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關(guān)睢君子，桃夭淑女，夫豈不風(fēng)流？花自生憐，柳應(yīng)溺愛，定抱好衾。誰知妾俠郎心烈，不要到溫柔。寢名食教，吞風(fēng)吐化，別自造河洲。
　　　　　　　　　　　　　　　　　　　 右調(diào)《少年游》

話說水尚書還到家中，看見冰心小姐比前長成，更加秀美，十分歡喜，因說道：“為父的前邊歷過了多少風(fēng)霜險阻，也不甚愁；今蒙圣恩，受這些榮華富貴，也不甚喜。但見你如此長成，又平安無恙，我心甚慰；又為你擇了一個佳婿，我亦甚快?！北男〗懵犚姼赣H說為她擇了一個佳婿，因心有保奏影子，就有幾分疑心是鐵公子，因說道：“爹爹年近耳順，母親又早謝世，又不曾生得哥哥、兄弟，膝下只有孩兒一人，已愧不能承繼宗祀，難道朝夕還不侍奉爹爹？怎么說起擇婿的話兒來了？孩兒雖不孝，斷不忍舍爹爹遠去。”水尚書笑道：“這也難說，任是至孝，也沒個女兒守父母不嫁之理。若是個平常之婿，我也來家與你商量；只因此婿少年風(fēng)流不必言，才華俊秀不必言，俠烈義氣不必言，只他那一雙識英雄的明眼，不怕人的大膽，敢擔(dān)石的硬骨，能言語的妙舌，真令人愛殺。我故立定主意，將他許配與他?！北男〗懵犚娬f話，漸漸知了，因虛劈一句道：“爹爹論人則然，只怕論禮則又不然也?！?

水尚書雖與鐵都院成了婚姻之約，卻因鐵公子前番說話不明，叫他歸詢自知，今見女兒又說恐禮不然，恰恰合著，正要問明，因直說道：“我兒你道此婿是誰？就是鐵都堂的長公子鐵中玉也?！北男〗愕溃骸叭羰莿e人，還要女兒苦辭；若說是鐵公子，便不消孩兒苦辭，自然不可。就是女兒以為可，鐵公子必以為不可。何也？于婚姻之禮有礙也。雖空費了爹爹一番盛心，卻兔了孩兒一番逆命之罪。”水尚書聽了著驚道：“這鐵公子既未以琴心相逗，你又不涉多露行藏，力何于婚姻之禮有礙？”冰心小姐道：“爹爹不知，有個緣故。”遂將過公子要娶他，叔叔要攛掇嫁他，并假報喜，搶劫到縣堂，虧鐵公子撞見救了回來，及鐵公子被他謀害幾死，孩兒不忍，悄悄移回養(yǎng)好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孩兒聞男女授受不親，豈有相見草草如此，彼此互相救援又如此，此乃義俠之舉，感恩知已則有之，若再議婚姻，恐不可如是之茍且也，豈非有礙？”水尚書聽了，更加歡喜，道：“原來有許多委曲，怪道鐵公子前日說話模模糊糊！我兒你隨機應(yīng)變，避害全身，真女子中所少，愈令人可愛。這鐵公子見義敢為，全無沾滯，要算個奇男子，愈令人可敬。由此看來，這鐵公子非你也無人配得他來，你非鐵公子也無人配得你過，真是天生美對！況那些患難小嫌，正是男女大節(jié)，揆之婚姻大禮，不獨無礙，實且有先，我兒不消多慮，聽我為之，斷然不差?！闭牵?

　　女之所避，父之所貪。
　　貪避雖異，愛慕一般。 按下水尚書父女議婚不題。卻說過公子自成奇回來報知水尚書不允之事，恨如切骨；后見父親上本請斬，甚是快活；又聞得被鐵公子救了侯孝成功，轉(zhuǎn)升了尚書，愈加憤恨；后又聞水尚書與鐵都院結(jié)了親，一發(fā)氣得發(fā)昏。因與成奇苦苦推求道：“我為水小姐不知費了多少心力，卻被這鐵家小畜生沖破救了去。前日指望騙他來，打一頓出出氣，不料轉(zhuǎn)被他打個不堪。大家告他，又被他先立了案，轉(zhuǎn)討個沒趣。這還是我們?nèi)に浅鰜淼?，也還氣得過。只是這水小姐的親事，我不成也還罷了，怎因我之事，到被他討了趣去？今日竟安安穩(wěn)穩(wěn)，一毫不費氣力議成親事，我就拚死，也要與他做一場！兄須為我設(shè)個妙計?！?

成奇道：“前日水小姐獨自居處，尚奈何他不得，今水居一又升了尚書回來，一發(fā)難算計了?！边^公子道：“升了尚書，管我不著！”成奇道：“管是管不著，只是要與他作對頭，終須費力?！边^公子道：“終不然就是這等罷了不成？”成奇道：“就是不罷也難明做，只好暗暗設(shè)計，打破他的親事?！边^公子道：“得能打破他的親事，我便心滿意足。且請問計將安在”成奇道：“我想他大官宦人家，名節(jié)最重，只消將鐵公子在他家養(yǎng)病之事說得不干不凈，四下傳聞，再央人說到他耳邊里，那時他怕丑，或者開交，也未可知，他若聽了，全不動意，到急時拼著央一個相好的言官，參他一本，他也自燃罷了。”過公子聽了，方歡喜道：“此計甚妙。我明日就去見府、縣官，散起謠言。”成奇道：“這個使不得。那府、縣都是明知此事的①，你去散謠言，不但他不信，只怕還要替他分辨理。我聞得府尊不久要去，縣官又行取了，也不久要去。等他們舊官去了，候新官來，不曉得前邊詳細，公子去污辱他一場，便自然信了。府、縣信了，倘央人參論，便有指實了?！边^公子聽了，方才歡喜道：“吾兄怎算得如此精詳，真孔明復(fù)生也！”成奇道：“不敢欺公子，若不恥下問，還有妙于此者?！边^公子道：“此是兄騙我，我不信更有妙于此者。”成奇道：“怎的沒有？前日我在京中，見老爺與大夬侯往來甚密，又聞得大夬侯被鐵中玉在他養(yǎng)閑堂搜了他的愛妾去，又奏知朝廷，將他幽閉三年，恨這鐵中玉刺骨。又聞得這大夬侯因幽閉三年，尚未曾生子，又聞他夫人又新死了。公子可稟知老爺，要老爺寫書一封，通知他水小姐之美，再說明是鐵中玉定下的，教大夬侯用些勢力求娶了去，一可得此美妾，二可泄恨，他自然歡喜去做。他若做成，我們不消費力，豈非妙計？”過公子聽了這番計，只歡喜得跌足。成奇道：“公子且莫歡喜，還有一妙計，率性捉弄他一番，與公子歡喜罷?！边^公子道：“既是如此，一發(fā)要請教了。”成奇道：“我在京中又聞得仇太監(jiān)與老爺相好，又聞得這仇太監(jiān)有一個侄女，生得卻頗丑陋，還未嫁人，何不一發(fā)求老爺一封書，總承了鐵中玉，也可算我仇將恩報了。”過公子聽了，連聲贊妙，道：“此計更妙，便可先行。要老爺寫書不難，只是又要勞兄一行?！背善娴溃骸肮又?，安敢辭勞?！闭牵?

【?？庇洝?
①“那”字原作“由”，據(jù)萃芳樓藏版本改。 　　
　　好事不容君子做，陰謀偏是小人多。
　　世情叵測真無法，人事如斯可奈何！

按下過公子與成奇謀寫書進京不題。卻說鐵公子在西山讀書，待到秋闈，真是才高如拾芥，輕輕巧巧中了一名舉人；待到春闈，又輕輕巧巧中了一名進士，殿在二甲，即選了庶吉士。因前保薦侯孝有功，不受待詔，今加一級，升做編修，十分榮幸。此時鐵中玉已是二十二歲，鐵都院急急要與他完婚，說起水小姐來，只是長嘆推辭，欲要另覓，卻又別無中意之人。恰好水尚書一年假滿，遣行人催促還朝，鐵都院聞知，因?qū)懶排c水尚書，要他連小姐攜進京，以便結(jié)親。

水尚書正有此意，因與冰心小姐商量道：“我蒙圣恩欽召，此番進京，不知何時方得回家。你一個及笄的孤女，留在家中殊為不便，莫若隨我進京，朝夕寂寞，也可消遣?！北男〗愕溃骸昂阂彩侨绱讼?，若只管丟在家中，要生孩兒何用？去是愿隨爹爹去，只有一事，要先稟明爹爹。”水尚書道：“你有何事？不妨明說?！北男〗愕溃骸叭舻骄┲?，倘有人議鐵公子親事，孩兒卻萬萬不能從命！”水尚書聽了笑道：“我兒這等多慮，旦到京中看機緣再作區(qū)處。但家中托誰照管？”冰心小姐道：“叔叔總其大綱，其余詳細，令水用夫妻掌管可也?！彼袝灰宦犃?，因?qū)⒓覙I(yè)托與水運并水用夫妻，竟領(lǐng)了冰心小姐，一同進京而去。正是：

　　父命隱未出，女心已先知。
　　有如春欲至，梅發(fā)向南枝。

不月余，水尚書已到京師，原有住宅居住，見過朝廷，各官俱來拜望。鐵都院自拜過，就叫鐵中玉來拜。鐵中玉見水尚書是個知己，又有水小姐一脈，也就忙來拜過，但稱晚生，卻不認門婿。水尚書見鐵中玉此時已是翰林，與我女兒真是男才女貌，可稱佳婦佳兒。但他父親前次已曾行過定禮，難道他不知道？為何拜我的名帖竟不寫門婿？窺他的意思，實與女兒的意思一般，明日做親的時節(jié)，只怕還要費周旋。又想道：“我與鐵都堂父母之命已定了，怕他不從！且從容些時，自然妥貼?！?

過了些時，忽一個親信的堂吏，暗暗來稟道：“小的有一親眷，是大夬侯的門客，說大夬侯的夫人死了，又未曾生子，近日有人寄書與他，盛稱老爺?shù)男〗阗t美多才，叫他上本求娶。這大夬侯猶恐未真，因叫門客訪問，這門客因知小的是老爺?shù)奶美?，故暗暗來問小的。”水尚書聽了，因問道：“你怎生樣回他？”堂吏道：“小的回他道：‘老爺?shù)男〗阋丫枚ㄅc新中的翰林鐵爺了?！彼謫枺骸啊稍鲇H？’小的回他道：‘親尚未做’。他即去了。有此一段情由，小的不敢不報知老爺。”水尚書道：“我知道了，他若再來問你，你可說做親只在早晚了?！碧美魬?yīng)諾而去。

水尚書因想道：“這大夬侯是個酒色之徒，為搶人家女子，幽閉了三年，今不思改悔，又欲胡為。就是請旨來求親，我已受過人聘，怕是不怕他，只是又要多一番唇舌，又要結(jié)一個冤家。莫若與鐵親家說明此意，早早結(jié)了親，便省得與他爭論了?！庇窒氲溃骸按耸屡c鐵親家說到容易，只怕與女兒說到有些為難?！币蜃叩奖男〗惴恐校瑢λf道：“我兒，這鐵公子姻事，不是為父苦來逼你，只因早做一日親，即免一日是非?！北男〗愕溃骸安蛔鲇H事，有甚么是非？”水尚書就將堂吏之言說了一遍，道：“你若不與鐵翰林早早的結(jié)了親，只管分青紅皂白，苦苦推辭，明日大夬侯訪知了，他與內(nèi)臣相好的多，倘若在內(nèi)里弄出手腳來，那時再分辨便難了，不可十分任性?！北男〗愕溃骸安皇呛喝涡?，禮如此也。方才堂吏說是有人寄書與大夬侯，叫他上本娶我的是誰？”水尚書道：“這事我怎得知？”冰心小姐道：“孩兒到得知在此?！彼袝溃骸澳阒钦l？”冰心小姐道：“孩兒知是過學(xué)士。”水尚書道：“你怎知是他？”冰心小姐道：“久聞這大夬侯溺情酒色，是個匪人；又見這過學(xué)土助子邪謀，亦是匪人。以匪比匪，自然相合。況過學(xué)士前番為子求娶孩兒，爹爹不允，一恨也；后面請斬爹爹，圣上反召回升官，二恨也；今又聞爹爹將孩兒許與鐵家，愈觸其怒，三恨也。有此三恨，故聳動大夬侯與孩兒為難。若不是他，再有何人？”水尚書道：“據(jù)你想來，一毫不差，但他既下此毒手，我們也須防備?！北男〗愕溃骸斑@大夬侯若不來尋孩兒，便是他大造化；他若果信讒上本求親，孩兒有本事代爹爹也上他一本，叫他將從前做過事，沒幸一齊來?！彼袝溃骸拔覂弘m如此說，然冤家可解不可結(jié)，莫若早早的做了親，使他空費一番心機，強似撻之于市?！?

父女正商量來了，忽報鐵都院差人請老爺過去，有事相商。水尚書也正要見鐵都院，因見來請，遂不排執(zhí)事，竟騎了一匹馬，悄悄來會鐵都院。鐵都院接著，邀入后堂，叱退衙役，握手低低說道：“今日我學(xué)生退朝，剛出東華門，忽撞見仇太監(jiān)，一把扯住，說他有一個侄女兒，要與小兒結(jié)親。我學(xué)生即一口就回他已曾聘了，他就問聘的是誰家，我學(xué)生怕他歪纏，只得直說出是親翁令愛。他因說道：‘又不曾做親事，單單受聘，也還辭得，容再遣媒奉求?！蚁脒@個仇太監(jiān)，又不明道理，只倚著內(nèi)中勢力，往往胡為。若但以口舌與他相爭，甚是費力，況我學(xué)生與親翁絲蘿已結(jié)，何不兩下講明，早早諧了秦晉，也可免許多是非入耳。”水尚書道：“原來親翁也受此累。我學(xué)生也有一段緣由?！彼鞂⑻美魝髡f大夬侯要請旨求親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鐵都院道：“既是彼此俱受此累，一發(fā)該乘他未發(fā)，早做了親，莫說他生不得風(fēng)波，就是請了圣旨下來，也無用了?！彼袝溃骸霸缱鲇H固好，只是小女任性，因前受過公子之害時，曾接令郎養(yǎng)病，一番嫌疑于心，只是不安，屢屢推矢?？謧}卒中不肯就出門?！辫F都院道：“原來令愛與小兒情性一般堅貞，小兒亦為此嫌，終日推三阻四。卻怎生區(qū)處？”水尚書道：“我想他二人才美非常，非不愛慕而愿結(jié)絲蘿。所以推辭者，避養(yǎng)病之嫌疑也；所以避嫌疑者，恐傷名教耳。惟其避嫌疑，恐傷名教，此君子所以為君子，而淑女所以為淑女，則父母國人之所重也。若平居無事，便從容些時，慢慢勸他結(jié)親，未為不可。但恨添此大夬侯與仇太監(jiān)之事，從中夾炒（吵），卻從容不得了。只得煩老親翁與我學(xué)生各回去勸諭二人，從權(quán)成此好事，便可免后來許多唇舌。令郎與小女，他二人雖說倔強，以理諭人，未必不從?！辫F都院道：“老親翁所論最為有理，只得如此施行?！倍俗h定，水尚書別了回家。正是：

　　花難并蒂月難圓，野蔓閑藤苦苦纏。
　　須是兩心無愧怍，始成名教好姻緣。

鐵都院送了水尚書出門，因差人尋了鐵翰林回家，與他商量道：“我為仇太監(jiān)之言，正思量要完親事，故請了水先生來計議。不期大夬侯死了夫人，有人傳說他要來續(xù)娶水小姐。水先生急了，正來尋我，我也愿早早完婚。兩家俱如此想，想是姻緣到了，萬萬不可再緩。我兒你斷不可仍執(zhí)前議，擾我之心?！辫F中玉道：“父親之命，孩兒焉敢不遵？但古圣賢于義之所在，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孩兒何獨不然，奈何因此蜂蠆小毒，便匆匆草草，以亂其素心？若說仇太監(jiān)之事，此不過為過學(xué)士播弄耳，焉能浼我哉！”鐵都院道：“你縱能駕馭，亦當為水小姐解紛?！辫F翰林·道：“倘大人必欲如此周旋，須明與水尚書言過，外面但可揚言結(jié)親，以絕覬覦之念，而內(nèi)實避嫌，不敢親枕衾也?！辫F都院聽了，暗想道：“既揚言做親，則名分定矣，內(nèi)中之事，且自由他?！币蛘f道：“你所說到也兩全，只得依你?！彼炝钊藪x吉期要結(jié)親。
　　到了次日，忽水尚書寫了一封書來，鐵都院訴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所議之事，歸諭小女，以為必從。不期小女稟性至烈，只欲避嫌，全不畏禍。今再三苦訓(xùn)，方許名結(jié)絲蘿以行權(quán)，而實虛合巹以守正。弟思絲蘿既已定名，則合巹終難謝絕矣，只得且聽之，以圖其漸。不識親翁以為然否？特以請命，幸亦之教之。不盡。
　　弟名正具

鐵都院看了，暗喜道：“真是天生一對！得此淑女，可謂家門有幸，”亦于名教有光矣。只是迎娶回來，若不合巹，又要動人議論。莫若竟去就親，閨閣內(nèi)事，合巹不合巹，便無人知覺矣?！币?qū)憰鴮⒋艘饣馗菜袝Ｋ袝娬f來就親，免得女兒要嫁出，愈加歡喜。

兩人同議定，擇了一個大吉之日，因要張揚，使人知道，便請了許多在朝顯官來吃喜筵。到了這日，大吹大擂，十分熱鬧。到了黃昏，鐵都院打了都察院的執(zhí)事，鐵中玉打著翰林院的執(zhí)事，同穿了吉服，坐了大轎，竟到水尚書家來就親。到了門前，水尚書迎入前廳，與眾賓朋親戚相見。相見過，遂留鐵都院在前廳筵宴，就送鐵中玉到后廳與冰心小姐結(jié)親。

鐵中玉到了后廳，天色已晚了，滿庭上垂下殊簾，只見燈燭輝煌，有如白晝。庭旁兩廂房藏著樂人在內(nèi)，暗暗奏樂。廳上分東西，對設(shè)著兩席酒筵。廳下左右鋪著兩條紅氈，許多侍妾早已擁簇著冰心小姐立在廳右，見鐵中玉到簾，兩個侍妾忙扯開簾子，請鐵中玉進去。冰心小姐見鐵中玉進來，他毫不帶女兒羞澀之態(tài)，竟喜孜孜迎接著，說道：“向蒙君子鴻恩高誼，銘刻于心。只道今生不能致謝，不料天心若有意垂憐，父命忽無心遂愿，今得少陳知感，誠厚幸也。請上受賤妾一拜。”鐵中玉在縣堂看見冰心小姐時，雖說美麗，卻穿的是淺淡衣服，今日卻金裝玉裹，打扮得與天仙相似，一見了只覺神魂無主，因答道：“卑人感夫人厚德，不敢齒牙明頌，以辱芳香，惟于夢魂焚祝，聊銘感佩。今幸親瞻仙范，正有一拜?！彼旄骶图t氈，對拜了四禮，侍妾吩咐，廂房隱隱奏樂。拜完樂止，二人東西就位對坐，侍妾一面獻茶，因是合巹喜筵，不分賓主，無人定席，一面擺上酒來對飲。

飲過三巡，鐵中玉因說道：“卑人陷阱余生，蒙夫人垂救，此恩己久難忘，不敢復(fù)致殷勤。只卑人浪跡浮沉，若非夫人良言指示明白，今日尚不知流落何所。今雖得一第，不足動心，然夫人培植恩私，因時時在人方寸中，不能去也?！北男〗愕溃骸芭R事，何人不獻芻蕘；問途，童子亦能指示。第患聽之者難，從之者不易耳。君子之能從，正君子之善舉也，賤妾何與焉？若論恩私之隆重，君子施于賤妾者，猶說游戲縣堂，無大利害。至于侯孝一案，事在法司，所關(guān)天子，豈游戲之所哉？而君子竟談笑為之，雖義俠出于天生，而雄辨驚人，正言服眾，故能聳動君臣，得以救敗為功，而令家嚴由此生還，功莫大焉，妾雖投身，不足報萬一，何況奉侍箕帚之末，敢過為推辭哉？所以人推辭者，因向日有養(yǎng)病之嫌，雖君子之心與賤妾之心無不白，而傳聞之人，則不白者多矣。況于今之際，怨者有人，恨者有人，讒者有人，安保無污辱？安保無謗毀？若遵父命，而只貪今夕之歡，設(shè)有微言，則君子與妾俱在微言中矣，其何以自表？莫若待浮言散盡，再結(jié)縭于青天白日之下，庶不以賤妾之不幸，為君子高風(fēng)累也。不知君子以為然否？”鐵中玉聽了俯首連聲道：“卑人之慕夫人，雖大旱云霓不足喻也。每再思一侍教，有如天上。況聞兩大人之命，豈不愿寢食河洲荇菜？而惶懼不敢者，只恐匆匆草草，以我之快心，致夫人之遺恨也。然而兩大人下詢，實逡巡不知所對。今既然夫人之婉轉(zhuǎn)，實盡我心之委曲，共同此心，自無他議，事歸終吉，或為今日而言也?！北男〗愕溃骸凹唇袢罩e，亦屬勉強，但欲謝大夬侯、仇太監(jiān)于無言也，不得不出此。”鐵中玉道：“卑人料大夬侯與仇太監(jiān)，皆風(fēng)中牛馬，毫不相及勢耳。然作此山鬼伎倆者，自是過氏父子為之播弄。今播弄不行，惡心豈能遂息，不知又將何為？”冰心小姐道：“妾聞凡事未成可破，將成可奪。今日君子與賤妾此番舉動，可謂已成矣，破之不能，奪之不可，計惟有布散流言，橫加污蔑，使自相乖違耳。妾之不敢即薦枕衾者，欲使通知白譬，至今尚瑩然如故，而青蠅自息矣?！辫F中玉道：“夫人妙論，既不失守身之正，又可謝讒口之奸，真可謂才德兼善者也。但思往日養(yǎng)病之事，出入則徑路無媒，居停則男女一室，當此之際，夫人與卑人之無欺無愧，惟有自知，此外則誰為明證？設(shè)使流言一起，縱知人者，以為莫須有，而辯白者何所據(jù)，而敢判其必?zé)o，致使良人之子，終屬兩懸，則將奈何？”冰心小姐道：“此可無慮也，妾聞夭之所生，未有不受天之所成者也。而人事于中阻撓者，正以砥礪其操守，而簡練其名節(jié)也。君子得之，小人喪之，每每如此分途焉。譬如君子，義氣如云，肝腸似鐵，爵祿不移，威武不屈，設(shè)非天生，當不至此。賤妾雖閨娃不足齒，然稍知大義，略諳內(nèi)儀，亦自負稟于天者。不過冥冥〔中〕若無作合，則日東月西，何緣相會？枘圓鑿方，人于參差。乃相逢陌路，君即慷慨垂憐，至于患難周旋，妾亦冒嫌不惜，此中天意，已隱隱可知。然此時養(yǎng)病，心雖出于公而事涉于私，故愿留而不敢留，欲親而不敢親。至于今日，父母有命，媒妁有言，事既公矣，而心之私猶未白，故已成而終不敢謂成，既合而又不敢合者，蓋欲操守名節(jié)之無愧君子也。此雖系自揆，而實成天之所成。君與妾既成天之所成，而天若轉(zhuǎn)不相成，則天生君與妾，不既虛乎？斷不然也。但天心微妙，不易淺窺，君子但安俟之。天若監(jiān)明，兩心自表白也。即使終不表白，到底如斯，君與妾夫婦為名，朋友為實，而朝花夕月，樂此終身，亦未必非于干佳話也?！辫F中玉聽了，喜動眉宇，道：“夫人至論，茅塞頓開，使我鐵中玉自今以后，但修入事，以俟天命，不敢復(fù)生疑慮矣。”二人說話投機，先說過公子許多惡意，皆是引君入幕：后說過學(xué)士無限毒情，轉(zhuǎn)是激將成功。正是：

　　合巹如何不合歡，合而不合合而安。
　　有人識得其中妙，始覺圣人名教寬。

這個鐵中玉與冰心小姐合而不合，有分教：藤蔓重纏，絲蘿再結(jié)。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