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遣興由來托手談，何期就里起波瀾。
秤張坐隱陰陽局，思遠(yuǎn)沖開虎豹關(guān)。
合浦明珠重出海，樂昌破鏡復(fù)還圓。
讒言構(gòu)動蕭墻變，片舌能搖泰岳山。
話說杜伏威別了繆一麟，迤邐來到岐陽郡，背著行李，奔入城內(nèi)，一路尋訪杜姓宗族。有土人指引到良市地方，尋著一座倒塌的臺門，上掛一個牌額，橫書“冢宰之第”，傳書“左仆射杜良樞立”。原來杜悅的曾祖，曾為宋朝左仆射，故此稱為冢宰。杜伏威一向聞得杜悅說，祖上曾做官來，看此門風(fēng)，是個舊家氣象，諒必是了。也不問人，一直走入廳上，只見廳內(nèi)正中間懸一大舊匾，上寫“補(bǔ)袞堂”三字。杜伏威叫一聲：“里面有人么？”少頃，一個蒼頭出來問道：“你是誰，到此尋何人的？”杜伏威道：“我是杜仆射子孫，久出在外，今日特來歸宗，煩你通報(bào)?！蹦巧n頭見說是自家宗族，即忙進(jìn)去通報(bào)。不多時，一個長者走出來，頭戴折角幅巾，身穿沉香色囗絲道袍，生得容顏蒼古。杜伏威向前施禮，那長者慌忙答禮，問道：“足下何來，是那一房枝派？未曾會面，為何流落他鄉(xiāng)？”杜伏威道：“宗末名喚伏威。先祖名悅，綽號石將軍，自小離家出外，求取功名，曾在高丞相麾下為旗牌官。所生一子，是宗末的父親，雙名成治，出仕梁國，為都督總兵官。只因名韁利鎖，不得回鄉(xiāng)，不期中道而亡。宗末是遺腹之子，在他鄉(xiāng)異國，受盡苦楚。前歲得會先祖，不想先祖去秋染病棄世，分付要送骸骨回祖塋埋葬，故此不憚馳驅(qū)，千里送骸，特地尋訪而來。敢問長者，與先祖曾相識么？”那長者答道：“我向來聞先人說，有一位族叔諱悅，自小習(xí)學(xué)槍棒，浪跡江湖，久無音耗?！奔唇碳毅浚骸皢枊寢屓〖易V出來，細(xì)細(xì)查看。”原來杜悅果是這長者的堂叔，社成治是族兄。杜伏威卻未有名字，乃是侄輩，論起來還在五服之內(nèi)。杜伏威即拜了叔叔，又進(jìn)內(nèi)拜見嬸娘。那長者大喜，分付家憧辦酒飯相待，將骨瓶供養(yǎng)中間，長者焚香拜罷，然后就坐。飲酒之間，長者問伏威年庚，并一向蹤跡何處。杜伏威一一說了，便問道：“叔叔排行第幾，有幾位弟兄？”長者道：“愚叔排行第三，名諱應(yīng)元，續(xù)弦孔氏無子，因而又娶一妾。”說到“一妾”二字，就哽咽說不出。杜伏威問道：“叔叔為何不說了，如此發(fā)悲？”杜應(yīng)元搖手道：“不要提起，慢慢地與賢侄說?！碑?dāng)日酒散，打點(diǎn)杜伏威在耳房安歇。杜伏威心下暗想：“三叔因甚說及妾字，便哽咽不言，必有緣故了。”一夜睡不著。
次早杜應(yīng)元分付家憧來福，伏侍杜伏威到各房族探望，拜認(rèn)宗枝。杜伏威路上問來福道：“三爹眉頭不展，面帶憂容，昨日說及娶妾二字，咽塞不言，莫非嬸嬸不容么？還是因甚煩惱？你必知道?！眮砀ＰΦ溃骸按笫宀粏?，小人也不敢說。主母十分賢德，并沒妒忌之心。家主不為別的煩惱，說將來連大叔也好笑哩?！倍欧溃骸盀樯鹾眯?？你且說來?！眮砀５溃骸凹抑髌饺赵诩覠o事，和一班兒朋友們閑耍，或是圍棋雙陸，或是飲酒笑談。家主的圍棋甚高，本地能對敵者甚少。與人賭賽，十有九勝。前歲娶一位姨娘，名喚勝金姐，甚是裊娜，又且勤謹(jǐn)，家主極是得意的。目下遇了一個晦氣星，是巷口桑參將的公子桑嘉，諢號叫做皮筋。家主與他圍棋，贏了他些銀兩，兼有些古董。那廝氣忿不過，不知何處尋了一個游方道人，棋高無敵。桑皮筋領(lǐng)了來，與家主對弈數(shù)局，不分勝負(fù)。次日來接家主到他家飲酒，酒醉之后，又與那道人圍棋相賭，家主一夜就輸卻數(shù)百余金，這也罷了。誰想醉后興狂競氣，桑皮筋出一妾，家主也出一妾，寫定文契，勝者得人。兩下忿氣相持，家主依然輸了。那廝款住家主，不放回家，雇轎來詐說家主中風(fēng)，接勝金姐快去伏侍。主母驚慌，欲待自往，無人看管家財(cái)，忙著勝金姐上轎去看。只見那廝家內(nèi)喧哄說道：‘你家主人賭棋立約，將你輸與我衙內(nèi)了?！挥煞终f，將勝金姐推入內(nèi)室。這正是：酒醉打殺人，醒來悔不得。白白地將一位美妾送與人了。家主無奈，吞聲忍氣，含淚而回。欲要告理，叵耐那廝財(cái)勢滔天，又是賭輸?shù)?，明明寫開了，不敢和他爭執(zhí)。欲待罷了，心中不舍。況勝金姐不服那廝使喚，幾次懸梁自刎，被人知覺救醒。那人惱恨，將他幽囚別室。鄰人傳說與家主知道，家主心如刀割，告訴人也無益，因此悲傷不樂?！倍欧犃T，拍手笑道：“三叔何不早與我說？恁地小小事情，有何難處！管取人財(cái)兩得。”來福驚道：“大叔果能如此么？”杜伏威道：“謊你作甚？看我替三叔出氣。” 兩個一面說，一面走。探望已畢，依舊回家。進(jìn)得前廳，來福飛也似奔入內(nèi)室。杜應(yīng)元夫妻二人，坐在房中納悶，見來福喘吁吁地走來，齊問道：“你伏侍大叔各家探望，俱得見么？”來福道：“俱見了。小人路上閑話，將爺博奔的事告訴大叔，大叔笑道：‘三叔怎不早言？這等小事，何必耽憂，管教人財(cái)兩得?！市∪思眮矸A知?！倍艖?yīng)元怒道：“這多嘴奴才，又來生事！”孔氏道：“我看伏威侄兒，相貌非凡，既然口出大言，或者有些技能，也未可知。不如請他來商議。”杜應(yīng)元點(diǎn)頭，即叫來福請杜伏威入房里坐定，媽媽將前事又說一遍。伏威笑道：“請叔父嬸娘開懷，不必憂煩。侄幾略施小技，管取破鏡重圓，落花再續(xù)?！倍艖?yīng)元道：“賢侄有何妙技？說了好教愚叔放心?！狈溃骸叭粽f別的技術(shù)，小侄不敢自負(fù)，若說圍棋二字，頗有些精妙入神的著數(shù)。依小侄愚見，只須如此如此?！倍艖?yīng)元夫妻心下雖是歡喜，還有些半信半疑?？资先∵^模枰，令叔侄暫試一局看。二人對弈，杜應(yīng)元輸了，直饒至六子。杜應(yīng)元大悅，當(dāng)日就寫下兩個柬帖，著家憧往桑衙接桑皮筋及道人二人次日小酌。桑皮筋接了帖子，和道人商議道：“這杜老兒殺得心膽皆寒，不敢出頭，怎地今日又來請我們酌酒？”道人道：“有甚事故！這老頭兒今日必?cái)[布得些財(cái)物，又思復(fù)帳了。貧道和公子再去贏他些錢鈔，教這老兒夢中也怕。”桑皮筋拍著手笑道：“師父說得妙！”摩拳擦掌，巴不得天晚。
次日辰牌時分，杜應(yīng)元一面著人去桑行邀請，一面叔侄二人在廳上計(jì)議打點(diǎn)。少頃，報(bào)桑皮筋和道人到了，接入廳上，禮畢。桑皮筋見側(cè)首坐著杜伏威，生得人材魁偉，相貌威嚴(yán)，心里暗想道：“三老官何處請這個人來，莫非也會手談的？”開口問道：“這位是何人？”杜應(yīng)元道：“是舍侄杜伏威，在外日久，近日才回?！钡廊私涌诘溃骸昂靡晃涣钪?，大有福相?！闭f話間，酒席完備，四人傳杯弄盞，行令歡飲。到下午家僮撤席，另換酒肴，并不提起勝金姐。桑皮筋乘著酒興道：“老丈還肯尼教一局么？”杜應(yīng)元道：“敗軍之將，不敢言勇。心下也欲請教一局，奈何囊中空乏，不敢罵陣?！鄙Ｆそ畹溃骸袄险商t了，賭一東何如？”杜應(yīng)元道：“這卻使得?！鄙Ｆそ畹溃骸叭缲?fù)一子，出銀二錢，以為次日東道之費(fèi)?！倍艖?yīng)元道：“二數(shù)太多?！钡廊说溃骸拜斠恢?，罰銀一錢罷了?！倍耸卓?，擺下棋枰對局。杜應(yīng)元連輸二盤，共少四著半，兩下大笑而罷，重赴酒席。將及更余，道人起身謝別。桑皮筋道：“酒興雖盡，棋興正濃，誰敢與我再對一局么？”杜應(yīng)元推辭道：“老朽年邁神衰，目力不足，對局必輸。若公子不棄，待舍侄請教何如？”桑皮筋道：“更好，正要領(lǐng)教?！倍欧溃骸靶∽訜o能，公子相讓幾子方好。”道人道：“且對一局，便見優(yōu)劣?！倍朔珠_黑白，擺下棋坪。但見：
沿邊而下謂之立，不連而人謂之于，粘連勿斷謂之行，以我攔彼謂之約，遠(yuǎn)粘不斷謂之飛，斜行粘話謂之尖，連而不斷謂之粘，斜侵拂彼謂之綽，連子直入謂之沖，隔路相對謂之關(guān)，可斷先視謂之覷，死而結(jié)局謂之毅，虎口先斷謂之札，相當(dāng)?shù)肿≈^之頂，離而為二謂之?dāng)?，以子按頭謂之捺，以子擊節(jié)謂之打，隔子偎敵謂之蹺，閉之不出謂之門，深人破眼謂之點(diǎn)，傍通其子謂之透，逐殺不止謂之征，先投虎口謂之拋，后應(yīng)打子謂之劫，先截后所謂之劈，聚子點(diǎn)眼謂之聚，促彼急救謂之抄，連子直破謂之刺，逼拶不歇謂之盤，兩子夾一謂之夾，玲瓏不漏謂之松。兩圍不死謂之持。詩曰：
棋雖小數(shù)與兵通，勝手何須用詐攻。
神識預(yù)周應(yīng)莫敵，先入一著妙無窮。 道人用心窺視，杜伏威棋子甚是神捷，不動心思，隨手而下，自然合機(jī)成局。桑皮筋輸了一盤，心下不忿，佯笑道：“愚生酒后神昏，況閑談甚無趣味，杜兄須賭些什么，才有意興?！倍欧溃骸叭喂幼鹨馊艉??！鄙Ｆそ畹溃骸吧儋€些罷，十兩一局，勝者得采?！倍欧?yīng)允，二人復(fù)整棋局，對壘間，杜伏威又勝了。道人勸公子道：“夜已深沉，請公子回行，明日再來頑耍?！鄙Ｆそ罴t著兩頰道：“有這等事。怎地就回去了？務(wù)要取勝方歸。這兩局是我屈輸了，皆因錢少，故此不能動棋興，須多出些采頭才妙?！倍艖?yīng)元取出一百兩白銀，放在桌上，對桑皮筋道：“日前小妾送在公子處，問得人說，拗劣不從。老朽將此銀子，著舍侄與公子相賭。舍侄勝，乞還小妾；公子勝，袖銀回府。何如？”桑皮筋大喜道：“老丈慷慨知趣。”對道人道：“師父，你看這一回畢竟是我贏了?！钡廊诵涫植谎?。當(dāng)下桌上點(diǎn)著四枝大燭，照得明亮。桑皮筋張口咬指，千思萬算，右手兩指拈著棋子，卻似發(fā)傷寒病一般，不住的搖顫。杜伏威談笑自若，信手而下，殺得桑皮筋棋子四分五裂，應(yīng)接不及。桑皮筋又輸一局，大叫一聲“罷了！”推枰拍案而起，呆笑道：“明早送還尊寵?！弊Р酵饩妥?。杜伏威扯住道：“公子慢行，乞留文約，明早可以抬人，不然何所憑據(jù)？”桑皮筋道：“咫尺之間，何須文券，明早抬人便了?！倍欧溃骸斑@話難講。久聞公子作事，不甚瀏亮，明日攪不還人，如之奈何？這正是當(dāng)面錯過了。”桑皮筋大怒，罵道：“那里來這野畜生，不知上下，恁般可惡！不看老杜分上，送你到縣家去重加究治！”杜伏威激起性來，將桑皮筋劈胸扭住，罵道：“我把你這狗男女、臭強(qiáng)盜、鳥娘養(yǎng)的潑皮！賭錢須要明白，只許你騙人，怎地就要送我？莫說別的，便要砍你這顆驢頭，有何難處！先奉承你一頓拳頭?！碧崞鹩腥?，正待要打，杜應(yīng)元一把扯住道：“侄兒不得無理?！钡廊艘矂竦溃骸胺置魇枪拥牟皇?，為何就出言傷人？杜君亦不可如此粗鹵，要全令叔體面?！倍欧讲欧攀帧ＩＦそ钯€氣不肯寫券，定要回去，杜伏威決不肯放，兩下爭競不開。有詩為證：
勢豪倚勢欺人，伏威忿氣不服。
凡棋那比仙棋，落局難妝騙局。
看看五鼓雞鳴，道人道：“公子與杜兄吵鬧，終無了期，貧道為二公和解。公子耐心暫坐，貧道和管家先去著人送杜老文尊寵過來，然后公子回府，還是如何？”杜伏威道：“師父見教得是。若如此，萬事皆休?！钡廊宿o別而去，不移時，一乘轎子，送勝金姐回來。杜應(yīng)元不勝歡喜，喚媽媽領(lǐng)進(jìn)去了。桑皮筋見了，氣得目瞪口呆。杜應(yīng)元道：“公子今番可請回府罷?！鄙Ｆそ钜膊蛔雎?，大踏步走出門外，指著杜應(yīng)元罵道：“我把你這兩個賊胚死囚！不要忙，定弄得你家破人亡，才見手段！”一頭罵，一頭走。杜伏威又欲趕去，杜應(yīng)元攔門阻住，各自散了。
桑皮筋怒氣填胸，回家對道人說：“此忿何能消得！”道人笑道：“公子，你好度量淺狹！勝敗得失，此乃常情。比如公子勝時，杜公不動聲色。今日之失，乃是還他故物，又不傷公子己財(cái)，何必如此忿激？”桑皮筋道：“錢財(cái)如糞土，便輸了千萬，也不動心；只叵耐杜老兒的那個狗男女甚為可惡，必須結(jié)果了這廝性命，方消此恨！”道人勸道：“公子不須發(fā)怒，自古說：相罵無好名公子暫時寧耐，待他那侄兒去了，再騙這杜老子耍他一耍，消這口氣未遲?！鄙Ｆそ钜姷廊送褶D(zhuǎn)相勸，把一腔子氣，早挫了幾分。但是面無喜色，心下悶悶不悅。吃罷早膳，和道人往街坊上閑行散問，信步走到一個去處，卻是錦營花陣，風(fēng)月之叢，喚做留情巷。這都是行院人家居住，共有五七十名美妓。桑皮筋東顧西盼，這些娼妓都認(rèn)得桑公子，俱起身廝喚桑皮筋，一路談笑取樂。正走之間，只聽得背后有人叫道：“桑相公好快活，吃了茶去?！鄙Ｆそ罨仡^看時，是一個幫閑相識，怎生模樣？
淡白眼兜臉，焦黃屈曲須，一鉤鷹嘴鼻，兩道殺人眉。赤眼睛如火，甜言口似飴，笑談藏劍戟，評論帶黃雌。域伏妝人狀，狐行假虎威。汗私夸嘴直，超勢過謙虛。遇富腰先折，逢貧面向西。揮毫多白字，嫁禍有玄機(jī)。屈膝求門皂，陪錢結(jié)吏胥。見財(cái)渾負(fù)義，矯是每云非。性黠精詞訟，臀堅(jiān)耐杖答。吮癰何足異，嘗糞不為奇。呵盡豪門卵，名呼開眼龜。
原來這人姓管，名賢士，本巷居住。祖上原是仕宦出身，不知怎地干了壞天理的事，生下管賢士的父親，名喚管窺，自小嫖賭，喪了家業(yè)，因而做些穿竊的勾當(dāng)。渾家閻氏，又與外人通奸，丑聲播揚(yáng)。這管賢士卻是奸生子，俗語稱為雜種。后來這管窺做出事來，經(jīng)官發(fā)配邊地，不知尸首落在何處。閻氏卻隨了本地一個棍徒栗盡度日。這管賢士隨娘改嫁，跟著栗盡學(xué)些拳棒，習(xí)寫詞狀，專一幫閑教唆，挑哄人興詞告狀，他卻夾在中間指東說西，添言送語，假公營私，椅官托勢，隨風(fēng)倒舵，賺騙錢財(cái)。唱得幾句清曲，曉得幾著棋局，憑著利口便舌，隨機(jī)應(yīng)變。凡是公子貴客，喜他一味的奉承不過，少他不得。城里城外，遍處有人識得他，故人取他一個綽號，叫做“管呵脬”。又因晚爺姓栗，別號“栗刻呵”。年至三旬之外，娶得一個妻室，復(fù)姓上官氏。此婦父親名喚仕成，原在本郡衙門前居住，?？孔鲂液?，最是奸狡險(xiǎn)惡，剜人腦髓。凡是結(jié)訟的士客鄉(xiāng)民，在他家里寄居，無一個不破家蕩產(chǎn)。這女人貌雖窈窕，性極淫悍。因管呵脬和幾個舊相處小官來往，每每夫妻爭鬧。管賢士不聽妻言，上官氏尋思：夫既拐得小官，偏我相處不得朋友？即和隔壁富商黃草包通奸，管賢士禁止不得，只索做了開眼龜。這正是祖宗不積，所以男盜女娼。鄰居少年，見他夫妻每日爭風(fēng)廝鬧，戲編曲兒四只以譏之，曲名《桂枝香》。
代上官氏罵夫：
愛你龐兒俊俏，怪你心兒奸狡。不念我結(jié)發(fā)深恩，反道那無端惡累。心旌自搖，心旌自搖，慢罵你薄情輕佻，耽誤奴青春年少。暗魂銷，幾番枕冷衾寒夜，縮腳孤眠獨(dú)自熬。
代管呵脬答妻：
雖憐你腔兒窈窕，可惜你性兒粗糙。嘴喳喳一味研酸，怎當(dāng)我心兒不好。更紛紛草茅，紛紛草茅，這些關(guān)竅有何風(fēng)調(diào)？那通宵，恁般空闊深如海，爭似陸地行舟去使篙。
上官氏又罵夫：
深情厚貌，心同虎豹，只圖那少艾風(fēng)流，全不顧傍人嘲誚。淚珠兒暗拋，淚珠暗拋，擠得個今生罷了，兩分張各尋祟祟。小兒曹，木墀花戴光頭上，受這腌臢，惹這樣騷！
管呵脬又答妻：
心雄氣暴，終朝聒噪，大丈夫四海襟懷，豈后與裙衩爭鬧！羨當(dāng)今宋朝，當(dāng)今宋朝，愿與他死生傾倒，難回你別諧歡笑。謾推敲，任予延納三千客，讓你黃家一草包。 這管賢士原與桑皮筋會酒頑耍過的，當(dāng)日在留情巷里偶自遇著，桑皮筋應(yīng)聲笑道：“小管，許久不見。”管賢士道：“一向窮忙，久失親近。大相公是個福神，一向?yàn)⒙涿矗俊鄙Ｆそ畹溃骸盎炭?。近來受了一場腌臢臭氣，心下十分不樂，因此到這里消遣一回?！惫苜t士聳著兩肩，戲著臉道：“相公是天地間第一個有財(cái)有福的快活人，有甚煩惱處？終不然有那一個不怕死的來沖撞相公?！鄙Ｆそ顕@口氣道：“不要說起，說將來氣殺人！”管賢士道：“相公有甚閑氣，和小人說知，這怒氣登時便消了?！奔纯钌Ｆそ?、道人到家里坐下，慌忙叫上官氏出來見了。茶罷，管賢士又道：“大相公委實(shí)有甚煩惱，見教何妨？”桑皮筋道：“敝鄰有一個姓杜的老兒，是個誠實(shí)君子，每和學(xué)生博棄賭賽，互相勝負(fù)。雖然輸一些，不過排遣取樂而已。日前來了這位游方師父，圍棋甚高。承師父指點(diǎn)幾個局勢，說數(shù)著玄機(jī)，學(xué)生比前頓然悟徹，和那杜公賭賽，勝了他數(shù)百金。又虧師父親自與他對局，贏得他一個美妾，且是有趣了?！惫芎请銓⑸茸釉谧郎锨靡幌拢遄斓溃骸懊蠲蠲?！后來卻怎么？”桑皮筋道：“不期杜公那里尋一個什么侄兒來，素不會面，又是別處聲音。這杜公請我與師父酌酒，酒間后不覺棋興勃然，和老杜又對弈起來，且喜又勝了幾局。”管呵脬嘖嘖搖頭稱羨道：“大相公醉后還如此勝他，好棋，好棋！”桑皮筋道：“咦，好棋！咳，不想那侄兒接上，和我相持，我費(fèi)盡神思，他卻并不在意，就如風(fēng)卷殘?jiān)?，一連數(shù)局，殺得我舉手無措，連銀子與那嬌滴滴美人兒，俱贏去了。”管呵脬跌腳道：“呵呀，可惜，可惜！銀子倒是小事，這美妾把他復(fù)了轉(zhuǎn)去。真是氣殺！相公擺布他才是?！鄙Ｆそ畹溃骸版c銀子輸去，這也罷了。我說黑夜之際，難以抬人，明早送還尊妾。老杜到也肯了，叵雨那侄兒野蠻，反說我放刁說謊，出言不遜。我不曾罵得幾句，反被他結(jié)扭一場，捏起拳頭，只待要打。你曉得我平日也有幾分手段的，不知怎地被他結(jié)扭，竟自掙扎不得。若不是老杜和這師父苦功，一頓拳頭奉承在我身上了。只得連夜還人，方才放我回百。你說世間有這樣異事么？今早我定要擺布他，師父再三相勸，我心下尚是忿他不過。”管賢士睜著兩眼喊叫道：“有這樣異事？反了，反了，世間都沒王法了！王孫公子被人毆辱，下一等的不要做人了？這位師父好沒主意，見公子被小人所愿，不出力相助，反來勸阻。若是小可在時，路見不平，任他什么好漢，也要和他跌三交，豈肯吞聲忍氣，受小人之恥辱，被人笑話！”桑皮筋被管呵脬數(shù)句言語聳動，大怒道：“管兄說得最是！轉(zhuǎn)思再思，越發(fā)可惱，還是怎地?cái)嗨退藕?？?
道人道：“貧道云游四海，見識頗多，凡事忍耐些好。圣人云：若以責(zé)人之心責(zé)己，恕己之心恕人，方是君子。臂如公子與管兄相賭，公子勝了，焉肯空手而回？自古賭錢不隔宿，當(dāng)下放了公子回府，次日討人，公子不肯還時，奈何！杜子取約，也是正理。貧道看那個侄兒，不是善良君子，所以勸公子將就罷了?！惫苜t士笑道：“師父勸桑相公的言語，都是橘皮湯、果子藥、太平活兒。但不知讓人容易，下次公子難做事了。若說那廝是個本分老成的人，倒不必和他計(jì)較；既是個囂薄子弟，決不可輕放了他！天下英雄好漢，小可眼里不知見了多少，只怕大相公或思得耐得。若依小可主意，只消我筆尖兒一動，管教他立刻遭殃。”這喚做：
掄刀不見鐵，殺人不見血。棒打不見疼，傷寒不發(fā)熱。毒口不見蛇，螫尾不見蝎?？嗤床宦劼?，分離不見別。世上若無此等人，官府衙門不用設(shè)。
桑皮筋跳起身來喊道：“這方是說話！師父是個出家人，都說的是好看話兒。我桑相公就恁地包羞忍恥，被小人所肩罷了？”管賢士道：“正是，正是！出家人圖個安閑自在，我俗門中要替父母爭一口氣。自古道：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大相公自己要張主，若用我小管時，上天入地，亦所不辭！”桑皮筋大喜道：“今日聽了管見數(shù)句良言，使我心中煩惱，頓然消了一半?！钡廊艘娺@光景，心下暗想：“這桑皮筋額角上現(xiàn)了黑氣，眼見得撞入太歲網(wǎng)里，正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屋上霜?！绷⑵鹕韥磙o道：“小道有些薄事，暫且告別，晚上再會?！惫芎请阋巡坏玫廊巳チ耍愕溃骸皫煾赣惺?，不敢相留?！彼统鲩T去，回身分付渾家陪柔相公暫坐，自卻去買些酒肴相待。 三人一面吃酒，一面計(jì)較。桑皮筋道：“無辜相抗，甚是不當(dāng)。但擺布得那廝，方見盛情?！眿D人道：“無物相待，公子體怪?！惫苜t士道：“這般小事，何須費(fèi)心。相公寫狀，要把令尊老爺出名，先去府中呈告，說有虎棍積賭杜某叔侄二人，專一妝局騙人，開場肆惡。有男某人素習(xí)儒業(yè)，禍遭惡某網(wǎng)羅，到家局賭誆銀五百余兩。某不忿，令男理取，反遭惡黨毒打垂危，乞天剪惡維風(fēng)。上告這一狀準(zhǔn)來，不怕那廝不破家蕩產(chǎn)?！鄙Ｆそ畹皖^將狀語想了一遍道：“承見教，詞語甚佳。但家君見了賭字，不推不肯出狀，兀有一番煩惱。這事掣肘，如何行得？”管呵脬道：“相公多少伶俐，這用術(shù)之處，卻不省得！比如今日未告之先，令尊老爺知道，必然阻擋，或加責(zé)罵，亦未可知。待我小管替相公在本府先告準(zhǔn)了，然后稟知老爺，那時令尊自然承認(rèn)。誰肯把嫡親兒子去吃官司？還有無窮巧妙，不必細(xì)說。臨期自見。事妥之后，只要公子將小管做一個人看覷，便教小管吃屎，也是甘心的?！鄙Ｆそ钚Φ溃骸罢f那里話！事畢之后，自當(dāng)重謝。但不知幾時可以遞狀？”管賢士道：“事不宜遲，就是明日。一應(yīng)事務(wù)，都在我小管身上，不須掛念，相公打點(diǎn)見官就是。”桑皮筋道：“千萬在心，不可有誤。”管賢士道：“這是我自家的事，不消分付?！倍嗽亠嫀妆苜t士托故先出門去了。桑皮筋當(dāng)晚就與他渾家宿歇。有詩為證：
孚窒猶然訓(xùn)惕中，涉川何事侈謀工？
須知怨小宜容忍，莫使青萍染落紅。 次早桑公子自回衙里去。這管賢士在鄰技家光了一餐早飯，悄悄地闖入杜應(yīng)元廳上來，叫一聲：“杜老先生在么？”杜應(yīng)元正在家內(nèi)閑坐，忽聽得有人叫喚，踱出來看，乃是管呵脬。二人聲喏坐定，杜應(yīng)元問道：“管兄早來，有何見諭？”管賢士道：“小侄昨聞老丈惹出一樁天字第一號是非，特來通知，及早可以解釋?！倍艖?yīng)元笑道：“老拙一生守分，兄所素知，有甚是非相涉？”管賢士道：“這樁事不成則已，若成利害不??！”杜應(yīng)元問：“何事？”管賢士道：“昨與桑公子會酒，公子說與兀誰賭博，輸卻五七百兩銀子。他父親知道，寫了一紙狀子，朱語是局賠殺命事，要去本府告理，恐字眼有不到之處，特差人接小侄去商議斟酌，卻原來是告老丈和令侄的。小子思量，都是鄰比之間，怎下得這樣毒手？若構(gòu)訟時，老丈畢竟要受些折挫，故小侄特來暗通消息，及早裁處方好。”杜應(yīng)元道：“圍棋相賭，無非東道相聚而已。后來老朽因酒后輸卻一妾，幸舍侄旋璧。桑公子有甚銀兩輸與我處？縱使告來，他也要舍著自己對我?！惫苜t士道：“小子亦知老支忠厚，未嘗與人爭競。但不知當(dāng)今世態(tài)惡薄，只以勢利為先。俗言說：貧莫與富爭，富莫與官斗。儻對理之際，官官相護(hù)，偏聽一面人情，老丈豈不受辱？正是識時務(wù)者，呼為俊杰。還須小心陪禮，省了一場大禍。古人道得好：學(xué)吃虧，多忍辱。小侄亂言，無非為鄰比間情分，任憑尊意?！倍艖?yīng)元心里暗想：這廝也說得是。就問道：“承足下厚情見教，但不知怎生小心陪禮？”管賢士道：“這有何難！只要老叔費(fèi)幾貫閑錢，辦一個齊整東道，請桑公子一酌，以外還須一二十兩色銀使用，這是非登時散了。管教一座冰山，化作半山雪水。”杜應(yīng)元道：“東道是容易的，一二十兩銀子，卻在那處使費(fèi)？”管賢士道：“老丈雖然齒德俱尊，不知世情活法。目今桑公子相處的朋友，都是一班游手好閑、幫訟教唆的豪杰；跟隨出入的，都是一伙貪嘴圖利、狐假虎威的悍仆。假如桑公子肯息訟，這一些人唆唆哄哄，畢竟又生起枝節(jié)葉來。故此要這些銀兩撮化與這伙人，方得平風(fēng)靜浪，終不然小侄敢誤老丈大事？”杜應(yīng)元謝道：“深感盛雅，待舍侄回來商議，踵門請教。”管賢士道：“晚上即求示下，大抵還是收拾的好，小侄就此告別?！倍艖?yīng)元相送出門，管賢士又回頭道：“請?jiān)缱圆枚?，免貽后悔?！倍艖?yīng)元點(diǎn)頭領(lǐng)諾。少頃，杜伏威回來，杜應(yīng)元將管河畔的言語說了一遍。杜伏威仰天大笑，正是：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畢竟杜伏威怎的回覆，且看下回分解。
秤張坐隱陰陽局，思遠(yuǎn)沖開虎豹關(guān)。
合浦明珠重出海，樂昌破鏡復(fù)還圓。
讒言構(gòu)動蕭墻變，片舌能搖泰岳山。
話說杜伏威別了繆一麟，迤邐來到岐陽郡，背著行李，奔入城內(nèi)，一路尋訪杜姓宗族。有土人指引到良市地方，尋著一座倒塌的臺門，上掛一個牌額，橫書“冢宰之第”，傳書“左仆射杜良樞立”。原來杜悅的曾祖，曾為宋朝左仆射，故此稱為冢宰。杜伏威一向聞得杜悅說，祖上曾做官來，看此門風(fēng)，是個舊家氣象，諒必是了。也不問人，一直走入廳上，只見廳內(nèi)正中間懸一大舊匾，上寫“補(bǔ)袞堂”三字。杜伏威叫一聲：“里面有人么？”少頃，一個蒼頭出來問道：“你是誰，到此尋何人的？”杜伏威道：“我是杜仆射子孫，久出在外，今日特來歸宗，煩你通報(bào)?！蹦巧n頭見說是自家宗族，即忙進(jìn)去通報(bào)。不多時，一個長者走出來，頭戴折角幅巾，身穿沉香色囗絲道袍，生得容顏蒼古。杜伏威向前施禮，那長者慌忙答禮，問道：“足下何來，是那一房枝派？未曾會面，為何流落他鄉(xiāng)？”杜伏威道：“宗末名喚伏威。先祖名悅，綽號石將軍，自小離家出外，求取功名，曾在高丞相麾下為旗牌官。所生一子，是宗末的父親，雙名成治，出仕梁國，為都督總兵官。只因名韁利鎖，不得回鄉(xiāng)，不期中道而亡。宗末是遺腹之子，在他鄉(xiāng)異國，受盡苦楚。前歲得會先祖，不想先祖去秋染病棄世，分付要送骸骨回祖塋埋葬，故此不憚馳驅(qū)，千里送骸，特地尋訪而來。敢問長者，與先祖曾相識么？”那長者答道：“我向來聞先人說，有一位族叔諱悅，自小習(xí)學(xué)槍棒，浪跡江湖，久無音耗?！奔唇碳毅浚骸皢枊寢屓〖易V出來，細(xì)細(xì)查看。”原來杜悅果是這長者的堂叔，社成治是族兄。杜伏威卻未有名字，乃是侄輩，論起來還在五服之內(nèi)。杜伏威即拜了叔叔，又進(jìn)內(nèi)拜見嬸娘。那長者大喜，分付家憧辦酒飯相待，將骨瓶供養(yǎng)中間，長者焚香拜罷，然后就坐。飲酒之間，長者問伏威年庚，并一向蹤跡何處。杜伏威一一說了，便問道：“叔叔排行第幾，有幾位弟兄？”長者道：“愚叔排行第三，名諱應(yīng)元，續(xù)弦孔氏無子，因而又娶一妾。”說到“一妾”二字，就哽咽說不出。杜伏威問道：“叔叔為何不說了，如此發(fā)悲？”杜應(yīng)元搖手道：“不要提起，慢慢地與賢侄說?！碑?dāng)日酒散，打點(diǎn)杜伏威在耳房安歇。杜伏威心下暗想：“三叔因甚說及妾字，便哽咽不言，必有緣故了。”一夜睡不著。
次早杜應(yīng)元分付家憧來福，伏侍杜伏威到各房族探望，拜認(rèn)宗枝。杜伏威路上問來福道：“三爹眉頭不展，面帶憂容，昨日說及娶妾二字，咽塞不言，莫非嬸嬸不容么？還是因甚煩惱？你必知道?！眮砀ＰΦ溃骸按笫宀粏?，小人也不敢說。主母十分賢德，并沒妒忌之心。家主不為別的煩惱，說將來連大叔也好笑哩?！倍欧溃骸盀樯鹾眯?？你且說來?！眮砀５溃骸凹抑髌饺赵诩覠o事，和一班兒朋友們閑耍，或是圍棋雙陸，或是飲酒笑談。家主的圍棋甚高，本地能對敵者甚少。與人賭賽，十有九勝。前歲娶一位姨娘，名喚勝金姐，甚是裊娜，又且勤謹(jǐn)，家主極是得意的。目下遇了一個晦氣星，是巷口桑參將的公子桑嘉，諢號叫做皮筋。家主與他圍棋，贏了他些銀兩，兼有些古董。那廝氣忿不過，不知何處尋了一個游方道人，棋高無敵。桑皮筋領(lǐng)了來，與家主對弈數(shù)局，不分勝負(fù)。次日來接家主到他家飲酒，酒醉之后，又與那道人圍棋相賭，家主一夜就輸卻數(shù)百余金，這也罷了。誰想醉后興狂競氣，桑皮筋出一妾，家主也出一妾，寫定文契，勝者得人。兩下忿氣相持，家主依然輸了。那廝款住家主，不放回家，雇轎來詐說家主中風(fēng)，接勝金姐快去伏侍。主母驚慌，欲待自往，無人看管家財(cái)，忙著勝金姐上轎去看。只見那廝家內(nèi)喧哄說道：‘你家主人賭棋立約，將你輸與我衙內(nèi)了?！挥煞终f，將勝金姐推入內(nèi)室。這正是：酒醉打殺人，醒來悔不得。白白地將一位美妾送與人了。家主無奈，吞聲忍氣，含淚而回。欲要告理，叵耐那廝財(cái)勢滔天，又是賭輸?shù)?，明明寫開了，不敢和他爭執(zhí)。欲待罷了，心中不舍。況勝金姐不服那廝使喚，幾次懸梁自刎，被人知覺救醒。那人惱恨，將他幽囚別室。鄰人傳說與家主知道，家主心如刀割，告訴人也無益，因此悲傷不樂?！倍欧犃T，拍手笑道：“三叔何不早與我說？恁地小小事情，有何難處！管取人財(cái)兩得。”來福驚道：“大叔果能如此么？”杜伏威道：“謊你作甚？看我替三叔出氣。” 兩個一面說，一面走。探望已畢，依舊回家。進(jìn)得前廳，來福飛也似奔入內(nèi)室。杜應(yīng)元夫妻二人，坐在房中納悶，見來福喘吁吁地走來，齊問道：“你伏侍大叔各家探望，俱得見么？”來福道：“俱見了。小人路上閑話，將爺博奔的事告訴大叔，大叔笑道：‘三叔怎不早言？這等小事，何必耽憂，管教人財(cái)兩得?！市∪思眮矸A知?！倍艖?yīng)元怒道：“這多嘴奴才，又來生事！”孔氏道：“我看伏威侄兒，相貌非凡，既然口出大言，或者有些技能，也未可知。不如請他來商議。”杜應(yīng)元點(diǎn)頭，即叫來福請杜伏威入房里坐定，媽媽將前事又說一遍。伏威笑道：“請叔父嬸娘開懷，不必憂煩。侄幾略施小技，管取破鏡重圓，落花再續(xù)?！倍艖?yīng)元道：“賢侄有何妙技？說了好教愚叔放心?！狈溃骸叭粽f別的技術(shù)，小侄不敢自負(fù)，若說圍棋二字，頗有些精妙入神的著數(shù)。依小侄愚見，只須如此如此?！倍艖?yīng)元夫妻心下雖是歡喜，還有些半信半疑?？资先∵^模枰，令叔侄暫試一局看。二人對弈，杜應(yīng)元輸了，直饒至六子。杜應(yīng)元大悅，當(dāng)日就寫下兩個柬帖，著家憧往桑衙接桑皮筋及道人二人次日小酌。桑皮筋接了帖子，和道人商議道：“這杜老兒殺得心膽皆寒，不敢出頭，怎地今日又來請我們酌酒？”道人道：“有甚事故！這老頭兒今日必?cái)[布得些財(cái)物，又思復(fù)帳了。貧道和公子再去贏他些錢鈔，教這老兒夢中也怕。”桑皮筋拍著手笑道：“師父說得妙！”摩拳擦掌，巴不得天晚。
次日辰牌時分，杜應(yīng)元一面著人去桑行邀請，一面叔侄二人在廳上計(jì)議打點(diǎn)。少頃，報(bào)桑皮筋和道人到了，接入廳上，禮畢。桑皮筋見側(cè)首坐著杜伏威，生得人材魁偉，相貌威嚴(yán)，心里暗想道：“三老官何處請這個人來，莫非也會手談的？”開口問道：“這位是何人？”杜應(yīng)元道：“是舍侄杜伏威，在外日久，近日才回?！钡廊私涌诘溃骸昂靡晃涣钪?，大有福相?！闭f話間，酒席完備，四人傳杯弄盞，行令歡飲。到下午家僮撤席，另換酒肴，并不提起勝金姐。桑皮筋乘著酒興道：“老丈還肯尼教一局么？”杜應(yīng)元道：“敗軍之將，不敢言勇。心下也欲請教一局，奈何囊中空乏，不敢罵陣?！鄙Ｆそ畹溃骸袄险商t了，賭一東何如？”杜應(yīng)元道：“這卻使得?！鄙Ｆそ畹溃骸叭缲?fù)一子，出銀二錢，以為次日東道之費(fèi)?！倍艖?yīng)元道：“二數(shù)太多?！钡廊说溃骸拜斠恢?，罰銀一錢罷了?！倍耸卓?，擺下棋枰對局。杜應(yīng)元連輸二盤，共少四著半，兩下大笑而罷，重赴酒席。將及更余，道人起身謝別。桑皮筋道：“酒興雖盡，棋興正濃，誰敢與我再對一局么？”杜應(yīng)元推辭道：“老朽年邁神衰，目力不足，對局必輸。若公子不棄，待舍侄請教何如？”桑皮筋道：“更好，正要領(lǐng)教?！倍欧溃骸靶∽訜o能，公子相讓幾子方好。”道人道：“且對一局，便見優(yōu)劣?！倍朔珠_黑白，擺下棋坪。但見：
沿邊而下謂之立，不連而人謂之于，粘連勿斷謂之行，以我攔彼謂之約，遠(yuǎn)粘不斷謂之飛，斜行粘話謂之尖，連而不斷謂之粘，斜侵拂彼謂之綽，連子直入謂之沖，隔路相對謂之關(guān)，可斷先視謂之覷，死而結(jié)局謂之毅，虎口先斷謂之札，相當(dāng)?shù)肿≈^之頂，離而為二謂之?dāng)?，以子按頭謂之捺，以子擊節(jié)謂之打，隔子偎敵謂之蹺，閉之不出謂之門，深人破眼謂之點(diǎn)，傍通其子謂之透，逐殺不止謂之征，先投虎口謂之拋，后應(yīng)打子謂之劫，先截后所謂之劈，聚子點(diǎn)眼謂之聚，促彼急救謂之抄，連子直破謂之刺，逼拶不歇謂之盤，兩子夾一謂之夾，玲瓏不漏謂之松。兩圍不死謂之持。詩曰：
棋雖小數(shù)與兵通，勝手何須用詐攻。
神識預(yù)周應(yīng)莫敵，先入一著妙無窮。 道人用心窺視，杜伏威棋子甚是神捷，不動心思，隨手而下，自然合機(jī)成局。桑皮筋輸了一盤，心下不忿，佯笑道：“愚生酒后神昏，況閑談甚無趣味，杜兄須賭些什么，才有意興?！倍欧溃骸叭喂幼鹨馊艉??！鄙Ｆそ畹溃骸吧儋€些罷，十兩一局，勝者得采?！倍欧?yīng)允，二人復(fù)整棋局，對壘間，杜伏威又勝了。道人勸公子道：“夜已深沉，請公子回行，明日再來頑耍?！鄙Ｆそ罴t著兩頰道：“有這等事。怎地就回去了？務(wù)要取勝方歸。這兩局是我屈輸了，皆因錢少，故此不能動棋興，須多出些采頭才妙?！倍艖?yīng)元取出一百兩白銀，放在桌上，對桑皮筋道：“日前小妾送在公子處，問得人說，拗劣不從。老朽將此銀子，著舍侄與公子相賭。舍侄勝，乞還小妾；公子勝，袖銀回府。何如？”桑皮筋大喜道：“老丈慷慨知趣。”對道人道：“師父，你看這一回畢竟是我贏了?！钡廊诵涫植谎?。當(dāng)下桌上點(diǎn)著四枝大燭，照得明亮。桑皮筋張口咬指，千思萬算，右手兩指拈著棋子，卻似發(fā)傷寒病一般，不住的搖顫。杜伏威談笑自若，信手而下，殺得桑皮筋棋子四分五裂，應(yīng)接不及。桑皮筋又輸一局，大叫一聲“罷了！”推枰拍案而起，呆笑道：“明早送還尊寵?！弊Р酵饩妥?。杜伏威扯住道：“公子慢行，乞留文約，明早可以抬人，不然何所憑據(jù)？”桑皮筋道：“咫尺之間，何須文券，明早抬人便了?！倍欧溃骸斑@話難講。久聞公子作事，不甚瀏亮，明日攪不還人，如之奈何？這正是當(dāng)面錯過了。”桑皮筋大怒，罵道：“那里來這野畜生，不知上下，恁般可惡！不看老杜分上，送你到縣家去重加究治！”杜伏威激起性來，將桑皮筋劈胸扭住，罵道：“我把你這狗男女、臭強(qiáng)盜、鳥娘養(yǎng)的潑皮！賭錢須要明白，只許你騙人，怎地就要送我？莫說別的，便要砍你這顆驢頭，有何難處！先奉承你一頓拳頭?！碧崞鹩腥?，正待要打，杜應(yīng)元一把扯住道：“侄兒不得無理?！钡廊艘矂竦溃骸胺置魇枪拥牟皇?，為何就出言傷人？杜君亦不可如此粗鹵，要全令叔體面?！倍欧讲欧攀帧ＩＦそ钯€氣不肯寫券，定要回去，杜伏威決不肯放，兩下爭競不開。有詩為證：
勢豪倚勢欺人，伏威忿氣不服。
凡棋那比仙棋，落局難妝騙局。
看看五鼓雞鳴，道人道：“公子與杜兄吵鬧，終無了期，貧道為二公和解。公子耐心暫坐，貧道和管家先去著人送杜老文尊寵過來，然后公子回府，還是如何？”杜伏威道：“師父見教得是。若如此，萬事皆休?！钡廊宿o別而去，不移時，一乘轎子，送勝金姐回來。杜應(yīng)元不勝歡喜，喚媽媽領(lǐng)進(jìn)去了。桑皮筋見了，氣得目瞪口呆。杜應(yīng)元道：“公子今番可請回府罷?！鄙Ｆそ钜膊蛔雎?，大踏步走出門外，指著杜應(yīng)元罵道：“我把你這兩個賊胚死囚！不要忙，定弄得你家破人亡，才見手段！”一頭罵，一頭走。杜伏威又欲趕去，杜應(yīng)元攔門阻住，各自散了。
桑皮筋怒氣填胸，回家對道人說：“此忿何能消得！”道人笑道：“公子，你好度量淺狹！勝敗得失，此乃常情。比如公子勝時，杜公不動聲色。今日之失，乃是還他故物，又不傷公子己財(cái)，何必如此忿激？”桑皮筋道：“錢財(cái)如糞土，便輸了千萬，也不動心；只叵耐杜老兒的那個狗男女甚為可惡，必須結(jié)果了這廝性命，方消此恨！”道人勸道：“公子不須發(fā)怒，自古說：相罵無好名公子暫時寧耐，待他那侄兒去了，再騙這杜老子耍他一耍，消這口氣未遲?！鄙Ｆそ钜姷廊送褶D(zhuǎn)相勸，把一腔子氣，早挫了幾分。但是面無喜色，心下悶悶不悅。吃罷早膳，和道人往街坊上閑行散問，信步走到一個去處，卻是錦營花陣，風(fēng)月之叢，喚做留情巷。這都是行院人家居住，共有五七十名美妓。桑皮筋東顧西盼，這些娼妓都認(rèn)得桑公子，俱起身廝喚桑皮筋，一路談笑取樂。正走之間，只聽得背后有人叫道：“桑相公好快活，吃了茶去?！鄙Ｆそ罨仡^看時，是一個幫閑相識，怎生模樣？
淡白眼兜臉，焦黃屈曲須，一鉤鷹嘴鼻，兩道殺人眉。赤眼睛如火，甜言口似飴，笑談藏劍戟，評論帶黃雌。域伏妝人狀，狐行假虎威。汗私夸嘴直，超勢過謙虛。遇富腰先折，逢貧面向西。揮毫多白字，嫁禍有玄機(jī)。屈膝求門皂，陪錢結(jié)吏胥。見財(cái)渾負(fù)義，矯是每云非。性黠精詞訟，臀堅(jiān)耐杖答。吮癰何足異，嘗糞不為奇。呵盡豪門卵，名呼開眼龜。
原來這人姓管，名賢士，本巷居住。祖上原是仕宦出身，不知怎地干了壞天理的事，生下管賢士的父親，名喚管窺，自小嫖賭，喪了家業(yè)，因而做些穿竊的勾當(dāng)。渾家閻氏，又與外人通奸，丑聲播揚(yáng)。這管賢士卻是奸生子，俗語稱為雜種。后來這管窺做出事來，經(jīng)官發(fā)配邊地，不知尸首落在何處。閻氏卻隨了本地一個棍徒栗盡度日。這管賢士隨娘改嫁，跟著栗盡學(xué)些拳棒，習(xí)寫詞狀，專一幫閑教唆，挑哄人興詞告狀，他卻夾在中間指東說西，添言送語，假公營私，椅官托勢，隨風(fēng)倒舵，賺騙錢財(cái)。唱得幾句清曲，曉得幾著棋局，憑著利口便舌，隨機(jī)應(yīng)變。凡是公子貴客，喜他一味的奉承不過，少他不得。城里城外，遍處有人識得他，故人取他一個綽號，叫做“管呵脬”。又因晚爺姓栗，別號“栗刻呵”。年至三旬之外，娶得一個妻室，復(fù)姓上官氏。此婦父親名喚仕成，原在本郡衙門前居住，?？孔鲂液?，最是奸狡險(xiǎn)惡，剜人腦髓。凡是結(jié)訟的士客鄉(xiāng)民，在他家里寄居，無一個不破家蕩產(chǎn)。這女人貌雖窈窕，性極淫悍。因管呵脬和幾個舊相處小官來往，每每夫妻爭鬧。管賢士不聽妻言，上官氏尋思：夫既拐得小官，偏我相處不得朋友？即和隔壁富商黃草包通奸，管賢士禁止不得，只索做了開眼龜。這正是祖宗不積，所以男盜女娼。鄰居少年，見他夫妻每日爭風(fēng)廝鬧，戲編曲兒四只以譏之，曲名《桂枝香》。
代上官氏罵夫：
愛你龐兒俊俏，怪你心兒奸狡。不念我結(jié)發(fā)深恩，反道那無端惡累。心旌自搖，心旌自搖，慢罵你薄情輕佻，耽誤奴青春年少。暗魂銷，幾番枕冷衾寒夜，縮腳孤眠獨(dú)自熬。
代管呵脬答妻：
雖憐你腔兒窈窕，可惜你性兒粗糙。嘴喳喳一味研酸，怎當(dāng)我心兒不好。更紛紛草茅，紛紛草茅，這些關(guān)竅有何風(fēng)調(diào)？那通宵，恁般空闊深如海，爭似陸地行舟去使篙。
上官氏又罵夫：
深情厚貌，心同虎豹，只圖那少艾風(fēng)流，全不顧傍人嘲誚。淚珠兒暗拋，淚珠暗拋，擠得個今生罷了，兩分張各尋祟祟。小兒曹，木墀花戴光頭上，受這腌臢，惹這樣騷！
管呵脬又答妻：
心雄氣暴，終朝聒噪，大丈夫四海襟懷，豈后與裙衩爭鬧！羨當(dāng)今宋朝，當(dāng)今宋朝，愿與他死生傾倒，難回你別諧歡笑。謾推敲，任予延納三千客，讓你黃家一草包。 這管賢士原與桑皮筋會酒頑耍過的，當(dāng)日在留情巷里偶自遇著，桑皮筋應(yīng)聲笑道：“小管，許久不見。”管賢士道：“一向窮忙，久失親近。大相公是個福神，一向?yàn)⒙涿矗俊鄙Ｆそ畹溃骸盎炭?。近來受了一場腌臢臭氣，心下十分不樂，因此到這里消遣一回?！惫苜t士聳著兩肩，戲著臉道：“相公是天地間第一個有財(cái)有福的快活人，有甚煩惱處？終不然有那一個不怕死的來沖撞相公?！鄙Ｆそ顕@口氣道：“不要說起，說將來氣殺人！”管賢士道：“相公有甚閑氣，和小人說知，這怒氣登時便消了?！奔纯钌Ｆそ?、道人到家里坐下，慌忙叫上官氏出來見了。茶罷，管賢士又道：“大相公委實(shí)有甚煩惱，見教何妨？”桑皮筋道：“敝鄰有一個姓杜的老兒，是個誠實(shí)君子，每和學(xué)生博棄賭賽，互相勝負(fù)。雖然輸一些，不過排遣取樂而已。日前來了這位游方師父，圍棋甚高。承師父指點(diǎn)幾個局勢，說數(shù)著玄機(jī)，學(xué)生比前頓然悟徹，和那杜公賭賽，勝了他數(shù)百金。又虧師父親自與他對局，贏得他一個美妾，且是有趣了?！惫芎请銓⑸茸釉谧郎锨靡幌拢遄斓溃骸懊蠲蠲?！后來卻怎么？”桑皮筋道：“不期杜公那里尋一個什么侄兒來，素不會面，又是別處聲音。這杜公請我與師父酌酒，酒間后不覺棋興勃然，和老杜又對弈起來，且喜又勝了幾局。”管呵脬嘖嘖搖頭稱羨道：“大相公醉后還如此勝他，好棋，好棋！”桑皮筋道：“咦，好棋！咳，不想那侄兒接上，和我相持，我費(fèi)盡神思，他卻并不在意，就如風(fēng)卷殘?jiān)?，一連數(shù)局，殺得我舉手無措，連銀子與那嬌滴滴美人兒，俱贏去了。”管呵脬跌腳道：“呵呀，可惜，可惜！銀子倒是小事，這美妾把他復(fù)了轉(zhuǎn)去。真是氣殺！相公擺布他才是?！鄙Ｆそ畹溃骸版c銀子輸去，這也罷了。我說黑夜之際，難以抬人，明早送還尊妾。老杜到也肯了，叵雨那侄兒野蠻，反說我放刁說謊，出言不遜。我不曾罵得幾句，反被他結(jié)扭一場，捏起拳頭，只待要打。你曉得我平日也有幾分手段的，不知怎地被他結(jié)扭，竟自掙扎不得。若不是老杜和這師父苦功，一頓拳頭奉承在我身上了。只得連夜還人，方才放我回百。你說世間有這樣異事么？今早我定要擺布他，師父再三相勸，我心下尚是忿他不過。”管賢士睜著兩眼喊叫道：“有這樣異事？反了，反了，世間都沒王法了！王孫公子被人毆辱，下一等的不要做人了？這位師父好沒主意，見公子被小人所愿，不出力相助，反來勸阻。若是小可在時，路見不平，任他什么好漢，也要和他跌三交，豈肯吞聲忍氣，受小人之恥辱，被人笑話！”桑皮筋被管呵脬數(shù)句言語聳動，大怒道：“管兄說得最是！轉(zhuǎn)思再思，越發(fā)可惱，還是怎地?cái)嗨退藕?？?
道人道：“貧道云游四海，見識頗多，凡事忍耐些好。圣人云：若以責(zé)人之心責(zé)己，恕己之心恕人，方是君子。臂如公子與管兄相賭，公子勝了，焉肯空手而回？自古賭錢不隔宿，當(dāng)下放了公子回府，次日討人，公子不肯還時，奈何！杜子取約，也是正理。貧道看那個侄兒，不是善良君子，所以勸公子將就罷了?！惫苜t士笑道：“師父勸桑相公的言語，都是橘皮湯、果子藥、太平活兒。但不知讓人容易，下次公子難做事了。若說那廝是個本分老成的人，倒不必和他計(jì)較；既是個囂薄子弟，決不可輕放了他！天下英雄好漢，小可眼里不知見了多少，只怕大相公或思得耐得。若依小可主意，只消我筆尖兒一動，管教他立刻遭殃。”這喚做：
掄刀不見鐵，殺人不見血。棒打不見疼，傷寒不發(fā)熱。毒口不見蛇，螫尾不見蝎?？嗤床宦劼?，分離不見別。世上若無此等人，官府衙門不用設(shè)。
桑皮筋跳起身來喊道：“這方是說話！師父是個出家人，都說的是好看話兒。我桑相公就恁地包羞忍恥，被小人所肩罷了？”管賢士道：“正是，正是！出家人圖個安閑自在，我俗門中要替父母爭一口氣。自古道：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大相公自己要張主，若用我小管時，上天入地，亦所不辭！”桑皮筋大喜道：“今日聽了管見數(shù)句良言，使我心中煩惱，頓然消了一半?！钡廊艘娺@光景，心下暗想：“這桑皮筋額角上現(xiàn)了黑氣，眼見得撞入太歲網(wǎng)里，正是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屋上霜?！绷⑵鹕韥磙o道：“小道有些薄事，暫且告別，晚上再會?！惫芎请阋巡坏玫廊巳チ耍愕溃骸皫煾赣惺?，不敢相留?！彼统鲩T去，回身分付渾家陪柔相公暫坐，自卻去買些酒肴相待。 三人一面吃酒，一面計(jì)較。桑皮筋道：“無辜相抗，甚是不當(dāng)。但擺布得那廝，方見盛情?！眿D人道：“無物相待，公子體怪?！惫苜t士道：“這般小事，何須費(fèi)心。相公寫狀，要把令尊老爺出名，先去府中呈告，說有虎棍積賭杜某叔侄二人，專一妝局騙人，開場肆惡。有男某人素習(xí)儒業(yè)，禍遭惡某網(wǎng)羅，到家局賭誆銀五百余兩。某不忿，令男理取，反遭惡黨毒打垂危，乞天剪惡維風(fēng)。上告這一狀準(zhǔn)來，不怕那廝不破家蕩產(chǎn)?！鄙Ｆそ畹皖^將狀語想了一遍道：“承見教，詞語甚佳。但家君見了賭字，不推不肯出狀，兀有一番煩惱。這事掣肘，如何行得？”管呵脬道：“相公多少伶俐，這用術(shù)之處，卻不省得！比如今日未告之先，令尊老爺知道，必然阻擋，或加責(zé)罵，亦未可知。待我小管替相公在本府先告準(zhǔn)了，然后稟知老爺，那時令尊自然承認(rèn)。誰肯把嫡親兒子去吃官司？還有無窮巧妙，不必細(xì)說。臨期自見。事妥之后，只要公子將小管做一個人看覷，便教小管吃屎，也是甘心的?！鄙Ｆそ钚Φ溃骸罢f那里話！事畢之后，自當(dāng)重謝。但不知幾時可以遞狀？”管賢士道：“事不宜遲，就是明日。一應(yīng)事務(wù)，都在我小管身上，不須掛念，相公打點(diǎn)見官就是。”桑皮筋道：“千萬在心，不可有誤。”管賢士道：“這是我自家的事，不消分付?！倍嗽亠嫀妆苜t士托故先出門去了。桑皮筋當(dāng)晚就與他渾家宿歇。有詩為證：
孚窒猶然訓(xùn)惕中，涉川何事侈謀工？
須知怨小宜容忍，莫使青萍染落紅。 次早桑公子自回衙里去。這管賢士在鄰技家光了一餐早飯，悄悄地闖入杜應(yīng)元廳上來，叫一聲：“杜老先生在么？”杜應(yīng)元正在家內(nèi)閑坐，忽聽得有人叫喚，踱出來看，乃是管呵脬。二人聲喏坐定，杜應(yīng)元問道：“管兄早來，有何見諭？”管賢士道：“小侄昨聞老丈惹出一樁天字第一號是非，特來通知，及早可以解釋?！倍艖?yīng)元笑道：“老拙一生守分，兄所素知，有甚是非相涉？”管賢士道：“這樁事不成則已，若成利害不??！”杜應(yīng)元問：“何事？”管賢士道：“昨與桑公子會酒，公子說與兀誰賭博，輸卻五七百兩銀子。他父親知道，寫了一紙狀子，朱語是局賠殺命事，要去本府告理，恐字眼有不到之處，特差人接小侄去商議斟酌，卻原來是告老丈和令侄的。小子思量，都是鄰比之間，怎下得這樣毒手？若構(gòu)訟時，老丈畢竟要受些折挫，故小侄特來暗通消息，及早裁處方好。”杜應(yīng)元道：“圍棋相賭，無非東道相聚而已。后來老朽因酒后輸卻一妾，幸舍侄旋璧。桑公子有甚銀兩輸與我處？縱使告來，他也要舍著自己對我?！惫苜t士道：“小子亦知老支忠厚，未嘗與人爭競。但不知當(dāng)今世態(tài)惡薄，只以勢利為先。俗言說：貧莫與富爭，富莫與官斗。儻對理之際，官官相護(hù)，偏聽一面人情，老丈豈不受辱？正是識時務(wù)者，呼為俊杰。還須小心陪禮，省了一場大禍。古人道得好：學(xué)吃虧，多忍辱。小侄亂言，無非為鄰比間情分，任憑尊意?！倍艖?yīng)元心里暗想：這廝也說得是。就問道：“承足下厚情見教，但不知怎生小心陪禮？”管賢士道：“這有何難！只要老叔費(fèi)幾貫閑錢，辦一個齊整東道，請桑公子一酌，以外還須一二十兩色銀使用，這是非登時散了。管教一座冰山，化作半山雪水。”杜應(yīng)元道：“東道是容易的，一二十兩銀子，卻在那處使費(fèi)？”管賢士道：“老丈雖然齒德俱尊，不知世情活法。目今桑公子相處的朋友，都是一班游手好閑、幫訟教唆的豪杰；跟隨出入的，都是一伙貪嘴圖利、狐假虎威的悍仆。假如桑公子肯息訟，這一些人唆唆哄哄，畢竟又生起枝節(jié)葉來。故此要這些銀兩撮化與這伙人，方得平風(fēng)靜浪，終不然小侄敢誤老丈大事？”杜應(yīng)元謝道：“深感盛雅，待舍侄回來商議，踵門請教。”管賢士道：“晚上即求示下，大抵還是收拾的好，小侄就此告別?！倍艖?yīng)元相送出門，管賢士又回頭道：“請?jiān)缱圆枚?，免貽后悔?！倍艖?yīng)元點(diǎn)頭領(lǐng)諾。少頃，杜伏威回來，杜應(yīng)元將管河畔的言語說了一遍。杜伏威仰天大笑，正是：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畢竟杜伏威怎的回覆，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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