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江念祖到了玉香堂，就望著桂紅房內(nèi)，走了進(jìn)去?？垂偾易?，京城里頭的風(fēng)氣，只逛相公，不嫖窯子。無論什么王公大臣，上館子吃飯，叫的都是相公，玩耍的地方，也是相公堂子。還有一班愛走旱路的，把相公就當(dāng)作自家的妻妾一般?！　∧橇鹆S西廠，以及什么南順胡衕，這些寺主的土窯子，都是那一班挑煤的腳子，趕車的車夫，在那邊玩耍，沒有一個上流社會的人，肯到窯子里去鬧玩意兒。只有南順胡衕的堂子，還略略覺得好些，也有幾個體面些兒的人物，在那邊走動。但也是絕無僅有的事兒。若要在賓客宴會之地，大庭廣眾之中，叫了個班子里的姑娘，憑你再好些兒的面貌，再高些兒的身分，也沒有人去理他。還要說這個人脾氣下作，放著好好的相公不叫，卻去叫那窯子里的下流。甚至有一班性格古怪的人，曉得這個人是愛逛窯子的，從此竟不肯與他同席，好像怕他身上有什么窯子的氣味兒，沾在他的身上一般。這個習(xí)氣，京城里頭，沒有一個不是這樣的。貴優(yōu)賤娼，竟成了個近時的風(fēng)俗。諸公且住，既然京城里頭，有這個風(fēng)氣，為什么在下的書上，又要說江念祖去逛窯子呢？諸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這些風(fēng)氣，起于干嘉之前盛于干嘉之后，到得近十年來，有些南中名妓，到京城里去做這個生意，卻一個個都是艷幟高標(biāo)，香名遠(yuǎn)噪?！　×泄囅?，那京城里頭的窯子，都是些本地婦人，挺著個胸脯子，扎著個褲腿兒，云髻高盤，有如燕尾，金蓮低蹴，全似驢蹄。更兼一身的狐騷臭兒，一嘴的蔥蒜氣味，那里有什么溫柔情致，旖旎豐神？真是那裴談家里的鳩盤茶，夜叉國中的羅剎鬼。這樣的一個樣兒，那有什么上流社會的人敢去請教？如今忽然來了個吳中名妓，談吐既工，應(yīng)酬又好，那一種的秾艷豐姿，妖嬈態(tài)度。－－羅衫薄薄，蓮步輕輕，鬟風(fēng)低垂，髻云高聳。夜深私語，暗傳雀舌之香；曉起凝妝，自惜傾城之貌。這班人生長在北邊，眼中何曾見過這般的人物？心上何曾受過這樣的溫存？自然就把這個人，當(dāng)作個合浦明珠、藍(lán)田暖玉，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曉得她的名氣，慢慢的車馬盈門起來。

　　久而久之，便也漸漸的把這個貴優(yōu)賤娼的風(fēng)俗，暗中移轉(zhuǎn)過來。

　　這都是庚子之前，聯(lián)軍還沒有入京的時候，已經(jīng)是這個樣兒?！　『髞砺?lián)軍據(jù)了京城，差不多有一年光景，仍舊讓還中國，皇太后皇上也在西安起駕回鑾。就是這么的一來，京城里頭，大變了當(dāng)時的風(fēng)氣。把那貴優(yōu)賤娼的條例，竟翻了一個過兒。從前的王侯大臣，是專逛相公，不嫖窯子。如今卻是專嫖窯子，不逛相公。這也是風(fēng)俗遷移，人心變換的證據(jù)。即如上海地方的戲子，本來沒有相公的名目，見了人也沒有請安陪酒的那些事兒。還有一班有名氣的紅倌人，專姘戲子，姘著了一個戲子，還得意揚(yáng)揚(yáng)的告訴別人。好像除了他，別人還做不到的一般。

　　這樣的事情，若在京城里頭，有那個倌人，姘了戲子，就要哄然一聲，鬧得通國皆知。那個倌人，也引為奇恥大辱，斷不肯承認(rèn)這個名聲。這又是上海北京風(fēng)氣異同之處。再到了湖南一帶地方，就更可笑了。戲子見了倌人，都要規(guī)規(guī)矩矩的，垂手請安，還要叫姑媽。這個道理，連在下做書的，也自不知。不過把在下曉得的事情，說給看官們聽聽罷了?！　∏艺f江念祖走進(jìn)桂紅房內(nèi)，見桂紅脂粉不施，穿著一身家常衣服，愁眉不展的，坐在外房。那桂紅的房間，原是里外兩間套房，桂紅的臥室，卻做在里面一間。江念祖見桂紅獨(dú)自一個，呆呆的坐在外間榻上，眼眶中還隱隱的余淚未干，里房卻下著門簾，簾逢中氤氤氳氳的，透出香氣。卻又夾著些別的味兒，一陣陣的透進(jìn)鼻觀。桂紅見了江念祖進(jìn)來，也不立起。江念祖覺得神情有些詫異，便走近一步，問道：“里房下著門簾，可是有什么客人在里頭么？為什么要燒這許多的香？”桂紅聽了，也不回答，只把手向他連搖幾搖，又指指椅子，叫他坐下。

　　江念祖見他并不開口，有些疑心，且不坐下，先走到里房門口，在門簾縫內(nèi)，張了一張。見里面空空洞洞的，并沒有人。滿房內(nèi)都是凝結(jié)的香煙，團(tuán)結(jié)不散，江念祖見了，更加詫異。想著里頭既沒有客人，就進(jìn)去看看，也不妨事。想罷，便一手掀著門簾，把頭往內(nèi)一探，正要進(jìn)去，那知一只腳剛剛跨進(jìn)門內(nèi)，后面的桂紅，見他要走進(jìn)去，甚是著急，連忙搶到江念祖的背后，用力把他往外一拉，說聲“不要進(jìn)去，這里頭腌躦得很?！薄　〗钭嬉粋€不提防，吃了一驚，又被桂紅用力一拖，一個要往里走，一個要向外拉，用得力猛，江念祖踉踉蹌蹌的，連退了幾步，竟是一個倒栽蔥，跌下地去。把江念祖的頭上，跌起一個疙瘩來。江穎甫爬了起來，摸一摸頭，見跌了一個疙瘩，又覺得甚是疼痛，便老羞變怒起來，翻轉(zhuǎn)面皮，要和桂紅不依，說她為什么把他拖了一交跟斗？桂紅和他分辨道：“不是我不叫你進(jìn)去，為著里房的氣味兒，難聞得很，所以拉你不要進(jìn)去。　　不想你自家立腳不穩(wěn)，跌了一交，卻怪不得我?！苯f甫聽了，愈加大怒，又高聲追問她：“里房好好的，有什么腌躦味兒？

　　都是你的謊話罷了。難道你的臥房，我就不配進(jìn)去么？”桂紅聽了，提起她的心事來，含著一包眼淚，正要分說，卻喉嚨口像有什么東西梗住了一般，咽住了說不出來。江穎甫只是橫跳一丈，豎跳八尺的，在那里亂嚷。這一鬧，把那些別房間里姑娘們，和著娘姨老鴇，一齊鬧了出來。不曉得他們鬧的，是什么事情。擁進(jìn)房去，七張八嘴的勸解。正在這個時候，忽然一個狼腰猿臂的少年，在門外一躍而進(jìn)。大家吃了一驚，定睛看時，只見這少年生得白面朱唇，神情軒爽。在人叢中擠了進(jìn)來，直搶到江念祖身畔，登時倒豎雙眉，目皆欲裂，大聲喝道：“我把你這千刁萬惡的奸奴！你又到了此地來么？你這樣的人，喪心誤國，全沒有一點(diǎn)心肝，是我們國民的公敵。不要走，且來試試我的老拳。我就打死了你，償你的命，總算除了一個世界上的賊奴，我也是情愿的?！币幻嬲f，一面就如蒼鷹搏兔，猛虎攢羊的，直撲過來，咬牙切齒的，正要動手。江念祖聽了他的說話，已經(jīng)大吃一驚，乃至抬起頭來一看，原來就是數(shù)年前往常州門口，把他打倒的那個呂仰正。須眉皆豎，怒氣直沖，磨拳擦掌的，大有得而甘心的勢頭。江念祖一見是他，因以前吃過的他的苦頭，更覺吃驚，曉得自己打他不過。從來光棍不吃眼前虧，被他們打了一頓，也是白打，卻到那里去叫冤？急忙忙的退后幾步，在人叢里鉆到門內(nèi)，拔開兩足，如飛的向外直奔。呂仰正見他走了，連忙也在人叢里追出來。江念祖已經(jīng)先走了幾步，逃出門去。呂仰正明知趕他不上，只得回來。

　　看官你道天下的事情，那有這般巧法？恰恰的呂仰正又和江念祖遇著，真是狹路相逢了。原來呂仰正本來是個內(nèi)閣中書，一向在京供職。但呂仰正卻是個風(fēng)流名士，詩酒才人，公事之暇，最喜歡晶綠題紅，評花騭柳，和玉香堂的一個倌人，叫做月香的，甚是要好。這月香就是桂紅的妹子，呂仰正最賞識她兩人，說她們還沒有輕賤的習(xí)氣。今天呂仰正正在月香房內(nèi)，忽聽得隔壁房內(nèi)鬧將起來，那客人的口音，卻是個常州人。呂仰正以為是個同鄉(xiāng)，想要進(jìn)去勸勸他，所以也到門口張望。不想一看那客人的面貌，有些像那江念祖的樣兒，不覺怒從心起?！　屵M(jìn)房來，仔細(xì)一看，不是他還有誰？此時呂仰正義憤填胸，恨不得一拳就打殺了他，好為國家除害，一個虎勢，就把江念祖嚇得跑了。

　　呂仰正追他不上，一直回到桂紅房中，哈哈大笑。便追問桂紅，為了什么事情，無緣無故的鬧起來？桂紅含著眼淚，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呂仰正聽了，也覺得有些奇怪道：“你臥房好好的，為什么不叫他進(jìn)去？這是個什么緣故？”說著，便自己立起身來，闖了進(jìn)去。桂紅姊妹拉他不及，只得一同進(jìn)來道：“并不是不放你們進(jìn)去，實(shí)在有一般氣味兒，熏得人十分難受。

　　不信你聞聞看！”說話之間，呂仰正果然覺著，雖然熏了許多的香，但香氣里頭，另外夾著一種極腥臊的味兒。呂仰正從來沒有聞過這種氣息，登時就惡心起來，觸鼻欲嘔，連忙退出外間，還連打了幾個噴嚏。桂紅姊妹，也用手帕子握著口鼻，跟了出來。月香攢眉促額的向呂仰正道：“叫你不要進(jìn)去，你一定要進(jìn)去。聞些腌腌躦躦的味兒，可有什么好處呢！”呂仰正走定了一定神，覺得這種味兒來得詫異，便問桂紅道：“好好的房內(nèi)，怎么會生出這樣的味兒？這里頭一定有什么緣故。”桂紅聽了，登時眼淚汪汪，一聲不響。月香面上也現(xiàn)出凄楚的樣兒。呂仰正見了，愈加疑惑，再三的逼著月香，要他細(xì)說。月香被逼不過，正要開口，桂紅坐在旁邊，把月香的衣服一扯，似乎叫她不要說的意思。月香道：“你也不要遮瞞，好在呂老爺是個好人，聽了只有可憐你的心腸，料想再不笑你的?！惫鸺t也不言語，只把手帕子握著臉，暗嗚欲泣。呂仰正又追著月香，叫她快說。月香未曾開口，先自長嘆一聲，忍不住也流下淚來。桂紅更是淚流不止。月香方才說道：“呂老爺，你聽我一句說話，天下的女人，總不要做個倌人。若做了別處的倌人，也還罷了，做到了京城里頭的姑娘們，更有一件說不出來的苦處。呂老爺，你不曉得我們落在窯子里頭，已經(jīng)是再苦沒有的了。再要做了京城里頭的倌人，卻還有一件天字第一號的苦楚。

　　說又說不出來，跳又跳不出去，真真的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障，今世方落在窯子里頭。”月香說到此處，那說話的聲音，就低了好些，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落了許多眼淚?？茨枪鸺t時，已是嗚咽欲絕。卻極力忍住，不敢哭出聲來。呂仰正見了這般模樣，摸不著一些頭腦，卻也很替他們傷心，連連的催著月香道：“你快些把話說完了罷，我真急得受不得了?！痹孪惴讲湃讨蹨I，一一的敘說出來。正是：三月章臺之柳，惆悵隨波；東風(fēng)薄命之花，傷心墮圂。說到此處，在下也要學(xué)些俗套，暫時作個收場，且等后集出場，再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