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詞三十則 說詞之書，宋世至為繁富，類皆散見於雜著中。惟明人楊升庵始以詞話名書?？滴跛氖?，御選歷代詩馀，附詞話十卷，自唐迄明，網(wǎng)不薈萃類列。并采錄詞人姓氏里秩，別匯為篇，可謂集詞話之大成，備騷壇之盛事矣。近人詞說，皆評白唐、宋舊詞，所輯近詞甚少。又皆詳於話而略於詞，載全闋者尤罕覯。余閑居無俚，就同人所譜新詞，或已刊行，或存稿本，均為摘錄數(shù)闋，自遣吟懷。其人這字籍宦途及平時交誼，亦備書之。更有同輩商榷之詞，及平生游歷有涉於長短句者，附為紀(jì)述。積有月日，匯集成編，暇時展觀，如親故人，如游舊地，誠閑中之樂事也。第近來詞學(xué)海內(nèi)風(fēng)行，即以江、浙二省計之，何慮數(shù)千百家，而所錄止此，蓋既未實具鑒裁之識，何敢虛存采輯之心。其人茍非所知，其詞即無從欣賞。昔人選詩詞每懼漏，今所錄只萬中之一二，更無漏之足云。結(jié)契多疏，持論更拙，管窺蠡測，知不免貽方家笑也。 詞學(xué)肇自隋、唐、盛於兩宋。崇寧間設(shè)大晟樂府，命周美成等諸詞人討論古今，撰集樂章，每一調(diào)成，即可播之弦管。於時有五聲八音十二律七均八十四調(diào)，後增至百馀，換羽移商，品目詳具。迨南度之末，張叔夏已有舊譜零落之嘆。至元季盛行南北曲，競趨制曲之易，益憚填詞之艱，宮調(diào)遂從此失傳矣。有明一代，未尋廢墜，絕少專門名家。間或為詞，輒率意自度曲，音律因之益棼。我朝振興詞學(xué)，國初諸老輩，能矯明詞委靡之失，鑄為偉詞。如朱竹、陳迦陵、厲樊榭諸先生，均卓然大雅，自成一家。陽羨萬氏紅友，獨求聲律之原，廣取唐、宋十國之詞，折衷剖白，精撰詞律二十卷。雖不免尚有遣漏舛誤，而能於荊棘之內(nèi)，力辟康莊，實為詞家正軌。我圣祖既選歷代詩馀，復(fù)御制詞譜，標(biāo)明體調(diào)，中分句韻，旁列平仄，俾承學(xué)之士有所遵循，詞書於是大備。倘能從此審定調(diào)律，討論宮商，庶幾可得樂章之遺，冀復(fù)大晟之舊。故今之為詞者，必依譜律所定字句，辨其平仄，更於平怕中分為入聲所代，上聲所代，於仄聲中分為宜上、宜去、宜入，音聲允洽，始為完詞。若謂既不能譜入管弦，何妨少有出入。藉宋、元、明人之誤聲誤韻，以自文其失律失諧，則且貽誤後人，不如勿作。今錄友人近詞，專以協(xié)律為主。稍一背馳，雖有佳詞，亦從割愛。 萬紅友作詞律，不收明人自度腔，極為卓識。詞譜列調(diào)已多至八百二十有六，加以東澤綺語喜以舊調(diào)改立新名，更覺不可究詰。明人知音者少，率意命名，遂無底止。昔金冬心先生有自度曲一卷，序云：“予之所作，自為已律。家有明童數(shù)輩，皆擅歌喉。每曲成，付之宮商，哀絲色竹，未嘗乖於五音而不合度也?！庇嘀^既無宮調(diào)足據(jù)，又無工尺可循，恐不免英雄欺人，不敢引以為據(jù)。頗思構(gòu)求十二律八十四調(diào)旋相為宮之法。惟近見寶山蔣劍人敦復(fù)所著樂律指南，能辟四清聲六變律之謬。惜其人已逝，不獲與之考求。竊謂世多好學(xué)沉思之士，如能一遇，當(dāng)師事之。［劍人此書初稿，余曾見之，名宮調(diào)譜，後乃改名。其書於十二律逐一分按，既而又更改錯換，自以初稿為誤也。當(dāng)時余頗疑劍人自歧其說，尚涉游移，未曾細(xì)讀。迄今思之，意劍老必有所據(jù)，惜未與討論，殊悔疏忽矣。鐘瑞參］ 同治癸酉春，吳縣潘伯寅侍郎祖蔭，重刻道光間周止庵先生濟所選宋四家詞選，抉擇極精。四家者，以周、辛、王、吳為冠，以晏同叔等四十三人附之。其論深得詞中三昧。摘錄止庵原序云：“清真集大成者也。稼軒斂雄心，抗高調(diào)，變溫婉，成悲涼。碧山饜心切理，言近旨遠(yuǎn)，聲容調(diào)度，一一可循。夢窗奇思壯采，騰天潛淵，返南宋之清Г，為北宋之摯。是為四家，領(lǐng)袖一代。馀子牽牽，以方附庸。夫詞非寄不出，一物一事，引而伸之，觸類多通。驅(qū)心若游絲之飛英，含豪如郢斤之斫蠅翼，以無厚入有間。既習(xí)已，意感偶生，假類畢達(dá)，閱載千百，謦弗違，斯入矣。賦情獨深，逐境必寤，醞釀日久，冥發(fā)妄中。雖鋪敘平淡，摹繢淺近，而萬感橫集，五中無主。讀其篇者臨淵窺魚，意為魴鯉，中宵驚電，罔識東西。赤子隨母笑啼，鄉(xiāng)人緣劇喜怒，抑可謂能出矣。問途碧山，歷夢窗、稼軒，以還清真之渾化，予所望於世之為詞人者蓋如此?！贝诵蚴救藦膶W(xué)之徑，為閱歷甘苦之言。雖所選以韓、范、歐、蘇等列為附庸，不免駭俗，然但論其詞，原非論其人也。 止庵先生論詞高下各有所見，不能從同。其論用字則有當(dāng)恪守者，如云：“韻上一字最要相發(fā)，或竟相貼，相其上下而調(diào)之，則鏗鏘諧暢矣。”又云：“紅友極辨上去是已，上入亦宜辨。入可代去，上不可代去。入之作平者無論矣。其作上者可代平。平去是兩端，上由平而之去，入由去而之平?！庇衷疲骸吧下曧?，韻上應(yīng)用仄字者，去為妙。去入韻則上為妙。平聲韻，韻上應(yīng)用仄字者，去為妙，入次之。疊則聱牙，鄰則無力?！保墼婍嵰砸婚c敵上去入三聲。詞韻以一云敵平上入三聲，此語前人已發(fā)之。余按古人之詞，凡於極緊要處，從無用代聲。其以入代平等字，多在不甚緊要處，偶一用之耳。此語似尚未經(jīng)人道過。疊則聱牙，鄰則無力，二語至精至當(dāng)。鐘瑞注］余謂此數(shù)說均極懇摯。惟入可代去一語，則不宜從。又凡應(yīng)用去上應(yīng)用去平，各調(diào)皆有定格，似亦不能概論也。［淺學(xué)者拈調(diào)填詞，但知此葉平韻，此葉仄韻，不知仄韻中上去與入正自有辨。仄聲之不辨，又何論陰平、陽平之分耶。鐘瑞注］ 宋張玉田撰詞源，審音釋律，深抉本原。所惜言之未詳，宮調(diào)未能顯播。今為江都秦敦甫太史刊入詞學(xué)叢書矣。詞源中最妙者，為楊守齋作詞五要。第一擇腔。如塞翁吟之衰颯，帝臺春之不順，隔浦蓮之寄煞，斗百花之無味，是也。第二擇律。律不應(yīng)月則不美，如十一月調(diào)須用正宮，元宵詞必用仙呂為宜。第三填詞按譜。自古作詞能依句者已少，依譜用字者百無一二。若歌韻不協(xié)，奚取焉。或謂善歌者融化其字則無疵。殊不知不詳制作轉(zhuǎn)摺，用或不當(dāng)，即失律。正旁偏側(cè)，凌犯他宮，非復(fù)本調(diào)矣。第四隨律押韻。如越調(diào)水龍吟、商調(diào)二郎神，皆合用平入聲韻。古調(diào)俱協(xié)去聲，所以轉(zhuǎn)摺怪異，成不祥之音。第五要立新意。若用前人詩詞意為之，則蹈襲無足奇。須自作不經(jīng)人道語，或翻前人意，便覺出奇?；螨拍軣捵?，誦才數(shù)過，便無精神。更須忌三重四同，始為具美。按守齊名纘，字繼翁，又號紫霞翁，深於律呂。周草窗、張叔夏諸詞人，皆就以正拍。草窗之木蘭花慢詠西湖十景，皆其訂正。此五說皆要言不煩，可資法守。 詞調(diào)中宜平宜仄，及可仄可平，詞譜、詞律均已旁注詳明，自可遵守。惟仄聲中有分別，萬紅友詞律但於各調(diào)附注去聲之妙，尚未知用去上有定律也。今之歌曲工尺，於上聲字則由高而低，去聲字則由低而高，即是此理。詞用去上，取其一揚一抑，得頓挫之音。凡屬慢詞，必有用去上處，小令亦間有之，是須留意省察。第取宋人名詞同調(diào)數(shù)闋互觀之，如數(shù)詞同用去上，即是定律。閑嘗體認(rèn)，凡上下句有韻，而中一句四字亦協(xié)韻者，必用去上，如齊天樂前後段皆有之。又後結(jié)用兩仄聲住，而非入聲韻者，亦必用云上。蓋詞之韻即曲之拍，三句連協(xié)，中為短拍，非抑揚不能起調(diào)。末拍為曲終，以去上作煞，則誦之自悠然有馀韻矣。雖宋詞未必全如是，而名詞則無不如是。作者宜從其同，勿沿其誤。 凡協(xié)韻原可任人擇揀，第勿用啞音，及庸俗生澀之字而已。然韻上一字，亦有定律。如調(diào)中有應(yīng)用去上處，自須協(xié)上聲。而如醉太平、戀繡衾、八六子等平調(diào)，韻上之仄聲字，必須用去聲，方是此調(diào)聲響。即周止庵先生所謂“平聲韻上仄聲字，去為妙”也。但取本調(diào)名詞多讀數(shù)過，自能體會，蓋有天籟存焉。仄聲調(diào)之韻，原可上去入三聲通用。亦有宜分別者，如秋宵吟、清商怨、魚游春水等調(diào)，宜用上聲韻。玉樓春、菊花新、翠樓吟等調(diào)，宜用去聲韻。壺中天、琵琶仙、惜紅衣、淡黃柳、凄涼犯、暗香、疏影、蘭陵王等調(diào)，宜用入聲韻。乃其宮調(diào)如是，入聲韻尤嚴(yán)不可紊也。又如齊天樂、花犯等調(diào)，用去上者多，不可協(xié)入聲韻。雖可以入代上，而音節(jié)究不諧鬯。昔陳西麓好以仄韻改平韻，而所作入聲韻，蓋秘宮調(diào)相同，寓以入作平之意。大約仄調(diào)宜用入聲韻者，十居五六。白石自度曲十七闋，協(xié)入聲者過半，其故可知。［以入作平者，入聲可以融化。上聲即不盡然，而去聲尤甚。作詞固最重去聲。最要留心。鐘瑞注］平上入三聲，間有可以互代。惟去聲則獨用。其聲激厲勁遠(yuǎn)，轉(zhuǎn)折跌蕩，全系乎此，故領(lǐng)調(diào)亦必用之。又宋人所用去上聲，與現(xiàn)行官韻頗有異同。如酒、靜、水、杜、似等是上聲字，宋人可作去聲用，易致誤認(rèn)。更有素嫻四聲，而各習(xí)方音，間有上去互誤者，是宜隨時考正也。 宋詞暗藏短韻，最易忽略。如惜紅衣?lián)Q頭二字，木蘭前慢前後段第六七句平平二字，霜葉飛起句第四字，皆應(yīng)藏暗韻。此外似此者尚少，換頭二字尤多。雖宋詞未必盡同，然精律者所制，則必用暗韻。吳西林先生潁芳言：“詞之興也，先有文字，從而宛轉(zhuǎn)其聲，以腔就辭者也。洎乎傳播通久，音律確然，繼起諸詞人不得不以辭就腔，必遵前詞字腳之多寡，字面之平仄，號曰填詞?；蜃円浊霸~，仄字而平，平字而仄。或前詞字少而多之，融洽其多字於腔中?；蚯霸~字多而少之，引伸其少字於腔外，皆與音律無礙。蓋當(dāng)時作者述者皆善歌，故制詞度腔，而字之多寡平仄參焉。今則歌法已失其傳，音律之故不明，變易融洽，引伸之技何由而施。操觚家按腔運詞，兢兢尺寸，不易之道也。”按此論專為近之作詞者而發(fā)。從知宋詞中有同體而字?jǐn)?shù)有多寡者，即融洽引伸之故。所為兢兢尺寸，專就字之多寡言之。余更為進(jìn)一解，凡名詞之四聲，亦應(yīng)極意摹仿。試觀方千里、楊澤民、陳西麓、王碧山等和清真詞，四聲相同者十居七八，此中即寓定律。宋人多明宮調(diào)，其謹(jǐn)慎尚如是。今去古益遠(yuǎn)，安可不恪遵之。 近見江蘇書局重刻周止庵先生詞辨，原書十卷，不戒於火，今刻止二卷矣。所選唐、宋名詞各家，均有論斷，備載刊本。今摘錄介存齋論詞雜著數(shù)則，以公同好。如云：“兩宋詞各有盛衰，北宋盛於文士而衰於樂工，南宋盛於樂工而衰於文士。”“詞有高下之別，有輕重之別。飛卿下語鎮(zhèn)紙，端已揭響入云，可謂極兩者之能事。”“近人頗知北宋之妙，然終不免有姜、張二字橫互胸中。豈知姜、張在南宋亦非世擘乎。論詞之人，叔夏晚出，既與碧山同時，又與夢窗別派，是以過尊白石，但主清空?！薄皩W(xué)詞先以用心為主，遇一事，見一物，即能沉思獨往，冥然終日，出手自然不平。次則講片段，次則講離合。成片段而無離合，一覽索然矣。次則講色澤者節(jié)?！薄案锌?，不過盛衰，或綢繆未雨，或太息厝薪，或己溺己饑，或獨清獨醒，隨其人之性情學(xué)問境地，莫不有由衷之言。見事多，識理透，可為後人論世之資。詩有史，詞亦有史，庶乎自樹一幟矣?！薄俺鯇W(xué)詞求空，空則靈氣往來。既成格調(diào)求實，實則精力彌滿。初學(xué)詞求有寄，有寄則表里相宣，斐然成章。即成格調(diào)，求無寄，無寄則指事類情，仁者見仁，知者見知?！币陨狭鶆t，持論極高，閱之自增見地。初，戈順卿論詞吳中，眾皆翕服。獨長洲孫月坡茂才麟趾與齟齬。長洲宋銘之茂才云：“竊謂守戈氏之界，可以峻詞體。游孫氏之字，可以暢詞趣。二者皆是，不可執(zhí)一，愿與同儕通兩家之驛可乎?！蓖隧t之。余則謂詞仍當(dāng)以韻律為主，未可越戈氏之范圍，不敢附和月坡也。且月坡詞說有少游庸俗之病，惟所作詞徑數(shù)則，有可采者。如云：“夢穿足醫(yī)滑易之病，不善學(xué)者便流於晦。詞中之有夢窗，如詩中之有長吉。篇篇長吉，閱者生厭。篇篇夢窗，亦難悅目。”“作詞須擇調(diào)，如滿江紅、沁園春、水調(diào)歌頭、西江月等調(diào)，必不可染指，以其音調(diào)粗率板滯，必不細(xì)膩活脫也?！保郾夭豢扇局敢徽Z，似太偏。月坡詞即尚流利者，雖不至竟如曲，而已在界限之間。鐘瑞注］“作詞尤須擇韻，若有一韻牽強，一字未妥，通體為之減色?！薄皩W(xué)問到至高之境，無可言說。詞之高妙，在氣味不在字句。”“近人作詞，尚端莊者如詩，尚流利者如曲，不知詞自有界限，越其界限即非詞?！薄芭９砩呱?，詩中不忌，詞則大忌。運用故典須活潑?！薄盁o才固不可作詞，然逞才作詞，詞亦不佳。須斂才煉意，而以句調(diào)運之?！薄霸~中四字對句最要凝煉，如史梅云：‘做冷欺花，將煙困柳’，只八個字，已將春雨畫出。”“閱詞者不獨賞其詞意，尤須審其節(jié)奏，節(jié)奏與詞意俱佳，是為上品。”“嘗取古人拗句誦之，初上口似拗，久之覺非拗不可。蓋陰陽清濁之間，自有一定之理，妄易之，則於音律不順矣?！卑匆陨鲜畡t，皆切脈近理，深造有得之語。 宋詞用韻有三病，一則通轉(zhuǎn)太寬，二則雜用方音，三則率意借協(xié)。故今之作詞者，不可以宋詞用韻為據(jù)。現(xiàn)行詞韻，如晚翠軒、學(xué)宋齋，皆非善本，即秦氏所刻之べ斐軒，雖非偽造，實為曲韻，亦難引用。惟戈順卿手定詞林正韻，考訂精詳，洵可傳世。［余友劉辰孫，嘗言詞林正韻所注反切多誤，面叩之，知其於韻學(xué)實淺。然則其中可議者，正非一端，惟其正定各韻，實勝舊書。鐘瑞注］然其中亦尚有可議者。余謂填詞非五七言、長排可比，用韻無多，即至長之鶯啼序，亦止用十八韻，盡可擇明顯者用之。何必涉疑似之間，供人指摘哉。 兩湖行銷淮南綱鹽，時由湖南委丞ヘ牧令一員，至漢鎮(zhèn)稽收水程，名曰南程委員。道光末，委者為宋于庭司馬，長洲老名士也，名翔鳳，嘉慶庚申舉人。官湖南新寧縣，後擢寶慶丞。時余在楚督幕中，與為忘年交。丐題西泠讀書圖五古一首，語甚卓雅，惜亂後失之。今見所作樂府馀論一卷，沿漁隱叢話、能改齋漫錄之舊，泛論宋詞，語皆精。內(nèi)有分別詞曲一則，節(jié)錄之。論云：“宋、元之間，詞與曲一也，以文寫之則為詞，以聲度之則為曲?！庇衷疲骸氨彼嗡鳎喔豆~琵，故單緩繁仲而易流。南渡以後，半歸琴笛，故滌蕩沈渺而不雜。白雪之歌，自存雅音。薤露之唱，別增俗樂，則元人之曲，遂立一門。弦索蕩志，手口忄舀心，於是度曲者但尋其聲，制詞者獨求於意。古有遺音，今成絕響，在昔錢唐妙伎，改畫閣斜陽。饒州布衣，譜橋邊紅葉。文章通絲竹之微，歌曲會比興之旨。使茫昧於宮商，何言節(jié)奏。茍滅裂於文理，徒類啁啾。爰自分馳，所滋流弊。茲白石尚傳遺集，玉田更有成書。點畫方迷，指歸難見。惟先求於凡耳，籍通四上之原，還內(nèi)度於寸心，庶有萬一之得?！?又有分別小令、中調(diào)、長調(diào)之說，極明晰。如云：“詩之馀先有小令。其後以小令微引而長之，於是有陽關(guān)引、千秋歲引、江城梅花引之類。又謂之近，如訴衷情近、祝英臺近之類，以音調(diào)相近，從而引之也。引而愈長者則為慢。慢與曼通。曼之訓(xùn)，引也，長也。如木蘭花慢、長亭怨慢、拜新月慢之類，其始皆令也。亦有以小令曲度無存，遂去慢字。亦有別制名目者。則曰令者，樂家所謂小令也。曰引、曰近者，樂家所謂中調(diào)也。曰慢者，樂家所謂長調(diào)也。不曰令、曰引、曰近、曰慢，而曰小令、中調(diào)、長調(diào)者，取流俗易解，又能包括眾題也?！?近人每以詩詞詞曲連類而言，實則各有蹊逕。古今詞話載周永年曰：“詞與詩曲界限甚分明，惟上不摹香奩，下不落元曲，方稱作手?！庇植芮镌浪巨r(nóng)云：“上不牽累唐詩，下不濫侵元曲，此詞之正位也。”二說詩、曲并論，皆以不可犯曲為重。余謂詩、詞分際，在疾徐收縱輕重肥瘦之間，嫻於兩途，自能體認(rèn)。至詞之與曲，則同源別派，清濁判然。自元以來，院本傳奇原有佳句可入詞林，但曲之逕太寬，易涉粗鄙油滑，何可混羼入詞。乃宋人有俳優(yōu)一體，降格而甘比於伶官，誤人非淺。如詞律所列黃山谷望遠(yuǎn)行、少年心各一闋，鼓笛令二闋，石孝友惜奴嬌二闋，庸惡陋劣，非猥褻幾似淫詞，怫心刺目。故於重刊時注明刪除，免誤後人，兼為二公解穢。 詞之五字偶句有可入詩者，如徐昌圖臨江仙詞兩結(jié)句，前云：“澹云孤雁遠(yuǎn)，寒日暮天紅。”後云：“殘燈孤枕夢，輕浪五更風(fēng)。”上句可入詩，下句則斷非詩矣。詩之幽瘦者，宋人均以入詞，如“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一聯(lián)，秦少游直錄其語。若是者不少，是在填詞家善於引用，亦須融會其意，不宜全錄其文?？傊?，詞以纖秀為佳，凡使氣使才，矜奇矜僻，皆不可一犯筆端。 詞之紇那曲、羅曲，是五言絕名。怨回紇是五言律詩。生碴子是仄韻五律。小秦王、清平調(diào)、采蓮子、楊柳枝、八拍蠻、Ы乃曲，是七言絕句。瑞鷓鴣是七言律詩。漁隱叢話云：“唐初歌舞多是五七言詩，後漸變?yōu)殚L短句。”蓋唐人熟於宮調(diào)，詩皆可嘆，故亭以之賭唱。後人變體，詩詞判分。如填所列各調(diào)，須深味詞旨，勿使人誤以為詩，方為合格。 每於近人集中，留意論詞序跋，絕少發(fā)明宮調(diào)格律者。屢詢同人，亦云罕遘。近惟姚梅伯孝謙為人作序，微露律呂旨?xì)w。又馮柳東太史集中，有辨明工尺高低之語。惜皆未詳。已於所選詞後備錄之，以資啟迪。 四庫全書克齋詞提要云：“考花間諸集，往往調(diào)即是題。如女冠子則詠女道士，河瀆神則為送迎神曲，虞美人則詠虞姬之類。唐末五代諸詞，例原如是。後人題詠漸繁，題與調(diào)始不相涉。”余按今人標(biāo)題作本意者，即是就調(diào)為題。此外多與題無涉，或竟相犯者。如以春霽詠秋情，以秋霽秋春景，皆非所宜。故凡即景言情，必先選定詞調(diào)。雖難盡合題旨，亦必與本題略有關(guān)合為佳。［又如滿江紅、水調(diào)歌頭之類，調(diào)本雄壯，而強納之于香奩。如三姝媚、國香慢之類，調(diào)本細(xì)膩，而故引之為豪放，均為不稱。故拈題猶貴擇調(diào)也。鐘瑞注］ 宮調(diào)須合月令，如黃鐘為十一月之律，大呂為十二月之律，正月則太簇，二月則夾鐘，以此類推，至十月應(yīng)鐘為止。其用法亦各有所宜。如雍熙樂府云：“十六調(diào)，黃鐘宮宜富貴纏綿，正宮宜惆悵雄壯，大石調(diào)宜風(fēng)流蘊藉，小石調(diào)宜旖旎嫵媚，仙呂宮宜清新綿邈，中呂宮宜高下閃賺，南呂宮宜感嘆傷惋，雙調(diào)宜健捷激梟，越調(diào)宜陶寫冷笑，商調(diào)宜凄愴怨慕，林鐘商宜悲傷宛轉(zhuǎn)，般涉羽宜拾掇坑塹，歇指調(diào)宜急并虛揭，高平調(diào)宜滌蕩漾，道宮宜飄逸清幽，角調(diào)宜典雅沈重?！贝穗m曲之元聲，亦可為詞之取調(diào)。又按古今詞譜亦如樂府，依次分列，至第十六調(diào)，則名散水而無角調(diào)，疑散水或即角調(diào)之別名。譜增正平、平調(diào)、琴調(diào)，合為十九調(diào)。此專為雜劇言也。填詞者各就悲歡所感，相題用之。何調(diào)屬何宮，詞譜及樂章集、白石道人歌曲等，均有分注者。 校書遇費解語，百思不得，迨以善本校出，有令人失笑者。如校詞律，秦少游雨中花慢詞，上句“滿空寒”三字，下句“皇女明星迎笑”六字。萬氏注云：按律少一字。余又覺“皇女”二字不可解。及得淮海集校之，乃上句為“寒白”，下句為“玉女”。鈔時誤鈔“玉”字一點，與白字并作皇字，此與俗傳羊血倉倉笑柄正相偶矣。凡校書昔人比之掃落葉，愈掃愈集?？v有佳刻，而陶陰焉馬之訛，亦不能免。自問校頗有精意，每寫樣時，批改數(shù)度，迨成書後，仍負(fù)疏漏入慚，司梨棗者，可不慎哉。元人周德清有作詞十法，王州謂不切者可刪。其第四條辨陰陽，如同一東韻，東鐘松沖之類，輕者為陰。同戎龍窮之類，重者為陽。極為明晰。又第八條分上去，第九條依定格，此元人中能得兩宋法律者。 王州藝苑卮言附錄云：“詞者樂府之變也，須宛轉(zhuǎn)綿麗，淺至儇俏，挾春月煙花於閨內(nèi)奏之。一語之艷，令人魂絕，一字之工，令人色飛，乃為貴耳?！庇衷疲骸皽仫w卿所作詞曰金荃集，唐人詞有集曰蘭畹，蓋皆取其香而弱也。然則雄壯者固次之矣?！庇嗾撛~不敢主蘇、辛之豪渾，此二說實獲吾心。 張玉田云：“詞之語句若堆疊實字，讀且不通，況付雪兒乎，合用虛字呼喚。單字如正、但、甚、任、況、又之類，兩字如莫是、又還、那堪之類，三字如更能消、最無端、又卻是之類，即要用之得其所?！贝藬?shù)言，見於詞源。吳江沈偶僧古今詞話引之，另標(biāo)題為襯字。而萬氏紅友則又極論詞無襯字。余以為皆是也。襯字即虛字，乃初度此調(diào)時用之。今依舊填詞，自不容再有增益。萬氏蓋恐襯字之名一立，則於舊調(diào)妄增，致礙定格耳。玉田所云虛字，今謂之領(lǐng)調(diào)，所列皆去聲。其二三字之首一字，亦須去聲。莫是之莫字雖入聲，宋人通作暮音也。 詞多平仄聲兼葉。惟長調(diào)內(nèi)哨遍、戚氏等，有平上去三聲兼葉者。蓋本之葩經(jīng)蔓草詩零露溥、清揚婉、我愿，彤弓詩受言藏、中心貺、一朝饗也。至元人葉兒樂府所載乾荷葉、平湖樂等小令，亦復(fù)統(tǒng)葉三聲。則詞之流入於曲，宋人所無。余?？f氏詞律脫誤一二字甚多，已逐字詳注。其脫三字以上者，雖曾注明，今復(fù)按目次匯列之，俾未見新刻者，藉資考訂。長相思，揚無咎詞後結(jié)，脫“莫負(fù)清秋”四字。上林春，揚無咎詞“正暖日如熏芳袖”句下，脫“流鶯恰恰嬌啼，為勸百觴進(jìn)酒”二句十二字。伊川令，范仲胤妻詞“人情音信難”句下，脫“魚雁成擱”五字。梁州令疊韻，晁補之詞，“過盡南歸雁”句下，脫“江云渭樹”四字。茶瓶兒，石孝友詞“來無計”句下，脫“悶懨懨”三字。歸田樂，晏幾道詞前結(jié)，脫“飛花又春”四字。傾杯樂，柳永詞後結(jié)，脫“恨難銷、和夢也多時間隔”十字。又一闋“慘黛”二字下，脫“蛾盈盈無緒，共黯魂銷，重攜纖手語”三句十五字。杏花天，盧炳詞後結(jié)，脫“起看三白年豐瑞氣”八字。于飛樂，張先詞“怎恐教”三字下，脫“花解語”三字。下水船，晁無咎第二首詞後結(jié)尾，脫“情何寄”三字。望云涯引，李甲詞“暮云凝碧句”下，脫“危樓靜倚”四字。長壽樂，柳永詞“臨軒親試”句下，脫“對天顏咫尺”六句二十九。八六子，李濱詞“小桃朱戶”句下，脫“舊時芳陌”四字。玉京秋，周密詞“晚蜩凄切”句下，脫“畫角吹寒”四字。宣清柳永詞“命舞燕翻翻”句下，脫“歌珠貫串”五句二十四字。珍珠簾，吳文英詞第二句，脫“層簾卷”三字。白苧、蔣捷詞換頭“憶昨”二字下，脫“聽鶯柳畔”四字。凡譜以上諸調(diào)者鑒之。嘗讀元吳文正草廬先生答孫教諭書云：“風(fēng)、雅、頌?zāi)藰氛轮?，其音?jié)各異，如今慢詞、小令之分，雖以彼為此，以此為彼而不可得?！贝藶楣f詩義之語，從可悟作詞界限。小令，風(fēng)也，觸景言情，不宜間以質(zhì)實。慢詞，雅、頌也，述懷詠物，慎勿徒取虛神。惟引與近，今所謂中調(diào)者，則可情景虛實兼用之耳。 嘉興有俗傳反切之法，於等韻見溪群泥，及孫炎字母空谷傳聲之外，別具一途，而法則相通，學(xué)亦極易。有洞庭切，自吳門傳來，故名。又有三翻、二翻、細(xì)切，共四種。洞庭切，如書字作賒朱，［賒，土音如瑣之平聲。］江字作覺陽。［覺，作平聲。］三翻，書字作申真朱，江字作金因陽。二翻即減三翻之中一字。細(xì)切稍難，須以本字之諧聲，合三翻之上一字，如書字作申如，江字作金央之類。鄉(xiāng)曲小兒，往往習(xí)為笑樂。余五六歲，先大夫初教四聲，即與鄰?fù)搅?xí)。以數(shù)目之十字口授切音，各誦十馀過，或數(shù)十過。脫口而出，自合四聲，蓋實由天籟也。按宋景文筆記云：“孫炎作反切，語本出於俚俗，謂就為卿溜，謂團為突欒，謂孔曰窟籠?！闭c洞庭切相合?？梢娮怨胖矠楦感终撸度簝烘覒驎r，何妨以此善誘，互為問答。使旁人不能通曉，童稚必矜為神奇。專心習(xí)之，縱漢有四種全通，但解洞庭切一門，為用已溥。每見詞人去上聲易誤，附此為芻蕘獻(xiàn)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