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氏門

　　予謫海外，上元，椰子林中漁火三四而已。中夜聞猿聲凄動(dòng)，作詞曰：“凝祥宴罷聞歌吹。畫轂走，香塵起。冠壓花枝馳萬騎。馬行燈鬧，鳳樓簾卷，陸海鰲山對(duì)?！　‘?dāng)年曾看天顏?zhàn)?。御杯舉，歡聲沸。時(shí)節(jié)雖同悲樂異。海風(fēng)吹夢，嶺猿啼月，一枕思?xì)w淚?！庇钟小稇丫熢姟吩?；“十分春瘦緣何事？一掬歸心未到家。”苕溪漁隱曰：忘情絕愛，此瞿曇氏之所訓(xùn)，惠洪身為衲子，詞句有“一枕思?xì)w淚”及“十分春瘦”之語，豈所當(dāng)然？又自載之詩話，矜炫其言，何無識(shí)之甚耶？《冷齋夜話》[《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六]

　　往年余宰分寧，覺范從高安來，館之云巖寺。寺僧三百，各持一幅紙求詩于覺范，覺范斯須立就。余見之不懌，曰：“詩當(dāng)少加思，豈若是容易乎？”覺范笑曰：“取笑(快)吾意而已?！毕鄤e十年，覽其遺編，追記平生，不覺隕淚。余欲刪去冗長，定取精深數(shù)十百首，仍為作序以示世人，老懶未暇也。僧中初無具詩眼者，已刻板[于]書肆，每以為恨。韓子蒼[同上]

　　[洪覺范詩云]：“已收一霎掛龍雨，勿(忽)起千巖攧鷂風(fēng)?！睊忑垖?duì)攧鷂皆方言，古今人未嘗道。又云：“麗句妙于天下白，高才俊似海東青。”又云：“文如水行川，氣如春在花?！苯云婢湟病！堆├她S日記》[同上]

　　余至瓊州，劉蒙叟方飲于張守之席，三鼓云(矣)，遣急足來覓長短句，欲問(問欲)敘何事，蒙叟視燭有蛾，撲之不去，曰：“為賦此?！奔弊惴醋?，持紙?jiān)唬骸凹睘橹?，不然獲譴也?！庇嗫谑诶魰唬骸懊?蜜)燭花光清夜闌。粉衣香翅繞團(tuán)團(tuán)。人猶認(rèn)假為真實(shí)，蛾豈將燈作火看?！　》絿@息，為遮欄。也知愛處實(shí)難拚。忽然性命隨煙焰，始覺從前被眼瞞?！泵邵抛硇κ卓现＜缺倍?，夜發(fā)海津，又贈(zèng)行，為之詞曰：“一段文章種性。更謫仙風(fēng)韻。畫戟叢中，清香凝宴寢。落日清寒落(勒)花信。愁似海洗光詞錦。后夜歸舟，云濤喧醉枕?！薄独潺S夜話》[同上]

　　東坡長短[句云]：“村南村北響繅車?！眳⒘仍娫疲骸案袅址路鹇剻C(jī)杼，知有人家在翠微?！鼻厣儆危骸拜云焉钐幰蔁o地，忽有人家笑語聲?！比姶笸‘?，皆奇句也?！陡啐S詩話》[同上]

　　吳僧道潛有標(biāo)置，常自姑蘇歸西湖，經(jīng)臨平道中作詩云：“風(fēng)蒲獵獵弄輕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臨平山下路，藕花無數(shù)滿汀洲。”東坡赴官錢塘，過而見之，大稱賞，已而相尋于西湖，一見如舊相識(shí)。及坡移守東徐，潛往訪之，館于逍遙堂，士大夫爭識(shí)之。東坡饌客罷，與[之]俱來，紅妝擁隨之。東坡遣一妓前乞詩，潛援筆而成曰：“寄語巫山窈窕娘，好將魂夢惱襄王。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fēng)上下狂?！币蛔篌@，自是名聞海內(nèi)。然性褊，憎凡子如仇。嘗作詩曰：“去歲春風(fēng)上國行，爛窺紅紫厭平生。而今眼底無姚魏，浪蕊浮花懶問名?！笔空撘源松僦５罎撟髟娮贩Y明，其語有逼真處。曰：“數(shù)聲柔櫓蒼茫外，何處江村人夜歸。”又曰：“隔林仿佛聞機(jī)杼，知有人家在翠微?！睍r(shí)從東坡在黃州，士大夫以書抵坡曰：“聞日與詩僧相從，豈非‘隔林仿佛聞機(jī)杼’者乎？真東山勝游也?！逼乱詴緷?，誦前句，笑曰：“此吾師七字師號(hào)。”《冷齋夜話》[同上]

　　華亭船子和尚有偈曰：“千尺絲綸直下垂，一波才動(dòng)萬波隨。夜靜水寒魚不食，滿船空載月明歸?！眳擦质?，想見其為人。山谷倚曲音歌成長短句曰：“一波才動(dòng)萬波隨，蓑笠一鉤絲。金鱗正在深處，千尺也須垂?！　⊥逃滞拢胚€疑。上鉤遲。水寒江靜，滿目青山，載月明歸?！薄独潺S夜話》[同上]

　　靈徹詩僧中第一，如“海月生殘夜，江春入暮年。”“窗風(fēng)枯硯水，山雨慢瑟(琴)弦?！薄敖?jīng)來白馬寺，僧到赤烏年。”前輩評(píng)此詩云：“轉(zhuǎn)石下千仞江?！薄堆├她S日記》[同上]

　　唐李憕之子源，以父死王難，不仕，居洛陽惠林寺，與僧圓澤游。一日，相約游峨嵋山，源欲溯峽，澤欲取斜谷路。源不可，曰：“吾已絕世事，豈可復(fù)道京師哉！”舟次南浦，見婦人錦襠負(fù)甕而汲者，澤望而泣曰：“吾不欲由此者，為是也。”源驚問之，澤曰：“婦人姓王氏，吾當(dāng)為子，孕三歲矣，吾不來，故不得乳。今既見，無可逃者。三日浴兒時(shí)，愿公臨我，以一笑為信。后十二年，杭州天竺寺外當(dāng)與公相見?！敝聊簼赏?。婦乳三日，源往視之，兒見源果笑。源后適吳赴其約。聞葛洪川畔有牧童扣牛角而歌曰：“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fēng)不要論。慚愧情人遠(yuǎn)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問：“澤公健否？”答曰：“李公真信士?！庇諿歌]曰：“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話因緣恐?jǐn)嗄c。吳越山川尋已遍，卻回?zé)熻霄奶?。”遂去，不知所之。東坡詩云：“欲向錢塘訪圓澤，《葛洪波(陂)》畔帶秋深?！奔创耸乱??！陡蕽芍{》[同上]

　　遠(yuǎn)法師居廬山下，持律精苦，過中不受密(蜜)湯；而作詩換酒飲陶彭澤。送客無貴賤，不過虎溪，而與陸道士行，過虎溪數(shù)百步，大笑而別。故禪月作詩云：“愛陶長官醉兀兀，送陸道士行遲遲。買酒過溪皆破戒，斯何人斯師如斯！”故效之：“留陶淵明把酒碗，送陸修靜過虎溪。胸次九流清似鏡，人間萬事醉如呢?！鄙焦萚同上]

　　文殊問無著：“近離甚處？”著云：“南方?！笔庠疲骸澳戏椒鸱ㄈ绾味嗌伲俊敝疲骸盎蛉?，或五百?！敝鴨枺骸按薣間]如何住持？”殊云：“凡圣同居，龍蛇渾雜?！敝疲骸岸嗌俦姡俊笔庠疲骸扒叭?，后三三?！毖└]頌曰：“千峰盤屈色如藍(lán)，誰謂文殊是對(duì)潭(談)！堪笑清涼多少眾，前三三與后三三?！薄秱鳠翡洝穂同上]

　　大覺懷璉，禪學(xué)外工詩，荊公與之游，嘗以其詩示歐公。曰：“此道人作肝臟饅頭也?！鼻G公不悟其戲，問其意。歐公曰：“是中無一點(diǎn)菜氣。”璉蒙仁廟賞識(shí)，留住東京靜(凈)因禪院甚久。嘗作詩進(jìn)呈乞還山林曰：“千簇云山萬壑流，閑身歸老此峰頭。殷勤愿祝如天壽，一炷清香滿石樓?！庇衷唬骸皥蛉蕸r是如天闊，乞與孤云自在飛?！薄独潺S夜話》[同上卷五七]

　　東坡言僧詩要無蔬筍氣，固詩人龜鑒。今時(shí)誤解，便作世網(wǎng)中語，殊不知本分家風(fēng)，水邊林下氣象，蓋不可無。若盡洗去清拔之韻，便(使)與俗同科，又不(何)足尚？齊己云“春深游寺客，花落閉門僧”，惠崇云“曉風(fēng)飄磬遠(yuǎn)，暮雪入廊深”之句，華實(shí)相副，顧非佳句耶？天圣間，閩僧可士有《送僧詩》云：“一缽即生涯，隨緣度歲華。是山皆有寺，何處不為花(家)？笠重吳天雪，鞋香楚地花。他年訪禪室，寧憚路途(歧)賒？”亦非食肉者能到也?！段髑逶娫挕穂同上]

　　西湖僧清順，怡然清苦，多佳句。嘗賦《十竹詩》曰：“城中寸土如寸金，幽軒種竹只十個(gè)。春風(fēng)慎勿長兒孫，穿我階前綠苔破。”又有：“久服林下游，頗識(shí)林下趣。從渠綠陰繁，不礙清風(fēng)度。閑行石上眠，落葉不知數(shù)。一鳥忽飛來，啼破幽絕處?！鼻G公游湖上愛之，乃稱揚(yáng)其名。坡晚年亦與之游，甚多酬唱?！独潺S夜話》[同上]

　　東吳僧惠詮，佯狂垢污而詩語清婉。嘗書湖上一山寺壁曰：“落日寒蟬鳴，獨(dú)歸林下寺。柴扉夜來(未)掩，片月隨行屨。惟聞犬吠聲，更入清蘿去?！睎|坡一見而和其后曰：“但聞煙外鐘，不見煙中寺。幽人行未已，草露濕茫屨。惟應(yīng)山頭月，夜夜照來去。”詮竟以此詩知名?！独潺S夜話》[同上]

　　東坡元豐末年得請(qǐng)歸耕陽羨，舟次瓜步，以書抵金山了元禪師曰：“不必出山，當(dāng)學(xué)趙州平等接人?！痹脮鴱絹?，東坡迎笑問之，曰(元)以偈為獻(xiàn)曰：“趙州當(dāng)日少謙光，不出三門見趙王。爭似金山無量相，大千都是一禪床！”東坡拊掌稱善?！渡畬殏鳌穂同上]

　　王荊公丁家艱，閱內(nèi)典于蔣山，與贊元禪師游從如兄(昆)弟。公嘗問祖師意旨，元不答。公益扣之，[元曰]“公般若有障三，有近道之質(zhì)一。更兩生來恐純熟?！惫唬骸霸嘎勂湔f?！痹唬骸肮谰壣?，懷經(jīng)濟(jì)之志；用舍不能必，心未平，又多怒；而學(xué)問尚理，于道為所知愚：此其三也。特視利名如脫發(fā)，甘淡薄如頭陀，此為近道，且當(dāng)以教乘滋茂之可也?！惫侔菔芙?。元為人閑靖寡言，客來無貴賤，寒溫外無別語。公后罷相居定林，稍覺煩動(dòng)即造元，相向默坐終日而去。有詩題覺海方丈贈(zèng)之云：“往來城府住山林，諸法修(翛)然但一音。不與物為(違)真道廣，每隨緣起自禪深。舌根已凈誰能壞，足跡如空我得尋。歲晚北窗聊寄傲，蒲萄零落半床陰?！比艘詾閷?shí)錄?！渡畬殏鳌穂同上]

　　雪竇顯禪師嘗作偈云：“三分光陰二早過，靈臺(tái)一點(diǎn)不揩磨。貪生日(逐)日區(qū)區(qū)去，喚起(不)回頭爭奈何！”世人貪著愛境，以妄為真，迷而弗返。讀此偈者，宜如何哉？《雪竇語錄》[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