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詞不盡纖靡傷格 世譏明詞纖靡傷格，未為允協(xié)之論。明詞專家少，粗淺，蕪率之失多，誠不足當(dāng)宋元之續(xù)。唯是纖靡傷格，若祝希哲、湯義仍、(義仍工曲，詞則敝甚。)施子野輩，僂指不過數(shù)家，何至為全體詬病。洎乎晚季，夏節(jié)愍、陳忠裕、彭茗齋、王凄齋諸賢，含婀娜于剛健，有風(fēng)騷之遺則，庶幾纖靡者之藥石矣。國初曾王孫、聶先輯《百名家詞》，多沉著濃厚之作，明賢之流風(fēng)余韻，猶有存者。詞格纖靡，實始于康熙中。《倚聲》一集，有以啟之。集中所錄小慧側(cè)艷之詞，十居八九。王阮亭、鄒程邨同操選政，程邨實主之，引阮亭為重云爾。而為當(dāng)代鉅公，遂足轉(zhuǎn)移風(fēng)氣。世知阮亭論詩以神韻為宗，明清之間，詩格為之一變。而詞格之變，亦自托阮亭之名始，則罕知之。而執(zhí)明人為之任咎，詎不誣乎？ ○陳大聲詞 陳大聲詞、全明不能有二。《坐隱先生草堂余意》，甲辰春，半塘假去，即付手民，蓋亦契賞之至。寫樣甫競，半塘自揚之蘇，嬰疾遽歾。元書及樣本并失去，不復(fù)可求。其詞境約略在余心目中，兼《樂章》之敷腴，《清真》之沉著，《漱玉》之綿麗。南渡作者，非上駟未易方駕。明詞往往為人指摘，一陳先生推揜百瑕而有余。是書失傳，明詞之不幸，半塘之隱恫矣。大聲名鐸，別號七一居士；下邳人，家上元，睢寧伯陳文曾孫。正德間，襲濟州衛(wèi)指揮。有《秋碧軒集》五卷、《香月亭集》、（卷數(shù)未詳。）《秋碧樂府》二卷、《梨云寄傲詞》、《草堂余意》各一卷。（余所得鉅帙逾百葉，卷數(shù)不復(fù)記憶。）并見《千頃堂書目》。大聲精研宮律，人稱“樂王”。又善謔，嘗居京師，戲仿月令云云，見顧起元《客座贅語》。又有《四時曲》，《與徐髯仙聯(lián)句》。 ○楊用修杜撰李后主詞 楊用修席芬名閥，涉筆瑰麗。自負見聞賅博，不恤杜譔肆欺。跡其忍俊不禁，信有奇思妙語，非尋常才俊所及。嘗云：李后主《搗練子》“深院靜”、“云鬢亂”二闋，曩見一舊本，并是《鷓鴣天》：“塘水初澄似玉容。所思猶在別離中。誰知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深院靜，小庭空。斷續(xù)聲隨斷續(xù)風(fēng)。無奈夜長人不寐，數(shù)聲和月到簾攏?！薄肮?jié)候雖佳景漸闌。吳綾已暖越羅寒。朱扉日暮無風(fēng)掩，一樹藤花獨自看。云鬢亂，晚妝殘。帶恨眉兒遠岫攢。斜托香腮春筍嫩，為誰和淚倚闌干。”以“塘水初澄”比方玉容，其為妙肖，匪夷所思?！霸启W亂”闋前段，尤能以畫家白描法，形容一極貞靜之思婦。綾羅閑之暖寒，非深閨弱質(zhì)，工愁善感者，體會不到?！耙粯涮倩ā保_是人家庭院景物。曰“獨自看”，其殆《白華》之詩，無營無欲之旨乎。“扉無風(fēng)而自掩”，境至清寂，無一點塵。如此云云?？芍斑h岫眉攢”“倚闌和淚”，皆是至真至正之情，有合風(fēng)人之旨。即詞境詞格亦與之俱高。雖重光復(fù)起，宜無閑然?；颡q譏其響壁虛造，寧非固歟。 ○王泰際詞 宇內(nèi)無情物，莫如山水。眼前循山一徑，行水片帆，乃至目極不到，即是天涯。古今別離人，何一非山水為之閑阻。明王泰際《浪淘沙》云：“多應(yīng)身在翠微閑。歸看雙鸞妝鏡里，一樣春山?！庇蔁o情說到有情，語怨而婉。陳伯陽《如夢令》云：“立馬怨江山，何故將人隔限?！币嘞鹊梦倚摹０础短K州府志》：“王泰際，字內(nèi)三，崇正癸未進士。性至孝，歸省，值國變，北望號慟，與同年黃淳耀約偕隱。乙酉兵亂，淳耀兄弟并以身殉。泰際以親故，遁跡故廬，構(gòu)堂三楹，曰壽硯。自號硯存老人，閉戶著書，足跡不入城市，四十年如一日，卒年七十有七。門人謐曰貞憲。著有《仌抱集》?！眱?nèi)三先生固深于情者，宜其能為情語也。 ○王廷相詞 明王子衡（廷相）《蘇幕遮》云：“意緒幾何容易辨。說與無情，只作閑愁怨?！遍e愁怨，皆不得已之至情，子衡未會斯旨。王姜齋先生《江城梅花引》云：“飛霜。飛霜。夜何長。有難忘。自難忘。”閑愁怨棖觸于不自知，所謂“有難忘自難忘”也。姜齋蓋有難忘者。 ○弇州山人詞 弇州山人《臨江仙》后段云：“我笑殘花花笑我，此時顦顇休爭。來年春到便分明。五原無限綠，難染鬢千莖?！币庾愣P能達，出語不涉尖?！洞涸圃埂沸脑疲骸拔磁e尊前，乍停杯后，半晌盡堪白首?！睒O空靈沉著之妙。世俗以纖麗之筆作情語，視此何止上下床之別。 ○夏完淳以靈均辭筆為詞 明夏節(jié)愍完淳，年十七殉國難，詞人中未之有也。其《大哀》、《九哀》諸作，庶幾趾美楚騷。夫以靈均辭筆為長短句，烏有不工者乎。謝枚如稱其所作如猿唳、如鵑嗁，略得其似。唯所舉《鵲踏枝》、《千秋歲》二闋及《一斛珠》、《憶王孫》斷句，則猶非甚至者?！遏~游春水·春暮》云：“離愁心上住。卷盡重簾推不去。簾前青草，又送一番愁句。鳳樓人遠簫如夢，鴛枕詩成機不語。兩地相思，半林煙樹。猶憶那回去路。暗浴雙鷗催晚渡。天涯幾度書回，又逢春暮。流鶯已為嗁鵑妒，蝴蝶更禁絲兩誤。十二時中，情懷無數(shù)?！薄镀帕_門引·春盡夜》云：“晚鴉飛去，一枝花影送黃昏。春歸不阻重門。辭卻江南三月，何處夢堪溫，更階前新綠，空鎖芳塵。隨風(fēng)搖曳。云不須蘭棹朱輪。只有梧桐枝上，留得三分。多情皓魄，恐明宵、還照舊釵痕。登樓望、柳外銷魂?！睌嗑洹读仪唷そ磻咽V》云：“瞑宿吳江，風(fēng)燈零亂，一晌相思。”《鵲橋仙·樓夜》云：“猛然聽得杜鵑嗁，又早是、一輪殘月。” ○夏完淳燭影搖紅 節(jié)愍詞，《燭影搖紅》云：“孤負天工，九重自有春如海。佳期一夢斷人腸，靜倚銀釭待。隔浦紅蘭堪采。上扁舟，傷心欸乃。梨花帶雨，柳絮迎風(fēng)。一番愁債?；厥桩?dāng)年，綺樓畫閣生光彩。朝彈瑤瑟夜銀箏。歌舞人瀟灑。一自市朝更改。暗銷魂、繁華難再。金釵十二，珠履三千，凄涼千載?！甭暟б运迹c《蓮社詞》“雙闕中天”闋，托旨略同。 ○于儒穎句 明于儒穎句：“相守何妨日日愁。”情至語不嫌說盡。若個愁人，幾生修得。 ○鄒樞談宮律 明鄒貫衡（樞）《十美詞紀(jì)》，《梁昭小傳》云：“昭動口簫管，稍低于肉。聽之若只知有肉，不知有簫管也者。而簫管精蘊，暗行于肉之中。偷聲換字，令聽者魂消意盡?！贝藬?shù)語精絕。簫管精蘊，暗行肉中，偷聲換字，即在其中。聲律之微，可由此悟入。如或問宮調(diào)之說，舉此答之足矣。蓋至此，宮律斷無不合，非合宮律，亦斷不足語此。能知其神明變化之故，則思過半矣。今日而談宮調(diào)，已與絕學(xué)無殊。古之知音，如白石、紫霞諸賢，何惜舉例陳義，明白朗鬯，以詔示后人，有非言語所能形容。即言之未易詳盡，其委折難期聞?wù)咧I(lǐng)會，因而姑置勿論耳。后之知音，不能起前賢為之印證，尤不敢自信自言之。彼鄒貫衡亦未必精研宮律，其談言微中，則夙昔評歌顧曲，閱歷之所得深矣。 ○湯貽汾詞 國朝湯貞愍，名貽汾，字雨生，武進人。世襲云騎尉，官杭州參將。咸豐初，發(fā)陷逆金陵，殉難，年逾七十矣。工詩、詞、書、畫，有《琴隱園集》。明湯胤績，字公讓，鳳陽人。初授錦衣百戶，亦世職。官延綏參將，殉難。工詩、詞，有《東谷遺稿》。兩公于四百年間，后先輝映，若合符節(jié)，誠佳話也。公讓《浣溪沙》云：“燕壘雛空日正長。一川殘雨映斜陽。鸕鶿曬翅滿魚梁。榴葉擁花當(dāng)北戶，竹根抽筍出東墻。小庭孤坐懶衣裳。”頗清潤入格?！皳怼弊志殻軐懗隽窕ㄖ?。 ○明季二陸詞 得舊鈔本《明季二陸詞》，其人其詞皆可傳，欲授梓未能也。節(jié)具傳略，并詞數(shù)闋如左。陸鈺，字真如，海寧人。萬歷戊午舉人，改名藎誼，字仲夫，晚號退庵。九上春官不第，鍵戶箸書，足不入城市。甲申遭變，隱居貢師泰之小桃源。曰：吾乃不及祝開美乎。未幾，絕食十二日卒。有集十卷。其《射山詩余》，《曲游春·和查伊璜客珠江元韻》云：“問牡丹開未。正乳燕身輕，雛鶯聲細。共聽《霓裳》，看為雨為云，胡天胡帝。與君行樂處，經(jīng)回首、依稀都記。攜來絲竹東山，幾度尊前杖底。鼙鼓東南動地。見下瀨樓船，旌旗無際。未免關(guān)情，對楚嶺春風(fēng)，吳江秋水。暗灑英雄淚。更莫問、年來心事。又是午夢驚殘，歌聲乍起?！鼻罢{(diào)《再疊韻》云：“淥酒曾筍未？羨肉［月色］絲清，宮浮商細。塞耳休聽，任佗雄南越，秦稱西帝。青史興衰處，盡簡閱、紛綸難記。不如倚杖臨風(fēng)，一任醉□花底。芳草斜陽藉地?？催h樹天邊，歸舟云際。曲里新聲，怨羌笛關(guān)山，隴西流水。又濕青衫淚。那更惜、闌珊春事。卻看楊柳梢頭，一輪月起?！鼻罢{(diào)，《三疊韻》云：“曉日還升未？正虬箭猶傳，獸煙初細。鳴鳥閑關(guān)，痛精衛(wèi)炎姬，子規(guī)川帝。千載人何處。笑符讖、何勞懸記。欣然更拓云藍，自寫新詞窗底。窗外光陰徧地。纔畫角飄殘，一聲天際。豎子成名，念英雄難問，夕陽流水。獨下新亭淚。盡寂寞、閑居無事。誰論江左夷吾，關(guān)西伯起?！薄独颂陨场吩疲骸八蓮綊煨睍?。閑叩禪扉。故人蹤跡久離違。握手夕陽西下路，未忍言歸。此地是耶非。千載依依。采香徑外越來溪。碧繶緗絢今尚在，歌舞全稀。”前調(diào)云：“高閣俯行云。我一相聞。主人幾榻迥無塵。世外興亡彈指劫，一著輸君?；厥滋?。斷靄紛紛。扁舟應(yīng)笑館娃人。比擬子陽西蜀事，話到殘曛?！保ㄔⅲ骸白雨?，雙白語也。蓋有所指?！卑浮半p白”意未詳。） ○陸宏定詞 陸宏定，字紫度，號綸山，別字蓬叟，鈺次子。九歲能文工詩。與兄辛齋齊名。(按: 辛齋名嘉淑，字冰修，真如長子.其遺稿未見.有《念奴驕》、《望湘人》各一闋，見《詞匯三編》?！稘h宮春》見《明詞綜》。)有“冰輪二陸”之目。宏定一生高潔，有《一草堂》、《爰始樓》、《寧遠堂》諸集。其《憑西閣長短句》，首署“東濱陸宏定著，孫式熊鈔存。”（案：當(dāng)無刻本。）《滿路花·花朝輯蒲菊繁蔓圖悼亡姬》云：“刀尺好誰貽？又是中和節(jié)。眾芳何處也，催鶗鴂。春遲候冷，別院梅花發(fā)。撫景堪愁絕。自入春來，風(fēng)風(fēng)雨雨纔歇。小庭枯蔓，逗的春消息。新條還護取，穿蘿薜。當(dāng)年記道，纖手親移植。共倚藤陰月。斷人腸，是花期、轉(zhuǎn)眼狼籍?！薄锻嫒恕吩疲骸坝洑w程過半，家住天南，吳煙越岫飄渺。轉(zhuǎn)眼秋冬，幾回新月，偏向離人燎皎。急管宵殘，疏鐘夢斷，客衣寒悄。憶臨歧、淚染湘羅，怕助風(fēng)霜易老。是爾翠黛慵描，正懨懨顦顇，向予低道。念此去、誰憐冷暖，關(guān)山路杳。纔摧手、教款語丁寧，眼底征云繚繞。悔不翦、春雨蘼蕪，牽惹愁懷多少?！薄队菝廊恕吩疲骸盎ㄔ帀]茫鋤去。會底天工意。卻移雙槳傍漁磯。剛被一輪新月、照前溪。來霜往露須臾換。都是牽愁案。漸添華發(fā)入中年?；诎迅呱搅魉?、者回彈?！焙甓ㄈ⒅苁?，名鎣，字西■（不歸按：此字上“金”，下二“王”，乃古文“珍”字），郡文學(xué)明輔女。事舅姑至孝，撫側(cè)室子女以慈。好作詩及小詞。《別母渡錢塘》云：“未成死別魂先斷，欲計生還路恐難。”《詠杏花》云：“萱草北堂迥晝錦，荊花叢地妒嬌姿?！薄端屯馊胙唷罚稖p字木蘭花》云：“莫便忘家莫憶家?！毕犚沿?。 ○馮西閣詞 《馮西閣詞》，篇幅增于射山，而風(fēng)格差遜。射山閑涉?zhèn)绕G，洎乎晚節(jié)，敻然河岳日星，烏又以詞定人耶？其《小桃紅》歇拍云：“終躊躇，生怕有人猜，且尋常相看?！币驊泧跞嗽~有云：“丁寧切莫露輕狂。真?zhèn)€相憐儂自解，妒眼須防。”此不可與陸詞并論。詞忌做，尤忌做得太過。巧不如拙，尖不如禿，陸無巧與尖之失。 ○射山詞 《射山詞》，《虞美人》云：“可憐舊事莫輕忘。且令三年、無夢到高唐?！庇嗌跸财滟|(zhì)拙?！兑货椤吩疲骸疤魺羟覛?fù)：孟驘羟?、舊誓重盟過?！薄蹲泶猴L(fēng)》云：“淚如鉛水傍誰收，記記記。卻正煩君，盈盈翠袖，拭英雄淚?！薄兑唤j(luò)索》云：“一尊銜淚向人傾，拌醉謝、尊前客。”皆佳句。 ○屈大均落葉詞 明屈翁山（大均）《落葉詞》，（《道援堂詞》。）余卅年前，即喜誦之。“悲落葉，葉落絕歸期。縱使歸時花滿樹，新枝不是舊時枝，且逐水流遲?！蹦┪遄趾袩o限凄惋，令人不忍尋味，卻又不容已于尋味。又，“清淚好，點點似珠勻。蛺蝶情多元鳳子，鴛鴦恩重是花神。恁得不相親?！薄凹t茉莉，穿作一花梳。金縷抽殘蝴蝶繭，釵頭立盡鳳凰雛?？蠎浌嗜随??！卑Ц蓄B艷，亦復(fù)可泣可歌。 ○鄭如英詞 鄭如英，字無美，小字妥娘。工詩、詞，與卞賽、寇湄相頡頏也?！短一ㄉ取穫髌妗睹呦恪贰ⅰ哆x優(yōu)》等出，以阿丑之詼諧，作無鹽之刻畫。肆筆打諢，若瓦巷陋姝，一丁不識者然，殆未深考。虞山《金陵雜題》：“舊曲新詩壓教坊?？|衣垂白感湖湘。閑開閏集教孫女，身是前朝鄭妥娘?！薄栋鍢螂s記》謂：“頓老琵琶，妥娘詞曲，祇應(yīng)天上，難得人閑。”漁洋《秋柳詩》，唐葆年云：“為妥娘作?！憋L(fēng)調(diào)可想。妥娘詩載《列朝詩選閏集》。所著《紅豆詞》，《眾香集》錄五闋?！堕L相思·寄期蓮生》云：“去悠悠。思悠悠。水遠山高無盡頭。相思何日休。見春愁。對春愁。日日春江認去舟。含情空倚樓?！薄稐盍Αび斡耠[園》云：“水漲池塘春草生。喜新晴。麥苗風(fēng)急紙鳶輕。過清明。柳絲簾外飄搖起，亂芳英。戲拈紅豆打黃鶯。費幽情?！薄杜R江仙·芙蓉亭懷鄭奇逢》云：“夜半忽驚風(fēng)雨驟，曉來寒透衾裯。蕭條景色懶登樓。衡陽歸雁杳，幽恨上眉頭。臺空院廢人依舊。月沉云淡花羞。芙蓉寂寞小亭秋。黃花傷晚落，相對倍添愁。”《小傳》云：“無美南曲妙姬，豐姿清麗，神采秀發(fā)，而氣度瀟灑，無脂粉態(tài)。獨處靜室，未嘗衒容諧俗。其《詠梅詩》曰：‘虛名每被詩家賣，素艷常遭俗眼嗤。開向人閑非得計，倩誰移上白龍池?！帽扰d之旨?！? ○王漁洋紅橋詞 漁洋冶春紅橋，風(fēng)流文采，照映湖山。《倚聲初集》（漁洋、程邨同輯）錄《紅橋懷古》，《浣溪沙》十闋，末注云：“紅橋詞即席賡唱，興到成篇，各采其一，以志一時勝事。當(dāng)使紅橋與蘭亭并傳耳?！碑?dāng)時同游十人，漁洋游記未詳。《倚聲集》傳本絕少，亟錄以備甄揚故者述焉?！氨惫嘞粠Я?。紅橋風(fēng)物眼中秋。綠揚城郭是揚州。西望雷塘何處是。香魂蘦落使人愁。澹煙芳草舊迷樓?！保O洋三闕存一。）“六月紅橋漲欲流。荷花荷葉幾時秋。誰翻水調(diào)唱涼州。更欲放船何處去，平山堂上古今愁。不如歌笑十三樓?！保ǘ趴！＃扒鍦\雷塘水不流。幾聲寒笛畫城秋。紅橋猶自倚揚州。五夜香昏殘月夢，六宮釵落曉風(fēng)愁。多情煙樹戀迷樓?！保ㄇ裣箅S。）“郭外紅橋半酒家。柳陰之下（《詞綜》作“柳陰陰下”。）有停車。笙歌隱隱小窗紗。曲水已無黃篾舫，夕陽何處玉鉤斜。綠荷開遍舊時花。”（袁于令。）“紫陌青樓女史家。門前偷下六萌車。驅(qū)環(huán)雙臂綰紅紗。十二闌干閑倚遍，黃鶯嗁上內(nèi)人斜。隔江愁聽《后庭花》?！保ㄊY階。原評：數(shù)首當(dāng)以此為絕唱。）“一曲紅橋三兩家。門前過盡卓金車。碧楊深處紡吳紗。疎雨撩風(fēng)偏細細，晴波受月故斜斜。無情有思隔溪花。”（朱克生。）“狹巷朱樓認妾家。卷簾初下碧油車。東風(fēng)翠袖曳輕紗。岸上鶯歌隨柳弱，水邊燕尾掠波斜。春江流落可憐花?！保◤堭B(yǎng)重。）“綠樹陰濃露酒家。小廊回合引停車。銀箏嬌倚杏兒紗。《水調(diào)歌頭》聲未了，曲闌干外月光斜。聲聲渡口賣荷花?！保▌⒘横浴＃半[隱簫聲送畫橈。迷樓無影見平橋。不須指點已魂銷。港口荷花紅冉冉，岸邊野草碧迢迢。游人依舊弄新潮?！保愒屎狻＃傍P舸龍船泛畫橈。江都天子過紅橋。而今追憶也魂銷。繡瓦無聲春脈脈，羅裙有夢夜迢迢。漫天絲雨咽歸潮?！保惥S崧。）安邱曹升六（貞吉）《珂雪詞》，亦有追和之作：“幾曲清溪泛畫橈。綠楊深處見紅橋。酒簾歌扇暗香銷。白雨跳波紅冉冉，青山擁髻水迢迢。三生如夢廣陵潮?！鄙耥嵔^佳，與諸名輩抗手。 ○飲水詩 納蘭容若為國初第一詞手。其《飲水詩》《填詞古體》云：“詩亡詞乃盛，比興此焉記。往往歡娛工，不如憂患作。冬郎一生極顦顇。判與三閭共醒醉。美人香草可憐春，鳳蠟紅巾無限淚。芒鞋心事杜陵知。祇今惟賞杜陵詩。古人且失風(fēng)人旨，何怪俗眼輕填詞。詞源遠過詩律近。擬古樂府特加潤。不見句讀參差《三百篇》，已自換頭兼轉(zhuǎn)韻?！比萑舫衅缴倌?，烏衣公子，天分絕高，適承元明詞敝甚，欲推尊斯道，一洗雕蟲篆刻之譏。獨惜享年不永，力量未充，未能勝起衰之任。其所為詞，純?nèi)涡造`，纖塵不染，甘受和，白受采，進于沉著渾至何難矣。嘅自容若而后，數(shù)十年間，詞格愈趨愈下。東南操觚之士，往往高語清空，而所得者薄。力求新艷，而其病也尖。微特距兩宋若天壤，甚且為元明之罪人。箏琶競其繁響，蘭荃為之不芳，豈容若所及料者哉。 ○容若詞與顧梁汾齊名 容若與顧梁汾交誼甚深，詞亦齊名，而梁汾稍不逮容若，論者曰：失之［月色］。 ○飲水詞 《飲水詞》有云：“吹花嚼蕊弄冰弦。”又云：“烏絲闌紙嬌紅篆。”容若短調(diào)，輕清婉麗，誠如其自道所云。其慢詞如《風(fēng)流子·秋郊即事》云：“平原草枯矣。重陽后，黃葉樹騷騷。記玉勒青絲，落花時節(jié)，曾逢拾翠，忽聽吹簫。今來是，燒痕殘碧盡，霜影亂紅凋。秋水映空，寒煙如織，皁雕飛處，天慘云高。人生須行樂，君知否，容易兩鬢蕭蕭。自與東君作別，刬地?zé)o聊。算功名何許，此身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陽影里，倚馬揮毫?！币饩畴m不甚深，風(fēng)骨漸能騫舉，視短調(diào)為有進，更進，庶幾沉著矣。歇拍“便向夕陽”云云，嫌平易無遠致。 ○飲水名本五燈會元 “如魚飲水，冷暖自知?！钡烂鞫U師答盧行者語，見《五燈會元》。納蘭容若詩詞命名本此。 ○梁汾營救漢槎事 梁汾營捄漢槎事，詞家紀(jì)載綦詳。惟《梁溪詩鈔》小傳注：“北騫既入關(guān)，過納蘭成德所，見齋壁大書‘顧梁汾為吳漢槎屈膝處’，不禁大慟?！痹圃疲苏f它書未載。昔人交誼之重如此。又《宜興志·僑寓傳》：“梁汾嘗訪陳其年于邑中，泊舟蛟橋下。吟詞至得意處，狂喜，失足墮河。一時傳為佳話?！闭f亦僅見，亟附著之。 ○梁汾軼事 《香海棠館詞話》及《薇省詞鈔》梁汾小傳后，載顧、成交誼綦詳。閱武進湯曾輅先生（大奎、貞愍之祖。）《炙硯瑣談》一段甚新，為它書所未載，亟錄如左?！凹{蘭成德侍中與顧梁汾交最密。嘗填《賀新涼》詞為梁汾題照，有云：‘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緣、恐結(jié)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悍诖鹪~亦有‘托結(jié)來生休悔’之語。侍中歾后，梁汾旋亦歸里。一夕，夢侍中至，曰：‘文章知已，念不去懷。泡影石光，愿尋息壤?！且?，其嗣君舉一子。梁汾就視之，面目一如侍中，知為后身無疑也，心竊喜甚。彌月后，復(fù)夢侍中別去。醒起，急詢之，已卒矣。先是侍中有小像留梁汾處，梁汾因隱寓其事，題詩空方。一時名流，多有和作。像今存惠山草庵貫華閣。云自在龕藏《天香滿院圖》，容若三十二歲像也。朱邸崝嶸，紅闌錄曲，老桂十?dāng)?shù)株，柯葉作深黱色，花如黃雪。容若青袌絡(luò)緹，佇立如有所憶，貌清癯特甚。禹鴻臚之鼎筆。” ○金風(fēng)停長詞 或問國初詞人，當(dāng)以誰氏為冠。再三審度，舉金風(fēng)亭長對。問佳構(gòu)奚若。舉搗練子云：“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聽秋雨，小枕輕衾各自寒?！? ○竹垞詠繡鞋 竹垞《靜志居琴趣》，《詠繡鞵》云：“假饒無意與人看，又何用明金壓繡?！闭Z意深刻，令人無從置辯。羅泌《詠釣臺詩》：“一著羊裘便有心?！蓖ㄓ谒箰d矣。 ○竹垞題玉映樓詞 《江湖載酒集》，有《點絳唇·題虞夫人玉映樓詞集》，后附原詞。虞名兆淑，字蓉城，海鹽人。按《鶴征錄》：“李秋錦元名虞兆潢，海鹽籍?！被蛉爻抢サ苄幸?。 ○朝鮮越南詞 孫愷似布衣，奉使朝鮮，所進書有《樸闇填詞》二卷，名《擷秀集》，封達御前，見蔣京少《瑤華集述》。海邦殊俗，亦擅音闋，足征本朝文教之盛。庚寅，余客滬上，借得越南阮綿審《皷枻詞》一卷。短調(diào)清麗可誦，長調(diào)亦有氣格?！稓w自謠》云：“溪畔路，去歲停橈溪上渡。攀花共繞溪前樹。重來風(fēng)景全非故。傷心處。綠波春草黃昏雨?！薄锻稀肥?，錄二云：“堪憶處，曉日聽嗁鶯。百裥細裙偎草坐，半裝高屧?；ㄐ?。風(fēng)景近清明。”“堪憶處，蘭槳泛湖船。荷葉羅裙秋一色，月華粉靨夜雙圓。清唱想夫憐?！薄肚邎@春·過故宮主廢宅》云：“好個名園，轉(zhuǎn)眼荒涼，不似前年。憶雕甍繡闥，芙蓉江上，金尊檀板，悲翠簾前。歌扇連云，舞衣如雪，歷亂春花飛半天。曾無幾，卻平蕪牧笛，頹岸漁船。悠悠往事堪憐。況日暮經(jīng)過倍黯然。但夕陽欲落，照殘芳樹，昏鴉已滿，嗁斷寒煙。暫駐筇枝，淺斟杯酒，暗祝輕澆廢址邊。微風(fēng)里，恍玉簫仿佛，月下遙傳?！薄队衤┻t·阻雨夜泊》云：“長江波浪急。蘭舟叵耐，雨昏煙濕。突兀愁城，總為百憂皆集。歷亂燈光不定，紙窗隟、東風(fēng)潛入。寒氣襲。鐘殘酒渴，詩懷荒澀。料想碧玉樓中，也背著闌干，有人悄立。彤管鸞椾，一任侍兒收拾。誰忍相思相望，解甚處、山川都邑。休話及。此宵鵑嗁花泣。”綿審，字仲淵，公爵。 ○吳鎮(zhèn)松厓詞 甘肅人詞流傳絕少。狄道吳信辰先生（鎮(zhèn)）《松厓詩錄》，附詞一卷。先生由舉人官至湖南沅州知府，主講蘭山書院。蚤歲詩學(xué)為?？丈饺胧业茏?。其集多名人序跋，如袁簡齋、王西莊諸先生，并推許甚至。楊蓉裳跋其詞云：“葉脫而孤花明，云凈而峭峰出?！庇嘣u之曰：“鏗麗沉至，是能融五代入南宋者?！薄饵c絳唇·天臺》云：“水泛胡麻，人間伉儷仙家愛。春風(fēng)半載。歸去迷年代。咫尺天臺，回首云霞礙。郎如再。向時嬌態(tài)。惟有桃花在?！薄队窈こ啾趹压拧吩疲骸岸笸笱嘴`，末季中原，大局盡入當(dāng)涂。猶恃專場爪距，窘迫南烏。不知權(quán)、空勞知備，既生亮、可弗生瑜?？焖鬼?。漲天煙火，百萬焦枯。胡盧。昔年此地，虹銷霸氣，電掃雄圖。折戟沈沙，忽然攜酒到髯蘇。話三分、江山笑汝，成兩賦，風(fēng)月歸吾。問樵漁，鱸肥鶴瘦，畢竟誰輸?！保ê蠖巫肿謩艂ァ＃兑怆y忘·別人》云：“纔上離筵。悵嘶風(fēng)五馬，躑躅江干。孤帆天共遠，雙袖淚頻彈。別時易，見時難。盡一霎盤桓。更何時，重園燕玉，再護湘蘭。夕陽無限關(guān)山。有凄涼飛雁。水咽云寒。梅花雖吐雪，楓葉尚流丹。心上事，不能寬。是舊怨新歡。且暫教，洞庭明月，兩處同看?！保〒Q頭稼軒勝處。）《憶少年·題桐陰倚石圖》云：“飄飄梧葉，團團紈扇，冷冷羅袖。朱顏易凋歇，嘆涼風(fēng)依舊。石上綠羅盤左右。乍相偎，遠山即皺。儂心鎮(zhèn)常熱，任蒼苔冰透?！保ㄌK辛卻無此娟雋。） ○蜀語入詞 蜀語可入詞者，四月寒名“桐花凍”，七夕漬綠豆令芽生，名“巧芽”。（桐娟，浙產(chǎn)，生長蜀中，為余言之，不忍忘也。曩歲庚寅，余客羊城，假方氏碧琳瑯館藏書移寫。時距桐娟殂化，僅匝月耳。有《鷓鴣天》句云：“殯宮風(fēng)雨如年夜，薄幸蕭郎尚校書。”半老老人最為擊節(jié)，謂情至語無逾此者，偶憶記之。） ○韓氏磨崖題記 宋大寧夫人韓氏，《游靈巖觀音道場題記磨崖》云：“大寧夫人韓氏朝拜東岳回，游靈巖觀音道場。四絕之所，崇峰引翠，宛若屏圍。而北主峰［山突］然五里之聳，而肩有殿，號曰證明。謂其如來化跡，祈應(yīng)如響。于是發(fā)精確志，不懼巇崄，乘興而步其上。仰瞻紺像，欣敬不已。及觀巖麓，木怪石奇，景與世別。眺寓移時，頓忘塵慮。若□圣力所加。從心之年，焉能至此。于內(nèi)自省，尤為之幸。仍知名山勝槩，傳不誣矣。時政和改元季春念五日，孫男左侍禁曹洙、三班奉職深、右班殿直涇侍行。使女憙奴孫、倩奴喬、□奴□、□奴張、吉奴祝、美奴楊、蘂奴朱、采奴薛、珍奴張、望奴董從行。洙奉命題紀(jì)嵓石?！笔古胧?，于此僅見。惜十泐其二，而倩、蕊二名絕韻。余得拓本，珍弆久之，檢付裝池，為賦《浣溪沙》云：“捧硯亭亭列十眉。云涯暫駐絳紗帷。苕華名姓好誰題。香艷別開金石例，纖秾如見燕環(huán)姿。僧彌團扇可無詩?！? ○詞貴有寄 詞貴有寄托。所貴者流露于不自知，觸發(fā)于弗克自己。身世之感，通于性靈即性靈，即寄托，非二物相比附也。橫互一寄托于搦管之先，此物此志，千首一律，則是門面語耳，略無變化之陳言耳。于無變化中求變化，而其所謂寄托，乃益非真。昔賢論靈均書辭，或流于跌宕怪神，怨懟激發(fā)，而不可以為訓(xùn)。為非求變化者之變化矣。夫詞如唐之《金荃》，宋之《珠玉》，何嘗有寄托，何嘗不卓絕千古，何庸為是非真之寄托耶。 ○佳詞宜多讀 誦佛經(jīng)不必求甚解，多誦可也。讀前人佳詞亦然。昔人言：“客都門者日詣廠肆，循覽插架，寓目簽題，勿庸幡［夗巾］，輒有無形之進益。”通于斯旨矣。少日讀名家詞，往往背誦如流。詢以作者誰氏，輒復(fù)誤記。蓋心目專注，弗遑旁及。漚尹謂余得力即在是。其知人之言夫。（求甚解即亦可云旁及，此旨至微，蓋其所專注，在于甚解之外矣。） ○詞調(diào)愈填愈佳 詞無不諧適之調(diào)，作詞者未能熟精斯調(diào)耳。昔人自度一腔，必有會心之處。或?qū)＜夷苤?，而俗耳不能悅之。不拘何調(diào)，但能填至二三次，愈填愈佳，則我之心與昔人會。簡淡生澀之中，至佳之音節(jié)出焉。難以言語形容者也。唯所作未佳，則領(lǐng)會不到。此詣力，不可強也。 ○詞要有真氣貫注 澀之中有味、有韻、有境界，雖至澀之調(diào)，有真氣貫注其間。其至者，可使疏宕，次亦不失凝重，難與貌澀者道耳。 ○融重大與拙之中 問哀感頑艷，“頑”字云何詮。釋曰：“拙不可及，融重與大于拙之中，郁勃久之，有不得已者出乎其中，而不自知，乃至不可解，其殆庶幾乎。猶有一言蔽之，若赤子之笑嗁然，看似至易，而實至難者也?！? ○詞宜有性靈語 信是慧業(yè)詞人，其少作未能入格，卻有不可思議，不可方物之性靈語，流露于不自知。斯語也，即使其人中年深造，晚歲成就以后，刻意為之，不復(fù)克辦。蓋純乎天事也。茍無斯語，以謂若而人者之作，蒙竊未敢信也。 ○詠物先勿涉呆 問：詠物如何始佳？答：“未易言佳，先勿涉呆。一呆典故，二呆寄托，三呆刻畫，呆襯托。去斯三者，能成詞不易，矧復(fù)能佳，是真佳矣。題中之精蘊佳，題外之遠致尤佳。自性靈中出佳，從追琢中來亦佳?！? ○詠物語須沉著 以性靈語詠物，以沉著之筆達出，斯為無上上乘。 ○題詠當(dāng)有分寸 凡題詠之作，遣詞當(dāng)有分寸。譬如題某女士所畫牡丹，某女士系守貞不字者，詞中說牡丹之句，必須按切女士身分，不可稍涉輕佻。后段說到女士，亦宜映合牡丹，即畫即人，融成一片。如此作來，不但并不見難，而且必有佳句。從侔色揣稱中出，它題并挪用不得。 ○煉字之法 《唐秣陵崔夫人墓志》，相傳即《會真記》之鶯鶯。拓本甚舊?；蜃黝}詞，就余商定。有“箋碧凝塵”句。“凝”字未愜，屢易字仍未安，最后得“棲”字，不禁拍案叫絕。此煉字之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