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零五回

明代宮闈史 作者:許嘯天


  第一百零五回花影隔簾倒亂鴛譜哀聲滿野折斷雁行卻說開封巡撫高名衡,聞得賊兵猝至,忙命兵士閉城,并引黃河之水,環(huán)繞城壕,使賊兵不得近城。李自成領(lǐng)兵趕到,見沿城四面是水,連炮火都不能攻他了,自成咆哮如雷,獨眼中幾乎迸出火星來。正在這個當兒,忽報軍中獲了奸細,自成叫綁上來,卻是一個長不滿三尺的矮人。自成怒喝道:“你喚什么名兒?誰使你來探諜軍情的?從實講來!”宋獻磕了個頭道:“小人名宋獻字獻策,并非奸細,乃是來助大王破城的?!弊猿纱笮Φ溃骸昂f!咱這是強兵猛將,正不知多少,圍城三次,不曾攻下。你這個阘茸的相貌,有多大本領(lǐng),敢信口狂言?”宋獻正色道:“這是軍事,豈可妄談,自蹈罪戾?”自成說道:“那么,你且講怎么破得此城?”  宋獻答道:“小人在本處賣卜,略曉陰陽,兼知地理。如今城內(nèi)引水自固,大王只消堵住上流,把河水倒灌入城去,不出三天,這城還怕它不破么?”自成大喜,命牛金星把宋獻看管著,待破城之后放他?! ∫幻婷\兵決水,不到半天工夫,但叫得河水洶洶,好似萬馬奔驟,直向城中灌去。高名衡正親巡城,猛見白浪滔天地滾來,要待搬上去搶堵時,哪里還來得及?

  霎那間滿城是水,平地水深丈余,急得名衡連連頓足,不知怎樣是好。

  城內(nèi)民兵大亂,號哭之聲連天。副將陳永福,保了周王恭枵,駕著一艘小舟,爬山逃走。等到賊兵起來,周王、高名衡、陳永福等已經(jīng)走遠了。后來陳永福們降了李自成,暫且不提。  當下自成已駕了大舟,由城頭上沖人城內(nèi)。這時百姓多蹲身在屋頂上,弄得逃也沒有逃處,只好束手待擒。賊中規(guī)例,圍一日城破不殺,兩日殺三分之一,三日殺三分之二,過了三天,就得屠城無赦。現(xiàn)在自成已三圍開封,前后凡七個月,才算攻下,自成已恨極的了,又兼圍城時傷了一目,變成獨眼龍了,因此恨上加恨,自然要屠城的了。于是自成乘船進城,先把屋上的百姓,一個個地捆綁起來??蓱z城中已絕糧三天,都餓得面有菜色。賊眾縛好了人民,殺散了官兵,方在上流去了堵塞,水勢立刻退盡。自成下令,將所縛得的百姓,男子不論老幼,一概斬首。女子擇年輕美貌的留在帳里侍寢,年老的婦女發(fā)給各營,替兵土們滌洗執(zhí)爨。又把周王邸中的官人侍女,一并捕來,自成選了幾名最美麗的,其余的都派與帳下的兵士。

  又將倉庫打開,令賊眾任意取舍。  這樣的鬧了十幾天,忽警騎報到,京中遣孫傳庭,領(lǐng)兵來援開封了。自成聽說,吃了一驚道:“孫老兒不比別人,倒要留神他一下的?!奔磁神R文宗為先鋒,自己領(lǐng)了大兵,前去迎敵。誰知孫傳庭已得知開封失陷,便按兵不敢輕進。過了幾天,陳永福領(lǐng)敗兵來依傳庭,謂周王偕高名衡,星夜往浙江去了。

  傳庭聞賊兵勢大,越發(fā)覺得膽怯。講到孫傳庭的為人,倒是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名將,從來不肯出兵退縮的。這時逢到了李自成,不知怎樣會畏首畏尾起來,致令賊眾威勢日盛,釀成后來的大患,豈非天數(shù)么?那自成也怕孫傳庭多謀,他見傳庭不進,便也駐兵自守,兩下對壘,經(jīng)月不戰(zhàn)。  賊軍中本無餉糈躉著的,一個多月不動兵,弄得無處劫掠,賊營就要乏食了。

  自成恐軍心變亂,被孫傳庭所乘,忙召牛金星、宋獻策即宋獻,時已釋出,經(jīng)自成拜為護軍參議商議糧餉的救濟。宋獻策笑道:“急救的方法倒有一個,不知大王能行不能?”自成大喜道:“參議的妙計,咱沒有不從的?!彼潍I策道:“大王軍中,所多的是婦女,千百成群地豢養(yǎng)著,一旦有起事來,寧不累贅?莫如效那好生之德,把那些婦女,一并釋放了。但她們身雖得脫,仍舊無家可歸,值此亂世,任她們漂流各處,早晚要落在匪人手里,不是弄巧成拙嗎?依在下的愚見,將這般婦女,無論老少,一古腦兒用布袋裝了,叫士兵們弄到市上,聽人購買,每袋賣錢兩吊,或是米谷五斗。那沒有妻子的人,出兩吊錢可得妻子,大王也積少成多,軍中不愁沒有糧餉了?!崩钭猿陕犃?,拍手笑道:“這個計較很好,咱們就立刻去辦吧?”當下派了牛金星為監(jiān)督,命婦女們縫就布袋萬只,把老少婦女,一齊裝入袋內(nèi),抬往市中,懸榜招買,每人五斗或錢兩吊,即可取得布囊一個。這樣的一來,不曾取妻的,都負錢擔米,到市中來換妻子。不過置在布囊內(nèi)的婦女、瞧不出她的面貌和年齡,又不能開了布袋揀選的,由是弄出不少笑話來。

  有一個少年男子,出兩吊錢取了一個布袋,很高興地負到家里。及至解開布囊來瞧時,不禁目瞪口呆,做聲不得,原來囊中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嫗,把來做祖母還賺年長,休說是做妻子了。那少年沒法,只好自認晦氣罷了。又有一個少年,也買了一個布囊,當場在市上打開,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婦人。

  那少年怔了半晌,又去購了一只布囊來。及至打開布囊,仍然是一個老太太,而且年紀比方才的老婦人更大了。那少年滿肚地懊喪,恨恨地說道:“俺是來取妻子,不是來認祖母和母親的,要了這些老太太去養(yǎng)老嗎?”說罷回身便走,引得市上的人,一齊大笑起來。兵士們見那少年逃走,吆喝一聲,飛步追上,一把扭住了那少年,高聲罵道:“你這個混蛋!既出錢買了妻子,為什么不把她帶去?”那少年給兵士一拖,早嚇得面色如土,顫巍巍答道:“俺不要這樣老妻?!北恳残Φ溃骸澳阆铀希y道別人就不嫌她老的么?況且這是你的運氣不好,自己去揀來的,不能怪著別人。倘多和你一般的,嫌著年老,就撇下了管自己一走,叫那些老嫗,孤伶伶地去依靠誰呢?”那少年沒法,只得領(lǐng)了兩個老嫗,哭喪著臉兒,唉聲嘆氣地回去。市上的人,又大家笑了一陣。  還有一個老翁,老年喪偶,便也出了兩吊錢,想買一個老妻回去,以慰暮年的寂寞。誰知打開布袋來,倒是一個嬌嬈的美人兒。那老翁不禁喜出望外,笑得一張癟嘴,幾乎合不攏來。

  哪里曉得那美人兒,也賺那老翁年紀太大了,心里十分不愿意。

  恰好旁邊一個美少年,買著了一個老嫗,在那里發(fā)怔。美人便悄悄地對那少年丟了眼色,兩人一個撇下老嫗,一個撇了老翁,手攜著手,很親熱地走了。那老嫗明知自己配不上那個少年,只呆立著不做聲。

  獨有那個老翁,卻不肯相舍,忙三腳兩步地趕上去、拖住那美人兒說道:“你是咱買了,已是咱家的人了,怎么跟著別人,敢是想逃走不成?”那少年聽了,不等他說畢,把兩眼一睜,高聲喝道:“誰是你的人?哪個是你買的?”說時指著那美人道:“她是俺的妻子,是俺剛才買來的。你這樣大的年紀,還要冒認人家的少婦,不是妄想么?”那老翁氣得火星直冒,大喝道:“怎么話!這少婦是咱家買來的,怎說是你的?青天白日,容得你這樣胡賴么?”那少年怪叫起來,大罵:“你這個老悖!好沒來由,俺的妻子,你想胡賴人家的,倒說俺是胡賴!你這一把年紀,難道是活在狗身上的?”那老翁被少年一頓羞辱,越發(fā)咆哮如雷。一老一少,為了一個女子,兩下里由斗嘴而進至毆打,大家扭住了一團。

  旁觀的人,圍繞了一大群。那少年撇下的老嫗,這時也走過來了。少年看見便指著那老嫗,向眾人說道:“列位請看那老頭兒不是無理么?他自己買了這位老太太嫌她老,見俺的少婦,他忽然說少婦是他買的,硬要把俺的妻子認做是他買得的。

  列位試想想,俺肯甘心的么?“眾人見說,又把那老嫗打量一下,都來向老翁勸道:”老相公,你就平一點氣兒吧!即使那少婦真?zhèn)€是你老相公買得的,你已有了年紀的人,要她來也沒甚用處。就是那少婦,也未必愿意跟著老相公的,況這位老太太,恰好和老相公是一對,以老配老,天湊姻緣,足夠娛老相公的晚景。何必定要那少婦呢?“那老翁見眾人都幫助著那少年說話,氣得胡須根根倒豎,一手扭住那少年,一手拖住了少婦,把頭搖得和鼓似的,嘴里不住地說:”反了!反了!

  少婦是咱家買來的是咱的人了,怎么來混賴咱家的,世上沒有公理了!“眾人見勸不醒那老翁,如要勸那少年棄了少婦,讓給老翁,這是當然辦不到的了。

  那少年被老翁拉著手臂不得脫身,不由地也心頭火起,便驀地把老翁一摔,一面去攙了那少婦,趁勢將老翁一推。老翁立腳不穩(wěn),一交倒在地上,掙扎起來,死命地望著那少年一頭撞去。眾人見老翁來勢兇惡,忙七手八腳地把他拉住。老翁被少年摔了一交,撞又撞不著,氣得他手腳也發(fā)了抖,面皮鐵青,說話連舌頭都僵了,兀是指天劃地地說著,頸子漲得很粗,青筋根根綻起,口邊上的涎沫四濺開來。又因舌頭僵了,說話更其含糊,別人也不知道他說些什么,倒把閑著的人,看了老翁這種怪相,都忍不住哈哈大笑。那老翁吃眾人阻止,不許他去打少年,弄得發(fā)起急來,嗔著兩只昏花的老眼,大有遇人即噬的氣慨。正在難分難解的當兒,恰好游巡宮馬文宗經(jīng)過,望見眾人圍如堵墻,疑是什么人鬧事,便分開了眾人,走上前去。

  那少年眼快,早巳瞧見一個軍官裝束的挨進人叢來,忙迎將上來對著馬文宗深深地唱了個喏,把自己買得一個少婦,老翁要冒認他的話,從頭至尾,很安詳?shù)刂v了一遍?! ●R文宗點一點頭,接著詢問老翁,那老翁已是氣急敗壞,哪里還說得清楚?又兼操的閩浙口音。馬文宗是山西人,益覺聽不懂了。那老翁只顧滔滔不絕,文宗也不去理他,回顧那少婦道:“你心上怎樣?”那少婦指著少年道:“他既買我來,我自然是他妻子了。”文宗聽說,把手一揮,是叫他們走的意思,那少年和少婦,便高高興興地走了。那老翁待要去追,被文宗伸手攔住道:“你這老兒好沒分曉!

  人家取了少婦,干你甚事?”又指著老嫗道:“快領(lǐng)了她回去吧!”老翁哪里肯聽,還待倔強,引得文宗性起,霍地拔出霜雪也似地一把寶劍來,大聲喝道:“你不走嗎?”老翁這才慌了手腳,不知不覺地雙膝跪倒。文宗叫起身速去,老翁不敢違拗,只得領(lǐng)了那老嫗,抱頭鼠竄地走了。那班閑人又大笑了一場,謂那老翁不識時務(wù),一樣地領(lǐng)著老嫗走路,能夠早聽了眾人的相勸,就不至于出這個丑了。

  又有一個老兒,是個員外打扮,也出兩吊錢,買了一個布囊,心里想弄個美人兒,把來納做簉室。當下命家仆解了布囊,里面果然是位俊俏佳人。那知趣的仆人,口里向老主人道賀,喜得那老員外眉開眼笑,萬分的得意。不料那美人忽地跪在地上,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一邊哭著,口中不住地叫著舅父?! ±蠁T外聽了她的呼聲,睜了花眼,定睛細看,不覺喊聲:“哎呀!”忙把那美人扶起來。  原來美人不是別個,正是自己的外甥女兒,也就是未婚的婚婦舊習,表姊妹和表兄弟可以結(jié)婚。今則因血統(tǒng)關(guān)系,雖婚不生效力。老員外一團高興,到此冰釋。

  這布袋美人是那時一種名稱買的人很多,得著佳婦淑女的也有,買著半老徐娘和龍鐘老媼的也有。他如兄弟買得姊妹,老父買得女兒,子買妻得母,翁買妾獲媳。種種釀成的笑話,一時說不盡許多。

  李自成賣去了這些婦女,得銀數(shù)十萬兩,米一千余斛,充作了軍餉,又可支持一月了。光陰白駒過隙,轉(zhuǎn)眼半個多月。

  李自成見孫傳庭的兵馬不進不退,想自己和他對壘,徒耗糈餉。

  要待望別處發(fā)展,進恐非傳庭敵手,退又怕官兵來追,正是進退維谷、左右為難了。于是和宋獻策等密議,設(shè)法進兵他邑。

  宋獻策說道:“傳庭老于軍事的人,我們的營寨若一移動,官兵必趁勢襲剿,那時軍心一亂,就不易收拾了!”自成說道:“那么怎樣才得妥當?”牛金星說道:“依咱的意思,主帥可領(lǐng)兵先行,咱們隨后慢慢的進發(fā),就不患官兵來追趕了。”

  自成如言,當夜便率同勁率五千名,向確山疾馳。傳庭聞極,見賊兵大本營不動,未敢輕易追逐。牛金星待自成去遠,乘夜驅(qū)兵潛遁,及至孫傳庭覺察,賊營內(nèi)不過懸羊擊鼓,賊眾早已遁走了。自成兵進確山,陷了汝寧,擒獲崇王由樻并弟由樽。

  由樽是英宗的第六子,見澤的第六世孫,出封汝寧。時守汝寧的是監(jiān)軍孔會貞,總督楊文岳,督兵登城死守。李自成令設(shè)云梯千架,一聲鼓響,三軍齊上。文岳率兵拒殺不及,孔會貞忙領(lǐng)家將來救應(yīng),賊兵已經(jīng)入城。楊文岳與孔會貞,親自揮戈巷戰(zhàn)?! ≠\兵越來越多,楊文岳力竭被擒,孔會貞受傷墮馬,也給賊兵擒住了。自成既破汝寧,令推崇王由樻上前。由樻嚇得面容失色,愿拜伏投誠。獨由樽不應(yīng),并破口大罵。自成怒道:“你身已受縛,還敢倔強么?”喝左右推出去砍了。由樽回顧由樻,高聲說道:“哥哥,兄弟要和你長別了!”這一聲又悲愴又慘痛的呼喚,就是石頭人也要下淚,何況由樻,到底是同胞兄弟,又不是甘心降賊的。

  因此忍不住走下階陛,一把抱住了由樽,放聲大哭起來。

  由樽更哭得回不過氣來。自成大怒,叫隨行的親兵,用皮鞭將由樻打開。左右拖著由樽,帶拽帶推地出去了。不多一會,小兵捧著一個血淋淋的人頭進來。由樻看了,大叫一聲,昏倒地上。楊文岳和孔會貞,認出首級是崇王兄弟由樽的,不禁義憤填胸,頓足痛罵自成:“逆賊!擅殺帝胄。俺生既不能啖賊肉,死必為厲鬼殺賊!”自成聽了獰笑道:“你這樣的求死,咱偏使你慢慢地死。說罷,命先把楊文岳綁出城外,架起九級鋼管的大炮來,裝入火藥和鉛丸,燃著藥線,對準了文岳的前胸,轟然的一炮,打的楊文岳的前胸變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個窟窿。

  心肺五臟,都流了出來??孜呢懺诔情T上瞧見,大叫:“先把咱殺了,和楊總督一塊兒去!”李自成叫把孔會貞拖到草地上,將會貞倒伏在炮門口。轟的一聲,一個忠心耿耿的孔監(jiān)軍,只彈得膚肉崩裂,腸胃紛飛。自成坐在馬上,拍手哈哈大笑。由樻目睹這種慘酷的情形,掩面不忍瞧看。自成殺了楊文岳和孔會貞,下令屠城??蓱z汝寧的百姓,只殺得男哭女啼,慘呼聲達四野。

  那些賊兵,分頭殺掠,只有美貌的女子,赦宥不殺,被賊眾驅(qū)入帳中,任意尋樂。賊寨內(nèi)的婦女,大都不著衣裩,但披玄色的輕紗,遮掩著上下體。就輕紗中望去,仍然纖毫畢露。

  其時汝寧城中,道無行人。夕陽西垂,即已鬼聲啾啾。兵燹之后,又繼以大疫。

  崇王痛弟慘死,一面私自收殮,又不敢公然去祭奠。悄悄地叮囑小校,把由樽的棺木,暫厝在荒寺里。崇王偷個空兒,往疚前去痛哭一番,并暗暗祝告道:“弟如英魂有靈,護兄出得虎口,早晚與你復(fù)仇?!闭f罷叩頭起身,竟自出寺,也不再回賊寨,便一口氣狂奔出城。是夜星月無光,一路上陰風淅淅。崇王急急地逃走,倒也忘了畏懼。正走之間,忽聽腦后啼聲大聲,火光亂射,卻是賊兵追來了。崇王心慌,幾乎驚倒在地。不知崇王走脫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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