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周庸佑自桂妹逃后，卻不知得他迷的因什么事故。細想在這里居高堂，衣文繡，吃膏粱，呼奴喝婢，還不能安居，一定是前情未斷，要尋那姓張的無疑了，便著家人來找那姓張的理論。偏是事有湊巧，姓張的卻因得了桂妹所贈的三千銀子，已自告假回鄉(xiāng)去了。周庸佑的家人聽得，越想越真，只道他與桂妹一同去了，一發(fā)生氣，并說道：“他一個婦人，打什么緊要？還挾帶多少家財，方才逃去。既是做商業(yè)的人，包庇店伴，干這般勾當(dāng)，如何使得？”當(dāng)下你一言，我一語，鬧作一團。

　　那姓張的，本是個雇工的人，這時那東主聽得，又不知是真是假，向來聽說他與錦繡堂的桂妹是很知己的，此時也不免半信半疑。只得向周庸佑那家人，說幾句好話而罷。過了數(shù)天，姓張的回到店子里，那東主自然把這事責(zé)他的不是。姓張的自問這事干不來，如何肯承認(rèn)。爭奈做商務(wù)的人家，第一是怕店伴行為不端，就有礙店里的聲名，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把姓張的開除去了。姓張的哪里分辯得來，心里只叫幾聲冤枉，拿回衣箱而去。周家聽得姓張的開除去了，也不再來追究。

　　誰想過了數(shù)天，接得郵政局付到一封書，并一包物件，外面寫著“交香港中環(huán)士丹利街某號門牌周宅收啟”的十幾個大字，還不知從哪里寄來的。急急的拆開一看，卻是滑溜溜的一束女兒上頭發(fā)。周庸佑看了，都不解何故，忙又拆那封書看個備細，才知道桂妹削發(fā)出家，這束頭發(fā)，正是桂妹寄來，以表自己的貞白。周庸佑此時，方知姓張的是個好人，慚愧從前枉屈了他。欲把這事秘密，又恐外人紛傳周宅一個姬妾私奔，大大不好看。倒不如把這事傳講出來，一面著人往姓張的店子，說個不是。從中就有那些好事之徒，勸姓張的到公庭，控姓周的賠丑。惟是做商業(yè)的人，本不好生事的，單是周家聞得這點消息，深恐真?zhèn)€鬧出來，到了公堂，更失了體面，便暗中向姓張的賠些銀子，作為了結(jié)。自此周庸佑心上覺得有些害羞，倒不大出門去，只得先回省城里，權(quán)住些時，然后來港。當(dāng)回到東橫街宅子時，對馬氏卻不說起桂妹出家的事，只說自己把桂妹趕逐出來而已。因馬氏素性是最憎侍妾的，把這些話好來結(jié)他歡心。那馬氏心里，巴不得把六房姬妾盡行驅(qū)去，拔了眼前釘刺，倒覺干凈。

　　那一日，周庸佑正在廳上納悶，忽報馮少伍到來拜候。原來那馮少伍是周庸佑的總角交，平時是個知己。自從周庸佑憑關(guān)庫發(fā)達之后，那馮少伍更來得親切。這會到來，周庸佑忙接進里面，茶罷，周庸佑道：“許久不見足下，究往哪里來？”馮少伍道：“因近日有個機會，正要對老哥說知?！敝苡褂颖銌栍惺裁礄C會，馮少伍道：“前署山東藩司山東泰武臨道李宗岱，別字山農(nóng)，他原是個翰林世家，本身只由副貢出身。自入仕途以來，官星好生了得，不多時就由道員兼署山東布政使。現(xiàn)在力請開缺，承辦山東莒州礦務(wù)。他現(xiàn)與小弟結(jié)識，就是回籍集股的事宜，也與小弟商酌。試想礦產(chǎn)兩字，是個無窮利路，老哥就從這里占些股兒，卻也不錯?！敝苡褂拥溃骸半m然是好，只小弟向未嘗與那姓李的認(rèn)識，今日附股的事小，將來獲利的事大。官場里的難靠，足下可省得？”馮少伍道：“某看李山農(nóng)這人，很慷慨的，料然不妨。既然足下過慮，待小弟今晚作個東道，并請老哥與山農(nóng)兩位赴席，看他如何，再行卓奪，你道如何？”周庸佑答個“是”，馮少伍便自辭出。

　　果然那夜，馮少伍就請齊李、周兩人赴席。偏是合當(dāng)有事，馮少伍設(shè)宴在谷埠繡谷艇的廳上，先是李山農(nóng)到了，其次周庸佑也到了。賓朋先后到齊，各叫校書到來侑酒。原來李山農(nóng)因辦礦務(wù)的事，回籍集股，鎮(zhèn)日倒在谷埠上花天酒地，所押的校書，一是繡谷艇的鳳蟬，一是肥水艇的銀仔，一就是勝艇的金嬌。那三名校書，一來見李山農(nóng)是個監(jiān)司大員，二來又是個辦礦的富商，倒來竭力奉承。那李山農(nóng)又是個色界情魔，倒與他們很覺親密。這時節(jié)，自然叫了那三名校書過來，好不高興。誰想冤家有頭，債各有主，那三名校書，又與周庸佑結(jié)交已非一日。當(dāng)下周庸佑看見李山農(nóng)與各校書如此款洽，心中自是不快，便問馮少伍道：“那姓李的與這幾名校書，是什么時候相識的？”馮少伍道：“也不過一月上下。只那姓李的自從回粵之后，已在谷埠攜了妓女三名。聞?wù)f這幾天，又要和那數(shù)名校書脫籍了?！敝苡褂有睦锫牭?，自是不快。暗忖那姓李的有多少身家，敢和自己作對。就是盡把三妓一齊帶去，只不過花去一萬八千，值什么錢鈔？看姓李的有什么法兒。想罷，早打定了主意。

　　當(dāng)下笙歌滿座，有弄琴的，有唱曲兒的，熱熱鬧鬧，惟李山農(nóng)卻不知周庸佑的心里事，只和一班妓女說說笑笑。周庸佑越看不過眼，立即轉(zhuǎn)過船來，與鴇母說妥，合用五千銀子，準(zhǔn)明天要攜那三妓回府去。李山農(nóng)還不知覺，飲罷之后，意欲回去鳳蟬的房子里打睡，鴇母哪里肯依。李山農(nóng)好不動怒，忙問什么緣故，才知周庸佑已說妥身價，明天與他們脫籍了。李山農(nóng)心上又氣又惱，即向鴇母發(fā)作道：“如何這事還不對我說？難道李某就沒有三五千銀子，和鳳嬋脫籍不成？我實在說，自山東回來，不及兩月，已攜妓三名。就是佛山蓮花地敞府太史第里，兄兄弟弟，老老幼幼，已攜帶妓女不下二十名了，哪有那姓周的來？”說了左思右想，要待把這幾名妓女爭口。叵耐周庸佑在關(guān)里的進款，自鴉片歸洋關(guān)料理以來，年中不下二三十萬。且從前積蓄，已有如許家當(dāng)，講起錢財兩字，料然不能和他爭氣，惟有忍耐忍耐。沒精打采的回轉(zhuǎn)來，已有四更天氣，心上想了又想，真是睡不著。

　　到了越日，著人打聽，已知周庸佑把銀子交妥，把那三名妓女，不動聲色的帶回增沙別宅，那別宅就是安頓擋班子春桂的住處。這會子，比不得從前在香港攜帶桂妹的喧鬧，因恐馬氏知道了，又要生出事來，因此秘密風(fēng)聲，不敢教人知覺。惟是李山農(nóng)聽得，心里憤火中燒，正要尋個計兒，待周庸佑識得自己的手段，好泄這口氣。猛然想起現(xiàn)任的張總督，屢想查察海關(guān)庫里的積弊?，F(xiàn)時總督的幕府，一位姓徐的老夫子喚做賡揚，也曾任過南海知縣，他敲詐富戶的手段好生利害，年前查抄那沈韶笙的一宗案件，就是個榜樣。況自己與那徐賡揚是個知己，不如與他商酌商酌，以泄此恨，豈不甚妙？想罷，覺得有理，忙即乘了轎子，望徐賡揚的公館而來。

　　當(dāng)下兩人相見，寒暄數(shù)語，循例說幾句辦礦的公事，就說到周庸佑身上。先隱過爭妓的情節(jié)不提，假說現(xiàn)在餉項支絀，須要尋些財路﹔又說稱周庸佑怎么豪富，關(guān)里怎么弊端，說得落花流水。徐賡揚道：“這事即張帥早有此意，奈未拿著他的痛腳兒﹔且關(guān)里的情形，還不甚熟悉。若要全盤翻起，恐礙著歷任海關(guān)的面上，覺得不好看，是以未敢遽行發(fā)作。老哥此論，正中下懷，待有機會，就從這里下手便是?！崩钌睫r(nóng)聽了，忙稱謝而出。心里又暗恨馮少伍請周庸佑赴席，致失自己的體面，口雖不言，只面色常有些不妥。馮少伍早已看得，即來對周庸佑說個備細。周庸佑道：“足下好多心，難道除了李山農(nóng)，足下就沒有吹飯的所在不成？現(xiàn)在小弟事務(wù)紛紛，正要尋個幫手，請足下就來合下，幫著小弟打點各事，未審尊意若何？”馮少伍聽得，不勝之喜。自此就進周府里打點事務(wù)，外面家事，自由駱子棠料理，余外緊要事情，例由馮少伍經(jīng)手。有事則作為紀(jì)綱，沒事時便如清客一般，不是到談瀛社談天，就是在廳子里言今說古。

　　那馮少伍本是個機警不過的人，因見馬氏有這般權(quán)勢，連周賡佑倒要看他臉面，因此上在周庸佑面前，自一力趨承﹔在馬氏面前，又有一番承順，馬氏自然是歡喜他的了。只是馬氏身子，平素是最孱弱的，差不多十天之內(nèi)，倒有八九天身子不大舒暢，稍吃些膩滯，就乘機發(fā)起病來。偏又不能節(jié)戒飲食，最愛吃的是金華腿，常說道，每膳不設(shè)金華腿，就不能下箸。故早晚二膳，必設(shè)金華腿兩大碟子，一碟子是家內(nèi)各人吃的，一碟子就獨自受用，無論吃多吃少，這兩大碟子金華腿是斷不能缺的，若有殘余，便給下人吃去。故周宅每月食品，單是金華腿一項，準(zhǔn)要三百銀子有余。

　　周庸佑見馬氏身子羸弱，又不能戒節(jié)口腹，故常以為慮。馮少伍道：“馬太太身子不好，性又好怒，最要斂些肝火，莫如吸食洋膏子，較足養(yǎng)神益壽。像老哥富厚的人家，就月中多花一二百銀子，也沒緊要。但得太太平安，就是好了?！敝苡褂勇牭茫X得此話有理，因自己自吸食洋膏以來，也減了許多微病，便勸馬氏吸食洋膏。那馬氏是個好舒展鬧款子、不顧錢財?shù)娜宋?，聽了自沒有不從，即著人購置煙具。馮少伍就竭力找尋，好容易找得一副奇巧的，這煙盤子是酸枝地密鑲最美的螺甸，光彩射人，盤子四角，都用金鑲就。大盤里一個小盤子，卻用紋銀雕成細致花草，內(nèi)鋪一幅宮筆春意圖，上用水晶罩住。這燈子是原身玻璃燒出無數(shù)花卉，燈膽另又一幅五色八仙圖，好生精致。隨購了三對洋煙管，一對是原枝橘紅，外抹福州漆﹔一對是金身五彩玉石制成﹔一對是崖州竹外鑲玳瑁。這三對洋煙管，都是金堂口，頭尾金因，管夾象牙。其余香娘、青草、譚元記等有名的煙斗，約共七八對。至于煙盤上貴重的玩器，也不能勝數(shù)。單是這一副煙具，統(tǒng)通費三千銀子有余。

　　馬氏自從吸食洋膏之后，精神好像好些，也不像從前許多毛病，只是身體越加消瘦了。那周庸佑除日間出談瀛社閑逛，和朋友玩賭具，或是花天酒地之外，每天到增沙別宅一次，到素波巷香屏的別宅一次，或十天八天，到關(guān)里一次不等。所有余日，不是和清客談天，就是和馬氏對著弄洋膏子。人生快樂，也算獨一無二的了。

　　不想安樂之中，常伏有驚心之事。那一日，正在廳子里打座，只見馮少伍自門外回來，腳步來得甚速，面色也不同。踏到廳子上，向周庸佑附耳說了幾句話，周庸佑登時臉上帶些青黃，忙屏退左右，問馮少伍道：“這話是從哪里聽得來的？”馮少伍道：“小弟今天有事，因進督衙里尋那文案老夫子會話，聽說張大帥因中法在諒山的戰(zhàn)事，自講和之后，這賠款六百萬由廣東交出。此事雖隔數(shù)年，為因當(dāng)日挪移這筆款，故今日廣東的財政，十分支絀，專憑敲詐富戶。聽得關(guān)程許多中飽，所以把從前欲查辦令舅父傅成的手段，再拿出來。小弟聽得這個消息，故特跑回通報?！敝苡褂拥溃骸八粢檗k，必干累監(jiān)督聯(lián)大人，那聯(lián)大人是小弟與他弄這個官兒的，既有切膚之痛，料不忍坐視，此事或不須懮慮?！瘪T少伍道：“不是這樣說。那張帥自奏參崇厚以來，圣眷甚深，哪事干不來？且他衙里有一位姓徐的刑名老夫子，好生利害。有老哥在，自然敲詐老哥。若聯(lián)大人出頭，他不免連聯(lián)大人也要參一本了?！敝苡褂拥溃骸八拼嗽跎藕茫俊瘪T少伍道：“前者傅成就是個榜樣，為老哥計，這關(guān)里的庫書，是個鄧氏銅山，自不必轉(zhuǎn)讓他人，但本身倒要權(quán)時走往香港那里躲避。張帥見老哥不在，自然息了念頭。他看敦郡王的情面，既拿老哥不著，未必和聯(lián)大人作對。待三兩年間，張帥調(diào)任，這時再回來，豈不甚妙？”周庸佑道：“此計亦可，但這里家事，放心不下，卻又如何？”馮少伍道：“老哥忒呆了！府上不是懮柴懮米，何勞掛心？內(nèi)事有馬太太主持，外事自有小弟們效力，包管妥當(dāng)?shù)牧恕！敝苡褂哟藭r，心中已決，便轉(zhuǎn)進里面，和馬氏商議。正是：營私徒擁熏天富，懼禍先為避地謀。

　　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