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清夜月明歌聲動海上炎夏日暖嬌語出涼亭在那月明如水水如天的北海里面，海面上涌起了一片歌聲，清脆婉轉(zhuǎn)，便知出自女兒珠喉。歌聲歇處，接著奏起悠悠揚揚的細樂，樂聲方停，歌聲又起，海面柳樹下面，卻有兩個小內(nèi)監(jiān)，側(cè)著頭兒細聽，面上都現(xiàn)出了笑容。一個小內(nèi)監(jiān)道：“她們唱的曲兒，煞是好聽，你可知道什么名字？”那一個面現(xiàn)著得色道：“我不但知道曲兒的名字，連曲兒的字句，我都知道的?！币粋€忙道：“好哥兒，你告訴給我可好？”那個笑了笑道：“我原是沒有知道，蕭娘娘那里有個姐姐，專替娘娘梳妝的。”一個道：“我也知道，這是香月姐姐?！蹦莻€點頭道：“便是香月姐姐教我的，你還不知道咧，前天晚上，圣上在顯仁宮里面，和娘娘一同欽酒，圣上一時高興，簌簌的落筆，做了一支曲兒，圣上對蕭娘娘道：”隔一晚，我們作次月夜清游，將這支曲兒，給苑子里美人歌唱?！锬锏篮谩Ｃ魈煜葘⑶鷥撼o了她們，讓她們好練習(xí)純熟，方可歌唱，圣上點頭稱是。等到了圣上撤席安寢，那一紙寫就的曲兒，便由香月姐姐收藏。她便費了一個時晨，悄悄的偷抄了幾紙，昨天她隨了娘娘來苑，分發(fā)曲兒的本子。她愛上了南湖里面的白荷花兒，和我說了，我便替她采到了一朵，她甚喜歡，我乘機問她，發(fā)到十六苑去的，是什么玩意兒？她暗暗的送了我一紙，便是她自己偷抄的，我才能知道，那支曲兒的名字，叫做《清夜游》。

　　“一個道：”怪不得要晚上唱，原來叫《清夜游》。它的字句，歌兒也念給我聽聽。

　　“那個便輕輕的念道：洛陽城里清夜矣，見碧云散盡，涼天如水。須臾山川生色，河漢無聲，一輪金鏡飛起。照瓊樓玉宇，銀殿瑤臺，清虛澄澈真無比。

　　良夜情不已。數(shù)千萬乘騎縱游西苑，天街御道平如砥。馬上樂、竹媚嬌絲，輿中宴、金甘玉旨。試憑三吊五，能幾人不愧圣德窮華靡？須記取隋家瀟灑王妃，風(fēng)流天子。

　　那個念完了，一個笑道：“這個曲兒，原不是水面上唱的，我記得里面有什么‘?dāng)?shù)千萬乘騎縱游西苑’的句兒，應(yīng)是陸地上唱的曲兒?！蹦莻€道：“你別癡了，唱曲兒還有什么水上陸上的分別，只要圣上有興要聽，便在廁所里面，也是要唱的，本來我聽香月姐姐道，改日圣上，還要命宮中姐姐們，練習(xí)了此曲，再揀個月白風(fēng)清的良夜，命姐姐騎上馬兒，從宮門出發(fā)，直達西苑，一路上聽那曲兒，又命苑中的美人們，也騎著馬兒，出苑迎接，唱那《清夜游》。想來曲中的‘?dāng)?shù)千萬乘騎縱游西苑’的句兒，便應(yīng)在這個上面?！币粋€點頭道：“那更對了?！?br />
　　兩個小內(nèi)監(jiān)說得正是有興，驀見海面上一片通紅，十六艘龍船一字排開，向這邊過來。原是船上的燈光，映照在水面上發(fā)出了紅色，嚇得兩個小宮監(jiān)，一溜煙地走了。其實十六艘龍船，原不是到這里來的，柔櫓分波，蕩碎月影，徑向蓬萊山去。

　　煬帝和蕭皇后，卻在綺陰苑謝湘紋的那條龍船里面，其余十五條朧船，便是迎暉苑王桂枝，積珍苑樊玉兒，清修苑秦鳳琴，影紋苑劉云芬，文安苑狄珍珠，景明苑梁文鴛，棲鸞宛李慶兒，寶林苑陳菊清，晨光苑方珍娘，儀鳳苑柳繡鳳，和明苑田玉芝，降陽苑石筠青，明霞苑張麗卿，翠華苑黃雅云，仁智苑朱貴兒。

　　十五個夫人，奉了煬帝旨意，一同夜游。到了蓬萊山腳，煬帝便命停船上山，一時十六條龍船上的，一個夫人二十名美人，一個個分花拂柳，舍船登山。到了山頂上，真是天風(fēng)清峭，仙露繽紛，環(huán)顧四周景色，盡羅眼底。

　　山頂上原有一所小殿，煬帝即在殿中設(shè)了一席盛筵，和蕭皇后十六個夫人，團坐一席。十六苑的美人，輪流歌唱。煬帝身在眾香國，花團錦族，瞧瞧那個夫人，瞧瞧這個夫人，全似粉妝玉琢，好不開懷，當(dāng)下十分得意地笑對蕭皇后道：“朕躬的艷福，不知幾生修到，既得竊窕賢淑的愛卿，又有曼妙溫柔的夫人，真要使人羨煞妒煞了。”蕭皇后道：“賤妾無狀，幸得眾夫人相慰圣上?！北姺蛉藚s道：“圣上和娘娘，德由天配，佳偶百年，賤妾等蒲柳下質(zhì)，怎能上比娘娘?！睙酃Φ溃骸扒涞炔槐刂t遜，快快共盡一杯，以應(yīng)今宵樂事。”煬帝說畢，首先舉杯一飲而盡，蕭皇后和十六個夫人，便也一個個盡了杯酒。

　　煬帝忽道：“朕又想著了一件事兒，須和眾卿共議。”蕭皇后含笑問道：“圣上諒是又想到了一個行樂法兒?！睙蹖⒈瓋阂环诺溃骸坝直粣矍洳轮?，昔年朕南征陳國，破了都城，覺得江都的勝景，更較洛陽為勝，當(dāng)時只因戎馬倥傯，沒有心情游賞。如今海宇澄平，朕卻思一幸江都，暢游一番，眾卿可能贊同？”蕭皇后道：“圣上若須妾等同往，哪有不贊同的理兒?！北姺蛉艘驳溃骸澳锬锏脑拑荷跏牵戎缓蚴ド现鞑?。”煬帝笑道：“卿等終是這般話兒，朕往游江都，原欲和眾卿同往，方覺有興，只是有件事兒，先須決定，還是從水道到江都，還是從旱道到那里？”蕭皇后道：“水道上去好玩?！睙埸c頭道：“朕在春間，已命尚書右丞皇甫議，發(fā)民丁百萬，開掘通濟渠，引汴水入泗以達淮南，又命黃門侍郎王弘，到江南監(jiān)造大龍船，諒來多要告成了，至遲到那八月，定能到江都游玩?！笔捇屎蟮溃骸叭绱苏f來，圣上早有下江都的心兒，開湖造船，還問什么妾等水道旱道。”煬帝也笑道：“若是卿等歡喜旱道上去，朕怎能獨違眾意？故須詢問一聲。如今既是同意水道，那是再好沒有了?！?br />
　　他們商議既定，又歡飲了一刻，煬帝始命撤筵，出殿下山。

　　重上龍船已是夜深月落，曙光欲動。煬帝還想到十六苑中玩去，蕭皇后笑道：“且留有余不盡的興兒，來日再游罷?！睙郾銈髦纪４侯^，十六艘龍船，便向埠頭搖去。到了那里，煬帝和蕭皇后乘車回到顯仁宮。十六苑夫人們，仍是坐著龍船，回到各苑安宿。一個西苑里面，頓呈冷落氣象?！　〔欢鄷r候，已是金雞報曉，旭日高升。煬帝這天，只因昨晚通宵的游玩，身子疲乏，便又懶得上朝，兀是躲在寢宮里面，做他的好夢。直睡到午刻過后，方始起身，便有一個內(nèi)侍進內(nèi)報道：“長安殿下奉旨入都，今晨上朝請覲，恰值圣上沒有臨朝，便在宮門請見。奴婢們因圣上安寢，不敢驚動，故請殿下暫候?qū)m殿。此時聞知圣上已起，又命奴婢前來，聽候圣諭?！?br />
　　煬帝聽說太子來了，他只知縱情酒色，方是樂事。父子天倫之樂，他也不在心上，故也并無快感，只淡淡地道：“命他請見好了?！笔捇屎髤s甚歡喜，忙道：“累他候苦了，快些請來?！薄　?nèi)侍應(yīng)命退出。未幾，太子昭已是奉召入宮，拜過父皇母后，請過圣安。蕭皇后見太子昭的身體，比了命鎮(zhèn)長安的時候，肥胖了幾倍，倒覺欣喜。煬帝問了太子昭幾句沒關(guān)要緊的話兒，便命退出，一連幾天，不再召見。太子昭見煬帝不再召他，便悄悄的乘騎到了西苑。西苑令馬忠見太子到來，便慌忙迎接，昭反鬼鬼祟祟道：“我乃私來游玩，你不必聲張出去?！瘪R忠點頭道：“奴婢理會得，殿下放膽玩去好了，只是沿渠的十六苑，殿下還是不去為妙。”昭詫異道：“這是何故？”馬忠道：“苑內(nèi)有圣上封的夫人，主持苑事。殿下入苑游玩，倒要兩不方便，且恐易被圣上得知，故請殿下不去為妙?！闭咽蓟腥?，便也點頭道：“你的話兒甚是，我決不入苑就是。”說著便向東湖行去。

　　這時正過午刻，赤日當(dāng)空，好不厲害，苑中雖是濃蔭夾道，究還遮不住陽光，太子昭的身子又是肥胖，更比常人怕熱。他在東湖堤上走了一回，已覺氣喘汗流，不能再走了。見側(cè)首那邊，一個涼亭，四面垂著簾兒，他便想走里面，憩息一刻，當(dāng)下氣喘吁吁的走到亭前，掀起簾兒，直沖了進去。卻見一個女子，伏在桌上打盹，驀被昭的腳聲驚醒，抬起頭兒，惺忪了雙目，見昭身穿一件藕色宮袍，頭裹青紗巾，腳上穿了一雙朱紅鞋，手中執(zhí)一柄羽毛扇兒，不住的揮扇?？蜕系暮怪椋Ｊ窍蝾a上直掛。她卻不認識昭乃是東宮太子，見他氣喘吁吁，不禁動了疑心，便站起身子，正色問昭道：“你是什么人，從哪兒來的？”

　　昭見這個女子不認識他，知是新選入內(nèi)的，不是宮中的舊人。向她仔細瞧視，只見她身穿茜色衫兒，紫色的弓鞋，黛綠的羅襪，月白紗的褲兒，腰間束著一條粉紅色的汗巾，肩上卻有一條松羅色的帕子，摜在上面，小小的櫻桃，白生生的臉兒，一雙黑白分明的妙目，兩道綠得可憐的蛾眉，云發(fā)覆額，光可鑒人。昭將這個亭中的女子，從上看到下，再從腳看到頭，瞧了一個飽，覺得十分可愛，卻忘了答她的話兒。那個女子見昭不答她的話兒，只是烏溜溜的兩個眼珠，向著自己身上打量，不禁又羞又怕。便又高聲道：“你這漢子，究竟是個什么人，怎的問你不答，難道是個啞巴？”太子昭見了她嬌嗔的神情，噗的一笑道：“你也太細心了，這里是個什么所在，閑人哪能走入。門上那個馬忠，查得怎生嚴厲，你且想一想，他肯放不相干的人進苑不成？他有幾個腦袋？”那個女子聽了昭的語氣，甚是壯大，便知昭非是等閑的人物，忙換過口風(fēng)道：“賤婢原也省得，只是公爺?shù)慕鹈?，賤婢新選入苑，沒有見過，不知道貴人是哪一位？”昭聽那女子的話風(fēng)，忽的改易，更愛她有機變，便含著笑容道：“那也不能怪你，你原是沒有見過我，怎會認識起來。老實對你講了，我乃是長安的晉王，也就是當(dāng)今東宮的太子，你可明白了嗎？再不要當(dāng)我歹人了?！蹦莻€女子聽了，想不到眼前的人兒，卻是當(dāng)今的太子，慌忙拜倒在地，正是：頓將白眼換青眼，東宮頭銜驚蛾眉。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