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公詩雖天機和暢，靜氣流溢，而其中曲折激蕩處，實有憂憤沈郁、不可一世之概。不獨於易代之際，奮欲圖報，如《擬古》之“枝條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本不植高原，今日復(fù)何悔”，《詠荊軻》之“雄發(fā)指危冠，猛氣沖長纓。其人雖已歿，千載有馀情”，《讀山海經(jīng)》之“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徒設(shè)在昔心，良晨詎可待”也。即平居酬酢間，憂憤亦多矣，不為拈出，何以論其世、察其心乎？如“醒醉還相笑，發(fā)言各不領(lǐng)”，“是非茍相形，雷同共譽毀”，“賜也徒能辯，乃不見予心”，“擺落悠悠談，請從予所之。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孰若當世士，冰炭滿懷抱”，“不怨道里長，但畏人我欺”，“多謝諸少年，相知不忠厚”，“迂轡誠可學(xué)，違己詎非迷”，“我心固非石，君情定何如”，“不見相知人，惟見古時丘。此士雄再得，吾行欲何求”。蓋所學(xué)任天，自與俗異，同時必有貌為推尊、內(nèi)實非薄者，必又有多方訕笑、交訌其側(cè)者，非具定識定力，何以能不為之動而卒成所學(xué)也。故端居自勵，亦深以懷疑改轍為警，曰“當年詎有幾，縱心復(fù)何疑”，曰“達人解其會，逝將不復(fù)疑”，曰“一往便當已，何為復(fù)狐疑”。然則和暢流溢，學(xué)成之候也；憤激沈郁，刻苦之功也。先有絕俗之特操，後乃有天然之真境。彼一味平和而下能屏絕俗學(xué)者，特鄉(xiāng)原之流，豈風(fēng)雅之詣乎？ 漁洋以陶詩“傾耳無希聲”二語為吟雪絕境，不知陶詩於風(fēng)雷日月，雨露煙，吟興偶到，無非絕境也。“平疇交遠風(fēng)”，“冷風(fēng)送馀善”，“涼風(fēng)起將夕，夜景湛虛明”，“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fēng)”，“微雨從東來，好風(fēng)與之俱”，“靈淵寫時雨，晨色奏景風(fēng)”，“微雨洗高林，清飆矯翮”，“藹藹停，時雨”，“重蔽白日，雨紛微微”，“仲春遘時雨，始雷發(fā)東隅”，“飄飄西為風(fēng)，悠悠東去”，“日暮天無，春風(fēng)扇微和”，“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春秋多佳日，登高賦新詩”，“白日淪西阿，素月出東嶺。遙遙萬里輝，蕩蕩空中景”，“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露凝無游氛，天高風(fēng)景澈”，“山中饒霜露，風(fēng)氣亦先寒”，“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體物之妙，疇非以化工兼畫工者！六代以後，積案盈箱，不出風(fēng)月露，徒爭勝于一字一句之間，自詫奇特，而不知其陋之甚。胸有實得者，無意於詩，而觸物肖形，都成絕境，其根柢使然也。愚嘗謂陶公之詩，三達德具備：沖澹虛明，智也；溫良和厚，仁也；堅貞剛介，勇也。蓋夷、惠之間，曾、原思之流，右丞、左司尚不能盡其閫奧所在，況馀子哉？徐仲車“瀲瀲滟滟天盡頭，見孤帆不見舟。斜陽欲落未落處，盡是人間今古愁?！憋L(fēng)神何限。東坡謂其詩文怪放如玉川子，亦不盡爾。後人心眼，勿為古事往說印定。予笑晚宋喻汝楫《征夫》詩：“殘陽欲落未落處，照見行人今古愁”，直襲仲車二句，“盡是”改為“照見”，尤覺鄙拙。豈真以仲車文字怪放，人不愛讀其集耶？ 近人論詩，多以蜂腰為病。然如楊盈川“天將下三宮，星門列五戎。坐謀資廟略，飛檄佇文雄”。駱義烏“晚風(fēng)連朔氣，新月照邊秋。灶火通軍壁，烽煙上戍樓”。明皇帝“火龍明鳥道，鐵騎繞羊腸。白霧埋陰壑，丹霞助曉光。澗泉含宿凍，山木帶馀霜”。張曲江“寵錫從仙禁，光華出漢京。山川勤遠略，原隰軫皇情”。錢仲文“苦調(diào)凄金石，清音入杳冥。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流水傳湘浦，悲風(fēng)過洞庭”。皆歷世相傳之名作，而亦犯此病，并不累其氣體，何也？乃知此病，在詩為至小，而徒去此病，亦不足以為佳詩耳。 宋人詩話，予向以嚴羽、張戒、姜夔為佳，然皆就詩論詩，若黃徹之《溪詩話》，更能知詩外有事在，尤可敬也。其書論杜詩者十居其七，頗有發(fā)明。予向謂杜詩或似孟子，徹已先言之。其論岑參“圣朝無闕事，自覺諫書稀”，韓昌黎“年少得途未要忙，時清諫疏尤宜罕”，皆謬從荀卿“有聽從，無諫爭”語，遂使阿諛奸佞，用以藉口。極為嚴悚不茍。而以老杜“致君堯舜付公等，早據(jù)要路思捐軀”，“歲時高議排君門，各使蒼生有環(huán)堵”，“惜哉俗態(tài)好蒙蔽，亦如小臣媚至尊”，為蓄積之厚，自比稷、契不為過。徹之識議，過人遠矣。 溪謂老杜“不眠憂戰(zhàn)伐，無力正乾坤”，“安得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常不用”，即《孟子》“善戰(zhàn)陣為大罪，戰(zhàn)必克為民賊”意?！耙怀宰锛?，萬里車書通”，即《無逸》、《旅獒》意。“明朝有封事，數(shù)問夜如何”，即“幸而得之，坐以待旦”意。“避人焚諫草，騎馬欲雞棲”，即“嘉謀嘉猷，入告於內(nèi)，順之於外，曰斯謀斯猷，惟我后之德”意。皆真見此老心曲，非阿所好者。詩必如老杜作，方有益於人；詩必如溪讀，方有益於己。嘗謂經(jīng)術(shù)不通，不可以作詩，觀溪之言，經(jīng)術(shù)不通，亦不可以讀詩也。 宋詩送人洪州云：“干斗氣沈龍已化，置芻人去榻猶懸?！彼腿讼尻栐疲骸八娜~表閭唐尹氏，一門逃世漢龐公。”送人鄂州云：“黃鶴晨霞傍樓起，頭陀秋草繞碑荒?！爆诚S為善使事，雖鄰封密邇，不可移易。此則溪之蔽也。送人與詠古跡不同，何取搜羅地志？不抒別情，而積故實，安取此送為哉？且即憑吊古跡，亦當經(jīng)以情思，緯以議論，若但取此地之人之事而數(shù)之，隊仗雖工，終同木偶。自來憑吊諸作，晚唐人失之空，宋人又失之實，皆不可為訓(xùn)也。 詩積故實，固是一病，矯之者則又曰詩本性情。予究其所謂性情者，最高不過嘲風(fēng)雪、弄花草耳，其下則嘆老嗟窮，志向齷齪。其尤悖理，則荒淫狎之語，皆以入詩，非獨不引為恥，且曰此吾言情之什，古之所不禁也。於！此豈性情也哉？吾所謂性情者，於《三百篇》取一言，曰“柔惠且直”而已。此不畏︹御，不侮鰥寡之本原也。老杜云“公若登臺輔，臨危莫愛身”，直也；“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柔惠也。樂天云“況多剛狷性，難與世同塵”，直也；“不辭為俗吏，且欲活疲民”，柔惠也。兩公此類詩句，開卷即是，得古詩人之性情矣。舍此而言性情，詩之螟也?！靶郧椤倍?，頗不易言，更勿誤認。 王荊公詩“求田此山下，終欲忤陳登”，又云“無人語與劉玄德，問舍求田意最高”，力翻成案，人不甚以為然。然此案惟荊公不可翻，以其人品舛也。若專論此案，翻之亦非無說。李二曲先生云：“志在世道人心，又能躬親稼圃，不愿乎外，上也。志在世道人心，而稼圃不以關(guān)懷，次也。若志不在世道人心，又不從事稼圃，此其人為何如人？與其奔走他營，何如取給稼圃之為得。故在樊遲則不可徒稼徒圃，在吾人則不可不稼不圃?？霞诳掀裕拱卜秩?jié)，無求於人也?！贝硕巫h論，實可為荊公詩下注腳，但荊公非其人耳。 唐喻鳧以詩謁杜牧之不遇，曰：“我詩無綺羅鉛粉，安得售？”然牧之非徒以“綺羅鉛粉”擅長者，史稱其剛直有大節(jié)，余觀其詩，亦伉爽有逸氣，實出李義山、溫飛卿、許丁卯諸公上。如：“樓倚霜樹外，鏡天無一毫。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薄伴L空碧杳杳，萬古一飛鳥。生前酒伴間，愁醉多少？煙深隋家寺，殷葉暗相照。獨佩一壺游，秋毫泰山小?！薄昂談痈叽担律珴M清砧。殘夢夜魂斷，美人邊思深。孤鴻秋出塞，一葉暗辭林。又寄征衣去，迢迢天外心?！薄伴L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沈向此中。看取漢家何事業(yè)，五陵無樹起秋風(fēng)?！苯跃贵w超拔，俯視一切。又如《雪中書懷》云：“北虜壞亭鄣，聞屯千里師。牽連久不解，他盜恐旁窺。臣實有長策，彼可徐鞭笞。如蒙一召議，食肉寢其皮?！惫巧顨鈩?，頗欲追步少陵。牧之與趙倚樓詩云：“少陵鯨海闊，太白鶴天寒?！笔瞧渲練饪上胍?。烏可以“玉箸凝時紅粉和”，“滿街含笑綺羅春”等句，盡其生平耶？喻鳧今存詩六十三首，誠無綺羅鉛粉語，然皆近體，無古風(fēng)。其近體格頗不高，警句亦罕，惟“鐘沈殘月烏，鳥去夕陽村”，“雁天霞腳雨，漁夜葦條風(fēng)”，“風(fēng)雪坐夜，鄉(xiāng)關(guān)來舊心”，兩三聯(lián)可喜耳，欲以此傲牧之，未可得也。人可不量己力，妄持論薄人哉？ 東坡云：“辨才詩，如風(fēng)吹水，自成文理，吾輩與參寥，如巧婦織錦耳。”愚謂千古詩如風(fēng)水成文者，止淵明一人，辨才詩何遽語此！參寥詩佳句，如“隔林仿佛聞機杼，知有人家住翠微”，“數(shù)聲柔櫓蒼茫外，何處江村人夜歸”，“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shù)滿汀洲”，措意清微，亦似與“巧織”無涉。至坡詩之美，又不止於“錦”。其七古豪縱處，他日自謂“文如萬斛泉水，不擇地涌出”是也。此與淵明境地不同，而不可以偏廢。其七律以和韻弄巧，直一機上婦，若錦不錦，猶未可定也。 坡詩“何須更待飛鳶墮，方念平生馬少游”，“不須更說知幾早，直為鱸魚也自賢”，此固詩家翻弄之小術(shù)，然詞旨清迥，可箴俗慮，吾每愛誦之。劉夢得詩“去來皆是道，此別不銷魂”，吾每於客邸無聊賴時亦誦之。然夢得自是送僧詩，非吾之所謂道也。 予嘗謂常讀詩者，既長識力，亦養(yǎng)性情；常作詩者，既妨正業(yè)，亦蹈浮滑。古來詩之脫口而成者，當無逾靖節(jié)先生，然觀其田舍詩題紀年，一年只一首，合之他作，一生不過一百十馀首耳。今人好作詩，一年可抵淵明一生，自以為求益，不知不茍作乃有益，常作轉(zhuǎn)有損也。世之好作者多，必不得已，余請進一策焉：只取詠古跡及詠史兩種題目為之，此非讀書而有識力者不敢操管，即成亦不敢輕易示人，如此雖日作一詩，亦能為學(xué)識助。舍此而常為之，必為氣體累也。然此惟學(xué)子則可，一行作吏，即足覘學(xué)識之詩，亦可不作。退之詩云：“吏人休報事，公作送春詩。”究屬戲論耳。 宋張建論詩云：“作詩不論長篇短韻，須要詞理具足，不欠不馀。如荷上灑水，散為露珠，大者如豆，小者如粟，細者如塵，一一看之，無不員成，方為盡善?！贝苏撜ч喩跫?，然細衡之似太高，又似太卑。蓋觸手成形，一一具足，此造物之妙也。《三百篇》中猶不盡能之，況其下乎？若徒取圓成而已，則臺閣舊體，平無奇，而體格字句，頗無虧欠，何關(guān)風(fēng)雅妙詣乎？又宋高復(fù)古論詩云：“胸中無千百家書，乃欲為詩，如賈人無貲，終不能致奇貨?！币嗾ч喫萍?，然細衡之似太苛，又似太易。胸中無書，誠不可以為詩，必謂致千百家之多，乃有佳詩，亦苛矣。然第能涉獵千古家之多者，即能為詩，詩之為教，又不如是之易也。又宋周子充論詩云：“文章有天分、有人力，而詩為甚，蓋才高者語新，氣和者韻勝?！币嗾ч喫萍?，然細衡之“天分”、“人力”乃陳言，“詩為甚”句，理殊不足。詩即文也，以為有二事者，乃後人之詩，非古義也?！安鸥哒哒Z新”，當易云“才高者語闊，思尖者語新”?！皻夂驼唔崉佟?，當易云“氣和者理周，神者韻勝”。綜上三則觀之，作詩難，說詩亦難。 宋宣和間，教坊大使袁礻應(yīng)制詩：“金瓶芍藥三千朵，玉軸琵琶四百弦。”此真教坊使語也。今之詩人，好寫富貴家景色者，亦教坊詩耳。然如魏華父先生《墨梅》詩：“素王本自難緇涅，墨者胡為亂等差？玄里只知楊子白，皓中謾見圣人。”以理學(xué)經(jīng)術(shù)入詠物小詩，不獨寡情韻，并覺褻圣經(jīng)。此又矯風(fēng)華而為方正之過，皆於詩格為最下也。 宋人張無盡《題武昌靈竹寺》云：“孟宗泣竹┺冬生，豈是青青竹有情。影響主張非別物，人心但莫負幽明?！崩砗螄L不是，而詞有迂腐直率之病，此宋派也?；蛑^宋詩少興象，類不長於絕句，亦不然。予於《宋人千首絕句》外，前已略數(shù)宋之名絕句矣。今又得思致清婉，足供誦玩，而不甚著名者數(shù)首，錄於此：“少年公子出皇都，勒馬途中倒玉壺。問路帝耕稼者，夜來風(fēng)雨損花無？”“遲明騎馬傍朱門，安得梅花入夢魂？慚愧高人眠正熟，一生知不受人恩?！薄凹t仙客問生涯，買得漁舟度歲華。案有《黃庭》尊有酒，無風(fēng)波處即為家?！薄凹娂娂t紫已成塵，布聲中夏令新。夾路桑麻行不盡，始知身是太平人?！薄坝麙煲鹿谏裎溟T，先尋水竹渭南村。將舊斬樓蘭劍，買到黃牛教子孫。” 詩話之簡而當者，莫如明末方密之《通雅詩話》二十馀則，極有契會。如謂“法嫻辭贍，無復(fù)懷抱，使人興感，是平熟之土偶。仿唐溯漢，作相似語，是優(yōu)孟之衣冠”?！肮湃似鎽淹回?，躍而騎日月之上，憤而投潢之中，不可以莊語，故以奇語寫之。奇者多創(chuàng)。創(chuàng)，創(chuàng)於不自知，俗人效步邯鄲，則杜撰難免矣”?！啊吨芤住窞榇笃┯鳎M古今皆譬喻也，盡古今皆比興也，盡古今皆詩也。存乎其人，乃為妙葉”?！叭瞬荒芊锤察丁度佟?、《楚辭》、漢魏樂府，烏有能蘊藉溫雅者乎”。“六朝組練明麗，別為《選》體，佳者不數(shù)篇，仿之者似乎遒郁，實拙滯耳”?！八我陨焦葹槎胖谧?，號曰江西詩派。嚴羽辟之，專宗盛唐。然今以平熟膚襲為盛唐，又何取乎”?！耙痪渲乱讜裕ㄕ轮码y論。詩未嘗不可析理，析理之詩，非詩之勝境也”。以上七則，皆極中末世詩家之病。然亦有而未醇處，如以中邊論詩，和聲合拍為邊，蘊藉造意為中，必為中邊皆甜之蜜而後可。夫中邊皆甜，禪語也。禪味之宜甜不宜甜，吾不得而知，若詩味則惡甜而喜苦。密之云：“俗之為病，至難免矣”。甜不入於俗乎？又謂“太白得古詩之奇放，專效之者，久則索然”。不知太白七古、樂府，時入奇放，若五古則一代雅音，幾復(fù)漢、魏，後人萬不可以不學(xué)，即專學(xué)之亦無害也?？梢浴捌娣拧备胖?？此等於詩家關(guān)鍵，猶未盡開通也。 密之之後能以簡勝者，近又有仁和宋大樽《茗香詩論》，其論尤為精澈不刊。如謂“漱六藝之芳潤，非本也；約《六經(jīng)》之旨，乃為本。若不本之《六經(jīng)》，雖復(fù)‘熟精《文選》理’，有是非頗謬者矣。雖然，楊子非圣哲之書不好，何為乎《劇秦美新》？蓋本之中又有本焉”?！霸娨约呐d也。有意為詩，復(fù)有意為他人之詩，修辭不立其誠，蓋競利而非詩賦之正也”?！皣谰揭垒辇敒檠裕c人子言依於孝，與人臣言依於臣。然則詩之益人，何間於窮達哉？知此庶乎其道尊”。“近體有止境，古體無止境，君子之於學(xué)也，為其難者”?！坝紊剿疅o本，雖橫山范水，道不存焉。謝康樂襲晉封爵，宋代復(fù)仕，不免見法，與陶并稱，幸矣”。“《雅》之變，有憫時疾俗者。然既出於是非之公，又其忠厚惻怛，雖蒙其訕譏者，猶感激焉。不則失所養(yǎng)，亦喪詩品，其嬰累悔生，抑後矣”?！褒R、梁、陳、隋詩格之降而愈下也，由於詩人多仕二姓者，廉恥道喪久矣。若簡文宮體，後主男女唱和，煬帝江都宮掖諸作，好色而淫，則無廉恥。無廉恥，安得有氣節(jié)哉！誦其詩不知其人，斤斤焉斥其詩格之卑，何異向名倡而責(zé)之曰：‘曷不綴道論以自娛乎？’”以上七則，皆正色昌言，根極道要。近之詩人，爭名好奇，胸次未嘗有此，鄙之為頭巾氣。仆之性，固不以彼易此。且風(fēng)化如水，易下難挽，士君子無論升沈，皆有世道之責(zé)，必揚其波而助之東乎！ 茗香謂“孔氏之門如用詩，則漢之古歌辭升堂，《十九首》入室，廊廡之間從陶、杜”。此說較之“公升堂，思王入室，景陽、潘、陸可坐于廊廡之間”自勝矣，然亦未盡允也。三代以後詩，或一代，或一集，全無入《三百篇》之室者，以圣賢相傳“詩言志”、“思無邪”之旨，或不得之，或得之而未醇也，然其中可擇而取焉。漢之樂府古歌辭及《十九首》，氣體古質(zhì)淡泊，皆與《三百篇》為近，則皆升堂者，不能調(diào)《十九首》獨入室也。陶之高逸，杜之沈厚，氣體雖不盡與漢同，亦皆升堂者也。使陶、杜猶坐廊廡，則王、孟、韓、白等將安置乎？然漢之樂府古歌辭、《十九首》與陶、杜集，其中有精而又精者，實足以動天地而感鬼神，是又時入《三百篇》之室者也。茗香高視《十九首》而卑樂府，高視漢而卑陶、杜，此第以氣體論詩，非知詩之本教者。 茗香又謂“漢詩之於《二南》，猶春秋時之魯；魏詩猶齊；陶詩猶漢之文帝，雖不用成周禮樂，猶時時有其遺意”。亦不然。漢詩比《國風(fēng)》，時或相似，然揚厲處多，以為似春秋時之魯，則太弱矣。魏世高手如仲宣、公等，皆不足於古澹，去漢已遠，去周更遠，何能似春秋時之齊也？若子建直逼漢詩，陶公亦《三百》之苗裔，予故曰升堂也。今概言魏不及漢，已不足服子建之心，謂陶更降於魏，豈通論乎？大抵論詩有三要：一曰心術(shù)，二曰氣體，三曰時運。心術(shù)無古今，而氣體不能無古今，則時運為之，不可貶也?；蛟唬簹怏w可不講乎？曰：否。如晉之潘、陸以逮梁、陳之徐、庾，唐之沈、宋以逮晚唐之溫、李，宋之蘇、黃以逮南宋之四靈，逞妍斗博，尚氣弄巧，皆不能不為詩累，雖一時稱巨手，然皆今人之詩也。氣體烏可忽哉？雖然，氣體當為今之古，不必為古之古。為古之古，則仿效形跡而為古之皮毛；為今之古，則獨靈源而為古之苗裔。曹、陶氣體，雖遜《三百》，然足為今之古。為今之古，則為時運轉(zhuǎn)而不為時運累，即可許其復(fù)古。昔孟子挺亞圣之才，其文不能脫戰(zhàn)國風(fēng)氣，而究非《戰(zhàn)國策》也，能謂其文與孔子異乎？故作文以心術(shù)為主，氣體為輔；論文則心術(shù)、氣體、時運三者兼焉。近人論詩，不知心術(shù)、氣體，固屬卑下，茗香不審時運，而徒以氣體分升降，亦非通達而無滯者也。 宋景濂《答章秀才書》，於詩人源流甚詳，而詞多不精。如謂“陸士衡兄弟仿子建，顏延之祖士衡，陶元亮出於太沖、景陽，盧之、王子安欲跨三謝，韋蘇州祖襲靈運，錢、郎遠師沈、宋，韓昌黎初效建安，張文昌過于浮麗，劉夢得步驟少陵，孟東野陰祖沈、謝”。殆皆仿鍾嶸而失之者。詞多故不及辨。其所論詩人，各集具在，亦不必辨也。要之景濂長於文而不長于詩，故致此蔽耳。然明初高漫士廷禮著《唐詩品匯序》，彼固列於閩中五詩人者也。於沈、宋第曰“新聲”，於王右丞第曰“精致”，於韓昌黎第曰“博大”，於李義山第曰“隱僻”，於許丁卯第曰“偶對”，其品藻又可解乎？無論文人詩人，凡持論皆非易事，君子於其言，無所茍而已矣。 顧華玉謂“詩當要諸後世，不可茍悅於目前”，名論也。然謂“杜宗《雅》、《頌》而實其實，其蔽也樸，韓昌黎是也；李宗《國風(fēng)》而虛其虛，其蔽也浮，溫庭筠是也。盛唐王、岑諸公，依稀《風(fēng)》、《雅》而以魏、晉為歸，沖夷有馀韻矣，其蔽也俚而易，王建、白樂天是也”。是皆不免武斷。三代以後，學(xué)《風(fēng)》、《雅》者稀矣，學(xué)《頌》者尤稀，杜詩仰追《風(fēng)》、《雅》，亦未及《頌》也。謂其詩無不實，亦非也。彼其運意深微屈曲，得風(fēng)人之虛婉者多矣，華玉未之審耳。太白宗《國風(fēng)》，又兼《離騷》，其樂府古詩，往往有沈著入微處，謂其純蹈虛，則窺太白亦淺矣。王、岑諸公，造詣淵源，不可輕議，大略以晉為始耳，謂其宗魏，吾不敢知，其“依稀《風(fēng)》、《雅》”者安在？若“樸”乃詩之佳境，不可言“蔽”，昌黎亦未可言“樸”。溫庭筠非因宗太白而“浮”。王建與樂天不相似，又未必宗王、岑也。種種失當，實誤後人。詞場名士，聲譽既樹，任意雌黃，吾見亦多矣。華玉詩與空同、大復(fù)、昌來，猶蹈此失乎？然華玉謂“空同氣雄，大復(fù)才逸，昌情深，醇駁優(yōu)劣，可略而言”，則所謂“樸”與“浮”與“俚而易”者，殆指此三家之受蔽而言歟？要之空同之蔽，在粗而不在“樸”也。華玉又謂“論詩者言《風(fēng)》、《雅》則妄，上漢、魏，次李、杜、王岑諸賢，詞林之規(guī)矩在是”。夫以宗漢、魏祧《風(fēng)》、《雅》為不妄，而不知其為無頭腦學(xué)問，乃妄之尤者也。且既不知《風(fēng)》、《雅》，又何以宗漢、魏、李、杜哉！恐其所謂宗漢、魏、李、杜者，亦姑飾其體貌以服人，而非中心所實好也。 空同、大復(fù)貽書相箴，此良友之誼，而其意則主於尚氣好勝，君子無取焉。其詞則各中所短，如大復(fù)謂空同為“艱佶晦亻塞，野俚輳積”；空同以大復(fù)為“太咄易，寡音節(jié)。七言翦得上二字，言何必七”，是也。惜哉！二子以之相訾而不以之相救耳。然大復(fù)自言“欲通古今，攝眾妙，虛其竅不假聲，實其質(zhì)不假色”，與古人“不相沿襲，而相發(fā)明”，而其詩終不免摹擬古人，不能擬議以成變化也。蓋空同之失，大復(fù)亦革之而未盡，而空同轉(zhuǎn)謂其“搏巨蛇，駕風(fēng)螭，步驟不足訓(xùn)”，何哉？至大復(fù)謂“古文之法亡於韓，詩弱于陶”，尤為誕謾。前人多駁正之者，予不復(fù)論。 明人論詩多大言，不獨大復(fù)譏陶、謝也。王子衡云：“《風(fēng)》、《騷》包韞本體，標顯色相。若子美《北征》之篇，昌黎《南山》之作，玉川《月蝕》之詞，微之《陽城》之什，漫敷繁敘，填事委實，言多趁帖，情出附輳?！眴韬簦『纹湔Q也？《北征》一篇，原本忠愛，發(fā)以史筆，根柢深，關(guān)系宏遠，乃杜集之鉅制，與《風(fēng)》、《雅》相出入者，比以昌黎《南山詩》，已覺不倫，況儕諸盧仝、元稹輩哉？彼蓋知意在詞表為《三百》、為《離騷》，而不知《風(fēng)》、《騷》之暢敘己懷，鋪陳亂始，直詆匪人者，固指不勝屈也。大抵詩知賦而不知比興，則切直而乏味，知比興而不知賦，則婉曲而無骨，三緯所以不可缺一。子衡崇比興而廢賦，直知一而不知二矣。 楊升庵援《張集序》，謂“晚唐詩止兩派，一派學(xué)張籍，一派學(xué)賈島”，持論已不堅致。至謂“晚唐唯韓、柳為大家，元、白各自成家，溫庭筠、權(quán)德輿學(xué)六朝，馬戴、李益不墜盛唐風(fēng)格”，尤不可解。初盛中晚，原屬後人拘執(zhí)之見，然沿之者多，亦可惜覘時代風(fēng)會。今以權(quán)德輿、李益及韓、柳、元、白為晚唐，則中唐又屬何等人乎？況以溫庭筠置權(quán)德輿上，以馬戴置李益上，先後倒置甚矣，豈博雅者所宜出乎？此雖於詩教所關(guān)者細，然頌詩則宜論世，未可率爾弄筆也。 白詩雖時傷淺率，而其中實有得於古人作詩之本旨，足以扶人識力，養(yǎng)人性天，不可不分別擇出以求益焉。如《古劍》詩：“可使寸寸折，不能繞指柔?！薄豆峦吩姡骸八拿鏌o附枝，中心有通理。”《京兆府新載蓮》詩：“托根非其所，不如遭棄捐。”《贈元稹詩》：“無波古井水，有節(jié)秋竹竿?！薄端屯跆幨俊吩姡骸皩帤w白外，飲水臥空谷。不能隨眾人，僉手低眉目。”《文柏床》詩：“刮削露節(jié)目，拂拭生輝光。雖充悅目玩，終乏周身防。華采誠可愛，生理苦已傷?！薄缎铡吩姡骸靶挝惺聽?，心與無事期。中臆一以曠，外累都若遺。但對松與竹，如在山中時”?！洞鹩褑枴吩姡骸爸描F在洪爐，鐵消易如雪。良玉同其中，三日燒不熱。君疑才與德，詠此知優(yōu)劣?！薄陡喧Q》詩：“鶴有不群者，飛飛在野田。饑不啄腐鼠，渴不飲益泉。一興嗜欲念，遂為繳牽。委質(zhì)小池內(nèi)，爭食群雞前。不惟懷稻粱，兼亦競腥膻。不惟戀主人，兼亦狎烏鳶。物心不可知，天性有時遷。一飽尚如此，況乘大夫軒！”綜而觀之，心甚淡，節(jié)甚峻，識甚遠，信有道者之言。詩可以興，此類是也。若《重賦》詩：“奪我身上暖，買爾眼前恩?！薄秱选吩姡骸半m云志氣高，豈免顏色低。”《不致仕》詩：“朝露貪名利，夕陽憂子孫?！薄顿I花》詩：“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勁直沈痛。詩到此境，方不徒作。若概以淺率目之，則謬矣。 香山詩“數(shù)峰太白雪，一卷淵明詩”。東野詩“一卷冰雪文，避俗常自攜”。常以此等句在心頭轉(zhuǎn)運，落筆當有異人處。又少陵詩“文章一小技，於道未為尊”。昌黎詩“可憐無益費精神，有似黃金擲虛牝”。永叔詩“文章無用等畫虎，名譽過耳如飛蠅。”東坡詩“新詩綺語亦安用，相與變滅隨東風(fēng)”。作詩文者胸中必具此等見地，方有入處。若驅(qū)逐聲華，自夸壇坫，縱多杰構(gòu)，終未得門。 香山《讀張籍古樂府》云：“為詩意如何，六義互鋪陳。《風(fēng)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上可裨教化，舒之濟萬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言者志之苗，行者文之根。所以讀君詩，亦知君為人”。數(shù)語可作詩學(xué)圭臬。予欲取之以為歷代詩人總序，合乎此則為詩，不合乎此，則雖思致精刻，詞語雋妙，采色陸離，聲調(diào)和美，均不足以為詩也。學(xué)者可以知所從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