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原

明 宋濂 撰

余誨人以文，丈夫負(fù)七尺之軀，其所學(xué)者，獨(dú)文乎哉?雖然，余之所謂文者，乃堯、舜、文王、孔子之文，非流俗之文也，學(xué)之固宜。浦江鄭楷、趙友同、義烏劉剛楷之弟柏，嘗從余學(xué)，已知以道焉文，因作《文原》二篇以貽之。

上篇

人文之顯，始于何時(shí)？實(shí)肇于庖犧之世。庖犧仰觀俯察，畫奇偶以象陰陽，變而通之，生生不窮，遂成天地自然之文。非惟至道含括無遺，而其制器尚象，亦非文不能成。如垂衣裳而治，取諸乾坤，上棟下宇而取諸大壯，書契之造而取諸夬，舟楫牛馬之利而取諸渙、隨，杵臼棺槨之制而取諸小過、大過，重門擊柝以取諸豫，弧矢之用而取諸暌，何莫非燦然之文！自是推而存之，天理民彝之叔，禮樂刑政之施，師旅征伐之法，井牧州里之辨，華夷內(nèi)外之別，復(fù)皆則而象之，故有關(guān)民用及一切孺綸范圍之具，悉囿乎文。非文之別有其它也，然而事為既著，無以紀(jì)載之，則不能以行速，始托諸詞翰以昭其文。略舉一二言之。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既成功矣，然后筆之為《禹貢》之文。周制聘覲、燕饗、饞食、昏喪諸禮，其升降揖讓之節(jié)既行之矣，然后筆之焉《儀禮》之文?？鬃泳余l(xiāng)黨，容色言動(dòng)之間，從容中道。門人弟子既皆見之矣，然后筆之為《鄉(xiāng)黨》之文。其它格言大訓(xùn)，亦莫不然，必有其實(shí)而后文隨之，初未嘗以徒言為也。譬猶聆眾樂于洞庭之野，而后知其聲音之抑揚(yáng)、綴兆之舒疾也；習(xí)大射于矍相之圃，而后見觀者如堵墻、序點(diǎn)之揚(yáng)觶也。茍逾度而臆決之，終不近也。昔者游夏以文學(xué)名，謂觀其會(huì)通而酌其損益之宜而已，非專止乎詞翰之文也。嗚呼！吾之所謂文者，天生之，地載之，圣人宣之，本建則其末治，體著則其用章，斯所謂秉陰陽之大化，正三綱而齊六紀(jì)者也。亙宇宙之始終，類萬物而周八極者也。嗚呼！非知經(jīng)天緯地之文者，烏足以語此！

下篇

為文必在養(yǎng)氣。氣與天地同，茍能充之，則可配三靈，管攝萬匯，不然，則一介之小夫爾。君子所以攻內(nèi)不攻外，圖大不圖小也。力可以舉鼎，人之所難也，而烏獲能之，君子不貴之者，以其局乎小也。智可以搏虎，人之所難也，而馮婦能之，君子不貴之者，以其騖乎外也。氣得其養(yǎng)，無所不周，無所不極也。攬而焉文，無所不參也，無所不包也。九天之屬，其高不可窺，八柱之列，其原不可測(cè)；吾人之量得之。規(guī)毀魄淵，運(yùn)行不息，棊地萬熒，躔次勿紊，吾文之焰得之。昆侖元圃之崇清，層城九重之嚴(yán)邃，吾文之峻得之。南桂北瀚，東瀛西溟，杳渺而無際，涵負(fù)而不竭，魚龍生焉，波濤興焉，吾文之深得之。雷霆鼓舞之，風(fēng)云翕張之，雨露潤澤之，鬼神恍惚，曾不窮其端倪，吾文之變化得之。上下之間，白色自形，羽而飛，足而奔，潛而泳，植而茂，若洪若纖，若高若卑，不可數(shù)計(jì)，吾文之隨物賦形得之。嗚呼！斯文也，圣人得之，則傅之萬世為經(jīng)；賢者得之，則放諸四海而準(zhǔn)。輔相天地而不過，昭明日月而不忒，調(diào)燮四時(shí)而無愆，此豈非文之至者乎？大道湮微，文氣日削，騖乎外而不攻其內(nèi)，局乎小而不圖其大，此無他，四瑕、八冥、九蠹有以累之也。何謂四瑕？雅鄭不分之謂荒，本末不比之謂斷，筋骸不束之謂緩，旨趣不超之謂凡，是四者，賊文之形也。何謂八冥？詐者將以賊夫誠，橢者將以蝕夫圜，庸者將以混夫奇，瘠者將以勝夫腴，麤者將以亂夫精，碎者將以害夫完，陋者將以革夫博，昧者將以損夫明，是八者，傷文之膏髓也。何謂九蠹？滑其真，散其神，糅其氣，徇其私，滅其知，麗其蔽，違其天，昧其幾，喪其實(shí)，是九者，死文之心也。有一于此，則心死，心死則文喪矣。春葩秋卉之爭麓也，鳶號(hào)林而蛩吟砌也，水涌蹄涔而火炫螢尾也，衣被土偶而不能視聽也，蠛蠓死生于甕盎，不知四海之大、六合之廣也，斯皆不知養(yǎng)氣之故也。嗚呼！人能養(yǎng)氣，則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當(dāng)與天地同功也。與天地同功，而其智卒歸之一介小夫，不亦可悲也哉！

余既作《文原》上下篇，言雖大而非夸，惟智者然后能擇焉。去古遠(yuǎn)矣，世之論文者有二：曰載道，曰紀(jì)事。紀(jì)事之文，當(dāng)本之司馬遷、班固，而載道之文，舍六籍，吾將焉從？雖然，六籍者，本與根也；遷、固者，枝與葉也。此固近代唐子西之論，而余之所見，則有異于是也。六籍之外，當(dāng)以孟子為宗，韓子次之，歐陽子又次之，此固國之通衢，無榛劑之塞，無蛇虎之禍，可以直趨圣賢之大道。去此，則曲狹僻徑耳，犖確邪蹊耳，胡可行哉！余竊怪世之為文者，不為不多。騁新奇者，鉤摘隱伏，變更庸常，甚至不可句讀，且曰：「不信曲聱牙，非古文也。」樂陳腐者，一假場(chǎng)屋委靡之文，紛糅龐雜，略不見端緒，且曰：「不淺易輕順，非古文也?！褂嘟圆恢浜握f。大抵焉文者，欲其辭遠(yuǎn)而道明耳。吾道既明，何問其余哉？雖然，道未易明也，必能知言養(yǎng)氣，始為得之余復(fù)悲世之為文者，不知其故，頗能操觚遣辭，毅然以文章家自居，所以益摧落而不自振也。合遷、孟、韓、歐之文焉一編，命二三子所學(xué)，日進(jìn)于道，聊相與一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