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粉香花氣蓮池曲檀板金樽柳枝詞話說李若沖在九仙觀前，白楊樹側(cè)，聽那女子所吟之詩，確是張?zhí)A的陰魂，便故意問她是人是鬼？那女鬼見問，襝衽說道：“與煉師別來未久，何至相忘。妾非他人，乃蜀主之妃張?zhí)A也。因陪侍圣駕游玩丈人峰，為雷震死，不能托生，欲求煉師超拔?！崩钊魶_道：“汝既系張?zhí)A之陰魂，何得每夜驚憂，使人心驚惶不安？”女鬼答道：“妾非敢驚擾，只因欲求煉師超拔，不能徑入觀內(nèi)叩求煉師，所以每夜在觀前盤桓，希望得見煉師，面陳衷曲。不意觀中諸人，疑妾為祟，遂致驚惶不安，實(shí)非妾有意騷亂也。今日得能面見煉師，真是萬幸，望煉師憐念孤魂無依，沉淪苦海，大展法力，俯賜超拔，俾得向好處托生，那便永感鴻恩了！”若沖道：“汝既欲求超拔，亟宜斂跡幽冥，須知人鬼殊途，不能相混，免得驚駭生人，擾亂本觀的道場。本師當(dāng)允汝所請，為汝修建醮事，使汝向好處托生，脫離苦海?！迸砺勓源笙?！拜謝道：“既蒙煉師俯允超拔，妾愿已遂，何用夜夜出現(xiàn)，從此當(dāng)藏身地下，聽候好音，決不敢再行出外，驚擾世人了。”說著，又拜了兩拜，退至白楊樹下，冉冉而滅，霎時之間，絕無蹤影。李若沖連連稱奇道：“世間竟有如此靈鬼，能與人覿面接談，據(jù)她說夜間顯魂，并非為祟，實(shí)欲求俺超拔，俺既允她建醮，倒要從速料理此事，不可使她在地下延頸盼望?！毙闹斜P算了一會，也就退歸觀中，自行安睡。

　　到了次日，便將昨夜遇見女鬼，乃是張?zhí)A陰魂，欲求超拔，所以顯形，并非為祟，俺已允許了她的要求，從此便當(dāng)斂跡泉臺，等候救度，決不出現(xiàn)了，說于眾道士。眾道士聽了此言，人人放心，個個歡喜。自此以后，那張?zhí)A的幽魂，果然不出來哀吟，那些道士也就照舊出入，并不驚惶躲藏了。這消息傳將開去，都說九仙觀李若沖煉師，道法高深，已將現(xiàn)形的女鬼，送往好處托生，九仙觀依舊太平無事了。人家聽了這個傳說，都相信李若沖是個仙人，便一齊前來建醮修齋，超度亡魂。那九仙觀的香火，比前時更加興旺了。就是那些游覽風(fēng)景的人，也都陸續(xù)而來，紛紛不絕了。那李若沖因答應(yīng)了張?zhí)A的請求，便擇定吉日，啟建道場，虔修長生金簡，超度太華的靈魂，脫離苦海，移牒幽冥，使太華往好處托生。到得道場將畢，醮事圓滿。　　這日的夜間，李若沖正在云房，調(diào)息養(yǎng)氣，端然默坐。忽然一陣風(fēng)過，似夢非夢的見張?zhí)A翩然而來，向他拜謝道：“妾蒙煉師超度，已可脫離幽冥，受生人世矣。今生投胎之期，感念煉師恩德，特懇求監(jiān)守的鬼使，得其許可，領(lǐng)導(dǎo)前來拜謝鴻慈！”說罷，連連拜謝，又在云房墻壁之上，用黃土寫了七絕一首，以堅若沖之信，方才跟隨鬼使前去托生。李若沖驀然省悟，見自己身體仍然端坐在那里，并未移動，那張?zhí)A的靈魂，已杳無跡兆。若沖驚疑不已道：“明明的見那張?zhí)A向俺拜謝，說是仰蒙超度，已經(jīng)受生人世，特求鬼使領(lǐng)來道謝的，怎么又一無所有呢？

　　她臨去的時候，還在壁間留詩一首，待俺看來?！北闫鹕硐虮陂g觀看，果然用黃土寫首一首詩在壁間，那字跡黯淡得很，細(xì)細(xì)辨別，卻還看得清楚，其詩道：符吏匆匆叩夜扃，便隨金簡出幽冥；蒙師薦拔恩非淺，領(lǐng)得生神九卷經(jīng)。

　　李若沖看了這詩，嘖嘖稱奇，便用筆錄將出來。哪知壁上黃土所寫的鬼書，隨錄隨滅，及至若沖抄錄完畢，壁間已一字無存了。若沖更加奇怪了。到了次日，眾道士聞得此事，無一人不稱為奇事，傳為美談。不上幾日，這事傳到成都?！　『笾髀勚?，命使至九仙觀，向李若沖詳詢一切，并將兩首詩帶了回去，呈于后主觀看。后主看了這詩，十分傷感！又因李若沖超薦太華，使之托生人世，免致墜落幽冥，心內(nèi)甚為嘉尚，便遣使命赍了許多金帛寶玩，賞赍若沖以示寵異，并報其超薦太華之功。后人有詩一首，詠張?zhí)A創(chuàng)制鴛衾，導(dǎo)后主入于奢侈之途，以致在丈人峰頂，為暴雷震死，幾乎永沉苦海。

　　若非李若沖道法高妙，哪里還能受生人世。其詩道：鴛衾成時只一梭，鋪裝早屏舊綾羅；清宵夢杳芙蓉帳，黃土留詩不忍哦。

　　單說后主自從九仙觀啟蹕回鑾，一路之上，只是思念著張?zhí)A死得可慘，心內(nèi)不勝悲傷，時時哭泣！雖有妃嬪們再三勸解，也難減卻胸中的悲感。又因惦記著花蕊夫人的病體未知已否痊愈，惟恐有甚長短，又要失去一個美人，因此晝夜不安，恨不能立即便抵成都見著花蕊夫人，方好放心。真?zhèn)€是度日如年，好容易一程一程的趕向前去，到了成都，回至宮中，卻見花蕊夫人已率領(lǐng)全宮妃嬪，前來迎接。后主見她花容如舊，知道其疾已愈，心中的一塊石頭方始落下，便搶步上前，攜定花蕊夫人玉手，一面走一面問道：“卿恙已經(jīng)痊愈了么？朕身雖在外，心中無時無刻不掛念著卿的，如今托賴上蒼的福佑，病已脫體，真乃朕之萬幸！只可憐張?zhí)A，已經(jīng)長逝人世，不能再見了?！焙笾髡f到這里，已是哽咽起來，再也說不下去了。

　　花蕊夫人因?yàn)椴灰娞A與后主同行，心內(nèi)正在疑惑，今見后主說起太華，這樣悲傷，便知太華必遭不幸。只因后主那樣哀感，不便多問，便同入宮中，與眾妃嬪朝參已畢，問了一番游覽青城山的情形。見后主已消了悲傷之念，方徐徐的問及張?zhí)A的事情。后主見問，長嘆一聲，將如何至丈人峰觀看日出，如何忽起暴雷，張?zhí)A竟為雷震而亡，如何用紅錦龍褥裹了尸體，葬于九仙觀前，白楊樹下，然后啟蹕回來，說了一番；不禁又雙淚交流，十分痛惜?；ㄈ锓蛉寺劦脧?zhí)A慘死于丈人峰上，也覺不勝傷感，惟恐自己若一哭泣，更加惹動后主憶念太華之心，只得忍住眼淚，婉言相勸。后主經(jīng)花蕊夫人百般勸慰，也不得不略止悲懷；況且久別之后，一旦聚首，少不得互訴衷腸，喁喁細(xì)語，情話纏綿，自有一番樂境。花蕊夫人更恐后主思念太華，郁郁于懷，有損龍體，格外的柔情宛轉(zhuǎn)，輕顰淺笑，引著后主尋歡取樂。后主本是個忘憂天子，被花蕊夫人施出手段，加意奉迎，便一心只在花蕊夫人身上，朝朝晚晚，追歡取樂，把個張?zhí)A早已拋在九霄云外，不復(fù)記憶了。　　時光迅速，轉(zhuǎn)瞬過了殘冬，又到上元燈節(jié)。蜀中向例，每逢正月望日，謂之元宵節(jié)，必定張燈三日，以志慶祝。這日夜間，后主循著舊例，于五鳳樓前，高搭彩棚，架起鰲山，遍懸燈炬。那鰲山上面，札成一套一套的故事，都用綾羅綢絹制成人物花卉，禽鳥鱗介，五色鮮妍，各式俱備。日間看去，已覺十分精采；到了入夜之時，點(diǎn)起燈燭，光輝奪目。鰲山之旁，陳列妓樂，鑼鼓喧天，笙簧遍地。后主又傳旨任憑人民，入內(nèi)觀燈，不得禁止。真?zhèn)€是銀花火樹，金吾不禁，一派笙歌，與民同樂?！　偨S昏，后主親登露臺，大宴群臣。到得酒酣之時，御駕直至曲闌之側(cè)，觀看燈彩。只見那些百姓，擁擁擠擠，紛紛擾擾，萬頭攢動，都是爭先恐后，搶至五鳳樓，觀看鰲山。兩旁的舞娼歌妓，更是笙簫迭奏，舞態(tài)翩躚。后主見了那些歌舞的娼妓，不覺心中一動道：“宮內(nèi)的歌舞，和梨園子弟所奏之曲，朕已聽得夠了，覺得陳腐可厭，今天即有民間的歌舞陳列于此，何不宣她們來此歌舞一番，不但借此侑酒，且可以一廣眼界，豈不甚妙！”當(dāng)即傳下旨來，宣召舞娼歌妓至露臺前奏技。

　　那旨意一下，這些娼妓，哪敢遲延，便由內(nèi)侍引導(dǎo)而來。

　　歌者居右，舞者居左，分成兩行，各執(zhí)樂器，排列露臺之前，舞的舞，歌的歌，夾雜著音樂之聲，抑揚(yáng)頓挫，十分可聽。那舞的更是高低疾徐，進(jìn)退中節(jié)。后主仔細(xì)審視，見那些娼妓，皆系年輕女子，一個個花容月貌，錦衣繡裳，甚是嬌艷?？吹侥俏桄疥犞校袀€梳著高髻的女子，容光更為奪目，不禁心動神移，暗暗喝采。　　只因剛才舞時，沒有留意，不知她舞得如何。

　　便命近身內(nèi)侍，去問那舞娼中，頭上梭著高髻，身上穿著藕香色繡花盤金舞衣的，叫何名字，可命她獨(dú)自一人，奏技與朕觀看。內(nèi)侍奉了旨意，如飛而去。

　　不上片刻，便上來復(fù)旨道：“那個梳高髻的舞娼，名喚李艷娘，年方十八歲，已奉了圣命，獨(dú)自奏技?！焙笾鼽c(diǎn)了點(diǎn)頭，兩道眼光便直注在李艷娘身上，只見眾舞娼一齊退去，單剩了李艷娘一人在場。后主又傳命艷娘舞時，只奏細(xì)樂，不用鑼鼓?！　∫宦曋枷?，鑼鼓齊停，只有笙簫管笛，宛轉(zhuǎn)悠揚(yáng)。那李艷娘便在這個時候，用手按了一按頭上高髻，緊了一緊身上舞衣，從容不迫的輕舒蓮步，軟擺柳腰，舞起天魔舞來。但見她忽高忽低，或進(jìn)或退，輕如飛燕，快如盤鷹，腰肢婀娜，體態(tài)輕盈，翻若游龍，翩若驚鴻。舞到緊急之際，便如風(fēng)雨驟至，只見衣袂，飄飄飛動騰起空中，卻不見她的身形，使看的人，目蕩心驚，噤住了口，連氣息都不敢吐將出來。這樣的技藝，真是出神入化，世間罕有。

　　后主見了這樣的絕技，又生得那樣的美貌，心內(nèi)如何不喜！　　便傳諭道：“李艷娘舞罷，可上露臺見朕，還有言語要詢問她呢?！眱?nèi)侍又將此旨傳下。艷娘舞畢，便遵著旨意，珊珊的上了露臺，來至后主御前，俯伏在地，三呼萬歲。后主傳旨平身，艷娘謝恩起立。后主便細(xì)細(xì)的賞鑒她的姿容，真是遠(yuǎn)看不如近看。那艷娘的美貌，的確無可比擬，便是那一身的肌膚，潔白如玉，令人見了，便要銷魂。何況美若太真艷如西施，一舉一動，莫不合宜；一顰一笑，亦足移人。

　　后主望著她，不覺看出了神，反把個艷娘弄得羞慚滿面，不知如何是好。后主看了半晌，方才含笑問道：“你叫李艷娘么？”艷娘低低的應(yīng)了聲“是”。后主又道：“你頭上的發(fā)髻，梳得高高的，和旁人不同，是何緣故？”艷娘道：“賤妾因奉傳宣，前來五鳳樓奏技，所以梳得這發(fā)髻，名曰‘朝天髻’，乃是取朝見陛下之意?！焙笾鞔笙驳溃骸昂脗€‘朝天髻’，朕從前曾作一曲，名為《萬里朝天》，乃是說四海之內(nèi)，萬里之外，皆來朝見朕躬的。你今天的發(fā)髻，又名‘朝天髻’，與朕的曲名，不謀而合，可謂具有同心了。朕意欲宣你入宮，不知你可愿意么？”艷娘道：“賤妾蒲柳之姿，荷陛下厚恩，宣召入宮，哪敢違背。惟是妾家甚貧，父母年老，賴妾養(yǎng)贍。妾若入宮，父母失了依賴，必受饑寒之苦，還乞陛下開恩?！焙笾鞯溃骸斑@個容易得很，卿之父母，朕當(dāng)重加賞赍，使之得以溫飽便了?！碑?dāng)下便賜艷娘父母金錢十萬；艷娘遂即謝恩。后主又封艷娘為昭容，終日隨侍御駕，十分寵愛。

　　后宮妃嬪，見艷娘如此寵幸，不免私心羨慕，一齊學(xué)著她的裝束，盡把發(fā)髻綰得高高的，希望博得圣駕臨幸。這個風(fēng)氣一開，連宮人們也梳起朝天髻來了，真是上行下效，捷于影響。

　　后人讀史至此，也有宮詞一首，詠李艷娘梳朝天髻，宮人互相仿效道：露臺燈耀舞衣妍，一搦纖腰十萬錢；進(jìn)御乞頒新位號，梳將高髻學(xué)朝天?！　『笾髯缘昧死钇G娘之后，命她與花蕊夫人一同隨侍，愈加縱情酒色，恣意笙歌，把一座宣華苑點(diǎn)綴得花團(tuán)錦簇，真是個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富貴非凡，歡樂無盡?！　∫蝗眨笾髯杂X得心中毫沒興趣，向花蕊夫人說道：“朕因日日宴飲，把腸胃也吃膩了。那宮人們的歌舞，梨園的奏曲，也覺得過于熱鬧，聽的歌聲，心內(nèi)未免生煩。

　　卿可有什么新鮮而且清靜的消遣法兒么？”花蕊夫人笑道：“天天是這般笙歌聒耳，酒肉羅列，果然很是乏味。無怪陛下嫌它陳舊可憎，便是妾等，也實(shí)在沒有興趣了。

　　如今陛下要另覓快樂之法。妾想九曲龍池里面，蓮花盛開，陛下何不駕幸龍池，賞玩一番呢？”后主道：“賞荷一事，原是最清雅的，但花酒相連，既然賞花，必須飲酒，到得酒酣之際，沒有歌舞，又覺枯寂得很，豈非仍舊不離舊套么？”花蕊夫人道：“賞花固須開宴，妾意所有菜肴均改用新鮮之品，不用那些山珍海味，卻傳旨于成都的漁人，命他們將才起水的鮮魚，輪番進(jìn)御，把來或作膾，或作羹，或作湯。那才起水的魚，鮮味必佳，作了羹湯，既可醒酒，又能開胃，且無油膩之患；陛下再傳旨御廚里面，命他們制備菜肴，須選時新的蔬果，避去油膩，惟尚清潔，這樣一來，那肴饌便鮮美可口，當(dāng)與往日大不相同了。到了酒酣之際，陛下如果不喜歌舞，可命那些宮人，蕩著劃槳，前去采蓮，在著藉花深處，紅妝綠袖，齊聲高唱采蓮之曲，出沒煙波之間，陛下倚闌而觀。待她們采得蓮花歸來，再由陛下點(diǎn)視，如有奇品異種，格外頒賞。那些宮女，聞得另有賞赍，必然踴躍從事，爭先恐后了，這不是很有趣味的事情么？”后主聽了花蕊夫人的言語，不禁拍手稱贊道：“卿的主張，真是超群脫俗，這樣安排，不但去盡陳腐，而且清雅得很！待朕傳旨出去，叫他們預(yù)備起來?！碑?dāng)即傳出兩道旨意，一道是命成都漁人，每人都要進(jìn)獻(xiàn)初出水的鮮魚數(shù)尾；一道是命御廚房所備肴饌，屏除珍饌，均用時新蔬菜，以免油膩。

　　這兩道旨意傳將出去，御廚房自然購取時新蔬菜，置備起來。他們領(lǐng)了管家的銀錢，想著法兒去采辦時新之品，不過多費(fèi)些手續(xù)，倒還容易照辦。惟有那些漁人，都是窮苦異常，每日靠著打魚，賣了錢來，作為衣食之費(fèi)?，F(xiàn)在奉了圣旨，要他們進(jìn)奉才出水的鮮魚，都要揀大而且活的納入宮內(nèi)。試想，他們費(fèi)了許多氣力，搖著一只小船，出去數(shù)十里或是百余里，方才打著活的鮮魚，原想把來賣了錢鈔，好去糴米買柴，養(yǎng)活家口，遷延歲月；忽然要每個漁人進(jìn)獻(xiàn)鮮魚，以供御用。那些漁人，怎么不要叫苦連天呢？卻又不敢違逆圣旨，只得將那鮮魚送入宮內(nèi)。還有那沒有打著鮮魚的，或是打到了，又嫌過小，不能進(jìn)御的，種種困難之處，艱苦之狀，真是一言難盡。

　　那后主自傳出兩道旨意之后，便命近侍預(yù)備了許多采蓮的船，宣齊宮人，每只船上派定宮人四名，兩名打槳，兩名采蓮，且要齊唱采蓮之曲。那些宮人奉命之下，也去預(yù)備起來，一個個打扮得玉笑花香，嬌艷異常，都在九曲龍池中的畫船上侍候著。那后主左攜花蕊夫人，右攜李艷娘，在一只龍棹鳳槳的畫船上面，兩扇的文窗，一齊開了，見左右前后，環(huán)繞著幾十只采蓮船。每只船上四個宮人，都是高髻宮裝，玉琢的臂兒，帶著黃澄澄的金釧，映著亭亭的紅花，透在水面的綠葉，分外覺得嬌艷美麗，婀娜輕盈。那粉香花氣，融成一片，撲入鼻中，也分不出是花香、是粉香，只覺甜蜜蜜的令人嗅著，心曠神怡?！　『笾鞔藭r胸懷暢然，動了酒興，遂即傳命排宴，一聲旨下，廚船上把早已準(zhǔn)備好的時新蔬菜，一樣一樣的端將上來。花蕊夫人與李艷娘，左右夾侍；近臣們卻列坐艙外，侍候傳喚。后主飲著酒，用著時新蔬菜，果然清爽可口，比那山珍海錯，另有一種風(fēng)味。

　　飲了一會，便命將各漁人進(jìn)奉的鮮魚，須要揀那肥嫩鮮活的，臨時開剝，做起膾來下酒。近侍奉命，傳宣出去。那些漁人，都捧了鮮魚，等候多時，聽得傳宣，不敢上前，隔著花枝，把鮮魚遞于內(nèi)侍，送往廚船，立刻做起魚膾來。花蕊夫人曾有宮詞道：廚船進(jìn)食簇時新，侍座無非列近臣；日午殿頭宣索膾，隔花催喚打漁人。

　　不多一會，奉上魚膾。后主吃著，鮮美非凡，連連夸獎花蕊夫人想的法兒真是不錯！酒至半酣，便命宮人們開始采蓮。

　　那些宮人奉了旨意，蕩起畫槳，船兒散將開來，爭向藕花深處。

　　到了花叢里面，一個個輕展珠喉，嬌音宛轉(zhuǎn)唱起采蓮曲來。那歌聲或遠(yuǎn)或近，隱隱的在紅花綠葉之中，傳將過來，真?zhèn)€悠揚(yáng)飄渺，入耳怡神。后主連稱有趣，舉起大杯，飲了一杯。再看采蓮的船兒在池中劃來蕩來，宮女們一面唱、一面爭著采蓮；那水中的沙鷗，被蘭棹所驚，一齊撲撲的飛向兩岸。那數(shù)十只畫船，追逐奔馳，畫槳齊拍，那水珠兒濺將起來，把宮人的羅衣，盡皆濺濕。她們雖然濺濕了羅衣，還是爭先恐后的來往采蓮。后主此時，雙眼迷離，也辨不出哪里是花，哪里是人，但見穿來梭去，鬢影衣香，夾著花光，在面前晃漾不定?；ㄈ锓蛉艘灿袑m詞，詠采蓮時的情景道：內(nèi)人追逐采蓮時，驚起沙鷗兩岸飛；蘭棹把來齊拍水，并船相鬧濕羅衣。

　　后主看著那些宮人，蕩著畫槳，正在眼花繚亂之際，忽見她們唱著歌，把船頭一齊掉轉(zhuǎn)，如飛的直向御舟而來，把個御舟團(tuán)團(tuán)圍住，頓時都捧定了所采的蓮花，如戰(zhàn)勝歸來獻(xiàn)捷一般，將蓮花都安放于后主之前。后主便命花蕊夫人同李艷娘，細(xì)細(xì)檢視，將那奇異的蓮花撿了出來，以便賞赍。兩人奉命點(diǎn)了一會兒，見有重臺的、并蒂的、并頭的、連理的，共計二十余枝；其余白的、紅的、金邊白底的、金邊紅底的，又有一百余權(quán)?！　扇藱z視清楚，啟明后主。后主便將采得重臺和并蒂、并頭、連理花的宮人，加以賞賜。那些采蓮的宮人，也各賞宮錦一匹。

　　眾宮人受了賞賜，一齊歡喜，叩謝而退。

　　有一天，后主在宣華苑內(nèi)，遍賜群臣宴飲，吩咐群臣，皆宜盡歡，不醉無歸，群臣頓首奉命。后主乃宣艷娘，當(dāng)席而舞，梨園子弟，奏樂以和。后主到了酒酣之時，興致勃勃，便親自執(zhí)著檀板，唱那韓琮的柳枝詞道：梨園隋堤事已空，萬條猶舞舊東風(fēng)；何須思量千年事，唯見楊花入漢宮。

　　后主唱得聲韻嘹亮宛轉(zhuǎn)異常，群臣皆捧觴上壽，爭進(jìn)諛詞，后主大悅。獨(dú)有內(nèi)侍宋光浦，見后主荒于酒色，不以國事為心，甚是憂愁。意欲進(jìn)諫，遂起身斟酒，獻(xiàn)于后主道：“陛下歌韓琮詞，臣亦記得胡曾有一詩，愿歌與陛下聽之?！彼旄璧溃簠峭跏寻詶壭鄄牛澫蚬锰K醉綠醅；不覺錢塘江上月，一宵西送越兵來?！　∷喂馄指璧靡艄?jié)凄涼，惻人心肺。后主聽罷，甚為不悅，正欲譴責(zé)宋光浦。宰相李昊亦起身諫道：“宋光浦所歌之，詩婉而多諷，望陛下三思之?！焙笾鞯溃骸笆裰懈皇?，時值太平。

　　宋光浦所歌之詩，未免擬非其倫了?！袄铌挥肿嗟溃骸北菹卵鐦飞顚m，久不預(yù)聞外事?，F(xiàn)在宋主已平荊南，兵威所加，無不摧折。臣觀宋主，不類周漢，將來必定統(tǒng)一海內(nèi)。為陛下計，不如遣使朝貢，免啟戎機(jī)?！昂笾魃形磻?yīng)言，早有王昭遠(yuǎn)趨前奏道：”蜀道險阻，外扼三峽，宋兵焉能飛渡？陛下何必稱臣入貢，自損威風(fēng)呢？“未知后主依從何人之言，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