曰：“世俗多言李太白在當(dāng)涂采石，因醉泛舟於江，見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故其地有捉月臺。予觀李陽冰《草堂集序》：‘陽冰試弦歌於當(dāng)涂，公疾亟，草萬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簡，俾余為序?！掷钊A作《太白墓志》，亦云：‘賦《臨終歌》而卒?！酥讉髁疾蛔阈牛w與杜子美因食白酒牛炙者同?！卑醋皆轮_，辨正確不可少。而《舊唐書》謂以飲酒過度死。皮日休作《李翰林詩》亦云：“竟遭腐脅疾，醉魄歸八極?！笔翘渍孀硭酪印Ｈ魂柋都颉吩啤罢砩鲜诤啞?，李華《墓志》云“賦《臨終歌》”，此豈醉死者所為哉？余故錄容齋辨正之語，俾捉月、醉死兩誣，皆得白焉，否則仍與食白酒牛炙而死之說，同一嗤點(diǎn)前賢也。
●卷二
蘇氏軾曰：“太史公論詩：‘《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杂栌^之，是特識變風(fēng)、變雅耳，烏睹詩之正乎？先王之澤衰，然後變風(fēng)作，發(fā)乎情，雖衰而未竭，是以猶止乎禮義，以為賢於無所止者而已矣。若夫發(fā)乎性，止乎忠孝，豈可同日而語哉！古今詩人眾矣，而子美獨(dú)為首者，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與？”按少陵之詩，千古無不推奉，然至比之變風(fēng)、變雅止矣，東坡更謂其為風(fēng)雅之正，尤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者之上，非徒以大言伏世人也?！皬U乎性止乎忠孝”七字，評杜實(shí)至精矣。荊公詩“吾觀少陵詩，謂與元?dú)赓啊?，又足為發(fā)乎性止乎忠孝注腳也。
秦氏觀曰：“杜子美之詩，實(shí)集眾家之長，適當(dāng)其時而已。昔李陵、蘇武之詩，長於高妙；曹植、劉楨之詩，長於豪邁；陶潛、阮籍之詩，長於沖澹；謝靈運(yùn)、鮑照之詩，長於峻潔；徐陵、庾信之詩，長於藻麗。於是子美窮高妙之格，極豪邁之氣，包沖澹之趣，兼峻潔之姿，備藻麗之態(tài)，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諸家之長，亦不能至於斯也。豈非適當(dāng)其時故耶？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嗚呼！子美其集詩之大成者與？”按東坡云：“子美之詩，退之之文，魯公之書，皆集大成者也?！薄凹蟪伞敝f，首發(fā)於東坡，而少游和之。然考元微之《工部墓志》曰：“余讀詩至杜子美，而知大小之有總萃焉。上薄《風(fēng)》、《雅》，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dú)專。能所不能，無可無不可，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此即“集大成”之義，特未明言耳，則亦非東坡、少游之創(chuàng)論也。顧少游謂子美“集眾家之長”可，謂由於“適當(dāng)其時”則不可。假令子美生於六朝，生於宋、元，將不能“集眾家之長”耶？抑非其時而遂降與眾家等也？少游，詞人之亻雋耳，論詩則膠矣。且孔子所以為“圣之時者”，時中之義。今既謂子美“集詩之大成”，則宜取微之所言“無可無不可”者當(dāng)之。若以“適當(dāng)其時”之“時”，為“圣之時者”之“時”，不幾於郢書燕說耶？至以“豪邁”目曹植，則不盡其量；以“沖?！蹦咳罴浴熬崱蹦快`運(yùn)，則不得其情。此與微之以“孤高”目顏、謝者，同一粗疏也。其尤疏者，微之、少游尊杜至極，無以復(fù)加，而其所以尊之之由，則徒以其包眾家之體勢姿態(tài)而已，於其本性情、厚倫紀(jì)、達(dá)六義、紹《三百》者，未嘗一發(fā)明也。則又何足以表洙、泗“無邪”之旨，而允為列代詩人之稱首哉？元遺山云：“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所見遠(yuǎn)矣。
黃氏庭堅曰：“子美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後人讀書少，故謂杜、韓自作此語耳。古之能文章者，直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陳言入翰墨，如靈丹一粒，點(diǎn)鐵成金也。”按《東皋雜錄》云：“或問荊公，杜詩何故妙絕古今？荊公云：老杜固嘗言之：‘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庇杩肌捌啤弊种x，張氏邇求謂識破萬卷之理，仇氏滄柱謂熟讀則卷易磨。愚以張氏為近之，惟其識破萬卷之理，故能無一字無來處，而又能陶冶點(diǎn)化也。元氏遺山云：“子美之妙，元?dú)饬芾?，隨物賦形，謂無一字無來處可，謂不從古人中來亦可。”遺山之說，尤兼賅無流弊。今人詩非空疏則，未嘗不讀杜也，亦考遺山此說耶？又程氏云：“韓文杜詩號不蹈襲者，然無一字無來處。大抵文字中自立語最難，用古人語又難，須是用古而不露筋骨?！蓖跏鲜理疲骸岸抛用莱觯偌野薰俣甲餮乓?，牛溲馬勃咸成郁致。子美之後，欲令人毀靚妝，張空，必不能也。然病不在故事，顧所以用之何如耳?！庇抟郧G公、遺山、程氏、王氏四說互證山谷，前輩金針，殆已度盡。
李氏綱曰：“王者跡熄而《詩》亡，《詩》亡而《離騷》作。《九歌》、《九章》之屬，引類比義，雖近乎俳，然愛君之誠篤，而疾惡之志嚴(yán)，君子許其忠焉。漢、唐間以詩鳴者多矣，獨(dú)杜子美得詩人比興之旨，雖困躓流離而心不忘君，故其詞章慨然有志士仁人之大節(jié)，非止摹寫物象，風(fēng)容色澤而已也?！卑醋髟姰?dāng)先辨六義，《風(fēng)》、《雅》、《頌》，朱子謂之三經(jīng)；賦、比、興，朱子謂之三緯。三代以後，《風(fēng)》、《雅》、《頌》之體，不可摹襲，而賦、比、興，則作者之性情，觸物流露，雖無《風(fēng)》、《雅》、《頌》之貌，而實(shí)《風(fēng)》、《雅》、《頌》之心也。作詩若有賦而無比興，則詩心凋喪，而去《風(fēng)》、《雅》、《頌》益遠(yuǎn)。惟子美以志士仁人之節(jié)，闡詩人比興之旨，遂足為古今冠。學(xué)詩者熟玩《三百篇》之比興，而子美之真心不難求，大節(jié)不難見矣。不然，導(dǎo)源已差，誦覽著述，愈多愈繆。陸務(wù)觀所謂“淫哇解移人，往往喪妙質(zhì)。正令筆扛鼎，亦未造三昧”者也。
朱子曰：“杜詩佳處，有在用字造意之外者，惟虛心諷詠，乃能見之。”按薛文清公云：“‘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可以形容有道者之氣象?！偶糯簩⑼?，欣欣物自私’，可以形容物各付物之氣象?！饺缬写?，花柳更無私’，唐詩皆不及此氣象?！贝思粗熳铀^“佳處在用字造意外，虛心諷詠，乃能見之”者乎？然此類亦甚多。李氏于鱗謂“如‘文章有神交有道’，‘白小群分命’，‘隨風(fēng)潛入夜’，‘出門流水住’，皆道也，悟者得之”。愚竊取此意以讀杜詩，嘆其淵源活潑潑地，取之不盡。而黃山谷則謂“子美詩法出審言，句法出庾信”。陳繹曾《詩譜》又謂“劉琨、盧諶，忠義之氣，自然形見，杜以此為根本。謝靈運(yùn)以險為主，以自然為工，杜深處多取此。劉越石、鮑明遠(yuǎn)有西漢氣骨，杜筋骨取此”。趙氏氵方又謂“杜審言、陳子昂、沈期、宋之問皆杜詩淵源”。范氏溫又謂“杜律詩法度全出於沈期，如‘人如天上坐，魚似鏡中懸’之類”。此皆於杜之格律字句間求杜之淵源者，亦管中窺豹，時見一斑耳。至如坡公愛“輕燕受風(fēng)斜”“受”字，陳舍人愛“身輕一鳥過”“過”字。葛常之謂“飛星過水白，落月動沙虛”，是煉中一字；“地坼江帆隱，天清木葉聞”，是煉末一字。潘老謂七言詩第五字要響，如“返照入江翻石壁，歸云擁樹失山村”“翻”字、“失”字；五言詩第三字要響，如“圓荷浮小葉，細(xì)麥落輕花”“浮”字、“落”字。此直以用字造意盡詩人之能事，尋求不已，必墮入魔障者也。惟葉氏石林曰：“詩人以一字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變化開闔，出奇無窮，不可以形跡捕詰。如‘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遠(yuǎn)近數(shù)千里，上下數(shù)百年，只在‘有’與‘自’兩字間。而吞吐山川之氣，俯仰今古之懷，皆見於言外。此工妙至到，人力不可及，而雍容肆，略不見其用力處。今人多取其已用字，模仿用之，偃蹇狹陋，盡成死法；不知意與境會，出言中節(jié)，凡字皆可用也。”此段議論，雖講用字造意，而所見超乎象外，入其環(huán)中，可以參倚朱子之說，而痛砭今之專研《律髓》、《詩眼》，至於病入膏肓者。
蔡氏絳曰：“詩家視陶淵明，猶孔門視伯夷。集大成手，當(dāng)終還子美?！卑礀|坡云：“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zhì)而實(shí)綺，癯而實(shí)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庇薷`謂東坡持論太易，如子建、公，先不可以并稱，鮑、謝亦非子建之匹，三代以下之詩圣，子建、元亮、太白、子美而已。子建、元亮，渾然天成，不在太白、子美下。其詩體則不如太白、子美之兼容并包，不可以元亮為勝子建，亦不可以元亮為勝太白、子美也。蔡氏比元亮於伯夷，是亦以詩圣品之，極得分際；惟脫漏子建為不精密。鐘記室曰：“子建之詩，如人倫之有周、孔，羽毛之有鱗鳳?？组T用詩，陳思入室。”胡氏應(yīng)麟曰：“兼六代者陳思，兼唐人者杜?！辨R氏以周、孔屬子建，實(shí)不料後有子美；胡氏以子美為只兼唐人，似不甚確，然藉此可知子建、子美無優(yōu)劣也。敖氏器之謂“子美如周公制作，後世莫能擬議”，幾矣，終不如杜詩“集大成”語為尤的實(shí)耳。
嚴(yán)氏羽曰：“少陵詩，憲章漢、魏，而取材於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則前輩所謂‘集大成’者也?！卑囱詰椪?，必當(dāng)言祖述，少陵所祖述者，其《風(fēng)》、《騷》乎？滄浪不言，何也？且少陵取材，奚啻六朝？觀其《過宋之問舊莊》云：“枉道只從入，吟詩許更過。”《陳拾遺故宅》云：“公生揚(yáng)馬後，名與日月懸。”《郭代公故宅》云：“高詠《寶劍篇》，神交付冥漠?！薄队^薛稷書畫壁》云：“少保有古風(fēng)，得之《陜郊篇》?！薄顿浭裆偳駧煍㈤偳窬吩疲骸巴砜醋髡咭猓罱^與誰論？”《哀故國相張公九齡》云：“自我一家則，未缺只字警。”則知少陵於本朝諸巨公，靡不息心研玩，安得以其“熟精《文選》理”，“續(xù)兒誦《文選》”之句，遂謂其取資止於六朝哉？
范氏溫曰：“老杜詩，凡一篇皆工拙相半，古人文章類如此。使其皆工，則峭急無古氣，如李賀之流是也?！庇衷唬骸褒R、梁諸詩人，以至劉夢得、溫飛卿輩，往往以綺麗風(fēng)花傷其正氣，由於理不勝而詞有馀也。杜公雖涉於風(fēng)花點(diǎn)染，然窮理盡性，巧移造化矣。”按王敬美云：“杜詩有深句，有雄句，有老句，有秀句，有麗句，有險句，有拙句，有累句，拙累不能為掩瑕也。抑知拙累正所以為古氣哉？”陳後山云：“詩欲其好，則不能好。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黃魯直以奇，而杜子美之詩，工、易、新、奇、常，莫不好也。”觀此，乃知詩不嫌拙。昔趙秋谷議漁洋、竹之詩曰：“朱貪多，王愛好”。愛好則與“拙”字相反，故為漁洋詩病。范氏之言信當(dāng)矣。然予考王琪曰：“子美詩有近質(zhì)者，如‘麻鞋見天子’，‘垢膩腳不蔑’之類，所謂轉(zhuǎn)石於千仞之山，勢也。學(xué)者效之過甚，豈遠(yuǎn)大者難窺乎？”屠氏隆亦曰：“人謂少陵最可喜處，不避粗硬，不諱樸野。予謂老杜大家，言其兼雅俗文質(zhì)，無所不有，是矣。乃其所以擅場當(dāng)時，稱雄百代者，則多得之悲壯瑰麗，沈郁頓挫。至其不避粗硬，不諱樸野，固云無所不有，亦其資性則然，擅場正不在此?！贝硕t最平正無流弊。蓋“拙”字不可故避，致來“愛好”之譏；亦不可目為擅場，但裝拗語硬語，自許浣花衣缽，實(shí)墮小徑旁門，如王元美所謂“不畫人物而畫鬼魅”，柴虎臣所謂“獻(xiàn)吉摹仿杜詩，多任心率筆，拙而無味，俗而傷雅”者也。范氏能知杜詩工拙相半，固為有見。但李賀、溫岐，刻劃害理，其病正坐一巧。夢得優(yōu)游，差勝兩家。范氏并貶之，似太過。至謂“杜詩凡一篇皆工拙相半”，亦不盡然。杜有全首拙者，七言絕最多；全首工者，七言絕亦有之。他詩愈多。其工拙雜糅之作，誠難更仆數(shù)，終不得謂其篇篇皆如此耳。
江氏盈科曰：“子美作詩之時，即有意於傳世。其詩曰：‘為人興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卑丛娭疄榈?，非驚人事也。必以驚人為事，李賀之奇，盧仝之僻，將為正宗，而溫柔敦厚之教晦矣。且傳與不傳，非己之分內(nèi)事。方作詩時，即有意於傳世，是詩為務(wù)外徇名之物，非言志之用也。世教陵夷，學(xué)校浮薄之子，鉆研吟詠，無非為驚人傳世之資，好名棄實(shí)，鑿情害理，詩未傳而心術(shù)學(xué)術(shù)已不可問。然則杜公有此二語，何也？曰：杜公自遜其初年學(xué)述之未成耳。言“興僻”則非中正之道甚明，故緊接二語曰：“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則知老而學(xué)力大醇，不復(fù)有此偏僻之興，所以春來花鳥，無事雕肝钅術(shù)腎之深愁，而物情自然由中也。若以“老去漫興”者為不精，則其結(jié)句云：“安得詩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語意已不實(shí)注。何者？謝公險句固多，要以天然為拔萃，“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積雪”，人人膾炙，杜豈不知。陶公一生，本天為詩，曷嘗有驚人之意掛其胸次哉？杜公他日又云：“晚節(jié)漸於詩律細(xì)?！薄凹?xì)”與“漫與”是二是一，“漫與”乃所以為“細(xì)”也。必求驚人者，粗中之徒，任氣陵蔑焉耳。杜公殆故抑其少作，而發(fā)此微言，以教人歟？程氏曰：“杜詩如董仲舒策，句句典雅，堪作題目。馀人詩非不佳，可命題者終少。好詩與好句，政自不同。”程氏此論極有味。人能知好詩與好句之優(yōu)劣，則知驚人之句，必非典雅之詩，看董子三策，渾灝優(yōu)游，殊不存一驚人之志也。黃山谷亦云：“文章好奇，自是一病，須以理為主，理得而辭順，文章自然出群。觀子美到夔州後詩，退之自潮州還朝後文，皆不煩繩削而自合?！敝熳又^“杜詩晚年橫逸不可當(dāng)”。夫“橫逸不可當(dāng)”者，風(fēng)動雷行，神工鬼斧，即山谷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者”也。世人不玩朱子“橫逸不可當(dāng)”之意，而耳食朱子夔州以後自出規(guī)模之說，便疑其老而漫與，率筆頹唐，無關(guān)佳處。試問夔州以後詩，如《謁先主廟》、《古柏行》、《諸將》、《秋興》、《詠懷古跡》作，煌煌名篇，可置之耶？總之，杜公早年晚年，皆有極意研練之詩，亦皆有興到疾揮之詩。謝無逸所謂“老杜有自然不做語到極至處者，有雕琢語到極至處者”。黃氏生論亦如此，予極韙之。若論其大概，則山谷晚年“不煩繩削”之言，實(shí)不謬。故唐子西謂“子美到夔州以後詩，簡易純熟，無斧鑿痕，信如彈丸”。而杜公亦自以老去之漫與，為欲追陶、謝也。世人不知詩家真境，轉(zhuǎn)取呂氏本中驚人即警策之說，謂“文章無警策，不能悚動世人，不足傳世”。豈知悚動世人，乃詩之外心哉？呂氏又云：“晉、宋間人，專力於此，故失於綺靡，而無高古氣味?！笔且嘧灾罢Z之有流弊矣。仆平日論詩，竊取杜公“意匠慘淡經(jīng)營中”、“下筆如有神”二語，分觀今古，不拘一格，而以“下筆有神”者為極致。又恐“意匠經(jīng)營”與驚人奇句，相似而不同之處，學(xué)者不能深辨，往往迷誤終身，識流於怪僻，志失於務(wù)外，所害不細(xì)，故錄江氏盈科語一則，而詳言以折之，不憚其瑣瑣也。若觀者仍有駁難，是必不讀魏、晉以上之詩耳。李于鱗所謂“求工於字句，心勞而日拙”者，其此輩耶？山谷《大雅堂記》曰：“子美以來，四百馀年，未有升子美之堂者。子美妙處在無意而意已至，非廣之以《風(fēng)》、《雅》、《頌》，深之以《離騷》、《九歌》，安得咀嚼有意，闖然入其門耶？”噫！心勞日拙者之多也，觀此又不足怪矣。
宋氏祁曰：“甫混涵汪茫，千匯萬狀，兼古今而有之。他人不足，甫乃厭馀；殘膏馥，沾丐後人多矣。又善陳時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卑闯饻嬷^“《舊唐書》記事略而論文詳，備載元稹原序，亦失史家裁制之法?！缎绿茣酚浭律栽?，其論贊一段，簡括遒勁，頗類歐史筆意”。愚謂宋氏此贊，括未能也?！扒R萬狀，兼有古今”，第言其體繁變詞富有耳，故接以“他人不足，甫獨(dú)厭馀”也。又以能切時事，千言不衰為詩史，則杜詩之足貴，第在精而多耶？予考陸象山曰：“詩學(xué)原於《賡歌》，委於《風(fēng)》、《雅》?！讹L(fēng)》、《雅》之變壅而溢者也，《騷》又其流也?！蹲犹摗贰ⅰ堕L楊》作而《騷》幾亡，黃初而降，日以澌矣。惟彭澤一源，與眾殊趨，而玩嗜者少。隋、唐之間，否亦極矣。杜陵之出，愛君悼時，追躡《風(fēng)》、《雅》，才力宏厚，偉然足鎮(zhèn)浮靡，詩為之中興。”此數(shù)行文字，能貫三四千年詩教源流，又洞悉少陵深處，語意筆力，皆臻絕頂，乃可謂遒勁簡括耳。以作杜公傳贊，庶幾不愧。
屠氏隆曰：“王元美謂‘少陵集中，不啻有數(shù)摩詰’。此語誤也。少陵沈雄博大，多所包括，而獨(dú)少摩詰之沖然幽適，冷然獨(dú)往，此少陵生平所短也。少陵慷慨深沈，不除煩熱；摩詰參禪悟佛，心地清涼，胸次原自不同?！卑瓷倭暝娙纭瓣庅稚摶[，月林散清影”，“燈影照無睡，心清聞妙香”，“天寒鳥已歸，月出山更靜”，“林疏黃葉墮，野靜白鷗來”，“荻岸如秋水，松門似畫圖”，“谷鳥鳴還過，林花落又開”，“蟬聲集古寺，鳥影度寒塘”，“一徑野花落，孤村春水生”，“漁人網(wǎng)集澄潭下，估客船隨返照來”，“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楚江巫峽半云雨，清簟疏簾看弈棋”，如此之類，不堪枚舉，置之右丞集中，當(dāng)亦高境。屠氏偏執(zhí)之論，其不知詩猶可恕也。至謂少陵“不除煩熱”，彼將以感時憤俗，迸淚驚心，為禪悟所不屑乎？不知倫紀(jì)纏綿，人生大節(jié)，一概掃除，置身何等？摩詰“凝碧池頭”一作，將亦謂煩熱未除耶？耽禪味而忘詩教，此《三百篇》之罪人矣。且少陵詩集大成，何獨(dú)缺摩詰一體之有！元美語自不誤，無可攻也。
李氏東陽曰：“古律詩各有音節(jié)，然皆限于字?jǐn)?shù)，求之不難。惟樂府長短句初無定數(shù)，最難調(diào)疊，然亦有自然之聲。故隨其長短，皆可以播之律呂。而其太長太短之無節(jié)者，則不可以為樂。如太白《遠(yuǎn)別離》，子美《桃竹杖》，皆極其操縱，曷嘗按古人聲調(diào)，而和順委曲乃如此。固初學(xué)所未到，然學(xué)而未至於是，亦未可與言詩也?！卑次餮拇藙t論樂府，頗得懸解，不似于鱗等摹襲為古，割裂為奇。然論杜則獨(dú)以《桃竹杖》引為極則何也？太白《遠(yuǎn)別離》一作，惚變化，實(shí)造絕之構(gòu)；若《桃竹杖引》，特一時興到語耳，非其至也。必求其至，《兵車行》為杜集樂府首篇，其長短音節(jié)，拍拍入神，在《桃竹杖引》之上。西涯殆舍熟就新，遂不自知其偏耳。
蔡氏絳曰：“齊、梁以來文士，喜為樂府辭，往往失其命題本意?！稙跎司抛印返仦?，《雉朝飛》但詠雉，甚有并其題而失之者，如《相府蓮》訛為《想夫憐》，《楊婆兒》訛為《楊叛兒》之類。惟老杜《兵車行》、《悲青坂》、《無家別》等篇，皆因時事，自出己意立題，略不更蹈前人陳跡，真豪杰也。”按蔡氏此論，最得樂府真處。詩為樂心，本以言志，若樂府必作古人題目，摹古人聲調(diào)，是詩莫古於樂府，亦莫卑於樂府矣。王氏嗣謂“杜公《曲江三章》學(xué)《三百》，《七歌》學(xué)《離騷》，《新安吏》諸作學(xué)古樂府，俱自開堂奧，不肯優(yōu)孟衣冠”。張氏纟延謂“李、杜二公齊名，李集中多古樂府之作，而杜公絕無樂府，惟《前》、《後出塞》諸首耳。然又別出一格，用古體寫今事，大家機(jī)軸，不主故?！薄：蠎?yīng)麟謂“少陵不效四言，不仿《離騷》，不用樂府舊題，是此老胸中壁立處”。黃氏生謂“六朝好擬古，往往無其事而假設(shè)其詞。杜詩詞不虛發(fā)，必因事而設(shè)，此即修詞立誠之旨”。王氏士禛謂“《新婚》、《無家》諸別，《石壕》、《新安》諸吏，《哀江頭》、《兵車行》諸篇，皆樂府之變也。滄溟詩名冠代，只以樂府摹擬割裂，遂生後人詆毀，則樂府寧為其變，不可以字句比擬也明矣”。諸說皆可與蔡氏之論相證合。總之，杜有樂府而無樂府，無樂府之樂府，乃樂府真處，而非後世所可及也。又沈氏德潛曰：“唐人達(dá)樂者已少，其樂府題，不過借古人體制，寫自己胸臆耳，未必盡可被之管弦也?！睋?jù)此則後世詩人本宜自創(chuàng)一題，詠歌時事，沿襲舊題，情理未篤。故余竊謂杜之樂府，非變也，真也；今之好沿樂府題者，非古也，似也。若于鱗之比擬字句，更不足笑矣。
沈氏德潛曰：“蘇李、《十九首》以後，五言所貴，優(yōu)柔善入，婉而多風(fēng)。少陵才力標(biāo)舉，篇幅恢張，縱橫揮霍，詩品又一變矣。其為國愛君，感時傷亂，憂黎元，希稷、Ι，生平抱負(fù)無不流露於楮墨中，詩之變，情之正也。新寧高氏列為大家，具有特識?！卑蠢钣邝[謂“唐無五言古詩，而有其古詩”。蓋言唐人之五古，與漢、魏、六朝別也。王元美遂謂“杜長篇曼衍拖沓，於《選》體殊不類”。又謂“五言《選》體，太白以氣為主，子美以意為主。太白多露語率語，子美多稚語累語，置之陶、謝間，便覺不倫，乃欲使之奪曹氏父子耶？”王貽上亦以于鱗、元美為定論，而謂“五言古詩，杜甫沈郁，多出變調(diào)”。愚皆以為不然。李之《古風(fēng)六十首》，直追正始以前，其才力更在射洪、曲江而上，昔人既以復(fù)古許之，不待言矣。杜之短篇，有建安氣骨者，昔人屢言之，今亦不縷述。即以杜之長篇論，《北征》一作，謂與《風(fēng)》、《雅》相表里可也，況漢以下乎？《奉先詠懷》一作，非即蔡文姬《悲憤》之規(guī)模，而又超出其上者乎？且《焦仲卿詩》、《贈白馬王彪》詩，或千馀字，或四五百字，皆非寥寥短章，故胡氏應(yīng)麟謂“杜之長篇敘事，有漢人遺意”。乃于鱗、元美、貽上等，第以《選》體之清婉簡凈者號為古詩，而忘漢、魏詩之犖犖大者，遂覺杜公之恢閎崛聿，創(chuàng)此變調(diào)耳。確士亦不敢定為漢、魏以來之正體，而特尊之曰“詩之變，情之正”，此與高廷禮不敢目為“正宗”，而別以“大家”尊之，同一遷就調(diào)停之見，而不自知其眼光纖仄也。且天下文章有非“正宗”而足為“大家”者耶？名目瑣碎，而無理解，徒成笑柄耳，確士以為特識何哉？至統(tǒng)李、杜之全集以觀，露語率語，稚語累語，誠間有之。然徑謂其五古病率坐此，不足以爭衡陶、謝，更不敢望曹氏門庭，立論之果敢而無忌，莫此為甚矣。況杜之似《選》體者正復(fù)不少，概謂變調(diào)，杜亦不受也。夫于鱗、元美、貽上、確士，皆詩家之錚錚者，而議論之沿訛習(xí)謬乃如此，此無他，徒就成見以立言，而蔽於所不見也。是故特識未易自許，亦未易推人也。
胡氏應(yīng)麟曰：“七言古，初唐以才藻勝，盛唐以風(fēng)神勝，李、杜以氣概勝，而才藻風(fēng)神稱之，加以變化靈異，遂成大家。”又曰：“李、杜歌行，雖宕逸沈郁不同，然皆才大氣雄，非子建、淵明判不相入者比?！庇衷唬骸袄?、杜之才，不盡於古詩，而盡於歌行”。又曰：“李、杜歌行，廓漢、魏而大之而古質(zhì)不及。”按胡氏論七言古，以李、杜并稱大家，頗有見地，不似漁洋論七言古詩，獨(dú)推老杜橫絕古今，同時大匠，無能抗行，而以太白與嘉州并稱也。然李、杜分別處，言之尚不詳覈。予考州云：“李、杜歌行之妙，冠於盛唐，詠之使人飄揚(yáng)欲仙者，太白也；使人慷慨激烈、欷欲絕者，子美也?！贝_士云：“七言古詩，李供奉鞭撻海岳，驅(qū)走風(fēng)霆，非人力可及，為一體。杜工部沈雄激壯，奔放險幻，如萬寶雜陳，千軍競逐，天地渾奧之氣，至此盡泄，為一體?！狈终搩杉遥餍て涿?，較胡氏為勝。雖胡氏亦嘗分別李、杜之歌行，曰：“闔辟縱橫，變幻超忽，歌也；位置森嚴(yán)，筋脈聯(lián)絡(luò)，行也。太白多近歌，少陵多近行?！贝擞植幻鈴?qiáng)別歌行以狀李、杜耳。且胡氏謂“李、杜才不盡於古詩，而盡於歌行”，尤不然。詩各有體，體各有才，才各宜盡，謂“李、杜之才不盡於古詩”，將子建、淵明歌行絕少，其才猶有未盡者耶？無怪乎謂子建、淵明與李、杜為判不相入也，無怪乎謂李、杜七古廓大於漢、魏，而古質(zhì)不及也。蓋胡氏以貌論詩，不如古詩歌行，貌分而才一，故亦不知豐約文質(zhì)，貌異而神融，殆所謂皮相之士也耶？至張氏篤慶，又謂“初唐七古，轉(zhuǎn)韻流麗，動合風(fēng)雅，為正體；工部一氣奔放，宏肆絕塵，為變體”。此又揚(yáng)何信陽、李滄溟之馀波，予已辨于《李詩說》中，不更贅矣。
李氏夢陽曰：“疊景者意必二，闊大者半必細(xì)，此最律詩三昧。如‘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魯?shù)钼拧?，前景寓目，後景感懷也。如‘詔從三殿去，碑到百蠻開。野館濃花發(fā)，春帆細(xì)雨來’，前半闊大，後半工細(xì)也。唐法律甚嚴(yán)惟杜，變化莫測亦惟杜。”按崆峒學(xué)杜，摹擬有痕，刻劃過甚，誠開剽竊之風(fēng)，若此論五律一則，則方圓之規(guī)矩也。胡氏應(yīng)麟亦謂“老杜五律，雖中聯(lián)言景不少，大率以情間之。故習(xí)杜者，句語或有枯燥之嫌，而體裁絕無靡冗之病。此初學(xué)入門第一義，不可不知”。此與崆峒皆為閱歷之言。今人自以為情景交融，而不知夙非老手，何可揮霍任意哉？然周氏弼必謂“前聯(lián)情而虛，後聯(lián)景而實(shí)，輕前重後，酌量乃均。若前聯(lián)景而實(shí)。後聯(lián)情而虛，前重後輕，多流于弱”。又未免拘執(zhí)過甚，視律詩如印板矣。
胡氏應(yīng)麟曰：“五言律體，工部氣象巍峨，規(guī)模宏遠(yuǎn)，錯綜幻化，不可端倪。宏大則‘昔聞洞庭水’，富麗則‘花隱掖垣暮’，感慨則‘東郡趨庭日’，幽野則‘風(fēng)林纖月落’，餞送則‘冠冕通南極’，投贈則‘斧鉞下青冥’，追憶則‘洞房環(huán)冷’，吊哭則‘他鄉(xiāng)復(fù)行役’等，皆神化所至，不似從人間來者。”按胡氏鋪敘杜公五律勝場，美矣大矣。然盧氏世氵曰：“五言律至盛唐諸家，而聲音之道極矣。然未有富如子美者，既富矣，又有用也。感天地，動鬼神，︳謨定命，遠(yuǎn)猶辰告，蒿目時艱，勤恤民隱，主文而譎諫，言者無罪，聞?wù)咦憬?，所謂有用之文章也?！比绫R氏所論，乃洞澈杜公五律勝場處，胡氏猶論其粗焉者耳。學(xué)者於胡氏之說，求杜律之大，於盧氏之說，求杜律之精，不患不得門而入矣。
高氏棅曰：“七言律詩，盛唐作者不多，而聲調(diào)最遠(yuǎn)，品格最高。崔顥、賈至、王維、岑參各極其妙，李頎、高適當(dāng)與并驅(qū)。少陵七言律法，獨(dú)異諸家，篇什亦盛，如《秋興》諸作，前輩謂其渾雄富麗，小家不可仿佛，信然?！卑炊胖呗奢^勝諸家處，不在渾雄富麗也。高、岑何嘗不渾雄，王、李何嘗不富麗哉？且《秋興八首》，興象聲色，誠為名構(gòu)，然持較《九日藍(lán)田崔氏莊》、《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登高》、《登樓》、《諸將》、《詠懷古跡》等詩，則《秋興》猶非杜公七律之止境也。胡氏應(yīng)麟曰：“近體莫難於七言律。高、岑明凈整齊，所乏遠(yuǎn)韻；王、李精華秀朗，時覺小疵。學(xué)者步高、岑之格調(diào)，合以王、李之風(fēng)神，加以杜陵之雄深變幻，七律能事畢矣?！庇衷唬骸捌哐越w，盛唐至矣，充實(shí)輝光，種種備美，所少者曰大曰化耳，故能事必老杜而後極?！倍戊抖怕蓜僦T家處，獨(dú)得其微，過高氏遠(yuǎn)矣。然胡氏以“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等句，為字中化境，強(qiáng)為分晰，殊屬多事。蓋既曰化境，則從心所欲，神動天隨，何篇章字句之能辨哉？王元美曰：“七律句法，有直下者，有倒插者，倒插非老杜不能?！贝伺c胡氏同一膠而不化之見，不可以論變化無方、境與天會之杜詩也。
周氏敬曰：“少陵七言律，如八音并奏，清濁高下，種種具陳，真有唐獨(dú)步也。然其間半入大歷後格調(diào)，實(shí)開中晚濫觴之端?！卑粗型砥呗赡苁郑鐒①e客、柳柳州、白樂天、王仲初、許丁卯、杜紫薇、溫八叉、羅昭諫之流，皆絕不學(xué)杜，非杜詩開之也。略能學(xué)杜而涉其藩籬者，惟一李義山，遂為晚唐七律之冠。杜之七律，何誤於人？周氏不加詳考，徑立議論，妄矣！張氏遠(yuǎn)曰：“杜詩七言律，往往入《竹枝》、樂府，如《十二月一日三首》之類，俱有厚力深思，淺學(xué)不能及，亦不可學(xué)?！庇^此則杜律有不可學(xué)者，或坐古質(zhì)太過耳，烏得謂濫觴中晚乎？中晚流易纖，惟不學(xué)杜故至此，今轉(zhuǎn)以為杜罪，豈不冤哉！
●卷三
郝氏敬曰：“子美才富學(xué)博，其為近體長篇，多至千言，而氣力愈壯，稱擅場矣，然詩家妙義，正不在多。且如《麟趾》、《甘棠》，每章十馀字，漢高《大風(fēng)》二十三字，傾動千古。自《三百篇》一變?yōu)檗o，再變?yōu)橘x，濫旁薄於古風(fēng)，壯浪豪舉於近體者，足矣。若夫長律娓娓，只足當(dāng)其富有，無關(guān)性情。蓋詩至近體，不免雕琢，更加湊砌，興味已盡，葛藤蔓延，甚覺無味。故予於長律，不甚解頤?！卑锤呤蠗娫唬骸芭怕芍?，源自顏、謝諸人，唐興，始專此體。開元後，作者之盛，聲律之備，少陵獨(dú)得其兼善者。其出入始終，排比聲韻，發(fā)斂抑揚(yáng)，疾徐縱橫，無施而不可也。”據(jù)此則排律導(dǎo)源甚遠(yuǎn)，不得疑其在近體之後；而少陵之無施不可，又不可以“雕琢”、“湊砌”、“葛藤蔓延”斥之也。郝氏必謂詩家妙不在多，而以《麟趾》、《甘棠》、《大風(fēng)》為例，則《賓筵》、《悶宮》，何以列于《雅》、《頌》？《孔雀東南飛》一作，何以高於漢人？詩殆未可以多少論也。然仆竊疑少陵酬應(yīng)之章，排律為多，即如《贈翰林張四學(xué)士》、《贈集賢崔于二學(xué)士》、《贈鮮于京兆》等作，大都褒稱先達(dá)，感述沈倫，習(xí)染時賢，格亦無甚變化，較之《謁玄元皇帝廟》、《行次昭陵》、《重經(jīng)昭陵》等作，精力甚遜，蓋亦猶五七律中有率不經(jīng)意之篇也。平心而論，排律一涂，杜直以馀力行之，可慕其宏富，斗靡夸多，亦不可斥其冗長，舉一廢百。胡氏應(yīng)麟曰：“杜排律五十百韻者，極意鋪陳，頗傷蕪碎。惟贈汝陽、歌舒、見素、李白諸作，格調(diào)精嚴(yán)，體骨勻稱。每讀一過，無論其人履歷，咸若指掌，且形神意氣，踴躍毫端，如周寫生，太史敘傳，逼奪化工。而杜從容聲律間，真古今絕詣?！庇衷唬骸岸糯笃犑玻纭吨]先主》、《贈歌舒》等作，闔辟馳驟，如飛龍行云，鱗鬣爪甲，自中矩度；又如淮陰用兵，百萬掌握，變化無方。雖時有險樸，無害大家。”此二段措議平允，不似京山概貶長律為“無關(guān)性情”，太高而無當(dāng)也。若楊誠齋云：“杜排律多矣，獨(dú)《奉觀嚴(yán)鄭公廳事岷山沱江圖》一首，瓊枝寸寸是玉，ヤ檀片片皆香。然排律僅可止此，五十韻、百韻非古法矣。予嫌其以次乘為上駟，既不甚的；又詩患長而無力，不在古人有之與否，若能以筆筆奮迅之才，行滔滔百韻之體，雖自我作古何害？”誠齋以少為古，是亦京山之見也。若德州盧氏統(tǒng)謂“杜公排律，自六韻以至百韻，無不從容研玩，鋒發(fā)韻流，盡洗排當(dāng)，力由天授”。此則一例推尊，予亦未之敢從耳。
盧氏世氵曰：“天生太白、少伯，以主絕句之席，亙古今來，無復(fù)有驂乘者矣。子美恰與兩公同時，乃恣其崛強(qiáng)之性，頹然自放，獨(dú)成一家，可謂巧於用拙，長於用短，精於用粗，婉於用戇者也?！卑春蠎?yīng)麟曰：“以少陵之才攻絕句，即不能為太白，詎不若摩詰？彼自有不可磨滅者，無事更屑屑也?！庇衷唬骸拔迤呓^各極其工者太白，五七絕俱無所解者子美也?！庇衷唬骸吧倭瓴簧豕ソ^句，遍閱其集，得‘東逾遼水北滹沱’、‘中巴之東巴東山’二首，與太白《明皇幸蜀歌》相類?！毙湃绾现?，是杜之五七絕，大率無足法矣。然敖氏英曰：“少陵絕句，古音黯然，風(fēng)格矯然，用事奇崛樸健，與盛唐諸家不同。”鍾氏惺曰：“少陵七絕，長處在用生，往往有別趣，有似民謠者，有似填詞者。但筆力自高，寄托有在，運(yùn)用不同?？丛娙∑湟繇懮灾C者數(shù)首，則不如勿看?！庇^此二說，則知杜公絕句，在盛唐中自創(chuàng)一格，乃由其才大力勁，不拘聲律所致。而無意求工，轉(zhuǎn)多古調(diào)，與太白、龍標(biāo)正可各各單行，安得謂其不屑為此，遂致絕無所解，只“東逾遼水”、“中巴之東”二首足傳哉！盧氏謂“崛強(qiáng)自放，獨(dú)成一家”，乃在個中。但又有“巧於用拙”云云，則似此老吊詭為心，求勝同時名士。此小家閃奸伎倆，心術(shù)不廣，文章必怪。杜公一生平直，似無此見地也。果如盧氏之說，曷不全力出奇，而又為花卿、龜年風(fēng)流蘊(yùn)藉之作何哉？總之，杜公天挺之才，橫絕一世，無所不可。自率本懷，則為絕句創(chuàng)調(diào)；偶從時軌，則為絕句冠場。疑其不習(xí)者非，疑其弄巧者亦非。學(xué)者論詩，當(dāng)兩體兼收，不可專取間響稍諧者，亦豈可專仿詞氣奇僻者哉！黃氏生曰：“杜公絕句，不入正聲，特聞蜀中《竹枝》之音，聊戲效之耳。讀者不必律以正法?！贝藙t不知其為大手創(chuàng)調(diào)，而徑斷其為摹仿戲作，識彌粗矣。
劉氏會孟曰：“子美年四十五，自陷賊。明年，自拔取拾遺，扈從還京。又明年，始外補(bǔ)。又明年，始棄官入秦州。自是流離展轉(zhuǎn)，凡三遷。當(dāng)時朝廷雖亂，道路無壅，雄藩賓客之盛自若也。公以三朝遺老，負(fù)海內(nèi)詩名，其游跡所經(jīng)，如錦江、洞庭，意氣浩然，江湖勝境，樓臺高會，長歌短賦，傾晤賓主。當(dāng)奔走流離，倉卒患難，而所遇猶若此，宜其詩之淋漓悲壯，邁群杰出乎！”又曰：“古今窮詩人，獨(dú)稱子美。然在天寶，則及見麗人，友八仙；在乾元，則扈從還京，歸鞭左掖；其間苦厄，惟陷數(shù)月耳。後來流落夔、蜀，田園花柳，亦與杜曲無異?！卑唇嫌圃唬骸袄钋嗌徥强旎钊?，當(dāng)其得意時，斗酒百篇，無一語一字不是高華氣象，及流竄夜郎後，作詩甚少，當(dāng)由興趣蕭索。杜少陵是固窮之士，平生無大得意事，中間兵戎亂離，饑寒老病，皆其實(shí)歷，而所閱苦楚，都於詩中發(fā)出，故讀少陵詩，即當(dāng)?shù)媚曜V看。”此君論杜，與辰翁卻相反。然予每笑辰翁之論杜，與此君之論李，同是一副鄙陋心胸，而考之又不悉也。夫詩為心聲，枯菀窮通，皆可自見。今謂少陵之出群，由於東道之豪盛，已覺不成議論，又以得見麗人為少陵喜幸，此其鄙惡居何等乎？青蓮奇氣凌云，視爵賞如塵芥。今謂流竄夜郎以後，興趣索然，此稍有氣概者所不為，況儻蕩如青蓮者乎？就使少陵境遇稱懷，亦不得謂詩之冠世，即由乎此；就使青蓮夜郎以後，詩篇少見，安知不由編輯零落，亦不得斷其興趣頹唐，而況皆不然哉！今詳據(jù)杜公《年譜》，并核其詩以為證。廿四歲，赴京兆貢舉，不第，詩所謂“忤下考功第”者也。其後游齊、趙，在東都，至長安，既未通籍，困境可知。三十六歲，帝詔天下有一藝詣轂下，李林甫命尚書省試，皆下之，公應(yīng)詔而退，詩所謂“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者也。四十歲，進(jìn)《三大禮賦》，始命待制集賢，又為宰相所忌。明年，召試文章，送隸有司，參列選序，其實(shí)無以自遣，詩所謂“才杰俱登用，愚蒙但隱淪”，“微生г忌刻，萬事益酸辛。有儒愁餓死，早晚報平津”，“饑臥動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聯(lián)百結(jié)。君不見空墻日色晚，此老無聲淚垂血”者也。四十四歲，始授河西尉，不拜，改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乃得一官，詩所謂“耽酒須微祿”者也。十一月，往奉先，詩所謂“入門聞號兆，幼子饑已卒”，“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者也。四十五歲，自奉先往州，自奔行在，遂陷賊中，其痛苦不待敘。四十六歲，四月脫賊，謁上，拜左拾遺。此一生最得意處，然家室未卜存亡，詩所謂“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山中漏茅屋，誰復(fù)依戶牖”者也。旋即以疏救房，詔三司推問，賴張鎬救之獲免。八月，放還省家，詩所謂“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經(jīng)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jié)”者也。即在諫省中，亦不甚г足，詩所謂“朝回日日典春衣”，“我貧無乘非無足”者也。明年六月，即出為華州司功，詩所謂“無才日衰老”，“削跡共艱虞”，“孤城此日腸堪斷”者也。四十七歲，關(guān)輔饑，七月，棄官西去，度隴客秦州，詩所謂“車馬何蕭索，門前百草長”，“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者也。十月，發(fā)秦州往同谷，寓焉，詩所謂“無食問樂土，無衣思南州”，“歲拾橡栗隨狙公”，“手腳凍皴皮肉死”，“短衣數(shù)挽不掩脛”，“男呻女吟四壁靜”者也。十二月，入蜀至成都，寓居浣花溪寺，詩所謂“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者也。明年，卜居浣花溪，詩所謂“卜宅從茲，為農(nóng)去國賒”，“百年粗糲腐儒餐”，“恒饑稚子色凄涼”者也。又明年，公年五十，仍居成都，間往蜀州，仍歸成都，詩所謂“老被樊籠役，貧賤出入難”，“蜀酒禁愁得，無錢何處賒”，“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者也。五十一歲，仍居成都，詩所謂“畏人成小筑，褊性合幽棲”，“年荒酒價乏，日并園蔬課”者也。其秋至綿州，冬挈家至梓州，又至射洪，詩所謂“計拙無衣食，途窮仗友生”，“將老憂貧窶，筋力豈能及”者也。五十二歲，在梓州，間往漢州，秋往閬州，冬復(fù)回梓州，是歲召補(bǔ)京兆功曹，不止，詩所謂“世亂郁郁久為客，路難悠悠長傍人”，“窮愁但有骨，使君寒贈袍”，“別家三月一書來，避地何時免愁苦”者也。五十三歲，歸成都草堂，嚴(yán)武表為節(jié)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賜緋魚袋。此晚年最適意處，然屈居幕下，實(shí)非其志，詩所謂“束縛酬知己，蹉跎效小忠”，“白頭趨幕府，深覺負(fù)平生”者也。五十四歲，辭幕府，歸草堂。嚴(yán)武卒，遂離蜀南下，自戎州至渝州，六月至忠州，秋至云安，居之，詩所謂“往時文采動人主，此日饑寒趨路旁”，“空看過客淚，莫覓主人恩”者也。五十五歲，自云安至夔州，詩所謂“杖藜嘆世者誰子，泣血迸空回白頭”，“沈綿疲井臼，倚薄似樵漁”者也。五十六歲，遷赤甲，又遷西，又遷東屯，復(fù)還西，詩所謂“亂後居難定，窮荒益自卑”，“囊虛把釵釧，米盡拆花鈿”，“無錢從滯客，有鏡巧催顏”者也。五十七歲，出峽至江陵，秋移居公安，冬晚之岳州，詩所謂“暮年飄泊恨，今夕亂離啼”，“倚著如秦贅，過逢類楚狂”，“饑藉家家米，愁徵處處杯”者也。五十八歲，自岳州至潭州，未幾入衡州，夏復(fù)還潭州，詩所謂“窮困挫曩懷，常如中風(fēng)走。羸骸將何適，履險顏益厚”，“艱危作遠(yuǎn)客，干請傷直性”，“年年非故物，處處是窮途”者也。五十九歲，春在潭州，夏再入衡州，欲如郴州，因至耒陽，詩所謂“隱忍枳棘刺，遷延胝趼瘡。蕭條向水陸，汩沒隨漁商”，“疏布纏枯骨，奔走苦不暖。妻孥復(fù)隨我，回首共悲嘆”者也。而其秋竟以寓卒矣。統(tǒng)觀一生，無非窮困，“樓臺高會”，“田園花柳”，特偶一遭逢耳，安得謂其苦厄之境，只居數(shù)月乎？辰翁讀杜不熟，遂論其詩，亦可嗤矣。若太白以乾元元年戊戌長流夜郎，以寶應(yīng)元年壬寅冬卒，首尾四年馀耳。然此四年中，自《流夜郎留別宗十六》詩、《流夜郎贈辛判官》詩以下數(shù)之，長歌短賦，不下四五十篇。其中高華豪邁之作，指不勝屈也，況又有輯未備，分年未的者哉？且太白臨終尚有詩，安在其興趣索然也？雪濤任意挪揄，當(dāng)由心境猥瑣；而考古不審，貽誤後人，與辰翁所論，皆李、杜之障蔽也。予故不憚詳覈以辨之，且以戒世之識鄙而學(xué)疏者。
趙氏次公曰：“杜陵野老負(fù)王佐之才，有意當(dāng)世，而骯臟不偶，一寓於詩。其曰：‘許身一何愚，自比稷與契?！衷唬骸戮龍蛩瓷?，再使風(fēng)俗淳?！似渌卦敢?。至其出處，每也孔、孟合?！袘z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則有遲遲去魯之懷?！畡讟I(yè)頻看鏡，行藏獨(dú)倚樓’，則有皇皇得君之意。”按杜公之詩，人之推服至極者，如秦少游以為孔子大成，鄭尚明以為周公制作，黃魯直以為詩中之史，羅景綸以為詩中之經(jīng)，楊誠齋以為詩中之圣，王元美以為詩中之神，亦蔑以加矣。其為人，則《新唐書》本傳云：“數(shù)嘗寇亂，挺節(jié)無所污。為歌詩傷時橈弱，情不忘君，人憐其忠云?！睌?shù)語亦簡而核。然本傳又謂“甫放曠不自檢，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則於杜公之經(jīng)濟(jì)出處，猶未之識也?？级殴姡秶抑?，軍國之成敗，往往先事而謀，援古而諷，無不洞中要。而其難進(jìn)易退，去就皎然，亦何嘗非“接淅而行”、“三宿出晝”之宗派哉！詳見集中各詩，不及備述。趙氏止引二聯(lián)，尚屬掛漏。然斷之曰“王佐之才”，“出處與孔、孟合”，則信非溢美矣。故杜公祠堂，凡有數(shù)處，而州學(xué)孔廟戟門則祀子美。夫以子美之詩，抉經(jīng)心，執(zhí)圣權(quán)，以從祀孔子廟，不較勝於唐人之從祀何休、王弼哉？元順帝追謚文貞，為千古詩人之僅事，要亦當(dāng)之而無愧色者也。黃氏徹曰：“東坡問老杜何如人，或云似司馬遷，但能名其詩耳?！庇拗^老杜似孟子，蓋原其心也。據(jù)此則謚以文貞，其美尚有不盡者歟？
李氏綱曰：“肅宗之弩房，人無敢言，獨(dú)子美抗疏救之，由是廢斥終身，與陽城之救陸贄何異！然世罕稱之者，殆為詩所掩故耶？予因序其集而及之，使觀者如公遇事不茍，非特言語文章妙天下而已?！卑锤鸪Ｖ对娫挕芬龔垷o盡《孤憤吟》云：“房未相日，所談皆皋夔。一朝陳陶下，覆沒十萬師。中原已紛潰，老杜尚嗟咨?！鄙w為罷相時，杜子疏力救而發(fā)也。是則之衄師非無罪，而杜之救為徇私矣。然之?dāng)∫玻伸痘謴?fù)兩京之遽，固志大而慮疏；而之初意，亦欲持重俟時，中人邢廷恩等促戰(zhàn)，倉皇遂及於敗，則亦不當(dāng)專為罪也。況考之罷相，《舊史》即系之兵敗下，殊覺失之不審。《新史》曰：“時敗陳濤斜，又以客董廷蘭，罷相”，雖兼二事，言仍未覈也。予檢杜公《奉謝口敕放三司推問狀》云：“以宰相子，少自樹立，晚為醇儒，有大臣體。時論許必位公輔。陛下委以樞密，眾望甚允。觀深念主憂，義形于色，畫一保泰，素所蓄積。而性失於簡，酷嗜鼓琴，董庭蘭今之琴工，游門下有日，貧病之老，依倚為非，之愛惜人情，至於玷污。臣不自度量，嘆其功名未垂，志氣挫衄，覬望陛下棄細(xì)錄大，所以冒死稱述?！睋?jù)此，則之罷相，自為琴工董庭蘭事，與陳濤之?dāng)。藷o交涉，蓋陳濤之事，在前一年也。且嘗建議遣諸王為都統(tǒng)節(jié)度，祿山見分鎮(zhèn)詔書，撫膺嘆曰：“吾不得天下矣?！眲t之善謀，業(yè)已功在社稷，似可與陳濤之罪相抵。今只為琴工一事，遽免宰相，是欲使秦穆必替孟明，以一眚掩德也，豈用人之道哉！杜公救之疏，自為國家起見，故當(dāng)時名臣，如顏真卿、韋陟，則謂甫此疏不失諫臣體，如張鎬則謂朝廷罪甫，必塞言路，皆為能見其大。而《舊史》、《新史》既以之罷相，仍為陳濤斜之故，又以公之救，專為布衣交之故，於則不考時事，於公則測以私心，均不足為信史。若張無盡之作詩揶揄，尤ウ陋而不足道也。嗚呼！觀公《陳濤》之詩，則知公於無徇私諱匿之心；觀公救之疏，則知公於國有愛惜人材之意，直筆忠悃，可質(zhì)百世。故公之《謝推問狀》云；“陛下貸以仁慈，憐其懇到，不書狂狷之過，深容直臣，勸勉來者?！狈蛞悦C宗震怒之馀，而公之引罪曰“懇到”，曰“狂狷”，曰“直臣”，亦可謂自信而不疑，果毅而有守矣。世人見素負(fù)時名，而談釋、老、仿車戰(zhàn)，名實(shí)不稱，比之殷浩。不知於建議分藩外，如救王思禮，薦嚴(yán)武，頗能裨益帷幄；殷浩釣名之鄙夫，非其倫也。公救之明年，為賀蘭進(jìn)明所譖，兼譖及公，同時貶謫。既功名不終，公亦羈旅以老。皆屬時命，無可言者。然進(jìn)明已殺張、許，又讒房、杜，兇人之讒賊善類如此，持論豈可更揚(yáng)其馀焰而助之哉！李肇云：“宰相自張曲江之後，稱房太慰、李梁公為重德?！彼究請D《房太尉》詩云：“物望傾心久，匈渠破膽頻?！眲⒖饲f云：“房雖敗，不失為名相?！本C是數(shù)說，之德望，豈易企及！若董庭蘭依倚一事，考之朱長文云：“薛易簡稱董庭蘭不事王侯，散發(fā)林壑者六十載，貌古心遠(yuǎn)，意體和，撫弦韻聲，可感鬼神。給事中房，好古君子也，庭蘭聞義而來，不遠(yuǎn)千里。予因此說，亦可以觀房公之過而知其仁矣。當(dāng)房公之為給事中也，庭蘭已出其門，為相豈能遽絕哉？賕謝之事，予疑譖者為之，庭蘭朽耄，豈能辯釋，遂被惡名耳。故房公貶廣漢，庭蘭詣之，公了無慍色也?！庇^長文所辯，房公誠不失為長者；而易簡即天寶時人，其言又信而可徵也。然則董庭蘭尚不足以累房次律，而房次律何足以累杜子美哉！李伯紀(jì)比諸陽城之救陸贄，夫次律即非敬輿匹，而子美實(shí)無愧於亢宗也。後人讀唐史，輒以房貽口實(shí)，杜之救房，即同瑕玷。予故錄伯紀(jì)語，而歷歷證之如此。蓋伯紀(jì)一代偉人，故能洞悉賢達(dá)事君交友之心胸，而嘆其不茍於事；彼葛立方、張無盡之徒，何足以知之！
黃氏生曰：“杜公屢不第，卒以獻(xiàn)賦受明皇特達(dá)之知，故感慕終身不替。雖前後鋪陳時事，無所不備，而於當(dāng)時荒淫失國，惟痛傷而不忍譏，此臣子之禮也。說者不得公心，影響附會，輒云有所譏切。此注杜大頭腦差失處，妄筆流傳，杜公之目，將不瞑於地下矣?！卑此问襄ピ唬骸白⒍耪叻Q其一飯不忘君，發(fā)為言辭，無非忠君愛國之意，至於卒爾詠懷之作，亦必遷就為說，子美之詩，益不白於世?！贝苏撟钔?。夫杜即愛君，豈有篇篇寄意者？果如是，徒形其瑣屑好名而已矣。此注者之鑿也。黃氏之說，劇得杜意，然黃氏亦有所本。宋張戒《歲寒堂詩話》已譏唐人詠楊妃者，為無禮於君矣。此等處有關(guān)名教，學(xué)詩者之開宗明義章也。顧黃氏謂杜公“獻(xiàn)賦受明皇特達(dá)之知，故感慕終身不替”，此論亦陋。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何關(guān)窮達(dá)事！使明皇不賞《三大禮賦》，子美將肆其詆讠其耶？抑肅、代二帝於子美無知己之感，便可不需感慕耶？意在主持名教，而發(fā)論不本於性天，即不可以教忠而明禮。然則“大頭腦差失處”，黃氏亦未能免。子美詩云：“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斯言也，乃純臣之言也。
黃氏徹曰：“‘性豪業(yè)嗜酒，嫉惡懷剛腸’，‘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子美胸中語也。宜其孩弄嚴(yán)武，藐視禮法，而朱老、阮生皆與莫逆，遭田父泥飲，至被肘而不悔。其內(nèi)直外曲，強(qiáng)御不畏，矜寡不侮，非世俗所能測也?！卑础杜f史》杜本傳云：“嘗憑醉登武之床，瞪視武曰：‘嚴(yán)挺之乃有此兒！’武性雖急暴，不以為忤?！薄缎率贰氛Z與《舊》同。其下云：“武亦暴猛，外若不為忤，中銜之。一日，欲殺甫及梓州刺史章彝，將出，冠鉤於簾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獨(dú)殺彝?！薄缎率贰繁尽对葡炎h》，不足信，故魯以嚴(yán)武鎮(zhèn)蜀、章彝入覲證其偽。劉克莊云：“世傳嚴(yán)武欲殺子美，殆未必然。觀子美《哭嚴(yán)仆射》詩云：‘老親如夙昔，部曲異平生?！瘶O其凄愴。至列之《八哀詩》中，忠厚藹然?！蓖跛螟嘣疲骸坝^公《九日寄嚴(yán)大夫》、嚴(yán)公《巴嶺答杜二見憶》兩詩，兩人交情，形骸不隔，可知欲殺之訛。觀《八哀》中‘小心事友生’句，亦知武無欲殺公事?！币陨现T說，皆足明嚴(yán)之未嘗忮公矣。若公之憑醉登床，斥嚴(yán)家諱一事，《舊史》則貶之曰“性褊躁，無器度，恃恩放恣”，《新史》則貶之曰“性褊躁傲誕”，此亦未免已甚也。史稱公與武世舊，而武又少於公十四歲，則知挺之已與公為交好，公親見武之成立，故《八哀》詩云：“昔在童子日，已聞老成名。”明友其父也。唐人朋友呼名，如李詩稱杜甫，杜詩稱李白，不足為異。其直呼挺之，用此禮也。特施之死後，而對子名父，為不宜耳。然玩其語意，實(shí)是追念故交，且愛武之極，乃有此驚喜過望之詞。以沈醉不檢，故脫口觸諱，本非不足於武，何“褊躁傲誕”之有！是以武雖卞急，亦能略其形跡，諒其心曲，而不以為畔，且待之加厚也。今以醉中一言之疵，遽概之曰“褊躁傲誕”，其性實(shí)然。然則杜詩中所以愛美嚴(yán)公不一而足者，皆將儕於虛言而不足信，而公之醒時，轉(zhuǎn)為諛佞詐偽之流，非第“褊躁傲誕”之過而已也。豈知杜公者哉！至其在武幕中之詩，曰“強(qiáng)移棲息一枝安”，曰“蹉跎效小忠”，曰“白頭趨幕府，深覺負(fù)平生”，方若有不屑俯就之意，未嘗以為恩也，何“恃恩放恣”之有？吾嘆作《舊史》者之視富貴人太重，而禮公太輕也。然即其不屑相就者，亦自嗟時命之乖，不能展其康濟(jì)之志耳，非有憾於武也。以欲大庇天下之人，而老作諸侯之客，謂稱其本懷感恩報不可，謂形諸嗟詠，即同怨望，亦不可。惟登床一語，不能謂非無心之小失；而要不當(dāng)如史臣科斷云云也。若常明黃氏，直以公之醉語，為疾惡剛腸，為孩弄嚴(yán)武，為不畏強(qiáng)御。此又於君子之過，從而為之辭者，鄙意殊不謂然。武本非惡人，公亦未嘗疾武，疾武亦不應(yīng)醉中名武之父，以此為豪視八極，士之礻是身接物，將何所不至也！故《新舊史書》論公已甚之處，斷不敢從，而黃氏之說，予不敢不辨之，以明學(xué)者世間之常法焉。
王氏應(yīng)麟曰：“鮮于京兆，仲通也；張?zhí)?、博士，均、也。所美非美。然昌黎之於于ν、李?shí)類此。杜、韓晚節(jié)所守，如孤松勁柏，學(xué)者不必師法其少作也?！卑瓷倭瓿陸?yīng)投獻(xiàn)之詩，不盡行其平素鯁之誼，蓋唐人風(fēng)氣使然，亦不獨(dú)於鮮于京兆、張博士也?！锻陡枋嫫蜕洹吩娫疲骸熬踝陨裎洌{馭必英雄。開府當(dāng)朝杰，論兵邁古風(fēng)。”而《潼南吏》則云：“哀哉潼關(guān)卒，百萬化為魚。請囑防關(guān)將，慎勿學(xué)歌舒?！焙纹淝搬徇`戾如此？此皆古人躁率失檢處，而置之集中，不肯刪其少作，又見古人樸實(shí)，不諱過也。然於翰等，猶可解曰：前時敗闕未見，自不應(yīng)逆探其惡而斥之。若王維、鄭虔，大節(jié)已玷，猶從而美之曰：“一病緣明主，三年獨(dú)此心”；“反覆歸圣朝，點(diǎn)染無滌蕩”，何其深加惋惜乃爾！至稱維曰天下高人，稱虔曰天然生知，此真不能為少陵解矣。予嘗反覆推求其故，以少陵植志立身，忠愛貞潔，豈於此大節(jié)而反忘之？只緣於朋友一倫，長厚太過，有悱惻纏綿之仁，而無剛健斷決之義。見維之取痢稱、作詩志痛也，則以為心尚可原；見虔之潛以密章達(dá)於靈武也，則以為未忘反正；而不知寺中之偽署，市令之求攝，皆法之所不得宥，而義之所必當(dāng)絕也。故太白之可諒，在於辭官而逃；維與虔之難逭，在於已汙偽命。少陵混視為一，雖無損於己之節(jié)目，然已增後學(xué)之疑矣。昔王伯安素善劉養(yǎng)正，養(yǎng)正從逆，伯安逼令引決。其母喪暴露，伯安使人葬之，且祭以文云：“君臣之義，不得私於其身；朋友之情，尚可施於其母?！庇腥迳Y書辨論，君臣朋友，本無二理，伯安愧屈。夫維與虔之罪，即不至如養(yǎng)正之甚，而豈得謂其清白無玷，仍以朋友之禮待之，且為之嗟慕不置哉？然則少陵投獻(xiàn)應(yīng)酬之作之不能抗直者，轉(zhuǎn)為唐人之常事，文字之未節(jié)，而不必申駁矣。然少陵之美王維也，顧氏炎武譏之。而王伯厚之譏鄭虔失節(jié)也，何氏焯則駁之曰：“名士如珠玉犀象，雖無用而不可少”。至顧氏宸且文之曰：“供奉之從永王，司戶之仕祿山，皆文人敗名事，使自好者處此，不知作幾許云雨反覆！少隊(duì)當(dāng)二公貶謫時，深悲極痛，至欲與同生死，古人不以成敗論人，不以急難負(fù)友，其交誼真可泣鬼神。”此二說乃名教之蠹也。夫所貴乎名士者，貴其識大義耳。使倫常之際，心目不清，則與糞土何異，而曰“珠玉”也？若供奉之辭官辭賞，先事而逃，與鄭司戶公然并論，此已不考之過。至司戶之汙偽命，第目之曰“敗名”，何其不知類也！且朋友，以義合者也，友如未汙，則當(dāng)辨其冤于“傷心”、“嚴(yán)譴”之時，友如已汙，則當(dāng)絕其交於功罪覈實(shí)之日，此非自好也，義也。今也知其汙而不得鳴冤，又痛其窮而為之飲泣，此溫良而不斷之失也。乃曰“不以成敗論人”，交誼始可歌泣，是少陵之偏好，亦皆為天地之常經(jīng)，豈非疑誤後人之極者哉！總之，愛古人者當(dāng)為其諍臣，不當(dāng)為其佞友。少陵只以中允、司戶文學(xué)絕人，遂成偏好。然文章本非性命，朋友究次君親，此義偶疏，難為典訓(xùn)。故“食肉不知馬肝，未為不知味”。學(xué)者不讀昌黎《上于襄陽》、《京兆李實(shí)》等書，少陵《贈張學(xué)士》、《鮮于京兆》、《歌舒仆射》等詩，未為不知韓、杜，而況贈《王中允》、《送鄭十八》等作，大有累於義理者哉！剔其繁枝，乃識孤松勁柏之成就非常處。此予之愛杜，而非予之謗杜，深於詩教者必知之耳。
黃氏鶴曰：“公如郴，因至耒陽，訪聶令，經(jīng)方田驛阻水旬馀，聶致酒肉。而史云：‘令嘗饋牛炙白酒，大醉，一夕卒?！瘒L考謝聶令詩有云：‘禮過宰肥羊，愁當(dāng)置清票’，其詩題云‘興盡本韻’，又且宿留驛亭。若果以飫死，豈復(fù)能為是長篇，又復(fù)游憩？以詩證之，其誣自可不考。況元稹作志在《舊史》前，初無是說?！卑矗撼鹗险做椩疲骸霸 赌怪尽罚骸庵巯虑G楚間，竟以寓卒，旅殯岳陽?！蚰思娌杀緜?，謂公卒於耒陽而殯於岳陽?？脊湓诖髿v五年，而史謂永泰二年，年次既屬差訛，記事安得真確？”又唐人李觀作《杜傳補(bǔ)遺》，謂“公往耒陽，聶令不禮。一日過江上，醉宿酒家，是夕江水暴漲，驚湍漂沒，其尸不知落於何處。玄宗思子美，詔天下求之。聶令乃積空土於江上，曰：‘子美為牛肉白酒脹飫而死，葬于此矣?！狈蜃用雷潇洞跁r，玄宗之崩久矣。此皆誣妄可笑，不值攻駁者。以與太白皆臨終被誣，故既論其生平梗概，而遂及此。
清潘德輿
●卷一
朱子曰：“作詩先看李、杜，如士人治本經(jīng)，本既立，方可看蘇、黃以次諸家?！庇韬V信此說，十年前，輯《作詩本經(jīng)》一書，專取李、杜集，擇而錄之，并為《總論》二卷附焉。既而思之，李、杜所作，誠不能篇篇與《風(fēng)》、《雅》合，然非淺陋如予者所宜定去取也，故此書不敢示人。其《總論》則偶出管見，不忍割棄，綴諸拙著詩話後，質(zhì)世之知言者。
朱子曰：“李太白詩非無法度，乃從容於法度之中，蓋圣於詩者?！卑垂沤裾撎自娬弑娨?，以朱子此論為極則。他人形容贊美，累千百言，皆非太白真相知者，以本不知詩教源流。故子美為“詩圣”，而太白則謂之“詩仙”，萬口熟誦，牢不可破。究竟仙是何物？以虛無不可知者相擬，名尊之實(shí)外之矣。若緣謫仙之號定於賀監(jiān)，謫仙之歌賦於同朝，少陵贈什亦嘗及之，遂為定評。不知賀監(jiān)老為道士，回惑已深，明皇好仙，朝列風(fēng)靡，無稽品藻，何足效尤；少陵特敘其得名之始云爾，非以為確不可易也。且賀監(jiān)又嘗目之為天上星精矣，豈亦可從張旭太湖精之例，以“詩精”目之乎？若見太白詠仙者多，乃以“詩仙”當(dāng)之，則高如郭璞，卑若曹唐，亦將號以“詩仙”耶？朱子以其徒容法度為圣，何等了當(dāng)！楊升庵曰：“太白為古今詩圣?！闭Z據(jù)朱子，扌顛撲不破。而他日又謂“太白詩仙翁劍客語”，何其仙圣之雜糅也！此義不明，看太白詩焉能入解？故皮襲美謂其詩“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非世間人語”。極力推尊，皆成幻妄。殲氏臞庵謂其詩“如劉安雞犬，遺響白云，覈其歸存，恍無定處”。推尋不入，轉(zhuǎn)致揶揄也。至王氏百谷，乃直謂“李詩仙，杜詩圣，圣可學(xué)，仙不可學(xué)矣”。豈非名尊之、實(shí)外之之明驗(yàn)也哉！惟周氏伯弓曰：“太白詩號雄俊，而法度最縝密?！贝四丝膳c朱子之言相發(fā)明耳。
張氏邦基曰：“孟子之言道，如項(xiàng)羽用兵，直行曲施，逆見錯出，皆當(dāng)大敗，而舉世莫能當(dāng)，何其橫也！左丘明之於詞令亦甚橫。自漢後千年，惟韓退之之於文，李太白之於詩，亦皆橫者?！卑疵献硬豢梢浴皺M”言，左氏亦不可以“橫”盡。若“項(xiàng)羽之用兵，直行曲施，逆見錯出，舉世莫能當(dāng)”，擬太白詩，頗得其神。然朱子云：“太白詩不專是豪橫，亦有雍容和緩者，如首篇‘《大雅》久不作’，多少和緩？”此論又不可不知也。
計氏有功曰：“張碧，貞元中人，自序其詩云：‘嘗讀李長吉集，謂春拆紅翠，辟開蟄戶，其奇峭不可攻也。及覽太白詩，天與俱高，青且無際，鹍觸巨海，瀾濤怒翻，則觀長吉之篇，若陟嵩之顛視諸阜者耶！’”按《滄浪詩話》云：“人言太白仙才，長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詞，長吉鬼仙之詞耳?！薄逗ｄ浰槭隆芬嘌裕骸疤迫艘岳畎诪樘觳沤^，白居易人才絕，李賀鬼才絕?！庇譂O洋山人戲論“李白飛仙語，李賀才鬼語”。愚實(shí)不解仙鬼之才、仙鬼之語，諸公何從悉其高下而公然以評詩也？張碧論太白，長吉別處，奇古確實(shí)，遠(yuǎn)勝天仙、鬼仙、鬼才、才鬼諸說。碧詩萬不可以追蹤太白，而名碧字太碧，摹仿令人失笑，然此論獨(dú)可存也。
嚴(yán)氏羽曰：“觀太白詩者，要識真太白處。太白天才豪逸，語多卒然而成。學(xué)者於每篇中，識其安身立命處可也。”按滄浪論詩，以禪為喻，頗非古義，所以來馮氏之攻。然謂“李、杜二集，須枕藉觀之，如今人之治經(jīng)”，則吻合朱子之諭，不可攻也。其謂太白詩有“安身立命處”，語殊深微不易解，而於太白詩煞有見地，學(xué)者不可不究其旨。究之若何？吳子華所謂“太白詩氣骨高舉，不失頌詠風(fēng)刺之遺”者，即其“安身立命處”矣。滄浪又謂“太白發(fā)句，謂之開門見山”。夫詩有通體貴含蓄者，有通體貴發(fā)露者，豈有“發(fā)句”必求“開門見山”之理？此可以論唐人試帖之破題，而不可以論太白詩也。誤傳惑人，莫此為甚，故附辯之。
魏氏慶之曰：“為詩欲氣格豪逸，當(dāng)看退之、太白?！卑赐酥模颂自娭?dāng)骋?；退之詩，則不可與太白詩并。蓋退之詩，豪則有之，逸處甚少，千古以來，足當(dāng)“氣格豪逸”者，太白一人而已。後來蘇長公七古豪逸處，幾欲亂真。然李詩源出《風(fēng)》、《騷》，痕跡都融；蘇詩行以古文，議論不廢。李實(shí)正聲，蘇為別徑，終難方駕。朱子曰：“蘇、黃只是今人詩，蘇才豪，一滾說盡無馀意?！笔且?。
楊氏慎曰：“莊周、李白，神於文者也，非工於文者所及也。文非至工，則不可為神，然神非工之所可至也?！卑瓷周幚钶e杜，不足訓(xùn)，此以莊子比太白，卻不誤。顧氏璘亦云：“文至莊，詩至太白，草書至懷素，皆兵法所謂奇也?！比粦阉刂輹?，非右軍之左規(guī)右矩也；太白卻於古法無脫漏處耳。
黃氏庭堅曰：“太白歌詩，超越六代，與漢、魏樂府爭衡?！卑础独钤娋暋吩疲骸疤讘C于群小，乃放還山，縱酒浪游，豈得已哉！故於樂府多清怨，蓋不敢忘君也。”夫太白之不敢忘君，與子美何異？情深故文明，所以越六代而齊漢、魏也。朱子謂“鮑明遠(yuǎn)才健，太白專學(xué)之”。此語轉(zhuǎn)不若黃太史之的。周氏紫芝謂“太白詩太高而微短於韻”，彌妄矣。
葛氏立方曰：“李白樂府三卷，於三綱五常之道數(shù)致意焉。慮君臣之義不篤也，則有《君道曲》之篇。慮父子之義不篤也，則有《東海勇婦》之篇。慮兄弟之義不篤也，則有《上留田》之篇。虜朋友之義不篤也，則有《箜篌謠》之篇。慮夫婦之義不篤也，則有《雙燕離》之篇?！卑创藯l於太白詩能見其大，太白所以追躡《風(fēng)》、《雅》為詩之圣者，根本節(jié)目，實(shí)在乎此。後人震眩其才，而不知其深合古詩人之義，故譽(yù)之則謂其擺去拘束，如元微之：毀之則謂其不達(dá)義理，如蘇子由，皆大誤也。
高氏棅曰：“李翰林樂府古調(diào)，能使儲光羲、王昌齡失步，高適、岑參絕倒，況其下乎！”按太白嘗言：“齊、梁以來，艷薄斯極，將復(fù)古道，非我而誰？”其一生式靡起衰，全在古風(fēng)、樂府。儲、王、高、岑誠一代之翹秀，顧其志非以古道自任者也，惡得與太白爭席哉？《藝苑卮言》云：“太白古樂府，杳冥惝恍，縱橫變幻，極才人之致，然自是太白樂府?！蔽?！此以形似論樂府者也。齊、梁後之樂府，非太白起而振之，不至五代，已流入于詞矣。太白樹復(fù)古之偉功，王氏謂其極才人之能事而已，亦淺矣哉！
王氏士禛曰：“唐五言古詩，李白、韋應(yīng)物超然復(fù)古?！卑醋笏疚骞牛卟饺?，然持較青蓮，色味不欠，形神頓跼，似難連類而及。且左司割秀於六朝者也。漁洋以太白、左司并言，疑所謂復(fù)古者，復(fù)《選》體之古焉耳。太白胸次高闊，直將漢、魏、六朝一氣鑄出，自成一家，拔出建安以來仰承《三百》之緒，所謂“志在刪述”、“垂輝千春”者也，豈專主《選》體哉！予韙漁洋能揭明李詩五言之復(fù)古，而恐其以選體當(dāng)之，猶非了義也，故錄而辯之。若《酉陽雜俎》謂“太白前後三擬《文選》不成，悉焚之，唯留《恨》、《別》二賦”。此真夢囈。夫《文選》三十卷，太白全擬之，則有此才力而無此文體，試問卜子夏、孔安國《詩》、《書序》，亦可擬乎？此劉晝賦《六合》之為耳，太白為之乎？若有擬有否，又不可徑謂其擬《文選》也。段氏徒見集中有《恨》、《別》二賦，遂傳此大語，以尊太白，而不知其庸且妄耳?？傊?、杜無所不學(xué)，而《文選》又唐人之所重，自宜盡心而學(xué)之，所謂“轉(zhuǎn)益多師是汝師”也。若其志向之始，成功之終，則非《選》詩所得而囿。故謂太白學(xué)古兼學(xué)《文選》可，謂其復(fù)古為復(fù)《選》體則不可，謂其擬古屢擬《文選》則尤不可。
李氏攀龍曰：“七言古詩，惟杜子美不失初唐氣格，而縱橫有之。太白縱橫，往往強(qiáng)弩之末，間作長語，英雄欺人耳。”按于鱗謂“太白五七言絕句，唐三百年一人，蓋以不用意得之”。此則誠然。至論七古，何其讠孛也！太白歌行，只有少陵相敵。王阮亭謂“嘉州之奇峭，供奉之豪放，更為創(chuàng)獲”。又謂“李白、岑參二家，語羞雷同，亦稱奇特”。屢以太白、嘉州并稱，已為失言，試問《襄陽歌》、《江上吟》、《鳴皋歌》、《送別校書叔云》、《夢游天姥吟》等作，嘉州能為之乎？嘉州奇峭，人力之極，天韜未之解也。于鱗轉(zhuǎn)以太白為“強(qiáng)弩之末”，為“英雄欺人”，更不堪一笑耳?！对姳孥妗芬嘀^“太白歌行，跌宕自喜，不閑整栗，唐初規(guī)制，掃地欲盡”，與于鱗一鼻孔出氣。此皆誤以初唐為古體，故嫌李詩之一概放佚，而幸杜詩之偶一從同。豈知詩之為道，窮則變，變則通，《風(fēng)》、《雅》之不能不為《楚騷》，《楚騷》之不能不為蘇、李，皆天也。詩之古與不古，視其天與不天而已矣。今必以初唐為古，不知初唐已變江左；必以太白為蔑古，不知蘇、李已變《風(fēng)》、《雅》。余最笑何大復(fù)《明月篇》，舍李、杜而師盧、駱，以為“劣於漢魏”而“近《風(fēng)騷》”歟？不知“劣於漢魏近《風(fēng)騷》”句，乃言“劣於漢魏”之“近《風(fēng)騷》”耳。不解句義，既堪咍噱，況當(dāng)時之體，老杜已明斷之。于鱗欲後來杰魁，仍拾信陽馀唾，徒以初唐一體繩太白、子美歌行之優(yōu)劣，所以終身宗法唐人而不免為優(yōu)孟歟？阮亭猶曰：“接跡風(fēng)人《明月篇》，何郎妙悟本從天”。雖其詩末二語，微辭諷世，喚醒無限，已無解於“接跡風(fēng)人”、“妙悟從天”稱揚(yáng)之過矣。胡氏應(yīng)麟云：“七言歌行，垂拱四子，詞極藻艷，未脫梁、陳。太白、少陵，大而化矣，能事畢矣。”此為得之。
方氏靜宏曰：“太白恥為鄭、衛(wèi)之作，律詩故少。編者多以律類入古中，不知其近體猶存雅調(diào)耳。”按太白復(fù)古之功，不獨(dú)在樂府歌行，於五律亦可見?！独钤娋暋匪^“太白五律，猶為古詩之遺，特於《風(fēng)》、《騷》為近”，是也。故知其薄聲律，乃得詩源，謂其憚拘束，則成瞀論。觀其一生，七律只得八首，固緣陽冰編次之時，著述十喪八九，亦由七律初行，篤於古者尚不屑為耳。太白嘗自言：“寄興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焙螞r七律哉？柴虎臣乃云：“太白不長於七律，故集中厥體甚少?！蔽岵恢叭桨肼淝嗵焱?，二水分白鷺洲”，“城隅淥水明秋月，海上青山隔暮云”，“樓臺含霧星辰滿，仙嶠浮空島嶼微”等詩，柴氏何所見而斷其不長也？
胡氏應(yīng)麟曰：“五言排律，沈、宋二氏，藻贍精工；太白、右丞，明秀高爽?！卑瓷?、宋排律，人巧而已。右丞明秀，實(shí)超沈、宋之上。若氣魄閎大，體勢飛動，亦未可與太白抗行也?！昂逅R曉，濤白雪山來”，“地形連海盡，天影落江虛”等句，右丞恐當(dāng)避席。若“獨(dú)坐清天下”、“黃鶴西樓月”等高調(diào)，更不待言。故論詩者胸?zé)o等級，語即近似，皆成隔閡，此類是也。
高氏棅曰：“開元後五言絕句，李白、王維尤勝諸人。”宋氏犖曰：“李白、崔國輔五絕，號為擅場”。按二說高氏為近之。右丞五絕，沖澹自然，洵有唐至高之境也。但右丞五絕佳處，太白有之，太白五絕佳處，右丞未嘗有之，并論終嫌不敵。若崔國輔，特齊、梁之馀，謂不失五絕源于樂府之遺意則可耳。太白五絕，雖亦從六朝清商小樂府而來，而天機(jī)浩蕩，二十字如千言萬言，前人所謂回飆掣電，令人縹緲天際者，國輔能之乎？徐而菴謂“唐人五絕，惟太白擅場”，此言獨(dú)見得到。然徐氏以太白五絕為似陰鏗，陰工此體，故子美詩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陰鏗”也。此又不免泥解杜詩，且不省太白五絕佳處之原委耳。
高氏棅曰：“七言絕句，太白高於諸人，王少伯次之。”按《藝苑卮言》謂“七言絕句，王少伯與太白爭勝豪釐，俱是神品”。《詩藪》謂“太白、江寧，各有至處”?！度鹾钤娫u》謂“龍標(biāo)、隴西，七絕當(dāng)家，足稱聯(lián)璧”?！堵谜f詩》謂“三唐絕句，并堪不朽，太白、龍標(biāo)，絕倫逸群”。然吾獨(dú)取高氏“少伯次之”之說。夫少伯七絕，古雅深微，意在言表，低眼觀場，隨聲贊美，其實(shí)墮云霧中，并不知其意脈所在，此其境地，豈可易求？顧余謂少伯詩，咀含有馀，而飛舞不足也。屈紹隆云：“詩以神行，若遠(yuǎn)若近，若無若有，若云之於天，月之於水，詩之神者也。而五七絕尤貴以此道行之。昔之擅其妙者，在唐有太白一人，蓋非靡詰、龍標(biāo)之所及，所謂鼓之舞之以盡神，繇神入化者也?！奔?xì)玩屈氏之論，則知高氏所謂“少伯次之”者，非臆見矣。王氏謂“爭勝豪釐”，太白勝龍標(biāo)處，誠在豪釐之間，非老於詩律，不能下斯一語。惜王氏以“俱是神品”一語混之，說成李能勝王，王亦勝李。於是胡氏《詩藪》謂“李寫景入神，王言情造極。王宮辭樂府，李不能為；李覽勝紀(jì)行，王不能為”。意議淺滯，妄分畛域，更不足駁也已。
葛氏立方曰：“太白古風(fēng)兩卷近七十篇，身欲為神仙者殆十三四。然《梁父吟》云：‘閶闔九門不可通，以額扣關(guān)閽者怒?！碎g門戶，尚不可入，太清倒景，豈易凌躡乎？有談玄之作云：‘茫茫大夢中，惟我獨(dú)先覺。騰轉(zhuǎn)風(fēng)火來，假合作容貌。問語前後際，始知金仙妙?！瘎t所得於佛氏者益邃?！卑刺滓簧?，篤好仙術(shù)，嘗與陳子昂、司馬承禎、賀知章為仙宗十友，又請北海高天師授道籙於齊州紫極宮，亦惑之至矣。必謂其詩中“凌倒景”、“游八極”、“折若木”、“餐金光”等語，盡如騷人之寓言而為之諱，誠屬多事。然亦由其志大運(yùn)窮，如少陵贈詩所謂“才高心不展，志屈道無鄰”者，乃憤而為此輕世肆志之言。觀其對當(dāng)時宰相稱海上釣鰲客，且謂以天下無義丈夫?yàn)轲D，則知其憤激不平，舌唾一世之大意。譬如劉伶、阮籍之遁于酒，不可誼其純正，亦不能笑其荒湎者也。葛氏乃以“閶闔不可通”句，謂太清尤難倒躡，則真癡人前不得說夢。而又贊美“風(fēng)火”、“假合”、“金仙”等句，以為得之佛者較前益邃，則知葛氏之惑，痼於太白多矣。夫太白詠仙詠佛，雖云游戲神通，終屬瑕疵，不得曲護(hù)。後人於李集旁涉異教之作，學(xué)其寓言諷世者，而棄其惑溺不明者，斯為善學(xué)太白者耳。
王安石曰：“李白詩詞迅快，無疏脫處。然其識汙下，十句九言婦人酒耳?！卑辞G公此論，《冷齋夜話》、《捫虱新語》皆載之。《老學(xué)菴筆記》則謂其非荊公語，乃讀李詩未熟者妄言之。此辯極為明通。然務(wù)觀解為荊公辯誣，卻自謂“太白識度甚淺”，舉“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章紫綬來相趨”，“一別蹉跎朝市間，青云之交不可攀”等句，斥其“淺陋有索客風(fēng)”。又云：“得一翰林供奉，此何足道，遂云‘當(dāng)時笑我微賤者，卻來請謁為交歡’，宜其終身坎壈也?！眲?wù)觀之識度誠諱矣，然伊古以來，文章出群之雄，而詩中往往縈情富貴者，亦不獨(dú)太白也。子美詩云：“富貴必從勤苦得，男兒須讀五車書?！蓖酥娫疲骸耙粸轳R前卒，鞭背生蟲蛆。一為公與相，潭潭府中居。問之何因爾，學(xué)與不學(xué)歟?！弊用滥苎浴爸戮龍蛩瓷?，再使風(fēng)俗淳”。退之能言“生平企仁義，所學(xué)皆孔周?！倍詫W(xué)問為富貴公相之餌，且津津教人，抑又何也？瑕不掩瑜，一難廢百，讀古人詩者，亦觀其大端可矣。太白一生飄然不群，富貴要人，實(shí)非其心目中所有。蘇子瞻謂“士以氣為主，方高力士用事時，公卿大夫爭事之，而太白使脫靴殿上，固氣蓋天下矣。夏侯湛《贊東方朔》曰：‘凌躒卿相，嘲哂豪杰，雄節(jié)邁倫，高氣蓋世。’吾於太白亦云”。曾南豐亦謂其“捷出橫步，志狹四裔。始來玉堂，旋去江湖。麒麟鳳皇，世豈能拘”。務(wù)觀何均不之引而為此異論也！夫詩理性情，世俗見地，自宜痛掃；然必摘其全集之微玷，蓋厥終身，儕之淺人，亦無當(dāng)於論世知人之識矣。
蘇氏軾曰：“太白之從永王璘，當(dāng)由迫脅。以璘之狂肆寢陋，雖庸人知其必??；太白能識郭子儀之為人杰，而不能知璘之無成，此理之必不然者?！卑刺嘴队劳醐U一案，千古物議之所叢集；詩以教人忠孝為先，此事不辨，亦安用詩圣為哉！竊取白本傳、詩集及他人論斷此事者而合勘之，則知白之從璘，始由迫脅，而《舊唐書》所謂“在宣州謁見，遂辟從事”者，誤也。既脅以行，見其起兵，遂逃還彭澤，而曾鞏《太白集序》所謂“璘兵敗，白奔亡宿松”者，誤也。按《新唐書》本傳云：“安祿山反，白轉(zhuǎn)則宿松、匡廬間，永王璘辟為府僚佐。璘起兵，逃還鼓澤。”夫起兵即逃，可見白非佐璘之人，與事敗而逃，天淵迥隔，失節(jié)與否，?？贝颂帯Ｕ撌勒咭灰浴缎绿茣窞橹?，而白之非失節(jié)亦明矣。白後來《宋中丞自薦表》云：“避地廬山，遇永王東巡脅行，中道奔走?！庇帧稇浥f游書懷》詩云：“仆臥香爐頂，餐霞漱流泉。半夜水軍來，尋陽滿旌旃?？彰m自誤，迫脅上樓船。徒賜五百金，棄之若浮煙。辭官不受賞，翻謫夜郎天?！狈蛎{而來，逃而去，辭官棄金，未汙爵賞，白之心事行跡，亦可以告天下後世矣。徒以平日跆籍貴勢，世皆欲殺，故朝無平反之人，遂至冤坐大辟，幸郭令援手，乃得免死。杜公所以哀之曰：“蘇武先還漢，黃公豈事秦？楚筵辭醴日，梁獄上書辰。已用當(dāng)時法，誰將此義陳？”曰“先還漢”，曰“豈事秦”，曰“辭醴”，曰“上書”，曰“當(dāng)時法”，亦剴切示人，字字昭雪矣。蘇長公不能據(jù)《新唐書》、白本集、杜長律以洗千古之誣，但以白平日知人，斷其不從永王，“當(dāng)由迫脅”，未免臆測無據(jù)。且只言“迫脅”，不著辭官棄金、中道逃去之事，則安知非“迫脅”而反乎？論事不核不備，焉能塞議者之口也！若蘇次公直謂“永王竊據(jù)江、淮，白起而從之不疑，遂以放死”。絕不考究始末，一筆抹倒，讀書鹵莽之過，又愧其兄多矣。至蔡絳故為太白斡旋，謂其“學(xué)本縱橫，氣俠自任，當(dāng)中原擾攘?xí)r，欲藉之以立功名。大抵才高意廣，未必成功，知人料事，尤其所短，若其志赤可哀矣”。似能為太白末減厥罪，不知“藉以立功”四字，已將太白說成從逆之人，而不止於不知人之過，仍非究明此案根末者。若王百谷并謂“靈武之位未正，社稷危於累棋，璘以同姓諸王，建義旗，復(fù)神器，白亦王孫帝胄，慨然從之；璘本非逆，從璘乃為逆乎”。此則全與史傳相戾，徒欲為太白頌冤，而不知永王不受肅宗召命，直犯江、淮之師，萬不可以義旗目之者。文人高談，無當(dāng)實(shí)跡，徒為古人增謗而已。觀太白《永王東巡歌》曰：“二帝巡游俱未回，五陵松柏使人哀?！庇衷疲骸澳巷L(fēng)一埽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是太白直言東下之非，而勸以西上勤王，擁衛(wèi)二帝，與永王如冰炭之不相入；迫脅之困，逃去之勇，均於此詩可見。而淺者非加以詆訶，是為之文飾，蒙冤不洗，而徒日誦其詩，以為神品，又何賴有此知音哉？為之三嘆！
方氏宏靜曰：“太白《白頭吟》，頗有優(yōu)劣，其一蓋初本也。天才不廢討潤，今人落筆便刊布，縱云揮珠，無怪多?！庇衷唬骸疤鬃x書匡山，十年不下，潯陽獄中，猶讀《留侯傳》，苦心如此。今忽忽白日，而古人，是自絆而希千里也。”按東坡云：“太白詩飄逸絕塵，而傷於易，學(xué)之不至，玉川子是也?！碧臻_虞亦謂“以天分勝者近李，以學(xué)力勝者近杜，學(xué)者各自審焉可也”。此論一出，幾疑青蓮純恃天分，而流弊甚多矣。予故錄方氏之說示人，知詩至圣境，都緣學(xué)力精純，紛紛之喙，可以稍息。
洪氏邁曰：“李太白以布衣入翰林，既而不得官。唐史言高力士以脫靴為恥，摘其詩以激楊貴妃，為妃所沮止。今集中有《雪讒》詩一章，大率言婦人淫亂敗國，略云：‘妲己滅紂，褒女惑周。漢祖呂氏，食其在旁。詞殫意窮，心切理直。如或妄談，昊天是殛?！栉洞嗽?，豈貴妃與祿山亂，而太白曾發(fā)其奸乎？不然‘飛燕在昭陽’之句，何足深怨也？”按太白《雪讒》詩一章，誠有合於古《巷伯》之義，此義烈之性，激發(fā)於不得不然者，雖以此萬死不辭，若終身不官何患焉！齷齪小夫，懼禍結(jié)舌；大忠奇勇，痛快敢言。此其所本者厚薄異也，可第以詩人目之哉？劉氏鑒《太白詩序》，謂“《梁父》、《行路》諸吟，《巧言》、《巷伯》之倫”。楊氏遂《太白故宅記》，亦謂“《蜀道難》可以戒為政之人，《梁甫吟》可以勵有志之臣，《猛虎行》可以勖立節(jié)之士，《上云曲》可以化愚夫之懵，《懷古》可以革澆漓之俗。其馀雖感物因事而發(fā)，終以輔世匡君為意”。兩說均得太白詩之本原者。世人徒夸其縱橫任俠之風(fēng)，縹緲出群之想，而不知其忠義勃發(fā)，直抉大奸，非徒以草《清平調(diào)》、賦《行樂詞》了事，猶沿蘇子由之馀論，譏其以詩酒事君，亦大誤矣。子美《麗人行》云：“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逼浒l(fā)國忠之奸，亦能明目張膽言之，與太白英烈，可謂兩絕。朱子曰：“偶記太白詩云：‘世道日交喪，澆風(fēng)變淳源。不求桂樹枝，反棲惡木根。’今人舍命作詩，開口便說李、杜，以此觀之，何曾夢見腳板？”據(jù)朱子此論，可見詩有本原，不可不究，性情既厚，心聲乃精。若以“無跡可尋”，“不著一字”，為盛唐大家妙處，則“心切理直”之詞，“澆風(fēng)”、“惡木”之句，反似發(fā)露太過，無弦外音，而變風(fēng)變雅之道，幾乎息矣。李陽冰《太白集序》云：“不讀非圣之書，恥為鄭、衛(wèi)之作?！庇肿赃d云：“論《關(guān)雎》之義，始愧《卜商》；明《春秋》之辭，終慚杜預(yù)。”李華《太白墓志》云：“仁以安物，公其懋焉；義以濟(jì)難，公其志焉?！庇衷唬骸傲⒀灾^賢，道奇於人而侔於天。”推尊皆不免太過。然亦可知太白詩本原，與《三百篇》相表里，而虛鋒掉弄之小才，狂吟爛醉之惡習(xí)，信不可以借口學(xué)步矣。
洪氏邁曰：“世俗多言李太白在當(dāng)涂采石，因醉泛舟於江，見月影俯而取之，遂溺死，故其地有捉月臺。予觀李陽冰《草堂集序》：‘陽冰試弦歌於當(dāng)涂，公疾亟，草萬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簡，俾余為序?！掷钊A作《太白墓志》，亦云：‘賦《臨終歌》而卒?！酥讉髁疾蛔阈牛w與杜子美因食白酒牛炙者同?！卑醋皆轮_，辨正確不可少。而《舊唐書》謂以飲酒過度死。皮日休作《李翰林詩》亦云：“竟遭腐脅疾，醉魄歸八極?！笔翘渍孀硭酪印Ｈ魂柋都颉吩啤罢砩鲜诤啞?，李華《墓志》云“賦《臨終歌》”，此豈醉死者所為哉？余故錄容齋辨正之語，俾捉月、醉死兩誣，皆得白焉，否則仍與食白酒牛炙而死之說，同一嗤點(diǎn)前賢也。
●卷二
蘇氏軾曰：“太史公論詩：‘《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杂栌^之，是特識變風(fēng)、變雅耳，烏睹詩之正乎？先王之澤衰，然後變風(fēng)作，發(fā)乎情，雖衰而未竭，是以猶止乎禮義，以為賢於無所止者而已矣。若夫發(fā)乎性，止乎忠孝，豈可同日而語哉！古今詩人眾矣，而子美獨(dú)為首者，豈非以其流落饑寒，終身不用，而一飯未嘗忘君也與？”按少陵之詩，千古無不推奉，然至比之變風(fēng)、變雅止矣，東坡更謂其為風(fēng)雅之正，尤在“發(fā)乎情止乎禮義”者之上，非徒以大言伏世人也?！皬U乎性止乎忠孝”七字，評杜實(shí)至精矣。荊公詩“吾觀少陵詩，謂與元?dú)赓啊?，又足為發(fā)乎性止乎忠孝注腳也。
秦氏觀曰：“杜子美之詩，實(shí)集眾家之長，適當(dāng)其時而已。昔李陵、蘇武之詩，長於高妙；曹植、劉楨之詩，長於豪邁；陶潛、阮籍之詩，長於沖澹；謝靈運(yùn)、鮑照之詩，長於峻潔；徐陵、庾信之詩，長於藻麗。於是子美窮高妙之格，極豪邁之氣，包沖澹之趣，兼峻潔之姿，備藻麗之態(tài)，諸家之作所不及焉。然不集諸家之長，亦不能至於斯也。豈非適當(dāng)其時故耶？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嗚呼！子美其集詩之大成者與？”按東坡云：“子美之詩，退之之文，魯公之書，皆集大成者也?！薄凹蟪伞敝f，首發(fā)於東坡，而少游和之。然考元微之《工部墓志》曰：“余讀詩至杜子美，而知大小之有總萃焉。上薄《風(fēng)》、《雅》，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dú)專。能所不能，無可無不可，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此即“集大成”之義，特未明言耳，則亦非東坡、少游之創(chuàng)論也。顧少游謂子美“集眾家之長”可，謂由於“適當(dāng)其時”則不可。假令子美生於六朝，生於宋、元，將不能“集眾家之長”耶？抑非其時而遂降與眾家等也？少游，詞人之亻雋耳，論詩則膠矣。且孔子所以為“圣之時者”，時中之義。今既謂子美“集詩之大成”，則宜取微之所言“無可無不可”者當(dāng)之。若以“適當(dāng)其時”之“時”，為“圣之時者”之“時”，不幾於郢書燕說耶？至以“豪邁”目曹植，則不盡其量；以“沖?！蹦咳罴浴熬崱蹦快`運(yùn)，則不得其情。此與微之以“孤高”目顏、謝者，同一粗疏也。其尤疏者，微之、少游尊杜至極，無以復(fù)加，而其所以尊之之由，則徒以其包眾家之體勢姿態(tài)而已，於其本性情、厚倫紀(jì)、達(dá)六義、紹《三百》者，未嘗一發(fā)明也。則又何足以表洙、泗“無邪”之旨，而允為列代詩人之稱首哉？元遺山云：“少陵自有連城璧，爭奈微之識！”所見遠(yuǎn)矣。
黃氏庭堅曰：“子美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後人讀書少，故謂杜、韓自作此語耳。古之能文章者，直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陳言入翰墨，如靈丹一粒，點(diǎn)鐵成金也。”按《東皋雜錄》云：“或問荊公，杜詩何故妙絕古今？荊公云：老杜固嘗言之：‘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庇杩肌捌啤弊种x，張氏邇求謂識破萬卷之理，仇氏滄柱謂熟讀則卷易磨。愚以張氏為近之，惟其識破萬卷之理，故能無一字無來處，而又能陶冶點(diǎn)化也。元氏遺山云：“子美之妙，元?dú)饬芾?，隨物賦形，謂無一字無來處可，謂不從古人中來亦可。”遺山之說，尤兼賅無流弊。今人詩非空疏則，未嘗不讀杜也，亦考遺山此說耶？又程氏云：“韓文杜詩號不蹈襲者，然無一字無來處。大抵文字中自立語最難，用古人語又難，須是用古而不露筋骨?！蓖跏鲜理疲骸岸抛用莱觯偌野薰俣甲餮乓?，牛溲馬勃咸成郁致。子美之後，欲令人毀靚妝，張空，必不能也。然病不在故事，顧所以用之何如耳?！庇抟郧G公、遺山、程氏、王氏四說互證山谷，前輩金針，殆已度盡。
李氏綱曰：“王者跡熄而《詩》亡，《詩》亡而《離騷》作。《九歌》、《九章》之屬，引類比義，雖近乎俳，然愛君之誠篤，而疾惡之志嚴(yán)，君子許其忠焉。漢、唐間以詩鳴者多矣，獨(dú)杜子美得詩人比興之旨，雖困躓流離而心不忘君，故其詞章慨然有志士仁人之大節(jié)，非止摹寫物象，風(fēng)容色澤而已也?！卑醋髟姰?dāng)先辨六義，《風(fēng)》、《雅》、《頌》，朱子謂之三經(jīng)；賦、比、興，朱子謂之三緯。三代以後，《風(fēng)》、《雅》、《頌》之體，不可摹襲，而賦、比、興，則作者之性情，觸物流露，雖無《風(fēng)》、《雅》、《頌》之貌，而實(shí)《風(fēng)》、《雅》、《頌》之心也。作詩若有賦而無比興，則詩心凋喪，而去《風(fēng)》、《雅》、《頌》益遠(yuǎn)。惟子美以志士仁人之節(jié)，闡詩人比興之旨，遂足為古今冠。學(xué)詩者熟玩《三百篇》之比興，而子美之真心不難求，大節(jié)不難見矣。不然，導(dǎo)源已差，誦覽著述，愈多愈繆。陸務(wù)觀所謂“淫哇解移人，往往喪妙質(zhì)。正令筆扛鼎，亦未造三昧”者也。
朱子曰：“杜詩佳處，有在用字造意之外者，惟虛心諷詠，乃能見之。”按薛文清公云：“‘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可以形容有道者之氣象?！偶糯簩⑼?，欣欣物自私’，可以形容物各付物之氣象?！饺缬写?，花柳更無私’，唐詩皆不及此氣象?！贝思粗熳铀^“佳處在用字造意外，虛心諷詠，乃能見之”者乎？然此類亦甚多。李氏于鱗謂“如‘文章有神交有道’，‘白小群分命’，‘隨風(fēng)潛入夜’，‘出門流水住’，皆道也，悟者得之”。愚竊取此意以讀杜詩，嘆其淵源活潑潑地，取之不盡。而黃山谷則謂“子美詩法出審言，句法出庾信”。陳繹曾《詩譜》又謂“劉琨、盧諶，忠義之氣，自然形見，杜以此為根本。謝靈運(yùn)以險為主，以自然為工，杜深處多取此。劉越石、鮑明遠(yuǎn)有西漢氣骨，杜筋骨取此”。趙氏氵方又謂“杜審言、陳子昂、沈期、宋之問皆杜詩淵源”。范氏溫又謂“杜律詩法度全出於沈期，如‘人如天上坐，魚似鏡中懸’之類”。此皆於杜之格律字句間求杜之淵源者，亦管中窺豹，時見一斑耳。至如坡公愛“輕燕受風(fēng)斜”“受”字，陳舍人愛“身輕一鳥過”“過”字。葛常之謂“飛星過水白，落月動沙虛”，是煉中一字；“地坼江帆隱，天清木葉聞”，是煉末一字。潘老謂七言詩第五字要響，如“返照入江翻石壁，歸云擁樹失山村”“翻”字、“失”字；五言詩第三字要響，如“圓荷浮小葉，細(xì)麥落輕花”“浮”字、“落”字。此直以用字造意盡詩人之能事，尋求不已，必墮入魔障者也。惟葉氏石林曰：“詩人以一字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變化開闔，出奇無窮，不可以形跡捕詰。如‘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遠(yuǎn)近數(shù)千里，上下數(shù)百年，只在‘有’與‘自’兩字間。而吞吐山川之氣，俯仰今古之懷，皆見於言外。此工妙至到，人力不可及，而雍容肆，略不見其用力處。今人多取其已用字，模仿用之，偃蹇狹陋，盡成死法；不知意與境會，出言中節(jié)，凡字皆可用也。”此段議論，雖講用字造意，而所見超乎象外，入其環(huán)中，可以參倚朱子之說，而痛砭今之專研《律髓》、《詩眼》，至於病入膏肓者。
蔡氏絳曰：“詩家視陶淵明，猶孔門視伯夷。集大成手，當(dāng)終還子美?！卑礀|坡云：“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zhì)而實(shí)綺，癯而實(shí)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庇薷`謂東坡持論太易，如子建、公，先不可以并稱，鮑、謝亦非子建之匹，三代以下之詩圣，子建、元亮、太白、子美而已。子建、元亮，渾然天成，不在太白、子美下。其詩體則不如太白、子美之兼容并包，不可以元亮為勝子建，亦不可以元亮為勝太白、子美也。蔡氏比元亮於伯夷，是亦以詩圣品之，極得分際；惟脫漏子建為不精密。鐘記室曰：“子建之詩，如人倫之有周、孔，羽毛之有鱗鳳?？组T用詩，陳思入室。”胡氏應(yīng)麟曰：“兼六代者陳思，兼唐人者杜?！辨R氏以周、孔屬子建，實(shí)不料後有子美；胡氏以子美為只兼唐人，似不甚確，然藉此可知子建、子美無優(yōu)劣也。敖氏器之謂“子美如周公制作，後世莫能擬議”，幾矣，終不如杜詩“集大成”語為尤的實(shí)耳。
嚴(yán)氏羽曰：“少陵詩，憲章漢、魏，而取材於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則前輩所謂‘集大成’者也?！卑囱詰椪?，必當(dāng)言祖述，少陵所祖述者，其《風(fēng)》、《騷》乎？滄浪不言，何也？且少陵取材，奚啻六朝？觀其《過宋之問舊莊》云：“枉道只從入，吟詩許更過。”《陳拾遺故宅》云：“公生揚(yáng)馬後，名與日月懸。”《郭代公故宅》云：“高詠《寶劍篇》，神交付冥漠?！薄队^薛稷書畫壁》云：“少保有古風(fēng)，得之《陜郊篇》?！薄顿浭裆偳駧煍㈤偳窬吩疲骸巴砜醋髡咭猓罱^與誰論？”《哀故國相張公九齡》云：“自我一家則，未缺只字警。”則知少陵於本朝諸巨公，靡不息心研玩，安得以其“熟精《文選》理”，“續(xù)兒誦《文選》”之句，遂謂其取資止於六朝哉？
范氏溫曰：“老杜詩，凡一篇皆工拙相半，古人文章類如此。使其皆工，則峭急無古氣，如李賀之流是也?！庇衷唬骸褒R、梁諸詩人，以至劉夢得、溫飛卿輩，往往以綺麗風(fēng)花傷其正氣，由於理不勝而詞有馀也。杜公雖涉於風(fēng)花點(diǎn)染，然窮理盡性，巧移造化矣。”按王敬美云：“杜詩有深句，有雄句，有老句，有秀句，有麗句，有險句，有拙句，有累句，拙累不能為掩瑕也。抑知拙累正所以為古氣哉？”陳後山云：“詩欲其好，則不能好。王介甫以工，蘇子瞻以新，黃魯直以奇，而杜子美之詩，工、易、新、奇、常，莫不好也。”觀此，乃知詩不嫌拙。昔趙秋谷議漁洋、竹之詩曰：“朱貪多，王愛好”。愛好則與“拙”字相反，故為漁洋詩病。范氏之言信當(dāng)矣。然予考王琪曰：“子美詩有近質(zhì)者，如‘麻鞋見天子’，‘垢膩腳不蔑’之類，所謂轉(zhuǎn)石於千仞之山，勢也。學(xué)者效之過甚，豈遠(yuǎn)大者難窺乎？”屠氏隆亦曰：“人謂少陵最可喜處，不避粗硬，不諱樸野。予謂老杜大家，言其兼雅俗文質(zhì)，無所不有，是矣。乃其所以擅場當(dāng)時，稱雄百代者，則多得之悲壯瑰麗，沈郁頓挫。至其不避粗硬，不諱樸野，固云無所不有，亦其資性則然，擅場正不在此?！贝硕t最平正無流弊。蓋“拙”字不可故避，致來“愛好”之譏；亦不可目為擅場，但裝拗語硬語，自許浣花衣缽，實(shí)墮小徑旁門，如王元美所謂“不畫人物而畫鬼魅”，柴虎臣所謂“獻(xiàn)吉摹仿杜詩，多任心率筆，拙而無味，俗而傷雅”者也。范氏能知杜詩工拙相半，固為有見。但李賀、溫岐，刻劃害理，其病正坐一巧。夢得優(yōu)游，差勝兩家。范氏并貶之，似太過。至謂“杜詩凡一篇皆工拙相半”，亦不盡然。杜有全首拙者，七言絕最多；全首工者，七言絕亦有之。他詩愈多。其工拙雜糅之作，誠難更仆數(shù)，終不得謂其篇篇皆如此耳。
江氏盈科曰：“子美作詩之時，即有意於傳世。其詩曰：‘為人興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卑丛娭疄榈?，非驚人事也。必以驚人為事，李賀之奇，盧仝之僻，將為正宗，而溫柔敦厚之教晦矣。且傳與不傳，非己之分內(nèi)事。方作詩時，即有意於傳世，是詩為務(wù)外徇名之物，非言志之用也。世教陵夷，學(xué)校浮薄之子，鉆研吟詠，無非為驚人傳世之資，好名棄實(shí)，鑿情害理，詩未傳而心術(shù)學(xué)術(shù)已不可問。然則杜公有此二語，何也？曰：杜公自遜其初年學(xué)述之未成耳。言“興僻”則非中正之道甚明，故緊接二語曰：“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則知老而學(xué)力大醇，不復(fù)有此偏僻之興，所以春來花鳥，無事雕肝钅術(shù)腎之深愁，而物情自然由中也。若以“老去漫興”者為不精，則其結(jié)句云：“安得詩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語意已不實(shí)注。何者？謝公險句固多，要以天然為拔萃，“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積雪”，人人膾炙，杜豈不知。陶公一生，本天為詩，曷嘗有驚人之意掛其胸次哉？杜公他日又云：“晚節(jié)漸於詩律細(xì)?！薄凹?xì)”與“漫與”是二是一，“漫與”乃所以為“細(xì)”也。必求驚人者，粗中之徒，任氣陵蔑焉耳。杜公殆故抑其少作，而發(fā)此微言，以教人歟？程氏曰：“杜詩如董仲舒策，句句典雅，堪作題目。馀人詩非不佳，可命題者終少。好詩與好句，政自不同。”程氏此論極有味。人能知好詩與好句之優(yōu)劣，則知驚人之句，必非典雅之詩，看董子三策，渾灝優(yōu)游，殊不存一驚人之志也。黃山谷亦云：“文章好奇，自是一病，須以理為主，理得而辭順，文章自然出群。觀子美到夔州後詩，退之自潮州還朝後文，皆不煩繩削而自合?！敝熳又^“杜詩晚年橫逸不可當(dāng)”。夫“橫逸不可當(dāng)”者，風(fēng)動雷行，神工鬼斧，即山谷所謂“不煩繩削而自合者”也。世人不玩朱子“橫逸不可當(dāng)”之意，而耳食朱子夔州以後自出規(guī)模之說，便疑其老而漫與，率筆頹唐，無關(guān)佳處。試問夔州以後詩，如《謁先主廟》、《古柏行》、《諸將》、《秋興》、《詠懷古跡》作，煌煌名篇，可置之耶？總之，杜公早年晚年，皆有極意研練之詩，亦皆有興到疾揮之詩。謝無逸所謂“老杜有自然不做語到極至處者，有雕琢語到極至處者”。黃氏生論亦如此，予極韙之。若論其大概，則山谷晚年“不煩繩削”之言，實(shí)不謬。故唐子西謂“子美到夔州以後詩，簡易純熟，無斧鑿痕，信如彈丸”。而杜公亦自以老去之漫與，為欲追陶、謝也。世人不知詩家真境，轉(zhuǎn)取呂氏本中驚人即警策之說，謂“文章無警策，不能悚動世人，不足傳世”。豈知悚動世人，乃詩之外心哉？呂氏又云：“晉、宋間人，專力於此，故失於綺靡，而無高古氣味?！笔且嘧灾罢Z之有流弊矣。仆平日論詩，竊取杜公“意匠慘淡經(jīng)營中”、“下筆如有神”二語，分觀今古，不拘一格，而以“下筆有神”者為極致。又恐“意匠經(jīng)營”與驚人奇句，相似而不同之處，學(xué)者不能深辨，往往迷誤終身，識流於怪僻，志失於務(wù)外，所害不細(xì)，故錄江氏盈科語一則，而詳言以折之，不憚其瑣瑣也。若觀者仍有駁難，是必不讀魏、晉以上之詩耳。李于鱗所謂“求工於字句，心勞而日拙”者，其此輩耶？山谷《大雅堂記》曰：“子美以來，四百馀年，未有升子美之堂者。子美妙處在無意而意已至，非廣之以《風(fēng)》、《雅》、《頌》，深之以《離騷》、《九歌》，安得咀嚼有意，闖然入其門耶？”噫！心勞日拙者之多也，觀此又不足怪矣。
宋氏祁曰：“甫混涵汪茫，千匯萬狀，兼古今而有之。他人不足，甫乃厭馀；殘膏馥，沾丐後人多矣。又善陳時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號詩史?！卑闯饻嬷^“《舊唐書》記事略而論文詳，備載元稹原序，亦失史家裁制之法?！缎绿茣酚浭律栽?，其論贊一段，簡括遒勁，頗類歐史筆意”。愚謂宋氏此贊，括未能也?！扒R萬狀，兼有古今”，第言其體繁變詞富有耳，故接以“他人不足，甫獨(dú)厭馀”也。又以能切時事，千言不衰為詩史，則杜詩之足貴，第在精而多耶？予考陸象山曰：“詩學(xué)原於《賡歌》，委於《風(fēng)》、《雅》?！讹L(fēng)》、《雅》之變壅而溢者也，《騷》又其流也?！蹲犹摗贰ⅰ堕L楊》作而《騷》幾亡，黃初而降，日以澌矣。惟彭澤一源，與眾殊趨，而玩嗜者少。隋、唐之間，否亦極矣。杜陵之出，愛君悼時，追躡《風(fēng)》、《雅》，才力宏厚，偉然足鎮(zhèn)浮靡，詩為之中興。”此數(shù)行文字，能貫三四千年詩教源流，又洞悉少陵深處，語意筆力，皆臻絕頂，乃可謂遒勁簡括耳。以作杜公傳贊，庶幾不愧。
屠氏隆曰：“王元美謂‘少陵集中，不啻有數(shù)摩詰’。此語誤也。少陵沈雄博大，多所包括，而獨(dú)少摩詰之沖然幽適，冷然獨(dú)往，此少陵生平所短也。少陵慷慨深沈，不除煩熱；摩詰參禪悟佛，心地清涼，胸次原自不同?！卑瓷倭暝娙纭瓣庅稚摶[，月林散清影”，“燈影照無睡，心清聞妙香”，“天寒鳥已歸，月出山更靜”，“林疏黃葉墮，野靜白鷗來”，“荻岸如秋水，松門似畫圖”，“谷鳥鳴還過，林花落又開”，“蟬聲集古寺，鳥影度寒塘”，“一徑野花落，孤村春水生”，“漁人網(wǎng)集澄潭下，估客船隨返照來”，“落花游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楚江巫峽半云雨，清簟疏簾看弈棋”，如此之類，不堪枚舉，置之右丞集中，當(dāng)亦高境。屠氏偏執(zhí)之論，其不知詩猶可恕也。至謂少陵“不除煩熱”，彼將以感時憤俗，迸淚驚心，為禪悟所不屑乎？不知倫紀(jì)纏綿，人生大節(jié)，一概掃除，置身何等？摩詰“凝碧池頭”一作，將亦謂煩熱未除耶？耽禪味而忘詩教，此《三百篇》之罪人矣。且少陵詩集大成，何獨(dú)缺摩詰一體之有！元美語自不誤，無可攻也。
李氏東陽曰：“古律詩各有音節(jié)，然皆限于字?jǐn)?shù)，求之不難。惟樂府長短句初無定數(shù)，最難調(diào)疊，然亦有自然之聲。故隨其長短，皆可以播之律呂。而其太長太短之無節(jié)者，則不可以為樂。如太白《遠(yuǎn)別離》，子美《桃竹杖》，皆極其操縱，曷嘗按古人聲調(diào)，而和順委曲乃如此。固初學(xué)所未到，然學(xué)而未至於是，亦未可與言詩也?！卑次餮拇藙t論樂府，頗得懸解，不似于鱗等摹襲為古，割裂為奇。然論杜則獨(dú)以《桃竹杖》引為極則何也？太白《遠(yuǎn)別離》一作，惚變化，實(shí)造絕之構(gòu)；若《桃竹杖引》，特一時興到語耳，非其至也。必求其至，《兵車行》為杜集樂府首篇，其長短音節(jié)，拍拍入神，在《桃竹杖引》之上。西涯殆舍熟就新，遂不自知其偏耳。
蔡氏絳曰：“齊、梁以來文士，喜為樂府辭，往往失其命題本意?！稙跎司抛印返仦?，《雉朝飛》但詠雉，甚有并其題而失之者，如《相府蓮》訛為《想夫憐》，《楊婆兒》訛為《楊叛兒》之類。惟老杜《兵車行》、《悲青坂》、《無家別》等篇，皆因時事，自出己意立題，略不更蹈前人陳跡，真豪杰也。”按蔡氏此論，最得樂府真處。詩為樂心，本以言志，若樂府必作古人題目，摹古人聲調(diào)，是詩莫古於樂府，亦莫卑於樂府矣。王氏嗣謂“杜公《曲江三章》學(xué)《三百》，《七歌》學(xué)《離騷》，《新安吏》諸作學(xué)古樂府，俱自開堂奧，不肯優(yōu)孟衣冠”。張氏纟延謂“李、杜二公齊名，李集中多古樂府之作，而杜公絕無樂府，惟《前》、《後出塞》諸首耳。然又別出一格，用古體寫今事，大家機(jī)軸，不主故?！薄：蠎?yīng)麟謂“少陵不效四言，不仿《離騷》，不用樂府舊題，是此老胸中壁立處”。黃氏生謂“六朝好擬古，往往無其事而假設(shè)其詞。杜詩詞不虛發(fā)，必因事而設(shè)，此即修詞立誠之旨”。王氏士禛謂“《新婚》、《無家》諸別，《石壕》、《新安》諸吏，《哀江頭》、《兵車行》諸篇，皆樂府之變也。滄溟詩名冠代，只以樂府摹擬割裂，遂生後人詆毀，則樂府寧為其變，不可以字句比擬也明矣”。諸說皆可與蔡氏之論相證合。總之，杜有樂府而無樂府，無樂府之樂府，乃樂府真處，而非後世所可及也。又沈氏德潛曰：“唐人達(dá)樂者已少，其樂府題，不過借古人體制，寫自己胸臆耳，未必盡可被之管弦也?！睋?jù)此則後世詩人本宜自創(chuàng)一題，詠歌時事，沿襲舊題，情理未篤。故余竊謂杜之樂府，非變也，真也；今之好沿樂府題者，非古也，似也。若于鱗之比擬字句，更不足笑矣。
沈氏德潛曰：“蘇李、《十九首》以後，五言所貴，優(yōu)柔善入，婉而多風(fēng)。少陵才力標(biāo)舉，篇幅恢張，縱橫揮霍，詩品又一變矣。其為國愛君，感時傷亂，憂黎元，希稷、Ι，生平抱負(fù)無不流露於楮墨中，詩之變，情之正也。新寧高氏列為大家，具有特識?！卑蠢钣邝[謂“唐無五言古詩，而有其古詩”。蓋言唐人之五古，與漢、魏、六朝別也。王元美遂謂“杜長篇曼衍拖沓，於《選》體殊不類”。又謂“五言《選》體，太白以氣為主，子美以意為主。太白多露語率語，子美多稚語累語，置之陶、謝間，便覺不倫，乃欲使之奪曹氏父子耶？”王貽上亦以于鱗、元美為定論，而謂“五言古詩，杜甫沈郁，多出變調(diào)”。愚皆以為不然。李之《古風(fēng)六十首》，直追正始以前，其才力更在射洪、曲江而上，昔人既以復(fù)古許之，不待言矣。杜之短篇，有建安氣骨者，昔人屢言之，今亦不縷述。即以杜之長篇論，《北征》一作，謂與《風(fēng)》、《雅》相表里可也，況漢以下乎？《奉先詠懷》一作，非即蔡文姬《悲憤》之規(guī)模，而又超出其上者乎？且《焦仲卿詩》、《贈白馬王彪》詩，或千馀字，或四五百字，皆非寥寥短章，故胡氏應(yīng)麟謂“杜之長篇敘事，有漢人遺意”。乃于鱗、元美、貽上等，第以《選》體之清婉簡凈者號為古詩，而忘漢、魏詩之犖犖大者，遂覺杜公之恢閎崛聿，創(chuàng)此變調(diào)耳。確士亦不敢定為漢、魏以來之正體，而特尊之曰“詩之變，情之正”，此與高廷禮不敢目為“正宗”，而別以“大家”尊之，同一遷就調(diào)停之見，而不自知其眼光纖仄也。且天下文章有非“正宗”而足為“大家”者耶？名目瑣碎，而無理解，徒成笑柄耳，確士以為特識何哉？至統(tǒng)李、杜之全集以觀，露語率語，稚語累語，誠間有之。然徑謂其五古病率坐此，不足以爭衡陶、謝，更不敢望曹氏門庭，立論之果敢而無忌，莫此為甚矣。況杜之似《選》體者正復(fù)不少，概謂變調(diào)，杜亦不受也。夫于鱗、元美、貽上、確士，皆詩家之錚錚者，而議論之沿訛習(xí)謬乃如此，此無他，徒就成見以立言，而蔽於所不見也。是故特識未易自許，亦未易推人也。
胡氏應(yīng)麟曰：“七言古，初唐以才藻勝，盛唐以風(fēng)神勝，李、杜以氣概勝，而才藻風(fēng)神稱之，加以變化靈異，遂成大家。”又曰：“李、杜歌行，雖宕逸沈郁不同，然皆才大氣雄，非子建、淵明判不相入者比?！庇衷唬骸袄?、杜之才，不盡於古詩，而盡於歌行”。又曰：“李、杜歌行，廓漢、魏而大之而古質(zhì)不及。”按胡氏論七言古，以李、杜并稱大家，頗有見地，不似漁洋論七言古詩，獨(dú)推老杜橫絕古今，同時大匠，無能抗行，而以太白與嘉州并稱也。然李、杜分別處，言之尚不詳覈。予考州云：“李、杜歌行之妙，冠於盛唐，詠之使人飄揚(yáng)欲仙者，太白也；使人慷慨激烈、欷欲絕者，子美也?！贝_士云：“七言古詩，李供奉鞭撻海岳，驅(qū)走風(fēng)霆，非人力可及，為一體。杜工部沈雄激壯，奔放險幻，如萬寶雜陳，千軍競逐，天地渾奧之氣，至此盡泄，為一體?！狈终搩杉遥餍て涿?，較胡氏為勝。雖胡氏亦嘗分別李、杜之歌行，曰：“闔辟縱橫，變幻超忽，歌也；位置森嚴(yán)，筋脈聯(lián)絡(luò)，行也。太白多近歌，少陵多近行?！贝擞植幻鈴?qiáng)別歌行以狀李、杜耳。且胡氏謂“李、杜才不盡於古詩，而盡於歌行”，尤不然。詩各有體，體各有才，才各宜盡，謂“李、杜之才不盡於古詩”，將子建、淵明歌行絕少，其才猶有未盡者耶？無怪乎謂子建、淵明與李、杜為判不相入也，無怪乎謂李、杜七古廓大於漢、魏，而古質(zhì)不及也。蓋胡氏以貌論詩，不如古詩歌行，貌分而才一，故亦不知豐約文質(zhì)，貌異而神融，殆所謂皮相之士也耶？至張氏篤慶，又謂“初唐七古，轉(zhuǎn)韻流麗，動合風(fēng)雅，為正體；工部一氣奔放，宏肆絕塵，為變體”。此又揚(yáng)何信陽、李滄溟之馀波，予已辨于《李詩說》中，不更贅矣。
李氏夢陽曰：“疊景者意必二，闊大者半必細(xì)，此最律詩三昧。如‘浮云連海岱，平野入青徐。孤嶂秦碑在，荒城魯?shù)钼拧?，前景寓目，後景感懷也。如‘詔從三殿去，碑到百蠻開。野館濃花發(fā)，春帆細(xì)雨來’，前半闊大，後半工細(xì)也。唐法律甚嚴(yán)惟杜，變化莫測亦惟杜。”按崆峒學(xué)杜，摹擬有痕，刻劃過甚，誠開剽竊之風(fēng)，若此論五律一則，則方圓之規(guī)矩也。胡氏應(yīng)麟亦謂“老杜五律，雖中聯(lián)言景不少，大率以情間之。故習(xí)杜者，句語或有枯燥之嫌，而體裁絕無靡冗之病。此初學(xué)入門第一義，不可不知”。此與崆峒皆為閱歷之言。今人自以為情景交融，而不知夙非老手，何可揮霍任意哉？然周氏弼必謂“前聯(lián)情而虛，後聯(lián)景而實(shí)，輕前重後，酌量乃均。若前聯(lián)景而實(shí)。後聯(lián)情而虛，前重後輕，多流于弱”。又未免拘執(zhí)過甚，視律詩如印板矣。
胡氏應(yīng)麟曰：“五言律體，工部氣象巍峨，規(guī)模宏遠(yuǎn)，錯綜幻化，不可端倪。宏大則‘昔聞洞庭水’，富麗則‘花隱掖垣暮’，感慨則‘東郡趨庭日’，幽野則‘風(fēng)林纖月落’，餞送則‘冠冕通南極’，投贈則‘斧鉞下青冥’，追憶則‘洞房環(huán)冷’，吊哭則‘他鄉(xiāng)復(fù)行役’等，皆神化所至，不似從人間來者。”按胡氏鋪敘杜公五律勝場，美矣大矣。然盧氏世氵曰：“五言律至盛唐諸家，而聲音之道極矣。然未有富如子美者，既富矣，又有用也。感天地，動鬼神，︳謨定命，遠(yuǎn)猶辰告，蒿目時艱，勤恤民隱，主文而譎諫，言者無罪，聞?wù)咦憬?，所謂有用之文章也?！比绫R氏所論，乃洞澈杜公五律勝場處，胡氏猶論其粗焉者耳。學(xué)者於胡氏之說，求杜律之大，於盧氏之說，求杜律之精，不患不得門而入矣。
高氏棅曰：“七言律詩，盛唐作者不多，而聲調(diào)最遠(yuǎn)，品格最高。崔顥、賈至、王維、岑參各極其妙，李頎、高適當(dāng)與并驅(qū)。少陵七言律法，獨(dú)異諸家，篇什亦盛，如《秋興》諸作，前輩謂其渾雄富麗，小家不可仿佛，信然?！卑炊胖呗奢^勝諸家處，不在渾雄富麗也。高、岑何嘗不渾雄，王、李何嘗不富麗哉？且《秋興八首》，興象聲色，誠為名構(gòu)，然持較《九日藍(lán)田崔氏莊》、《聞官軍收河南河北》、《登高》、《登樓》、《諸將》、《詠懷古跡》等詩，則《秋興》猶非杜公七律之止境也。胡氏應(yīng)麟曰：“近體莫難於七言律。高、岑明凈整齊，所乏遠(yuǎn)韻；王、李精華秀朗，時覺小疵。學(xué)者步高、岑之格調(diào)，合以王、李之風(fēng)神，加以杜陵之雄深變幻，七律能事畢矣?！庇衷唬骸捌哐越w，盛唐至矣，充實(shí)輝光，種種備美，所少者曰大曰化耳，故能事必老杜而後極?！倍戊抖怕蓜僦T家處，獨(dú)得其微，過高氏遠(yuǎn)矣。然胡氏以“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等句，為字中化境，強(qiáng)為分晰，殊屬多事。蓋既曰化境，則從心所欲，神動天隨，何篇章字句之能辨哉？王元美曰：“七律句法，有直下者，有倒插者，倒插非老杜不能?！贝伺c胡氏同一膠而不化之見，不可以論變化無方、境與天會之杜詩也。
周氏敬曰：“少陵七言律，如八音并奏，清濁高下，種種具陳，真有唐獨(dú)步也。然其間半入大歷後格調(diào)，實(shí)開中晚濫觴之端?！卑粗型砥呗赡苁郑鐒①e客、柳柳州、白樂天、王仲初、許丁卯、杜紫薇、溫八叉、羅昭諫之流，皆絕不學(xué)杜，非杜詩開之也。略能學(xué)杜而涉其藩籬者，惟一李義山，遂為晚唐七律之冠。杜之七律，何誤於人？周氏不加詳考，徑立議論，妄矣！張氏遠(yuǎn)曰：“杜詩七言律，往往入《竹枝》、樂府，如《十二月一日三首》之類，俱有厚力深思，淺學(xué)不能及，亦不可學(xué)?！庇^此則杜律有不可學(xué)者，或坐古質(zhì)太過耳，烏得謂濫觴中晚乎？中晚流易纖，惟不學(xué)杜故至此，今轉(zhuǎn)以為杜罪，豈不冤哉！
●卷三
郝氏敬曰：“子美才富學(xué)博，其為近體長篇，多至千言，而氣力愈壯，稱擅場矣，然詩家妙義，正不在多。且如《麟趾》、《甘棠》，每章十馀字，漢高《大風(fēng)》二十三字，傾動千古。自《三百篇》一變?yōu)檗o，再變?yōu)橘x，濫旁薄於古風(fēng)，壯浪豪舉於近體者，足矣。若夫長律娓娓，只足當(dāng)其富有，無關(guān)性情。蓋詩至近體，不免雕琢，更加湊砌，興味已盡，葛藤蔓延，甚覺無味。故予於長律，不甚解頤?！卑锤呤蠗娫唬骸芭怕芍?，源自顏、謝諸人，唐興，始專此體。開元後，作者之盛，聲律之備，少陵獨(dú)得其兼善者。其出入始終，排比聲韻，發(fā)斂抑揚(yáng)，疾徐縱橫，無施而不可也。”據(jù)此則排律導(dǎo)源甚遠(yuǎn)，不得疑其在近體之後；而少陵之無施不可，又不可以“雕琢”、“湊砌”、“葛藤蔓延”斥之也。郝氏必謂詩家妙不在多，而以《麟趾》、《甘棠》、《大風(fēng)》為例，則《賓筵》、《悶宮》，何以列于《雅》、《頌》？《孔雀東南飛》一作，何以高於漢人？詩殆未可以多少論也。然仆竊疑少陵酬應(yīng)之章，排律為多，即如《贈翰林張四學(xué)士》、《贈集賢崔于二學(xué)士》、《贈鮮于京兆》等作，大都褒稱先達(dá)，感述沈倫，習(xí)染時賢，格亦無甚變化，較之《謁玄元皇帝廟》、《行次昭陵》、《重經(jīng)昭陵》等作，精力甚遜，蓋亦猶五七律中有率不經(jīng)意之篇也。平心而論，排律一涂，杜直以馀力行之，可慕其宏富，斗靡夸多，亦不可斥其冗長，舉一廢百。胡氏應(yīng)麟曰：“杜排律五十百韻者，極意鋪陳，頗傷蕪碎。惟贈汝陽、歌舒、見素、李白諸作，格調(diào)精嚴(yán)，體骨勻稱。每讀一過，無論其人履歷，咸若指掌，且形神意氣，踴躍毫端，如周寫生，太史敘傳，逼奪化工。而杜從容聲律間，真古今絕詣?！庇衷唬骸岸糯笃犑玻纭吨]先主》、《贈歌舒》等作，闔辟馳驟，如飛龍行云，鱗鬣爪甲，自中矩度；又如淮陰用兵，百萬掌握，變化無方。雖時有險樸，無害大家。”此二段措議平允，不似京山概貶長律為“無關(guān)性情”，太高而無當(dāng)也。若楊誠齋云：“杜排律多矣，獨(dú)《奉觀嚴(yán)鄭公廳事岷山沱江圖》一首，瓊枝寸寸是玉，ヤ檀片片皆香。然排律僅可止此，五十韻、百韻非古法矣。予嫌其以次乘為上駟，既不甚的；又詩患長而無力，不在古人有之與否，若能以筆筆奮迅之才，行滔滔百韻之體，雖自我作古何害？”誠齋以少為古，是亦京山之見也。若德州盧氏統(tǒng)謂“杜公排律，自六韻以至百韻，無不從容研玩，鋒發(fā)韻流，盡洗排當(dāng)，力由天授”。此則一例推尊，予亦未之敢從耳。
盧氏世氵曰：“天生太白、少伯，以主絕句之席，亙古今來，無復(fù)有驂乘者矣。子美恰與兩公同時，乃恣其崛強(qiáng)之性，頹然自放，獨(dú)成一家，可謂巧於用拙，長於用短，精於用粗，婉於用戇者也?！卑春蠎?yīng)麟曰：“以少陵之才攻絕句，即不能為太白，詎不若摩詰？彼自有不可磨滅者，無事更屑屑也?！庇衷唬骸拔迤呓^各極其工者太白，五七絕俱無所解者子美也?！庇衷唬骸吧倭瓴簧豕ソ^句，遍閱其集，得‘東逾遼水北滹沱’、‘中巴之東巴東山’二首，與太白《明皇幸蜀歌》相類?！毙湃绾现?，是杜之五七絕，大率無足法矣。然敖氏英曰：“少陵絕句，古音黯然，風(fēng)格矯然，用事奇崛樸健，與盛唐諸家不同。”鍾氏惺曰：“少陵七絕，長處在用生，往往有別趣，有似民謠者，有似填詞者。但筆力自高，寄托有在，運(yùn)用不同?？丛娙∑湟繇懮灾C者數(shù)首，則不如勿看?！庇^此二說，則知杜公絕句，在盛唐中自創(chuàng)一格，乃由其才大力勁，不拘聲律所致。而無意求工，轉(zhuǎn)多古調(diào)，與太白、龍標(biāo)正可各各單行，安得謂其不屑為此，遂致絕無所解，只“東逾遼水”、“中巴之東”二首足傳哉！盧氏謂“崛強(qiáng)自放，獨(dú)成一家”，乃在個中。但又有“巧於用拙”云云，則似此老吊詭為心，求勝同時名士。此小家閃奸伎倆，心術(shù)不廣，文章必怪。杜公一生平直，似無此見地也。果如盧氏之說，曷不全力出奇，而又為花卿、龜年風(fēng)流蘊(yùn)藉之作何哉？總之，杜公天挺之才，橫絕一世，無所不可。自率本懷，則為絕句創(chuàng)調(diào)；偶從時軌，則為絕句冠場。疑其不習(xí)者非，疑其弄巧者亦非。學(xué)者論詩，當(dāng)兩體兼收，不可專取間響稍諧者，亦豈可專仿詞氣奇僻者哉！黃氏生曰：“杜公絕句，不入正聲，特聞蜀中《竹枝》之音，聊戲效之耳。讀者不必律以正法?！贝藙t不知其為大手創(chuàng)調(diào)，而徑斷其為摹仿戲作，識彌粗矣。
劉氏會孟曰：“子美年四十五，自陷賊。明年，自拔取拾遺，扈從還京。又明年，始外補(bǔ)。又明年，始棄官入秦州。自是流離展轉(zhuǎn)，凡三遷。當(dāng)時朝廷雖亂，道路無壅，雄藩賓客之盛自若也。公以三朝遺老，負(fù)海內(nèi)詩名，其游跡所經(jīng)，如錦江、洞庭，意氣浩然，江湖勝境，樓臺高會，長歌短賦，傾晤賓主。當(dāng)奔走流離，倉卒患難，而所遇猶若此，宜其詩之淋漓悲壯，邁群杰出乎！”又曰：“古今窮詩人，獨(dú)稱子美。然在天寶，則及見麗人，友八仙；在乾元，則扈從還京，歸鞭左掖；其間苦厄，惟陷數(shù)月耳。後來流落夔、蜀，田園花柳，亦與杜曲無異?！卑唇嫌圃唬骸袄钋嗌徥强旎钊?，當(dāng)其得意時，斗酒百篇，無一語一字不是高華氣象，及流竄夜郎後，作詩甚少，當(dāng)由興趣蕭索。杜少陵是固窮之士，平生無大得意事，中間兵戎亂離，饑寒老病，皆其實(shí)歷，而所閱苦楚，都於詩中發(fā)出，故讀少陵詩，即當(dāng)?shù)媚曜V看。”此君論杜，與辰翁卻相反。然予每笑辰翁之論杜，與此君之論李，同是一副鄙陋心胸，而考之又不悉也。夫詩為心聲，枯菀窮通，皆可自見。今謂少陵之出群，由於東道之豪盛，已覺不成議論，又以得見麗人為少陵喜幸，此其鄙惡居何等乎？青蓮奇氣凌云，視爵賞如塵芥。今謂流竄夜郎以後，興趣索然，此稍有氣概者所不為，況儻蕩如青蓮者乎？就使少陵境遇稱懷，亦不得謂詩之冠世，即由乎此；就使青蓮夜郎以後，詩篇少見，安知不由編輯零落，亦不得斷其興趣頹唐，而況皆不然哉！今詳據(jù)杜公《年譜》，并核其詩以為證。廿四歲，赴京兆貢舉，不第，詩所謂“忤下考功第”者也。其後游齊、趙，在東都，至長安，既未通籍，困境可知。三十六歲，帝詔天下有一藝詣轂下，李林甫命尚書省試，皆下之，公應(yīng)詔而退，詩所謂“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者也。四十歲，進(jìn)《三大禮賦》，始命待制集賢，又為宰相所忌。明年，召試文章，送隸有司，參列選序，其實(shí)無以自遣，詩所謂“才杰俱登用，愚蒙但隱淪”，“微生г忌刻，萬事益酸辛。有儒愁餓死，早晚報平津”，“饑臥動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聯(lián)百結(jié)。君不見空墻日色晚，此老無聲淚垂血”者也。四十四歲，始授河西尉，不拜，改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乃得一官，詩所謂“耽酒須微祿”者也。十一月，往奉先，詩所謂“入門聞號兆，幼子饑已卒”，“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者也。四十五歲，自奉先往州，自奔行在，遂陷賊中，其痛苦不待敘。四十六歲，四月脫賊，謁上，拜左拾遺。此一生最得意處，然家室未卜存亡，詩所謂“比聞同罹禍，殺戮到雞狗。山中漏茅屋，誰復(fù)依戶牖”者也。旋即以疏救房，詔三司推問，賴張鎬救之獲免。八月，放還省家，詩所謂“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經(jīng)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jié)”者也。即在諫省中，亦不甚г足，詩所謂“朝回日日典春衣”，“我貧無乘非無足”者也。明年六月，即出為華州司功，詩所謂“無才日衰老”，“削跡共艱虞”，“孤城此日腸堪斷”者也。四十七歲，關(guān)輔饑，七月，棄官西去，度隴客秦州，詩所謂“車馬何蕭索，門前百草長”，“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者也。十月，發(fā)秦州往同谷，寓焉，詩所謂“無食問樂土，無衣思南州”，“歲拾橡栗隨狙公”，“手腳凍皴皮肉死”，“短衣數(shù)挽不掩脛”，“男呻女吟四壁靜”者也。十二月，入蜀至成都，寓居浣花溪寺，詩所謂“古寺僧牢落，空房客寓居”者也。明年，卜居浣花溪，詩所謂“卜宅從茲，為農(nóng)去國賒”，“百年粗糲腐儒餐”，“恒饑稚子色凄涼”者也。又明年，公年五十，仍居成都，間往蜀州，仍歸成都，詩所謂“老被樊籠役，貧賤出入難”，“蜀酒禁愁得，無錢何處賒”，“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者也。五十一歲，仍居成都，詩所謂“畏人成小筑，褊性合幽棲”，“年荒酒價乏，日并園蔬課”者也。其秋至綿州，冬挈家至梓州，又至射洪，詩所謂“計拙無衣食，途窮仗友生”，“將老憂貧窶，筋力豈能及”者也。五十二歲，在梓州，間往漢州，秋往閬州，冬復(fù)回梓州，是歲召補(bǔ)京兆功曹，不止，詩所謂“世亂郁郁久為客，路難悠悠長傍人”，“窮愁但有骨，使君寒贈袍”，“別家三月一書來，避地何時免愁苦”者也。五十三歲，歸成都草堂，嚴(yán)武表為節(jié)度參謀、檢校工部員外郎，賜緋魚袋。此晚年最適意處，然屈居幕下，實(shí)非其志，詩所謂“束縛酬知己，蹉跎效小忠”，“白頭趨幕府，深覺負(fù)平生”者也。五十四歲，辭幕府，歸草堂。嚴(yán)武卒，遂離蜀南下，自戎州至渝州，六月至忠州，秋至云安，居之，詩所謂“往時文采動人主，此日饑寒趨路旁”，“空看過客淚，莫覓主人恩”者也。五十五歲，自云安至夔州，詩所謂“杖藜嘆世者誰子，泣血迸空回白頭”，“沈綿疲井臼，倚薄似樵漁”者也。五十六歲，遷赤甲，又遷西，又遷東屯，復(fù)還西，詩所謂“亂後居難定，窮荒益自卑”，“囊虛把釵釧，米盡拆花鈿”，“無錢從滯客，有鏡巧催顏”者也。五十七歲，出峽至江陵，秋移居公安，冬晚之岳州，詩所謂“暮年飄泊恨，今夕亂離啼”，“倚著如秦贅，過逢類楚狂”，“饑藉家家米，愁徵處處杯”者也。五十八歲，自岳州至潭州，未幾入衡州，夏復(fù)還潭州，詩所謂“窮困挫曩懷，常如中風(fēng)走。羸骸將何適，履險顏益厚”，“艱危作遠(yuǎn)客，干請傷直性”，“年年非故物，處處是窮途”者也。五十九歲，春在潭州，夏再入衡州，欲如郴州，因至耒陽，詩所謂“隱忍枳棘刺，遷延胝趼瘡。蕭條向水陸，汩沒隨漁商”，“疏布纏枯骨，奔走苦不暖。妻孥復(fù)隨我，回首共悲嘆”者也。而其秋竟以寓卒矣。統(tǒng)觀一生，無非窮困，“樓臺高會”，“田園花柳”，特偶一遭逢耳，安得謂其苦厄之境，只居數(shù)月乎？辰翁讀杜不熟，遂論其詩，亦可嗤矣。若太白以乾元元年戊戌長流夜郎，以寶應(yīng)元年壬寅冬卒，首尾四年馀耳。然此四年中，自《流夜郎留別宗十六》詩、《流夜郎贈辛判官》詩以下數(shù)之，長歌短賦，不下四五十篇。其中高華豪邁之作，指不勝屈也，況又有輯未備，分年未的者哉？且太白臨終尚有詩，安在其興趣索然也？雪濤任意挪揄，當(dāng)由心境猥瑣；而考古不審，貽誤後人，與辰翁所論，皆李、杜之障蔽也。予故不憚詳覈以辨之，且以戒世之識鄙而學(xué)疏者。
趙氏次公曰：“杜陵野老負(fù)王佐之才，有意當(dāng)世，而骯臟不偶，一寓於詩。其曰：‘許身一何愚，自比稷與契?！衷唬骸戮龍蛩瓷?，再使風(fēng)俗淳?！似渌卦敢?。至其出處，每也孔、孟合?！袘z終南山，回首清渭濱’，則有遲遲去魯之懷?！畡讟I(yè)頻看鏡，行藏獨(dú)倚樓’，則有皇皇得君之意。”按杜公之詩，人之推服至極者，如秦少游以為孔子大成，鄭尚明以為周公制作，黃魯直以為詩中之史，羅景綸以為詩中之經(jīng)，楊誠齋以為詩中之圣，王元美以為詩中之神，亦蔑以加矣。其為人，則《新唐書》本傳云：“數(shù)嘗寇亂，挺節(jié)無所污。為歌詩傷時橈弱，情不忘君，人憐其忠云?！睌?shù)語亦簡而核。然本傳又謂“甫放曠不自檢，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則於杜公之經(jīng)濟(jì)出處，猶未之識也?？级殴姡秶抑?，軍國之成敗，往往先事而謀，援古而諷，無不洞中要。而其難進(jìn)易退，去就皎然，亦何嘗非“接淅而行”、“三宿出晝”之宗派哉！詳見集中各詩，不及備述。趙氏止引二聯(lián)，尚屬掛漏。然斷之曰“王佐之才”，“出處與孔、孟合”，則信非溢美矣。故杜公祠堂，凡有數(shù)處，而州學(xué)孔廟戟門則祀子美。夫以子美之詩，抉經(jīng)心，執(zhí)圣權(quán)，以從祀孔子廟，不較勝於唐人之從祀何休、王弼哉？元順帝追謚文貞，為千古詩人之僅事，要亦當(dāng)之而無愧色者也。黃氏徹曰：“東坡問老杜何如人，或云似司馬遷，但能名其詩耳?！庇拗^老杜似孟子，蓋原其心也。據(jù)此則謚以文貞，其美尚有不盡者歟？
李氏綱曰：“肅宗之弩房，人無敢言，獨(dú)子美抗疏救之，由是廢斥終身，與陽城之救陸贄何異！然世罕稱之者，殆為詩所掩故耶？予因序其集而及之，使觀者如公遇事不茍，非特言語文章妙天下而已?！卑锤鸪Ｖ对娫挕芬龔垷o盡《孤憤吟》云：“房未相日，所談皆皋夔。一朝陳陶下，覆沒十萬師。中原已紛潰，老杜尚嗟咨?！鄙w為罷相時，杜子疏力救而發(fā)也。是則之衄師非無罪，而杜之救為徇私矣。然之?dāng)∫玻伸痘謴?fù)兩京之遽，固志大而慮疏；而之初意，亦欲持重俟時，中人邢廷恩等促戰(zhàn)，倉皇遂及於敗，則亦不當(dāng)專為罪也。況考之罷相，《舊史》即系之兵敗下，殊覺失之不審。《新史》曰：“時敗陳濤斜，又以客董廷蘭，罷相”，雖兼二事，言仍未覈也。予檢杜公《奉謝口敕放三司推問狀》云：“以宰相子，少自樹立，晚為醇儒，有大臣體。時論許必位公輔。陛下委以樞密，眾望甚允。觀深念主憂，義形于色，畫一保泰，素所蓄積。而性失於簡，酷嗜鼓琴，董庭蘭今之琴工，游門下有日，貧病之老，依倚為非，之愛惜人情，至於玷污。臣不自度量，嘆其功名未垂，志氣挫衄，覬望陛下棄細(xì)錄大，所以冒死稱述?！睋?jù)此，則之罷相，自為琴工董庭蘭事，與陳濤之?dāng)。藷o交涉，蓋陳濤之事，在前一年也。且嘗建議遣諸王為都統(tǒng)節(jié)度，祿山見分鎮(zhèn)詔書，撫膺嘆曰：“吾不得天下矣?！眲t之善謀，業(yè)已功在社稷，似可與陳濤之罪相抵。今只為琴工一事，遽免宰相，是欲使秦穆必替孟明，以一眚掩德也，豈用人之道哉！杜公救之疏，自為國家起見，故當(dāng)時名臣，如顏真卿、韋陟，則謂甫此疏不失諫臣體，如張鎬則謂朝廷罪甫，必塞言路，皆為能見其大。而《舊史》、《新史》既以之罷相，仍為陳濤斜之故，又以公之救，專為布衣交之故，於則不考時事，於公則測以私心，均不足為信史。若張無盡之作詩揶揄，尤ウ陋而不足道也。嗚呼！觀公《陳濤》之詩，則知公於無徇私諱匿之心；觀公救之疏，則知公於國有愛惜人材之意，直筆忠悃，可質(zhì)百世。故公之《謝推問狀》云；“陛下貸以仁慈，憐其懇到，不書狂狷之過，深容直臣，勸勉來者?！狈蛞悦C宗震怒之馀，而公之引罪曰“懇到”，曰“狂狷”，曰“直臣”，亦可謂自信而不疑，果毅而有守矣。世人見素負(fù)時名，而談釋、老、仿車戰(zhàn)，名實(shí)不稱，比之殷浩。不知於建議分藩外，如救王思禮，薦嚴(yán)武，頗能裨益帷幄；殷浩釣名之鄙夫，非其倫也。公救之明年，為賀蘭進(jìn)明所譖，兼譖及公，同時貶謫。既功名不終，公亦羈旅以老。皆屬時命，無可言者。然進(jìn)明已殺張、許，又讒房、杜，兇人之讒賊善類如此，持論豈可更揚(yáng)其馀焰而助之哉！李肇云：“宰相自張曲江之後，稱房太慰、李梁公為重德?！彼究請D《房太尉》詩云：“物望傾心久，匈渠破膽頻?！眲⒖饲f云：“房雖敗，不失為名相?！本C是數(shù)說，之德望，豈易企及！若董庭蘭依倚一事，考之朱長文云：“薛易簡稱董庭蘭不事王侯，散發(fā)林壑者六十載，貌古心遠(yuǎn)，意體和，撫弦韻聲，可感鬼神。給事中房，好古君子也，庭蘭聞義而來，不遠(yuǎn)千里。予因此說，亦可以觀房公之過而知其仁矣。當(dāng)房公之為給事中也，庭蘭已出其門，為相豈能遽絕哉？賕謝之事，予疑譖者為之，庭蘭朽耄，豈能辯釋，遂被惡名耳。故房公貶廣漢，庭蘭詣之，公了無慍色也?！庇^長文所辯，房公誠不失為長者；而易簡即天寶時人，其言又信而可徵也。然則董庭蘭尚不足以累房次律，而房次律何足以累杜子美哉！李伯紀(jì)比諸陽城之救陸贄，夫次律即非敬輿匹，而子美實(shí)無愧於亢宗也。後人讀唐史，輒以房貽口實(shí)，杜之救房，即同瑕玷。予故錄伯紀(jì)語，而歷歷證之如此。蓋伯紀(jì)一代偉人，故能洞悉賢達(dá)事君交友之心胸，而嘆其不茍於事；彼葛立方、張無盡之徒，何足以知之！
黃氏生曰：“杜公屢不第，卒以獻(xiàn)賦受明皇特達(dá)之知，故感慕終身不替。雖前後鋪陳時事，無所不備，而於當(dāng)時荒淫失國，惟痛傷而不忍譏，此臣子之禮也。說者不得公心，影響附會，輒云有所譏切。此注杜大頭腦差失處，妄筆流傳，杜公之目，將不瞑於地下矣?！卑此问襄ピ唬骸白⒍耪叻Q其一飯不忘君，發(fā)為言辭，無非忠君愛國之意，至於卒爾詠懷之作，亦必遷就為說，子美之詩，益不白於世?！贝苏撟钔?。夫杜即愛君，豈有篇篇寄意者？果如是，徒形其瑣屑好名而已矣。此注者之鑿也。黃氏之說，劇得杜意，然黃氏亦有所本。宋張戒《歲寒堂詩話》已譏唐人詠楊妃者，為無禮於君矣。此等處有關(guān)名教，學(xué)詩者之開宗明義章也。顧黃氏謂杜公“獻(xiàn)賦受明皇特達(dá)之知，故感慕終身不替”，此論亦陋。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何關(guān)窮達(dá)事！使明皇不賞《三大禮賦》，子美將肆其詆讠其耶？抑肅、代二帝於子美無知己之感，便可不需感慕耶？意在主持名教，而發(fā)論不本於性天，即不可以教忠而明禮。然則“大頭腦差失處”，黃氏亦未能免。子美詩云：“葵藿傾太陽，物性固莫奪。”斯言也，乃純臣之言也。
黃氏徹曰：“‘性豪業(yè)嗜酒，嫉惡懷剛腸’，‘飲酣視八極，俗物都茫?！?，子美胸中語也。宜其孩弄嚴(yán)武，藐視禮法，而朱老、阮生皆與莫逆，遭田父泥飲，至被肘而不悔。其內(nèi)直外曲，強(qiáng)御不畏，矜寡不侮，非世俗所能測也?！卑础杜f史》杜本傳云：“嘗憑醉登武之床，瞪視武曰：‘嚴(yán)挺之乃有此兒！’武性雖急暴，不以為忤?！薄缎率贰氛Z與《舊》同。其下云：“武亦暴猛，外若不為忤，中銜之。一日，欲殺甫及梓州刺史章彝，將出，冠鉤於簾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獨(dú)殺彝?！薄缎率贰繁尽对葡炎h》，不足信，故魯以嚴(yán)武鎮(zhèn)蜀、章彝入覲證其偽。劉克莊云：“世傳嚴(yán)武欲殺子美，殆未必然。觀子美《哭嚴(yán)仆射》詩云：‘老親如夙昔，部曲異平生?！瘶O其凄愴。至列之《八哀詩》中，忠厚藹然?！蓖跛螟嘣疲骸坝^公《九日寄嚴(yán)大夫》、嚴(yán)公《巴嶺答杜二見憶》兩詩，兩人交情，形骸不隔，可知欲殺之訛。觀《八哀》中‘小心事友生’句，亦知武無欲殺公事?！币陨现T說，皆足明嚴(yán)之未嘗忮公矣。若公之憑醉登床，斥嚴(yán)家諱一事，《舊史》則貶之曰“性褊躁，無器度，恃恩放恣”，《新史》則貶之曰“性褊躁傲誕”，此亦未免已甚也。史稱公與武世舊，而武又少於公十四歲，則知挺之已與公為交好，公親見武之成立，故《八哀》詩云：“昔在童子日，已聞老成名。”明友其父也。唐人朋友呼名，如李詩稱杜甫，杜詩稱李白，不足為異。其直呼挺之，用此禮也。特施之死後，而對子名父，為不宜耳。然玩其語意，實(shí)是追念故交，且愛武之極，乃有此驚喜過望之詞。以沈醉不檢，故脫口觸諱，本非不足於武，何“褊躁傲誕”之有！是以武雖卞急，亦能略其形跡，諒其心曲，而不以為畔，且待之加厚也。今以醉中一言之疵，遽概之曰“褊躁傲誕”，其性實(shí)然。然則杜詩中所以愛美嚴(yán)公不一而足者，皆將儕於虛言而不足信，而公之醒時，轉(zhuǎn)為諛佞詐偽之流，非第“褊躁傲誕”之過而已也。豈知杜公者哉！至其在武幕中之詩，曰“強(qiáng)移棲息一枝安”，曰“蹉跎效小忠”，曰“白頭趨幕府，深覺負(fù)平生”，方若有不屑俯就之意，未嘗以為恩也，何“恃恩放恣”之有？吾嘆作《舊史》者之視富貴人太重，而禮公太輕也。然即其不屑相就者，亦自嗟時命之乖，不能展其康濟(jì)之志耳，非有憾於武也。以欲大庇天下之人，而老作諸侯之客，謂稱其本懷感恩報不可，謂形諸嗟詠，即同怨望，亦不可。惟登床一語，不能謂非無心之小失；而要不當(dāng)如史臣科斷云云也。若常明黃氏，直以公之醉語，為疾惡剛腸，為孩弄嚴(yán)武，為不畏強(qiáng)御。此又於君子之過，從而為之辭者，鄙意殊不謂然。武本非惡人，公亦未嘗疾武，疾武亦不應(yīng)醉中名武之父，以此為豪視八極，士之礻是身接物，將何所不至也！故《新舊史書》論公已甚之處，斷不敢從，而黃氏之說，予不敢不辨之，以明學(xué)者世間之常法焉。
王氏應(yīng)麟曰：“鮮于京兆，仲通也；張?zhí)?、博士，均、也。所美非美。然昌黎之於于ν、李?shí)類此。杜、韓晚節(jié)所守，如孤松勁柏，學(xué)者不必師法其少作也?！卑瓷倭瓿陸?yīng)投獻(xiàn)之詩，不盡行其平素鯁之誼，蓋唐人風(fēng)氣使然，亦不獨(dú)於鮮于京兆、張博士也?！锻陡枋嫫蜕洹吩娫疲骸熬踝陨裎洌{馭必英雄。開府當(dāng)朝杰，論兵邁古風(fēng)。”而《潼南吏》則云：“哀哉潼關(guān)卒，百萬化為魚。請囑防關(guān)將，慎勿學(xué)歌舒?！焙纹淝搬徇`戾如此？此皆古人躁率失檢處，而置之集中，不肯刪其少作，又見古人樸實(shí)，不諱過也。然於翰等，猶可解曰：前時敗闕未見，自不應(yīng)逆探其惡而斥之。若王維、鄭虔，大節(jié)已玷，猶從而美之曰：“一病緣明主，三年獨(dú)此心”；“反覆歸圣朝，點(diǎn)染無滌蕩”，何其深加惋惜乃爾！至稱維曰天下高人，稱虔曰天然生知，此真不能為少陵解矣。予嘗反覆推求其故，以少陵植志立身，忠愛貞潔，豈於此大節(jié)而反忘之？只緣於朋友一倫，長厚太過，有悱惻纏綿之仁，而無剛健斷決之義。見維之取痢稱、作詩志痛也，則以為心尚可原；見虔之潛以密章達(dá)於靈武也，則以為未忘反正；而不知寺中之偽署，市令之求攝，皆法之所不得宥，而義之所必當(dāng)絕也。故太白之可諒，在於辭官而逃；維與虔之難逭，在於已汙偽命。少陵混視為一，雖無損於己之節(jié)目，然已增後學(xué)之疑矣。昔王伯安素善劉養(yǎng)正，養(yǎng)正從逆，伯安逼令引決。其母喪暴露，伯安使人葬之，且祭以文云：“君臣之義，不得私於其身；朋友之情，尚可施於其母?！庇腥迳Y書辨論，君臣朋友，本無二理，伯安愧屈。夫維與虔之罪，即不至如養(yǎng)正之甚，而豈得謂其清白無玷，仍以朋友之禮待之，且為之嗟慕不置哉？然則少陵投獻(xiàn)應(yīng)酬之作之不能抗直者，轉(zhuǎn)為唐人之常事，文字之未節(jié)，而不必申駁矣。然少陵之美王維也，顧氏炎武譏之。而王伯厚之譏鄭虔失節(jié)也，何氏焯則駁之曰：“名士如珠玉犀象，雖無用而不可少”。至顧氏宸且文之曰：“供奉之從永王，司戶之仕祿山，皆文人敗名事，使自好者處此，不知作幾許云雨反覆！少隊(duì)當(dāng)二公貶謫時，深悲極痛，至欲與同生死，古人不以成敗論人，不以急難負(fù)友，其交誼真可泣鬼神。”此二說乃名教之蠹也。夫所貴乎名士者，貴其識大義耳。使倫常之際，心目不清，則與糞土何異，而曰“珠玉”也？若供奉之辭官辭賞，先事而逃，與鄭司戶公然并論，此已不考之過。至司戶之汙偽命，第目之曰“敗名”，何其不知類也！且朋友，以義合者也，友如未汙，則當(dāng)辨其冤于“傷心”、“嚴(yán)譴”之時，友如已汙，則當(dāng)絕其交於功罪覈實(shí)之日，此非自好也，義也。今也知其汙而不得鳴冤，又痛其窮而為之飲泣，此溫良而不斷之失也。乃曰“不以成敗論人”，交誼始可歌泣，是少陵之偏好，亦皆為天地之常經(jīng)，豈非疑誤後人之極者哉！總之，愛古人者當(dāng)為其諍臣，不當(dāng)為其佞友。少陵只以中允、司戶文學(xué)絕人，遂成偏好。然文章本非性命，朋友究次君親，此義偶疏，難為典訓(xùn)。故“食肉不知馬肝，未為不知味”。學(xué)者不讀昌黎《上于襄陽》、《京兆李實(shí)》等書，少陵《贈張學(xué)士》、《鮮于京兆》、《歌舒仆射》等詩，未為不知韓、杜，而況贈《王中允》、《送鄭十八》等作，大有累於義理者哉！剔其繁枝，乃識孤松勁柏之成就非常處。此予之愛杜，而非予之謗杜，深於詩教者必知之耳。
黃氏鶴曰：“公如郴，因至耒陽，訪聶令，經(jīng)方田驛阻水旬馀，聶致酒肉。而史云：‘令嘗饋牛炙白酒，大醉，一夕卒?！瘒L考謝聶令詩有云：‘禮過宰肥羊，愁當(dāng)置清票’，其詩題云‘興盡本韻’，又且宿留驛亭。若果以飫死，豈復(fù)能為是長篇，又復(fù)游憩？以詩證之，其誣自可不考。況元稹作志在《舊史》前，初無是說?！卑矗撼鹗险做椩疲骸霸 赌怪尽罚骸庵巯虑G楚間，竟以寓卒，旅殯岳陽?！蚰思娌杀緜?，謂公卒於耒陽而殯於岳陽?？脊湓诖髿v五年，而史謂永泰二年，年次既屬差訛，記事安得真確？”又唐人李觀作《杜傳補(bǔ)遺》，謂“公往耒陽，聶令不禮。一日過江上，醉宿酒家，是夕江水暴漲，驚湍漂沒，其尸不知落於何處。玄宗思子美，詔天下求之。聶令乃積空土於江上，曰：‘子美為牛肉白酒脹飫而死，葬于此矣?！狈蜃用雷潇洞跁r，玄宗之崩久矣。此皆誣妄可笑，不值攻駁者。以與太白皆臨終被誣，故既論其生平梗概，而遂及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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