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義門

　　世人論淵明自永初以后，不稱年號，只稱甲子，與思悅所論不同。觀淵明《讀史九章》，其間皆有深意。其尤章章者，如《夷齊》《箕子》《魯二儒》三篇，《夷齊》云：“天下(人)革命，絕景窮居。正風(fēng)凌俗，爰感懦夫。”《箕子》云：“去鄉(xiāng)之感，猶有遲遲。矧伊代謝，觸物皆非?！薄遏敹濉吩疲骸耙状S時，迷變則愚。介介若人，特為正夫。”由是觀之，則淵明委身蓬巷，甘黔婁之貧而不自悔者，豈非以恥事二姓而然也？《葛常之》[《韻語陽秋》卷五]

　　子美詩[《游山寺》云]：“雖有古殿存，世尊亦蒙(塵)埃。山僧衣藍(lán)縷，告訴棟梁摧?！北炯此x[事]，自然及于乘輿蒙塵，股肱非材之意。[豈非]忠義所激，一飯不忘君耶！《黃常明》[《溪詩話》卷三]

　　明宗召蜀中舊臣賦《蜀主降巨唐詩》，王偕等皆譏荒淫。獨(dú)中丞牛希濟(jì)曰：“唐主再懸新日月，蜀王難保舊山川?！泵髯谠唬骸跋?jì)不忘(謗)君親，忠孝也。”賜[彩]百段。余謂希濟(jì)但能兩解之辭而已。江革云：“不能殺身報主，得死為幸，誓不為人執(zhí)筆。”此可以厲臣子之節(jié)。《溪》[卷二]

　　詩人比雨如絲如膏之類甚多，至杜牧乃以羽林槍為比，恐未盡其形似?！赌钗粲巍吩疲骸霸崎T寺外逢猛雨，林黑山高雨腳長。曾奉郊宮為近侍，分明??羽林槍?！薄洞笥晷小吩疲骸八拿婷?崩)騰玉京仗，萬里橫亙羽林槍?！必M去國凄斷之情，不能忘雞翹豹尾中耶？《丹陽集》[《韻語陽秋》卷三]

　　柳遷南荒，有云：“愁向公廷問重譯，欲投章甫作文身?！碧自疲骸拔宜弃p鴣鳥，南遷懶北飛?！苯择垅逶贽o，非吠畝惓惓之義。杜詩云：“馮唐雖晚達(dá)，終覬在皇都?！薄俺顏碛薪?，焉得北之朝！”其賦張曲江云：“歸老守故林，戀闕悄延頸?！蹦诵耐跏铱芍??！饵S常明》[《溪詩話》卷三]

　　世俗夸太白賜床、調(diào)羹為榮，力士脫靴為勇。愚觀唐宗渠渠于白，豈真樂道下賢者哉？其意急得艷詞媟語以悅婦人耳。白之論撰，亦不過玉樓金殿鴛鴦翡翠等語，社稷蒼生何賴？就使滑稽傲世，然東方生不忘納諫，況黃屋既為之屈乎？說者以謀謨潛密，歷考全集，愛國憂民之心如子美語，一何鮮也！力士閨闥腐庸，惟恐不當(dāng)人主意，挾主勢驅(qū)之，何所不可，脫靴乃其職也。自退之為“蚍蜉撼大樹”之喻，遂使后學(xué)吞聲。余竊謂如論其文章豪逸，真一代偉人；如論其心術(shù)事業(yè)可施廊廟，李、杜齊名真忝竊也?！断穂卷二]

　　汲長孺、段太尉皆義勇奮不顧身之人，至于仁愛撫養(yǎng)[則]矜憐惻怛無所不至，所謂剛者必仁，仁者必勇也。嘗觀樂天云：“況多剛狷性，難與世同塵?！毕Ｎ脑疲骸拔嵘M不幸，所稟多剛腸。”皆心中語也。白則有“敢辭為俗吏，且欲活疲民?！庇衷疲骸靶闹杏心钷r(nóng)?？?，耳里如聞饑凍聲。”范[又]有“寸懷如春風(fēng)，思與天下共(芳)?！薄陡肮锰K》云：“豈辭云水三千里，由濟(jì)瘡痍十萬民。”與汲、段正相似?！饵S常明》[《溪詩話》卷一○]

　　靈徹有“相逢盡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見一人”，世傳為口實(shí)，凡語[有]及抽簪，即以此譏之。余謂矯飾罔人，固不足論，若出于至誠，時對知己一吐心胸，何害？觀昌黎送盤谷云：“行抽手板付丞相，不待彈劾歸農(nóng)桑?！辟浐钕玻骸氨惝?dāng)提攜妻與子，南入箕□(潁)無還時。”“如今便當(dāng)去，咄咄無自癡。”“如今更誰恨，可便耕灞浐?！贝祟惙矓?shù)十，豈茍以飾口哉？其剛勁之操不少屈，所守素定故也?！断穂卷二]

　　永叔嘗[試]謁執(zhí)政，坐中賦《雪詩》云：“主人與國共憂戚，豈惟喜悅將豐登。須憐鐵甲冷徹骨，四十余萬屯邊兵。”當(dāng)時乃謂：“唐韓退之亦能道言語，其預(yù)裴晉公宴會，但云‘園林窮勝事，鐘鼓樂清時’，不曾如此作鬧。”殊不知老杜一言一詠，未嘗不在于憂國恤人，物我之際，則淡然無著?！断娜諊@》曰：“浩蕩想幽薊，王師安在哉！”《夏夜嘆》曰：“念我荷戈士，窮年守邊疆?！贝巳嗜司又眯?，終食不可忘也。邊兵之語，豈為過哉!如退之“始知神官未賢圣，護(hù)短憑愚要我敬”，“雪徑抵樵叟，風(fēng)廊折談僧”，真作鬧詩也?！断穂卷九]

　　余觀《楚國先賢傳》言汝南應(yīng)璩作《百一詩》，譏切時事，編(遍)以示任(在)事者，皆怪愕以為應(yīng)焚棄之。及觀《文選》所載璩《百一》篇，略不及時事，何耶？又觀郭茂倩《雜體詩》載《百一詩》五篇，皆璩所作。首篇言馬子侯解音律，而以《陌上桑》為《鳳將雛》。二篇傷翳桑二老無以葬妻子，而己無宣孟之德可以赒其急。三篇言老人自知桑榆之景，斗酒自勞，不肯為子孫積財。末篇即《文選》所載是也。第四篇似有風(fēng)諫，所謂“茍欲娛耳目，快心樂腹服(腸)，我躬不悅歡，安能慮死亡”。此豈非所謂應(yīng)焚棄之詩乎？方是時，曹爽事多違法，而璩為爽長史，切諫其失，如此，所謂百一者，庶幾百分有一補(bǔ)于爽也。而爽卒不悟，以及于禍?；蛑^以百言為一篇者，以字?jǐn)?shù)而言也?；蛑^百者數(shù)之終，一者數(shù)之始，士有百行，終始如一者，以士行而言也。然皆穿鑿之說，何足論哉！后何遜亦有《擬百一體》，所謂“靈輒困桑下，於陵拾李螬”，其詩一百十字，恐出于或者之說。然璩詩每篇字?jǐn)?shù)各不同，第不過四十(一百)字爾。《丹陽集》[《韻語陽秋》卷四]

　　杜：“扁舟空老去，無補(bǔ)圣明朝?！庇衷疲骸皥笾餍?身)已老?！币责?、契輩人而使老棄閑曠，非惟不形怨望，且惓惓如此！彼遭時遇主，言聽計從，復(fù)幸年鬢未暮，而不能攄誠戮力以圖報效，良不愧此歟！《溪》[卷四]

　　“明朝有封事，數(shù)問夜如何？”此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之意?！氨苋朔僦G草，騎馬欲雞棲?！彼^“嘉謀嘉猷入告爾后于[內(nèi)，乃順之于]外，曰，斯謀斯猷，惟我后之德”也?！饵S常明》[《溪詩話》卷一]

　　“一朝自罪已，萬里車書通?！贝伺c《無逸》《旅獒》，孟子格君心之非、汲長孺諫上多欲、魏鄭公《十慚》、陸宣公之《奉天詔書》，無二道也。同上[同上]

　　昌黎[《贈張道士》]云：“詣闕三上書，臣非黃冠師。臣有膽與氣，不忍死茅茨?！表f應(yīng)物《送李山人》云：“圣朝多遺逸，披膽謁至尊。豈是貪(貿(mào))寵榮，誓將救元元?！笔ビ帷顿泿燈敗吩疲骸俺钾M為身謀，而邀陛下眷。”皆急于得君，非為利祿計也。同上[同上]

　　杜[《送嚴(yán)武》]詩：“公若登臺輔，臨危莫愛身?！薄都呐岬乐萏K侍御》云：“致君堯舜付君(公)等，早據(jù)要路思捐軀?！贝斯厮罘e而未及施設(shè)者，故樂以語(告)人耳。夫全軀碌碌之臣(人)果何能為！汲長孺云：“天子置公卿，寧令從諛承意？縱愛身，奈辱朝廷何？”任遐曰：“褚彥回保妻子愛性命，遐能制之?！庇^此以驗(yàn)二詩，信[而]有證矣。自比稷契，豈為過哉！岑侍御《行軍詩》：“平生抱忠義，不敢私微軀?！狈段恼疲骸耙蝗胫G諍司，鴻毛忽其身?！薄断穂卷一]

　　世人喜子美造次不忘君，嘗觀其祖審言《除夜》云：“還將萬億壽，更謁九重城?！眲t教忠之家風(fēng)舊矣。[同上卷八]

　　張堯佐以進(jìn)士擢第，累官至屯田員外郎，知開州。會其侄女有寵于仁宗，冊為修媛，堯佐遂驟遷擢，一日中除宣徽、節(jié)度、景靈、群牧四使。是時御史唐介上疏引天寶楊國忠為戒，不報。又與諫官包拯、吳奎等七人論列殿上，既而御史中丞留百官班，欲以廷諍，卒奪堯佐宣徽、景靈兩使，特加介一(五)品服，以旌敢言。未幾，堯佐復(fù)除宣徽使知河陽，唐謂同列曰：“是欲與宣徽，而假河陽為名耳，我曹豈可中已耶？”同列依違不前，唐獨(dú)爭之，不能奪。仁宗諭曰：“差除自是中書?！苯樗鞓O言宰相文彥博以燈籠錦媚貴妃而致位宰相，今又以宣徽使結(jié)堯佐，請逐彥博而相富弼。又言諫官觀望挾奸，而言涉宮掖，語甚切直。仁宗怒，趣召兩府，以疏示之，介猶諍不已。樞密副使梁適叱介使下殿，介諍愈切。仁宗大怒，玉音甚厲。眾恐禍出不測。是時蔡襄修起居注，立殿陛，即進(jìn)曰：“介誠狂直，然納諫容言，人主之美德，必望全貸。”遂貶青(春)州別駕。翌日，御史中丞王舉正救解之，改為英州別駕。始，上怒未已，兩府竊議曰：“必重貶介，則彥博不安；彥博去，即吾屬遞遷矣?！奔榷缙淞稀．?dāng)是時，梅堯臣作《書竄》詩曰：“皇祐辛卯冬，十月十九日。御史唐子方，危言初造膝。曰朝有巨奸，臣介所憤疾。愿條一二事，臣職敢妄率。宰相文彥博，邪行世莫匹。曩時守成都，委曲媚貴昵。銀珰插左貂，窮臘使馳驛。邦媛將夸侈，中金赍十鎰。為我寄使君，奇文(紋)織纖密。遂傾西蜀巧，日夜擊(急)鞭撲。紅絲緯金縷，排科斗八七。比比雙蓮華，篝燈戴星(心)出。幾日成一端，持行如鬼疾。明年觀上元，被服穩(wěn)稱質(zhì)，璨然[驚]上目，遽爾有薄詰。既聞所從求(來)，佞對似未失。且云奉至尊，于妾豈能必。遂回天子顏，百事容丐乞。臣今得粗陳，狡猾彼非一。偷威與賣利，次第推甲乙。是惟陰猾雄，仁斷宜勇黜。必欲致太平，在列無如弼。弼亦昧平生，況臣不阿屈。臣言天下公，奚以身自恤。君旁有側(cè)目，喑啞橫詆叱。指言為罔上，廢汝還蓬蓽。是時白此心，尚不避斧锧。雖令御魑魅，甘且同飴蜜。既知弗可懼，復(fù)以強(qiáng)詞窒。帝聲亦大厲，論奏不容畢。介也容甚閑，猛士膽為栗。立貶海外春，速欲為異物。內(nèi)外官洶洶，陛下何未悉！即敢救者誰，襄執(zhí)左右筆。謂[此]倘不容，盛美有所咈。平明中執(zhí)法，懷疏又堅述：介言或似強(qiáng)(狂)，百豈無一實(shí)？恐傷四海和，幸勿苦倉卒。亟許遷英山，衢路猶嗟咄。翌日宣白麻，稱快口盈溢。阿附連諫官，去若壞絮虱。其間因獲利，竊笑等蛇鷸。英州五千里，瘦馬行駃駃。毒蛇噴曉霧，晝與嵐氣沒。妻孥不同途，風(fēng)浪過蛟窟。存亡未可知，雨館愁傷骨。饑仆時后先，隨緣(猿)拾橡栗?；浟侄啾翁?，黃柑雜丹桔。萬室通釀酤，撫遠(yuǎn)無禁律。醉去不須錢，醒來弄鳴瑟。山水仍奇怪，已可消憂郁。莫作楚大夫，懷沙自沉汨。西漢梅子真，出為吳市卒。市卒且不慚，況茲別乘秩?！笔?，堯臣作此詩，不敢示人。及歐陽修為編其集時有嫌避，又削去此詩，是以少人知者，故今全錄焉?！稏|軒筆錄》[《漁隱叢話》前集卷三一]

　　鄭谷與僧齊己、黃損等共定今體詩格云：凡詩用韻有數(shù)格：一曰葫蘆，一曰轆轤，一曰進(jìn)退。葫蘆韻者，先二后四；轆轤韻者，雙出雙入；進(jìn)退韻者，一進(jìn)一退：失此則繆矣。余按《倦游雜錄》載唐介為臺官，廷疏宰相之失，仁廟怒，謫英州別駕，朝中士大夫以詩送行者頗眾，獨(dú)李師中待制一篇為人傳誦。詩曰：“孤忠自許眾不與，獨(dú)立敢言人所難。去國一身輕似葉，高名千古重于山。并游英俊顏何厚，未死奸諛骨已寒。天為吾君扶社稷，肯教夫子不生還！”此正所謂進(jìn)退韻格也。按《韻略》：難字第二十五，山字第二十七，寒字又在二十五，而還[字]又在二十七。一進(jìn)一退，誠合體格，豈率爾而為之哉！近閱《冷齋夜話》載當(dāng)時唐、李對答話言，乃以此詩為落韻詩，蓋渠伊不見鄭谷所定詩格有進(jìn)退之說而妄為云云也?！毒|素雜記》[同上]

　　唐介始彈張堯佐，諫官皆上疏。及彈文彥博，則吳奎畏縮不前，當(dāng)時謂拽動陣腳。及唐爭論于上前，遂并及奎之背約。執(zhí)政又黜奎，而文潞公益不安，遂罷政事。時李師中詩送唐有“并游英俊顏何厚，未死奸諛骨已寒”之句，為奎發(fā)也?！稏|軒》[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