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伊尹既三就桀，復(fù)歸商侯。商侯嘆息曰：“關(guān)龍逢死矣乎！夏其亡矣！”使中大夫巫軼往夏，哭龍逢而諫桀。時桀有令，有吊龍逢者死。費昌等哀求于三小二幸，乃僅得收龍逢尸，痊之，不敢行訃禮?！ ∥纵W至，謂費昌等曰：“吾奉君命而哭龍逢，雖死不辭。且夏王之無道，吾將哭之，況哭龍逢乎？”費昌曰：“君行君之志，予也何言？”軼敬就其家，設(shè)位發(fā)哀，成禮而退。桀聞之大怒，命武土擒巫軼，斬之。時桀之二十四年，戊辰四月也。巫軼遇害，卒。又命熊、羆二將領(lǐng)甲士一千，檻車一乘，來亳擒商侯。商侯欣然就車，即日起行。有商之民，老幼數(shù)萬，擁車號哭，死不放行。二將甲士戈戟開道，不容商民遮道號哭。商民被傷者，至流血滿路，猶不肯止。商侯泣告民曰：“君王明圣，我猶歸也。汝等何必如是？”眾耆老請從往夏請命。伊尹曰：“如此則反為害矣！夏王必謂以眾為亂，將若之何？”老幼哭送五十里，伊尹等慰諭使還。耆老隨諸臣子送百二十里。是時商侯惟次子外丙、仲壬與壽常等在國，而長子太丁、伊、萊等俱在途。時四月十一日發(fā)，十二日至汴陽。商侯力遣萊朱、旬范，以太丁勸諭耆民同歸，而伊尹及慶輔、湟里且從行。廿一日至夏。夏桀欲設(shè)朝，面詈商侯而戮之?！ √炷舜笥耆鐑A，酒池成海，糟堤成泥，肉林生蛆，霧迷朝市，烈風(fēng)搖城，迅雷摧殿，宮中白晝出鬼，宮城內(nèi)皆成大水。妹喜驚悸匿無地。桀見妹喜被鬼驚嚇，保妹喜不暇，哪敢出朝。伊尹于是乘機往說曹觸龍曰：“前者救關(guān)大夫以緩死，公之功在社稷。今者救天地之變，公之功在天地君民。夫商侯水德之神也。其在國也，每鼻指出滴血，或滴淚及地，則必大雨數(shù)日。淚多則久，相續(xù)則無已。故天下有旱，商侯哭而雨必不爽也。然其不發(fā)至情而偽哭，則無淚。昨者至都，望君王之誠，欲訴衷請罪，而不得通。遂發(fā)至誠而哭，哭之不已，吾恐雨將何時止也！且商侯愛君之情甚殷，而未有逆君之罪，君王必不殺之。何不速遣之？是在公之力也?！庇|龍以為然。言之二幸，二幸亦以為異，蓋安邑之地素?zé)o三日之雨也。言之于桀，天雨原來如此如此。桀曰：“南有夏臺，下有窔室。遠(yuǎn)僻囚之，勿與飲食，餓殺之，則淚盡而不令出血。彼安能雨乎？”遂命熊、羆二將領(lǐng)甲士囚商侯于夏臺。夏臺，筑縣地，少康所筑窒室，其臺下窖。少康牧?xí)r，藏敝衣處也。
商侯往夏臺，留伊尹就桀。而以湟從尹，以慶輔自從。慶輔故為夜逃，裹數(shù)月干糧先往夏臺，藏之窔室，乃復(fù)閉之。因自藏于民間。中原之民素聞商侯之圣，遠(yuǎn)近聞見其擒者，無不嘆泣。夏臺之民聞其來囚，無不愿服事周旋者。
商侯至夏臺，夏臺之民迎八九里外。熊、羆二將驅(qū)民而納商侯于窒室。商侯人，他人不敢入也。室內(nèi)極黑，而周遭草莽地穴，無限毒蛇、怪狐。二將曰：“商侯人，此諸物必食之矣！”二將安處于臺上，而商侯亦安處于臺下。二將每早視商侯，商侯不飲食也，而無恙，二將以為神。商侯以五月五日離夏都，是日夏都即止雨。雨隨商侯而來。初七日至夏臺，夏臺方旱得，雨而濟(jì)然，遂不止。 雨亦不遍，獨摧夏臺。臺下皆渰，而窔室不濕。二將皆駭。又有奇風(fēng)異雨，不得造飯。二甲及甲士反凍餓，展轉(zhuǎn)有死者。既而夏臺崩，二將墜死，甲士半死，而商侯仍無恙。其余甲士皆以為神，駭而奔?xì)w，告三小。
趙良惡，于辛疑，獨觸龍自喜。其前言之驗，直告于二幸，二幸告桀。桀驚且疑，命于辛往監(jiān)之。伊尹恐于辛奸險，有害于侯，乃見于辛曰：“君王素愛于卿，今命卿往守夏臺，豈有讒人干左右間卿者乎？而以死力命卿，何也？夫商侯之不利監(jiān)也，前二將甲士已然矣！卿國家重臣、樞要，所關(guān)密勿機，宜恐未可失也！”于辛聞言，求于二幸，宛轉(zhuǎn)托疾，辭命而不行。桀乃命費昌。費昌暗喜，承命遄往，遂得周旋商侯之左右矣！昌至夏臺，雨已久止而霽。蓋湯非能雨，乃天欲全圣人耳！若能雨，則后來又安有七年之旱乎？慶輔與夏臺之民，已在事商侯盡善。而費昌又至，商侯相與喜甚。就窔室而談，不能相去。遂就窔室而處，商侯內(nèi)而費昌外，不敢違王命也。諸人供服食，而美者侯必卻之，曰：“惟取延命待戮而已?！薄 【釉搅?，夏臺禾黍皆穰，天和人悅。而夏都自商侯去后，雖息雨，卻盡日濃陰，以至于十月。桀與妹喜稍出，則雷電風(fēng)雨畢至。而城宮內(nèi)外水濕異常。朝市原野，煙霧異常。旦晚常有魑魅戲人，宮民畢苦。無干柴，不能給火食。麥爛禾黍不生，民無食而逃者、死者將半。朝則童謠而哭，夕則鬼哭而歌。其童謠若曰：天上水，何汪汪？地下水，何洋洋？黑黑天，無青黃。萬姓嗷嗷無食場，東西南北走忙忙。南北東西路渺茫，云霧迷天無日光。時日曷喪？予及爾皆亡！
此蓋欲桀之亡，情急而喧唱了。其鬼歌若曰：不黑不紅刀與戈，日月浮沉天上河。 天上河，不可過。五雜色，四隅側(cè)。半夜間，閑失門。當(dāng)年百海精及魂，今日無依居野墳。怨氣滔滔天帝聞，四月空城野火焚，東風(fēng)吹血血碧磷。嗚嗚乎！血碧磷。 此言殷成湯放桀夏滅之意也。桀聞之，雖不解，心甚畏惡，兼惡兒謠，許多時不樂。
直至十月十日，費昌使人從夏臺來報桀，陳說：“商侯在囚，自悔罪過。每朝夕望闕朝君，祝壽于天，不敢衣食安處，惟自延命。初時二將在此，不許商侯飲食，商侯憂而陰雨不止。臣至后，日與商侯少許僅食，商侯喜而天霽。今夏臺之地，大豐稔，不識王都何如？”桀乃笑曰：“天下豈有怪物如此。若其飲食能止雨，便飽死他何妨？何少許為也？”乃召伊尹，問曰：“子圣人也，是宜知天。今朕都中五六月而不霽，何也？”尹對曰：“臣聞鐘山之陽，有燭龍之神。視則晝，瞑則夜。故天地之氣化，亦以神物而移。圣人亦神之類也，是其憂為陰，樂為霽，血淚為雨，怒為雷霆。臣非圣人，而商侯圣人也。自奉王命之日泣血，故為雨；中憤，故為雷；憂心郁而不已，故為陰也?！辫钔跣υ唬骸笆欠巧毯钪剩可毯罱裨谙呐_，既喜矣！既霽矣！而吾都不霽者，蓋子固圣人，是憂商侯之憂，故作陰也。朕將釋商侯囚，樂子?！币烈?，稽首曰：“善哉！君王之圣神也。夫君王釋商侯，是豈臣之樂？實君王之樂也。家有才子則父樂，國有賢臣則諸侯樂，天下有神圣之士則天子樂也。且天下未有神圣而害神圣，亦未有神圣而終不合于神圣者。今君王釋商侯，是合商侯也，是必君王固神圣，乃合商侯之神圣也。君王全一圣神之臣，自成圣神之君，何樂如之？”桀曰：“雖然朕為子釋商侯，子為朕霽可乎？”尹惶恐稽首謝曰：“君王者，天之子也。子圣自能回父，君王圣神自能回天。臣則安能？”桀乃入宮。尹出，夜禱于天：“愿君毋食言，天應(yīng)朝而霽也。”
十一日，桀王早設(shè)朝。早氣正蒙昧，重霧如羹，三步之外不相見。桀王特召至，近視之。尹猶然慘容，惟懼桀言，不信天變不回。桀王既熟視尹，乃曰：“子猶然不樂，是固為陰耶！”乃命元士育潛往夏臺召費昌與商侯子履來，回赦其罪，以禱霽，看何如？育潛方拜命，而尹已喜。忽爾朝風(fēng)微卷，重霧如掃。晶光曉日，似赤珠之出淵。劃然青天，若明鏡之去翳。半載霃霾，一朝頓豁。桀王大喜，視尹而曰：“果然子圣神也。子樂而天霽矣！”尹拜，稽首曰：“此君王合道于天，天眷君王有道，而復(fù)其常。此呈萬世太平之征也。微臣者，草茅賤士也，何敢貪天功而掩君王之盛德乎？”桀王大喜。于是滿朝皆喜。士忭躍于階，民歌舞于巷。皆曰：“不圖今日復(fù)見天日也?！彪m趙良、于辛之陰狠，亦不覺信其異而倏喜矣！ 卻說桀見天霽，心便想到妹喜她每憂天陰，今必欣快出來看日色。實時罷朝入宮，果見妹喜色喜欣欣，在庭前瞻望天日。桀大喜曰：“卿愁不見天日，今見天日了?！蹦吮孟灿谇绻庵?，細(xì)視妹喜容色，比前度未減，以數(shù)月驚疑故也。桀溫語曰：“今赦商侯，樂伊尹，已得天霽。愛卿但保重芳容，無復(fù)驚疑。”妹喜曰：“今如何赦商侯？”桀曰：“召來面赦之?！泵孟矒u手曰：“莫莫惹他來。萬一待他不到處，又惹他憂泣，復(fù)作天變。不如使人持敕于路，赦使歸國，永勉禍患也?！辫钤唬骸扒溲陨跎?。”即日傳命，使元士逢元持敕，路赦商侯歸國。曰：“不必來都，速回本國。”伊尹聞之，益喜。使湟里且與逢元俱往望日。
商侯與育潛等向北行，未百里，遇逢元持符敕于路，赦商侯，即命歸國。商侯望闕，稽首謝恩。自與慶輔等歸亳。涕泣而別費昌，天未嘗雨也。圣人之淚，亦可知不必靈矣！費昌等灑淚，送侯十里。乃與育潛、逢元等，自還都復(fù)命桀王。而桀在禁中，復(fù)于容臺尋樂，不常出矣！
三小于外殘掠百姓，二幸于朝騙制百官，無所不至。而群下之畏懾三小，百宮之趨承二幸，亦無所不至。獨伊尹以賢圣立朝，不偏不倚，不吐不茹。費昌以故舊處舊職，不浮不沉，不激不詭。育潛、逢元以善士隱于將仕，不明不昧，不笑不啼。此等人，皆大器盛養(yǎng)，善處危邦。雖不趨承，亦不議論。雖不畏懾，亦不倨侮。所以卒全其身，以候太平也。后人鐘伯敬贊曰：天地之道，莫不皆圓。何獨人之道方？而必介介其守，乃熠熠其光。倘亦或焉，不硁硁然。隨世而動，應(yīng)時而言。言化其時，動化其世?；豢蔀?，德豈易至？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蓋不今不古之間，先老子而已有是人。
伊尹在夏，能使陰狠趙良不妒恨，邪險于辛不謀害，庸劣觸龍能得其歡心，且收其用。又能使費昌、終古、育潛、逢元等諸賢善相時守道，各暫安于位。又能使兇頑之桀亦能敬服。桀每設(shè)朝，見趙良等大官，皆據(jù)侮詈罵，嚷喝大言。用及近伊尹，疑為圣人，即暫消其暴戾，而亦作為長者之言。又每于宮中干極丑事，而出見伊尹時，必自具赧色，有系微愧念。伊尹見，即知之，特不敢言。雖人問，亦不敢言，所以無過。此所以為真圣人也。后人馮猶龍贊曰：魚不能飛，鳥不能馳。
化工則成，下愚弗移。
乃有圣人，自為化工。
鳥奔若兔，魚飛若龍。
又如盛冶，頑金亦化。
又如澄潭，怪影俱涵?！ 〈笕缃?，糞溺所歸。
厚如華嵩，不驚傾摧。
大音無聲，至道無言。
氣囊不隙，其身自圓?！ o口之羊，遂不可殺。
戒哉戒哉！曷為癸癸？ 桀為伊尹在朝也，不好久不出。出來時，伊尹并不瑣屑陳說，只待其顧問。問及，乃看淺深、喜怒、緩急、輕重之自然，然后發(fā)言。言必中理而不至拂桀意，規(guī)失而不至觸桀怒，正言不使其厭以為迂。所以桀于伊尹，雖不倚任他，亦不厭棄他。雖不能實從其說，亦不能明悖其言。
自是，三五日一出朝，出而復(fù)入。出則決事，大抵從三小所請。入則行樂，大抵從妹喜所為。外邊雖多顛倒刑罰。亦不會大有殺戮。內(nèi)邊雖年年修理容臺、別院，整頓糟堤、酒池，亦不曾大有工役。如是者六年，皆是伊尹在朝默化之功也。至二十九年癸酉，夏制當(dāng)巡狩，妹喜不欲君巡狩。妹喜乃天生怪物，只能狐媚，不能受孕。以桀之淫，施于妹喜之身，十余年而不生一子女。所以常能專寵桀，亦遂無厭足。時見他舍不得離別去巡行，便不欲巡行。眾朝士又嘩。太史等又皆執(zhí)舊法，來爭說要巡行。又將激怒桀。趙、曹、于等實欲巡行，便有一番生意。守國者，亦好任意要二三四年賄賂。從駕者，得去四方游玩，又得天下奇珍異物，多收各國贈贐。奈君不肯行，又不敢觸怒。乃陰激朝士，嘩于大庭，以請駕。而陽于內(nèi)臣之前，辯折朝士，夸圣主不欲巡行之意。蓋將歸罪于朝士，而己因之以勸駕也。
正元月三日，桀尚未出朝，諸臣士聚議盈廷。有司土之官曰：“先王之典，巡行方國，奈何廢之？”武能言曰：“今君王不行先王之典者多矣！容臺、酒池、肉林，豈亦先王之典也乎？水行則酒池，陸行則肉林，登封則容臺，又何必方國乎？”司儀之官曰：“不巡行則無以告于天地、宗廟?！焙钪栽唬骸巴?，君王以新妃告于天地、宗廟，怪風(fēng)連起。至今新妃亦無恙，天地宗廟亦有鬼靈乎？便有鬼靈，豈顧問哉？”司樂之官曰：“不巡行則無以被管弦。”于辛曰：“君王深宮，媚歌巧舞，旦夕自樂。何必朱弦越也？且無管弦，便不吃飯乎？”司戶之官曰：“不巡行則天下之戶口不清，民俗不知，而天下亂?！辈苡|龍曰：“然則一巡行，而戶口即清，民俗即盡，知天下即治乎？”司馬之官曰：“巡行則諸侯服，天下安。不巡行則諸侯亂，天下危?！壁w良曰：“然則堯舜治天下，皆日日巡行之。故而黃帝阪泉之戰(zhàn)，乃巡行不勤之弊乎？”余臣士紛紛者不計。伊尹從旁決一言曰：“太師諸公之言是也。君王誠有道，便使穆清深拱，固無害于天下。不巡行，亦未必非福也?！北姳慵湃欢?。趙良等本意原不如此，而自言固如此矣！俱只得貼服。
二幸詳以告桀。初說臣士之嘩，桀甚怒，欲出而戮之。說到諸小之辯折，則疑。說到伊尹之言，桀即得意而喜，以伊尹之言為是。遂命罷巡行，而天下之民省三四年驛騷矣?！辫罴攘T巡行，后來自于宮中思量無遠(yuǎn)趣，方有悔意。又不好再行得，三小亦不敢復(fù)請他，乃漸漸又想造作游玩。妹喜又獻(xiàn)巧，謂桀曰：“君王與妾深處宮中，樂則樂矣！凡宮內(nèi)宮外及四遠(yuǎn)之地，一有奸偽竊，何由知之？何不起一層樓，邃閣上接青宵，日夕登眺，則遠(yuǎn)近可遍，烽煙可悉見也。如是則君王雖不設(shè)朝，亦可見群臣之然。雖不巡狩，亦可見四方之動靜矣！豈不可長享富貴乎？”桀喜曰：“朕久有此意，卿言真有見?！彼烀钗涞扔忠勖穹驍?shù)萬彩木，于宮中拆去容臺，建作傾宮。但見那：萬桷千楹，四面八方皆有門。戶下廣上，高翔入云霄。乘高而望，居民若蟻蛭，行道如蟻群。山河線線，盡萬里之觀。燈火熒熒，照半空之上。
其體內(nèi)深，而外飄飄，乘風(fēng)危若傾，故名傾宮。其制一宮，而為上下中三層，每宮又各有上中下三層，實九層樓也。后人余季岳有一絕，笑之曰：層樓卻換作傾宮，亡國宮名也不同。
傾國傾城人有意，欲將天地總為傾?！ ∮谑氰钆c妹喜涼時則在下宮，曰暖傾，炎時則在上宮，曰涼傾；不涼不暖則在中官，曰溫傾。傾宮之樂，每層有游觀之樂。凴欄俯瞰，謂之傾游。每游有飛觀之宴，謂之傾宴。張樂大奏，云霄皆響，謂之傾樂。酒酣則妹喜樂舞而歌，謂之傾歌。擬為九層之歌，其下宮下層之歌曰：仙館兮幽靈，下游兮九京。
重淵兮寂鎖，日月兮深扃。
下宮中層之歌曰：鮫室兮微暹，上行兮九泉。
燭龍兮鼓焰，水谷兮炎天。
下宮上層之歌曰：綠樹兮碧檐，歌管兮噞噞。
雪飛兮天地，不到兮珠簾。
中宮下層之歌曰：首出兮山河，繞梁兮浩歌。
木林兮暖浪，日爽兮風(fēng)和?！ ≈袑m中層之歌曰：本末兮云巔，下視兮閭閻。
暮煙兮朝霧，四望兮蒼塵。
中宮上層之歌曰：倚柱今凴欄，飄渺兮飛觀。
嵩華兮蟻蛭，俯瞰兮心寒。
上宮下層之歌曰：擴(kuò)天地兮橫開，舞日月兮往來，云霞四照兮低徊。廣樂兮空中，磅礴兮風(fēng)雷。 上宮中層之歌曰：遠(yuǎn)立兮虛空，風(fēng)云兮下從，摘日星兮上霓虹。鼓吹兮暫停，懼驚惶兮帝宮。
上宮上層之歌曰：渺舞袖兮游煙，入歌聲兮九元。
宛天妃兮笑言，掌上兮飛旋。
乘塊北兮翩躚。呼彩娥兮系綿。
怖弱體之揚罡風(fēng)兮上天?！ A宮之成，費一載工力。又累殺民夫數(shù)千人，民怨既深。下兼桀與妹喜乘高視下，見城中人家但有好男女、好器玩，實時搜括進(jìn)去。稍不快意，即殺。漸漸只管亂做。三小、二幸效此風(fēng)范，越發(fā)大家亂做起來。伊尹自知在夏無益，日日思去。猶不去，欲以觀天意也。
適至三十一年乙亥，有彗星長竟天。太史上言，當(dāng)修德行仁，以回天變。桀大笑曰：“天變偶然，何足畏哉？”伊尹聞之曰：“嗟乎！謂天變不足畏矣！又安可為也？”遂去，此第四就。出商侯于難，默化桀，勉強六年未嘗窮兇。于是不相干了。尹仍歸亳就湯。是時商侯得尹歸，大喜。及言夏事，大與咨嗟嘆息。尹曰：“天意已微見，但地未變耳！君修德以待之?！鼻艺f尹既去夏，夏之臣民只日捱日以望桀亡。禍害于年，偏不速亡。一般昏昏悵悵，又纏了幾年。直至三十四年戊寅，應(yīng)當(dāng)諸侯來朝，諸侯有大半不來。蓋自丁卯而后十二年間，諸侯互相攻，叛離極矣，桀都縱樂不聞。今之來者，非商侯之賢則有仍等之親，或豕韋等之阿黨而已。桀當(dāng)朝問諸侯，欲行征伐。商侯陳以修文德，毋尚兵力。桀即遣商侯歸國，自留豕韋等計議。桀盛怒諸侯之不全來，悔久未巡行之。故遂不遵十二年一巡狩之制，便于大朝之后，統(tǒng)四國之兵，往有仍之國。重修夏臺，坐召雍、豫二方諸侯。諸侯亦半至?！ ∮芯噰呱倏抵笠玻蠲倚?，立五年，素聞桀無道。自西方引眾來會，欲觀之。見桀行宮錦帳，妃妾要環(huán)繞，鼓吹不絕，侈泰如此，遂竟自引去。趙良教桀曰：“若容有緡氏，則威令不行矣！”遂率諸侯西攻有緡。商侯又托疾未赴。助惡者，則東豕韋氏、北昆吾、西顧、南常、中葛，五方之惡黨。并集肆兇，遂滅有緡之國，侯忠奔戎。
桀大快意，盡劫其財貨，擄其子女，賞勞惡黨，班師而歸。益與妹喜窮奢極樂。又役民夫增修宮殿，飾以瓊瑤，寢房飾以象牙。制鳳輦、龍牀，飾以寶玉。置女冠，飾以珠翠。羅致萬方珍奇，以悅妹喜。而前日六師西南行，經(jīng)過有洛國，元妃與幼子一切不問。
妹喜淫物，乘桀出師之后，固已無所不至矣。于是常思淫亂之樂，更設(shè)巧迷桀。因酒池已壞，傾宮亦厭，謂桀曰：“君王往時在長夜宮中，何等安樂？數(shù)年以來，無卻長夜宮，便有許多紛擾變態(tài)。妾念人生幾何，轉(zhuǎn)頭前事不可再得，君王何不更滌酒池，復(fù)為長夜宮，聆隧更高廣之，以追前歡？度年如月，度月如日，以此終老，亦不枉也。”桀喜曰：“朕亦思之?！彼煊忠勖穹驍?shù)萬，修聆隧及長夜宮。又憎食用物不足，遣二將往四方諸侯處取辦。東方取禽獸、谷粟、果菜、魚鱉、蝦蟹各異食物，及繭絲、布帛、監(jiān)鐵各異用物。南方取珍禽、異獸、巨魚、稻梁、酒醬各異食物，乃佇絲、布帛、錫鐵、金銀、珠玉、象牙各珍異用物。西方取羊狗、熊牲、蔗果各異食物，及罽絨、文錦、金玉、大木材、萬樂品各珍異用物。北方取牛羊、薏黍各食物，及駝馬、貂狐、羊裘、各獸皮等用物。凡所索，重賤之千車，輕貴之貨百車。皆命四霸，各取其屬近之國，總集進(jìn)供。而中原之各國，自遣人取之。
于是霸國承命，分刷各國。大國借名盡取于小國，小國不能應(yīng)，又只搜刷民家。小國不能夠數(shù)，又被大國殺伐。大國不夠數(shù)，只取之于民，即夠數(shù)，其諸侯大夫猶假此盡掠于民。君卿大夫各相爭相殺，似此逼累良民，爭斗下國，不知多少死亡逃散？天下皆是喪身失國之人矣！ 取辦數(shù)年，桀以食用既足，又嫌人舊。妹喜要廣選天下狡男嬌女，共樂于長夜。桀又派遣諸侯取辦，各霸國君大夫亦假名廣集遍掠。先擇美者自奉，十分之一二才得到獻(xiàn)桀。桀所命取于中原各國食用、貨物、子女亦皆如此。天下又皆是失子失女之人矣！似此數(shù)年，民怨愈深，天變大作。
乃是四十年甲申歲，又當(dāng)大朝諸侯，來者只小半。商侯來，伊尹請觀夏，亦復(fù)同來。正當(dāng)朝際時，桀方怒諸侯有不來者，欲加征伐。一時黃霧塞天，咫尺對面皆不相見，來見之諸侯皆不辨顏色。且日甚一日，至十余日不解。桀使召伊尹，問之曰：“子謂圣人憂，能使天陰。今無圣人憂，而有此大霧，何也？”尹對曰：“萬民之憂氣，亦能使然也?！辫钤唬骸氨擞廾裾?，豈能動天乎？”尹曰：“圣人之為圣也，要得千萬人之靈為一人耳！彼愚民亦各自有靈，含萬眾之靈則亦圣人矣。況其憂怨比圣人為尤甚乎！”桀曰：“然則何以解之？”曰：“惠民即回天也?！痹唬骸昂稳缁菝?？”曰：“勿取其財，勿用其力，而賑其饑寒，恤其勞苦，赦其罪過，斯愚民也?！辫钤唬骸拔峤穹接鞣ブT侯，安能行此？”尹曰：“此正以君王之殺氣，合萬民之憂心，故天變益甚！君王且免征伐，遣諸侯，必少復(fù)其常矣！”桀王曰：“姑看之。”命遣諸侯，罷征伐，霧果解。商侯歸，復(fù)留伊尹就桀。桀十日一出朝，見尹。但不知后復(fù)何如？下回分解。
商侯往夏臺，留伊尹就桀。而以湟從尹，以慶輔自從。慶輔故為夜逃，裹數(shù)月干糧先往夏臺，藏之窔室，乃復(fù)閉之。因自藏于民間。中原之民素聞商侯之圣，遠(yuǎn)近聞見其擒者，無不嘆泣。夏臺之民聞其來囚，無不愿服事周旋者。
商侯至夏臺，夏臺之民迎八九里外。熊、羆二將驅(qū)民而納商侯于窒室。商侯人，他人不敢入也。室內(nèi)極黑，而周遭草莽地穴，無限毒蛇、怪狐。二將曰：“商侯人，此諸物必食之矣！”二將安處于臺上，而商侯亦安處于臺下。二將每早視商侯，商侯不飲食也，而無恙，二將以為神。商侯以五月五日離夏都，是日夏都即止雨。雨隨商侯而來。初七日至夏臺，夏臺方旱得，雨而濟(jì)然，遂不止。 雨亦不遍，獨摧夏臺。臺下皆渰，而窔室不濕。二將皆駭。又有奇風(fēng)異雨，不得造飯。二甲及甲士反凍餓，展轉(zhuǎn)有死者。既而夏臺崩，二將墜死，甲士半死，而商侯仍無恙。其余甲士皆以為神，駭而奔?xì)w，告三小。
趙良惡，于辛疑，獨觸龍自喜。其前言之驗，直告于二幸，二幸告桀。桀驚且疑，命于辛往監(jiān)之。伊尹恐于辛奸險，有害于侯，乃見于辛曰：“君王素愛于卿，今命卿往守夏臺，豈有讒人干左右間卿者乎？而以死力命卿，何也？夫商侯之不利監(jiān)也，前二將甲士已然矣！卿國家重臣、樞要，所關(guān)密勿機，宜恐未可失也！”于辛聞言，求于二幸，宛轉(zhuǎn)托疾，辭命而不行。桀乃命費昌。費昌暗喜，承命遄往，遂得周旋商侯之左右矣！昌至夏臺，雨已久止而霽。蓋湯非能雨，乃天欲全圣人耳！若能雨，則后來又安有七年之旱乎？慶輔與夏臺之民，已在事商侯盡善。而費昌又至，商侯相與喜甚。就窔室而談，不能相去。遂就窔室而處，商侯內(nèi)而費昌外，不敢違王命也。諸人供服食，而美者侯必卻之，曰：“惟取延命待戮而已?！薄 【釉搅?，夏臺禾黍皆穰，天和人悅。而夏都自商侯去后，雖息雨，卻盡日濃陰，以至于十月。桀與妹喜稍出，則雷電風(fēng)雨畢至。而城宮內(nèi)外水濕異常。朝市原野，煙霧異常。旦晚常有魑魅戲人，宮民畢苦。無干柴，不能給火食。麥爛禾黍不生，民無食而逃者、死者將半。朝則童謠而哭，夕則鬼哭而歌。其童謠若曰：天上水，何汪汪？地下水，何洋洋？黑黑天，無青黃。萬姓嗷嗷無食場，東西南北走忙忙。南北東西路渺茫，云霧迷天無日光。時日曷喪？予及爾皆亡！
此蓋欲桀之亡，情急而喧唱了。其鬼歌若曰：不黑不紅刀與戈，日月浮沉天上河。 天上河，不可過。五雜色，四隅側(cè)。半夜間，閑失門。當(dāng)年百海精及魂，今日無依居野墳。怨氣滔滔天帝聞，四月空城野火焚，東風(fēng)吹血血碧磷。嗚嗚乎！血碧磷。 此言殷成湯放桀夏滅之意也。桀聞之，雖不解，心甚畏惡，兼惡兒謠，許多時不樂。
直至十月十日，費昌使人從夏臺來報桀，陳說：“商侯在囚，自悔罪過。每朝夕望闕朝君，祝壽于天，不敢衣食安處，惟自延命。初時二將在此，不許商侯飲食，商侯憂而陰雨不止。臣至后，日與商侯少許僅食，商侯喜而天霽。今夏臺之地，大豐稔，不識王都何如？”桀乃笑曰：“天下豈有怪物如此。若其飲食能止雨，便飽死他何妨？何少許為也？”乃召伊尹，問曰：“子圣人也，是宜知天。今朕都中五六月而不霽，何也？”尹對曰：“臣聞鐘山之陽，有燭龍之神。視則晝，瞑則夜。故天地之氣化，亦以神物而移。圣人亦神之類也，是其憂為陰，樂為霽，血淚為雨，怒為雷霆。臣非圣人，而商侯圣人也。自奉王命之日泣血，故為雨；中憤，故為雷；憂心郁而不已，故為陰也?！辫钔跣υ唬骸笆欠巧毯钪剩可毯罱裨谙呐_，既喜矣！既霽矣！而吾都不霽者，蓋子固圣人，是憂商侯之憂，故作陰也。朕將釋商侯囚，樂子?！币烈?，稽首曰：“善哉！君王之圣神也。夫君王釋商侯，是豈臣之樂？實君王之樂也。家有才子則父樂，國有賢臣則諸侯樂，天下有神圣之士則天子樂也。且天下未有神圣而害神圣，亦未有神圣而終不合于神圣者。今君王釋商侯，是合商侯也，是必君王固神圣，乃合商侯之神圣也。君王全一圣神之臣，自成圣神之君，何樂如之？”桀曰：“雖然朕為子釋商侯，子為朕霽可乎？”尹惶恐稽首謝曰：“君王者，天之子也。子圣自能回父，君王圣神自能回天。臣則安能？”桀乃入宮。尹出，夜禱于天：“愿君毋食言，天應(yīng)朝而霽也。”
十一日，桀王早設(shè)朝。早氣正蒙昧，重霧如羹，三步之外不相見。桀王特召至，近視之。尹猶然慘容，惟懼桀言，不信天變不回。桀王既熟視尹，乃曰：“子猶然不樂，是固為陰耶！”乃命元士育潛往夏臺召費昌與商侯子履來，回赦其罪，以禱霽，看何如？育潛方拜命，而尹已喜。忽爾朝風(fēng)微卷，重霧如掃。晶光曉日，似赤珠之出淵。劃然青天，若明鏡之去翳。半載霃霾，一朝頓豁。桀王大喜，視尹而曰：“果然子圣神也。子樂而天霽矣！”尹拜，稽首曰：“此君王合道于天，天眷君王有道，而復(fù)其常。此呈萬世太平之征也。微臣者，草茅賤士也，何敢貪天功而掩君王之盛德乎？”桀王大喜。于是滿朝皆喜。士忭躍于階，民歌舞于巷。皆曰：“不圖今日復(fù)見天日也?！彪m趙良、于辛之陰狠，亦不覺信其異而倏喜矣！ 卻說桀見天霽，心便想到妹喜她每憂天陰，今必欣快出來看日色。實時罷朝入宮，果見妹喜色喜欣欣，在庭前瞻望天日。桀大喜曰：“卿愁不見天日，今見天日了?！蹦吮孟灿谇绻庵?，細(xì)視妹喜容色，比前度未減，以數(shù)月驚疑故也。桀溫語曰：“今赦商侯，樂伊尹，已得天霽。愛卿但保重芳容，無復(fù)驚疑。”妹喜曰：“今如何赦商侯？”桀曰：“召來面赦之?！泵孟矒u手曰：“莫莫惹他來。萬一待他不到處，又惹他憂泣，復(fù)作天變。不如使人持敕于路，赦使歸國，永勉禍患也?！辫钤唬骸扒溲陨跎?。”即日傳命，使元士逢元持敕，路赦商侯歸國。曰：“不必來都，速回本國。”伊尹聞之，益喜。使湟里且與逢元俱往望日。
商侯與育潛等向北行，未百里，遇逢元持符敕于路，赦商侯，即命歸國。商侯望闕，稽首謝恩。自與慶輔等歸亳。涕泣而別費昌，天未嘗雨也。圣人之淚，亦可知不必靈矣！費昌等灑淚，送侯十里。乃與育潛、逢元等，自還都復(fù)命桀王。而桀在禁中，復(fù)于容臺尋樂，不常出矣！
三小于外殘掠百姓，二幸于朝騙制百官，無所不至。而群下之畏懾三小，百宮之趨承二幸，亦無所不至。獨伊尹以賢圣立朝，不偏不倚，不吐不茹。費昌以故舊處舊職，不浮不沉，不激不詭。育潛、逢元以善士隱于將仕，不明不昧，不笑不啼。此等人，皆大器盛養(yǎng)，善處危邦。雖不趨承，亦不議論。雖不畏懾，亦不倨侮。所以卒全其身，以候太平也。后人鐘伯敬贊曰：天地之道，莫不皆圓。何獨人之道方？而必介介其守，乃熠熠其光。倘亦或焉，不硁硁然。隨世而動，應(yīng)時而言。言化其時，動化其世?；豢蔀?，德豈易至？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蓋不今不古之間，先老子而已有是人。
伊尹在夏，能使陰狠趙良不妒恨，邪險于辛不謀害，庸劣觸龍能得其歡心，且收其用。又能使費昌、終古、育潛、逢元等諸賢善相時守道，各暫安于位。又能使兇頑之桀亦能敬服。桀每設(shè)朝，見趙良等大官，皆據(jù)侮詈罵，嚷喝大言。用及近伊尹，疑為圣人，即暫消其暴戾，而亦作為長者之言。又每于宮中干極丑事，而出見伊尹時，必自具赧色，有系微愧念。伊尹見，即知之，特不敢言。雖人問，亦不敢言，所以無過。此所以為真圣人也。后人馮猶龍贊曰：魚不能飛，鳥不能馳。
化工則成，下愚弗移。
乃有圣人，自為化工。
鳥奔若兔，魚飛若龍。
又如盛冶，頑金亦化。
又如澄潭，怪影俱涵?！ 〈笕缃?，糞溺所歸。
厚如華嵩，不驚傾摧。
大音無聲，至道無言。
氣囊不隙，其身自圓?！ o口之羊，遂不可殺。
戒哉戒哉！曷為癸癸？ 桀為伊尹在朝也，不好久不出。出來時，伊尹并不瑣屑陳說，只待其顧問。問及，乃看淺深、喜怒、緩急、輕重之自然，然后發(fā)言。言必中理而不至拂桀意，規(guī)失而不至觸桀怒，正言不使其厭以為迂。所以桀于伊尹，雖不倚任他，亦不厭棄他。雖不能實從其說，亦不能明悖其言。
自是，三五日一出朝，出而復(fù)入。出則決事，大抵從三小所請。入則行樂，大抵從妹喜所為。外邊雖多顛倒刑罰。亦不會大有殺戮。內(nèi)邊雖年年修理容臺、別院，整頓糟堤、酒池，亦不曾大有工役。如是者六年，皆是伊尹在朝默化之功也。至二十九年癸酉，夏制當(dāng)巡狩，妹喜不欲君巡狩。妹喜乃天生怪物，只能狐媚，不能受孕。以桀之淫，施于妹喜之身，十余年而不生一子女。所以常能專寵桀，亦遂無厭足。時見他舍不得離別去巡行，便不欲巡行。眾朝士又嘩。太史等又皆執(zhí)舊法，來爭說要巡行。又將激怒桀。趙、曹、于等實欲巡行，便有一番生意。守國者，亦好任意要二三四年賄賂。從駕者，得去四方游玩，又得天下奇珍異物，多收各國贈贐。奈君不肯行，又不敢觸怒。乃陰激朝士，嘩于大庭，以請駕。而陽于內(nèi)臣之前，辯折朝士，夸圣主不欲巡行之意。蓋將歸罪于朝士，而己因之以勸駕也。
正元月三日，桀尚未出朝，諸臣士聚議盈廷。有司土之官曰：“先王之典，巡行方國，奈何廢之？”武能言曰：“今君王不行先王之典者多矣！容臺、酒池、肉林，豈亦先王之典也乎？水行則酒池，陸行則肉林，登封則容臺，又何必方國乎？”司儀之官曰：“不巡行則無以告于天地、宗廟?！焙钪栽唬骸巴?，君王以新妃告于天地、宗廟，怪風(fēng)連起。至今新妃亦無恙，天地宗廟亦有鬼靈乎？便有鬼靈，豈顧問哉？”司樂之官曰：“不巡行則無以被管弦。”于辛曰：“君王深宮，媚歌巧舞，旦夕自樂。何必朱弦越也？且無管弦，便不吃飯乎？”司戶之官曰：“不巡行則天下之戶口不清，民俗不知，而天下亂?！辈苡|龍曰：“然則一巡行，而戶口即清，民俗即盡，知天下即治乎？”司馬之官曰：“巡行則諸侯服，天下安。不巡行則諸侯亂，天下危?！壁w良曰：“然則堯舜治天下，皆日日巡行之。故而黃帝阪泉之戰(zhàn)，乃巡行不勤之弊乎？”余臣士紛紛者不計。伊尹從旁決一言曰：“太師諸公之言是也。君王誠有道，便使穆清深拱，固無害于天下。不巡行，亦未必非福也?！北姳慵湃欢?。趙良等本意原不如此，而自言固如此矣！俱只得貼服。
二幸詳以告桀。初說臣士之嘩，桀甚怒，欲出而戮之。說到諸小之辯折，則疑。說到伊尹之言，桀即得意而喜，以伊尹之言為是。遂命罷巡行，而天下之民省三四年驛騷矣?！辫罴攘T巡行，后來自于宮中思量無遠(yuǎn)趣，方有悔意。又不好再行得，三小亦不敢復(fù)請他，乃漸漸又想造作游玩。妹喜又獻(xiàn)巧，謂桀曰：“君王與妾深處宮中，樂則樂矣！凡宮內(nèi)宮外及四遠(yuǎn)之地，一有奸偽竊，何由知之？何不起一層樓，邃閣上接青宵，日夕登眺，則遠(yuǎn)近可遍，烽煙可悉見也。如是則君王雖不設(shè)朝，亦可見群臣之然。雖不巡狩，亦可見四方之動靜矣！豈不可長享富貴乎？”桀喜曰：“朕久有此意，卿言真有見?！彼烀钗涞扔忠勖穹驍?shù)萬彩木，于宮中拆去容臺，建作傾宮。但見那：萬桷千楹，四面八方皆有門。戶下廣上，高翔入云霄。乘高而望，居民若蟻蛭，行道如蟻群。山河線線，盡萬里之觀。燈火熒熒，照半空之上。
其體內(nèi)深，而外飄飄，乘風(fēng)危若傾，故名傾宮。其制一宮，而為上下中三層，每宮又各有上中下三層，實九層樓也。后人余季岳有一絕，笑之曰：層樓卻換作傾宮，亡國宮名也不同。
傾國傾城人有意，欲將天地總為傾?！ ∮谑氰钆c妹喜涼時則在下宮，曰暖傾，炎時則在上宮，曰涼傾；不涼不暖則在中官，曰溫傾。傾宮之樂，每層有游觀之樂。凴欄俯瞰，謂之傾游。每游有飛觀之宴，謂之傾宴。張樂大奏，云霄皆響，謂之傾樂。酒酣則妹喜樂舞而歌，謂之傾歌。擬為九層之歌，其下宮下層之歌曰：仙館兮幽靈，下游兮九京。
重淵兮寂鎖，日月兮深扃。
下宮中層之歌曰：鮫室兮微暹，上行兮九泉。
燭龍兮鼓焰，水谷兮炎天。
下宮上層之歌曰：綠樹兮碧檐，歌管兮噞噞。
雪飛兮天地，不到兮珠簾。
中宮下層之歌曰：首出兮山河，繞梁兮浩歌。
木林兮暖浪，日爽兮風(fēng)和?！ ≈袑m中層之歌曰：本末兮云巔，下視兮閭閻。
暮煙兮朝霧，四望兮蒼塵。
中宮上層之歌曰：倚柱今凴欄，飄渺兮飛觀。
嵩華兮蟻蛭，俯瞰兮心寒。
上宮下層之歌曰：擴(kuò)天地兮橫開，舞日月兮往來，云霞四照兮低徊。廣樂兮空中，磅礴兮風(fēng)雷。 上宮中層之歌曰：遠(yuǎn)立兮虛空，風(fēng)云兮下從，摘日星兮上霓虹。鼓吹兮暫停，懼驚惶兮帝宮。
上宮上層之歌曰：渺舞袖兮游煙，入歌聲兮九元。
宛天妃兮笑言，掌上兮飛旋。
乘塊北兮翩躚。呼彩娥兮系綿。
怖弱體之揚罡風(fēng)兮上天?！ A宮之成，費一載工力。又累殺民夫數(shù)千人，民怨既深。下兼桀與妹喜乘高視下，見城中人家但有好男女、好器玩，實時搜括進(jìn)去。稍不快意，即殺。漸漸只管亂做。三小、二幸效此風(fēng)范，越發(fā)大家亂做起來。伊尹自知在夏無益，日日思去。猶不去，欲以觀天意也。
適至三十一年乙亥，有彗星長竟天。太史上言，當(dāng)修德行仁，以回天變。桀大笑曰：“天變偶然，何足畏哉？”伊尹聞之曰：“嗟乎！謂天變不足畏矣！又安可為也？”遂去，此第四就。出商侯于難，默化桀，勉強六年未嘗窮兇。于是不相干了。尹仍歸亳就湯。是時商侯得尹歸，大喜。及言夏事，大與咨嗟嘆息。尹曰：“天意已微見，但地未變耳！君修德以待之?！鼻艺f尹既去夏，夏之臣民只日捱日以望桀亡。禍害于年，偏不速亡。一般昏昏悵悵，又纏了幾年。直至三十四年戊寅，應(yīng)當(dāng)諸侯來朝，諸侯有大半不來。蓋自丁卯而后十二年間，諸侯互相攻，叛離極矣，桀都縱樂不聞。今之來者，非商侯之賢則有仍等之親，或豕韋等之阿黨而已。桀當(dāng)朝問諸侯，欲行征伐。商侯陳以修文德，毋尚兵力。桀即遣商侯歸國，自留豕韋等計議。桀盛怒諸侯之不全來，悔久未巡行之。故遂不遵十二年一巡狩之制，便于大朝之后，統(tǒng)四國之兵，往有仍之國。重修夏臺，坐召雍、豫二方諸侯。諸侯亦半至?！ ∮芯噰呱倏抵笠玻蠲倚?，立五年，素聞桀無道。自西方引眾來會，欲觀之。見桀行宮錦帳，妃妾要環(huán)繞，鼓吹不絕，侈泰如此，遂竟自引去。趙良教桀曰：“若容有緡氏，則威令不行矣！”遂率諸侯西攻有緡。商侯又托疾未赴。助惡者，則東豕韋氏、北昆吾、西顧、南常、中葛，五方之惡黨。并集肆兇，遂滅有緡之國，侯忠奔戎。
桀大快意，盡劫其財貨，擄其子女，賞勞惡黨，班師而歸。益與妹喜窮奢極樂。又役民夫增修宮殿，飾以瓊瑤，寢房飾以象牙。制鳳輦、龍牀，飾以寶玉。置女冠，飾以珠翠。羅致萬方珍奇，以悅妹喜。而前日六師西南行，經(jīng)過有洛國，元妃與幼子一切不問。
妹喜淫物，乘桀出師之后，固已無所不至矣。于是常思淫亂之樂，更設(shè)巧迷桀。因酒池已壞，傾宮亦厭，謂桀曰：“君王往時在長夜宮中，何等安樂？數(shù)年以來，無卻長夜宮，便有許多紛擾變態(tài)。妾念人生幾何，轉(zhuǎn)頭前事不可再得，君王何不更滌酒池，復(fù)為長夜宮，聆隧更高廣之，以追前歡？度年如月，度月如日，以此終老，亦不枉也。”桀喜曰：“朕亦思之?！彼煊忠勖穹驍?shù)萬，修聆隧及長夜宮。又憎食用物不足，遣二將往四方諸侯處取辦。東方取禽獸、谷粟、果菜、魚鱉、蝦蟹各異食物，及繭絲、布帛、監(jiān)鐵各異用物。南方取珍禽、異獸、巨魚、稻梁、酒醬各異食物，乃佇絲、布帛、錫鐵、金銀、珠玉、象牙各珍異用物。西方取羊狗、熊牲、蔗果各異食物，及罽絨、文錦、金玉、大木材、萬樂品各珍異用物。北方取牛羊、薏黍各食物，及駝馬、貂狐、羊裘、各獸皮等用物。凡所索，重賤之千車，輕貴之貨百車。皆命四霸，各取其屬近之國，總集進(jìn)供。而中原之各國，自遣人取之。
于是霸國承命，分刷各國。大國借名盡取于小國，小國不能應(yīng)，又只搜刷民家。小國不能夠數(shù)，又被大國殺伐。大國不夠數(shù)，只取之于民，即夠數(shù)，其諸侯大夫猶假此盡掠于民。君卿大夫各相爭相殺，似此逼累良民，爭斗下國，不知多少死亡逃散？天下皆是喪身失國之人矣！ 取辦數(shù)年，桀以食用既足，又嫌人舊。妹喜要廣選天下狡男嬌女，共樂于長夜。桀又派遣諸侯取辦，各霸國君大夫亦假名廣集遍掠。先擇美者自奉，十分之一二才得到獻(xiàn)桀。桀所命取于中原各國食用、貨物、子女亦皆如此。天下又皆是失子失女之人矣！似此數(shù)年，民怨愈深，天變大作。
乃是四十年甲申歲，又當(dāng)大朝諸侯，來者只小半。商侯來，伊尹請觀夏，亦復(fù)同來。正當(dāng)朝際時，桀方怒諸侯有不來者，欲加征伐。一時黃霧塞天，咫尺對面皆不相見，來見之諸侯皆不辨顏色。且日甚一日，至十余日不解。桀使召伊尹，問之曰：“子謂圣人憂，能使天陰。今無圣人憂，而有此大霧，何也？”尹對曰：“萬民之憂氣，亦能使然也?！辫钤唬骸氨擞廾裾?，豈能動天乎？”尹曰：“圣人之為圣也，要得千萬人之靈為一人耳！彼愚民亦各自有靈，含萬眾之靈則亦圣人矣。況其憂怨比圣人為尤甚乎！”桀曰：“然則何以解之？”曰：“惠民即回天也?！痹唬骸昂稳缁菝?？”曰：“勿取其財，勿用其力，而賑其饑寒，恤其勞苦，赦其罪過，斯愚民也?！辫钤唬骸拔峤穹接鞣ブT侯，安能行此？”尹曰：“此正以君王之殺氣，合萬民之憂心，故天變益甚！君王且免征伐，遣諸侯，必少復(fù)其常矣！”桀王曰：“姑看之。”命遣諸侯，罷征伐，霧果解。商侯歸，復(fù)留伊尹就桀。桀十日一出朝，見尹。但不知后復(fù)何如？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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