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回 五索州英雄復(fù)會 興隆莊兄弟重逢

飛龍全傳 作者:清·吳璿


詞曰:

客路多愁,風(fēng)景寒颼。怎禁那,虎狼臨頭。漫相爭持,幸有英儔。一掃蜉蝣,深款曲,意情留。襟期絕俗,奔走單騮。憤同盟,去矣難求。誰將往事,肯付沙鷗。一朝聚樂,伊故事,要重修。
                         右調(diào)《行香子》 話說趙匡胤在五索州城中,被解保領(lǐng)了民兵圍捉,幸而殺出重圍,欲要斬關(guān)而出。誰知那東、南、北三門多有整備,不但不能出去,反受了三磚兩瓦炮石之危,只得帶轉(zhuǎn)了赤兔馬,欲望西門出去。正走之間,只見那路北里有座廟宇,那廟內(nèi)走出一個老者來,蒼顏白發(fā),手執(zhí)藜杖,望著匡胤將身跪倒,口稱:“小神本境土地,特來接駕。”匡胤見了,心甚驚疑:“這老者為甚這般跪接于我,莫非其中有詐,諒要騙我下馬,就好擒???我且混他一混,看是如何?!闭f道:“你這老者,既稱土地,為何不早來救護,而乃遲遲?與我把頭砍了?!笨镓繁臼菓蜓?,欲要試他有計沒計,誰知真命帝皇,虛空自有神護,話才說完,早有值日功曹聽了圣旨,就把土地登時砍了??镓芬娎险哳^兒落地,心甚驚訝,定睛細看,乃是個泥塑的土地,方才信以為實。至今五索州古跡尚存。

此時城中百姓因見民兵沸亂,擒捉殺御樂的欽犯,各家兒都是關(guān)門閉戶,路上通無行人,任從兵馬往來追捉。當(dāng)下匡胤看那廟宇,那門上邊有一匾額,寫著“城隍廟”三個金字??戳T,才要轉(zhuǎn)身,只見廟內(nèi)又跑出一個人來,幞頭象筒,圓領(lǐng)烏靴,走上前來,躬身下拜道:“小神本州城隍接駕?!笨镓废耄骸胺酱缤恋?,此時城隍,我趙匡胤莫非日后果有帝王之分么?”叫道:“城隍,我今誤入此城,陷遭困迫,你救護來遲,先貶你云南駐足;我若出不得這五索州,還要問你一個重罪?!蹦强镓方鹂谟裱裕峭】?,城隍不敢停留,連忙謝恩起來,就往云南而走,心中想道:“我雖受貶,倘真主一時有失,我神性命亦難保矣,須尋一個救駕之人,方才好往云南而去?!闭牵?

莫道幽明多間隔,果然賞罰自相符。 不說城隍在空中尋人救駕。且說匡胤斬了土地,貶了城隍,才要轉(zhuǎn)身,只聽得后面喊聲大振,塵土飛揚,乃是解保帶了團練兵并四個徒弟,各執(zhí)撓鉤套索,棍棒刀槍,一齊望西趕來。追至城隍廟前,又把匡胤圍住了,各人舉了兵器,亂戳亂砍??镓窉嗟墩屑埽鉀_突,不防背后伸出幾把撓鉤來,把匡胤的袍服搭住,扯去了數(shù)綹。匡胤手中刀雖然前后遮護,怎當(dāng)他兵馬眾多,難尋出路,心下甚是慌張。

且說城隍往南而走,尋訪救駕之人,一時難得,甚是著急。只見前面有座酒樓,忽然想起一人,乃上界金甲神祗轉(zhuǎn)凡,姓史名魁,生來力大無窮,現(xiàn)在酒樓上走堂。城隍道:“此人前去救駕,方得成功?!彼彀焉窆庖黄?,上了酒樓。正值無人飲酒,史魁悶坐無聊,在那里打盹。城隍在夢中叫道:“史魁聽著:今有真命天子,在城隍廟前有難,汝可快快前去救駕,日后不失封侯之位。須認赤面紅駒,便是真主。汝可快快醒來,勿得怠慢?!蹦鞘房腿恍褋?,那里肯信?自言自語道:“俺真晦氣,正在好睡,沒要緊做這春夢,那真命天子飛也飛不到這五索州來,有什么的駕要我去救?封什么的公侯婆侯?不要管他,我自打我的盹?!辈壉€說完,又是呼呼的睡了。那城隍好不著急,又把史魁叫醒。如是者三次。史魁驚覺,心內(nèi)思量道:“我一連三次做了此夢,決有原故。我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趁此空在這里,且到城隍廟前看看,便知真假。”即忙站起身來,下了酒樓,只推解手,跑到街中。復(fù)又想道:“既然要去救駕,必須有了一件軍器方好;若只赤手空拳,干得甚事?”一面兒走,一面兒瞧。忽見路旁有一根幌竿,約有碗口大小,其長丈余,覺得稱手可用。即時將竿扳倒,扯來掮在肩上,邁步望城隍廟來。果見有許多人馬,圍住在那里廝殺。史魁暗暗稱奇道:“我說是夢中的虛話,誰知果有其事?!奔疵鄤踊细停J入重圍,正遇解保,史魁順手只一竿、把解保打去了半個腦蓋。又是幾竿,一連打倒了數(shù)人。那四個徒弟與這些團練兵見史魁來得兇狠,更兼解保已死,古云:“蛇無頭而不行,鳥無翅而不飛?!笨催@風(fēng)色不好,心中俱各著慌,那里還敢廝殺?哄一聲,各望四野里亂竄奔散。

匡胤正欲追趕,只見那史魁認得是趙匡胤,即忙叫道:“趙公子,休得趕他,且請回來,別有相敘?!笨镓仿犝f,回頭觀看,卻原來就是枯井鋪相會之人,心中大喜,即便下馬,與史魁相見,說道:“自從分別以來,常懷渴想,不意今日又蒙相救,使弟感激不忘?!笔房溃骸靶╉毐×Γ巫銙忑X?但此城不可久居,小可自當(dāng)相送出城,免得又生別議?!笨镓犯兄x,牽馬與史魁并步同行。又問史魁因何在此,重能相會?史魁道:“自與公子別后,無處存身,因而同了老母來此五索州,酒店中幫閑過日,所得微資,權(quán)為養(yǎng)母之計。小可本不知公子駕臨,因今日無事,打盹片時,夢見城隍命我救駕,不想正遇公子,誠大幸也?!笨镓芬娛房⒘x俱全,心下十分愛敬,因說道:“既史兄流落在此,尚無際會,何不與小弟同往禪州尋些事業(yè),便可榮身矣?!笔房溃骸氨居c公子同行,奈因老母在堂,無人侍奉,不敢遠離。日后倘或重逢,愿隨鞭鐙。”匡胤聽了,不勝感動,遂把杜二公送的兩封銀子取來,送與史魁,道:“這些須薄物,權(quán)為薪水之助,聊表趙某寸心。他日若得空閑,愿期相會?!笔房x不容辭,只得拜受。兩個說話之間,不覺已出了西門。來至一高阜之處,史魁辭別道:“公子此去,路途保重!小可因有俗事纏身,不能遠送了。”匡胤聽言,心中不忍分別,只得也說了一句:“保重!”依依不舍而別。后來太祖下河?xùn)|,方與史魁相會。有詩為證:

  神助英雄救駕功,疆場威武孰能沖?
  依回不忍分離別,中夜殷勤心際空。

不說史魁回城歸店。且說匡胤上馬提刀,望前行走,一路上不住的贊嘆苗光義陰陽有準(zhǔn):“他叫我五索州莫入,有三磚兩瓦炮石之災(zāi),今日果應(yīng)其言,毫厘不爽。我此去務(wù)要訪他,問問后舉如何?!毙新分g,天已傍晚下來,況此時正當(dāng)隆冬之際,陣陣寒風(fēng),透人肌膚,匡胤也覺身上寒冷起來。跳下馬,將行李打開,取出那王員外所贈的棉衣,把來穿在里面。又因日中廝殺了多時,口中煩渴,把摘來的兩個雪桃食了一個。打好包裹,拴在馬上,跨上雕鞍。策鞭而走。原來此處乃是山僻幽徑,名叫寂寞坡,人煙稀少,樹木參差,來往人疏,那里有得宿店?匡胤見是這等冷靜,無處安宿,心慌意悶。正走之間,只見前面山側(cè)里露出一間茅屋,那門首立著一個婆婆,手內(nèi)抱了一個三四歲的孩子,正在那里觀看。匡胤緊馬上前,見了婆婆,下馬施禮。那婆婆慌忙還禮,問道:“客人何來?有何話說?”匡胤道:“小子乃東京人氏,欲往禪州公干,因錯過了宿店,無處安身,欲求婆婆方便,借宿一宵,不知可否?”婆婆道:“原來客人要過宿的,這卻不妨。況此幽僻路途,怎好夜間行走?但是草舍不堪,恐有褻慢?!笨镓贩Q謝過了,把馬拴在屋旁樹上,取了行李,跟了婆婆,至中堂里坐定。那婆婆抱了孩兒,往內(nèi)取了燈火出來,擺放在桌上。復(fù)請匡胤把馬帶了進來,就系在天井之中。又將柴扉閉上。然后復(fù)到草堂,彼此問答了一回??镓酚謫枺骸案线€有何人?”婆婆答道:“老身所生一子,因出門生理,不在家中。娶過媳婦,生下這個孫兒,已是四歲,極是聰明,因此老身倒也喜歡?!闭f之間,只見那孩子曲過身來,望了匡胤要抱。那婆婆笑道:“你看這孩子好不作怪,方才說他聰明,他便真?zhèn)€裝這聰明出來,見了客人,就要累他抱了。”匡胤心中亦是喜歡,接將過來,坐在膝上。那婆婆回身往里,便叫媳婦端整晚膳去了。 匡胤獨坐草堂,細看這孩子,果然生得眉清目秀,相貌端方,想他村僻人家,生得這樣兒子,日后福分亦是不小。正在思想,忽聽得四下里陰風(fēng)颯颯,亂卷塵沙,險把把燈火亦多吹滅。這孩子卻也稀奇,從那風(fēng)起之時,他便伏在匡胤懷中,酣酣的睡了??镓芬娺@風(fēng)來得古怪,振起精神,望外觀看,只見那天井中,隱隱的有幾個人兒閃來閃去,卻不進來。耳邊又聽他唧唧噥噥,在那里說話,卻又聽不得仔細,但聽他說:“吾們奉命而來,又被這位皇帝做情抱了,叫吾們怎好下手?只索回去便了?!焙竺嬗钟袔拙渎牪怀鰜怼Uf完,又是一陣旋風(fēng),卻已不見了。匡胤明知鬼祟,未曉緣由,只驚得毛發(fā)聳然,不敢聲響??垂賯冇兴恢w因這孩子本有根器,托生人間,他的命里該有這一遭關(guān)煞大難,所以閻君特差鬼卒前來降禍,雖無性命之憂,終有淹染之苦。卻是這孩子天大福緣,命多厚祿,得遇匡胤暗中救護,免了災(zāi)殃。閑話休提。 當(dāng)時婆婆送將晚膳出來,卻好這孩子已醒,接過來抱了,便請匡胤用飯。須臾食畢,婆婆收了進去,請過匡胤安置,然后將中門閉了,往里去訖。匡胤鋪開行李,將身安睡。一宵晚景無詞。

次日起來,匡胤請出婆婆謝別,送上一錠銀子作為謝儀,婆婆那里肯受。正在推辭,只見那孩兒慢慢地走將出來,見了匡胤,嘻嘻的笑,匡胤大喜,把這銀子遞與他拿了。那婆婆推辭不得,只得謝了。當(dāng)時匡胤別了婆婆,牽馬出門,將行李、兵器一齊捎放好了,縱身上馬,望西而行。一路上又過了些山川原隰,城市村莊。

那日正行之間,只見正南上有座莊子,屋宇參差,人煙稠密??镓凡唏R進莊,見那北首有座酒店,即使下馬,提了行李物件,入得店來,揀副座頭坐下,便叫酒保端上好熱酒三角,豬肉一盤。酒保道:“敢告客人得知,熱酒、豬肉都已沒了,只用些冷酒、素菜罷?!笨镓钒l(fā)怒道:“你那鍋里煮的不是肉,爐內(nèi)燙的不是酒么?直恁的欺負人,揀人買賣,是何道理?”酒保道:“原來客人不知,這鍋里的肉,爐里的酒,卻不是賣的,乃是敬我們這興隆莊的黑吃大王財神爺,所以不敢便賣?!笨镓返溃骸霸趺吹慕凶龊诔源笸??如今卻在何處?”酒保道:“若說起了財神爺,客人也須敬重哩。我們這座莊子,向來稱為孟家莊。數(shù)年前出了一個妖怪,在這莊上作耗,每年一期,要童男童女祭賽,方保得合莊公然無事;若不祭賽,他便攪得逐家兒人丁離散。因此,都奈何他不得,活活的把男女小兒作為羮饌,其實可憐。卻在秋未間,來了這位財神爺,聽說妖怪,他便立心要去拿捉,我們眾人只得將他送到廟中。那財神爺真有通天的手段,徹地的才情,一夜之間,便把妖怪降伏了,原來是個鹿精。故此,我們眾人留他在廟里住下,輪流供養(yǎng),鎮(zhèn)壓邪魔。我們得這財神爺在此,不但家家安靜,連這座莊子也興發(fā)起來,所以改做為興隆莊。今日該是我們供膳,財神爺現(xiàn)在店后歇息,所以不便把這酒肉貨賣,望客人莫怪?!笨镓返溃骸霸瓉砣绱恕<仁沁@大王伏妖除害,安鎮(zhèn)村坊,便是有功于民,也算是個豪杰,俺便去會他一會何妨?”酒保道:“這卻使不得,那大王生性兇狠,一怒之間,不顧好歹,便要打人,勸客人莫去見他罷。” 匡胤堅執(zhí)要去,酒保再三阻擋,只是不聽,立起身來,往里便走。只見里面有間潔凈書房,居中擺了一只桌子。那桌上有一條大漢,滿身都是青衣,橫著身軀,眠在桌上,臉兒朝著里面,口內(nèi)唱著曲兒、說道:

  “南來雁,北去雁,朝夜飛不厭。
  日日醉呼呼,幾時得見我的二哥面?”

當(dāng)下匡胤見了大漢,聽了聲音,暗道:“這是我的兄弟鄭恩,為何獨自在此,卻不見有大哥?但方才聽他的言語,甚有顧戀之心。我且不與他相見,耍他一耍,看是如何?!彼燧p輕挨到跟前,望著鄭恩后背,就是一拳。鄭恩大叫道:“那個驢球入的和樂子玩耍?”說了一聲,翻轉(zhuǎn)身來,望外一看,見是匡胤,即便滾下桌來,說道:“樂子醒著呢,還是做夢兒?”匡胤道:“兄弟,你方才尚是唱曲,明明醒在這里,怎么說起做夢來?”鄭恩聽了,跪了下去道:“樂子的二哥,自從與你分手以來,沒有一日不想念著你,今日天賜相逢,樂子便歡喜殺了也。”匡胤連忙扶起道:“兄弟休得如此。那大哥如何不見?你獨自一個,怎能得到此地?你可說與我知?!编嵍鞯溃骸安灰f起。樂子自從跟伴著他,到得沁州,失去了褲兒里的銀子,他又病倒在飯店中,卻又心地狹窄,日日的吃用又不稱樂子的心,故此拋了他,跑到這里。除了一個妖怪,眾人留我在此鎮(zhèn)壓,竟得了安身。只是放不下你有仁有義的二哥,今日得見了你,樂子便已心滿意足?!笨镓仿犃?,傷心嗟嘆道:“賢弟,愚兄孤身遠奔,也無日不念手足之情,今日相逢,實為天幸。但大哥乃是兄長,不該拋棄分離。他有甚不是,須該忍耐三分,才是正理,怎么粗心忿氣,如此胡行?有傷情義。不知流落何方?愚兄委實放心不下?!编嵍鞯溃骸岸?,你休要想他。樂子若再跟他幾日,定要餓死,焉有今日這般好處?你看樂子穿的這樣華俏,那吃的又是恁般豐滿,這等奉養(yǎng),樂子實是稱心,還要想他做甚?”匡胤聽畢,仔細把鄭恩一看,見他自上至下,都是青色布衣,故意獎道:“好好,果然華麗端嚴,愚兄萬難及一。”

鄭恩不覺大喜,忙叫店小二快將酒食進來。那小二整齊了魚肉葷腥、上好熱酒,送將進來,擺于桌上。弟兄二人對面坐下,開懷暢飲。飲夠多時,鄭恩也問匡胤行藏。匡胤把分別以后事情,一端一端的細說。說到了桃園事情,鄭恩便接口道:“可惜這樣鮮桃,樂子沒分,也得一個嘗嘗便好?!笨镓返溃骸百t弟愛吃,愚兄尚有一個在此?!北憬械晷《研欣钊恚镓吠鼉?nèi)取出剩下的這個雪桃,遞與鄭恩。鄭恩見了,先喜個不了,慌把這雪桃做幾口嚼了下去,口內(nèi)只叫:“妙,妙。”手內(nèi)又拿了酒杯直吼。那匡胤又將以后事情,一齊訴畢。鄭恩大喜。兩個又復(fù)歡飲,直至傍晚而撤。店小二進來收拾已了。鄭恩便邀匡胤到廟中安住,叫店小二背了行李,出來拿了軍器,牽了馬匹,跟了兄弟二人,一齊來到廟里。小二把什物交割了,告辭回去。 匡胤看那廟宇,雖然神像全無,倒也收拾得整潔。遂把行李打開,鋪設(shè)停當(dāng)。那馬就拴在庭心內(nèi)窗柱上,喂了些草料。當(dāng)下點上燈火,弟兄二人,又是談?wù)務(wù)f說,分外親密。那鄭恩叫道:“二哥,你如今也不要東奔西跑,沒有著落,不如就在這里住下,那些眾人聽了樂子的朋友,誰敢不來奉承?咱們二人在此,豈不快活?”匡胤道:“賢弟,愚兄有一言相告,愿汝擇取?!蹦强镓氛龤鈬涝~,說出這幾句話來,有分教:閑人為數(shù)月之征人,遺像作萬年之寶像。正是:

說開心事驚天地,提起行藏震古今。 畢竟匡胤說出甚么言語,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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