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傾城傾國莫相疑，巫水巫云夢亦癡。
紅粉情多銷駿骨，金蘭誼薄惜蛾眉。
溫柔鄉(xiāng)里精神健，窈窕風(fēng)前意態(tài)奇。
村子不知春寂寂，千金此夕故踟躕。
話說當日西門慶出離院門，玳安跟馬，逕到獅子街李瓶兒家，見大門關(guān)著，就知堂客轎子家去了。玳安叫馮媽媽開了門，西門慶進來。李瓶兒在堂中秉燭，花冠齊整，素服輕盈，正倚簾櫳盼望。見西門慶來，忙移蓮步，款促湘裙，下階迎接，笑道：“你早來些兒，他三娘、五娘還在這里，只剛才起身去了。今日他大娘去的早，說你不在家。那里去了？”西門慶道：“今日我和應(yīng)二哥、謝子純早晨看燈，打你門首過去來。不想又撞見兩個朋友，拉去院里，撞到這咱晚。我恐怕你這里等候，小廝去時，教我推凈手，打后門跑了。不然必吃他們掛住了，休想來的成?！崩钇績旱溃骸斑m間多謝你重禮。他娘們又不肯坐，只說家里沒人，教奴到?jīng)]意思的?！庇谑侵睾Y美酒，再整佳肴，堂中把花燈都點上，放下暖簾來。金爐添獸炭，寶篆熱龍涎。婦人遞酒與西門慶，磕下頭去說道：“拙夫已故，舉眼無親。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與奴作個主兒，休要嫌奴丑陋，奴情愿與官人鋪床疊被，與眾位娘子作個姊妹，奴自己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說著滿眼淚落。西門慶一手接酒，一手扯他道：“你請起來。既蒙你厚愛，我西門慶銘刻于心。待你孝服滿時，我自有處，不勞你費心。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咱每且吃酒?！蔽鏖T慶吃畢，亦滿斟一杯回奉。婦人吃畢，安席坐下。馮媽媽單管廚下。須臾，拿面上來吃。西門慶因問道：“今日唱的是那兩個？”李瓶兒道：“今日是董嬌兒、韓金釧兒兩個。臨晚，送他三娘、五娘家中討花兒去了?！眱蓚€在席上交杯換盞飲酒，繡春、迎春兩個在旁斟酒下菜伏侍。只見玳安上來，與李瓶兒磕頭拜壽。李瓶兒連忙起身還了個萬福，分付迎春教老馮廚下看壽面點心下飯，拿一壺酒與玳安吃。西門慶分付：“吃了早些回家去罷?！崩钇績旱溃骸暗郊依?，你娘問，休說你爹在這里?！辩榘驳溃骸靶〉闹溃徽f爹在里邊過夜。明日早來接爹就是了?！蔽鏖T慶點了點頭兒，當下把李瓶兒喜歡的要不的，說道：“好個乖孩子，眼里說話?！庇纸杏耗枚X銀子與他節(jié)間買瓜子兒磕：“明日你拿個樣兒來，我替你做雙好鞋兒穿?！蹦晴榘策B忙磕頭說：“小的怎敢？”走到下邊吃了酒飯，帶馬出門。馮媽媽把大門關(guān)上了拴。
李瓶兒同西門慶猜枚吃了一回，又拿一付三十二扇象牙牌兒，桌上鋪茜紅苫條，兩個抹牌飲酒。吃一回，分付迎春房里秉燭。原來花子虛死了，迎春、繡春都已被西門慶耍了，以此凡事不避，教他收拾鋪床，拿果盒杯酒。又在床上紫錦帳里，婦人露著粉般身子，西門慶香肩相并，玉體廝挨。兩個看牌，拿大鍾飲酒。因問西門慶：“你那邊房子幾時收拾？”西門慶道：“且待二月間興工，連你這邊一所通身打開，與那邊花園取齊。前邊起蓋個山子卷棚，花園耍子。后邊還蓋三間玩花樓。”婦人因指道：“奴這床后茶葉箱內(nèi)，還藏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蠟、兩罐子水銀、八十斤胡椒。你明日都搬出來，替我賣了銀子，湊著你蓋房子使。你若不嫌奴丑陋，到家好歹對大娘說，奴情愿與娘們做個姊妹，隨問把我做第幾個也罷。親親，奴舍不的你?！闭f著，眼淚紛紛的落將下來。西門慶忙把汗巾兒抹拭，說道：“你的情意，我已盡知。待你這邊孝服滿，我那邊房子蓋了才好。不然娶你過去，沒有住房?！眿D人道：“既有實心娶奴家去，到明日好歹把奴的房蓋的與他五娘在一處，奴舍不的他好個人兒，與后邊孟家三娘，見了奴且親熱。兩個天生的打扮，也不相兩個姊妹，只相一個娘兒生的一般。惟有他大娘性兒不是好的，快眉眼里掃人?！蔽鏖T慶說道：“俺吳家的這個拙荊，他到是好性兒哩。不然手下怎生容得這些人？明日這邊與那邊一樣，蓋三間樓與你居住，安兩個角門兒出入。你心下如何？”婦人道：“我的哥哥，這等才可奴的意！”于是兩個顛鸞倒鳳，淫欲無度。狂到四更時分，方才就寢。枕上并肩交股，直睡到次日飯時不起來。
婦人且不梳頭，迎春拿進粥來，只陪著西門慶吃了半盞粥兒，又拿酒來，二人又吃。原來李瓶兒好馬爬著，教西門慶坐在枕上，他倒插花往來自動。兩個正在美處，只見玳安兒外邊打門，騎馬來接。西門慶喚他在窗下問他話。玳安說：“家中有三個川廣客人，在家中坐著。有許多細貨要科兌與傅二叔，只要一百兩銀子押合同，約八月中找完銀子。大娘使小的來請爹家去理會此事。”西門慶道：“你沒說我在這里？”玳安道：“小的只說爹在桂姨家，沒說在這里。”西門慶道：“你看不曉事！教傅二叔打發(fā)他便了，又來請我怎的？”玳安道：“傅二叔講來，客人不肯，直等爹去，方才批合同?！崩钇績旱溃骸凹仁羌抑惺购⒆觼碚垼I賣要緊，你不去，惹的大娘不怪么？”西門慶道：“你不知，賊蠻奴才，行市遲，貨物沒處發(fā)兌，才上門脫與人。若快時，他就張致了。滿清河縣，除了我家鋪子大，發(fā)貨多，隨問多少時，不怕他不來尋我?！眿D人道：“買賣不與道路為仇，只依奴到家打發(fā)了再來。往后日子多如柳葉兒哩?！蔽鏖T慶于是依李瓶兒之言，慢慢起來，梳頭凈面，戴網(wǎng)巾，穿衣服。李瓶兒收拾飯與他吃了，西門慶一直帶著個眼紗，騎馬來家。
鋪子里有四五個客人，等候秤貨兌銀。批了合同，打發(fā)去了。走到潘金蓮房中，金蓮便問：“你昨日往那里去來？實說便罷，不然我就嚷的塵鄧鄧的?！蔽鏖T慶道：“你們都在花家吃酒，我和他們燈市里走了走，就同往里邊吃酒，過一夜。今日小廝接我方才來家。”金蓮道：“我知小廝去接，那院里有你魂兒？罷么，賊負心，你還哄我哩！那淫婦昨日打發(fā)俺們來了，弄神弄鬼的。晚夕叫了你去，肏搗了一夜，肏搗的了，才放來了。玳安這賊囚根子，久慣兒牢成，對著他大娘又一樣話兒，對著我又是一樣話兒。先是他回馬來家，他大娘問他：‘你爹怎的不來？在誰家吃酒哩？’他回說：‘和傅二叔眾人看了燈回來，都在院里李桂姨家吃酒，叫我明早接去哩?！甭浜笪医辛藛査?，他笑不言語。問的急了，才說：‘爹在獅子街花二娘那里哩！’賊囚根，他怎的就知我和你一心一話！想必你叫他說來?！蔽鏖T慶道：“我那里教他？”于是隱瞞不住，方才把李瓶兒“晚夕請我去到那里，與我遞酒，說空過你們來了。又哭哭啼啼告訴我說，他沒人手，后半截空，晚夕害怕，一心要教我娶他。問幾時收拾這房子。他還有些香燭細貨，也值幾百兩銀子，教我會經(jīng)紀，替他打發(fā)。銀子教我收，湊著蓋房子。上緊修蓋，他要和你一處住，與你做個姊妹，恐怕你不肯?！眿D人道：“我也不多著個影兒在這里，巴不的來總好。我這里也空落落的，得他來與老娘做伴兒。自古舡多不礙港，車多不礙路，我不肯招他，當初那個怎么招我來？攙奴甚么分兒也怎的？倒只怕人心不似奴心。你還問聲大姐姐去?！蔽鏖T慶道：“雖故是恁說，他孝服未滿哩?！闭f畢，婦人與西門慶脫白綾襖，袖子里滑浪一聲吊出個物件兒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彈子大，認了半日，竟不知甚么東西。但見：
原是番兵出產(chǎn)，逢人薦轉(zhuǎn)在京。身軀小內(nèi)玲瓏。得人輕借力，輾轉(zhuǎn)作蟬鳴。解使佳人心顫，慣能助腎威風(fēng)。號稱金面勇先鋒。戰(zhàn)降功第一，揚名勉子鈴。
婦人認了半日，問道：“是甚么東西兒？怎和把人半邊胳膊都麻了？”西門慶笑道：“這物件你就不知道了，名喚做勉鈴，南方勉甸國出來的。好的也值四五兩銀子?！眿D人道：“此物使到那里？”西門慶道：“先把他放入爐內(nèi)，然后行事，妙不可言?！眿D人道：“你與李瓶兒也干來？”西門慶于是把晚間之事，從頭告訴一遍。說得金蓮淫心頓起，兩個白日里掩上房門，解衣上床交歡。正是：
不知子晉緣何事，才學(xué)吹簫便作仙。
話休饒舌。一日西門慶會了經(jīng)紀，把李瓶兒的香蠟等物，都秤了斤兩，共賣了三百八十兩銀子。李瓶兒只留下一百八十兩盤纏，其余都付與西門慶收了，湊著蓋房使。教陰陽擇用二月初八日興土動工。將五百兩銀子委付大家人來招并主管賁四，卸磚瓦木石，管工計帳。這賁四名喚賁第傳，年少生的浮浪囂虛，百能百巧。原是內(nèi)相勤兒出身，因不守本分，被趕出來。初時跟著人做兄弟，次后投入大人家做家人，把人家奶子拐出來做了渾家，卻在故衣行做經(jīng)紀。琵琶簫管都會。西門慶見他這般本事，常照管他在生藥鋪中秤貨討人錢使。以此凡大小事情，少他不得。當日賁四、來招督管各作匠人興工。先拆毀花家那邊舊房，打開墻垣，筑起地腳，蓋起卷棚山子、各亭臺耍子去處。非止一日，不必盡說。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西門慶起蓋花園，約個月有余。卻是三月上旬，乃花子虛百日。李瓶兒預(yù)先請過西門慶去，和他計議，要把花子虛靈燒了：“房子賣的賣，不的，你著人來看守。你早把奴娶過去罷！隨你把奴作第幾個，奴情愿伏侍你鋪床疊被?！闭f著淚如雨下。西門慶道：“你休煩惱。我這話對房下和潘五姐也說過了，直待與你把房蓋完，那時你孝服將滿，娶你過門不遲?！崩钇績旱溃骸澳慵扔姓嫘娜⑴?，先早把奴房攛掇蓋了。娶過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省得奴在這里度日如年。”西門慶道：“你的話，我知道了?！崩钇績旱溃骸霸俨坏?，我燒了靈，先搬在五娘那邊住兩日。等你蓋了新房子，搬移不遲。你好歹到家和五娘說，我還等你的話。這三月初十日，是他百日，我好念經(jīng)燒靈?！蔽鏖T慶應(yīng)諾，與婦人歇了一夜。
到次日來家，一五一十對潘金蓮說了。金蓮道：“可知好哩！奴巴不的騰兩間房與他住。你還問聲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洗船。”西門慶一直走到月娘房里來，月娘正梳頭。西門慶把李瓶兒要嫁一節(jié)，從頭至尾說一遍。月娘道：“你不好娶他的。他頭一件，孝服不滿；第二件，你當初和他男子漢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連手，買了他房子，收著他寄放的許多東西。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我聞得人說，他家房族中花大是個刁徒潑皮。倘一時有些聲口，倒沒的惹虱子頭上搔。奴說的是好話。趙錢孫李，你依不依隨你！”幾句說的西門慶閉口無言。走出前廳來，坐在椅子上沉吟：又不好回李瓶兒話，又不好不去的。尋思了半日，還進入金蓮房里來。金蓮問道：“大姐姐怎么說？”西門慶把月娘的話告訴了一遍。金蓮道：“大姐姐說的也是。你又買了他房子，又娶他老婆，當初又與他漢子相交，既做朋友，沒絲也有寸，交官兒也看喬了?！蔽鏖T慶道：“這個也罷了。到只怕花大那廝沒圈子跳，知道挾制他孝服不滿，在中間鬼渾。怎生計較？我如今又不好回他的?！苯鹕彽溃骸芭?！有甚難處的事？你到那里只說：‘我到家對五娘說來，他的樓上堆著許多藥料，你這家伙去到那里沒處堆放，亦發(fā)再寬待些時，你這邊房子也七八蓋了，攛掇匠人早些裝修油漆停當，你這里孝服也將滿。那里娶你過去，卻不齊備些。強似搬在五娘樓上，葷不葷，素不素，擠在一處甚么樣子！’管情他也罷了?！?br />
西門慶聽言大喜，那里等的時分，就走到李瓶兒家。婦人便問：“所言之事如何？”西門慶道：“五娘說來，一發(fā)等收拾油漆你新房子，你搬去不遲。如今他那邊樓上，堆的破零零的，你這些東西過去那里堆放？還有一件打攪，只怕你家大伯子說你孝服不滿，如之奈何？”婦人道：“他不敢管我的事。休說各衣另飯，當官寫立分單，已倒斷開了，只我先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常言：嫂叔不通問，大伯管不的我暗地里事。我如今見過不的日子，他顧不的我。他但若放出個屁來，我教那賊花子坐著死不敢睡著死。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币騿枺骸澳氵@房子，也得幾時方收拾完備？”西門慶道：“我如今分付匠人，先替你蓋出這三間樓來，及至油漆了，也到五月頭上?！眿D人道：“我的哥哥，你上緊些。奴情愿等到那時候也罷?！闭f畢，丫鬟擺上酒，兩個歡娛飲酒過夜。西門慶自此，沒三五日不來，俱不必細說?！ 」怅幯杆伲鏖T慶家中已蓋了兩月房屋。三間玩花樓，裝修將完，只少卷棚還未安磉。一日，五月蕤賓時節(jié)，正是：
家家門插艾葉，處處戶掛靈符。
李瓶兒治了一席酒，請過西門慶來，一者解粽，二者商議過門之事。擇五月十五日，先請僧人念經(jīng)燒靈，然后西門慶這邊擇娶婦人過門。西門慶因問李瓶兒道：“你燒靈那日，花大、花三、花四請他不請？”婦人道：“我每人把個帖子，隨他來不來！”當下計議已定，單等五月十五日，婦人請了報恩寺十二眾僧人，在家念經(jīng)除靈。
西門慶那日封了三錢銀子人情，與應(yīng)伯爵做生日。早晨拿了五兩銀子與玳安，教他買辦置酒，晚夕與李瓶兒除服。卻教平安、畫童兩個跟馬，約午后時分，往應(yīng)伯爵家來。那日在席者謝希大、祝實念、孫天化、吳典恩、云理守、常峙節(jié)連新上會賁第傳十個朋友，一個不少。又叫了兩個小優(yōu)兒彈唱。遞畢酒，上坐之時，西門慶叫過兩個小優(yōu)兒，認的頭一個是吳銀兒兄弟，名喚吳惠。那一個不認的，跪下說道：“小的是鄭愛香兒的哥，叫鄭奉?！蔽鏖T慶坐首席，每人賞二錢銀子。吃到日西時分，只見玳安拿馬來接，向西門慶耳邊悄悄說道：“二娘請爹早些去。”西門慶與了他個眼色，就往下走。被應(yīng)伯爵叫住問道：“賊狗骨頭兒，你過來實說。若不實說，我把你小耳朵擰過一邊來，你應(yīng)爹一年有幾個生日？恁日頭半天里就拿馬來，端的誰使你來？或者是你家中那娘使了你來？或者是里邊十八子那里？你若不說，過一百年也不對你爹說，替你這小狗禿兒娶老婆?！辩榘仓徽f道：“委的沒人使小的。小的恐怕夜緊，爹要起身早，拿馬來伺候?！睉?yīng)伯爵奈何了他一回，見不說，便道：“你不說，我明日打聽出來，和你這小油嘴兒算帳?！庇谑怯终辶艘绘R酒，拿了半碟點兒，與玳安下邊吃去。
良久，西門慶下來更衣，叫玳安到僻靜處問他話：“今日花家有誰來？”玳安道：“花三往鄉(xiāng)里去了?；ㄋ募依锖ρ?，都沒人來。只有花大家兩口子來。吃了一日齋飯，他漢子先家去了，只有他老婆，臨去，二娘叫到房里，與了他十兩銀子，兩套衣服。還與二娘磕了頭?！蔽鏖T慶道：“他沒說什么？”玳安道：“他一字沒敢題甚么，只說到明日二娘過來，他三日要來爹家走走。”西門慶道：“他真?zhèn)€說此話來？”玳安道：“小的怎敢說謊?！蔽鏖T慶聽了，滿心歡喜。又問：“齋供了畢不曾？”玳安道：“和尚老早就去了，靈位也燒了。二娘說請爹早些過去。”西門慶道：“我知道了，你處邊看馬去?！边@玳安正往外走，不想應(yīng)伯爵在過道內(nèi)聽，猛可叫了一聲，把玳安嚇了一跳。伯爵罵道：“賊小骨頭兒！你不對我說，我怎的也聽見了？原來你爹兒們干的好繭兒！”西門慶道：“怪狗才，休要倡揚?！辈舻溃骸澳阊胛已雰海也徽f便了。”于是走到席上，如此這般，對眾人說了一回。把西門慶拉著說道：“哥，你可成個人！有這等事，就掛口不對兄弟們說聲兒？就是花大有些話說，哥只分付俺們一聲，等俺們和他說，不怕他不依。他若敢道個不字，俺們就與他結(jié)下個大疙瘩。端的不知哥這親事成了不曾？哥一一告訴俺們。比來相交朋友做甚么？哥若有使令去處，兄弟情愿火里火去，水里水去。弟兄們這等待你，哥還只瞞著不說。”謝希大接過說道：“哥若不說，俺們明日倡揚的里邊李桂姐、吳銀兒知道了，大家都不好意思的?！蔽鏖T慶笑道：“我教眾位得知罷，親事已都停當了?！敝x希大道：“哥到明日娶嫂子過門，俺們賀哥去。哥好歹叫上四個唱的，請俺們吃喜酒?！蔽鏖T慶道：“這個不消說，一定奉請列位兄弟?！弊嵞畹溃骸氨葧r明日與哥慶喜，不如咱如今替哥把一杯兒酒，先慶了喜罷?！庇谑墙胁舭丫?，謝希大執(zhí)壺，祝實念捧菜，其余都陪跪。把兩個小優(yōu)兒也叫來跪著，彈唱一套《十三腔》“喜遇吉日”，一連把西門慶灌了三四鍾酒。祝實念道：“哥，那日請俺們吃酒，也不要少了鄭奉、吳惠兩個?！币蚨ㄏ拢骸澳愣撕么跞?。”鄭奉掩口道：“小的們一定伺候。”須臾，遞酒畢，各歸席坐下。又吃了一回?？纯刺焱?，那西門慶那里坐的住，趕眼錯起身走了。應(yīng)伯爵還要攔門不放，謝希大道：“應(yīng)二哥，你放哥去罷。休要誤了他的事，教嫂子見怪?！薄 ∧俏鏖T慶得手上馬，一直走了。到了獅子街，李瓶兒摘去孝髻，換上一身艷服。堂中燈火熒煌，預(yù)備下一桌齊整酒席，上面獨獨安一張交椅，讓西門慶上坐。丫鬟執(zhí)壺，李瓶兒滿斟一杯遞上去，磕了四個頭，說道：“今日靈已燒了，蒙大官人不棄，奴家得奉巾櫛之歡，以遂于飛之愿?！毙挟叾Y起來。西門慶下席來，亦回遞婦人一杯，方才坐下。因問：“今日花大兩口子沒說什么？”李瓶兒道：“奴午齋后，叫他進到房中，就說大官人這邊親事。他滿口說好，一句閑話也無。只說明日三日里，教他娘子兒來咱家走走。奴與他十兩銀子，兩套衣服，兩口子歡喜的要不的。臨出門，謝了又謝?！蔽鏖T慶道：“他既恁說，我容他上門走走也不差甚么。但有一句閑話，我不饒他?！崩钇績旱溃骸八舴爬彬}，奴也不放過他?！庇谑倾y鑲鍾兒盛著南酒，繡春斟了送上，李瓶兒陪著吃了幾杯。真?zhèn)€是年隨情少，酒因境多。李瓶兒因過門日子近了，比常時益發(fā)歡喜，臉上堆下笑來，問西門慶道：“方才你在應(yīng)家吃酒，玳安來請你，那邊沒人知道么？”西門慶道：“又被應(yīng)花子猜著，逼勒小廝說了幾句，鬧混了一場。諸弟兄要與我賀喜，喚唱的，做東道，又齊攢的幫襯，灌上我?guī)妆?。我趕眼錯就走出來，還要攔阻，又說好歹，放了我來?！崩钇績旱溃骸八麄兎帕四?，也還解趣哩?！蔽鏖T慶看他醉態(tài)顛狂，情眸眷戀，一霎的不禁胡亂。兩個口吐丁香，臉偎仙杏，李瓶兒把西門慶抱在懷里叫道：“我的親哥！你既真心要娶我，可趁早些。你又往來不便，休丟我在這里日夜懸望?！闭f畢翻來倒去，攪做一團，真?zhèn)€是：
情濃胸湊緊，款洽臂輕籠；倦把銀缸照，猶疑是夢中。
紅粉情多銷駿骨，金蘭誼薄惜蛾眉。
溫柔鄉(xiāng)里精神健，窈窕風(fēng)前意態(tài)奇。
村子不知春寂寂，千金此夕故踟躕。
話說當日西門慶出離院門，玳安跟馬，逕到獅子街李瓶兒家，見大門關(guān)著，就知堂客轎子家去了。玳安叫馮媽媽開了門，西門慶進來。李瓶兒在堂中秉燭，花冠齊整，素服輕盈，正倚簾櫳盼望。見西門慶來，忙移蓮步，款促湘裙，下階迎接，笑道：“你早來些兒，他三娘、五娘還在這里，只剛才起身去了。今日他大娘去的早，說你不在家。那里去了？”西門慶道：“今日我和應(yīng)二哥、謝子純早晨看燈，打你門首過去來。不想又撞見兩個朋友，拉去院里，撞到這咱晚。我恐怕你這里等候，小廝去時，教我推凈手，打后門跑了。不然必吃他們掛住了，休想來的成?！崩钇績旱溃骸斑m間多謝你重禮。他娘們又不肯坐，只說家里沒人，教奴到?jīng)]意思的?！庇谑侵睾Y美酒，再整佳肴，堂中把花燈都點上，放下暖簾來。金爐添獸炭，寶篆熱龍涎。婦人遞酒與西門慶，磕下頭去說道：“拙夫已故，舉眼無親。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與奴作個主兒，休要嫌奴丑陋，奴情愿與官人鋪床疊被，與眾位娘子作個姊妹，奴自己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說著滿眼淚落。西門慶一手接酒，一手扯他道：“你請起來。既蒙你厚愛，我西門慶銘刻于心。待你孝服滿時，我自有處，不勞你費心。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咱每且吃酒?！蔽鏖T慶吃畢，亦滿斟一杯回奉。婦人吃畢，安席坐下。馮媽媽單管廚下。須臾，拿面上來吃。西門慶因問道：“今日唱的是那兩個？”李瓶兒道：“今日是董嬌兒、韓金釧兒兩個。臨晚，送他三娘、五娘家中討花兒去了?！眱蓚€在席上交杯換盞飲酒，繡春、迎春兩個在旁斟酒下菜伏侍。只見玳安上來，與李瓶兒磕頭拜壽。李瓶兒連忙起身還了個萬福，分付迎春教老馮廚下看壽面點心下飯，拿一壺酒與玳安吃。西門慶分付：“吃了早些回家去罷?！崩钇績旱溃骸暗郊依?，你娘問，休說你爹在這里?！辩榘驳溃骸靶〉闹溃徽f爹在里邊過夜。明日早來接爹就是了?！蔽鏖T慶點了點頭兒，當下把李瓶兒喜歡的要不的，說道：“好個乖孩子，眼里說話?！庇纸杏耗枚X銀子與他節(jié)間買瓜子兒磕：“明日你拿個樣兒來，我替你做雙好鞋兒穿?！蹦晴榘策B忙磕頭說：“小的怎敢？”走到下邊吃了酒飯，帶馬出門。馮媽媽把大門關(guān)上了拴。
李瓶兒同西門慶猜枚吃了一回，又拿一付三十二扇象牙牌兒，桌上鋪茜紅苫條，兩個抹牌飲酒。吃一回，分付迎春房里秉燭。原來花子虛死了，迎春、繡春都已被西門慶耍了，以此凡事不避，教他收拾鋪床，拿果盒杯酒。又在床上紫錦帳里，婦人露著粉般身子，西門慶香肩相并，玉體廝挨。兩個看牌，拿大鍾飲酒。因問西門慶：“你那邊房子幾時收拾？”西門慶道：“且待二月間興工，連你這邊一所通身打開，與那邊花園取齊。前邊起蓋個山子卷棚，花園耍子。后邊還蓋三間玩花樓。”婦人因指道：“奴這床后茶葉箱內(nèi)，還藏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蠟、兩罐子水銀、八十斤胡椒。你明日都搬出來，替我賣了銀子，湊著你蓋房子使。你若不嫌奴丑陋，到家好歹對大娘說，奴情愿與娘們做個姊妹，隨問把我做第幾個也罷。親親，奴舍不的你?！闭f著，眼淚紛紛的落將下來。西門慶忙把汗巾兒抹拭，說道：“你的情意，我已盡知。待你這邊孝服滿，我那邊房子蓋了才好。不然娶你過去，沒有住房?！眿D人道：“既有實心娶奴家去，到明日好歹把奴的房蓋的與他五娘在一處，奴舍不的他好個人兒，與后邊孟家三娘，見了奴且親熱。兩個天生的打扮，也不相兩個姊妹，只相一個娘兒生的一般。惟有他大娘性兒不是好的，快眉眼里掃人?！蔽鏖T慶說道：“俺吳家的這個拙荊，他到是好性兒哩。不然手下怎生容得這些人？明日這邊與那邊一樣，蓋三間樓與你居住，安兩個角門兒出入。你心下如何？”婦人道：“我的哥哥，這等才可奴的意！”于是兩個顛鸞倒鳳，淫欲無度。狂到四更時分，方才就寢。枕上并肩交股，直睡到次日飯時不起來。
婦人且不梳頭，迎春拿進粥來，只陪著西門慶吃了半盞粥兒，又拿酒來，二人又吃。原來李瓶兒好馬爬著，教西門慶坐在枕上，他倒插花往來自動。兩個正在美處，只見玳安兒外邊打門，騎馬來接。西門慶喚他在窗下問他話。玳安說：“家中有三個川廣客人，在家中坐著。有許多細貨要科兌與傅二叔，只要一百兩銀子押合同，約八月中找完銀子。大娘使小的來請爹家去理會此事。”西門慶道：“你沒說我在這里？”玳安道：“小的只說爹在桂姨家，沒說在這里。”西門慶道：“你看不曉事！教傅二叔打發(fā)他便了，又來請我怎的？”玳安道：“傅二叔講來，客人不肯，直等爹去，方才批合同?！崩钇績旱溃骸凹仁羌抑惺购⒆觼碚垼I賣要緊，你不去，惹的大娘不怪么？”西門慶道：“你不知，賊蠻奴才，行市遲，貨物沒處發(fā)兌，才上門脫與人。若快時，他就張致了。滿清河縣，除了我家鋪子大，發(fā)貨多，隨問多少時，不怕他不來尋我?！眿D人道：“買賣不與道路為仇，只依奴到家打發(fā)了再來。往后日子多如柳葉兒哩?！蔽鏖T慶于是依李瓶兒之言，慢慢起來，梳頭凈面，戴網(wǎng)巾，穿衣服。李瓶兒收拾飯與他吃了，西門慶一直帶著個眼紗，騎馬來家。
鋪子里有四五個客人，等候秤貨兌銀。批了合同，打發(fā)去了。走到潘金蓮房中，金蓮便問：“你昨日往那里去來？實說便罷，不然我就嚷的塵鄧鄧的?！蔽鏖T慶道：“你們都在花家吃酒，我和他們燈市里走了走，就同往里邊吃酒，過一夜。今日小廝接我方才來家。”金蓮道：“我知小廝去接，那院里有你魂兒？罷么，賊負心，你還哄我哩！那淫婦昨日打發(fā)俺們來了，弄神弄鬼的。晚夕叫了你去，肏搗了一夜，肏搗的了，才放來了。玳安這賊囚根子，久慣兒牢成，對著他大娘又一樣話兒，對著我又是一樣話兒。先是他回馬來家，他大娘問他：‘你爹怎的不來？在誰家吃酒哩？’他回說：‘和傅二叔眾人看了燈回來，都在院里李桂姨家吃酒，叫我明早接去哩?！甭浜笪医辛藛査?，他笑不言語。問的急了，才說：‘爹在獅子街花二娘那里哩！’賊囚根，他怎的就知我和你一心一話！想必你叫他說來?！蔽鏖T慶道：“我那里教他？”于是隱瞞不住，方才把李瓶兒“晚夕請我去到那里，與我遞酒，說空過你們來了。又哭哭啼啼告訴我說，他沒人手，后半截空，晚夕害怕，一心要教我娶他。問幾時收拾這房子。他還有些香燭細貨，也值幾百兩銀子，教我會經(jīng)紀，替他打發(fā)。銀子教我收，湊著蓋房子。上緊修蓋，他要和你一處住，與你做個姊妹，恐怕你不肯?！眿D人道：“我也不多著個影兒在這里，巴不的來總好。我這里也空落落的，得他來與老娘做伴兒。自古舡多不礙港，車多不礙路，我不肯招他，當初那個怎么招我來？攙奴甚么分兒也怎的？倒只怕人心不似奴心。你還問聲大姐姐去?！蔽鏖T慶道：“雖故是恁說，他孝服未滿哩?！闭f畢，婦人與西門慶脫白綾襖，袖子里滑浪一聲吊出個物件兒來，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彈子大，認了半日，竟不知甚么東西。但見：
原是番兵出產(chǎn)，逢人薦轉(zhuǎn)在京。身軀小內(nèi)玲瓏。得人輕借力，輾轉(zhuǎn)作蟬鳴。解使佳人心顫，慣能助腎威風(fēng)。號稱金面勇先鋒。戰(zhàn)降功第一，揚名勉子鈴。
婦人認了半日，問道：“是甚么東西兒？怎和把人半邊胳膊都麻了？”西門慶笑道：“這物件你就不知道了，名喚做勉鈴，南方勉甸國出來的。好的也值四五兩銀子?！眿D人道：“此物使到那里？”西門慶道：“先把他放入爐內(nèi)，然后行事，妙不可言?！眿D人道：“你與李瓶兒也干來？”西門慶于是把晚間之事，從頭告訴一遍。說得金蓮淫心頓起，兩個白日里掩上房門，解衣上床交歡。正是：
不知子晉緣何事，才學(xué)吹簫便作仙。
話休饒舌。一日西門慶會了經(jīng)紀，把李瓶兒的香蠟等物，都秤了斤兩，共賣了三百八十兩銀子。李瓶兒只留下一百八十兩盤纏，其余都付與西門慶收了，湊著蓋房使。教陰陽擇用二月初八日興土動工。將五百兩銀子委付大家人來招并主管賁四，卸磚瓦木石，管工計帳。這賁四名喚賁第傳，年少生的浮浪囂虛，百能百巧。原是內(nèi)相勤兒出身，因不守本分，被趕出來。初時跟著人做兄弟，次后投入大人家做家人，把人家奶子拐出來做了渾家，卻在故衣行做經(jīng)紀。琵琶簫管都會。西門慶見他這般本事，常照管他在生藥鋪中秤貨討人錢使。以此凡大小事情，少他不得。當日賁四、來招督管各作匠人興工。先拆毀花家那邊舊房，打開墻垣，筑起地腳，蓋起卷棚山子、各亭臺耍子去處。非止一日，不必盡說。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西門慶起蓋花園，約個月有余。卻是三月上旬，乃花子虛百日。李瓶兒預(yù)先請過西門慶去，和他計議，要把花子虛靈燒了：“房子賣的賣，不的，你著人來看守。你早把奴娶過去罷！隨你把奴作第幾個，奴情愿伏侍你鋪床疊被?！闭f著淚如雨下。西門慶道：“你休煩惱。我這話對房下和潘五姐也說過了，直待與你把房蓋完，那時你孝服將滿，娶你過門不遲?！崩钇績旱溃骸澳慵扔姓嫘娜⑴?，先早把奴房攛掇蓋了。娶過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省得奴在這里度日如年。”西門慶道：“你的話，我知道了?！崩钇績旱溃骸霸俨坏?，我燒了靈，先搬在五娘那邊住兩日。等你蓋了新房子，搬移不遲。你好歹到家和五娘說，我還等你的話。這三月初十日，是他百日，我好念經(jīng)燒靈?！蔽鏖T慶應(yīng)諾，與婦人歇了一夜。
到次日來家，一五一十對潘金蓮說了。金蓮道：“可知好哩！奴巴不的騰兩間房與他住。你還問聲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洗船。”西門慶一直走到月娘房里來，月娘正梳頭。西門慶把李瓶兒要嫁一節(jié)，從頭至尾說一遍。月娘道：“你不好娶他的。他頭一件，孝服不滿；第二件，你當初和他男子漢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連手，買了他房子，收著他寄放的許多東西。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我聞得人說，他家房族中花大是個刁徒潑皮。倘一時有些聲口，倒沒的惹虱子頭上搔。奴說的是好話。趙錢孫李，你依不依隨你！”幾句說的西門慶閉口無言。走出前廳來，坐在椅子上沉吟：又不好回李瓶兒話，又不好不去的。尋思了半日，還進入金蓮房里來。金蓮問道：“大姐姐怎么說？”西門慶把月娘的話告訴了一遍。金蓮道：“大姐姐說的也是。你又買了他房子，又娶他老婆，當初又與他漢子相交，既做朋友，沒絲也有寸，交官兒也看喬了?！蔽鏖T慶道：“這個也罷了。到只怕花大那廝沒圈子跳，知道挾制他孝服不滿，在中間鬼渾。怎生計較？我如今又不好回他的?！苯鹕彽溃骸芭?！有甚難處的事？你到那里只說：‘我到家對五娘說來，他的樓上堆著許多藥料，你這家伙去到那里沒處堆放，亦發(fā)再寬待些時，你這邊房子也七八蓋了，攛掇匠人早些裝修油漆停當，你這里孝服也將滿。那里娶你過去，卻不齊備些。強似搬在五娘樓上，葷不葷，素不素，擠在一處甚么樣子！’管情他也罷了?！?br />
西門慶聽言大喜，那里等的時分，就走到李瓶兒家。婦人便問：“所言之事如何？”西門慶道：“五娘說來，一發(fā)等收拾油漆你新房子，你搬去不遲。如今他那邊樓上，堆的破零零的，你這些東西過去那里堆放？還有一件打攪，只怕你家大伯子說你孝服不滿，如之奈何？”婦人道：“他不敢管我的事。休說各衣另飯，當官寫立分單，已倒斷開了，只我先嫁由爹娘，后嫁由自己。常言：嫂叔不通問，大伯管不的我暗地里事。我如今見過不的日子，他顧不的我。他但若放出個屁來，我教那賊花子坐著死不敢睡著死。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币騿枺骸澳氵@房子，也得幾時方收拾完備？”西門慶道：“我如今分付匠人，先替你蓋出這三間樓來，及至油漆了，也到五月頭上?！眿D人道：“我的哥哥，你上緊些。奴情愿等到那時候也罷?！闭f畢，丫鬟擺上酒，兩個歡娛飲酒過夜。西門慶自此，沒三五日不來，俱不必細說?！ 」怅幯杆伲鏖T慶家中已蓋了兩月房屋。三間玩花樓，裝修將完，只少卷棚還未安磉。一日，五月蕤賓時節(jié)，正是：
家家門插艾葉，處處戶掛靈符。
李瓶兒治了一席酒，請過西門慶來，一者解粽，二者商議過門之事。擇五月十五日，先請僧人念經(jīng)燒靈，然后西門慶這邊擇娶婦人過門。西門慶因問李瓶兒道：“你燒靈那日，花大、花三、花四請他不請？”婦人道：“我每人把個帖子，隨他來不來！”當下計議已定，單等五月十五日，婦人請了報恩寺十二眾僧人，在家念經(jīng)除靈。
西門慶那日封了三錢銀子人情，與應(yīng)伯爵做生日。早晨拿了五兩銀子與玳安，教他買辦置酒，晚夕與李瓶兒除服。卻教平安、畫童兩個跟馬，約午后時分，往應(yīng)伯爵家來。那日在席者謝希大、祝實念、孫天化、吳典恩、云理守、常峙節(jié)連新上會賁第傳十個朋友，一個不少。又叫了兩個小優(yōu)兒彈唱。遞畢酒，上坐之時，西門慶叫過兩個小優(yōu)兒，認的頭一個是吳銀兒兄弟，名喚吳惠。那一個不認的，跪下說道：“小的是鄭愛香兒的哥，叫鄭奉?！蔽鏖T慶坐首席，每人賞二錢銀子。吃到日西時分，只見玳安拿馬來接，向西門慶耳邊悄悄說道：“二娘請爹早些去。”西門慶與了他個眼色，就往下走。被應(yīng)伯爵叫住問道：“賊狗骨頭兒，你過來實說。若不實說，我把你小耳朵擰過一邊來，你應(yīng)爹一年有幾個生日？恁日頭半天里就拿馬來，端的誰使你來？或者是你家中那娘使了你來？或者是里邊十八子那里？你若不說，過一百年也不對你爹說，替你這小狗禿兒娶老婆?！辩榘仓徽f道：“委的沒人使小的。小的恐怕夜緊，爹要起身早，拿馬來伺候?！睉?yīng)伯爵奈何了他一回，見不說，便道：“你不說，我明日打聽出來，和你這小油嘴兒算帳?！庇谑怯终辶艘绘R酒，拿了半碟點兒，與玳安下邊吃去。
良久，西門慶下來更衣，叫玳安到僻靜處問他話：“今日花家有誰來？”玳安道：“花三往鄉(xiāng)里去了?；ㄋ募依锖ρ?，都沒人來。只有花大家兩口子來。吃了一日齋飯，他漢子先家去了，只有他老婆，臨去，二娘叫到房里，與了他十兩銀子，兩套衣服。還與二娘磕了頭?！蔽鏖T慶道：“他沒說什么？”玳安道：“他一字沒敢題甚么，只說到明日二娘過來，他三日要來爹家走走。”西門慶道：“他真?zhèn)€說此話來？”玳安道：“小的怎敢說謊?！蔽鏖T慶聽了，滿心歡喜。又問：“齋供了畢不曾？”玳安道：“和尚老早就去了，靈位也燒了。二娘說請爹早些過去。”西門慶道：“我知道了，你處邊看馬去?！边@玳安正往外走，不想應(yīng)伯爵在過道內(nèi)聽，猛可叫了一聲，把玳安嚇了一跳。伯爵罵道：“賊小骨頭兒！你不對我說，我怎的也聽見了？原來你爹兒們干的好繭兒！”西門慶道：“怪狗才，休要倡揚?！辈舻溃骸澳阊胛已雰海也徽f便了。”于是走到席上，如此這般，對眾人說了一回。把西門慶拉著說道：“哥，你可成個人！有這等事，就掛口不對兄弟們說聲兒？就是花大有些話說，哥只分付俺們一聲，等俺們和他說，不怕他不依。他若敢道個不字，俺們就與他結(jié)下個大疙瘩。端的不知哥這親事成了不曾？哥一一告訴俺們。比來相交朋友做甚么？哥若有使令去處，兄弟情愿火里火去，水里水去。弟兄們這等待你，哥還只瞞著不說。”謝希大接過說道：“哥若不說，俺們明日倡揚的里邊李桂姐、吳銀兒知道了，大家都不好意思的?！蔽鏖T慶笑道：“我教眾位得知罷，親事已都停當了?！敝x希大道：“哥到明日娶嫂子過門，俺們賀哥去。哥好歹叫上四個唱的，請俺們吃喜酒?！蔽鏖T慶道：“這個不消說，一定奉請列位兄弟?！弊嵞畹溃骸氨葧r明日與哥慶喜，不如咱如今替哥把一杯兒酒，先慶了喜罷?！庇谑墙胁舭丫?，謝希大執(zhí)壺，祝實念捧菜，其余都陪跪。把兩個小優(yōu)兒也叫來跪著，彈唱一套《十三腔》“喜遇吉日”，一連把西門慶灌了三四鍾酒。祝實念道：“哥，那日請俺們吃酒，也不要少了鄭奉、吳惠兩個?！币蚨ㄏ拢骸澳愣撕么跞?。”鄭奉掩口道：“小的們一定伺候。”須臾，遞酒畢，各歸席坐下。又吃了一回?？纯刺焱?，那西門慶那里坐的住，趕眼錯起身走了。應(yīng)伯爵還要攔門不放，謝希大道：“應(yīng)二哥，你放哥去罷。休要誤了他的事，教嫂子見怪?！薄 ∧俏鏖T慶得手上馬，一直走了。到了獅子街，李瓶兒摘去孝髻，換上一身艷服。堂中燈火熒煌，預(yù)備下一桌齊整酒席，上面獨獨安一張交椅，讓西門慶上坐。丫鬟執(zhí)壺，李瓶兒滿斟一杯遞上去，磕了四個頭，說道：“今日靈已燒了，蒙大官人不棄，奴家得奉巾櫛之歡，以遂于飛之愿?！毙挟叾Y起來。西門慶下席來，亦回遞婦人一杯，方才坐下。因問：“今日花大兩口子沒說什么？”李瓶兒道：“奴午齋后，叫他進到房中，就說大官人這邊親事。他滿口說好，一句閑話也無。只說明日三日里，教他娘子兒來咱家走走。奴與他十兩銀子，兩套衣服，兩口子歡喜的要不的。臨出門，謝了又謝?！蔽鏖T慶道：“他既恁說，我容他上門走走也不差甚么。但有一句閑話，我不饒他?！崩钇績旱溃骸八舴爬彬}，奴也不放過他?！庇谑倾y鑲鍾兒盛著南酒，繡春斟了送上，李瓶兒陪著吃了幾杯。真?zhèn)€是年隨情少，酒因境多。李瓶兒因過門日子近了，比常時益發(fā)歡喜，臉上堆下笑來，問西門慶道：“方才你在應(yīng)家吃酒，玳安來請你，那邊沒人知道么？”西門慶道：“又被應(yīng)花子猜著，逼勒小廝說了幾句，鬧混了一場。諸弟兄要與我賀喜，喚唱的，做東道，又齊攢的幫襯，灌上我?guī)妆?。我趕眼錯就走出來，還要攔阻，又說好歹，放了我來?！崩钇績旱溃骸八麄兎帕四?，也還解趣哩?！蔽鏖T慶看他醉態(tài)顛狂，情眸眷戀，一霎的不禁胡亂。兩個口吐丁香，臉偎仙杏，李瓶兒把西門慶抱在懷里叫道：“我的親哥！你既真心要娶我，可趁早些。你又往來不便，休丟我在這里日夜懸望?！闭f畢翻來倒去，攪做一團，真?zhèn)€是：
情濃胸湊緊，款洽臂輕籠；倦把銀缸照，猶疑是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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