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娉娉自與吳生別離之后，終日不食，連日不寐，咄咄書空，盈盈滴淚，無日不抱病在牀，又經(jīng)屢欲自盡，幸福娘責(zé)以大義，謂老夫人在堂，小姐豈忍即自摧殘，抱終天之恨，貽不孝之名。故娉暫進(jìn)飲食，然每日一食之后，即不再食，以致香消玉滅，柳悴花憔。其弟賈麟，已中浙江鄉(xiāng)試，到京捐了知縣，用足使費(fèi)，放陜西咸寧縣尹。麟回浙，挈家赴任。娉娉本系病軀，加以道路勞撼，及至到得咸寧，看看命將垂絕，老夫人憂悶頻年，前已屢問病緣，請醫(yī)服藥，娉終不服，亦不說緣故。老夫人無可如何，后來詰問春鴻、福娘，始曉得與吳生之故，然后懊悔背盟，而已無及矣。雖百端寬慰，使之耐心調(diào)理，而奄奄一息，莫可挽回矣。未死之前一日，沐浴更衣，梳妝罷，請了母親來房，勉強(qiáng)扶了福娘，對母親拜道：“孩兒不幸，疾病彌留，死在旦夕，母恩未報(bào)，抱恨黃泉。賴有小弟靈昭，可以終養(yǎng)，愿母親割不忍之愛，兒死之后，切勿苦壞身體埃”莫夫人聽罷，大哭道：“我害了孩兒性命喲，早知如此，悔不當(dāng)初應(yīng)許，此很何極呢？娉反不哭，勸慰母親，又請弟麟到來，囑付道：“賢弟聰明才智，早登高科，前程遠(yuǎn)大，家門之幸，父母有光，但愿早尋佳偶，助養(yǎng)母親，愚姐命薄年短，不及見賢弟將來聳壑昂霄，建功立業(yè)，今日徒以死相累耳?！闭f罷淚下，氣喘欲絕，麟亦悲泣，福娘扶娉上牀，娉以手書付囑春鴻，寄與云翥，鴻謹(jǐn)藏之。當(dāng)夜天未明而逝。麟以漆棺斂之。寄柩于僧壽，俟任滿，載歸杭州葬之。鴻出娉手書呈麟，寄與云翥。

　　時(shí)云翥已到西安府，麟專人送去，云翥拆出，乃與云翥訣別詩，集唐人之句，成七言絕句十首也，詩云：雨行清淚語前流，千里佳期一夕休。

　　倚閣辱思倍懊恨，寂寥燈下不勝愁。

　　倚欄無語倍傷情，鄉(xiāng)思撩人撥不平。

　　寂寞閑庭春又晚，煙花零落過清明。

　　相見時(shí)難別亦難，寒潮微帶夕陽還。

　　細(xì)蟬金鷹皆零落，離別煙波傷玉顏。

　　自從消瘦減容光，云雨巫山枉斷腸。

　　獨(dú)宿孤房淚如雨，秋宵只為一人長。

　　紗窗目落漸黃昏，春夢無心只是云。

　　萬里寂寥音信斷，將身何處更逢君。

　　一身悴憔對花眠，零落殘魂倍黯然。　　人面不知何處去，悠悠生死別經(jīng)年。

　　首成薄命久尋思，宛轉(zhuǎn)蛾眉能幾時(shí)。

　　漢水楚云千萬里，留君不住益凄其。

　　魂歸冥寞魄還泉，卻恨青娥誤少年。

　　三尺孤墳何處是，每逢寒食一潸然。　　物換星移幾度秋，鳥啼花落水空流。

　　人間何事堪惆悵，貴賤同歸土一邱。

　　一封書寄數(shù)行啼，莫?jiǎng)影б饕讘K凄。

　　古往今來只如此，幾多紅粉委黃泥。

　　云翥得娉兇訊，將詩讀罷，放聲大哭，一慟幾絕，悶而復(fù)生，到箱內(nèi)取出前時(shí)所贈(zèng)破鏡斷弦，立牌位在臥房內(nèi)，奠酒哭道：“你既為我捐生，我又何忍相負(fù)？惟當(dāng)終身不娶，以少慰勞魂耳。”又做了一篇祭文，私下雇船，到了咸寧。咸寧是西安府屬縣也，云翥到縣，升堂，拜見莫夫人與云昭。夫人自娉亡后，日夜哭泣，愈加老態(tài)。見了云翥，愈益凄傷，彌增愧悔。

　　云翥問知娉殯宮所在，即往痛哭，以手叩棺道：“云華小姐，吳云翥在此，想你平生，精靈未散，豈不能再與我相見么？你為我死，我為你傷，我今慰你魂魄，惟當(dāng)鰥居空房，子其有靈，庶幾魂隨我旁?！笔窍λ抻诳h署，夜間反復(fù)牀上，似夢非夢。

　　彷佛見娉來，向云翥喜道：“天果從人愿了?！痹启阃湟阉?，遂擁抱之，娉道：“哥哥勿要著忙，我有說話相告?！痹启惴轿蜴呈枪恚騿柕溃骸澳慵戎x世，如今從那里來此？”娉道：“我死之后，冥司以我無過，差我到金華宮執(zhí)掌箋奏之任，今冥王感你不娶之言，以為義高劉庭式，且不可使義夫無后，將使我還陽，而我身已壞，今議要借他人之尸，尚未有便，推起數(shù)來，當(dāng)在冬末方可如愿，那時(shí)復(fù)得完聚呢?！闭f罷悠然飛去。

　　云翥醒覺，但見淡月侵簾，冷風(fēng)拂戶，四顧凄然，不免淚下，遂作疏簾談月詞一闋道：溶溶皓月，從前歲別來。歲回圓缺，何處凄涼。怕近暮秋時(shí)節(jié)，花顏一去終成相訣。灑西風(fēng)淚流如血。美人何在，忍看殘鏡，忍看殘玦。忽今夕，分明夢里陡然相見，手握肩接，微啟朱唇，耳畔低聲兒說，冥君許我還魂也，教同心羅帶重結(jié)。

　　醒來驚怪，還疑又信，枕寒燈滅。

　　次日歸西安府，心中日日不樂，不覺又經(jīng)臘月，有咸寧縣承宋子璧，有個(gè)女兒號月娥，年方及笄，忽然暴亡，已三日矣?！　≌霘殻鋈粡?fù)蘇，侍女報(bào)與子璧夫妻，走來，月娥不認(rèn)父母，坐起說道：“我乃賈尚書的女兒云華也，咸寧縣主即我之親弟，死已一年，冥王送我還魂，乃借你女兒之尸，其實(shí)非你的女兒呢?？焖臀业娇h署去?！弊予捣蚱蘼犉渎曇舨皇窃露?，驚疑不定，女即下牀走出，說道：“你等不送我歸家，我兄弟衙門只在此間壁，被我兄弟得知，你須擔(dān)錯(cuò)，我終究要?dú)w去。”

　　子璧又驚又喜又怕，只得差轎子送到縣署。到得內(nèi)堂，見過莫夫人及云昭，將還魂事－一說知，莫夫人等驚疑，似信未信，然見聲音語笑宛然娉也，舉止態(tài)度宛然娉也，侍女聞知，皆來圍看，女－一喚福娘，呼春鴻及蘭苕等，無一錯(cuò)者，又入其臥房，問這樣問那樣，皆其生前物事也，方深信真正是娉還魂?！　≌f也奇異，這月娥的美貌，竟酷類娉娉，也能做詩，宋子璧夫婦愛之如寶。不多一會(huì)，打發(fā)轎子來接回去，三回五次，那里肯去。子璧夫妻無奈，只得同到縣署，認(rèn)為義女，兩家來往居祝莫夫人喜不自勝，說道：“此天作之合也?！蹦藞?bào)與云翥知道，云翥大喜，即日乘船，來到咸寧，進(jìn)署，到內(nèi)堂，拜過莫夫人，亦以夢中見娉事告知，云翥又去拜宋子璧，即請子璧作媒，行禮聘定，回西安府，即擇吉日迎娶。到了迎娶之日，合西安府內(nèi)，文武百官，各各送禮賀喜，好不熱鬧。福娘做隨房而去?；T洞房，依然處女，枕上話舊情，一事不遺。　　一日設(shè)宴于公廳后堂，這堂名灑雪堂，云翥已知女名月娥，乃恍然大悟，伍相夢中詩句，灑雪堂中人再世，月中方得見嫦娥，神語真靈驗(yàn)?zāi)亍Ｔ启惚楦孀?，風(fēng)傳出去，遍播關(guān)中，無不嘆為奇異。有詠成木蘭花詞，嘆美其事，茲錄一首于此：傾國名姝，出塵才子，真?zhèn)€佳麗。魚水姻緣，鳳鸞契合，事如人意。貝闕煙花，龍宮風(fēng)月，謾托傳書柳毅，想傳奇又添一段，勾欄里做返魂記。稀稀罕罕，奇奇怪怪，湊得完完備備。　　夢葉神言，婚諧復(fù)耦，兩姓非容易。牙牀兒上，繡衾兒里，渾似牡丹雙蒂。問這番怎如前度，一般滋味。

　　云翥考查一切已畢，帶了月娥，進(jìn)京復(fù)命，即請假歸杭掃墓，重慶團(tuán)聚之樂，后福正靡有涯也。正是：三生石上精魂返，百歲堂前福壽多。再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