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二房伍氏姨太和香屏姨太在花園里，見馬氏的丫環(huán)瑞香與玉哥兒在花下干這些無恥事，立即把瑞香罵了一頓，隨轉(zhuǎn)出來，囑咐香屏與丫環(huán)巧桃休得聲張。因恐馬氏不是目中親見的，必然袒庇丫環(huán)，這時反教丫環(huán)的膽子愈加大了。倘看不過時，又不便和馬氏合氣，便將此事隱過便了，只令馮、駱兩管家謹慎防范丫環(huán)的舉動而已。自此馮、駱兩人，也隨時在花園里梳巡，又順便查看建造戲臺的工程。果然三數(shù)月內(nèi)，戲臺也建筑好了，及增建的亭閣與看戲的生處，倒先后竣工。即口明馬氏，馬氏就到場里審視一周，確是金碧輝煌，雕刻精致。正面的聽戲座位，更自華麗，就躺在炕上，那一個戲場已在目前。　　馬氏看了，心中大悅，一發(fā)令人到香港報知周庸佑，并購了幾個望遠鏡，好便看戲時所用。隨與馮少伍商酌，正要賀新戲臺落成，擇日唱戲。馮少伍道：“這是本該要的。但俗話說，大凡新戲臺煞氣很重，自然要請個正一道士，或是茅山法師，到來開壇奠土，祭白虎、舞獅子，辟除煞氣，才好開演。這不是晚生多事，怕煞氣沖將起來，就有些不妥。不如辦妥那幾件事，一并待周老爺回來，然后慶賀落成，擺筵唱戲，豈不甚妙？】嗎氏道：“此事我也忘卻了，但凡事情該辦的，就該辦去，說什么多事？只不知老爺何日回來，可不是又費了時日么？”馮少伍道：“有點事正要對太太說，現(xiàn)張督帥不久就離粵東去了?！瘪R氏喜道：“可是真的？這點消息究從哪里得來？”馮少伍道：“是昨兒督衙里接得京報，因朝上要由兩湖至廣東建筑一條火車運動行的鐵路，內(nèi)外大臣都說是工程浩大，建造也不容易。又有說，中國風氣與外國不同，就不宜建設(shè)鐵路的，故此朝廷不決。還虧張督帥上了一道本章主張建造的，所以朝上看他本章說得有理，就知他有點本領(lǐng)，因此把湖廣的李督帥調(diào)來廣東，卻把張督帥調(diào)往湖廣去，就是這個緣故。”馬氏道：“既是如此，就是天公庇佑我們的。怪得我昨兒到城隍廟里參神，拿簽筒兒求簽，問問家宅，那簽道是：【逢兇化吉，遇險皆安。目前晦滯，久后禎祥?！靠磥韰s是不錯的?！瘪T少伍道：“求簽問卜，本沒什么憑據(jù)，惟張督帥調(diào)省的事既是真的，那簽卻有如此湊巧?！瘪R氏道：“咦！你又來了，自古道：【人未知，神先知?！磕睦镎f沒憑據(jù)？你且下處打聽打聽罷?！瘪T少伍答了兩個“是”，就辭出來。

　　果然到了第二天，轅門抄把紅單發(fā)出，張督帥就確調(diào)任湖廣去了。馬氏聽得，好不歡喜。因張督手段好生利害，且與周庸佑作對的只他一人，今一旦去了，如拔去眼前釘刺，如何不喜，立即飛函報到周庸佑那里。周庸佑即歡喜，說一聲“好造化”，一面覆知馬氏，著派人打聽張督何日起程，自己就何日回省。過了半月上下，已回到省城里，見了家人婦子，自然互相問候。先將合府里事情，問過一遍，隨又到花園里，把新筑的戲臺及增建的樓閣看了一回。

　　因新戲臺已開壇做過好事，正待慶賀落成，要唱新戲，不提防是夜馬氏忽然作動分娩，到三更時分，依然產(chǎn)下一個女兒。本來馬氏滿望生個男子的，縱是男是女，倒是命里注定。但他見二房的兒子，已長成兩三歲的年紀，若是自己膝下沒有一個承當家事之人，恐后來就被二房占了便宜了。故此第一次分娩，就商量個換胎之法，只因這件事于不成，府里上上下下，倒知得這點風聲，還怕露了馬腳出來，故此這會就不敢再來舞弄。只天不從人，偏又再生了一個女子。馬氏這時，真是氣惱不過，就啐一口道：“可不是送生的和妾前世有仇，別人產(chǎn)的，就是什么弄璋之喜﹔枉妾天天念佛，夜夜燒香，也不得神圣眼兒瞧瞧，偏生受這種賠錢貨，要來做什么？”說了登時氣倒。一來因產(chǎn)后身子贏弱，二來因過于氣惱，就動了風，一時間眼睛反白，牙關(guān)緊閉，正在生死交關(guān)。丫環(huán)們急的叫幾句“觀音菩薩救苦救難”，那穩(wěn)婆又令人拿姜湯灌救。家人正鬧得慌，好半天才漸醒轉(zhuǎn)來?！　≈苡褂勇牭茫幢嫉椒孔永?，安慰一會子而罷。只是周府里因馬氏生女的事，連天忌音樂，禁冷腳，把唱戲的事，又擱起不提。當時周庸佑在家里，不是和姬妾們說笑，就是和馮少伍談天。因馮少伍是向來知己，雖然是管家，也不過是清客一般，與駱管家盡有些分別。若然出外，就是在談瀛社要賭具、叉麻雀。忽一日，猛然省起關(guān)里事務(wù)，自走往香港而后，從不曾過問，不知近日弄得怎么樣，因此即往關(guān)里查問庫書事務(wù)。

　　原來關(guān)書本有許多名目，周庸佑只是個管庫的人員，那管庫的見周庸佑到來查著，就把賬目呈上。周庸佑查個底細，不提防被那同事的余慶云號子谷的，早虧了五萬有余。在周庸佑本是個視錢財如糞土的人，那五萬銀子本瞧不在限內(nèi)﹔奈因關(guān)里許多同事，若是人人效尤，豈不是誤了自己？因此上心里就要籌個善法，又因目前不好發(fā)作，只得詐作不知，又不向余慶云查問，忙跑回家里，先和馮少伍商酌商酌。馮少伍道：“關(guān)里若大賬目，自不宜托他。若是人人如此，關(guān)里許多同事，一人五萬，十人五十萬，一年多似一年，這還了得？倒要把些手段，給他們看看也好?！敝苡褂拥溃骸澳挠胁恢繝幠文切沼嗟氖遣缓萌堑?，他在關(guān)里許多時，當傅家管當庫書時，他就在關(guān)里辦事。實在說，周某在關(guān)里的進項，內(nèi)中實在不能對人說的，只有余慶云一人統(tǒng)通知得，故此周某還有許多痛腳兒，落在他的手內(nèi)。這會若要發(fā)作他，怕他還要發(fā)作我，這又怎樣好？”馮少伍道：“老哥說的，未嘗不是。只老哥若然畏事，就不合當這個庫書?？纸駜何窇炙?，不敢發(fā)作，他必然加倍得勢，只怕傾老哥銀山，也不足供這等無饜之求了?！敝苡褂拥溃骸斑@話很是，但目下要怎么處置才好？”馮少伍道：“裴鼎毓是老哥的拜把兄弟，現(xiàn)在由番禹調(diào)任南海，那新任的李督帥，又說他是個能員，十分重用。不如就在裴公祖那里遞一張狀子，控他侵吞庫款，這四個字好不利害，就拿余慶云到衙治罪，實如反掌。像老哥的財雄勢大，城中大小文武官員和許多紳士，哪個不來巴結(jié)老哥？誰肯替余慶云爭氣，敢在太歲頭上來動土呢？”

　　周庸佑聽馮少便說得如花似錦，不由得不信，連忙點頭稱是。隨轉(zhuǎn)馬氏房子里，把庫里的事，并與馮少伍商酌的話，對馬氏說了一遍。馬氏道：“那姓余的恃拿著老爺?shù)耐茨_，因此欺負老爺。自古道：【一不做，二不休?！咳舨灰缿{管家說，把手段給他看看，后來斷然了不得的。事不宜遲，明天就照樣做去，免被那姓余的逃去才是?！敝苡褂哟藭r，外有馮少伍，內(nèi)有馬氏，打鑼打鼓來催他，他越加拿定主意。次日，就著馮少伍寫了一張狀子，親自到南?？h衙，拜會裴縣令，乘勢把那張狀子遞上。裴知縣從頭至尾看了一會子，即對周庸佑說道：“侵吞庫款一事，非同小可。余慶云既如此不法，不勞老哥掛心，就在小弟身上，依稟辦事的便是。”周庸佑道：“如此，小弟就感激的了，改日定有酬報。貴衙事務(wù)甚煩，小弟不便久擾。”說罷，即辭了出來，先回府上去。　　且說余慶云本順德人氏，自從在關(guān)里當書差，不下三十年，當傅成手上各事倒是由他經(jīng)手。及至周庸佑接辦庫書，因他是個熟手人員，自然留他蟬聯(lián)關(guān)里。周庸佑所有種種圖利的下手處，倒是由他指點。因周庸佑遷往香港的時候，只道張督帥一天不去，他自然一天不回，因此在庫里弄了五萬銀子。暗忖自己引他得了二三百萬的家財，就賞給自己十萬八萬，也不為過。他若不念前情，就到張督帥那里發(fā)作他的破綻，他還奈得怎么何？因挾著這般意見，就弄了五萬銀子。不料不多時，張督帥竟然去任。周庸佑回后，把關(guān)里查過，猶道他縱知自己弄這筆錢，他未必敢有什么動彈。那日正在關(guān)里辦事，忽見兩個衙役到來，說道：“現(xiàn)奉裴大老爺示，要請到街里有話說?！庇鄳c云聽得，自付與裴縣令向無來往，一旦相請，斷無好意。正欲辯問時，那兩名差役早已動手，不由分說，直押到南?？h衙里。

　　裴縣令聞報，旋即開堂審訊。訊時問道：“汝在關(guān)里多年，自然知庫款的關(guān)系。今卻覷周庸佑不在，擅自侵吞，汝該知罪。”余慶云聽了，方知已為周庸佑控告，好似十八個吊桶在心里，捋上捋下，不能對答。暗忖今周庸佑如此寡情，欲把他弊端和盤托出，奈裴縣令是周庸佑的拜把兄弟，大小官員又是他的知己，供亦無用﹔欲待不認，奈賬目上已有了憑據(jù)，料然抵賴不得。當下躊躇未定。裴令又一連喝問兩三次，只得答道：“這一筆錢，是周庸佑初接充庫書時，應(yīng)允賞他的，故取銀時，已注明賬目上，也算不得侵吞二字?！迸崃钣謫柕溃骸澳切罩艿娜羰峭庑械娜?，料然不肯接充這個庫書。他若靠庫里舊人打點，何以不賞給別人，偏賞汝一個，卻是何意？”余道：“因某在庫里數(shù)十年，頗為熟手，故得厚賞?！迸嵊值溃骸凹仁侨绱?，當時何以不向姓周的討??？卻待他不在時，擅行支取，卻又何意？”余道：“因偶然急用之故。”裴又道：“若然是急用，究竟有通信先對姓周的說明沒有？”余慶云聽到這里，究竟沒話可答。裴令即拍案罵道：“這樣就饒你不得了?！彪S即令差役把他押下，再待定罪。那差役押了余慶云之后，那裴令究竟初任南海，眼前卻未敢過于酷厲。又忖這筆款必然有些來歷，怎好把他重辦？姑且徇周庸佑的情面，判他監(jiān)禁四年，便行結(jié)案﹔一面查他有無產(chǎn)業(yè)，好查封作抵，不在話下。

　　且說周庸佑自從余慶云虧去五萬銀子，細想自己這個庫書，是個悖入的，還恐亦悖而出，一來恐被他人攙奪，二來又恐別人更像余慶云的手段，把款項亂拿亂用去了，如何是好？因此心上轉(zhuǎn)疑慮起來。那日正與馮少伍商量個善法，馮少伍道：“除非內(nèi)里留一個親信的人員，不時查察猶自可。若是不然，怕別人還比余慶云的手段更高些，拿了銀子，就逃往外國去了。這時節(jié)，他靠著洋鬼子出頭，我奈得怎么何？豈不是賠錢嘔氣？”周庸佑道：“這語慮得是，只合下各事，全靠老哥主持，除此之外，更有何人靠得？實在難得很。”

　　正說著，只見周乃慈進來，周、馮兩人，立即起迎讓坐。周乃慈見周庸佑面色不甚暢快，即問他：“有什么事故？”周庸佑便把方才說的話，對他說來。周乃慈道：“自古道：【交游滿天下，知交有幾人？】若不是錢銀相交，妻子相托，哪里識得好歹？十哥縱然是關(guān)里進項減卻多少，倒不如謹慎些罷?！敝苡褂拥溃骸吧傥髻t弟說得很是。但據(jù)老弟的意見，眼底究有何人？”周乃慈道：“屬在兄弟，倒不必客氣。但不知似小弟的不才，可能勝任否？倘不嫌棄，愿作毛遂?！敝苡褂拥溃骸叭绱松鹾?。但俗語說：【兄弟雖和勤算數(shù)?！康恢系苣曛薪?jīng)營，可有多少進項？若到關(guān)里，那進項自然較平時優(yōu)些便是。”

　　周少西聽罷，暗忖這句話十分緊要，說多就年中進項必多，說少就年中進項必少，倒不如說句謊為是。遂強顏答道：“十哥休要取笑，小弟愚得很，年中本沒什么出息，不過靠走衙門，弄官司，承餉項，種種經(jīng)營，年中所得不過五六萬銀子上下，哪里像得十哥的手段？”說罷，周庸佑一聽，吃了一驚。因向知周乃慈沒甚家當，又是個游手好閑，常在自己門下出進，年中哪里獲得五六萬銀子之多，明明是說謊了。奈目前不好搶白他，且自己又先說過，要到庫里時，年中進項，盡較現(xiàn)時多些，怎能翻悔？不覺低頭一想，倒沒甚法兒，只得勉強說道：“若老弟愿到庫里，總之愚兄每年取回十萬銀子，余外就讓老弟拿去罷。”周乃慈聽了，好不歡喜，連忙拱謝一番，然后商量何日才好進去。正是：已絕朋情囚獄所，又承兄命管關(guān)書。

　　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