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言志”，“思無邪”，詩之能事畢矣。人人知之而不肯述之者，懼人笑其迂而不便於己之私也。雖然，漢、魏、六朝、唐、宋、元、明之詩，物之不齊也?！把灾尽?、“無邪”之旨，權(quán)度也。權(quán)度立，而物之輕重長短不得遁矣；“言志”、“無邪”之旨立，而詩之美惡不得遁矣。不肯述者私心，不得遁者定理，夫詩亦簡而易明者矣。 言志者必自得，無邪者不為人。是故古人之詩，本之於性天，養(yǎng)之以經(jīng)藉，內(nèi)無怵迫茍且之心，外無夸張淺露之狀；天地之間，風(fēng)日月，人情物態(tài)，無往非吾詩之所自出，與之貫輸於無窮。此即深造自得，居安資深，左右逢原之說也，不為人故也。後世之士，若不為人，則不復(fù)學(xué)詩；搦管之先，求勝人，多作之後，遂思傳世，雖久而成集，閱之幾無一言之可存。何也？彼原未嘗學(xué)詩也。分曹詠物之作，酬和疊韻之體，諛頌悅?cè)酥儿纯脊胖?，窮工極巧，イ漫浩汗，何益於身心，何裨於政教？作者詡能手，誦者稱國工，名家不能掃除，馀子倚為活計，紛紛籍籍，皆孔子所謂為人者也。此烏得有自得之一時，使人一唱三嘆諷尋不置哉！難者曰：“為己自得，圣學(xué)也，學(xué)詩必要諸圣，不迂則僭?！痹唬骸白又娨吮嫜潘缀?？”曰：“知之。”曰：“知之則無疑予言之迂且僭也。夫所謂雅者，非第詞之雅馴而已；其作此詩之由，必脫棄勢利，而後謂之雅也。今種種斗靡騁妍之詩，皆趨勢弋利之心所流露也。詞縱雅而心不雅矣，心不雅則詞亦不能掩矣。不雅由於為人而不自得，然則子欲畫雅俗之界，舍為己自得之說，又何從辨之？《三百篇》、漢人之詩，委巷婦孺，亦廁其中，彼豈嘗探討圣學(xué)者，特其詩不為人而自得，故足傳誦耳。子於此求之，則知予非好作頭巾語矣。不審乎此，而震驚時俗之同然，依傍他人之門戶，無志無識，終於茍焉耳。何詩之可言！” 仕而不知為人，學(xué)而不知為己，本是通病，何責(zé)於詩？即以詩論，此病亦不起於一時。西晉以降，陸機、謝靈運、顏延年輩為已斗靡騁妍，求悅?cè)硕鵁o真氣。一千五百年來，相沿相襲，雖有超世復(fù)古之士，不能盡滌悅?cè)酥?，則亦不能盡洗斗靡騁妍之詩，而又何慨焉！雖然，傳之愈久，則正之愈難，正之愈難，則挽回之心愈不可已。此吾所以不量其力，發(fā)憤抒詞，甘受人之笑罵而不顧也。 阿諛誹謗，戲謔淫蕩，夸詐邪誕之詩作而詩教熄，故理語不必入詩中，詩境不可出理外。謂“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此禪宗之馀唾，非風(fēng)雅之正傳。 《三百篇》之體制音節(jié)，不必學(xué)，不能學(xué)；《三百篇》之神理意境，不可不學(xué)也。神理竟境者何？有關(guān)系寄托，一也；直抒己見，二也；純?nèi)翁鞕C，三也；言有盡而意無窮，四也。不學(xué)《三百篇》，則雖赫然成家，要之纖瑣摹擬，淺盡而已。今人之所喜，古人之所笑也。漢、唐人不盡學(xué)《三百篇》，然其至高之作，必與《三百篇》之神理意境ウ合，而後可以感人而傳誦至今。夫才高者，尚可ウ合，而何不可學(xué)之有哉！東坡先生教人作詩曰：“熟讀《毛詩國風(fēng)》與《離騷》，曲折盡在是矣?！蓖醪裨唬骸啊缎掳怖簟罚骸蜕淙绺感??！m則如毀，父母孔邇’，此詩近之。山谷所謂‘論詩未覺《國風(fēng)》遠’也?！蓖鯘唬骸白x《詩》至《綠衣》、《燕燕》、《碩人》、《黍離》等篇，有言外無窮之感。唐人詩尚有此意，如‘君向蕭湘我向秦’，不言悵別而悵別之意溢於言外；‘潮打空城寂莫回’，不言興亡而興亡之感溢於言外，最得風(fēng)人之旨?！庇拗^此類甚多，皆《三百篇》可學(xué)之證也。 後世詩學(xué)之卑，或由見詩太少，或由見詩太多。少見不足論，多見亦是病痛者，蓋宋、元以後，流布之集，插架累累，半屬浮花浪蕊，而士之學(xué)詩以爭名者，尤必多取時世能手之詩，勤勤觀法，故詩名愈速而詩格乃愈卑。宋人詩曰：“男兒無英標(biāo)，焉用讀書博！”書之博，無救於品之庸，況博讀時人之詩哉！亦相率為庸而已矣。 人與詩有宜分別觀者，人品小小繆戾，詩固不妨節(jié)取耳。若其人犯天下之大惡，則并其詩不得而恕之。故以詩而論，則阮籍之《詠懷》，未離於古；陳子昂之《感遇》，且居然能復(fù)古也。以人而論，則籍之黨司馬昭而作《勸晉王箋》，子昂之諂武而上書請立武氏九廟，皆小人也。既為小人之詩，則皆宜斥之為不足道，而後世猶贊之誦之者，不以人廢言也。夫不以人廢言者，謂操治世之權(quán)，廣聽言之路，非謂學(xué)其言語也。籍與子昂誠工於言語者，學(xué)之則亦過矣！況吾嘗取籍《詠懷八十二首》、子昂《感遇三十八首》反覆求之，終歸於黃、老無為而已。其言廓而無稽，其意奧而不明，蓋本非中正之旨，故不能自達也。論其詩之體，則高拔於俗流，論其詩之義，則浸淫於隱怪，聽其存亡於天地之間可矣。贊之誦之，毋乃崇奉忄僉人而獎飾讠皮辭乎！宋人論詩，每以陶、阮并稱。不知陶之天機自運，其言平易而昭明，君子之詩也；阮之荒唐隱譎，純?yōu)楸艿溒鹨?，小人之詩也。尚不逮嵇中散之樸直，何論陶彭澤哉！元人云“論功若?zhǔn)平吳例，合著黃金鑄子昂”者，亦誤也。唐之復(fù)古者，始於張曲江，大於李太白，子昂與曲江先後不遠。子昂《感遇》之詩，按之無實理，曲江《感遇》之詩，皆性情之中也。安得以復(fù)古之功歸子昂哉！或謂昌黎稱唐之文章，子昂、李、杜并列，而杜公於子昂尤三致意。《送梓州李使君》云：“遇害陳公殞，于今蜀道憐。君行射洪縣，為我一潸然?！薄抖浇鹑A山觀》云：“陳公讀書堂，石柱仄青苔。悲風(fēng)為我起，激烈傷雄才?！薄蛾愂斑z故宅》云：“位下曷足傷？所貴者圣賢。有才繼《騷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揚馬後，名與日月懸。終古立忠義，《感遇》有遺篇?！倍殴鹱影涸?，至以《騷》、《雅》忠義目之，子烏得異議？曰：子昂之忠義，中義於武氏者也，其為唐之小人無疑也。其詩雖能掃江左之遺習(xí)，而諷諫施諸纂逆，烏得與曲江例觀之？杜、韓之推許，許其才耳。吾不謂其才之劣也。若為千秋詩教定衡，吾不妨與杜、韓異。王元美云：“孔雀雖有毒，不掩其文章。”謂嚴(yán)嵩也。究竟今人誰肯讀嚴(yán)嵩詩者？於嚴(yán)嵩則嚴(yán)之，而寬黨逆之阮籍、陳子昂，此人之顛也。不明辨，則詩教在圣教之外，而才士一門，遂為小人之逋逃藪，害豈小哉！ 余因論阮籍、陳子昂而有觸於宋之王安石，安石詩亦北宋名家也。然安石有六大罪，而崇信釋氏猶不與焉。欺君，一也；蠹國，二也；病民，三也；用小人，四也；逐君子，五也；侮圣經(jīng)，六也。蓋合唐、虞之共、，春秋時之少正卯而一之，此舜、孔之所必誅，而宋人以之配享孔子，不獨欺當(dāng)時，并能欺後世，信乎小人之杰魁，百代所罕見也。愛其文詞而學(xué)之，則不惡不仁者矣，亦人之顛也。 “詩無工拙”，朱子言之矣。蓋有工拙，乃詩之衰也。三代兩漢之世，人唯無作，作則未有不工者，性情學(xué)問，陶冶深矣。故善讀書者無不能，而能者亦不必作，作亦不以之自喜。自有工拙，而作者愈盛，詩亦愈衰。嗚呼！人才之不逮古，悉由於此，豈獨詩之衰也！ 李、杜不選詩，至殷、姚合等乃為之。唐人不著詩話，至宋人乃盛為之。此可以悟詩之升降。陸務(wù)觀《示子》云：“汝果欲學(xué)詩，工夫在詩外?！敝猎昭院?！可以掃盡一切詩話矣。 嚴(yán)羽《滄浪詩話》，能於蘇、黃大名之馀，破除宋詩局面，亦一時杰出之士。思挽回風(fēng)氣者。第溯入門工夫，不自《三百篇》始，而始於《離騷》，恐尚非頂<寧頁>上作來也。然訾滄浪者，謂其專以妙悟言詩，非溫柔敦厚之本。是又不知宋人率以議論為詩，故滄浪拈此救之，非得已也。且滄浪謂漢、魏不假妙悟，夫不假妙悟，性情之中聲也。漢、魏尚不假妙悟，況《三百篇》乎？知詩之本者，非滄浪其誰？雖然，以妙悟言詩，猶之可也，以禪言詩則不可。詩乃人生日用中事，禪何為者？此則文士好佛之結(jié)習(xí)，非言詩之弊也。晚宋詩人遂以“學(xué)詩渾似學(xué)參禪”為七絕首句，互相賡和，累累不休，明人亦復(fù)效顰。噫！異矣！ 新城尚書不處滄浪之時，亦拈“妙悟”二字，倡率天下，似乎誤會滄浪之旨。又以《滄浪詩話》與鍾嶸、司空圖《詩品》、徐禎卿《談藝錄》一例服膺，皆不甚當(dāng)。嶸之品評顛倒，前人多已論及。表圣《廿四詩品》，今古膾炙，然文詞致佳而名目瑣碎，“高古”、“疏野”、“曠達”、“清奇”、“超詣”亦大概相似耳?！墩勊囦洝吠票拘郧?，頗敦古誼。然謂樂府與詩殊涂，是不知三代以上詩樂表里之旨；謂子建不堪整栗，是不識子建也。此處轉(zhuǎn)讓鍾嶸見地。嶸謂“孔門用詩，陳思入室”，雖推挹微過，然子建真《風(fēng)》、《雅》之苗裔，非陶公、李、杜，則無媲美之人矣。 近人詩話之有名者，如愚山、漁洋、秋谷、竹、確士所著，不盡是發(fā)明第一義，然尚不至滋後學(xué)之惑。滋惑者，其隨園乎？人紛紛訾之，吾可無論矣。獨《石洲詩話》一書，引證該博，又無隨園佻纖之失，信從者多。予竊有惑焉，不敢不商榷，以質(zhì)後之君子。其書亦推張曲江為復(fù)古，李、杜為冠冕，杜可直接《六經(jīng)》。而酷好蘇詩，以之導(dǎo)引後進，謂學(xué)詩此一途，雖根本忠愛之杜詩，必不可學(xué)，“人不知杜公有多大喉嚨，以為我輩亦可如此，所以棼如亂絲”。夫蘇詩非不雄視百世，而杜詩者，尤人人心中自有之詩也。今望而生怖，謂不如蘇之蹊徑易尋，則是避難就易之私心，猶書家之有側(cè)鋒，仕途之有捷徑，自為之可耳，豈所以示天下耶！又謂“五言詩自蘇、黃後，放翁已不能腳踏實地。居此後者，欲以平正自然，上追古人，其誰信之”。夫蘇、黃之詩，標(biāo)新領(lǐng)異，旁見側(cè)出，原令人目眩心搖。然久於其中，竟謂舉世之人，舍此斷無出路，何其輕量人才之甚也！且必不以平正自然為詩，則詩之為物，累人心術(shù)亦甚矣！尤可異者，偏愛蘇詩，并以遺山《論詩絕句》中攻蘇之作，亦傅會為愛蘇之論也。如：“奇外無奇更出奇，一波才動萬波隨。知詩到蘇黃盡，滄海橫流卻是誰？”此首明以“滄海橫流”責(zé)蘇，而石洲以為遺山自慨身世。“金入洪爐不厭頻，精真那計受纖塵？蘇門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詩百態(tài)新?！贝耸酌餮蕴K門無忠直之言，故致坡詩競出新態(tài)，而石洲以為“收足認(rèn)蘇之旨，即蘇詩‘始知真放本精微’意”?！鞍倌瓴庞X古風(fēng)回，元諸人次第來。諱學(xué)金陵猶有說，竟將何罪廢歐梅？”此首明言歐、梅甫能復(fù)古，而元蘇、黃諸人次第變古，學(xué)元者，廢金陵猶可，廢歐、梅則必不可。而石洲以為“‘回’字乃坡公‘平格力未全回’之‘回’，何嘗有人諱學(xué)金陵，何嘗有人欲廢歐、梅？此可得文章風(fēng)會氣脈”。凡石洲所解，皆與遺山本詩義理迥不入，脈絡(luò)絕不貫，不知何以下筆？蓋既為偏好蘇詩所蔽，而又不敢貶遺山，故於無可解說處，亦強為傅會，遂使人覽之茫然耳。且遺山貶蘇如此，而石洲猶以為“程學(xué)盛於南，蘇學(xué)盛於北”，屢屢舉此語以教人，古人有知，豈不為遺山所笑！且石洲於蘇詩，亦未得其奧也。蘇之名作甚多，而石洲舉“河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二語，謂足盡全集之妙。此非論詩，直表章禪學(xué)矣。又舉“始知真放本精微”一語，謂可作全集總評，亦禪機而已矣?！案、闶朗赂?，孤月此心明”，前輩多賞之。石洲恐落窠臼，獨賞其結(jié)句“二江爭送客，木杪看橋橫”，為言外有神，殆故作奇論，自建一幟耳。昔漁洋謂東坡七律不可學(xué)，石洲斥其非通論，是言各體均宜學(xué)也。此一家之言，果可示後生耶！其他泛論群家，亦多可擬。如謂太白七律不工，是不識太白。謂白樂天為似陶，沿遺山“陶為唐之白樂天”語，不知陶乃達人天機，白乃家人瑣語，高簡平鋪，絕不相侔也。又謂《長恨歌》“獨出冠時，所以為豪杰。後來欲復(fù)古者，實強作解事?！狈蛞浴堕L恨歌》之冶蕩纖弱，合與歌伎讀者，而目為“豪杰”，自流濫於此，遂可以人之復(fù)古為多事耶？又謂“小杜‘自說江湖不歸去，阻風(fēng)中酒過年年’，‘今日鬢絲禪榻畔，茶煙輕落花風(fēng)’，開、寶後百馀年無人道得，五代、南北宋以後，更不能矣”。小杜二詩，洵晚唐佳語，何推尊至此！又謂長吉乃天地奇彩，直接《騷賦》，下視東野，如蚓竅蒼蠅。彌顛倒不愜人意。又謂茶山詩優(yōu)於放翁，後山詩無可味處。蓋茶山清轉(zhuǎn)處，約略似蘇；喜蘇之快辯，自不知陳之郁嗇也?？傊C七子學(xué)唐太似之病，必然師法蘇、黃。此論竹已及之，石洲亦引之而故蹈之，為偏好所蔽耳。雖詩教廣大，各明一義，亦無不可，然心目之間，必能洞澈源流，乃可抑揚前哲。若自甘偏霸，遂斥中聲，震其大名，從之而靡，不能不為所累也。夫以蘇之豪於詩，而倡言學(xué)之者猶足累人，況降於此者哉！論詩者誠不可不慎於言矣。 蘇潁濱謂坡“律詩最戒屬對偏枯，不容一句不善；古詩用韻，必須偶數(shù)”。此皆坡詩極瑣處，何必舉以示人？又謂“魯直詩勝圣俞”，亦不然。梅詩已造平澹，論其品實出黃上。又謂“讀書當(dāng)學(xué)為文，馀事作詩人耳?！狈蛭?、詩皆末也，何有軒輊？且語本退之，亦非退之意。然言“凡為詩文不必多，古人無許多也”，“張十二《病後詩》一卷，頗得陶元亮體。但余觀古人為文，各自用其才耳，專模仿一人，舍己徇人，未必貴也”。此二則實有心得，可以垂訓(xùn)後來。 劉夢得“西春水紋生”句，晏同叔謂作生熟之“生”解乃健。予思之不得其義，殆宋人煉字之法，力求峭健，多拗曲而不明，并以此忖度唐賢歟？趙昌父謂“古人以學(xué)為詩，今人以詩為學(xué)”。煉字之法傳，即“以詩為學(xué)”之一端也。 葛稚川曰：“古詩刺過矢，故有益而貴；今詩純虛譽，故有損而賤?！眲捛兄撘?。顧使後代為詩必刺過失，則大將干誹謗之咎，小亦招輕薄之譏，非忠厚明哲之士所肯為也。然葛氏所謂“純虛譽”者，獨不可恥乎？使葛氏見唐人紛紛祈請之作，更不知若何太息矣！ 學(xué)詩當(dāng)先求六義，唐以前比興多，宋以來賦多，故韻味迥殊。 楊誠齋愛講翻案法，稱東坡“與君蓋亦不須傾”，“有鞭不使安用蒲”，“何須更待秋井塌，見人白骨方銜杯”諸句，以為詩法。不知此只小巧本事，坡詩生氣噴涌，可重雅不在此。然誠齋嘗言“古人之詩，天也，今人之詩，人焉而已”。此二語包孕千古，不似講翻案法者。 蘇、黃并稱，其實相反。蘇豪宕縱橫而傷於率易，黃勁直沈著而苦於生疏。朱子云“黃詩費安排”，良然。然黃之深入處，蘇亦不能到也。 《學(xué)齋占畢》云：“魯直次東坡韻曰：‘我詩如曹鄶，淺陋不成邦。公如大國楚，吞五湖三江?！渥鹌鹿?，可謂至矣，而實不然。其深意乃自負，而諷坡詩之不入律也。曹、鄶雖小，尚有四篇詩入《國風(fēng)》；楚雖大國，而《三百篇》絕無取焉，至屈原而始以《騷》稱，為變風(fēng)矣。魯直又嘗謂坡‘以文章妙一世，而詩句不逮古人’，信斯證也?！庇柚^此說魯直不甚服坡詩可也，謂其曹、鄶、楚之喻，暗含譏刺，殊失朋友忠直之道，似與魯直為人不類。蓋曹、鄶、楚云云，自就詩之氣象言耳。謂以此自負而刺坡，則《楚騷》亦不易到，而魯直平時之詩，豈真能與《國風(fēng)》抗衡，而敢以之自負哉！以晚近文人相輕之心，測度古賢，予不以為然。 郊、島并稱，島非郊匹。人謂寒瘦，郊并不寒也。如“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風(fēng)雷。文章得其微，物象由我裁”。論詩至此，胚胎造化矣，寒乎哉？東坡云：“要當(dāng)斗僧清，未足當(dāng)豪?！辈蛔懔顤|野心服。遺山云：“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抑又甚矣！ 每讀東野詩，至“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山中人自正，路險心亦平”?！岸趟生Q木巢，高石始棲。君今瀟湘去，意與鶴齊”。“江與湖相通，二水洗高空。定知一日帆，使得千里風(fēng)”?！疤炫_山最高，動躡赤城霞。何以靜雙目？掃山除妄花。靈境物皆直，萬松無一斜”諸句，頓覺心境空闊，萬緣退聽，豈可以寒儉目之！惟《秋懷》諸作，如“老泣無涕Д，秋露為滴瀝”，“秋深月清苦，老聲粗疏”，真有寒意，然不可以概全集也。其《送別崔寅亮》云：“天地惟一氣，用之自偏頗。憂人成苦吟，達士為高歌?！痹~意圓到，豈專於愁苦者哉！ 東野《聞角》詩：“似開孤月口，能說落星心?！睎|坡云：“今夜聞崔誠老彈《曉角》，始知此詩之妙。”東坡不喜東野詩，而獨喜此二句，異矣！此二句乃幽僻而不中理者，東野集中最下之句也。 近人好看白詩，乃學(xué)其率易之至者。試隨意舉其五律，如“尋泉上山遠，看┺出林遲”，“松灣隨棹月，桃浦落船花”，“雨埋釣舟小，風(fēng)酒旗斜”，“早梅迎夏結(jié)，殘絮送春飛”，“佛寺乘船入，人家枕水居”，“江暗管弦急，樓明燈火高”，“近海江彌闊，迎秋夜更長”，“搴簾待月出，把火看潮來”，“暝色投煙鳥，秋聲帶雨荷”，“山明虹半出，松暗鶴雙歸”。此例一二十句，皆靈機內(nèi)運，鍛煉自然，何等慎重落筆！專以率易為白之流派者，試參之。 詩有一字訣，曰厚。偶詠唐人“夢里分明見關(guān)塞，不知何路向金微”，“欲寄征鴻問消息，居延城外又移軍”，便覺其深曲有味。今人只說到夢見關(guān)塞，征鴻問消息便了，所以為公共之言，而寡薄不成文也。 樂天稱夢得為詩豪，又謂其詩“在處應(yīng)有神物護持”。予讀其集，唯律絕過人，古詩三卷，風(fēng)格平弱，雅不足稱作者。尤詫其《讀張曲江集詩序》，譏“放臣不與善地，以致燕翼無似，終為餒魂。忮心失恕，陰謫最大”。詆訶亦至矣。蓋夢得身為逐臣，心兼時宰，故以曲江為詞，實借昔刺今也。然意取諷時，而遂橫虐先臣，加之丑詆，非敦厚君子所宜出矣。其《游桃源一百韻》，略從陶公詩記引來，中間瞿氏子一段，乃別有稱述。後半自言仕進謫之事，皆不甚附題，不過求退居、學(xué)長生而已。其詩鋪寫宏富，詞意華美，略與元、白長律相似。吾不知樂天喜夢得詩而極稱之者，此等詩耶？抑第美其律絕耶？ 吾於宋人詩話，嚴(yán)羽之外，服張戒《歲寒堂詩話》為中的。其論“建安、陶、阮以前，詩專以言志；潘、陸以後，詩專以詠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專意詠物，雕鐫刻鏤之工日以增，而詩人之本旨掃地盡矣?！庇衷疲骸霸姾槐M之意，用事押韻何足道！蘇、黃用事押韻之工至矣，究其實，乃詩人中一害。”偉哉論乎！前此所未有也。然其言亦時有小疵，如謂“韻有不可及者，子建是也”。此已不甚確。又謂“劉夢得有高韻”，吾更不解所云。然則詩話不易為也。 朱子論詩，謂“虞、夏以來，下及漢、魏，自為一等；自晉、宋間顏、謝以後，下及唐初，自為一等；自沈、宋以後，定著律詩，下及今日，又為一等。欲取經(jīng)史諸書所載韻語，下及《文選》、漢、魏古詞，以盡乎郭景純、陶淵明之所作，自為一編，而附於《三百篇》、《楚詞》之後，以為詩之根本準(zhǔn)則。又於其下二等之中，擇其近於古者，各為一編，以為之羽翼輿衛(wèi)。其不合者，則悉去之，不使其接於吾之耳目而入於吾之胸次。要使方寸之中無一字世俗言語意思，則其詩不期於高遠而自高遠矣?！庇薨丛娭戳鞯檬?，實盡此數(shù)十言之中。學(xué)者誠知詩無可學(xué)，而日治其性情學(xué)問，則詩不學(xué)而亦能之。必不得已，遵朱子此論，而采摘精審，專一沈潛，庶乎其不忄孛於圣人之詩教，而足為能詩之士矣。 滄浪論詩，先去五俗。朱子亦曰：“須先識得古今體制，雅俗鄉(xiāng)背，此入門第一義。白不盡俗。白如盡俗，何以不朽？俗蓋必朽者也?！?杜詩亦多應(yīng)酬之作，如《贈翰林張學(xué)士》、《故武衛(wèi)將軍挽詞》、《奉贈集賢院崔于二學(xué)士》等詩是也。既無精義，而健羨榮華，悲嗟窮老，篇篇一律，有何特殊！挽武夫而不著姓名，尤無關(guān)系，殆不得已而為之者。學(xué)者一概奉為準(zhǔn)繩，則識卑而氣短，不足成章矣?！岸啪破珓趧?，張梨不外求”，此小家之尤劣者，能謂杜詩一概佳耶？ 杜詩一首之中，好丑雜陳，至天地懸隔者，莫如“四更山吐月”一首。此二起句，高深清渾，筆有化工。第三句則曰：“塵匣元開鏡?！敝眱和Z矣。第四語“風(fēng)簾自上鉤”，則又雋拔自如，即目得景，不可思議也。五六“兔應(yīng)疑鶴發(fā)，蟾亦戀貂裘”，又系卑格。收云：“斟酌娥寡，天寒奈九秋?！狈蝙级鹬巡荒魏?，何斟酌之有？“斟酌”二字，下得癡重可笑。豈非好丑相懸不可以道里計耶！然杜之拙處在此，其高出千古處亦在此。非丑拙之不可及，蓋題無巨細，句無妍媸，一派滾出，所以為江河力量也。若著意修飾，使之可人，則近人之作耳。 《古柏行》：“來氣接巫峽長，月出寒通雪山白?！背饻嬷局迷凇熬家雅c時際會，樹木猶為人愛惜”上，謂當(dāng)以贊語接住。不知“君臣”、“樹木”二語，緊接“黛色”句來，方有指點神理；“來”、“月出”下，忽接“際會”、“愛惜”，意轉(zhuǎn)不相貫矣。且“巫峽”、“雪山”云云，非藉蜀地渲染，特隨意興到唱嘆耳?！皯涀蚵防@錦亭東”一接，正從蜀地游歷生出，與“巫峽”、“雪山”若斷若續(xù)，彌見蛛絲馬跡之妙，那可倒之顛之耶！大抵古人之詩，接續(xù)處正不可不留意，知仇本之誤，乃悟古人佳處，是在善讀者。 《古柏行》名語絡(luò)繹，人多愛“君臣已與時際會，樹木猶為人愛惜”，“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諸句，感慨激昂，獨有千古。獨劉須溪服膺“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功”兩語，以為詩之元氣，良然。然予謂此二語之佳，亦由上二句生出耳。上二句云：“落落盤踞雖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風(fēng)”，正是“扶持”二語楔子。言孤高則多厄於烈風(fēng)，所謂“險途難盡，皎皎易”也。以“扶持”二語，陡然拍合，覺議論既有開合，而理足氣壯，點醒迷人不少，若不根原“落落”二句，徒贊嘆“扶持”、“正直”等字，直癡儒好作大話耳，豈詩人之長於諷諭哉！ 六朝兩名士，一陸機，一謝靈運。其詩皆吾之所不喜，蓋真性為詞氣所沒，不待觀其人而知其品之舛矣。 唐子西曰：“三謝詩，至玄暉語益工?！壁w師秀詩“玄暉詩變有唐風(fēng)”。皆謂玄暉薄於康樂，不知康樂之厚以排垛耳。鍾嶸知其為蕪詞累而登諸上品，何也？寧取玄暉，不取康樂，玄暉之雋骨，與鮑明遠之逸氣，可稱六朝健者。 鍾伯敬云：“孟襄陽詩易為淺薄者藏拙?！贝苏Z令人忄雙然。其實淺薄者，萬萬不能為孟襄陽詩也。為人所欺，仍觀者之淺薄耳。東坡謂襄陽詩“韻高而才短，非東坡不敢開此口。然東坡詩病，亦只一句，蓋才高而韻短，與襄陽恰相反也。 《唐人萬首絕句》，其原本不為不富，漁洋選之，每遺佳作?！半S意簡出，如右丞相送臨高臺”、“吹簫凌極浦”，太白“天下傷心處”、“劃卻君山好”、“淥水明秋月”，少陵“萬國尚防寇”、“東來萬里客”，襄陽“移舟泊煙渚”，蘇州“獨鳥下高樹”，隨州“日暮蒼山遠”，劉方平“夢里君王近”，耿“返照入閭巷”，金昌緒“打起黃鶯兒”，柳州“九扈鳴已晚”，香山“珠箔籠寒月”，義山“向晚意不”，致堯“羅幕生春寒”，以及劉采春《曲》等，皆天上之奇作，而悉屏而不登，何也？至七絕中遺漏尤多，如賀監(jiān)之“少小離家”，太白之“舊苑荒臺”、“李白乘舟”、“楊花落盡”，龍標(biāo)《采蓮曲》，少陵《贈花卿》等，指不勝屈。且既譏唐人絕句“人主人臣是親家”、“今朝有酒今朝醉”等，當(dāng)日如何下筆，後人如何竟傳，而又選“近來時世輕先輩，好染髭須事後生”，“三十年前此院游”，“妃子偷尋阿保湯”等作何也？《清平調(diào)》原非太白佳處，然神氣飄逸自如，迥非中晚人所能摹襲。漁洋選中晚宮詞，累累盈幅，而削此三章，舍天姿而取脂粉，又何也？王建《宮詞百首》，雅正而有馀地者甚希，選至廿四首，猶嫌其濫。然建之《宮詞》，意境不高，尚非茍作。至羅虬《比紅兒詩》，王渙《惆悵詞》，復(fù)意砌詞，冗沓甚矣，重疊載入，又何也？ 劉須溪、鍾伯敬論詩，各有獨造，各有偏見，皆非大著眼孔者。劉病迂酸，鍾病幽異。劉頭巾氣，鍾鬼怪氣。 《輞川唱和》，須溪論王優(yōu)於裴，漁洋論裴、王勁敵。吾以須溪之言為允。 漁洋謂“左司五絕，源出右丞，加以古澹”。愚按左司古澹清麗，詩源自出魏、晉，非出右丞，某年代不甚在右丞後。詩之古澹，本與右丞相似，非“加以古?！币?。古澹由氣骨，豈由加增而得者耶！ 王、孟、儲、韋、柳五家相似。予嘗抄陶詩，而以五家五言古詩附之，類聚之義也。然五家亦自有高下，蓋王實體兼眾妙，孟、韋七古歌行，似未留意耳。若孟、韋并衡，斷雖軒輊。儲詩樸而未厚，柳詩淡而未腴，當(dāng)出孟、韋下。 盛唐中，常徵君、王龍標(biāo)、劉虛五言古詩，亦有一段清趣古音，蓋陶之支派出。陶之衣被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