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徑留煙，蹀廊籠霧，個是蘇臺春暮。翠袖紅妝，銷得人亡國故。開笑靨夷光何在；泣秦望夫差誰訴？嘆古來傾國傾城，最是蛾眉把人誤。丈夫峻嶒俠骨，肯靡靡繞指，醉紅酣素。劍掃情魔，任笑儒生酸腐。媸相如緣綺閑挑，陋宋玉彩箋偷賦。須信是子女柔腸，不向英雄譜?！ ∮艺{(diào)《綺羅香》
吾家尼父道：“血氣未定，戒之在色。”正為少年不諳世故，不知利害，又或自矜自己人才，自奇自家的學(xué)問。當(dāng)著鰥居消索，旅館凄其，怎能寧奈？況遇著偏是一個奇妙女，嬌吟巧詠，入耳牽心；媚臉妖姿，刺目掛膽，我有情，他有意，怎不做出事來？不知古來私情，相如與文君是有終的，人都道他無行。元微之、鶯鶯是無終的，人都道他薄情。
人只試想一想，一個女子，我與他茍合，這時你愛色，我愛才，惟恐不得上手，還有什么話說？只是后邊想起當(dāng)初鼠竊狗偷的，是何光景？又或夫婦稍有釁隙，道這婦人當(dāng)日曾與我私情，莫不今日又有外心么？至于兩下雖然成就，卻撞了一個事變難料，不復(fù)做得夫婦，你絆我牽，何以為情？又或事覺，為人嘲笑，致那婦人見薄于舅姑，見惡于夫婿，我又怎么為情？故大英雄見得定，識得破，不偷一時之歡娛，壞自己與他的行止?！ ≡捳f弘治間有一士子，姓陸名容，字仲含。本貫蘇州府昆山縣人。少喪父，與寡母相依，織纴自活。他生得儀容俊逸，舉止端詳，飄飄若神仙中人。卻又勤學(xué)好問，故此胸中極其該博，諸子百家，無不貫通。他父在時已聘了親，尚未畢姻。十八歲進了昆山縣學(xué)。凡人少年進學(xué)未經(jīng)折挫，看得功名容易，便易懈于研墨，入于游逸，他卻少年老成，志向遠大。若說作文講學(xué)，也不辭風(fēng)雨，不論遠近。若是尋花問柳，飲酒游山，他便裹足不入。當(dāng)時有笑他迂的，他卻率性而行，不肯改易。
進學(xué)之后，有個父親相好的友人，姓謝名琛，號度城，住在馬鞍山下。生有一子一女，女名芳卿，年可十八歲，生得臉如月滿，目若星輝，翠黛初舒楊柳，朱唇半吐櫻桃。又且舉止輕盈，豐神飄逸。她父親是個老白想起家，吹簫、鼓琴、彈棋、做歪詩也都會得，常把這些教她，故此這女子無件不通。
倒是這兄弟謝鵬，十一歲卻懵懂癡愚，不肯讀書。謝老此時有了幾分家事，巴不得兒子讀書進學(xué)。來賀陸仲含時，見他家事蕭條，也有憐他之意，道：“賢契家事清淡，也處館么？” 陸仲含道：“小侄淺學(xué)，怎堪為人師?！?br />
謝老道：“賢契著此念頭，便前程萬里，自家見得不足，常常有余。老夫有句相知話奉瀆：家下有個小犬，年已十一歲了，未遇明師，尚然頑蠢，若賢侄不棄，薄有幾間書房，敢屈在寒舍作個西席。只恐粗茶淡飯，有慢賢侄。束脩不多，不成一個禮，只當(dāng)自讀書吧。”
陸仲含著：“極承老伯培植，只恐短才不勝任。”
謝老起身道：“不要過謙，可對令堂一說，學(xué)生就送關(guān)書來?！敝俸S與母親計議。
母親道：“家中斗室，原難讀書，若承他好意，不唯可以潛心書史，還可省家中供給，這該去。只是通家教書要當(dāng)真，他飲食伏待不到處，也將就些，切不可做腔?！惫桓袅藘扇眨x老來送一個十二兩關(guān)，就擇日請他赴館。陸仲含此時收拾了些書史，別了母親。來到謝家，只見好一個庭院：
繞戶溪流蕩漾，覆墻柳影橫斜，
簾卷滿庭草色，風(fēng)來隔院殘花。
到得門，謝老與兒子出來相迎。延入中堂相揖，遜仲含上坐。仲含再三謙讓，謝老道：“今日西賓自應(yīng)上坐了?！辈枇T叫兒子拜了，送了贄，延入書房。此老是在行人，故此收拾得極其精雅：
小檻臨流出，疏窗傍竹開。
花陰依曲徑，清影落長槐。
細草含新色，卷峰帶古苔。
纖塵驚不到，啼鳥得頻來。
三間小坐憩，上掛著一幅小單條。一張花梨小幾，上供著一個古銅瓶，插著幾枝時花。側(cè)邊小桌上，是一盆細葉菖蒲，中列太湖石。黑漆小椅四張，臨窗小癭木桌，上列棋枰、磁爐。天井內(nèi)列兩樹茉莉、一盆建蘭。側(cè)首過一小環(huán)洞門，又三間小書房，是先生坐的。曲欄綺窗，清幽可人。來館伏侍的卻是一個十一二歲小丫鬟。謝老道：“家下有幾畝薄田，屋后又有個小圃，有兩個小廝，都在那邊做活，故此著小鬟伏侍，想在通家不礙?！?br />
晚間開宴，似有一二女娘窺笑的，仲含并不窺視她。自此之后，只是盡心在那廂教書。這謝鵬雖是愚鈍，當(dāng)不得他朝夕講說，漸漸也有亮頭。每晚謝老因是愛子，叫入內(nèi)室歇宿，陸仲含倒越得空書齋獨扃，恣意讀書。十余日一回家，不題了?！ ≈皇侵x老的女兒芳卿，她性格原是瀟灑的，又學(xué)了一身技藝，嘗道是：‘蘇小妹沒我的色；越西施少我的才?！瘞最^有本朱淑真《斷腸集》，看了，每為嘆息道：“把這段才色配個庸流，豈不可恨？倒不如文君得配著相如，名高千古?！睕r且又因□（謝）老擇配，高不成，低不就，把歲月蹉跎。看這冬夜春宵，好生悒怏。曾記她和《斷腸集》韻，有詩道：
初日暉暉透綺窗，細尋殘夢未成妝。
柳腰應(yīng)讓當(dāng)時好，繡帶驚看漸漸長。
平日也是無聊無賴。自那日請陸仲含時，她在屏風(fēng)后蹴來蹴去看他，見他豐神秀爽，言語溫雅，暗想：“他外貌已是如此，少年進學(xué)，內(nèi)才畢竟也好。似這樣人可是才貌兩絕了。只不知我父親今日揀，明日擇，可得這樣個人么？”以此十分留意?！ ∽灾x老上年喪了妻，中饋之事，俱是芳卿管。那芳卿備得十分精潔，早晚必取好天池松蘿苦茗與他。那陸仲含道他家好清的，也是常事，并不問它。 芳卿倒向丫頭采菱問道：“先生曾道這茶好么？”
采菱道：“這先生是村的，在那廂看了這兩張紙，嗚嗚的，有時拿去便吃，有時擱做冰冷的，何曾把眼睛去看一看青的、黃的，把鼻子聞一聞香的、不香的？”
芳卿道：“癡丫頭，這他是一心在書上，是一個狠讀書秀才?！?br />
采菱道：“狠是狠的，來這一向，不曾見他笑一笑。”
芳卿道：“你不曉的，做先生要是這樣。若是對著這頑皮，與他戲顛顛的，便沒怕懼了。這也是沒奈何，哪一個少年不要頑耍風(fēng)月的？”
采菱道：“這樣說起來是假狠了?！?br />
處館數(shù)月，芳卿嘗時在樓上調(diào)絲弄竹，要引動他，不料陸仲含少年老成得緊，卻似不聽得般，并不在采菱、謝鵬面前問一聲是誰人吹彈。
那芳卿見他這光景，道他至誠可托終身，偏要來惹他。父親不在時，常到小坐憩邊采花來頑耍，故意與采菱大驚小怪的，使他得知。有時直到他環(huán)洞門外，聽他講書。仲含卻不走出來。即或撞著，避嫌，折身轉(zhuǎn)了去。謝鵬要來說姐姐時，自娘沒后，都是姐姐看管，不敢惹她；卻又書講不出時，又虧姐姐把竊聽的教導(dǎo)他。他也巴不得姐姐來聽。芳卿又要顯才，把自己做就的詩，假做父親的，叫兄弟拿與他看。
那陸仲含道：“這詩是戴了紗帽，或是山人墨客做的，我們?nèi)迳豢捎眯脑诎斯深^上。脫有余工，當(dāng)博通經(jīng)史，若這些吟詩作賦，彈琴著棋。多一件是添一件累，不可看他?！敝x鵬一個掃興而止。
芳卿道：“怎小小年紀(jì)，這樣腐氣?！睅追獙懛馇闀闪馑腿?，又怕兄弟得知。要自乘他歸省時到房中留些詩句，又恐怕被他人或父親到館中看見，不敢。
一日又到書房中來聽他講書，卻見他窗外曬著一雙紅鞋兒，正是陸仲含的。
芳卿道：“看他也是好華麗的人，怎不耽風(fēng)月?！泵胤恐袑懥艘皇自姷溃?br />
日倚東墻盼落暉，夢魂夜夜繞書幃，
何緣得遂生平愿，化作鸞凰相對飛。
叫采菱道：“妳與我將來藏在陸相公鞋內(nèi)，不可與大叔見?！庇峙虏闪夂逅?，又自隨著她，遠遠的看她藏了方轉(zhuǎn)。
綺閣痛形孤，墻東有子都，
深心憐只凰，寸緘托雙鳧。
又著采菱借送茶名色，來看動靜。
那采菱看見天色陰，故意道一句：“天要下雨了?！?br />
只見陸仲含走出來，將鞋子彈上兩彈。正待收拾，卻見鞋內(nèi)有一幅紙在，扯出來時，上面是一首詩。他看了又看，想道：“這筆仗柔媚，一定是個女人做的，怎落在我鞋內(nèi)？”拿在手中想了幾回，也援筆寫在后首道：
陰散閑庭墜晚暉，一經(jīng)披玩靜垂幃。
有琴怕作相如調(diào)，寄語孤凰別向飛?！ ∫粫r高興寫了，又想道：“我詩是拒絕她的，卻不知是何人作，又請何人與她，留在書笥中，反覺不雅?！本箤沓兜梅鬯?。采菱在窗外張見，忙去回復(fù)?！ 》记湟言谀抢锏刃牛溃骸霸趺戳?？” 采菱道：“我在那里等了半日，不見動靜，被我哄道天雨了，他卻來收這鞋子，見了詩兒，復(fù)到房中，一頭走，一頭點頭搖腦，輕輕的讀。讀了半日，也在紙上寫了幾句，后邊又將來扯碎了。想是做姐姐不過，故此扯壞?！?br />
芳卿道：“他扯是惱么？”
采菱道：“也不歡喜，也不惱。”
芳卿道：“他若是無情的，一定上手扯壞。他又這等想看，又和，一定也有些動情。扯壞時，他怕人知道，欲滅形跡了，還是個有心人?！?br />
不知那陸仲含在那邊廢了好些心，道：“我嘗聞得謝老在我面前說兒子愚蠢，一女聰明，吹彈寫作，無所不能。這一定是她做的。詩中詞意似有意于我，但謝老以通家延我，我卻淫其女，于心何安？況女子一生之節(jié)義，我一生之行簡，皆系于此，豈可茍且。只是我心如鐵石，可質(zhì)神明，但恐此女不喻，今日詩來，明日字到，或至泄漏，連我也難自白。不若棄此館而回，可以保全兩下，卻又沒個名目?！闭跀[劃不下時，不期這日值謝老被一個大老挈往虎丘，不在家中。那芳卿幸得有這機會，待至初更，著采菱伴了兄弟，自卻明妝艷飾，逕至?xí)恐衼怼?br />
走至洞門邊，又想道：“他若見拒，如何是好？”便縮住了。又想道：“天下沒有這等膠執(zhí)的，還去看?！?br />
乘著月光到書房門首，輕輕的彈了幾彈。那陸仲含讀得高興，一句長，一句短，一句高，一句低，哪里聽得？芳卿只得咬著指頭等了一回，又下階看一回月，不見動靜。又彈上幾彈，偏又撞他響讀時。立了一個更次，意興索然。正待回步，忽聽得‘呀’地一聲，開出房來，卻是陸仲含出來解手。遇著芳卿，吃了一驚，定睛一看，好一個女子：
肌如聚雪，鬢若裁云。彎彎翠黛，巫峰兩朵入眉頭；的的明眸，天漢雙星來眼底。乍啟口，清香滿座；半含羞，秀色撩人。白團斜掩賽班姬，翠羽輕投疑漢女?！ ≈俸溃骸澳募遗?，到此何干？”那芳卿閃了臉，徑望房中一闖。 仲含便急了道：“我是書館之中，妳一個女流走將來，又是暮夜，教人也說不清，快去！” 芳卿道：“今日原也說不清了。陸郎，我非他人，即主人之女芳卿也。我自負(fù)才貌，?？致浯迦酥?，愿得與君備箕帚。前芳心已見于鞋中之詞。今值老父他往，舍弟熟睡，特來一見?！薄 ≈俸溃骸叭绱耍瑢W(xué)生失瞻了。但學(xué)生已聘顧氏，不能如教了。”
芳卿即淚下道：“妾何薄命如此？但妾素慕君才貌，形之寢寐，今日一見，后會難期，愿借片時，少罄款曲，即異日作妾，亦所不惜?！彼鞝恐俸隆?br />
仲含道：“父執(zhí)之女，斷無辱為妾之理。請自尊重，請回。”
芳卿道：“佳人難得，才子難逢，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郎何恝然？”眉眉吐吐，越把身子捱近來。
陸仲含便作色道：“女郎差矣！‘節(jié)義’二字不可虧。若使今日女郎失身，便是失節(jié)。我今日與女郎茍合，便是不義。請問女郎設(shè)使今日私情，日明泄露，女郎何以對令尊？異日何日對夫婿？那時非逃則死，何苦以一時貽千秋之臭。” 芳卿道：“陸郎，文君相如之事，千古美譚，怎少年風(fēng)月襟期，作這腐儒酸態(tài)？” 仲含道：“寧今日女郎酸我、腐我，后日必思吾言。負(fù)心之事，斷斷不為！”遂踏步走出房外。
芳卿見了，滿面羞慚道：“有這等拘儒，我才貌作不得你的妾？不識好！不識好！”還望仲含留她。不意仲含藏入花陰去了，只得怏怏而回。
一到房中，和衣睡下。一時想起好羞，怎兩不相識，輕易見他？被他拒絕，成何光景？一時好惱：“天下不只你一個有才貌的，拿什班兒？”又時自解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好歹要尋個似他的?！彼剂堪胍?，到天明反睡了去?！ 〔闪獾絹恚溃骸坝H娘辛苦！”
芳卿道：“撞著呆物，我就回了。”
采菱道：“親娘謊我，哪個肯呆？”
芳卿道：“真是?！卑岩箒砉饩罢f與他。
采菱道：“有這樣不識抬舉的。親娘捱半年，怕不嫁出個好姑夫？要這樣呆物，料也不溜亮的?！狈记潼c了點頭。
仲含這廂怕芳卿又來纏，托母親抱病，家中無人，不便省親，要辭館回家。
謝度城道：“怎令堂一時老病起來？莫不小兒觸突，家下伏侍不周？”
仲含道：“并不是，實是為老母之故。”謝度誠見他忠厚，兒子也有光景，甚是戀戀不釋。
問女兒道：“妳一向供看他，何如？”
芳卿道：“極好。想為館谷少，一個學(xué)生坐不住他身子?！薄 ≈x度城見仲含意堅，只得聽他，道：“先生若可脫身，還到舍下來終其事?！敝俸ㄎā?br />
到家，母親甚是驚訝，道：“你莫不有什不老成處，做出事回來？” 仲含道：“并沒什事，只為家中母親獨居，甚是懸念，故此回來?！?br />
母親道：“固是你好意，但你處館，身去口去，如今反要吃自己的了?！?br />
過幾時，謝度城著人送束脩，且請赴館。只在附近僧寺讀書。
次年聞得謝老女隨人逃走，不知去向。后又聞得謝老撿女兒箱中，見有情書一紙，卻是在他家伴讀的薄喻義。謝度城執(zhí)此告官，此時薄喻義已逃去，家中只一母親，拖出來見了幾次官，追不出，只得出牌廣捕。陸仲含聽了，嘆息道：“若是我當(dāng)日有些茍且，若有一二字腳，今日也不得辨白了?！?br />
荏苒三年，恰當(dāng)大比。陸仲含遺才進場，到揭曉之夕，他母親忽然夢見仲含之父道：“且喜孩兒得中了，他應(yīng)該下科中式，因有陰德，改在今科，還得聯(lián)捷?！蹦赣H覺來，門前報的已是來了?！ 〈藭r仲含尚在金陵，隨例飲宴參謁，耽延月余。這些同年也有在新院耍，也有舊院耍，也有挾了妓女在桃葉渡、燕子磯游船的，也有乘了轎在雨花臺、牛首山各處觀玩的。他卻無事靜坐，蕭然一室，不改寒儒舊態(tài)，這些同年都笑他?！ ∈庐?，到家謁母親、親友，也去拜謝度城。度城出來相見，道及：“小兒得先生開導(dǎo)，漸已能文。只是擇人不慎，誤延輕薄，遂成家門之丑。若當(dāng)日先生在此，當(dāng)不至此?！笔制鄲?。
仲含在家中，母親道及得夢事。仲含道：“我寒儒有什陰德及人？”十月，啟行北上，謝老父子也來相送。
一路無辭。抵京，與吳縣舉人陸完，太倉舉人姜昂同在東江米巷作寓。兩個扯了陸仲含到前門朝窩內(nèi)頑耍，仲含道：“素性怕到花叢。”
兩個笑了笑道：“如今你才離家一月，還可奈哩！”也不強他。
兩個東撞西撞，撞到一家梁家，先是鴇兒見客，道：“紅兒有客！”
只見一個妓者出來，年紀(jì)約有十七八歲，生得豐膩，一口北音，陪吃了茶，問了鄉(xiāng)貫姓字。須臾，一個妓女送客出來，約有二十模樣，生得眉目疏秀，舉止輕盈。
姜舉人問紅兒道：“這是何人？”紅兒道：“是我姐姐慧哥，她曉得一口你們蘇州鄉(xiāng)彈，琴棋詩寫，無件不通?！闭f時，慧兒送客已回，向前萬福。
紅兒道：“這一位太倉姜相公，這位吳縣陸相公，都是來會試的?！?br />
慧兒道：“在哪廂下？” 姜舉人道：“就在東江米巷。”
慧兒道：“兩位相公俱在姑蘇，昆山有一位陸仲含，與陸相公不是同宗么？”
姜舉人道：“近來，同宗?！?br />
陸舉人道：“他與我們同來會試，同寓。慧哥可與有交么？”
慧哥覺得容貌慘然。道：“曾見來?！薄 〗e人道：“這等我停會挈他同來?！苯e人叫小廝取一兩銀子與她治酒。兩個跳到下處，尋陸仲含時，拜客不在?！ 〉攘艘粫砣?，姜舉人便道：“陸仲含，好個素性懶入花叢，卻日日假拜客名頭去打獨坐！”
陸仲含道：“并不曾打什獨坐?！?br />
陸舉人道：“梁家慧哥托我致意?！?br />
仲含道：“并不曾曉得什梁家慧哥?！?br />
姜舉人道：“她卻曉得你昆山陸仲含。”
仲含道：“這是怪事?！?br />
姜舉人道：“何怪之有？離家久，旅邸蕭條，便適與一適興，何妨？”
陸仲含道：“這原不妨，實是不曾到娼家去?！?br />
正說間，又是一個同年王舉人來，聽了，把陸仲含肩上拍一拍道：“老呆，何妨事？如今同去，若是陸兄果不曾去，姜兄輸一東道請陸兄；如果是舊相與，陸兄輸一個東道請姜兄，何如？”
姜舉人連道：“使得，使得！”
陸仲含道：“這一定你們要激我到娼家去了，我不去?！?br />
姜舉人便拍手道：“辭餒了?！?br />
只見王舉人在背后把陸仲含推著道：“去，去，飲酒宿娼，提學(xué)也管不著。就是不去的，也不曾見賞德行，今日便帶挈我吹一個木屑吧！”三個人簇著便走。
走到梁家，紅兒出來相迎，不見慧哥。王舉人道：“慧哥呢？” 紅兒便叫：“請慧哥！姜相公眾位在這里?！比チ艘粫?。
道：“身子不快，不來?！鄙w因觸起陸仲含事，不覺凄側(cè)，況又有些慚愧，不肯出來。
姜舉人道：“這樣病得快？定要接來?！薄 ⊥跖e人道：“我們今日東道都在他一見上，這決要出來的?！薄 〗e人道：“若不是陸相公分上，就要捋毛了?！北屏艘粫?，只得出來，與王舉人、陸仲含相見了。陸仲含與他彼此相視，陸仲含也覺有些面善，慧兒卻滿面通紅，低頭不語。
姜舉人道：“賊，賊，賊！”一個眼色丟大家，都不做聲了?！?br />
王舉人道：“兩個不相識，這東道要姜兄做?！?br />
姜舉人道：“東道我已做在此了，實是適才原問陸仲含。”
須臾酒到，姜舉人道：“慧娘，妳早間道曾見陸仲含，果是何處見來？”只見慧哥兩淚交零，哽咽不勝。正是：
一身飄泊似游絲，未語情傷淚兩垂， 今日相逢白司馬，重抱琵琶訴昔時。
向著陸仲含道：“陸相公，你曾在馬鞍山下謝家處館來么？”
陸仲含道：“果曾處來。”
慧兒不覺失聲哭道：“妾即謝度城之女芳卿也。記當(dāng)日曾以詩投君，君不顧。復(fù)乘夜奔君，君不納。且委曲訓(xùn)諭，妾不能用。未幾，君辭館去。繼之者為洪先生，挈一伴讀薄生來。妾見其年少，亦以挑君者挑之，不意其欣然與妾相好，夜去明來，垂三月而妾已成孕矣。懼老父見尤，商之薄生為墮胎計，不意薄生愚妾以逃，駭妾謂予弟聞之予父，將以毒藥殺予，不逃難免。因令予盡挈予妝奩，并竊父銀十余許兩，逃之吳江伊表兄于家。不意于利其有，偽被盜，盡竊予衣裝，薄生方疑而蹤跡之，予遽蹴鄰人，欲以拐帶執(zhí)薄生。予駭，謂所竊父銀尚在枕中，可以少資饘粥，遂走金陵。生傭書以活，予寄居斗室。鄰有惡少，時窺予，生每以此疑，始之詬罵，繼以捶楚曰：‘爾故能復(fù)萌耶？’雖力辯之，不我聽。尋以貧極，暗商之媒，賣予娼家。詭曰偕予往揚投母舅。人甫入舟，生遽挈銀去，予竟落此，倚門獻笑。何以為情于君，昔日之言俱驗。使予當(dāng)日早從君言，嫁一村莊癡漢，可為有父兒、夫妻之樂，豈至飄泊東西，辱親虧體，老父弱弟相見何期？即此微軀淪異地?！毖粤T，淚如雨注。
四人亦為悒怏。姜舉人道：“陸兄，此人誠亦可憐，兄試宿此，以完宿緣?！?br />
陸仲含道：“不可，我不亂之于始，豈可亂之于終？”
陸舉人道：“昔東人之女，今陌上之桑，何礙？”
陸仲含俯首道：“于心終不安。”亦躊躇，殊有不能釋然光景。芳卿又對仲含道：“妾當(dāng)日未辱之身，尚未能當(dāng)君子，況今日既垢之身敢污君子？但欲知別來鄉(xiāng)國景色，愿秉達旦之燭，得盡未罄，斷不敢有邪想也?！北姽操澇?。
陸仲含道：“今日姜兄有紅哥作伴，陸兄、王兄無偶，可共我三人清談?！?br />
酒闌，姜舉人自擁紅兒同宿。二陸與王舉人俱集芳卿房中。芳卿因叩其父與弟，仲含道：“我上京時，令尊與令弟俱來相送。令尊甚健，令弟亦已能文?！?br />
芳卿因開篋出詩數(shù)首，曰：“妾之愧悔，不在今日，但恨脫身無計?！比艘蜃x其自艾詩。有曰：
月滿空廊恰夜時，書窗清話盡堪思?！ o端不作韋弦佩，飄泊東西無定期?！ ∮?br />
客窗風(fēng)雨只生愁，一落青樓更可羞。
惆悵押衙誰個是？白云重見故園秋。
憶父
白發(fā)蕭森入夢新，別時色笑儼然真。
何緣得似當(dāng)壚女，重向臨筇竭老親。
憶弟
喁喁笑語一燈前，玉樹瓊葩各自妍，
塞北江南難再合，怕看雁陣入寒煙。
王舉人道：“觀子之詩，怨悔已極，倒思親想弟，令人憐憫。但只恐脫得身去，又悔不若青樓快樂?！?br />
芳卿道：“憶昔吳江逃時，備極驚怖；金陵流寓，受盡饑寒。今入風(fēng)塵，面顏與賈商相伍，遭他輕侮，所不忍言。略有厭薄，假母又鞭策相逼，真進退不得自快，惟恨脫之不早，怎還有戀它之意？”
此時夜已三鼓，王、陸兩人已醉酒，陸伏幾而臥，王倚于椅上，亦鼾聲如雷。惟陸仲含自斟自苦茗，時飲時停，與芳卿相向而坐。
芳卿因蹙膝至仲含道：“妾有一言相懇，亦必難望之事。妾之落此，心甚厭苦，每求自脫，故常得人私贈，都密緘藏，約五十金，原欲遇有俠氣或致誠人，托之離此陷阱。但當(dāng)日薄生所得只五十金，龜子從中尚有所費，恐五十金尚不足。君能為我，使得返故園，生死啣結(jié)?！?br />
仲含道：“仆亦有此意，但以罄行囊不過五十金，恐不足了此事。芳卿若有此，仆不難任之?！敝俸蚺c圍棋達曙。
早歸，命仆人把一拜匣，內(nèi)藏包頭并線絳及梳掠送芳卿。芳卿隨將所蓄銀密封放在匣中，且與仆人一百錢，令與仲含，勿令人見。陸仲含便央姜、陸兩個與龜子說，要為芳卿贖身。
那龜子道：“我為她費銀三百多兩，到我家不上一年，怎容她贖？”王舉人知道，也來為他說，自八十兩講到一百兩，只是不肯。陸仲含意思要贖她，向同年親故中又借銀百兩湊與他。
龜子還作腔，虧得姜舉人發(fā)惡道：“這奴才，她是昆山謝家女子，被鄰人薄喻義誆騙出來，你買良女為娼，他現(xiàn)告操江廣捕，如今先送他在鋪里，明日我們四個與城上講，著他要薄喻義，問他一個本等充軍?！?br />
王、陸二人在中兜收，只一百六十兩贖了。
眾同年都來與他作慶，他卻于寓中另出一小房，與她居住，雇一個婆子伏侍，自己并不近她。
陸舉人道：“陸兄，既來之，則安之，豈有冷落她在這邊之理？”
仲含道：“陸兄，當(dāng)日此女奔我時，也愿為我妾，我道父執(zhí)之女，豈可辱之為妾，所以拒絕。若今日納之，是負(fù)初心了。但謝翁待我厚，此女于我鍾情，今日又有悔過之意，豈可使之淪落風(fēng)塵？正欲乘便寄書，令其父取回耳?！?br />
姜舉人聽了暗笑道：“強辭，且看后來。”陸舉人與他同寓，果然見他一無茍且。
將及月余，各處朝覲官來。忽然一日，有個江山縣典史來賀陸仲含，且送卷子錢。仲含去答拜，卻是同鄉(xiāng)人，曾于謝老家會酒，姓楊名春，是謝老之舅，芳卿母舅。
說話之間，仲含道：“令甥女在此，老先生知道么？”
楊典史道：“不知?！?br />
仲含道：“已失身娼家，學(xué)生助她贖身，現(xiàn)在敝旅?！?br />
楊典史道：“學(xué)生來時，曾見家姐夫。他為此女又思又惱，已致成病。老先生若如此救她，不惟出甥女于風(fēng)塵，抑且救謝度城于垂死，感謝不盡?！?br />
仲含道：“這何足謝，但是目下要寫書達她令尊，教他來接去，未得其便。如今老先生與她是甥舅，不若帶她回去，使她父子相逢?！?br />
楊典史道：“以學(xué)生言之，甥女已落娼家，得先生捐金贖她；不若學(xué)生作主，送老先生為妾。如今一中舉，娶妾常事。”
仲含道：“豈有此理！即刻就送來?！被卦ⅲ瑢Ψ记湔f了，叫了一乘轎，連她箱籠一一都交與楊典史。又將芳卿所與贖身五十金也原封不動交還?！ 》记涞溃骸扒叭障壬鸀槲屹M銀一百六十余金，尚未足償，先生且收此，待賤妾回家補足?！?br />
仲含道：“前銀不必償還，此聊為卿歸途用費。”芳卿謝了再三，別去。
這番姜、陸兩人與各同年都贊他不為色欲動心，又知他前日這段陰德。未幾聯(lián)捷，殿在二甲，做了兵部部屬。告假省親。一到家中，此時謝鵬已進學(xué)，芳卿已嫁與一附近農(nóng)家，父子三人來拜謝，將田產(chǎn)寫契一百六十兩，送還他贖身之銀。
陸仲含道：“當(dāng)日取贖，初無求償之意?！碑吘共皇?。芳卿因設(shè)一生位在家，祝他功名顯大。后轉(zhuǎn)職方郎，嘗阻征安南之師，只內(nèi)監(jiān)李良請乞。與內(nèi)閣庸輔劉吉相忤，轉(zhuǎn)參政。也都是年少時持守定了。若使他當(dāng)時少有荀且，也竟如薄生客死異地，貽害老親，還可望功名顯大么？正是：
煦煦難斷是柔情，須把貞心暗里盟?！ ∶饔腥朔怯墓碡?zé)，可教旦夕昧平生。
吾家尼父道：“血氣未定，戒之在色。”正為少年不諳世故，不知利害，又或自矜自己人才，自奇自家的學(xué)問。當(dāng)著鰥居消索，旅館凄其，怎能寧奈？況遇著偏是一個奇妙女，嬌吟巧詠，入耳牽心；媚臉妖姿，刺目掛膽，我有情，他有意，怎不做出事來？不知古來私情，相如與文君是有終的，人都道他無行。元微之、鶯鶯是無終的，人都道他薄情。
人只試想一想，一個女子，我與他茍合，這時你愛色，我愛才，惟恐不得上手，還有什么話說？只是后邊想起當(dāng)初鼠竊狗偷的，是何光景？又或夫婦稍有釁隙，道這婦人當(dāng)日曾與我私情，莫不今日又有外心么？至于兩下雖然成就，卻撞了一個事變難料，不復(fù)做得夫婦，你絆我牽，何以為情？又或事覺，為人嘲笑，致那婦人見薄于舅姑，見惡于夫婿，我又怎么為情？故大英雄見得定，識得破，不偷一時之歡娛，壞自己與他的行止?！ ≡捳f弘治間有一士子，姓陸名容，字仲含。本貫蘇州府昆山縣人。少喪父，與寡母相依，織纴自活。他生得儀容俊逸，舉止端詳，飄飄若神仙中人。卻又勤學(xué)好問，故此胸中極其該博，諸子百家，無不貫通。他父在時已聘了親，尚未畢姻。十八歲進了昆山縣學(xué)。凡人少年進學(xué)未經(jīng)折挫，看得功名容易，便易懈于研墨，入于游逸，他卻少年老成，志向遠大。若說作文講學(xué)，也不辭風(fēng)雨，不論遠近。若是尋花問柳，飲酒游山，他便裹足不入。當(dāng)時有笑他迂的，他卻率性而行，不肯改易。
進學(xué)之后，有個父親相好的友人，姓謝名琛，號度城，住在馬鞍山下。生有一子一女，女名芳卿，年可十八歲，生得臉如月滿，目若星輝，翠黛初舒楊柳，朱唇半吐櫻桃。又且舉止輕盈，豐神飄逸。她父親是個老白想起家，吹簫、鼓琴、彈棋、做歪詩也都會得，常把這些教她，故此這女子無件不通。
倒是這兄弟謝鵬，十一歲卻懵懂癡愚，不肯讀書。謝老此時有了幾分家事，巴不得兒子讀書進學(xué)。來賀陸仲含時，見他家事蕭條，也有憐他之意，道：“賢契家事清淡，也處館么？” 陸仲含道：“小侄淺學(xué)，怎堪為人師?！?br />
謝老道：“賢契著此念頭，便前程萬里，自家見得不足，常常有余。老夫有句相知話奉瀆：家下有個小犬，年已十一歲了，未遇明師，尚然頑蠢，若賢侄不棄，薄有幾間書房，敢屈在寒舍作個西席。只恐粗茶淡飯，有慢賢侄。束脩不多，不成一個禮，只當(dāng)自讀書吧。”
陸仲含著：“極承老伯培植，只恐短才不勝任。”
謝老起身道：“不要過謙，可對令堂一說，學(xué)生就送關(guān)書來?！敝俸S與母親計議。
母親道：“家中斗室，原難讀書，若承他好意，不唯可以潛心書史，還可省家中供給，這該去。只是通家教書要當(dāng)真，他飲食伏待不到處，也將就些，切不可做腔?！惫桓袅藘扇眨x老來送一個十二兩關(guān)，就擇日請他赴館。陸仲含此時收拾了些書史，別了母親。來到謝家，只見好一個庭院：
繞戶溪流蕩漾，覆墻柳影橫斜，
簾卷滿庭草色，風(fēng)來隔院殘花。
到得門，謝老與兒子出來相迎。延入中堂相揖，遜仲含上坐。仲含再三謙讓，謝老道：“今日西賓自應(yīng)上坐了?！辈枇T叫兒子拜了，送了贄，延入書房。此老是在行人，故此收拾得極其精雅：
小檻臨流出，疏窗傍竹開。
花陰依曲徑，清影落長槐。
細草含新色，卷峰帶古苔。
纖塵驚不到，啼鳥得頻來。
三間小坐憩，上掛著一幅小單條。一張花梨小幾，上供著一個古銅瓶，插著幾枝時花。側(cè)邊小桌上，是一盆細葉菖蒲，中列太湖石。黑漆小椅四張，臨窗小癭木桌，上列棋枰、磁爐。天井內(nèi)列兩樹茉莉、一盆建蘭。側(cè)首過一小環(huán)洞門，又三間小書房，是先生坐的。曲欄綺窗，清幽可人。來館伏侍的卻是一個十一二歲小丫鬟。謝老道：“家下有幾畝薄田，屋后又有個小圃，有兩個小廝，都在那邊做活，故此著小鬟伏侍，想在通家不礙?！?br />
晚間開宴，似有一二女娘窺笑的，仲含并不窺視她。自此之后，只是盡心在那廂教書。這謝鵬雖是愚鈍，當(dāng)不得他朝夕講說，漸漸也有亮頭。每晚謝老因是愛子，叫入內(nèi)室歇宿，陸仲含倒越得空書齋獨扃，恣意讀書。十余日一回家，不題了?！ ≈皇侵x老的女兒芳卿，她性格原是瀟灑的，又學(xué)了一身技藝，嘗道是：‘蘇小妹沒我的色；越西施少我的才?！瘞最^有本朱淑真《斷腸集》，看了，每為嘆息道：“把這段才色配個庸流，豈不可恨？倒不如文君得配著相如，名高千古?！睕r且又因□（謝）老擇配，高不成，低不就，把歲月蹉跎。看這冬夜春宵，好生悒怏。曾記她和《斷腸集》韻，有詩道：
初日暉暉透綺窗，細尋殘夢未成妝。
柳腰應(yīng)讓當(dāng)時好，繡帶驚看漸漸長。
平日也是無聊無賴。自那日請陸仲含時，她在屏風(fēng)后蹴來蹴去看他，見他豐神秀爽，言語溫雅，暗想：“他外貌已是如此，少年進學(xué)，內(nèi)才畢竟也好。似這樣人可是才貌兩絕了。只不知我父親今日揀，明日擇，可得這樣個人么？”以此十分留意?！ ∽灾x老上年喪了妻，中饋之事，俱是芳卿管。那芳卿備得十分精潔，早晚必取好天池松蘿苦茗與他。那陸仲含道他家好清的，也是常事，并不問它。 芳卿倒向丫頭采菱問道：“先生曾道這茶好么？”
采菱道：“這先生是村的，在那廂看了這兩張紙，嗚嗚的，有時拿去便吃，有時擱做冰冷的，何曾把眼睛去看一看青的、黃的，把鼻子聞一聞香的、不香的？”
芳卿道：“癡丫頭，這他是一心在書上，是一個狠讀書秀才?！?br />
采菱道：“狠是狠的，來這一向，不曾見他笑一笑。”
芳卿道：“你不曉的，做先生要是這樣。若是對著這頑皮，與他戲顛顛的，便沒怕懼了。這也是沒奈何，哪一個少年不要頑耍風(fēng)月的？”
采菱道：“這樣說起來是假狠了?！?br />
處館數(shù)月，芳卿嘗時在樓上調(diào)絲弄竹，要引動他，不料陸仲含少年老成得緊，卻似不聽得般，并不在采菱、謝鵬面前問一聲是誰人吹彈。
那芳卿見他這光景，道他至誠可托終身，偏要來惹他。父親不在時，常到小坐憩邊采花來頑耍，故意與采菱大驚小怪的，使他得知。有時直到他環(huán)洞門外，聽他講書。仲含卻不走出來。即或撞著，避嫌，折身轉(zhuǎn)了去。謝鵬要來說姐姐時，自娘沒后，都是姐姐看管，不敢惹她；卻又書講不出時，又虧姐姐把竊聽的教導(dǎo)他。他也巴不得姐姐來聽。芳卿又要顯才，把自己做就的詩，假做父親的，叫兄弟拿與他看。
那陸仲含道：“這詩是戴了紗帽，或是山人墨客做的，我們?nèi)迳豢捎眯脑诎斯深^上。脫有余工，當(dāng)博通經(jīng)史，若這些吟詩作賦，彈琴著棋。多一件是添一件累，不可看他?！敝x鵬一個掃興而止。
芳卿道：“怎小小年紀(jì)，這樣腐氣?！睅追獙懛馇闀闪馑腿?，又怕兄弟得知。要自乘他歸省時到房中留些詩句，又恐怕被他人或父親到館中看見，不敢。
一日又到書房中來聽他講書，卻見他窗外曬著一雙紅鞋兒，正是陸仲含的。
芳卿道：“看他也是好華麗的人，怎不耽風(fēng)月?！泵胤恐袑懥艘皇自姷溃?br />
日倚東墻盼落暉，夢魂夜夜繞書幃，
何緣得遂生平愿，化作鸞凰相對飛。
叫采菱道：“妳與我將來藏在陸相公鞋內(nèi)，不可與大叔見?！庇峙虏闪夂逅?，又自隨著她，遠遠的看她藏了方轉(zhuǎn)。
綺閣痛形孤，墻東有子都，
深心憐只凰，寸緘托雙鳧。
又著采菱借送茶名色，來看動靜。
那采菱看見天色陰，故意道一句：“天要下雨了?！?br />
只見陸仲含走出來，將鞋子彈上兩彈。正待收拾，卻見鞋內(nèi)有一幅紙在，扯出來時，上面是一首詩。他看了又看，想道：“這筆仗柔媚，一定是個女人做的，怎落在我鞋內(nèi)？”拿在手中想了幾回，也援筆寫在后首道：
陰散閑庭墜晚暉，一經(jīng)披玩靜垂幃。
有琴怕作相如調(diào)，寄語孤凰別向飛?！ ∫粫r高興寫了，又想道：“我詩是拒絕她的，卻不知是何人作，又請何人與她，留在書笥中，反覺不雅?！本箤沓兜梅鬯?。采菱在窗外張見，忙去回復(fù)?！ 》记湟言谀抢锏刃牛溃骸霸趺戳?？” 采菱道：“我在那里等了半日，不見動靜，被我哄道天雨了，他卻來收這鞋子，見了詩兒，復(fù)到房中，一頭走，一頭點頭搖腦，輕輕的讀。讀了半日，也在紙上寫了幾句，后邊又將來扯碎了。想是做姐姐不過，故此扯壞?！?br />
芳卿道：“他扯是惱么？”
采菱道：“也不歡喜，也不惱。”
芳卿道：“他若是無情的，一定上手扯壞。他又這等想看，又和，一定也有些動情。扯壞時，他怕人知道，欲滅形跡了，還是個有心人?！?br />
不知那陸仲含在那邊廢了好些心，道：“我嘗聞得謝老在我面前說兒子愚蠢，一女聰明，吹彈寫作，無所不能。這一定是她做的。詩中詞意似有意于我，但謝老以通家延我，我卻淫其女，于心何安？況女子一生之節(jié)義，我一生之行簡，皆系于此，豈可茍且。只是我心如鐵石，可質(zhì)神明，但恐此女不喻，今日詩來，明日字到，或至泄漏，連我也難自白。不若棄此館而回，可以保全兩下，卻又沒個名目?！闭跀[劃不下時，不期這日值謝老被一個大老挈往虎丘，不在家中。那芳卿幸得有這機會，待至初更，著采菱伴了兄弟，自卻明妝艷飾，逕至?xí)恐衼怼?br />
走至洞門邊，又想道：“他若見拒，如何是好？”便縮住了。又想道：“天下沒有這等膠執(zhí)的，還去看?！?br />
乘著月光到書房門首，輕輕的彈了幾彈。那陸仲含讀得高興，一句長，一句短，一句高，一句低，哪里聽得？芳卿只得咬著指頭等了一回，又下階看一回月，不見動靜。又彈上幾彈，偏又撞他響讀時。立了一個更次，意興索然。正待回步，忽聽得‘呀’地一聲，開出房來，卻是陸仲含出來解手。遇著芳卿，吃了一驚，定睛一看，好一個女子：
肌如聚雪，鬢若裁云。彎彎翠黛，巫峰兩朵入眉頭；的的明眸，天漢雙星來眼底。乍啟口，清香滿座；半含羞，秀色撩人。白團斜掩賽班姬，翠羽輕投疑漢女?！ ≈俸溃骸澳募遗?，到此何干？”那芳卿閃了臉，徑望房中一闖。 仲含便急了道：“我是書館之中，妳一個女流走將來，又是暮夜，教人也說不清，快去！” 芳卿道：“今日原也說不清了。陸郎，我非他人，即主人之女芳卿也。我自負(fù)才貌，?？致浯迦酥?，愿得與君備箕帚。前芳心已見于鞋中之詞。今值老父他往，舍弟熟睡，特來一見?！薄 ≈俸溃骸叭绱耍瑢W(xué)生失瞻了。但學(xué)生已聘顧氏，不能如教了。”
芳卿即淚下道：“妾何薄命如此？但妾素慕君才貌，形之寢寐，今日一見，后會難期，愿借片時，少罄款曲，即異日作妾，亦所不惜?！彼鞝恐俸隆?br />
仲含道：“父執(zhí)之女，斷無辱為妾之理。請自尊重，請回。”
芳卿道：“佳人難得，才子難逢，情之所鍾，正在我輩，郎何恝然？”眉眉吐吐，越把身子捱近來。
陸仲含便作色道：“女郎差矣！‘節(jié)義’二字不可虧。若使今日女郎失身，便是失節(jié)。我今日與女郎茍合，便是不義。請問女郎設(shè)使今日私情，日明泄露，女郎何以對令尊？異日何日對夫婿？那時非逃則死，何苦以一時貽千秋之臭。” 芳卿道：“陸郎，文君相如之事，千古美譚，怎少年風(fēng)月襟期，作這腐儒酸態(tài)？” 仲含道：“寧今日女郎酸我、腐我，后日必思吾言。負(fù)心之事，斷斷不為！”遂踏步走出房外。
芳卿見了，滿面羞慚道：“有這等拘儒，我才貌作不得你的妾？不識好！不識好！”還望仲含留她。不意仲含藏入花陰去了，只得怏怏而回。
一到房中，和衣睡下。一時想起好羞，怎兩不相識，輕易見他？被他拒絕，成何光景？一時好惱：“天下不只你一個有才貌的，拿什班兒？”又時自解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無處下金鉤。好歹要尋個似他的?！彼剂堪胍?，到天明反睡了去?！ 〔闪獾絹恚溃骸坝H娘辛苦！”
芳卿道：“撞著呆物，我就回了。”
采菱道：“親娘謊我，哪個肯呆？”
芳卿道：“真是?！卑岩箒砉饩罢f與他。
采菱道：“有這樣不識抬舉的。親娘捱半年，怕不嫁出個好姑夫？要這樣呆物，料也不溜亮的?！狈记潼c了點頭。
仲含這廂怕芳卿又來纏，托母親抱病，家中無人，不便省親，要辭館回家。
謝度城道：“怎令堂一時老病起來？莫不小兒觸突，家下伏侍不周？”
仲含道：“并不是，實是為老母之故。”謝度誠見他忠厚，兒子也有光景，甚是戀戀不釋。
問女兒道：“妳一向供看他，何如？”
芳卿道：“極好。想為館谷少，一個學(xué)生坐不住他身子?！薄 ≈x度城見仲含意堅，只得聽他，道：“先生若可脫身，還到舍下來終其事?！敝俸ㄎā?br />
到家，母親甚是驚訝，道：“你莫不有什不老成處，做出事回來？” 仲含道：“并沒什事，只為家中母親獨居，甚是懸念，故此回來?！?br />
母親道：“固是你好意，但你處館，身去口去，如今反要吃自己的了?！?br />
過幾時，謝度城著人送束脩，且請赴館。只在附近僧寺讀書。
次年聞得謝老女隨人逃走，不知去向。后又聞得謝老撿女兒箱中，見有情書一紙，卻是在他家伴讀的薄喻義。謝度城執(zhí)此告官，此時薄喻義已逃去，家中只一母親，拖出來見了幾次官，追不出，只得出牌廣捕。陸仲含聽了，嘆息道：“若是我當(dāng)日有些茍且，若有一二字腳，今日也不得辨白了?！?br />
荏苒三年，恰當(dāng)大比。陸仲含遺才進場，到揭曉之夕，他母親忽然夢見仲含之父道：“且喜孩兒得中了，他應(yīng)該下科中式，因有陰德，改在今科，還得聯(lián)捷?！蹦赣H覺來，門前報的已是來了?！ 〈藭r仲含尚在金陵，隨例飲宴參謁，耽延月余。這些同年也有在新院耍，也有舊院耍，也有挾了妓女在桃葉渡、燕子磯游船的，也有乘了轎在雨花臺、牛首山各處觀玩的。他卻無事靜坐，蕭然一室，不改寒儒舊態(tài)，這些同年都笑他?！ ∈庐?，到家謁母親、親友，也去拜謝度城。度城出來相見，道及：“小兒得先生開導(dǎo)，漸已能文。只是擇人不慎，誤延輕薄，遂成家門之丑。若當(dāng)日先生在此，當(dāng)不至此?！笔制鄲?。
仲含在家中，母親道及得夢事。仲含道：“我寒儒有什陰德及人？”十月，啟行北上，謝老父子也來相送。
一路無辭。抵京，與吳縣舉人陸完，太倉舉人姜昂同在東江米巷作寓。兩個扯了陸仲含到前門朝窩內(nèi)頑耍，仲含道：“素性怕到花叢。”
兩個笑了笑道：“如今你才離家一月，還可奈哩！”也不強他。
兩個東撞西撞，撞到一家梁家，先是鴇兒見客，道：“紅兒有客！”
只見一個妓者出來，年紀(jì)約有十七八歲，生得豐膩，一口北音，陪吃了茶，問了鄉(xiāng)貫姓字。須臾，一個妓女送客出來，約有二十模樣，生得眉目疏秀，舉止輕盈。
姜舉人問紅兒道：“這是何人？”紅兒道：“是我姐姐慧哥，她曉得一口你們蘇州鄉(xiāng)彈，琴棋詩寫，無件不通?！闭f時，慧兒送客已回，向前萬福。
紅兒道：“這一位太倉姜相公，這位吳縣陸相公，都是來會試的?！?br />
慧兒道：“在哪廂下？” 姜舉人道：“就在東江米巷。”
慧兒道：“兩位相公俱在姑蘇，昆山有一位陸仲含，與陸相公不是同宗么？”
姜舉人道：“近來，同宗?！?br />
陸舉人道：“他與我們同來會試，同寓。慧哥可與有交么？”
慧哥覺得容貌慘然。道：“曾見來?！薄 〗e人道：“這等我停會挈他同來?！苯e人叫小廝取一兩銀子與她治酒。兩個跳到下處，尋陸仲含時，拜客不在?！ 〉攘艘粫砣?，姜舉人便道：“陸仲含，好個素性懶入花叢，卻日日假拜客名頭去打獨坐！”
陸仲含道：“并不曾打什獨坐?！?br />
陸舉人道：“梁家慧哥托我致意?！?br />
仲含道：“并不曾曉得什梁家慧哥?！?br />
姜舉人道：“她卻曉得你昆山陸仲含。”
仲含道：“這是怪事?！?br />
姜舉人道：“何怪之有？離家久，旅邸蕭條，便適與一適興，何妨？”
陸仲含道：“這原不妨，實是不曾到娼家去?！?br />
正說間，又是一個同年王舉人來，聽了，把陸仲含肩上拍一拍道：“老呆，何妨事？如今同去，若是陸兄果不曾去，姜兄輸一東道請陸兄；如果是舊相與，陸兄輸一個東道請姜兄，何如？”
姜舉人連道：“使得，使得！”
陸仲含道：“這一定你們要激我到娼家去了，我不去?！?br />
姜舉人便拍手道：“辭餒了?！?br />
只見王舉人在背后把陸仲含推著道：“去，去，飲酒宿娼，提學(xué)也管不著。就是不去的，也不曾見賞德行，今日便帶挈我吹一個木屑吧！”三個人簇著便走。
走到梁家，紅兒出來相迎，不見慧哥。王舉人道：“慧哥呢？” 紅兒便叫：“請慧哥！姜相公眾位在這里?！比チ艘粫?。
道：“身子不快，不來?！鄙w因觸起陸仲含事，不覺凄側(cè)，況又有些慚愧，不肯出來。
姜舉人道：“這樣病得快？定要接來?！薄 ⊥跖e人道：“我們今日東道都在他一見上，這決要出來的?！薄 〗e人道：“若不是陸相公分上，就要捋毛了?！北屏艘粫?，只得出來，與王舉人、陸仲含相見了。陸仲含與他彼此相視，陸仲含也覺有些面善，慧兒卻滿面通紅，低頭不語。
姜舉人道：“賊，賊，賊！”一個眼色丟大家，都不做聲了?！?br />
王舉人道：“兩個不相識，這東道要姜兄做?！?br />
姜舉人道：“東道我已做在此了，實是適才原問陸仲含。”
須臾酒到，姜舉人道：“慧娘，妳早間道曾見陸仲含，果是何處見來？”只見慧哥兩淚交零，哽咽不勝。正是：
一身飄泊似游絲，未語情傷淚兩垂， 今日相逢白司馬，重抱琵琶訴昔時。
向著陸仲含道：“陸相公，你曾在馬鞍山下謝家處館來么？”
陸仲含道：“果曾處來。”
慧兒不覺失聲哭道：“妾即謝度城之女芳卿也。記當(dāng)日曾以詩投君，君不顧。復(fù)乘夜奔君，君不納。且委曲訓(xùn)諭，妾不能用。未幾，君辭館去。繼之者為洪先生，挈一伴讀薄生來。妾見其年少，亦以挑君者挑之，不意其欣然與妾相好，夜去明來，垂三月而妾已成孕矣。懼老父見尤，商之薄生為墮胎計，不意薄生愚妾以逃，駭妾謂予弟聞之予父，將以毒藥殺予，不逃難免。因令予盡挈予妝奩，并竊父銀十余許兩，逃之吳江伊表兄于家。不意于利其有，偽被盜，盡竊予衣裝，薄生方疑而蹤跡之，予遽蹴鄰人，欲以拐帶執(zhí)薄生。予駭，謂所竊父銀尚在枕中，可以少資饘粥，遂走金陵。生傭書以活，予寄居斗室。鄰有惡少，時窺予，生每以此疑，始之詬罵，繼以捶楚曰：‘爾故能復(fù)萌耶？’雖力辯之，不我聽。尋以貧極，暗商之媒，賣予娼家。詭曰偕予往揚投母舅。人甫入舟，生遽挈銀去，予竟落此，倚門獻笑。何以為情于君，昔日之言俱驗。使予當(dāng)日早從君言，嫁一村莊癡漢，可為有父兒、夫妻之樂，豈至飄泊東西，辱親虧體，老父弱弟相見何期？即此微軀淪異地?！毖粤T，淚如雨注。
四人亦為悒怏。姜舉人道：“陸兄，此人誠亦可憐，兄試宿此，以完宿緣?！?br />
陸仲含道：“不可，我不亂之于始，豈可亂之于終？”
陸舉人道：“昔東人之女，今陌上之桑，何礙？”
陸仲含俯首道：“于心終不安。”亦躊躇，殊有不能釋然光景。芳卿又對仲含道：“妾當(dāng)日未辱之身，尚未能當(dāng)君子，況今日既垢之身敢污君子？但欲知別來鄉(xiāng)國景色，愿秉達旦之燭，得盡未罄，斷不敢有邪想也?！北姽操澇?。
陸仲含道：“今日姜兄有紅哥作伴，陸兄、王兄無偶，可共我三人清談?！?br />
酒闌，姜舉人自擁紅兒同宿。二陸與王舉人俱集芳卿房中。芳卿因叩其父與弟，仲含道：“我上京時，令尊與令弟俱來相送。令尊甚健，令弟亦已能文?！?br />
芳卿因開篋出詩數(shù)首，曰：“妾之愧悔，不在今日，但恨脫身無計?！比艘蜃x其自艾詩。有曰：
月滿空廊恰夜時，書窗清話盡堪思?！ o端不作韋弦佩，飄泊東西無定期?！ ∮?br />
客窗風(fēng)雨只生愁，一落青樓更可羞。
惆悵押衙誰個是？白云重見故園秋。
憶父
白發(fā)蕭森入夢新，別時色笑儼然真。
何緣得似當(dāng)壚女，重向臨筇竭老親。
憶弟
喁喁笑語一燈前，玉樹瓊葩各自妍，
塞北江南難再合，怕看雁陣入寒煙。
王舉人道：“觀子之詩，怨悔已極，倒思親想弟，令人憐憫。但只恐脫得身去，又悔不若青樓快樂?！?br />
芳卿道：“憶昔吳江逃時，備極驚怖；金陵流寓，受盡饑寒。今入風(fēng)塵，面顏與賈商相伍，遭他輕侮，所不忍言。略有厭薄，假母又鞭策相逼，真進退不得自快，惟恨脫之不早，怎還有戀它之意？”
此時夜已三鼓，王、陸兩人已醉酒，陸伏幾而臥，王倚于椅上，亦鼾聲如雷。惟陸仲含自斟自苦茗，時飲時停，與芳卿相向而坐。
芳卿因蹙膝至仲含道：“妾有一言相懇，亦必難望之事。妾之落此，心甚厭苦，每求自脫，故常得人私贈，都密緘藏，約五十金，原欲遇有俠氣或致誠人，托之離此陷阱。但當(dāng)日薄生所得只五十金，龜子從中尚有所費，恐五十金尚不足。君能為我，使得返故園，生死啣結(jié)?！?br />
仲含道：“仆亦有此意，但以罄行囊不過五十金，恐不足了此事。芳卿若有此，仆不難任之?！敝俸蚺c圍棋達曙。
早歸，命仆人把一拜匣，內(nèi)藏包頭并線絳及梳掠送芳卿。芳卿隨將所蓄銀密封放在匣中，且與仆人一百錢，令與仲含，勿令人見。陸仲含便央姜、陸兩個與龜子說，要為芳卿贖身。
那龜子道：“我為她費銀三百多兩，到我家不上一年，怎容她贖？”王舉人知道，也來為他說，自八十兩講到一百兩，只是不肯。陸仲含意思要贖她，向同年親故中又借銀百兩湊與他。
龜子還作腔，虧得姜舉人發(fā)惡道：“這奴才，她是昆山謝家女子，被鄰人薄喻義誆騙出來，你買良女為娼，他現(xiàn)告操江廣捕，如今先送他在鋪里，明日我們四個與城上講，著他要薄喻義，問他一個本等充軍?！?br />
王、陸二人在中兜收，只一百六十兩贖了。
眾同年都來與他作慶，他卻于寓中另出一小房，與她居住，雇一個婆子伏侍，自己并不近她。
陸舉人道：“陸兄，既來之，則安之，豈有冷落她在這邊之理？”
仲含道：“陸兄，當(dāng)日此女奔我時，也愿為我妾，我道父執(zhí)之女，豈可辱之為妾，所以拒絕。若今日納之，是負(fù)初心了。但謝翁待我厚，此女于我鍾情，今日又有悔過之意，豈可使之淪落風(fēng)塵？正欲乘便寄書，令其父取回耳?！?br />
姜舉人聽了暗笑道：“強辭，且看后來。”陸舉人與他同寓，果然見他一無茍且。
將及月余，各處朝覲官來。忽然一日，有個江山縣典史來賀陸仲含，且送卷子錢。仲含去答拜，卻是同鄉(xiāng)人，曾于謝老家會酒，姓楊名春，是謝老之舅，芳卿母舅。
說話之間，仲含道：“令甥女在此，老先生知道么？”
楊典史道：“不知?！?br />
仲含道：“已失身娼家，學(xué)生助她贖身，現(xiàn)在敝旅?！?br />
楊典史道：“學(xué)生來時，曾見家姐夫。他為此女又思又惱，已致成病。老先生若如此救她，不惟出甥女于風(fēng)塵，抑且救謝度城于垂死，感謝不盡?！?br />
仲含道：“這何足謝，但是目下要寫書達她令尊，教他來接去，未得其便。如今老先生與她是甥舅，不若帶她回去，使她父子相逢?！?br />
楊典史道：“以學(xué)生言之，甥女已落娼家，得先生捐金贖她；不若學(xué)生作主，送老先生為妾。如今一中舉，娶妾常事。”
仲含道：“豈有此理！即刻就送來?！被卦ⅲ瑢Ψ记湔f了，叫了一乘轎，連她箱籠一一都交與楊典史。又將芳卿所與贖身五十金也原封不動交還?！ 》记涞溃骸扒叭障壬鸀槲屹M銀一百六十余金，尚未足償，先生且收此，待賤妾回家補足?！?br />
仲含道：“前銀不必償還，此聊為卿歸途用費。”芳卿謝了再三，別去。
這番姜、陸兩人與各同年都贊他不為色欲動心，又知他前日這段陰德。未幾聯(lián)捷，殿在二甲，做了兵部部屬。告假省親。一到家中，此時謝鵬已進學(xué)，芳卿已嫁與一附近農(nóng)家，父子三人來拜謝，將田產(chǎn)寫契一百六十兩，送還他贖身之銀。
陸仲含道：“當(dāng)日取贖，初無求償之意?！碑吘共皇?。芳卿因設(shè)一生位在家，祝他功名顯大。后轉(zhuǎn)職方郎，嘗阻征安南之師，只內(nèi)監(jiān)李良請乞。與內(nèi)閣庸輔劉吉相忤，轉(zhuǎn)參政。也都是年少時持守定了。若使他當(dāng)時少有荀且，也竟如薄生客死異地，貽害老親，還可望功名顯大么？正是：
煦煦難斷是柔情，須把貞心暗里盟?！ ∶饔腥朔怯墓碡?zé)，可教旦夕昧平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